第61章

霍止舟坚定的嗓音安慰着温夏:“别怕, 他既是带着贵重物品来,必是不知你在此, 应是只知易容暴露,在各处寻你。”

温夏恐惧着戚延。

在榆林离宫与他挑清界限时,她本已经觉得她不怕他了。

可温家是她的死穴,她更担忧的是她背后的温家该怎么办。

霍止舟前去宣见使臣。

温夏等在紫宸宫,半个时辰漫长难熬。

直到霍止舟回到殿中,面色冷静,眼底噙着安慰之意。

温夏忙问原因。

霍止舟道:“他发现芸娥的易容, 在四处寻你,燕国也没有放过。”

温夏脸色一白,睫根颤着, 黯然低喃:“还是被他发现了。”

她问着细节,霍止舟让她不必担心。

温夏急切问:“娘亲为何不告诉我, 此事发生多久了,他可有迁怒温家?”

霍止舟安慰道温家没有受到牵连。

温夏问:“那芸娥与白蔻, 与我的宫人都如何了?皇上得知必会迁怒于他们,我临走时给芸娥留下了书信,告诉她若被发现可以拿用书信保下一命。”她问霍止舟他们可有性命之虞。

霍止舟沉默片刻:“夏夏,我必须告诉你,芸娥不死,你不会脱身。”

温夏错目愣住。

霍止舟告诉她榆林离宫之后发生的一切, 告诉她戚延没有处死白蔻等人。

可让芸娥替死, 温夏自责难过, 她被逼无路时都不曾想过要人替死, 若非芸娥答应她好好活着,她断不会走得这么干脆。

温夏责怪自己, 责怪戚延,也责怪霍止舟。

他是她信赖的四哥哥,不应该骗她。

霍止舟抬手要擦她的眼泪,温夏偏过头避开。

他的手僵在身前,沉声道:“芸娥是我的死士,她所尽之职,我皆已以他们需要的方式回报了他们。你不必因为她顶替香砂服侍了你八个月就心生不忍。”

温夏是不愿因为她而连累无辜之人的性命,也不希望四哥哥一开始的计划便存在着隐瞒。

她望着眼前丰姿玉立的青年,他眼眸深邃,龙颜沉稳,一身帝王的贵气。

果真还是如温斯立所言,为帝者果然还是与从前不同了。

霍止舟喉结滚动:“夏夏,我不希望你这般看着我。身居高位,我有无数这样的死士,燕国的安定,民生的安稳,皆有他们一份力,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你若觉得我瞒你不对,哥哥在此给你道歉,救你出火坑是当务之急,我那时别无他法。”

是啊,他的立场是没有错。

温夏怪的是她自己。

无声的黯然,她问:“皇……戚延还说了什么?”

“就是这些。”

“我想看看他的文书。”

霍止舟紧望她,有片刻踌躇,但还是将她带到炳坤殿。

温夏坐在龙椅上望着手中的文书。

第一次见到戚延不再写行草,而是以这般拘于方寸的字体,好像显得他多谨慎小心似的。

[燕皇亲启:

因羁家务,特来叨扰,未及启禀,报以为歉。

吾妻失联在外,特奉画像,恳愿燕皇赐助相寻。为表谢意,奉黄金宝石、珍稀熊猫等物。倘寻皇后平安归国,吾国还复乾、嘉二州。

不揣冒昧,匆此布臆,幸勿见笑。

至纫公谊。

戚延。]

温夏失神良久。

为了寻她,他愿意拿北州来换,就为了这儿女私情?

这样的戚延不像她认识的戚延,而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她也不想去管,也不愿再去知道了。

只是望着礼单,温夏还是怔神许久。

除了黄金与宝石,他竟送了两对白罴熊猫过来。

这熊猫是先皇在世时,村民上报朝廷才入了世人眼中。

白罴熊猫毛色黑白,有着圆滚滚的脸颊,胖嘟嘟的身体,敦厚可爱。它们侵入村庄时原本村民很是害怕,不想它们只抱着柱子啃,一点未伤人。

先皇见太后喜爱,赐为国宝,戚延小时候也十分喜欢养在身边。

他愿意送来这么可爱的动物,愿意割舍北州,诚意不会有假。

温夏紧捏覆着龙纹祥云的文书,他现在这后悔还有什么意义,她已经不愿再为他敞开心扉了。哪怕是哄他,哪怕是装作顺从,她都不愿了。

“夏夏,他不会找到你,燕国防卫森严,不是那么容易闯入。他也不知你在我这里,别担心。”

“可你我出京都那天,他的马车正从城门进来……”

“你已易了容,他认不出你来。就算他找来这里,我也不会任他再欺负你。”

霍止舟手掌落在她肩头。

他眼底安慰温柔,垂下头来安抚她情绪。

温夏从龙椅上起身,避着视线:“四哥,劳你费心了,我想回去给母亲写信。”

她的退避令霍止舟眸色黯了几分。

他并未拦她,命锦雁送她回华玺宫。

可连续三日,温夏都没有再赴过霍止舟的约,没有与他共同再用过膳。

这三日,温夏夜里都睡得不太好,即便她再恨戚延,她也终究背负着他正妻的身份,住在燕国是不妥。

寄给许映如的家书终于收到了回信,许映如在信中解释,因为不愿她忧心才没有把京中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但戚延并未为难温家,让她放心。

温夏如今只愿戚延快些放弃再寻找她的念头,他对她的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时日一久,他终会再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放下对她的找寻。

几日都是意兴阑珊,温夏去皇宫竹林瞧了白罴熊猫回来。

燕国的气候冷得似隆冬,入了室内,温夏解下狐裘,白皙的脸颊红彤彤的,坐到地龙上,怀抱一只温软的汤妪捂手。

锦雁打起珠帘入内禀报:“主子,皇上说今日晚膳有您爱吃的乳酪栗子糕,还有北海运来的虾蟹鲍螺,皇上说请您去用膳。”

温夏微顿:“我不太方便。”

她又拒绝了霍止舟的邀约。

锦雁如常地敛眉,退下去回禀。

温夏也知她怪不了四哥哥,怪的是她自己,若非因为她,霍止舟不会费力去盛国,也不用牺牲他的死士。

百无聊赖挼着雪团的脑袋,温夏轻轻叹了口气。

檐下廊道传来宫人错落脚步声,锦雁招呼着鱼贯而入的宫人,他们手上皆拎着食盒。

那热腾腾的菜拿出来还冒着白气,摆满了圆桌。

锦雁道:“主子,皇上命奴婢们将您爱吃的都给您送来了,天气凉,您趁热吃吧。”

满桌皆是温夏几日前提过的想吃的海鲜。

温夏那天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轻握银叉,温夏吃了半块乳酪栗子糕,心间忽然有些愧意。

她住在四哥哥这里,还对他生气,又有什么意义呢。

夜里,温夏自清玉池沐浴完,方烘干湿润乌发。

锦雁稳步来到寝宫,倒是少有的失些稳重,脸上带着笑。

“主子,皇上想请您去赏花,是昙花!”

锦雁说霍止舟造了花房,冬日也保持着满室暖意,他守了一个月的昙花今夜终于要绽放了,请她前去观赏。

温夏眼里是惊喜之色,除了在大盛宫里,她十三岁时也在将军府见过昙花开。那时她和四个哥哥一起守到半夜,二哥哥与三哥哥同她都困得不行了,是温斯立与霍止舟二人守着叫醒了他们。

望着锦雁满脸喜色,温夏道:“为我绾发吧。”

一头乌发柔顺垂于薄肩,宫人简单为她以玉钗半挽。

温夏系上雪白狐裘,坐上庭中轿辇。

花房有些远,快临近后宫之地了,索性一路宫人禁卫皆被霍止舟屏退。

霍止舟长身玉立,在殿门外等她,左右侍立的宫人垂首提着绢灯。

温夏从轿中下来,凝上霍止舟的视线时,她还在想怎么解释这三日的回避。他却已如常噙笑,就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你上次见昙花是什么时候?”

“十六岁,与盛国宫里后妃们一起赏的。”

“那来看看,满房的昙花都等着你。”霍止舟牵住她的手,脚步略快些穿过庭院。

温夏倒是没再扭捏,知道昙花最易错过。

跨过门槛,霍止舟回头叮嘱她小心,待她进门后,隔着衣衫握在她腕间的大掌滑向她手掌。

他动作随意得就像只是单纯奔赴一场花期。

温夏手心一烫,触过电般。在想抽出时,他已经松开她,笑容朗润,语气坦荡,让她的避嫌都像是多余一般。

“那一排已经开了一半,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完全绽放。”

温夏顺着他视线望去,一排排花架上有十几盆昙花,花苞已经打开,露出几瓣洁白花叶,散开缕缕幽香。

温夏很是惊喜,已专心去守着花开。

霍止舟坐在她身旁:“我第一次见是同你在北地的时候。”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温夏凝望花叶笑着说道。

也就两刻钟,那一排昙花完全盛放,一室暖意里盈满了馥郁浓香,重重花瓣洁白如玉,一场短暂花期盛大又热烈。

温夏不愿离去,一直坐了两个时辰,直到花瓣一点点收合。

亲眼目睹极美的盛放,又目睹华丽的谢幕,她心头几分感慨,倒更多的喜悦。

霍止舟嗓音磁性:“还有几株过几日会开,我再叫你。”

望着已经换过烛的宫灯,温夏这才有些愧意:“我竟让四哥陪我这么晚。”

“不陪你我也是被臣子揪着,今日乏累,是你解救我。”

温夏莞尔。

“我送你回宫。”

两人起身出门,深夜寒风袭来,怀中一片凉意,霍止舟将他玄色大氅解下。

“你披我的。”

温夏道着不用,但他已解下她肩上狐裘,为她换成他的氅衣。

他的大氅缝合了虎皮与貂绒,的确比她的狐裘御寒。

步下廊道,庭中竟飘起雪来,温夏很是欣喜,伸手接在掌心,看细小雪片顷刻化成一点水渍。

霍止舟失笑:“眼下还未到下大雪的时候,钦天监测算了,大雪约摸再有十日。今夜这雪垫不起来。”

“我就摸一摸,反正我也玩不了雪了。”温夏弯起红唇:“四哥哥,我想走路回去。”

灯光熹微,霍止舟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深邃,他噙笑说好。

这雪下得又细又小,但到底还是淋在了她乌发间,她凝眼见霍止舟头顶也覆上几片雪,杏眼生起温柔的笑意。

未瞧清夜路,温夏恍惚见脚边一滩水坑,想避开时不仅踩了进去,还扭了脚踝,脚下瞬间窜起股疼痛。

冬夜里的水滩淬了寒冰般,凉意与这痛觉一下下就浸到了脚心。

她倒抽口气,脸色莹白。

霍止舟紧望她一瞬,手臂穿过她膝弯,已横抱她往华玺宫去。

温夏下意识勾住他脖颈,明知不妥,到底还是想起这几日对他的冷落,便未再说什么话来。

她明明信赖过四哥哥这么多年。

回到华玺宫,霍止舟将她放到一张铺着软垫的扶手椅上,香砂忙将碳炉放到她脚边。

温夏正要说一声谢,他修长手指已抬起她脚踝,脱下了沾湿的绣鞋。

温夏忙缩回脚,却被他力道控住。

明明他力气不轻不沉,却握得她一丝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霍止舟抬起眼,漂亮的眸子清冽得完全不带一丝罪念,让温夏几乎有种想多了的羞愧。

她忽然便想起了九岁时追着长生掉入了湖中,水下的窒息与无助中抓到了他的手,少年清长的手臂带着力量。直到上了岸,湿漉漉的温夏浑身发抖,抱着他哭着喊十九哥哥。后来他成了温立璋的养子,尊她护她,得了好东西都想着“这个给夏夏”。

温夏游神间,霍止舟已经脱下了她湿透水的鞋袜。

白皙细足被他小心托在掌中,他清癯修长的手指揉捏她伤到的脚踝:“这里疼?”

温夏点了点头,想收回脚,他力道却不容她退。

温夏脸颊滚烫,轻轻唤了一声四哥哥:“叫太医来便是,我不怎么疼的。”

霍止舟没有收回手,吩咐锦雁去拿药膏。

“没有伤到筋骨,每日涂抹一点药,养个三五日便不会再痛了。”

他接过锦雁呈上的药膏,手指挖了一团青绿色涂抹在她脚踝上。

冰凉的触觉让她幼圆的脚趾微微一缩,霍止舟指腹生着薄薄的茧,在她娇嫩肌肤上摩挲出一片微微的痒意。

他完全没有帝王之尊,似臣服在她脚边,裙摆旖旎摊在他膝上,纤细玉足也被他捧在膝上。

明明清楚地知道温夏在回避,霍止舟却不愿放手。

微垂的眼眸里,白皙幼圆的脚趾如一颗颗温软珍珠,药膏没有抹尽,她却已经再也僵持不住,缩回脚,踩在毯上,任裙摆覆住裸足。

霍止舟抬起双眼,深邃又冷静地看她面颊一点点滋生起酡红,他知道他胸腔内蓬勃跳动的心脏是因为谁。

香砂拿来无跟的绣鞋要为她换上。

霍止舟没有起身回避,依旧维系着半蹲在她脚边的姿态,只淡淡接过锦雁递来擦手的温热长巾。

他慢斯条理,用湿润长巾包裹每一只手指,可他无比清楚她一双足有多干净,有多娇嫩。

藕色长巾擦尽他手指的短暂间隙里,锦雁了然于心,唤走香砂与满殿宫人。

“四哥哥……”温夏嗓音有轻微的发颤,她好像明白这样的气氛。

霍止舟以这姿态微仰于她身前:“夏夏,今夜的昙花我会记很久。”

她白皙修长的脖间微微滑动,咽下她这一瞬的慌乱。

霍止舟倾下身,指腹轻捏住她脸颊。

这动作他在当她的四哥哥时做过,可那时情念未起,他只当她是妹妹。

温夏一双美目娇盈着一汪水,无措地流转。

可她好像从最初的慌乱到逐渐稳下心神,黯然地凝望他:“四哥哥,你是我哥哥。”

霍止舟嗓音低哑几分:“可我对你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哥哥了,我想娶你。”

“夏夏,如果你是盛皇的皇后,那你永远背负着他妻子的身份。我多了解你,你会罪恶,会犹豫,乱了心神,想回去承受他再施加的一切,想护佑温家。”

她睫羽颤动,湿热的呼吸吐纳在他们咫尺之间,连口齿间都漫出一股香息。

霍止舟喉结滑动,想起她那日睡过的龙床。

他有一日一换床单被褥的习惯,可她睡过的床单衾被,他再也舍不得换。

他在梦里拥有过她,但这些时日,他终于能在拥着衾被时真真切切闻到属于她的味道。

“嫁给我好不好?我护佑你,也会倾全力保护温家,不会让母亲与三位兄长受害。”

“夏夏。”他摩挲着她脸颊,修长手指捏住她下巴。

温夏偏过头避开了他想落下的亲吻。

“我当你是我哥哥。”她语气慌乱,带着一点哭腔:“我是逃过来的,我已经置温家于不义了,我不会……”她错乱的言语一如此刻脑海中错乱的思绪。

霍止舟紧捏她下巴,努力让她望着他这双眼睛。

“我不是你亲哥哥,从对你的喜欢变成男女之情,我痛苦过也自责过,但我不会扭曲我的感情,我对你就是男女的喜欢,我就想要你做我的皇后。”

“我霍止舟这辈子唯要你一人,若无缘得你真心,我终生不娶他人。”

温夏颤动着睫羽,咫尺的距离,他以虔诚灼热的双眼紧望她。红唇吐纳着急促的喘息,温夏的退避落入他眼中,他手指微用力一分。

“你十四岁时快要回京都,三哥问你若你不是钦定的太子妃,会选择什么样的夫婿?”

“夏夏,我听见了。我听见你说喜欢如四哥哥那样会音律,会欣赏,能文能武的高挑儿郎。”

“你知道么,我站在竹帘后听见有多欢喜。那天我在营中受了伤,手臂的刀伤有些痛,但我听着这句话就再也不觉得痛了。”

“夏夏,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无尽的虔诚,薄唇落在她颤合的唇上。

可相触的瞬间,温夏还是倏地推开了。

霍止舟黯然地望着她,清润目中一片可怜的祈求。

温夏慌乱站到了椅子上,又觉这般滑稽得无措。

她高高立在扶手椅中,霍止舟怕她摔下,撑住了扶手。

“你下来,小心摔跤。”

“我……你不能亲我。”温夏慌得快哭了出来,嗓音带着一点小鼻音:“你是我哥哥,即便你已经回到了你的身份,我还是将你当做哥哥,我……”

温夏很是慌乱,也许她更想说的是,即便她要逃离戚延,她也依旧披着大盛皇后这身份,好像骨子里的教育从来都会告诫她要恪守礼数。

她是会喜欢霍止舟这样的儿郎。

如果可以再重新选择自己的未来,她的确愿意选一个这样的人。

可她现在不愿。

她红透了脸颊,无措地站在椅上这样慌乱地讲话。

霍止舟在底下忍俊不禁地笑了:“抱歉夏夏,哥哥吓到你了。”

“我抱你下来?别怕,我只将你抱下来便离开,好不好?”

温夏软了双腿,颤颤揪着衣裙。

霍止舟抱起她双膝,倒不再是亲昵的横抱,很像他们小时候打闹时扛在肩头的抱法。

他将她抱回寝宫床榻上,背过身:“好了,今夜是哥哥吓到你了。你双足冰凉,那只脚还碰不得水,先用汤妪捂热脚吧。”

他留下此话离去。

温夏这才紧张地呼出口气,一颗心仍砰然颤动。

至少她现在不愿再想这些男女之情,她只希望戚延找不到她,给她一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后半生。

第62章

昨夜里飘的点点雪片果真没有在翌日垫起来, 温夏倒也释然,她如今的眼睛本就不能在雪地里多待。

因觉对四哥哥有些愧, 温夏打算为他再缝制些腰带。

她送的两条他轮番用着,着实寒酸了些。

殿中暖炉里生着炭火,屋内倒暖得跟春日似的。温夏与香砂坐在地龙软垫上一寸寸将牛皮鞶带用锦缎贴紧缝合。

香砂问:“主子,昨夜的事您是如何想的?”

温夏虽没有告诉香砂昨夜的事,但香砂也能从她慌乱的神色中瞧出些来。

温夏道:“我终归得为温家着想。”

如今戚延还在寻她,她只能等待时日久了再做打算。

等过个半年一年的,戚延应该就能放下她了。

那时做任何决定, 她才不会连累温家。

香砂弯起唇角:“主子还是喜欢四公子的呀。”

温夏面颊微微发烫,若霍止舟不是她的哥哥,应该会吧。

锦雁挑起避风竹帘, 笑着进来请安:“主子,您母亲寄来了书信, 皇上说今日的书信您看见一定会开心。”

温夏倒有些意外了,以往许映如的书信都会直接寄给她。

她去了炳坤殿。

霍止舟不像往常那般坐在龙椅上批阅奏疏, 他站在殿中,似在专程等她。

见到温夏,他脸上笑意更愉悦。

“你知道母亲给你寄来了什么?”

“母亲捎了东西来?”温夏惊讶。

霍止舟紧握住她手腕,快步牵着她走向御案。

温夏更是好奇了。

直到霍止舟递给她一份带着龙腾祥云暗纹的圣旨。

大盛的圣旨。

温夏很是意外与颤抖地打开,竟然瞧见太后的字迹。

这竟是太后以戚延的口吻,给了她一份放妻废后的诏书。

眼泪汹涌而下, 温夏颤抖地抚过上面的字迹与太后的玺印。

疼她如女儿的太后, 该有多愧疚才做下了这个决定。

温夏想起许映如说过的, 温立璋之所以愿意将她许配给戚延, 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想让她能叫太后一声母亲。

那是爹爹深爱着女子,许映如说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作为子女, 父辈们事她无从评判,只明白这些年太后对她的好是真的出自于一位母亲。

她离开大盛后,太后知晓她假死时该有多伤心?

温夏脸颊一片冰凉,霍止舟俯下身来为她擦去眼泪。

“夏夏,你终于不再是盛皇的妻子了,往后不用再觑他。”

温夏抬起泪眼,笑着凝望霍止舟。

她明明该是高兴的,却不停涌下眼泪。

这接近十三年所受的苦终于换来了这一份放妻书,唯愿往后她能顺遂如意,只做她自己愿意做的事。

她的眼泪一颗颗坠下,似断线的珠子,霍止舟将她揽到胸膛。

温夏再也没有拒绝,脸颊埋在他龙袍衣襟上,将眼泪无声流尽。

远处天空乌云散开,太阳冒出一点头,随风缓缓升在天际,万物皆覆上一片暖意。

因为高兴,温夏这几日的食量都比往常多了不少,也会主动去花房守着剩下的几株昙花绽放,但守了两个晚上都没有等到花开。

霍止舟笑她花期还早,约摸还要三五日,让她不必天天守着。

温夏是想说她高兴呀。

她憋屈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开心过。

今夜的花房中,昙花耷拉着花苞,温夏坐在炭火旁托着腮,知晓又是空等,便轻唤一声“雪团”。

白猫喵呜一声跳到了她膝上。

温夏问锦雁:“皇上还在晚朝?”

“回主子,擎公公传来话,大臣们刚走,皇上一人在炳坤殿,他处理些政务就过来。”

温夏从椅上起身,海棠色裙摆逶迤在地,抱着雪团轻轻抿唇:“皇上的晚茶呢?”

锦雁见她美目一片温柔笑意,欢喜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霍止舟上晚朝前有喝提神汤的习惯,下晚朝后也要饮安神茶好方便入睡。

以往都是御前宫人奉上安神茶,温夏从来没有给他送过吃食,但如今她心中喜悦,想对四哥哥关心一些。

温夏手捧琉璃玉盏无声行进殿中。

擎丘与她对视一眼,藏起笑恭敬禀报:“皇上,晚茶给您送来了。”

“呈上来。”霍止舟埋坐于龙椅上,垂眸拟着文书,头也未抬。

温夏红唇噙笑,无声步上玉阶,在要将手中琉璃玉盏放置在御案上时,霍止舟修长手指接下,很自然地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到了龙椅上。

温夏愣住。

“你怎么知道是我?”

霍止舟未抬头,依旧疾笔拟诏,只薄唇噙笑道:“你身上的气味。”

好吧。

温夏只能静坐在一旁,看霍止舟搁下笔,拿过玉玺。

待他将诏书放置一旁,端起玉盏中晚茶饮下,噙笑望着温夏。

“这是你头一回给我送吃的来。”

“这不算是吃食。”温夏有些惭愧,“四哥喜欢吃什么?我记得你从前喜欢卤食。”

“你调制的那鹅肝方子就很美味了,我平日不挑食。”

喝过井水充饥的人,怎么可能会嫌弃食物呢。

对霍止舟来说,如今的一切都无比珍贵,他已经很庆幸了,唯愿再扶持燕国强盛起来。

他幽深的目光让温夏有些讪然,她好像只会做些卤食,还是依着四哥哥的方子,不过她已经在给他做新的腰带了。

温夏道:“你身体怕寒,现在是冬日了,百官上完晚朝回到府中也晚了些,翌日戌时还要早起上朝。若是可以,四哥冬夜里还是少些晚朝吧。”

“嗯,我听夏夏的。”霍止舟握住了温夏的手。

温夏心脏跳快,想拿出手却被他力道不轻不重地握着,他指腹生着薄薄的茧,摩挲在她手指上泛起微微的痒意。

龙椅虽宽阔,可两人的距离很近,这样安静的端坐几乎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温夏才发觉殿中不知何时已没了宫人们的身影。

她正欲让霍止舟早些安寝,抬眼便见他眉心紧皱,一双漂亮的眸子隐生痛楚,另一只手正按在心口旧疾处。

“四哥哥!”温夏焦急轻唤,抚在他按着旧疾的手掌上:“你又痛了?”

温夏扬声喊传太医。

“没用的。”霍止舟紧握她手,摇头安慰:“我只是忽然疼了片刻。”

“眼下是冬季,不再是秋日了,夜里这般冷,你应该早些就寝。”温夏目中是责怪也是心疼,“我扶你回寝宫吧。”

霍止舟刚欲安慰她无事,可迎着这双水汽氤氲的杏眼,喉结微微滚动,没有说出他已经没再痛了的话来。

她好像只有这个时刻会无条件地关心照顾他。

回到寝宫,宫人伺候霍止舟洗漱。

温夏一直等在外间,直到擎丘上前朝她禀道皇上已经躺下了,只是按着心口,脸色很差。

温夏焦急步入了寝宫,伏在龙床前的踏道上,海棠色裙摆长长地铺绕开。

“四哥哥……”她眼中尽是疼惜之色。

霍止舟紧望她,刚伸出手便被她柔滑细腻的手指握住。

他眸中覆上一层暗色,睫根微敛。

“能睡得着吗?若是太疼我去唤御医。”

“已经好很多。”霍止舟终是骗了她,他阖上眼:“夏夏,我睡一会儿,你别走。”

他唯能听见她心疼而软糯的一声“嗯”。

霍止舟心间煎熬着,一面担心温夏会冻坏,一面又舍不得她离去。

他多了解温夏的性格,即便逃离了戚延,也会担忧温家会不会受到牵连,所以她不敢答应他任何请求。

而如今她瞧见大盛太后拟的放妻书,才卸下身份与防备,卸下这礼教约束,终于开开心心地做回了她自己,也愿意主动为他送晚茶。

他们之间,差一声她的答应。

床沿微微下陷,帐中很是静谧。

霍止舟睁开眼,温夏已伏在床沿睡着了,如同上次那般,白皙面颊透着细腻粉色,鼻尖娇俏,沉睡的容颜娇媚安静。

他无声抿起薄唇,起身将她横抱到床榻中。

可温夏逸出一声嘤咛,似舒服地侧了个身,眼睫微微一颤,在他臂弯里睁开眼来。

她美目中睡意惺忪的迷惘皆化作一时的慌乱,颤合着红唇:“四哥哥……”

“我无事了,夏夏,今夜你睡在此处吧,我睡别处。”

她欲坐起身来,霍止舟双臂保持着方才抱她的姿势,已将她圈禁在他的领地里。她不敢触碰到他手臂,杏眼噙饱了一汪水,慌张无措地流转。

喉头微微滚动,霍止舟紧望她:“夏夏,你喜欢四哥哥吗?”

温夏怔住。

“现在没有盛国皇后这身份了,我不是温斯和,我叫霍止舟。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他乌发垂在她白皙颈间,驾不住发梢扫下的痒,她难耐地躲,锁骨滑出衣襟,露出一截娇嫩的玉人骨。

他一寸寸倾下身。

温夏只经历过这样的戚延,她也多害怕这样的戚延。被霍止舟这样紧迫凝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四哥哥,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当你是我哥哥,可是,可我……”

温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彼此很近的距离,除了戚延,她没有被男子强大的气息这样包围,红唇逸出慌张的轻喘。

“为什么不知道?”霍止舟眼底生起庆幸:“夏夏,你可以说没有,若你回答四哥哥你不知道,那你心里就是想过我的。”

一颗泪滴进了温夏脖颈间,她愣愣地望着眼前人。

青年薄唇带笑,眼尾却湮着湿润,深深望进她眼中。

“夏夏……”

“你给我时间好吗?”温夏喘着气,侧过头不敢看他。

霍止舟终于笑了起来,这二十一年从未像此刻这般笑过。

“嗯。”

“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温夏终于坐起身,霍止舟也松松退开手臂,却并未离开,俯下身紧望她,褪却一双帝王威慑的眼眸里,此刻只有清润温朗,甚至带着一点祈求的意味。

“我可以吻夏夏吗?”

温夏湿红的眼尾盈着一丝怯避,掀开衾被欲离去。

霍止舟黯然地按住她手:“好,是我吓到你了。但你留下吧,子初了,外边天冷。我去书房。”

温夏仍想离去。

霍止舟:“母后知我犯病,派了宫人在外守着,你出去怕是会让我母后误会,若你不介意的话。”

小姑娘卷翘的眼睫扑颤着,终是没有再说拒绝的话。

霍止舟颇为无奈,起身拉过方才散开的衣襟,胸前一片山峦分明的肌肉线条也遮掩在寝衣之下。怪不得会吓坏她,他方才的确被欲念携裹,差一点想不顾一切吻上她唇。

温夏留在了他的寝宫。

只是心脏仍跳得很快。她安静地和衣躺下,任由万千思绪搅着她。

太后帮了她,她已经不再是戚延的皇后了。

她如今可以自己选择夫婿了,为什么还要尊着骨子里的礼数。

她为什么不可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选一个如四哥哥这样懂她的人。

这世间的男子不是都如戚延那样只看重她的皮囊,至少与她一起长大的四哥哥不是。

寝宫安静,未有宫人入内打扰,霍止舟也未再唐突进来。

温夏有些疲惫地阖上眼,不再去想。

……

紫宸宫的书房灯火通明。

霍止舟斜靠龙椅上,膝间盖着绒羽毯,殿中暖炉烘着一室暖意。

宫人侍奉在两侧,他淡声:“退下吧。”

宫人小心退出书房,留下架在暖炉上的茶壶。

御案上铺着一卷画,画中是十八岁的温夏。

霍止舟抿起薄唇,指腹摩挲着她红唇。他一双漂亮眼眸不再清润温朗,覆上一层汹涌灼烫的暗色。绒羽毯下,他自己纾解了出来。

他一向克制,除了对权力的征服,对其余任何都没有欲望。

可唯独对温夏。

兄妹之情的畸变始于哪一天他已经记不得了。

他只清楚每一次忆起她,除了她干净的眼睛,清澈的酒窝,明媚的笑声。还有温立璋训斥他时,她挡在他前面,说“爹爹要罚哥哥就先罚我吧”。

营地里训练受的皮肉伤都是常态,涂上药膏,纱布绷紧个一旬就不会痛了。

可每一次她都会心疼,瞧着那狰狞的伤一边掉眼泪,一边问他疼不疼。

霍止舟在这悖逆的禁忌里一遍一遍痛苦,而现在,她终于愿意说给她时间。

她终于愿意不再把他当成哥哥,而是会慌乱脸红地将他当做成熟儿郎看待了。

……

对于戚延的文书,那日霍止舟回以客套礼节,写下的回信由使臣带回了大盛。

初冬的青州也逐渐降温,入目的庭院树木一片萧瑟凋敝的景象。

戚延听着燕国来的回信,燕帝文字简练,客套地回会留意,却并未在字里行间提及奉还乾、嘉二州的事宜。

戚延不知这燕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像对两座城池并不动心。

这几日里,常善治说沉船已经打捞完毕,没有皇后娘娘的踪迹。

戚延自然庆幸,可也更猜不透温夏会往哪里去。

青州应该是没有她的消息了。

云匿派去江湖中打听的暗卫也并未带回有用的消息。

几日的恢复,戚延双目已能瞧清,只是不能久睁,会畏光灼痛,徐华君依旧让他覆上药纱养着。

陈澜的脚步声传进殿中,戚延听力敏锐,听出身后还跟着两人。

“皇上,长宁侯世子与梁大人来青州见您了。”

戚延没有心思,淡声问:“你们俩来做什么?”

“自然是劝皇上。”两人行了君臣之礼后,才如友人那般叹气,苦口婆心。

“阿延,你已经把自己伤成这样了,就回去吧,派人去找便是。”

戚延紧绷薄唇,不发一言。

梁鹤鸣这是不知道温夏于他有多重要。

阮思栋:“虽然我也想劝你回京,也是太后派我二人来劝你回京的,但我想你不自己找下去是不会甘心。”

戚延这才有些松动:“朕不知道夏夏如今过得好不好。”

他多日不曾开口的嗓音带着嘶哑:“她娇生惯养,吃不了宫外的苦。”

“朕想明白了,等寻她回来,她就与太后、她母亲住到皇宫里。朕就住榆林离宫,等哄好她了再回去。”

梁鹤鸣:“你眼睛都快找瞎了,还怎么找?”

阮思栋瞪向梁鹤鸣,倒也是叹了口气:“阿延,有个事我觉得得跟你分析一下。”

“皇后逃宫,太后自责,写了放妻废后的诏书给温相,温家都在举国寻找皇后的下落……”

“母后写了废后的诏书?”

阮思栋点头,才忆起戚延看不见,忙应了一声。

戚延紧捏手上扳指,却没有再多恼羞,只有苦涩的笑意:“她倒是一直将夏夏当成女儿,可没有朕的玺印,那诏书不过是一张废纸。”

那不过是太后慰藉心中的愧疚罢了。

阮思栋:“你听我继续说,温家都在找皇后,你查到什么线索,他们便派温家军一同查找。看似是焦急地帮着你,可曼娘跟我分析,皇后这般金尊玉贵的人物,自小都未受过一丝苦,偌大的温家怎么可能放心她流落在外?除非温家知道她的踪迹。”

戚延不觉得意外,他自然想过这些:“温家不会告诉朕,你觉得朕能严刑逼迫温家?”他用了刑,温夏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阮思栋急道:“哎呀你是当局者迷啊!我是说他们既然也能找的地方,就肯定不是皇后所在之处!你只要找他们没去过的地方不就行了!”

戚延握着茶盏的手倏然停下。

脑中已在迅速回想这些时日以来,暗卫调查的温家所找过的地方,排除着剩下的城邦。

“云州,许州,?城!”戚延当即下令让陈澜去查这些地方,可他又忽然道:“还有燕国。”

阮思栋不以为然:“咱两国连贸易都没打开,皇后能去燕国?那里是有她哪个嫡亲的人她才敢去吧。”

戚延喉结滚动,想起了温家消失的四子温斯和。

温夏对温斯和的依赖有多深,他从前与她在水中那次便已经知道了。

他只是这般猜想,并不认为那温斯和会是燕国人。

派出人去查这三座城邦,戚延终于重新又燃起了希望来。

他沉声命令陈澜:“备马车,朕要一同去。”

陈澜与阮思栋他们都劝戚延先养好眼睛。

阮思栋道:“你好歹等他们先摸清那三个地方,你好再直接过去。”

“阿延,你与小皇后闹成这般,我也挺为你可惜,也为小皇后可惜。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找着她,曼娘与我说,要你回想回想她离开之前你看见的异常。”

“她离开之前一直都在离宫,朕有三日不曾见过她,见她的那夜里她做了梦……”

戚延嗓音暗沉,回想起那夜他听宫人说她病了,趁她睡着前去看她,却听到她在梦里喊太子哥哥。

他心都揪到了一起,去抱她时被醒来的她扇了一耳光。

她要他走。

那时的她便还是她,不是那个易容的女子。

后来他便不敢再去打扰她,被阮思栋邀去了运城喝酒。

修长手指忽然敲击在膝上。

戚延沉声问阮思栋:“你可记得从运城回来那次,朕说有一女子有几分像皇后?”

问到这里,戚延好像倏然抓住了迷雾里的一缕光,沉声命令陈澜:“那是八月二十几日,把朕出城的日期查明白,把那一天进出城门的所有名录送到朕面前,即刻去办!”

阮思栋摇摇头:“皇上啊,那女子我也看过了,她普普通通,别说脸不是皇后,就连身材也不是,你哪只眼睛觉得她像皇后?”如今戚延眼睛看不清,阮思栋说完这句便有些后悔,忙请罪。

戚延覆着药纱,双目看不见后好像思绪越发清晰起来。

目中是那女子的背影与忆九楼那丰姿玉立的掌柜。

那女子明明与温夏全无二致,是哪里会让他觉得像?

怕生时怯意的躲避?

垂眼的姿态?

不管是什么,他都只有在那一次,仅仅是那一个陌生女子身上瞧出了温夏身上的亲切。

——她极有可能就是被易容过的温夏。

戚延心脏蓬勃跳动,可忽然整个人又顿住。

他想起了那女子身边忆九楼的东家。

他猛地扯下药纱,冷冷盯着睁眼处耀眼的天光:“查封忆九楼,我要背后东家所有的消息,把掌柜带来见朕。”

忆九楼。

十九。

温斯和。

戚延冷冰冰睨着这灼痛着双目的天光,到此刻,他好像终于才摸到了一丝线索来。

阮思栋他们虽不理解,但也并未打断他。

……

陈澜派出会轻功的禁卫去查此事,三日后带回了忆九楼的肖掌柜与八月二十七日进出京都城门的名单。

戚延审问着肖掌柜。

肖掌柜已吓去了半条命。

食楼被封,官兵二话不说押着他来到此地。

戚延双眼已复明,深不可测的眸底只有狠戾的杀气,他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冷得不带温度。

肖掌柜哆嗦地答着:“草民从来没见过东家,东家每次都是派家中管家来,那管家说话有些女气,像以前退下来的皇宫太监一样的声音。”

戚延眯起一双幽邃的桃花眼:“那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是东家?”

“不是,那是东家的家眷,他说他姓温,拿出一枚玉牌给草民看,连续五日都来。”

五日。

戚延审问着具体日期。

而肖掌柜的回答让他顷刻便明白了。

那日楼中所见之人恐怕真是温斯和。

温斯和连续五日都来,是在等温夏,她当时正在皇宫,还未到榆林离宫。

可既然温斯和不是东家,那东家是谁?

戚延紧眯眼眸,不愿相信东家是温夏。

他恍惚忆起了第一次知晓那卤食时,正是白蔻去为温夏买回宫的。

她不是去买,而是在寻找她四哥哥的下落?

那忆九楼是她所建,为了温斯和所建?

一切都凭猜想,可戚延目中一片狠戾,差一点捏碎手上新的扳指。

“他们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肖掌柜哆嗦地回忆:“他留下了住址,说若东家回来,要东家去那里找他。”

“草民如今记不清了呜呜,是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小厮说找李家忠……”

戚延冷睨陈澜。

陈澜与阮思栋、梁鹤鸣都在那城门出入名册上翻找这个名字。

耳边全是竹简的碰撞声,愚钝沉重。

戚延滚动喉结,脑中是忆九楼中那个男子的脸。

最初听到肖掌柜转达那东家的一番寻亲之言时,他觉得那人好像懂他,与他是一类人。

也许,那个传话的人正是温夏。

是她懂他。

她建那座食楼只是为了寻找温斯和,十九?

那日他以为他见到的青年便是东家,一番接触下来,他对那人没有好感。陈澜也说那人气质特殊,完全不像是普通富贾。

戚延目光一寸寸暗沉下去,周身气场冷戾得似卷起一股寒天朔雪。

他怎么现在才想到,那样的不卑不亢,那样的气度,除了皇亲国戚,还能有谁知道他的身份不跪地行礼?

“找到了!”

陈澜激动地呈过那卷竹简:“李家忠,李家孝,李莺莺!八月二十七日申时出城!”

戚延一双深眸淬了寒冰:“查下去,顺着去燕国的路线。”

有了名字与路线,陈澜查找得很快,几日后于望州飞鸽传书给戚延。

而戚延紧捏手中的书信,喉咙灼痛,心脏每跳动一下都是痛楚。

这三个名字于京都一路北上,停在了望州。

望州往前便是北地了。

他们消失在北地的名册里。

因为那是温家军的地盘,温夏进入北地可以抹去一切痕迹。

掌心内力化碎了那信件。

戚延目中一片死寂,只看到忆九楼里芝兰玉树的青年回答他——那是他心爱的姑娘。

只看到京都城门前,易容的温夏靠在那人怀里。

北地不会有温夏的身影了。

穿过北地,她可以去燕国。

唯一能带走她的,将她藏得这般深的,唯有燕国皇族。

第63章

清晨, 尚未从暖和的被子里起来,温夏便被香砂惊喜的声音唤醒。

珠帘清脆碰撞, 香砂挑起帐幔走进寝宫。

“主子,下雪啦,好大的雪!外边可漂亮了。”

温夏睁开眼,贪恋被中的暖和,倒也欢喜地漾起唇角。

她起床穿戴好,在庭中踏着雪玩。

厚厚积雪给大地盖上一层白被,庭中红梅从满枝雪中露出红瓣小脸。她的秋千椅上也被白雪覆盖, 雪团跳上椅子,秋千随着它圆滚滚的身体轻摇,连猫也发出惬意的喵叫声。

温夏捂着手中汤妪, 任寒风拂过脸颊,她此刻又想在雪地里作画了, 但怕眼疾发作。只多站了片刻,她便回到暖和的殿中, 轻轻漾起唇角。

今后还长着呢,美景也不急于这一时看尽。



白茫茫的天地中,一骑烈马肆意冲破这簌簌疾落的鹅毛大雪,玄色衣袂凌厉翻飞在这疾雪中。

戚延睫根覆满了雪片,入目一片皑皑白色,依稀有三三两两坐落的木屋点缀。连续多日不休的赶路, 身体早已到承受的极限, 他强撑眼皮, 紧绷薄唇扬鞭策马。

这是燕国的境内。

离东都皇城不过再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他比最先出发潜入燕国的陈澜等人还要快些。

云匿追赶在后, 终于在戚延慢下脚程时与他并排前行。

“皇上,您必须歇一歇, 否则这样到了东都属下与您都得废。”

戚延不曾停下。

他这些时日都是施展轻功赶来,内力耗尽,如今只能骑行。

这是燕国境内,尚未探得温夏具体在何处,他所带的人马不过二百死士,都比他慢了两日的路程,还在后头。

他如今靠不了别人,只能靠他先寻到温夏。

如果带走她的真是燕国皇族,不管她最开始是不是自愿,他只怕她如今遭人强迫,想回故土而不得归。

他是她的丈夫。

他必须保护她。

“青影几人探得如何?”

云匿道:“几座王府摸了,没有皇后的消息,燕国皇宫守卫森严,青影派人进入差点暴露,正在想办法探进宫里。”

戚延薄唇紧抿作冷淡的线条,策马奔腾。

他终于穿过寒风朔雪,驶入东都。

而青影等人总算摸到了消息,回禀时,青影惴惴埋下头去:“属下看到皇后娘娘了……”

……

簌簌大雪落停时,庭中又垫起了厚厚一层积雪。

霍止舟出现在华玺宫,明黄龙袍外系着雪白貂裘,长长宫人敛眉立在他身后。

“我来带夏夏去看雪。”

他很少这样郑重地过来,薄唇噙着笑,眼底的一片温柔之色映衬在这片清冷的雪地中,似把天际都温润起来。

温夏站在门中,微微一笑:“在庭中赏雪吗?”

“去一个地方。”

温夏有些黯然:“可我如今需要少在雪地里待。”

“我知道。”霍止舟低笑:“你可以放心。”

温夏有几分好奇:“那你等我片刻。”

对温夏来说,赏雪这样美好的事也是需要仪式感的。

她回房换上海棠色曳地锦衣,腕间佩戴一双春带彩翡翠手镯,换了新的绣鞋,将极好的银狐裘系在肩头,对镜一番,才挑了相称的石榴红口脂抿在唇间。

镜中人姝色无双,有着发自内心的愉悦浅笑。

温夏起身同霍止舟坐上御辇。

穿过御道与几重宫阙,入目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只是这雪地中竟有姹紫嫣红的小动物,各种颜色依次排开,它们各自做着憨态可掬的姿势。

温夏很是惊讶,靠近才见是以布制成的各种小动物,尤其是一匹小马驹格外像她北地里那匹。一群抓着蹴鞠玩的橘猫也格外可爱。但这些动物身上的颜色却都极深极浓。

不远处,每隔几丈都排开彩布糊的树,茂密的枝桠翠绿盎然,垂下千万绿丝绦在朔风里飘荡。

整座白雪天地都被彩色装点得十分鲜艳。

“这些……”温夏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仰起脸凝望霍止舟:“为什么都是彩色的?”

“雪盲症是因为雪地空旷,除了白雪的颜色没有其他颜色相称,看久了才会伤眼。”霍止舟耐心为她解释:“现在有五彩斑斓的小动物们陪你一起赏雪,你可以不用再担心旧疾发作了。”

温夏怔怔听着他解释这原理,洁白雪地之中,霍止舟颀长挺拔,瞳孔里倒映着她。

她忽然第一次以看待成熟儿郎的眼光去看待他。

“那里还有滑道,我带你去。”霍止舟牵住她的手。

温夏没有拒绝,卷翘的睫羽下,她杏眼盈满一汪温软的水,任凭霍止舟牵着她踏上这片洁白雪地。

银装素裹的世界,他们身处在七彩之中。

温夏遥望去,满目彩色点缀其中。

她再也不会因为空旷的雪地而伤眼睛,再也不会去想观宇楼下一望无际的绝望。

任霍止舟紧紧握住她手掌,她瞧着脚下新绣鞋印在雪地中的纹路,真好看呀,她轻轻笑了起来。

“怎么了?”

霍止舟垂眼问。

温夏没有抬起头来,在朦胧泪光里望着脚下漂亮的鞋印。

“四哥哥,哪里有这么好的地方呢。”

“这是我父皇从前设在宫中骑射的马场,故而这般宽阔,你不想被人瞧见,不会有人过来打扰,周围都守着禁军。”

“我是说,哪里有这么好的地方。”温夏抬起头来,笑着凝望他。

一行泪从她红红的眼眶里滑下。

霍止舟收紧双眸,敛了笑俯下身擦她的眼泪,动作轻得怕稍一用力都会弄疼她这张脸般。

他目中深重而庄严:“以后都会有这么好的地方,不管我是温斯和,是霍止舟,我都会给你这么好的地方。”

温夏绽起笑来,不再管往昔身份教条,不再管笑不露齿。她皓齿灿然,红唇在冷空气里浮生着娇嫩的嫣红,酒窝明媚而纯粹。

旁边的大兔子不再是白色,因为她的眼疾,它们变成了草地的绿色,手中捧一只红彤彤的柿子。

温夏笑着往那滑道小跑去,紧拉着霍止舟滚烫的大掌。

那滑道背后便是供先皇骑射休息的宫殿,里头候着几名宫人,侍奉着火炉上烘烤的茶水点心。

温夏提着裙摆小跑上滑道,坐在圆形的滑板舱内,从布满冰雪的坡道高处冲下来。

飞雪四溅,不染纤尘的天地间只有她明媚的笑声。

而那背后宫殿楼顶之中,被云匿死死拦住的戚延何曾听过她这样的笑声。

半开的窗户背后,戚延双眸一片猩红,千辛万苦寻找的心上人就在他眼前。

他终于找到温夏了。

他以为她会过不好,穿不暖,会被人欺负。

可她穿着奢贵的雪银狐裘,腕间、脖颈间戴着漂亮的翡翠,被无数宫人拥簇侍奉。她笑靥这样明媚,牵着另一人的手。

忆九楼里见过的男子正是此人。

一袭明黄龙袍,叫温斯和,也叫霍止舟。

她竟抛下了他,转投了燕国皇帝身侧。

她对得起他么?

喉间一片灼痛,翻涌起一股腥甜。

手上的扳指再一次被戚延仅存的内力捏碎了,掉向地面。

云匿忙谨慎地用脚背接住,怕弄出异响引来禁卫。

戚延提着最后的内力欲飞下去带走温夏。

“皇上,不可!”

云匿焦急之中,被迫点住戚延穴道。

戚延动弹不得,布满杀意的嗓音呵斥:“解开!”

“我们去不得。”云匿急迫解释:“我们好不容易能避开重重禁军进入燕国皇宫,尚不知这燕帝的暗卫布在何处,现在下去无异于送死,您带不走皇后娘娘。”

他们的人马不过二百死士,差两日才能赶到这里,目前宫外也不过就青影带着的十人,怎么可能把一个大活人从这防卫森严的燕国皇宫里救走。

戚延死死望着雪地中那张明媚的娇靥。

温夏一遍一遍坐着那滑舱,一个坡道就能让她这么开心吗?

他为她买山凿山,给她用不尽的珍贵翡翠,让她享受一代帝王能给的无上的宠爱,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她是他的妻子。

为什么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与别的男人牵手,对别的男人带笑!

被点了穴,戚延安安静静地立在晦暗窗前。

可无人能见他一双冷漠萧杀的眼底早已是汹涌暗潮,狂风暴雨都似从这双眸底倾覆。

温夏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从坡道上滑下去,又提着裙摆跑上,再滑下。

霍止舟站在滑道的尽头,总会等她滑下来时握住她双手,送到他唇边为她呵气。

戚延死死望着他们交握的手,望着温夏微仰的脸颊,惊涛骇浪都在他一双布满杀意的眼眸里。

一双眼里的戾气足矣毁天灭地。

“怎么了?”

雪地滑道旁,霍止舟紧望着温夏。

温夏从四溅的雪粒中揉着眼睛,不停眨着睫毛,睫根轻颤。

“好像雪进眼睛里了。”

霍止舟蹲下身为她检查。

温夏坐在铺着软垫的滑舱里,微微仰着冻红的脸颊,任霍止舟托起她下巴。

他动作很轻,小心地为她吹掉眼睫上的雪粒。

“已经在你眼化开了,别怕,雪干净。”霍止舟嗓音温润:“闭一会儿就好了。”

温夏闭上眼。

她听话得有些乖,被雪天冻红的面颊泛着一层柔粉色,让人忍不住想去保护。

霍止舟忍俊不禁笑了。

温夏睁开眼:“四哥哥笑什么?”

她好像在这一刻娇俏而温柔。

霍止舟深深紧望她,视线凝在她一双吐纳着气息的红唇上。

咫尺的距离,温夏轻轻颤下眼睫。

霍止舟喉结滑动,缓缓俯下身。

她垂下长睫,最终颤抖地阖上眼。

冰凉的唇相贴,温夏轻轻颤抖着,却没有再避开。

霍止舟触碰着她唇形,以冰凉的薄唇细细描绘。

他没有经验,除了温夏睡梦里那回,是第一次这样亲吻她。他只觉得不得章法,直到温夏呼吸难忍,轻轻启唇,湿热的呼吸吐纳在他唇边。他好像终于寻得出口,柔软的舌探入她唇中,吻到一片甜息。

带着薄茧的手指扣住她后颈,另一只手缠进了她五指,与她紧紧交握。

温夏心脏不停地咚咚跳着,霍止舟的吻从生涩到主动,游刃有余地侵入。她脸颊滚烫,脑中也嗡嗡失聪,在他越来越深的吻中软了腰骨。空气稀薄,她轻喘地发出一声娇吟,却甘愿仰起脸颊回应,紧紧揪着他龙袍衣襟。

皑皑雪地刺着一双猩红的眼眸,布满了血丝,布满了滚烫眼泪,从戚延眸底滚落。

为什么?

温夏是他的妻子,他才是她的丈夫!

她为什么可以心甘情愿靠在别人怀里!

他把世间恩宠都给了她一人,她为什么要抛弃他,背叛他?

眼泪滚落在挺拔的鼻梁,戚延挣扎着动弹,想强行冲破被禁锢住的穴道,最终震破经络,只能吐出一口血来。

云匿焦急搀扶他:“皇上,别看了。”

还,还怪好看的。

身为皇后的颜粉,云匿不敢说皇后娘娘跟底下那燕帝也挺相配。

“替朕解开穴道!!”

血丝与杀意充斥戚延双眼,薄唇被鲜血染红,他此刻宛如来自地狱,周身的暴戾几欲摧毁这泱泱山河。

云匿无法,道一声“得罪了”,封下戚延的哑穴,跪在他脚边:“皇上,请您振作!此刻只有我们主仆二人,内力耗去八成,冲下去只会被乱刀砍死。”

云匿苦口婆心:“属下封您穴道是大不敬,可您这么下去救不了皇后,您得想出一个计谋来,求您振作!”

戚延死死望着倒在陌生男子怀中的温夏。

她螓首高仰,情动难抑。

那样甘愿。

他没见过她这样为他。

甚至到现在他才看见那明黄龙袍上系着的腰带多么眼熟。

那是她亲手所做。

他曾以为那是她做给他的,他还高高兴兴地系在了腰间。

为什么啊?

寒风自冰天雪地卷裹而来,割在鬓侧,砭痛着骨头。

那龙袍上的金丝线被温夏纤长的指甲勾破,松松散散地拉出几绺。

她美目涣散,缺氧的红唇轻喘着气息,终于先从霍止舟的亲吻中退开。

四目相对,温夏喘着气,胸脯上下起伏,在这双深情的眼下红了双颊。

霍止舟眸底一片柔情,薄唇抿起笑。

他张着唇想说许多的话,熬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得到了她的回应,他多开心。

可他只是深望温夏,不愿打破这难得的气氛,指腹擦去她嫣红唇瓣上的水渍。

他的耳朵逐渐也红了。

温夏倚在他臂弯里,还揪着龙袍衣襟上那松散开的金丝线,目中一愧:“龙袍坏了……”

霍止舟垂眸瞧了眼,忍不住笑出了声,握住她手指亲吻:“没关系。”

“还想滑雪吗?”

温夏摇头,从他怀里缓缓坐起来,红着脸抚弄明明还整齐的鬓发。

她起身说要回去。

霍止舟将她送到华玺宫。

“四哥哥。”温夏低唤道,凝望他的眼眸却无比坚定。

已经发生的事,温夏不会逃避,也不愿不清不楚。

被她一唤,霍止舟很庄重地等候她说。

“你今后不可以再骗我。”

霍止舟眯起眼眸,温润的嗓音这一刻严肃发紧:“骗你?”

“嗯,芸娥的事。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欺瞒我,哪怕是为了我好。”

霍止舟松下神态:“嗯,我向你保证。”

“还有什么,你说。”

“如今皇上还在四下寻我的踪迹,我与你之间……我不想太早让母亲与哥哥们那边担心,所以你我暂且就先像此刻这般吧。”

“我都尊夏夏之意。还有什么?”

温夏抿起唇角摇头:“以后再告诉你吧。”

脑子好像轻飘飘的,她都想不到了。

霍止舟低笑:“想去看雪时随时告诉我。”

温夏点头,望着他腰间玉带,她忽然问:“四哥哥,你的玉笛呢?”

她好像到如今都没有再见他像从前那般,将珍爱的白玉笛系在腰间。

霍止舟微顿片刻:“摔坏了,以前发生过很多事。”

温夏见他没有细说,明白恐怕是如心口那旧疾般,是他不愿展露给她的难堪。

她没有再问,目送他乘上御辇。

入目一片皑皑白雪,他明黄衣角渐渐远去。

温夏回到寝宫扑进床榻上,紧拥柔滑的软枕,鼻尖埋在枕中深深呼吸,心脏还像方才那样跳得很快。

她竟然亲了她的四哥哥。

可他如今已经不算是她哥哥了,她不是违逆伦常。

许映如把太后的放妻书寄给霍止舟,而不是直接给她,便是希望告诉霍止舟她已经是自由身。

娘亲也是希望有一人能护她伴她的。

香砂走进殿中,瞧着温夏这般模样,忍不住笑:“主子,您想通了便好,只要您开心奴婢就开心。”

“今日那雪地好漂亮呀,满地七彩的小动物,怎么还能想到给树木也裹上彩色的衣服,四公子真是用心!”

温夏从软枕中抬起头,眉眼生着温柔的笑:“今日我见你也想坐那滑道,明日我再带你去。”

香砂开心地应承着。

翌日,霍止舟政务繁忙,擎丘过来禀报说他要傍晚才能过来陪她。

温夏让他安心忙国事,带着香砂去了雪地中滑雪。

主仆俩很是开心,算是第一次在异国他乡彻底放下烦心事。

玩得累了,温夏从滑道上下来,回到旁边殿中小憩。

暖炉上烘着板栗与糕点,温着霍止舟送给她的桃花清酿。

香砂为温夏斟酒,剥着板栗。

温夏见她手指仍是玩雪时的一片通红:“坐下烤火。”

可话音刚落,一道闷哼声响彻这殿中,侍立在四角的宫女倒了下去。

一抹玄色的魅影袭向香砂,在温夏尖叫的同时,滚烫的大掌捂住了她嘴唇,无比熟悉的龙涎香浓烈地弥散在她左右,似无穷的黑暗吞噬了她。

温夏恐惧地睁大瞳孔,颤抖着眼睫,被有力的手臂揽住细腰,后背抵在身后墙壁上。

而她眼睁睁望着那玄色魅影停下,是云匿。

香砂晕倒在云匿掌下。

温夏颤抖地望着眼前袭进的人影。

戚延俊美无俦的面颊不带一丝温度,一双深眸只有暴戾,只有嗜血的杀气。他紧绷薄唇,如刀雕刻的面庞与鬓角覆着风霜,高大健硕的身躯朝她倾轧而来。

那一身颠覆山河的祸乱,让温夏顷刻流下无助而恐慌的眼泪。

他是她的劫,是她的魇。

他为什么还能找到她……

温夏张着唇,竟然已无法发出声音。

而下颔被戚延手指捏住,他的皮肤比以往更粗粝许多,茧压在她娇嫩脸颊上,她恐惧得流下眼泪。

唇被他冰凉薄唇覆住,他撬开她齿关,直驱而入,没有一丝柔情,粗暴而残戾。

眼泪布满温夏脸颊,她推不开也发不出声音,只有痛苦的呜咽声。

后背抵靠着墙壁,他健硕的身躯也似铜墙铁壁禁锢住她,温夏痛苦地睁着眼,唇齿一咬,不知咬破了他哪里。

戚延闷哼一声,终于停下来。

他修长手指狠狠捏着她下巴,语气无比的冷漠。

“温夏,你知不知道你是谁的皇后?”

“朕才是你丈夫!”

殿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温夏无法呼救,只觉得后颈袭上一股酸麻,戚延暴戾的脸覆灭在她眼底,她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宫门外,锦雁察觉异常后立即放出烟雾信号,与云匿交上手,大喝“来人”。

戚延已带着温夏,在其余几名暗卫掩护下逃出了燕国皇宫。

……

温夏睁开眼时,入目是陌生的帐顶,她惶恐地爬起来,一眼望见拴上门折回身的戚延。

他一步步走向床榻。

温夏摇着头,眼泪已经布满了脸颊。望着他居高临下的健硕身躯,她多清楚他想做什么。

“不……”她爬到床沿,又被他狠狠扔回床中。

他单手便可以截断她的生路,这样轻而易举。

温夏跪爬到床尾,只想逃离开,可再一次被戚延大掌钳住脚踝。

绣鞋掉在了床榻中,她被狠狠拽回。

“我求你,不要……”

温夏挣扎的双腕被戚延轻轻易钳住,系在腰间的衣带在这挣扎里绑在了她双腕与床栏之间。

戚延一双桃花眼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帝王无情的冷戾。

他捏住她下颔,迫使她娇嫩的双唇都嘟在这份狠力下。

“温夏,朕给你无上的恩宠,是你不要的。”

“逃到燕帝身侧,他就能保护你?异想天开!”

“这燕国江山,朕会夷为平地。”

温夏被覆住双唇,所有的痛苦都只化作她与他唇舌间的呜咽。他吻她,更似亲咬她,比从前每一次更甚。

“我求你,不要,我求求你!”

“不要这样对我,皇上……”

“我不要呜呜,我恨你。”

“戚延……”

她痛苦地呼喊:“太子哥哥!”

戚延脊背一僵,终于在这一声里停下来。

第64章

温夏涨红的脸颊布满泪痕, 眼尾滑下一颗颗眼泪。

戚延急忙地去擦那泪,可怎么也擦干不净, 她越哭越多。

她一双美目死气沉沉,带着浓烈的恨意,再也不像从前喊他阿延哥哥时那样温柔。

戚延忽然万分懊悔,败在这双娇红杏眼下。

他解下她腕间的捆绑,把散乱的衣襟为她理好,嘶哑地解释:“朕没想和你闹成这样。”

“朕见到你不是想要这样强迫你,朕是气愤!”

“夏夏, 我看到你吻了别人,我才是你丈夫!”

“你不可以亲别人,不可以牵别人的手, 你是我妻子。”戚延沉沉地望进她眼中。

眼泪汹涌不止,温夏瑟缩后退, 在泪光里望着戚延。

她眼前的男人为她低头了,垂下从前高贵的头颅, 跪在她腰侧仔细亲吻她勒伤的手腕,说着对不起。

可温夏心底只有恨意。

从他说以后不要她了,以后别喊他太子哥哥了,不要再出现在他视线里开始,她在他身前柔弱了十三年。

哪怕她占着理。

她也一直处在这被迫的弱势里。

她再也不想屈于这柔弱的姿态。

再也不想只有他永远站在强者的高处。

“别碰我。”

方才喊破的嗓音带着一点哑,温夏抽出发痛的手。

她紧紧拥着狐裘护住自己, 盈着泪光的双眼一点点冷了下去。

“你永远不会发自内心地爱护我, 问我愿不愿意, 你只是喜欢着这具身体。”

戚延赫然眯起眼眸, 想发怒,却强压着震怒。

他痛苦地说道:“我把皇后尊贵的一切都给你了, 我连后宫妃嫔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你说朕只爱你的身体?”

“温夏,你假死逃开朕,朕有治过温家的罪吗!”

“你假死欺君,温家知情隐瞒,是灭门大罪。可朕千里迢迢来寻你,只要你跟朕回去,朕一切都可以不计较。”戚延喉结滚动,包括她亲吻了别人,他都可以去放下。

温夏的双眼依旧只是冷漠地流着眼泪。

她有太多的话想解释,想像那日东宫里那般告诉他,他所做的那些看似不轻不重的伤害,对她来说根本放不下啊。

她不是一棵树,刀子割在上头留下的伤疤会随着年轮愈合。

她是一个有血肉的人,她会痛。

她本不愿再与他多说一句话,可身后的温家却是她的软肋。他这双睥睨天下的眼睛好像也还没有醒悟般,觉得他给了恩赐她就一定得回头。

“这些年,我一个人都已经过惯了,我习惯了后宫里没有你,只有母后的生活。”

温夏凝望戚延,用湿红的眼睛,哑哑的嗓音说:“可我有一次还是对你升起了期待,你知道是哪一天吗?”

“是建始四年,我嫁给你的那天。”

“我害怕婚后的生活,我害怕我的夫君还是不喜欢我。许嬷说‘皇后生得美,皇上挑起盖头见到一定会喜欢的’。我不想以色侍君,可我那一天还是在心里默默地期待,我期待你揭下我的盖头时真的会喜欢我了,以后你就不会再生我的气,再把脾气发到我身上,母后就可以不用担心我们了。”

她流下眼泪:“即便那天我跟你的衮服拜了天地,我也还是在想你晚上来揭我的盖头时会心软。可是你没有。”

戚延蹲到她身前,弯下腰来擦她的泪:“对不起,我错了,夏夏,我错了。”

“你没有揭过我的盖头,你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最后那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在青州,即便你对我那样喜欢,我也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戚延抱着她,不停地嘶哑唤:“我真的错了,夏夏,你原谅我。”

“阿延哥哥会改,阿延哥哥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你相信我!”

温夏无声凝望他,向来高贵的戚延竟会在她面前低头,会流下眼泪。

他一双盛情的桃花眼染上这么哀伤的颜色,布满红红的血丝。他的薄唇也有她咬过留下的血痂,还有应该算是风霜割过的干裂皮褶。

他找到她的过程应该不容易。

可她不会再去想他这一路为了找她都经历过什么。

她不会动心了。

她再也不要相信他,顺从他了。

“其实我还有一次也对你动心了吧,不,是两次。”

温夏流下眼泪。

她从前不懂动心是什么滋味,许映如永远待在后院,与温立璋分居,父母相敬如宾,她不懂什么是恩爱夫妻的模样。先皇对太后那般好,太后好像永远只忙于政务,只陪着她长大。

直到昨日,霍止舟吻她时她没有再回避。

那满目纯洁的天地,冰雪中炽热跳动的心脏,好像让她明白,她也是有过动心的一刻。

“你带着我去运城比武的那一次,你赢了那些高手,站在擂台上受看客们鼓掌。你只身飞向我,用轻功带我去湖畔看彩虹。”

“我在七色的彩虹里只有快乐,我高兴,我抱着你,没觉得你再可恨了,我甚至觉得你身上的龙涎香和那彩虹水汽里的花香一样好闻。”

她那时以为心脏咚咚的跳动是因为彩虹,可现在明白了吧,也是因为带她去看彩虹的人。

“后来,你诏了民间郎中来为我诊脉,我庆幸你没有诊出我在喝避子汤。我甚至在赴你寝宫的路上想,等让我缓个两年我就愿意为你生儿育女了,我就愿意放下那十三年,同你好好过余生了。”

可他还是亲手打碎了她的臆想。

“可那不是我自己要的十三年,是你给我的!为什么要我自己去放下呢?”

她再也不要对他顺从,对他柔弱,对他屈服。

温夏流尽了眼泪,娇红杏眼中淬了清冽的雪,清冷而空寂。

“我最后叫你一声,太子哥哥。我罔顾恩宠,以下犯上,我私自离宫,大逆不道。这样的我不配你,求您放过我吧!”

猩红染满了戚延一双眼睛,滚烫的泪也在温夏这些话中滚落下,顺着他挺拔的鼻梁,很快滴入了榻中消失不见。

他可算听到她说为他动心了。

可他要的不是她的退避,他要她给他机会,要把这十三年都弥补给她。

“一切都是我的错,自小欺负你都是我的错。夏夏,你只要给我一个机会便好,我怎么做,怎么证明给你看是我的事。”

“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能做回你的太子哥哥!不,我会比十二岁的戚延做得更好,你相信我!”

戚延第一次这样惧怕,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眸再没有从前的恣意张狂,只有小心翼翼的祈求。

温夏只是淡淡地移开目光:“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了,太后给了我废后的诏书,我已经……”

“那圣旨印着母后的玺印!”戚延急迫地打断:“那不是我的玺印!你是我的皇后!”

温夏深深看他一眼,紧捏狐裘拢住自己,起身跪在这凌乱的床榻上:“那我就最后称一声臣妾吧。”

“臣妾罪妇,求皇上休妻,废了臣妾。”

翕动的薄唇颤抖着,戚延发红的眼眶一片痛苦。

“求皇上恩赐。”

“我不!”

“朕凭什么要放妻要废后,你哪里有错?”戚延去握温夏,她却冷淡地抽出手,他只能匐跪在床沿,昂起头颅仰望她。

“你跟我回去,我住离宫,你同母后住皇宫,把你母亲,把你三个兄长接入宫都可以!”戚延急切地道:“我向你道歉,我不会再强迫你,我会做得比十二岁的戚延更好!”

他紧紧地抱住温夏。

失去她这么多个日夜,从面对“她”的死亡,从病中一次次的噩梦里醒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不在担心她在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坏人欺负去。

终于能把温夏抱入怀中,戚延埋在她鬓间,深深嗅她身上无比熟悉的玉兰香,拥着她软玉般的身体。连日来心脏里所有的恐慌才被填满,终于敢闭上眼睛。

到这一刻,戚延才发现他无法再放手。

就算是死,他也舍不得放手。

温夏挣脱着这怀抱,却碰到勒伤的手腕,疼得轻蹙黛眉。

戚延这才松开,望着她腕间红红的勒印,口齿中是不住的“对不起”。

温夏想下床,拿过床上散落的绣鞋自己穿上。

她伸出的手因为疼痛而发抖,方才不仅被勒红了双腕,还将她手指也磕到了床栏,骨节处已磨破皮。

戚延万分愧疚,握住她的手,却又被温夏避开。他再次伸出手,她紧紧攥住狐裘衣襟,护紧自己。

“求你放过我吧,我累了,不会再回去了。”温夏深深望着戚延。

“我不会让你走的,你累了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前提是先回大盛。”戚延说:“母后病了。”

温夏果然还是会因为太后而触动,眼睫轻颤。

“夏夏,你同我回去,我不会再欺负你,什么坏毛病我都会改。”

“太后是什么病?”

“你假死后她愧对你,加上胃疾与这几日天寒病倒了,我收到宫中来信,她强撑病体每日临朝,身子很不好。”

温夏紧紧揪着狐裘衣襟,大盛的牵绊除了温家便只剩下太后。

她眼眶滚烫,可逼回了眼泪。

“你是太后的独子,是你应该尽孝,而不是我。”深吸口气,她想下床来:“请你莫要拦我。”

戚延蹲在她身前,一双睥睨天下的深眸此刻这般恐惧。

“要怎么样你才肯回去?你说,我都能办到!”

温夏无动于衷:“你让开。”

“你刺我一刀!”戚延拔出腰间匕首,塞进温夏掌心:“夏夏,你往我哪里刺都可以,我欠你的一刀还不清,可我要你解恨……”

冰凉的匕首被迫握进了手心,温夏吓得尖叫着后退。

她虽是将门之后,可温立璋哪让她碰过刀枪,望着戚延此刻癫狂痛苦的模样,温夏只想逃开。

“皇上!燕国京畿包围了此处,您先离开,属下们断后!”

门外响起青影的声音。

戚延沉下脸色,收起了那匕首,蹲在温夏身前伸手系紧她狐裘。

“先回大盛。”戚延紧抿薄唇,面目一片冷戾,握住温夏手腕。

“我已说过我不会回去!”

温夏抱住床栏挣脱他大掌。

戚延深吸着气,不再对她动粗动武,压抑着嗓音里的愠怒,沉声道:“燕帝此人能装疯卖傻,城府极深。他就是温斯和对不对?建始三年的大战你父亲战败,恐怕与他脱不了干系。”

“朕回京后会为你重查此事。夏夏,先与阿延哥哥回京,你相信我不会再伤害你。”

温夏态度坚决,假死时就已经做下了决定,舍弃了大盛皇后之位,如今也不会再因为他几句保证就回头。

“我已不会再回去,除非你能带着我的尸体走。”

戚延眯紧眼眸,目中一片愤怒,却始终紧抿薄唇不对她发这火,抬手便要落下。

“你要给我一记手刀?你只会用强。”温夏死死抱着床栏,娇红的杏眼一片冰凉。

戚延败在这双通红的眼眶下。

看她这么娇弱的一团,裹在狐裘里只像一只娇贵的小狐狸,一双眼睛盈娇含泪,却拿出这么冷冰冰的气势来觑他。

行吧,他的确被觑住了。

死死握住手掌,戚延沉下气,未再将她放晕。

“皇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等人手不够!!”

温夏紧抱住了床栏:“你走吧,我不会……唔!”

她一声娇吟,已被戚延点住穴道,一点也动弹不得。

“不使手刀,但给你点了穴。夏夏,我不会放开你。”

戚延对上她一双带着恨意的眼眸,不再犹豫,紧揽她腰破门离开。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

漆黑的瓦檐外袭来无数箭羽,寥寥几名暗卫在大门处与闯入的京畿军搏斗。

戚延将温夏护在他的氅衣中,大掌揽住她后颈:“别怕,我不会让箭伤你。”

他施展轻功,冲破这无数利箭。

箭羽划破长空,在耳鬓落下嗖嗖的声响。

温夏置身高处,望见低矮的村落,这里是郊外。

道路上密密麻麻的京畿军,而她终于瞧见了霍止舟。

他颀长身躯坐于马背,一身政务中来不及换的龙袍,雪白貂裘在寒风里猎猎翻飞。

远眺见她,霍止舟高喝弓箭手:“停!”

他不敢让乱箭伤了她。

温夏迎着烈风喊:“四哥哥救我!”

揽在她腰间的滚烫大掌狠狠收紧,戚延嗓音无比凶沉:“我是你丈夫,我能害你!”

霍止舟紧睨戚延离去的方向,当机立断调转马头。

戚延在屋顶施展轻功,霍止舟便在下穿过长道,步步紧随。

有功力高强的死士截住了戚延,在屋顶与戚延一番打斗。

温夏紧蹙着眉,在这刀光剑影下喝着戚延:“你把我放下吧,我不会再回到京都了。若你还念从前的恩情,就赐我一条活路,让我自生自灭。”

“不。”

“我戚延筑下的错,我会偿还。我戚延的皇后,我也会护到死。”

戚延的师父卫蔺元乃江湖隐士高手,并非徒有虚名。戚延一身武功也凌驾在这几名死士之上,很快便已借机脱壳,抱着温夏穿进山林。

他以为他甩开了霍止舟的人马,但道路尽头却横冲出一匹黑色御马,马上之人丰神俊朗,一双漂亮眼眸却是结冰的冷戾,抬起手中弓箭。

温夏紧望着出现的霍止舟,眼眶涌起滚烫雾气。

霍止舟三箭齐发,使的是温立璋教的箭术。

那三支箭直冲戚延而来。

温夏眼睫颤抖:“不可……”

她是恨戚延,可她不要戚延死。

他是太后的独子。

他也是大盛的皇帝,他死了会有人为了皇位争夺而牵连无数人丧命,也许她敬爱的太后和她想保护的温家都会牺牲在皇权之下。

电光石火间,只见剑光寒冽。

温夏都没来得及瞧戚延是怎么躲开箭的,便听到他一声闷哼。

护住她的那只手臂上刺着一支箭。

戚延利落地拔掉箭,鲜血瞬间汩出,在玄色衣袍上浸出一团暗纹。

他解开了温夏的穴道,忍着嗓音里的疼痛:“按住。”

温夏用发抖的手替他按住伤口,手心瞬间冒出一团湿热。

“可有受伤?”

温夏摇头。

“别怕。”

戚延说完这句,冷睨策马紧追的霍止舟,用仅存的一点内力冲上山林。

燕国地貌奇特,很多地方看似有路,实则可能多是天坑,丢个石子进去,等到天黑都等不到回音的那种。

戚延虽未亲历过与燕国的战争,但他看过不少温立璋从前写的作战纪要。那时只当是精彩绝伦的书来看,他从不去承认写书人的骁勇。

而今每闯开一处深丛,他都会提前扔出石子,听到回音才敢进前。他也才明白,温夏的父亲有多英武。

父皇输给这样的人,父皇释然不了,可戚延如今能释然了。

茂密林立的深丛错目而过,身后紧随的霍止舟始终未曾放弃,离他们也越来越近。

霍止舟生在燕国,熟悉每一种地貌,即便在林中也能稳步策马。

方才险些伤到温夏,霍止舟已经弃了弓箭,扬声喝:“再往前你是带着夏夏去送死!”

“盛皇停下,朕让你与你的人出燕国!”

戚延发出一声冷嗤,脚下未停。

霍止舟:“放下夏夏!”

“朕抱自己的妻子,与你何干?”

“前处地貌错杂,你想死别带着夏夏!”霍止舟夹紧马腹冲上前。

戚延内力早已耗尽,又加失血,此刻已经逐渐跑不动了,霍止舟很快便追赶上他。

温夏屡次挣扎无用,腰间铁臂就像紧烙在她身上。她捂着的伤口仍在不停流血,指缝间早已腥红一片。

“我不会再跟你回去了,戚延,放下我吧。”

戚延才刚启唇,霍止舟高喝的嗓音已急迫打断他。

“危险!”

最后一丝内力使出,戚延已经施展轻功要越过眼前的树枝。

可他未料脚下不是大树,是生长在两座山峦峭壁之间的树丛。

脚下踩空,前方雪地根本不是路,是被白雪掩盖的峭壁藤蔓。

戚延脸色一变,想将温夏扔给岸上霍止舟已经来不及。

身体急速下坠,他深深望一眼早已脸色惨白的温夏,用整个胸膛紧紧护住她。

“我不会让你死。”

急速的下坠,温夏不知脑袋磕到了哪里,再也没了意识。

岸上,霍止舟急速勒住了马蹄,跃下马背,调转马头紧拍马尾,驱走爱骑,不愿牵累它性命。回身几步纵跃,跳下了一望无际的深渊,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犹豫。

这样的地势他也经历过。

山峦两壁间会有生长多年的树丛或藤蔓,可以挂住人缓下一命。

如果没有,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

整座空谷间激荡起回声,落下厚厚积雪。

谁能料到山峦之间的狭谷之下,会是这么空旷,这么安全的地方,犹如山中住户的庭院。

这一片平地前伫立着三间草屋,一间鸡舍,旁边槐树深井、篱笆围栏,还有个草亭,像极了避世之人的幽静之所。

皑皑雪地中躺着他们三人。

温夏最先醒来。

不知身在何处,脸颊被雪地冻得生疼,她颤抖地睁开眼睫,又紧紧闭眼抖落睫毛上的雪粒,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爬动。

一旁,戚延也总算睁开眼来。

他四下紧望,终于看到两丈处的温夏。

狐裘仍紧紧系在她肩上,幸好。

她纤长手指冻得通红,一点点弯曲动着,脑袋也总算抬了起来。

戚延如释重负,被灌木划伤的薄唇笑起来时,拉出一股刀割的疼痛。

方才全靠他一点一点撑住山壁上的丛枝,否则两人早已摔得粉身碎骨。

戚延眸光一凛,忽然在雪地里四下寻找,望见了不远处一动不动的霍止舟。

他眸底一片寒刃。

他在摸索那些丛枝时,霍止舟就在他对面的崖壁上,腰缠着藤蔓一点点踩着借力点。

这人为了温夏,竟然敢跳这万丈深渊。

戚延喉中干渴,也这才感受到手臂处的剧痛。除了被箭射伤的地方,他方才单手握那些丛枝,左臂全是伤。

戚延艰难地侧过身,张唇含了口地上干净的雪,在嘴里化成水咽下。

温夏已经挣扎着爬起身来,可以站起来了。

“夏夏。”戚延嗓音嘶哑。

她一怔,回过头。

“扶……”戚延话未说出,温夏深深看完他一眼,已经跌跌撞撞朝霍止舟奔去。

“四哥哥——”她娇靥如花枝轻颤,睫羽下滴落簌簌的眼泪。

“四哥哥,你醒一醒,你怎么这么傻……”

戚延:“……”

他死死眯起疼痛的眼眸,忍着周身剧痛,体力耗尽,这一刻怎么爬都爬不起来了。

深深望着搂着别的男人哭泣的温夏,戚延嘶哑地开口:“夏夏,你看一看我,我也会疼……”

第65章

这低哑的嗓音被山谷中猎猎风声卷裹, 很快四散在空旷雪地中。

温夏的眼泪滴落在霍止舟脸颊,她虽不记得晕厥后的事, 可在闭上眼前,看见了跳下山崖的霍止舟。

他广袖黄袍迎风翻飞,义无反顾。

温夏泣不成声。

“别哭。”极轻的一声低笑响起,一只手抚上温夏脸颊。

温夏愣住,紧望着睁开眼的霍止舟,他忍着疼坐起身。

温夏忙止了眼泪,慌张地检查他身上哪里有伤, 瞧见他掌心与手臂上皆是划痕。

“我不疼。”

霍止舟抬手欲擦温夏的眼泪,一只沾血的手臂横在他们之间。

戚延跌跌撞撞起身,雪地里留下蜿蜒的血迹。

他紧张地检查温夏, 问她哪里疼,可有哪里伤到。

温夏抽出手摇头, 紧闭的红唇不愿与他再多交谈。

戚延眸光黯然。

虽然温夏没有说身上何处有伤,也不愿与他讲话, 但他还是紧张地检查她脑部,轻按住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疼得厉害吗?”

温夏摇头。

“可觉得会眩晕,有没有不舒服想呕吐?”

温夏抽出手:“你走吧,你看到了,哪怕是跌落山崖他也会保护我,我不会再同你回去的。”

心脏里一片痛涩, 戚延痉挛地握住手掌。明明很想抱抱温夏, 可他掌心全是方才狠抓那些丛枝时划破的血。温夏爱干净, 他今日已经连累她一身狼狈了, 不愿再把脏血弄到她衣衫上。

他控制着想抱她的手。

目光冰冷扫过踉跄起身的霍止舟,戚延望向不远处那排草屋。

他们身处这屋中的篱笆庭院内, 竟不知山峦之下还有人家。

戚延握住温夏手腕。

温夏倒抽口气,唇齿逸出一声痛吟。

戚延倏然松开手,才反应过来腕间有伤。

他目中疼惜又懊悔:“你跟我来。”

温夏握着手腕不愿再看他,只望向拖着腿站起身的霍止舟,她忙去搀扶。

“四哥哥,你腿受伤了?”

“只是崴了。”

戚延冷冰冰睨着霍止舟,一双眸底只有杀气。

霍止舟也冷凝戚延一眼,目光从未如此狠戾。

两道视线交汇,在冰冷雪地间卷裹起浓烈杀意。

无声硝烟,殊死之争。

但彼此似乎都明白,当务之急不是争夺。

是如何在这山底先保护好温夏。

戚延已率先挪开目光,只对温夏道:“我先去看看那草屋。”

今日恐怕只能在此借宿。

但戚延敲门未有人应,木门也未上锁。

他推开门,灰尘卷裹着冷空气四散。

这是一间连着灶房的饭厅,中间摆着四方桌,两条长凳,墙上有厨具、蓑衣等物。灶房以一堵泥墙隔开,屋主人有几分雅趣,这室内虽陋,但泥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能在此地还能挂上画来装饰的,想来不是普通猎户或者农户。桌上还摆着几盘菜,那食物皆已腐化。

戚延又检查了旁边两间厢房。

一间房中置着书架,上头几卷书籍文墨,只有一方座椅。另一间房置着衣柜、床榻,屏风后隔着洗漱架,看起来是个讲究的主人。

那床上被子都来不及叠,加上那餐桌上未收的菜,想来走得十分匆忙。

戚延走向温夏:“这里久无人住,应是安全,你先进来,我看下你的伤。”

他习惯性地来牵温夏,就像从前每一次这样牵她时,她都是安静温顺地跟在他身后。

可这一次,温夏抽出手,被冻红的杏眼中依旧如冰雪清冷。

深深的挫败感袭上戚延。

他明白,如今不同了,温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做一个顺从他的妻子。

而他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处处强迫她。

方才屋中对她动怒,他已经深深后悔。

松开手,戚延在前领路,等温夏慢吞吞跟上来。

霍止舟也自后跟来,同温夏一起打量屋子与旁边两间房。

戚延道:“你进去看下可有哪里受伤,我在外边等你。”

霍止舟也道:“别怕。”

温夏深深看他们一眼:“你们不能再起争执。”

二人俱未作声,皆已背过身去,但都以沉默回答着温夏。

温夏关上房门。

霍止舟环顾一圈庭院,往旁边两间房走去,也检查一番。灶房连着片后院,他想去后院看一看可有出路,但停在檐下冷睨一眼戚延,眸底含着无声的警告。

戚延目光极冷,薄唇一言不发,一双深眸波澜不惊。

霍止舟收回视线,穿过灶房走去那后院。

戚延立在檐下,手臂间的箭伤很痛,掌心也全是枝丛划破的伤口,那雪地里还印着些血迹,都是他身上淌下的。

此刻剧痛一阵阵袭来,他侧头检查臂间箭伤,剑眉因痛紧皱,却听身后吱呀的开门声。

温夏紧捏着狐裘衣襟,只瞧见他而未见霍止舟,面颊有些犹豫和焦急。

“我四哥呢?”

戚延本不愿回答这话,可温夏一双眼盈娇含泪,把担忧写在脸上,好像不听到一句他没动手就不罢休。

戚延深吸口气,嗓音深沉:“去探路了。”

“为何这么快,检查好了?”

温夏紧拢狐裘:“那铜镜……算了,我应该无事。”

戚延已向房中探去一眼,迈步进去,玄衫擦过温夏银白的狐裘,他唯恐弄脏了她,几乎是侧身紧贴着门壁进屋。

找到铜镜,戚延拿到院中一块磨刀石旁。

这镜子久无人用,已经照不清人。

但井中水面上已经结了冰,戚延打不上来水。他握了把雪,想以内力化开,可如今内力早已散尽,短时间内根本恢复不了几成。

戚延只能用掌心温度化开雪,受伤的手心又流出血来,钻心刻骨的疼。



温夏远远立在门中,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遥望戚延,她有些怨恨,有些快意,可更多的是想放下,不愿再去牵扯从前过往。

眼前戚延弓起挺拔脊梁在冰天雪地里打磨铜镜的姿态,很难让人将他与从前那张狂恣意的君王当成一个人。

他的动作瞧着既生涩,又有一种练武之人天生的娴熟。

戚延停顿了片刻,换了一只手。

温夏这才想起他臂间有伤,她张唇想说不用了,可望着这皑皑雪地,想起失明之前也是这样一望无际的纯白天地。

她失明的时候,他明明就没有担心过她,她又为何要担心他。

温夏背过身,回到屋中,找到一方粗巾擦拭沾灰的槐木方凳。

戚延把铜镜送过来,他习惯性地踏进房门,想起如今温夏的退避,微微抿唇,一时停在了门口。

“我进来给你放上,铜镜沉,你拿不动。”

温夏侧过脸颊。

戚延放下铜镜离开,带上房门,守在屋外。

须臾后,温夏打开房门。

戚延正要问她身上可有受伤,她往庭中张望,已先问:“我四哥还没回来吗?”

戚延沉沉提了口气,强行命令自己不要再动怒,嗓音无比冷静:“夏夏,你可有受伤?”

“我无事。”

戚延剑眉下一双深眸中庆幸几分,按着被箭射伤的手臂:“你帮我看一下伤口?”

他想说,他也会疼,她为什么抱着别人心疼落泪,她能不能想一想他,他才是她的丈夫。

“盛皇右手未伤,不能自己看?”

霍止舟冰冷的声音传来,他也从正厅走来,手上捧着些冬枣,还特意洗过,果皮上沾着干净的水珠。

戚延不悦地眯起眼眸。

“四哥哥,你去哪了?”

“去看一看路。”霍止舟面色凝重:“这是个死胡同,我虽没有再往前探,但前处应该是断崖,燕国多此地貌,短期内恐怕没有路。”

他淡瞥一眼戚延:“恐怕得在此地困多日,等候我的人找来。”

戚延音色冷淡:“前处是断崖,那屋中书籍文墨从何而来?附近可有湖泊?”

他在质疑霍止舟的话。

霍止舟不欲与戚延交谈,但也会回答他这些疑惑。

“此处应该是以前隐士所居,这里紧邻的婪州有过一次地震,恐怕才改了此处地貌,断了以前的路。”

戚延也想亲自去探一番路,但却不放心温夏一个人在这里。

她黛眉揽忧,经受不住风雪的脸娇红一片,双唇也失了往日莹润。

戚延与霍止舟几乎异口同声:“你睡此间。”

温夏看了眼他们二人。

霍止舟:“你就住这间,委屈几日,等我的人来了便能出去了。”

戚延自当不喜他后面半句,但也同温夏道:“你先休息一番。”

说罢,戚延要往左走,霍止舟要往右去,二人挡住彼此的路,一时都冷睨对方。

“让开,我找干柴。”

“我找火折。”

彼此幽幽睨一眼对方,都各自去忙自己的。

他们都最先想着给温夏升一堆火取暖再说。

两道修长的身影皆已消失在左右,温夏黛眉拢上深深的忧愁,紧捏狐裘,对眼下的状态自然担忧。

她根本不希望他们俩碰到一起。

一个是盛国,一个是燕国,素来的对立,即便如今休战也不是以友国盟约休战。

她更不愿这二人任何一方在此事中危及生命。

不然,她不成了祸水了吗?

浑身骨头散了架般,温夏疲惫得只想躺下。

可桌面都是灰尘,那床单被褥上也不干净,屋子里没有地毯,甚至是黄泥地,连块干净地砖也没有,裙摆拖着,都是污渍。

温夏浑身难受,却也知道不能计较。

从这么高的山崖跌下来,她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解下狐裘,温夏却连衣服挂在何处都找不出一个干净的地方,叹了口气,放到了床榻上。

轻轻提起裙摆,温夏起身去井旁想打水,一时望见旁边雪地上一滩鲜红的血迹。

她怔了神,自然知道旁边又长又深的鞋印是戚延的。

可如今她不会再去关心他了。

她只有对他越冷漠,他才会明白她心意知难而退。

“夏夏?”

霍止舟的声音急切传来。

温夏紧握着井上的麻绳与木桶,无措地回过头。

霍止舟朝她冲来,戚延也放下了手中干柴,箭步冲向她。

“你做什么?”

到底是练过功的人,戚延率先冲到温夏身前,焦急将她牵到身后,警惕地望着那深深水井。

“掉下去怎么办!”

温夏幽幽地看他:“我打水。”

她无措地抬眼,望向霍止舟:“我想把屋子收拾一下,可是它们……”

它们根本不听话呜呜。

那麻绳就跟铁丝一样,死死扒拉在木桩上,又没有热水浇一浇,她连怎么解下那被冰凝固的麻绳都不知道。方才撑在井上,估计才吓坏了他们。

霍止舟将她揽到身后,以身躯隔开戚延:“回房间,我来。”

戚延也顾不得恼羞霍止舟的行径,只对温夏道:“你的屋子我来收拾,回去吧。”

温夏被迫回到了房中,心中尽是愧意。

好在她找出了干净的棉被,虽然陈年积压的味道很不好闻,但总算比床榻上的干净。

她没做过这些事,哪怕只是换下被褥也做得极慢。

灶房中,戚延劈了柴,霍止舟将柴点燃,烧着一锅白雪。

冰冷通风的灶房一点点燃出暖意,可两道视线之间却拔剑弩张,气氛寒到极致。

戚延薄唇中逸出冰冷的字句:“燕帝不想燕国生灵涂炭,最好守好规矩。”

霍止舟迎着戚延视线,不甘示弱。

“那盛皇可以放马过来,我装疯卖傻忍辱多年,早已不惧任何。甘愿倾举国之力,亦要护我心爱之人。”

“她是我妻子!”

霍止舟冷声:“你跟她结过发吗,你跟她拜过天地吗?我尊重夏夏自己的选择,盛皇若真心爱她,也当尊她选不选你。”

戚延紧握袖中拳头,冷望眼前挑衅的英俊面孔,恨不得以武力与眼前仇人决战。

忆起霍止舟亲吻他的妻子,戚延深眸越发冷戾。

望着锅中热气腾升的白雾,为了温夏,他终于还是在这一刻忍下了。痉挛地松开疼痛的手掌,冷冰冰地往锅里再加一桶雪。

霍止舟将烧好的炭火提到温夏房中。

戚延将干净的热水端到温夏身前。

第66章

他们二人气氛冷煞。

温夏的加入也只会让她自己不松快。

这样的局面与这般不舒服的相处并非她想要的, 可如今困在此地,别无他法。

她只是冷冷地, 天生轻软的嗓音淡淡说:“若你们还想我能在这山中平安无事,就请你们别让我难堪。”

二人淡瞥对方,谁也不愿多说一句,但都收起一身尖刺。

三间屋子收拾好,霍止舟没有客气,径直占了那像书房的一间。

戚延出现在书房门口,霍止舟音色冷漠:“盛皇连房间也要跟我抢?”

戚延不屑回答, 在屋中一通翻找,总算找到些药膏。

他径直出门,根本不屑同霍止舟去争抢一个地方。

他要争的, 只是温夏。

他错过温夏的这些时日,温夏的心已经很明显被霍止舟夺去。

此人不仅如今俘获了她的心, 从前还是她的四哥哥。

回想起温夏从前在他面前哭着喊出四哥哥,戚延眸色更寒几分。

经历如今总总, 恐怕温夏已经伤透了心,短时间内不敢再相信他。

阮思栋带着他去同那柳曼娘谈话时,柳曼娘说女子勉强不得。

越是勉强,她越会离你越远。

而捆住温夏手腕时戚延也的确悔悟了,他不可以再勉强温夏,还有霍止舟此人。

他越对霍止舟不好, 也许温夏越会对他疏远。

哪怕她明明就是他的妻子。

回到饭厅, 戚延将几瓶药放到桌上, 一一打开。

里头有的已经发霉, 完好的几瓶中,他只认得一瓶应该是獾油, 不知余下的药都治什么,只能都试试。

解开寝衣衣带,蓬勃的肌肉暴露在冷空气下,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帮忙。戚延只能用那只掌心满是伤口的手,一点点挑开粘黏到血肉上的衣衫。

伤口很深,有些草屑在坠下时混在了血肉里,必须清理出来。

鬓角生出细密的汗,戚延将匕首烧红,没有别的工具,只能用锋利尖刃挑出草屑与碎肉。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至挺拔鼻梁,伤口有多痛,手臂上喷张的青筋就有多粗,戚延整个身体已全浸在汗液里。寝衣已经不能穿,他借用灶台里的余火烘烤干。

这里没有食物,天色也暗下来,不方便去找吃的。

戚延与霍止舟将野枣都留给温夏,二人只是烧了水喝,打算明日天亮再去外面寻找食物与路。

入夜里,三人皆已回到各自房中。

温夏睡左厢房。

霍止舟睡书房,有椅子与书案可以将就。

戚延睡连着灶房的饭厅中,两条长凳合一起倒也能靠着墙搭搭腿。

厢房里,温夏翻来覆去,在这张床榻上根本睡不着觉。

她也知晓她条件已经很好了,霍止舟与戚延连张榻都没有,只有她换下来的脏被褥用。

只是这床实在发硬,木枕又高又硬,她拿掉了,还不如不要枕头。

被窝中没有汤妪,温夏翻来覆去,双脚怎么也不暖和。

“夏夏,你睡了么?”窗外响起霍止舟的声音。

屋内没有灯,只能接着一地白雪折射的青白黯光,瞧见那麻布糊的窗外投下的影子。

“四哥哥……”

温夏还未说完话,便被戚延冷淡的声音打断。

“燕帝不睡,来朕皇后的屋子做什么?请你自重。”

霍止舟音色也无比低冷:“朕来问夏夏冷不冷。”

“她冷不冷要你关慰?”

一声吱呀的声响,房门被戚延推开,他手上拎着木桶进来。

温夏惊慌地往床里侧靠,紧紧捂着被子。

戚延微顿,才忆起又忘记规规矩矩敲门。

他如今不能再下意识拿身为皇帝那套天经地义的规矩来对待她了,他必须得改。

迈出的脚收了回来,戚延退到门口:“我给你拎了热水来,你泡泡脚?”

温夏想拒绝的是戚延,可如今关头,不愿身体被冻坏染病,只能极淡地道:“你放进来吧。”

戚延放下热水,关上门,冷冷瞥一眼门口的霍止舟。

霍止舟隔着门道:“夏夏有事唤我。”

温夏轻轻应了声。

戚延并未离去,霍止舟也未走开。

雪地映着暗夜稀薄的天光,将两人轮廓镀得越发清冷。

视线交汇,彼此不让分毫。

不愿吵到温夏,戚延压低嗓音,冷声问:“建始三年夏夏父亲那场仗,朕想听你解释。”

霍止舟虽不愿多跟戚延交谈,但戚延的问题倒也无错,他回答着那年的事。

但戚延即便听了也并不信任他:“废帝发现了你,派人来除你,且一并重创我军,好在你父皇跟前邀功。那他既重伤你了又重伤我军了,就有这般巧的事?”

“你信与不信,我无话可说,但此事与温家无关,若盛皇公私分明,就不要将此事牵罪到温家。”

戚延眯眼冷睨霍止舟,转身回到饭厅。

此事他不信霍止舟所言,只能待回去后查明真相。

他如今深处燕国,所带人手不足,在别人的地盘上必须先尽快养好伤,恢复功力。

否则等霍止舟的人马找来,他一人之力怎能带温夏离开。

长凳又冷又硬,坐着实在不舒服。

戚延靠在黄泥墙上,身上搭着温夏换下来的被褥,冬夜里还是不够暖和。

他舍不得烧那炭,找出来的炭若是省着点,可以够温夏用个十日。

如今也没有内力御寒,戚延闭目凝神,只想尽快睡着养好身体,但还是会担心隔壁的温夏,也一直都听到她房中翻身时床板的动静。

她应该冻得睡不着。

她一向娇贵,身子也怕寒,又爱干净,这处地方实在太委屈她。

戚延起身踱步到门外:“夏夏,你冷么?”

屋中翻身的声音停了,片刻才传出一句:“不冷。”

戚延薄唇微抿,藏起这份黯然无奈:“我给你捂脚?”

“我不需要。”温夏的声音带着急切的退避。

戚延微顿:“我只为你捂脚,不会做别的。”

屋子里再没了回应。

戚延无声伫立在檐下。

一地清冷白雪,他挺拔的身影顾孑颓黯。

折回身,戚延在灶房里拿了斧头,推开灶房的门往后院穿去。

他不能让温夏这么冻着。

谁都不知道要在此处困多久,她这般着凉下去,还半夜的睡不着,身体会吃不消。

若是能猎到些兽皮,既能给她御寒,也许还能做些汤妪等物。

不远处便有一片竹林,戚延砍了竹条想做一把简易的弓箭。

将火把插到雪地中,戚延拿出匕首做出弓臂与孔洞,绑上带出来的皮条,试过松紧与韧性,才放心地削尖一根竹条做矢。

他试着力度,弦不够紧,那箭只飞出几丈远。

戚延上前捡起箭,蹲下身解开皮条继续拉紧。黑靴随着他手上力度,深深陷进雪地中,鞋面都被白雪覆盖。

只是他越用力,掌心与手臂上的伤口越会痛,有鲜血自他臂间渗出。

戚延顾不得痛,用上了牙齿,咬紧皮条尾端,手上动作也未停。

可他倏然顿下动作,抬起幽深眼眸。

火把在他身后,看不清眼前竹林间有什么,但凭着对危险的嗅觉,戚延直觉不妙。

他手上动作不敢再停,强作镇静,飞快将皮条勒紧打结,脚下也在一步步后退向火把处。

极脆的脚步声倏然响在雪夜中,眼前寒风袭上,一团黑影一跃而起。

戚延抬箭瞄准,电光火石间正对那影子射去。

噗嗤一声,一团白影砸在他眼前。

一只白狐。

箭力道太轻,那白狐落地蹬着腿,张嘴就要朝他小腿咬。

戚延旋身纵跃,匕首稳稳刺进狐狸颈间。

鲜血烫了他一手,戚延却忍不住笑了,拖起这只狐狸。

只是起身的瞬间,他有些眩晕,恍惚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

臂间寝衣又被伤口处流出的血浸湿。

戚延忍着疼痛皱眉,一手拿了火把,单肩扛起狐狸回去。

他的夏夏这下可以有地毯了。

他瞧出她踩不惯那泥地。

把这狐狸皮毛分成两半,一半给她裹在脚边,这样她睡觉时脚下也能暖和了。

远远能看到草屋,戚延才筋疲力竭地吹熄火把。

如今就连火把也只能省着点用。

一步一步踏向那屋子,眩晕感袭上来,戚延此刻才觉得他这身体是真的虚空了。

再厉害的武者也是血肉之躯,原来他已经亏得这般厉害。

三间草屋都渐渐远退在戚延眸底,他无力阖上眼皮,挺拔身躯竟这般栽了下去。

他倒在雪地中,那狐狸倒在他背上。



雪夜孤冷清寂。

即便已经盖了被褥,温夏还是无法取暖,泡过热水的双脚又变凉了。

她蜷在被子里,紧紧环住双臂。

屋外响起霍止舟清润的声音。

“夏夏,还不曾睡着?”

温夏不欲让霍止舟担心,张了张唇,并未回答,只当已经睡着了。

只是房门外又传来两声敲门声,而后霍止舟道:“让哥哥进来可好?”

“四……”

霍止舟已经推门站到门口。

冷风卷裹着霜雪的清冽灌入屋内,温夏裹着被子坐起身。

“四哥哥,我能睡着。”

“你在宫里便手脚冰凉,锦雁说你夜间枕着汤妪睡,脚下也要汤妪捂脚。”霍止舟半阖上门,用矮凳抵着,他回过身:“我为你把脚捂热,可好?”

温夏摇头。

霍止舟停到床前:“夏夏,哥哥只是为你捂脚。若你睡不好,在这山中染病,恐怕我们没有草药医治。”

温夏垂下眼睫,也明白轻重缓急,她的确是睡不好,又何必再逞强呢。

不让霍止舟与她过多亲密,难道是还记着戚延么?

也许只是因为她骨子里的礼教。

即便要与心仪之人亲近,也不愿被第三人看去,尤其此人还是她从前的丈夫。

是啊,她若不对戚延冷脸相待,怎么驱走他?

她已经决心好不再回去了,哪怕是太后来劝她,也都不会再回去了。

她不愿再信戚延,不愿再做他的皇后。

漆黑的房中看不见彼此身影,温夏只听到近在床前的嗓音。

“不必担心,明日我看能不能猎一些动物,给你做个能取暖的东西。”

“四哥哥……”温夏于心有愧。

都是因她娇气,根本过不惯眼下这几日的生活,若她能粗糙一些也犯不着让霍止舟这般为她折腾了。

床沿微微下陷,温夏一双脚被霍止舟手掌握住。

他掌心的温热隔着薄袜传进她冰凉的脚心。

霍止舟竟将她双脚塞进了他胸膛捂着。

温夏想抽出脚,他紧按在怀中:“无事。”

温夏脸颊滚烫:“……他还在。”

霍止舟微顿,嗓音低沉:“夏夏,你有了太后的废后诏书,已经不是盛皇的皇后了。若你与我分出彼此,他更会认定你是心中有他,你还想同他回去?”

温夏摇头。

双脚一点点被他滚烫的胸膛捂热,温夏没再觉得冷了。她对霍止舟是多年的信任,不会像如今防备戚延那样戒备他。身子热了,很快便涌来了困意,温夏阖上了发沉的眼睫。

霍止舟不曾离去,珍惜这难得的时光。

直到温夏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才很轻地放下她双脚,为她盖好被褥。

起身的瞬间,怀中一片冰凉,怅然若失的感觉萦绕着他。

霍止舟握了握拳,似下着决心,转身,动作很轻地侧卧到床榻上。

他轻轻握住温夏被子里的手。

大掌温柔包住她细腻的手。

睡梦中的温夏寻着这滚烫的来处,侧过身揽在他腰际。

温香满怀。

霍止舟收紧手臂,不愿再离去。

闭上眼,他亲吻温夏额头,轻拥着她柔软细腰不再放手。

他已非善类。

绝不会让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再落入他人之手。

……

狂风肆意吹了一夜。

熹微的天光自东方照落大地。

皑皑雪地间,鲜血染红了一地洁白。

戚延躺在这滩血迹中,痉挛地松动僵硬的手指,终于醒了过来。

背上很沉,他下意识转身钳去,才见是只狐狸,也才反应起昨夜之事。

他竟然晕倒在雪地里了,恐怕是因为体力不支加上失血严重。

身下白雪都被鲜血染红,戚延检查一番,应该都是那狐狸的血。

他浑身冻得发僵,紧望着眼前的草屋,眸底冰雪般的寒才逐渐化开。

戚延轻轻抿起薄唇笑了,拖起那狐狸就往灶房去。

只是如今实在乏力,喉间也一片灼痛,恐是昨夜在雪地中冻了半宿,感染了风寒。

戚延忍不住想咳,但怕咳嗽声将温夏吵醒,强行吸气吐气,压下了咳嗽。

他迫不及待想把这只狐狸皮弄下来,肉给温夏烤了吃,皮毛给温夏做两张毯子。

顾不得去处理身上伤口,戚延回到灶房升火。

他做这些没霍止舟娴熟,昨日见那人颇为熟练,他试了两次才架好柴火,往锅中烧上水。

等温夏醒来,一睁眼便能喝到骨头汤了。

戚延抿起薄唇,走向温夏的房间,想在门口看一眼。

房门留着缝隙,被矮凳抵着,戚延轻轻推开门缝。

可他赫然眯起深眸,错愕地望着床上相拥的两人,满是伤口的大掌死死紧握。

那是霍止舟,那是温夏。

为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

霍止舟已经醒来,怀中揽着温夏,一动不动,只一双漂亮的眼睛淡淡睨向戚延,与戚延视线相撞。

他眼底充满了挑衅,冷漠。

戚延僵硬地立在门口,觉得这一幕是假的,可指甲戳破了掌心的伤口,它们这么痛,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小皇后,他的妻子安静地闭着眼睛,温顺地靠在别的男人肩上。

她睡颜恬静,脑海里应该有一场美好的梦,红唇已经泛着往昔娇红的润泽,温柔地弯着。

戚延望着她,望着霍止舟那双无情的眼。

他想冲进去狠狠把霍止舟拽起来,想用剑杀了此人。

可温夏睡得好安静。

他知道她昨夜子时了都睡不着,所以他才不顾身体,想连夜去为她寻些御寒的东西。

她不要他的身体为她御寒。

却能接受霍止舟。

为什么啊?

哪怕她要拒绝他,她可不可以也公平一点,也拒绝霍止舟?

猩红的血丝布满戚延一双眼,汹涌暗潮都在这双眼底翻涌而过。

清晨寒风卷裹着冰雪寒意袭来,他浑身都凉,被雪水弄湿的衣衫紧贴皮肤,凉到骨头发痛。

心脏也痛涩着。

他明明这么想冲进去,想一把拎起霍止舟,想把拳头砸在他脸上。

可深深望着温夏恬静的脸,却终于只是僵硬地转过身,一点一点踏进雪地中。

温夏好不容易才睡,她眼下应该才睡了两三个时辰。

他不能吵醒她。

他是来求她回心转意的,他是来把她哄回去的,他不能再让她生气。

眼前枯树林立,厚厚的积雪盖住了小腿。

戚延恍恍惚惚,不知这是哪里。

他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强撑着旁边枯树,戚延大口大口地喘息。

往昔挺拔的脊梁无力地弓着,有泪从他眼眶滚落,掉入了这满地白雪中。

第67章

阮思栋带戚延去见那柳曼娘那回, 柳曼娘曾经告诉戚延,她家未获罪之前, 她父亲也是个县令,她也有家世清白的好姐妹。

好姐妹嫁给心仪之人后温婉持家,事事操劳,却不得丈夫喜爱,自请和离。和离后,那丈夫才发现她姐妹的好,可去求和时, 那姐妹选择了旁人二嫁了。

柳曼娘那日隔着屏风同戚延与阮思栋道,她们女子没有他们男子想的那么弱势不堪,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那一个男人, 没有这个人,总会有一个人对她好。

失去之后才悔悟, 才知珍惜,如果他出手太晚, 或是方式不对,恐怕是追不回死了心的皇后娘娘。

所以戚延想,他气头上绑住温夏手腕时已经筑下大错,他不能再让她哭了,也不能惹她生气。

如果能说服他自己。

那就当方才什么都未看见。

她只是冻坏了,霍止舟只是小人之心, 趁机为她取暖。

他比温夏长了七岁, 应该如少年时那个太子哥哥一般让着她, 护着她。

戚延回到屋中。

温夏房门闭着, 他们还在里面。

他一双眼眸淬了冰般寒。

一动不动站了好久,戚延转身回到灶房烧了一锅水去处理那狐狸。

戚延没干过这种粗活儿, 只在卫蔺元的山谷里学武时,见师父门中弟子做过。那时大家喊他加入,他一身恣意高贵,嫌弃得紧,如今倒沦落要亲手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

蹲在井旁,戚延脱了一身黏腻的外衫,寝衣袖摆高高挽到腕间,露出有力的手臂,臂上青筋随着他动作喷张鼓动。

屋中。

温夏从睡梦里醒来。

慵懒抬起的眼睫迷惘之间望见近在眼前的清隽侧脸,她一时愣得没回过神,片刻忙慌慌张张靠向床里头。

她急喘着气,紧紧捂着被褥,面颊一片灼烧。

她刚才醒来时枕在霍止舟肩膀上?

他闭着眼,看起来正在熟睡,微微拧了拧眉,恰在这时似刚醒来般,睁开眼看见了她。

“夏夏,你醒了。”

“四哥哥,你怎么在我屋中……”温夏软糯的嗓音很是慌乱,即便她愿意接受霍止舟,此刻也实在吓了一跳。

她脸颊涨红着,美目里惊慌流转。

霍止舟道:“昨夜见你睡着,我本要离开,但我心口疼痛难耐,一时靠着睡着了。”他目中颇为愧疚。

这愧疚却是对此刻的谎言有愧。

他只是不愿再把机会让给戚延。

她九岁被戚延抛弃时,明明是他遇见的她,他不会再放手。

温夏眼波转着,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像她平时那般有些愧疚地没再看他:“对不起,恐怕是我睡着了压到了你……”

霍止舟心中愧疚更甚,轻抿薄唇:“可我宁愿与你这样,看你睡得香甜,我就安心。”

温夏只是慌乱地避开脸:“你心口还疼吗?”

霍止舟道着已无事,下了床,整理发皱的龙袍:“抱歉夏夏,哥哥唐突你了。你安心穿戴吧,我去将热水给你端来。”

他阖上房门离去。

温夏不知这一切,对霍止舟十分歉疚。戚延在此,她也不愿让他误会什么。

可握着衾被的手微微一顿,温夏望着那麻布糊的窗户,眼底的光一寸寸淡了下去。

她为何要怕戚延误会?

她就应该像昨夜那般,让戚延以为她已经把事做绝了,他才会死心离开。

温夏起身出门想自己去打水来。

谁知霍止舟已经出现在门口,木盆中的热水在冷空气下冒着缕缕白气。

“四哥哥,我自己来就是了。”温夏伸手去接。

霍止舟未让她过手,温夏只好侧身让他端进屋来。

只是眼前门处,戚延身着玄色寝衣,袖摆卷到上臂,拎着桶进来。

温夏吓了一跳,被那卷起袖子的蛮劲与他脖颈间的血迹吓到。

她蹙着眉后退,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男子滚烫的汗气传来,掺着那抹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温夏只有退避。

戚延顺着她视线望了眼一身沾血的衣衫,虽然他穿着玄色看不出血迹来,那血液凝固的斑驳暗纹与一身血气还是会让人不舒服,尤其是温夏这般娇贵的女子。

戚延薄唇逸出一句淡淡的“我送完就去沐浴”。

温夏探头瞧了一眼那桶:“这是什么?”

“草木灰。”

温夏微愣,脸颊瞬间便烫了。

“将就一下。”戚延将桶放下,并不看她,也未看屋中的霍止舟。

他好像与昨日那个缠着她不放的戚延不太一样了。

温夏道:“你不必给我拿来这些,如今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你也是一国之君,犯不着再为我做这些。”

她微顿:“毕竟,从前也没做过不是么。”

这是温夏第一次说出嘲讽的话来。

从前戚延不仅没做过这些细致入微的活儿,他还用净房三尺香灰败坏她名声,如今却能提来一桶草木灰,耐心地告诉她先将就一下。

戚延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从未有过的安静与深沉。

温夏只觉得他这双眼睛又恢复了以往帝王的深不可测,她移开目光,只回头朝霍止舟说一声谢谢。

洗漱好,温夏很是纠结地穿上了身上的脏衣服。

她往灶房走去,想去要些热水把一身衣服换下来洗了。

灶房里生着火,没有霍止舟与戚延的身影。

温夏找着盆,小心地包上一块布去揭那圆木锅盖。

滚烫热气一冲而上,白气散开后,锅中一只大头吓了她一跳。

温夏尖叫一声,锅盖也应声滑到了地上。

“夏夏!”

戚延急促的嗓音从灶房背后的木门中传来,他箭步冲进了屋中,一把将温夏拽到胸膛里。

温夏后背撞到泥墙,惊魂未定,急促地喘着气。

戚延仔细检查着她手指可有烫伤,焦急挽她袖摆。

温夏这才望见他未着上衣,也仅仅只是用寝衣系在劲腰处遮着下头。衣衫滴着水,他浑身肌肉喷勃,滚着水珠滚。他应是在后院沐浴,肌肤上蒸腾起薄薄热气。

温夏慌张地抽出手,侧过脸想离开。

戚延长臂撑在墙上,上头的箭伤处还流着血。

温夏的手被他拉住。

这么轻的力量,她竟以为是霍止舟在拉她另一只手,可垂眸望去,戚延掌心布满累累伤痕,乞求一般轻轻地握她。

“那锅里是我昨夜猎的狐狸,吓到你了。”

“等我把皮毛处理干净,你就可以有地毯了,再给你在脚边也放一张,这样夜间你就不会冻着双脚了。”

温夏想推开戚延,可他未着上衣,她不愿触碰他身体,收回了手:“你让开。”

戚延沉默一瞬,痛苦地望着她:“你拒绝我的时候,能不能也拒绝燕帝?”

温夏怔怔瞧了眼他这双痛苦的眼睛,不知他昨夜是不是看见了他们独处一室。

可她不愿再去顾及戚延的想法了,她如今只想做一回自己的选择。

“皇上,我已经有了太后的废后诏书,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不是你的……”

“那诏书是母后写的,不是朕!”

“可我认。”

温夏很安静,目光也从未这般冷淡:“为什么你说要我回去,我就要回去?为什么你说可以抛下我,我就要有多远滚多远?”

“九岁时,是你把我赶回北地的。若不是你,我怎么会遇见他。”温夏平静地说着这句话,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可以有击败戚延的武器了。

他的一双桃花眼不再峭隽多情,恰如一滩死水,天昏地暗的绝望。

戚延滚动着喉结:“对不起。”

他的嗓音无比嘶哑,竟有一点像是风寒中的脆弱:“是我不好。你假死昏迷时,我不知道救不好你该怎么办,我就想着我的夏夏那么漂亮的脸没有了,等她醒来我就还给她一张脸吧,跟她一起变成丑八怪。”

温夏眼睫颤动,一双杏眼依旧冷冷的。

“后来满宫的人都说你薨了,我不信,我要把你救活。救不活,我就睡进冰棺里,不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黑夜。”

“皇上,说这些话我应该信吗?”

“你让一个受尽你欺负,受尽了你抛弃的人去信这些话,她敢再信吗?”

戚延竟红了眼眶,他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他嘶哑地祈求着:“你再信我一次,最后一次!我把京畿放到你手里掌管,我不再收回温家的兵权,温家的势力我半分都不去撼动!若我再如从前那般对你,你让你三个兄长带兵反我,你把我囚/禁起来,怎么报复我都可以,你来称帝!”

温夏极是震撼,如瞧个疯子般看戚延。

“我不会再信你了。”

“那你就信霍止舟?你信的到底是燕帝还是温斯和?”

戚延十分痛苦,也十分冷静道:“他说是废帝抓他,你就信?那废帝人已经死了,没有人证物证,就凭他一句话你就信了?”

温夏深吸一口气,望向戚延的一双杏眼无比坚定。

“我九岁就认识他,他是温斯和的时候就对我好,就保护我,他也救过我的命。他如今称帝了没有勉强我,从来不唐突我。既然你瞧见了我与他亲昵,那你应该看到雪地里姹紫嫣红的小动物了吧,还有那翠绿盎然的一排排树。”

“戚延,你让我站在登宇楼看满目白雪,让我失明。可他把白色世界裝裹成七彩缤纷的世界,他用行动告诉我,只要一个人用心去做一件事,另一个人是会看见他那份用心的!”

温夏推戚延手臂,他却死死撑着墙面,红着眼眶不让她离去。

“夏夏,这些我也可以!我只是不会。”

戚延发出痛哑的嗓音:“父皇不曾教我,母后不曾教我,他们的恩爱都是假的,父皇对我的疼爱也不是真的。没有人告诉我用心是什么样,可是现在我懂了,我会了。”

“我也能!”

温夏不愿再听下去。

“你瞧锅里的骨头,我想把好肉留给你,我吃那不好吃的脑袋。我昨夜身体很痛,可我怕你冻得睡不着,从前在乾章宫你双脚冰冷,我碰你几下你就热了,如今你不要我碰,也不要用手掌给你捂热。那我就去狩猎,我给你打张皮毛踩在脚底下。”

“可我回来时倒在雪地里了,我竟睡到了天亮,看见你和他在一处,我痛苦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进去把他揪起来,可我还是怕了你,我怕你怨我……”

温夏目光颤动,却不愿再信他任何话。

如今总总,都为时已晚。

她也不过十八岁,只过过一个十三年,她害怕第二个十三年还是如此呢。

她不敢再信他了啊。

温夏推开门,连热水也没再要,匆匆离开了灶房。

戚延黯然地抚摸她靠过的墙壁,紧紧握着拳头。

他很快地冲洗完,回到温夏房门外。

“你方才需要热水?”

温夏不愿多看他:“我自己去拿。”

“我洗漱好了,没有衣物,你看下那衣柜中是否有我能穿的。”

温夏拿出一套来,才见戚延身上披着洗过的寝衣,带着暗纹的锦缎紧贴他壁垒分明的胸腹肌,他一双眼全无欲念,她竟如今才觉他此般模样比从前清朗许多。

她只把衣物递给他便关上了房门。

再去灶房时,温夏已经穿上了那柜子里翻找出来的粗布青衣。虽然尽量挽起袖摆与裤脚了,但屋主人是中年男子,她穿这一身粗布长衫仍是不太相称。

温夏抱着她一身换下来的脏衣衫站在灶房门口。

戚延也换好了衣物,也是一身粗布青衫,瞧着与她那套别无二致,可他穿在身上却短了许多,露出一截劲腕来。

戚延的目光落在温夏身上许久。

她与他这一身竟倒真像是一对庶民夫妻。

那宽大衣衫在温夏身上衬得细腰衣中晃,她薄肩削瘦,撑起这青衫别有一种落魄又破碎的风情。那一头乌发如今也长长许多,垂到臀上,只用一只干枯的竹枝半挽着。明明素到了极致,却在她发髻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温夏没有看他,只淡然地把衣物放到盆中,想舀些热水。

“我来,你出去吧。”

“我自己来。”

戚延皱着眉,在温夏坚定的眼神下不便再强迫她。

他打好了水给她拿到外边。

霍止舟在这时抱着满怀的冬枣回来,瞧见温夏准备浣衣,匆匆把野果放下,挽起袖摆就抢了她的活儿。

“四哥哥,我自己来。”

霍止舟没让。

戚延在饭厅门口冷冷望着,此刻倒觉得霍止舟回来得正是时候。

待他们洗好衣物,戚延去叫他们来吃饭了。

方桌上三个大碗中都装着骨头与汤,唯有温夏那碗里肉最多。

霍止舟虽不愿与戚延过多交谈,也不禁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肉?”

“我猎的肉,若你不喜是我所猎,可以不吃。”

温夏握筷的手微顿。

戚延暗暗留意她细微的动作,心中后悔一时嘴快。

他闭了嘴。

这是戚延第一次做吃食,余光暗暗等候温夏动筷品尝,心中按捺着一丝期待。

温夏昨日只吃过枣子,如今早就饿了,碰着小碗抿了一口汤。

她黛眉微蹙。

戚延心下紧张。

他煮了这么久的肉,汤都很浓白了,他自己都闻到肉香了,不至于不合口。

戚延道:“我猎到一头狐狸,只炖了两顿的,余下许多肉可以晚膳时烤着吃。”

没人回答他。

温夏终于动筷夹起那肉,纤长白皙的脖颈饥饿地咽下口水,微翘的小嘴咬下肉。

她却捂着唇一阵猛咳,背过身吐出了肉。

再回身时,温夏杏眼娇红一片,呛咳出的泪光流转在目中,有些惭愧地看了戚延一眼,但没有开口解释什么。

戚延忙自己吃了一口,赶紧吐了出来。

这么腥。

怎么吃?

这可是他第一次动手做菜……

霍止舟咬了一块,动作十分优雅,礼貌地咽下了。

他道:“夏夏,枣果我给你洗在屋中了,你先去垫垫腹。”他对戚延道:“锅中还有么?我去试试重做一下。”

温夏道:“我帮你打下手吧。”

霍止舟从前为温斯来与温夏做过许多好吃的,温夏那时就常围着他打下手,但时常都是为他尝菜。

霍止舟低笑:“不用,你回屋吧。”

温夏看了戚延一眼,又垂眼望着那碗中腥膻的肉,实在咽不下去,起身离开了饭厅。

戚延脸色十分难看。

他第一次亲自下厨,竟没有让他的夏夏吃饱。

心中憋屈又难受,戚延立在门口,倒要看看霍止舟是怎么做的。

霍止舟先是将那锅中满是浮沫的水全部换掉,重新烧了新水,倒了白酒在里头,待煮开又换掉了那水,将肉洗净,再重新放入锅中。

他在一口深深的老坛里拿出一包东西,里头有棍子、果粒和叶片。

戚延完全看不懂那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就见霍止舟放到鼻端闻了闻,洗净后放入了锅中。

清汤逐渐浓白,沸腾起来的热气中飘散出一缕缕香气来。

戚延喉结滚动,耗费了这么多体力,又染了风寒,只想多吃一些补补身体。

霍止舟回头瞧了他一眼,淡淡道:“盛皇若有手脚,可以添些柴火,让夏夏早点吃上饭。”

戚延紧抿薄唇上前添柴,不愿同霍止舟讲话。

待那肉炖好时,筷子一戳就烂了,霍止舟试完抿了抿唇,淡淡对上戚延的视线,让他把肉汤盛出来。

戚延即便不愿听他吩咐,为了温夏也依旧能照做。

这汤实在太香,他闻到都食指大动,腹中更加饥饿。

温夏跨进门时,漂亮的双眼明显一亮,唇颊边绽起酒窝来。

“四哥哥,这是你做的!”

“好香呀。”

“嗯,快吃吧。”霍止舟低笑,将筷子递给温夏。

戚延在边上僵硬地握了握拳,无声地坐下。

这饭厅也只有两张长凳,他坐的不过是个柴桩子。

温夏刚吃了一口便笑着说好吃,小手捧着大大的汤碗喝着热汤。

戚延喉结滚动,心间既黯然又有些恼愤。

他冷冷睨一眼霍止舟,没动碗筷起身离去,拿起墙上挂的弓箭。

温夏终是说了一句:“你不吃吗。”

戚延背对她停下,尽量不让语气里的酸涩被她听见:“我不饿。”

他走出很远终于才停下。

可他忽然想,凭什么他要出来?

他是温夏的丈夫,现在应该出来的是霍止舟才对。

在林中蹲守了会儿,戚延没碰到猎物,腹中饥肠辘辘,昨夜只是饮水充饥。如今的关头不应该为这等小事生气。

他重新回到院子里。

温夏与霍止舟在井边清洗那些枣果,两人见到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正好。

戚延一人进了饭厅,将弓箭挂到墙上,忙折身去灶房。

锅盖一揭开,那浓郁的香气直飘进鼻中。

戚延吞咽着喉间的干渴饥饿,盛出一大碗,趁温夏没来瞧见大口吃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

那姓霍的做的肉汤是真的香。

走出饭厅前,戚延特意漱了口才敢出去。

只是温夏与霍止舟竟往小径上去。

“你们去哪儿?”

温夏回头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霍止舟淡声说:“去看看路。”

“等我一道。”戚延快速回饭厅拿起弓箭。

庭院中。

霍止舟望着疾步走来的戚延,那一身粗布青衫与温夏身上的一模一样,瞧着他们倒很像是一对山中夫妻。

霍止舟拂了拂破线的龙袍,藏起满腔情愫,对温夏道:“你屋中可还有这样的衣衫?”

“有的。”

“给我拿一套,我身上的衣物也脏了。”

霍止舟换上了温夏找出来的粗衣,并肩与温夏站在一起,他暗中打量着,如今也与她一身粗布青衣十分相配了。他这才轻抿薄唇,平复下心中那股介怀。

戚延等他们出来,三人往林中行去。

第68章

小径外除了那片竹林与长满荒草的耕地, 往下走便是高崖,崖底有一片湖。这崖岸不高, 若是有绳索之类,可以下到湖中顺着水流去探路,自古有水源处便该有生的机会。只是如今没有绳索与船,只能等外界找来了。

虽在这里过得不舒服,温夏也是第一次有这野外的经历,置于高处望着山崖下湛蓝的湖水,站在这风口中, 竟有些想入画。

霍止舟问:“想在此处为你画幅画么?”

“你知道我想什么?”温夏笑了起来。

“在这里作画,是想让夏夏冻出风寒,还是想你们俩都冻出风寒。”戚延冰冷地打断。

温夏兴致全无, 虽然戚延说的在理,但完全扫了她的兴。

又在林中挖了些冬笋, 他们才回到草屋。

那灶房还烘着狐狸的皮毛,戚延一回来便扎进了灶房, 想今日就把这狐皮变成毯子。

他一直都在灶房忙碌,直到把那狐皮终于处理干净了,戚延勾起薄唇,起身出门。

他却瞧见庭中的两人时怔住,眯起眼眸。

温夏背靠桃树坐在庭院中,霍止舟在旁铺开桌案为她描画。

戚延手掌紧握成拳, 冷冷走到霍止舟身旁。

画中美人轮廓与温夏一模一样, 即便只有黑墨描绘, 也完全就是眼前人。若有彩墨, 细细添上细节,这画技简直是皇家御用画师的级别。

温夏原本是抿唇浅笑的, 这一刻望见他来,唇角笑意也逐渐收敛了。

戚延深深注视着她,孤孑地立在原地。

她为什么看不见他的改变?

戚延恨不得把这画与画画的人都给毁了,可深吸着气,他终究只是蹲到井旁,挽起袖子把平底铁锅刷出来,晚膳时好为温夏做顿好肉。他依稀记得,她是喜欢用瓷碟烤肉吃的,还喜欢她自创的那套将肉片裹在青梅薄片里吃。

直到他们画完,温夏起身来到他身旁:“需要我做什么?”

井水冰凉,戚延骨节分明的手指冻得通红。他本是对温夏与霍止舟生着气的,可温夏这么温柔地问一句,他好像一点也再气不起来了。

“你回屋去烤火,我给你屋中放了炭盆,记得敞开门通一点风。”

温夏转过身去。

戚延:“晚上我给你做烤肉吃。”

“嗯。”温夏淡淡应一声,回了房间。

戚延忍不住勾起薄唇,颇有些愉悦地挑眉,心中再无愠怒。

只是他晚上做的烤肉还是没让温夏吃好。

入口的肉又柴又腥,她贝齿轻轻咬下一口,咀嚼好久才咽下,连忙大口大口地喝了一碗温水。

戚延期待的目光黯淡下去。

霍止舟递给温夏他烤的那只腿:“尝尝我的。”

温夏细嚼慢咽,轻轻弯起红唇,嗓音低柔:“好香呀!怎么做到的?”

霍止舟低笑着同温夏说起如何把一些食材融进肉里。

天色黯淡,庭中一地白雪,三人围着柴火而坐,融融火光照亮这冰天雪地,给冷肃天地镀上一层暖意。

温夏忽然许久没有再说话,戚延目光始终都在她身上,见她黯然失神,正要开口时被霍止舟截了先。

“夏夏想母亲了?”

温夏点头:“还想雪团了,没有我在,它会不会睡不好。”

“自有宫人会照料好它。”

被这些听不懂的话隔在一旁,戚延皱起眉,好像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温夏到底知不知道太后的诏书不作数,他才是她的丈夫!

但戚延终究不曾恼怒,直到吃过这顿晚饭,将他做好的狐皮地毯送去温夏房外,他扣两声门。

温夏披着一头垂顺的乌黑长发,寝衣外系了狐裘来开门。

戚延微抿薄唇:“这是我给你做的地毯,你起床总喜欢踩在地毯上,这下可以不用冻着脚了。”

她曾侍寝时,的确更喜欢他乾章宫龙床下的那块虎皮地毯,一双纤纤细足踩在上面,白皙幼圆的脚指头可爱地躬着,每次见到他上朝回来,会慌张地放下裙摆遮掩玉足。

戚延高高地举着,温夏没有接,他径直走进了房间,将地毯铺到床下,又拿出另一张小的。

“这是边边角角拼出来的,你垫在脚边摩擦几下,双脚便不会凉了。”

温夏无声望了戚延一眼,这样的他让她很陌生。

眼前的戚延再无那恣意冷戾的模样,他桃花眼里一片静谧的安宁。温夏恍惚想到她是见过这样的他的,在他十二岁的时候。

只可惜年少太过久远了,她如今再去回忆,除了梦里忆起的那些痛苦的事,他的轮廓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

她始终未再回答他什么,侧过身,无声表示他可以离去了。

而戚延的确未再刻意地纠缠她,走到门口,只问她:“你明日早晨想吃什么?”

“我四哥会给我做。”她说完,未再去看戚延的表情,也不关心他如今会是什么表情,关上了房门。

温夏怔怔望着地上那雪白狐毯。

如果这一切在她从青州行宫回去时就能发生,戚延在那时就可以做出改变,她也许是会放下从前受的那些罪,会好好做好一国之母,做好他的妻子吧。

可如今晚了,她心意已决,绝不会再同他回去。

躺到床上,温夏许久都没有睡着。

因为要省着蜡烛,不似以往宫里头可以留一盏灯,这屋子黑漆漆的。

好在脚下的狐毯踩着的确暖和不少。

翻过身,温夏忽听隔壁霍止舟的房间里传来的动静,似重物打翻在地。

她忙起身去霍止舟的屋中。

房门没有上闩,温夏抬手触碰便开了。

“四哥哥,你怎么了?”

屋中点着一盏烛灯,霍止舟坐在椅中,泛白的面庞上,双眉忍痛地紧皱,手按在旧疾处。

温夏蹲到他身前,手心覆住他大掌。这般颀长高挑的人却在病中连张榻也没有,只能蜷在这小小的椅子上。见他如此痛苦,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无事,你不要哭。”

“这点疼……”霍止舟鬓角流下汗,打起笑安慰温夏:“忍忍就过去了。”

温夏起身抱住他,就像上一次陪伴他渡过那疼痛的一夜一样。

霍止舟不再按着旧疾处,展开双臂紧紧拥住温夏。

她身上淡雅的香气萦绕在鼻端,明明是花香,却比药香更抚人心,肋间疼痛一点点缓下来,竟真的不再那么痛。

可霍止舟没有松开手。

温夏低柔的嗓音问:“你还疼吗?”

“你抱着我我就好了许多。”霍止舟紧紧环住温夏,下巴埋在她单薄的肩头:“夏夏,我好喜欢你。”

怀中温软的身体微微一颤,她双臂轻拥在他肩头,除了气息微促,只余下一片安静。

“你喜欢我么?”霍止舟在温夏耳鬓问。

滚烫的气息烙在温夏耳鬓,磁性低沉的嗓音蛊惑一般传进温夏耳中。

她心脏不可控地跳快,无法忘掉那一场雪地中七彩缤纷的梦幻,无法再忽视眼前这个芝兰玉树的儿郎。

她应一声,很轻很轻的软糯声。

霍止舟弯起薄唇笑了,他捧着温夏的脸,俯身含住她红唇。

她微翘的唇上有可爱的唇珠,纯媚两生,她自己不知道这张唇有多好看。

霍止舟深深地吻下去,撬开她唇齿,舌尖掠夺一片软糯的甜,搂着温夏坐到他膝上,掌心一点点抚上她纤细软腰。

温夏却无法专心地像第一次那样应对这个吻。

戚延就在隔壁。

可她说服着自己不要再去顾及戚延的想法。

他把她赶回北地时,赶去青州时,也根本没有在意过她啊。

大盛……她是回不去了。

霍止舟的吻比第一次更纯熟,也开始充满了男人的攻击,他虽始终在克制着,却不愿停下。

温夏手臂软哒哒地勾在他后颈,软了腰骨:“四哥哥……”

“夏夏,我爱你。”霍止舟轻咬她耳朵,又再次吻住她双唇。

温夏急促地喘息,直觉他已失控,忙推开他。

她一双眼柔似水,睁开时却被余光里挺拔卓立的身影钉在原地。

温夏脸色一白,怔怔望着门口出现的戚延。

阴暗的光影也能照亮他一双发红的眼眸。

他披着碎迹斑斑的玄色长袍,双手紧握成拳,无比冷戾地望着她与霍止舟。那双眼翻涌着杀气,痛苦,也似乎有温夏看不懂的东西。

温夏霍然起身,抬起袖摆想慌张地掩住脸。

可她忽然想明白,她为什么还要怕戚延?

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温夏一点一点垂下手,迎着戚延的视线,不再像从前每一次那样畏惧在他这双深眸下。

霍止舟起身想将温夏拉到背后。

戚延却快一步拽起温夏,握着她手腕大步穿出房间。

他明明还没有恢复内力,竟在这一刻提气将她带到了屋顶上。

温夏踩着瓦片上的雪,险些滑了下去。

戚延紧紧握住她双肩,死死望住她双眼。

“你放开我!”

戚延一言未发,一双眼眶越来越红,他抬起指腹擦拭温夏红唇,一遍一遍,不顾温夏扭头躲避,不顾霍止舟在檐下恼羞成怒喊他名字。

他扭正温夏躲避的脸,用袖摆去擦。

麻布的粗衣只两下便将那双娇嫩的唇瓣擦得红肿了。

温夏流下眼泪,痛苦地喊:“戚延——”

“你放过我吧,你看见了,我不会再对你好了,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你放手吧,我心意已决,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放手?

戚延流下滚烫的泪来。

他在柳曼娘那听到过这两个字。

那日柳曼娘说,想要皇后娘娘对他改观,还有一个容易的办法——就是放手。

柳曼娘竟然说,放手才是一个男子深爱的表现。

戚延觉得无比滑稽。

他做不到,他觉得柳曼娘说的这句无比可笑。

他想,他这么爱温夏,怎么可能放手呢。是傻子才会放手。

他是皇帝,即便他用真心带不回她,那就算是绑也要将她绑回去,他绝不可能放手的。

戚延去擦温夏的眼泪,她一双红红的杏眼却无比坚定与冷漠,偏过头拒绝他的触碰。

戚延死死攥住手掌,掌心的伤还是养不好了,又是杀狐狸又是做狐毯,还为她烤肉,还在此刻被指甲戳破血肉。

他的疼,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我必将踏平燕国。”

霍止舟在底下大喝:“我也不觑你!”

“盛皇真的以为踏平我燕国就是你爱夏夏的方式么?你懂夏夏吗,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戚延望着温夏,冷漠地喝道:“朕不需要听你讲话。”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九岁的夏夏回到北地是怎么过来的。”

“你根本没有见过一个可爱善良的小姑娘怕黑夜,怕桃,怕面具……你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九岁到十一岁那两年,你不知道温家是怎么一点一点把她从死气沉沉里拉回来。”

“身为帝王,你可曾见过战场?见过流民?夏夏见过,我见过!”

“战场伏尸百万,被踏平的城中满地狼藉,尸体横着竖着,还有母亲弓着身子护身下的稚子。活着的流民四处逃难,他们满脸饥黄,全身上下没一块干净的地方!可他们是穷么?不是,是两国的战争让他们再也没有了家。”

“夏夏见过这样的流民,夏夏给这样的流民发过馒头发过谷子,恭德王建过打铁营,给这些流民养家糊口的饭碗。”

霍止舟坚决的嗓音从檐下传来:“你知道夏夏希望天下太平的心愿么?我有无数次要好好勤政,壮强燕国,攻你大盛,砍下你头颅的决心。可我知道夏夏不会。”

“她要天下太平。但既然你要打,那我霍止舟奉陪到底。”

冬季晚风冷冽砭骨,雪地里映着一地清冷月光。

戚延一言不发,却把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温夏迎着他视线,眼底的光似这白雪冷清。

可她还是流下眼泪,却不是为戚延,是为底下的霍止舟这一席话。

戚延终于揽住温夏,将她带回地面。

可他这一招逆行冲破筋脉的提气,让他在落地后便倒在了雪地里,整个人仰躺着,口中喷出一口逆行涌上的鲜血。

温夏望着他许久。

她沉默无声,好像经年的欢喜与疼痛都自她杏眼中划过,最终落入漆黑的潭底,目中只余下风平浪静。

她回到房间,拿出竹筒里他为她灌的热水。

她把竹筒扔到了他身旁,转过身,对关心询问她的霍止舟道一声无事,回到了房间。

戚延紧紧抱住了这竹筒,一颗泪从眼角滑落。

她是在乎他的吧。

她都给了他热水。

可他抬起眼,望见温夏拿着他做的那张狐毯送到霍止舟的房间。

她空手出来,纤长的身影无声立在檐下。

戚延张了张唇,撑着力气从雪地里爬坐起来,发出嘶哑的声音:“那是我为你做的。”

“你是送给我了吗?”

戚延死死地点头:“我怕你冻坏,为了做它,我掌心的伤口破了好几处,我流了血,只是怕你担心,我都不曾告诉你。”

“你还记得我五岁那年吗,你将我赶出东宫,我知道你喜欢小兔子和我以前送你的鸡爪,我就天天催着许嬷为我做好一个可爱的小兔子布偶,我带上它和鸡爪去你的学堂等你。”

“你当着我的面让吉祥扔了。是你教我的,‘送给我的东西我自然可以处置’。”

第69章

温夏说完这句, 转身回了房中。

紧闭的房门阖上,隔绝了一地白雪与雪中毫无生机的人。

戚延一动不动坐在雪中, 就像被抽去魂魄。

好久之后,他一点一点挪动发痛的身体,低头爱怜地望着怀中的竹筒,紧紧地拥在胸膛,似护着心爱之人般。

他以前,怎么就做了这么多错事呢?

他恍惚想起东宫里五岁的女童,乖乖的, 连他的宫人都十分喜爱。她每回在先皇与太后那里得到好玩的宝贝总是护在兜里,等他散学出来小跑着奔向他,被他单手捞在腰间。她把宝物举得高高的, 甜滋滋地说“这个送给太子哥哥”。

他到底有多狠心,才可以把那么无辜的她推开。

寒风呼啸, 夜空里飘起雪花,绒羽般轻落, 又逐渐密密地飘下,变成大朵的雪片。

戚延乌发用一支青玉钗束着,满头的雪片,剑眉与眼睫上覆满了雪粒,已看不清眼前场景。

身体差到极致,一丝内息也没有了, 他手脚并用, 爬了会儿, 弯腰走了会, 才终于慢吞吞回到饭厅,将两条长凳并排摆好, 整个人半死不活地躺下去。

……

翌日,温夏没有再同戚延说太多的话,连同三人用饭时她都是匆匆吃完便同霍止舟去了后山摘野果。

戚延没有在这关头再去触她的眉头,身体太差,他也不再做那些粗活,在后院调息打坐,只想快些恢复内力。

若他身体养好,只身带温夏离开这谷底不是难事。

风动之下,竹林间枝叶沙沙作响,掉下许多竹枝上厚厚的积雪。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地上的雪又垫得厚厚的,温夏踩下去印出深深的坑。

她背靠一颗挺拔修竹,看霍止舟清瘦手指挑选着可以做笛的竹枝。

竹林安静,只有风过的沙沙声,温夏仰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好像空空的一样。

“夏夏冷了?”霍止舟砍下一支适合的竹,刀子比划着可以做笛的地方,一边留意着温夏。

温夏摇摇头,脸颊冻得有些凉,她用揣在狐裘里的手心捂了捂发凉的脸。

也不知怎么想的,她竟觉得戚延有些可怜,虽然她知道他是自作自受的,她不应该同情他。

可也许是自小的教养与骨子里的善良,她不会冤冤相报,只觉得若是恨这个人,让律令、让老天惩罚了便是,犯不着用自己的喜怒哀乐去赢过别人。

她不知她这样的想法对不对。

今晨起床时,即便昨夜里的雪下得再大再厚,也没有盖住庭中几滩血迹。

那都是戚延的血。

他是她见过失血最多的人。

她都有些好奇这么流着血,人不会断气吗?

索性他如今的死活与她无关了,她昨夜已经丢给过他一筒热水,看在他是太后独子的份上。

霍止舟蹲在地上把竹枝削好。

温夏道:“四哥哥,你怎么会做这么多东西?”

他低笑:“你忘了父亲捡到我时,我醒来都会什么。”

温夏想起从前听温斯来说的,那时霍止舟刚醒来,头痛欲裂,又是腿伤不能行走,又是呕吐,不记得自己是谁。后来伤好一些竟会自己去厨房做吃的,不劳烦别院里的下人,温斯来去尝,还夸他厨艺一绝。

二哥哥最善琴与笛了,温夏一手好琴除了大师所授,一小半都来自二哥哥带着。温斯行总是遗憾他一手妙琴却不能与他自己琴笛合奏。那天霍止舟摸着那竹笛,下意识就吹出悠扬的曲子来,与温斯行合奏如流。

他自己也是在那时才发现他还会吹笛。

寒风冰冷,将霍止舟手指冻得通红,但为了让温夏解闷,他还是专心致志做着手上的竹笛。

温夏有些心疼,也不知道他这堂堂皇子是受过多少罪,才能像如今这般事事都能亲为。

那笛子终于做好,霍止舟放到唇边试着音,虽然不如专业的乐技师,但音准差不了太多,勉强也能对付着吹出好听的乐曲来。

他将竹笛横到唇边,吹出悠扬乐曲。

明媚轻畅的曲调徘徊林中,让这空旷又冷寂的谷中终于添了人间旖旎的气息,不再只是炊烟气。

温夏弯起唇角,安静地欣赏。

霍止舟凝望起她,指尖流利变换指法,曲调绵长悠扬

这笛声将戚延也吸引来了。

林中出现这样的笛声,戚延还以为是有外人寻到了此处来。

可望见竹林间娉婷婉约的倩影与那清癯颀长的身影时,他还是不可控地沉下眼眸,冷寂地立在远处。

唇边的苦涩一点点蔓延至心脏,戚延痉挛地握着拳。

原来他学的是霍止舟。

她不是喜欢听笛曲,而是喜欢听霍止舟的笛曲。

戚延无声藏起眸底冷意,踩着冰冷的雪回到后院,继续调息打坐。

……

因为这竹笛,温夏在这清冷的谷中多了不少乐趣,每日都能听到霍止舟悦耳的笛声。

只是日复一日过去,与戚延过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还没有外界找来,她也会担心母亲,担心何时才能出去,总不成要被困一辈子吧?

霍止舟倒是十分有耐心地安慰她:“别担心,我一定带你回去。”

温夏有些疑惑:“四哥哥,你不担心朝政吗?”

霍止舟自然会担忧国事,但他们的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他总不能把担忧挂在脸上。

他低笑了下:“我有信任的心腹,短期内我未在朝中,他们自会解决此事。夏夏放心,哥哥肯定能带你出去。”

温夏点了点头。

只是她这几日总能瞧见霍止舟转着那竹笛,思绪很是凝重的模样。

温夏每逢见他握着手中竹笛不言不语时,都会换成她来安慰他一定可以出去的。

他笑了一笑,望着她冻红的脸颊,目中一片愧意:“委屈你了。”



早起时,阳光大好,今日倒是难得的艳阳天。

温夏系好狐裘,想出去拔些竹笋。

她去灶房里找竹篓,正碰上刚起来的戚延。

他端坐在长凳上系着衣带,未穿那一身麻布青衣,穿了他自己的衣袍。玄衫上许多破洞,他却未曾在意,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斯条理系紧衣带。

两道视线交汇,温夏率先移开目光,去找竹篮。

“去做什么?”戚延起身来到她身后。

“找竹笋。”

“我陪你,走吧。”

温夏微顿,没有再扭捏。

虽然只在林中瞧见过黄鼠狼,但也怕一个人遇到兽类,霍止舟应该还在睡,她没去叫醒他。

同戚延往林中走,雪地里印下他们大大小小的脚印。

戚延道:“可想先吃早膳?”他摸出两大块烤过的肉干给她。

“你自己吃吧。”温夏寻着小笋芽。

戚延将肉干用树叶包好,放回衣襟处。

温夏蹲在那小笋芽旁细细抛开雪堆。

戚延:“你瞧着好像清瘦了。”

手上动作一顿,温夏没有回身去看他。

戚延走到她身前,提起长袍蹲下身:“待出去了,我给你好好补补。”

温夏抬起头,正对上戚延一双深邃长眸。

“夏夏,委屈一会儿。”

温夏愣住,眼前霎时已是他抬起的手掌。

她一瞬间便闭上了眼睛,再没了知觉。

戚延已经点了温夏的穴道让她晕厥了。

他这九日里终于调养好了身体,也恢复了七八成内力,足够带她出这片山谷了。

他怎么可能同她一样苦等霍止舟的人马找来。

那是他的敌人。

揽住温夏,戚延用他早早剪下的布料做的软绳将温夏缠在腰间,怕粗粝的麻绳让她不舒服。

他提气施展轻功飞向崖底湖岸,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竹筏,抱着她划向湖中。

“夏夏!”

身后崖顶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

戚延冷冷回眸,岸上青衫翻飞,那人竟然纵身跃了下来。

他就不怕死么!

戚延施展功力提速,却在瞬间感觉到怀中颤动的身体。

温夏颤颤地睁开眼,是被霍止舟一声叫醒的。

她有些迷惘地望清周遭一切,颤抖地望见脚下窄窄的竹筏,缝隙里涌上的水,还有回眸处浮出水面的霍止舟。

“你……”温夏大喊:“放我下去,我不要跟你走!”

“由不得你。”

温夏慌张地解腰间的束缚,却怎么也弄不开这缠得死死的布带。她回过头,只有汹涌湍急的水,再也看不见任何。

“我不会跟你走!为什么你只会强迫我,从来不听一次我心意,为什么!”

戚延脚下施展着功力,没有丝毫停歇:“强迫你?我已经做到不去看你们,不去干预你们,哪怕你在他的笛声下拥着他腰!我强迫你了么?”

“温夏,你看一看我,我才是最先遇到你的那个太子哥哥!”戚延眼眶猩红。

两具身体被迫相拥,温夏这样仰着脸望着戚延,眼里的光一寸寸凉下去。

她以为他真的改变了,可他还是如此。

她担心湖里的霍止舟。

担心这没有尽头的前方。

担心她看不到头的将来。

她颤抖地埋下头,发红的眼眶里,眼泪啪嗒地掉落在他腰间匕首上。

“你放过我吧,从接受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回不了头的。”

“你能回头!”

戚延嗓音嘶哑,发红的眼眶紧望温夏:“我不会介意你,就当是你对我的惩罚,是你为了让我难受才选了他几日。夏夏,阿延哥哥一点也不介意,阿延哥哥都摆了后宫妃嫔来气你,就当是你罚我的好了。”

温夏攀附着他劲腰,盈泪楚楚,眼底也似含着动容的情。

戚延急切道:“等回了大盛你安安心心同母后住在宫里,我去行宫里住,你一日不许我回宫,我就一日遵守你的约定,我不会再勉强你,再也不会!”

“夏——”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温夏将戚延推到了水中。

她颤抖地望着手上的匕首,方才趁他沉浸在情绪里时,她悄悄地把布绳割断了。

可竹筏的缝隙间全是拍打上来的水,她根本都没有动过,湍急的水波就已经载着她急速冲向前方。

温夏害怕地哭出眼泪来,直到望见前方遥远的山峦与树木,听见耳边飞流千尺的水流匝落声。

她好像快划到尽头了。

这一生,不会也就这样到尽头了吧。

恐惧袭遍了全身,环视着四处她无比惧怕的水流,温夏只能死死握着手中的匕首哭出声来。

竹筏颠起一浪,她跌倒后仰,终于被卷进了水流里。

恐惧与冰凉袭遍周身,任湍急的水流推向自己,温夏睁眼望着蓝空艳阳,眼角滑下一行泪。

可一只滚烫的大掌却握住了她手腕,就在这断流之中。

她死死望着眼前凭空出现的戚延,他一只手紧攥她,另一只手抠住拦腰的大石。

而她整个身体都坠在水流中,底下就是高高的崖壁,这水流拉出一条瀑布,无数细小的水珠打在她脸上。

戚延鬓角青筋暴起,水中湿滑,加上最严重的湍急阻力,他根本无法拉住温夏。

方才身体撞到大石,不知是一时封住了他哪处穴位,竟无法催动内力,不能用轻功带出温夏。

戚延紧咬齿关:“我不会放开你。”

他以为温夏这么娇柔的姑娘是会害怕的,他方才的确在水底听到了她的哭声。

可此刻她睁着眼望着晴空,除了眼眶微红,眼底竟似有心甘情愿的妥协,也似乎终于可以放下了。

后背被湍急的水流击打,戚延顽抗着这股狠力,死死抓着温夏手腕。

他红了眼眶,望着她一双好像终于放下的眼睛,他高兴她终于想明白了。

可他却错愕地望着温夏将微红的眼眶缓缓对上他视线。

她的另一只手握着那匕首,高高抬起,剑刃朝向她自己。

“戚延,放手吧。”

“温夏把五岁的真心给了你,她被关在那金丝牢笼里一辈子了。”

她说一辈子。

戚延双唇发抖,眼眶升起无尽的恐惧,连抱住那大石的手掌都颤抖起来。

她微红的杏眼里终于生起了笑来。

“从前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今,我终于可以做自己的主了。”

匕首高抬,她刺向心口。

“不——”戚延伸出手挡去。

刀刃穿透他掌心,终于替她挡住了这锋利匕首。

他终于紧紧抱到了她,两具身体急速地下坠。

温夏穿过他宽阔肩膀,望着四周七色的彩虹。

她弯起红唇笑了。

在身体一轻,被戚延搂住,在他轻功里徜徉过这片彩虹时,她闭上眼睛,藏起了眼底第一次的算计。

她在青州行宫时,二哥哥给她寄来许多山水游记,里头讲过会轻功的那种顶尖的习武之人。

他们的轻功不是无所不能的,在身体突然受激,穴道被封住时是无法再施展的。但只需缓上须臾,或是强行催动内力,让筋脉逆行破损几处,功力便会暂时恢复。

她算准了他这么吃力地拽着她手腕,是暂时无法用上内力。

她算准了她若以死相逼,他会舍不得她死。

是啊,她终于看见戚延一颗真心了,他舍不得她死。

可她还能再信他么?

他丢弃了她十三年,她不敢回头,不敢再相信他。

她不要再拿余生去当赌注。

她第一次的算计,终于还是成功了。

瀑布之上,这片彩虹盛大而绚烂。

沁凉的水汽散落在脸颊,温夏睁开眼,望着旖旎的七彩弯弧。

眼前不再是冬日,似窥见盛大的早秋,湛蓝澄净的湖水,夺下第一的面具剑客拦着她飞向这片彩虹。

没有爱和恨,只有花香与水汽,和那怦然一瞬的动心。

脚下踩在布满石头的岸边,他们终于停到了安全的地方。

戚延紧紧望着温夏,他的眼眶发抖,恐惧遍布双眸,明明他掌心汩汩流血,他却一丝疼痛也没有般,狠狠地抱紧她。

有泪滴进温夏脖颈间。

温夏一动不动,好久,她推开他。

“戚延……”

“我让你走——”

他嘶哑地说,泪水自他眼眶滚落。

他恐惧,他劫后余生地庆幸,他也完全还没有从那惧怕中走出来,他浑身冰凉,寒意窜到整颗心脏。

他猩红的眼睛望着眼前完好无损的人,再也没有任何高兴,只有将死的悲鸣。

他张着唇却久久说不出话来,好像每一个字都比江山还要沉重。

他好久之后才终于嘶哑地说:“只要你活着……”

“我放你走。”

温夏深深地敛眉扶身,行去最后一个礼。

戚延死死望着她,低哑的嗓音带着最后一丝坚决与祈求。

“可你也要答应,最后做一次我的妻子。”

温夏愕然,抬起头,她眼中最后一丝谢意全无,只有一片寒了心的凉意。

可她不是最后一次寒心了,她这颗心早就该凉透了,她的身体也早就该麻木了。

她说:“好。”

他们彼此沉默了许久,无声的寒风掠过,两个人衣衫都滴着水,最后是戚延重新抱紧了她,施展轻功离去。

温夏回头望着那高高的,遥远的瀑布。

她担心霍止舟。

可戚延读懂了她,他的嗓音无比的冷漠:“他没你想的那么废物,死不了。”

她以沉默冷对他。

那湖水冲下来之处是条蜿蜒的长河,驶出很远后便能见附近的农田和远处炊烟瓦舍。

戚延带着她在农舍里用他头上的青玉钗,为她换了一身干净暖和的衣物。

他带着她去到城中,用他的暗号与云匿等人汇合,将她送进了一处宅邸。

温夏已经筋疲力竭,脑子里崩着一根紧紧的弦,即便已经答应了戚延,这也仍是她不愿做却只能做的事情。

只要能彻底离开他。

她很累,倒在了床榻上。

门外响起敲门声,有女子柔和恭敬的声音传来。

“这位姑娘,奴婢奉命来伺候您洗漱。”

第70章

温夏轻抬长睫, 脸颊埋在带着淡淡皂荚清气的衾被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开门。

门口的女子双十年华, 穿着燕国的交领深袍,一口大盛的话却学了八分。

温夏转身坐到镜前。

那女子还痴痴愣在门口,反应过来忙垂首行进屋内,明明该是行礼说些什么,却直愣愣瞧着温夏侧脸出神。

温夏投去视线,那女子才忙垂下头:“姑娘,您也长得太好看了!恕奴婢方才失礼之罪。”她脸颊竟红了起来。

温夏本来心情低迷, 不由得浅浅地弯了弯唇,除了云匿那群暗卫,这女子是她从山谷中出来见到的第一人。

“奴婢珠儿, 奉外头爷之命来侍奉您,您且稍待片刻, 马上便会有热水抬来。”

珠儿将手中一套月白长裙与首饰等物放置桌上。

温夏问:“你们东都之中最近可有什么奇事?”

珠儿笑道:“有,那凝香斋新出了一款胭脂, 擦在面上肌肤可白净了!奇的不是它好,是京中两位郡主为了最后一盒争抢,都写到说书人的本子上了。”

温夏抿了抿唇,知晓是问不出什么话来。

四哥哥是皇帝,就算他这些时日不在宫中,也自会有心腹平息局面, 普通百姓不会知道什么。

门外两名戚延的亲卫抬来热水, 珠儿关上了房门, 小心细致地伺候她宽衣沐浴。

连日来都没有这么舒服地泡过, 即便只是这小小的浴桶,四肢百骸也足够惬意了。温夏靠在桶沿, 阖了会儿眼。

再睁眼时,珠儿竟有些手忙脚乱,慌张地收回视线,似吞咽了下口水。

温夏起身,轻抬手臂。

颗颗水珠自指尖滴落,但细白皓腕抬在半空好一会儿,都不见珠儿来搀。

温夏轻轻凝去。

珠儿忙抬起手搀扶她,口中结巴:“姑、姑娘,您是怎么养的,您胸前还有一朵花!”

这也太好看了吧。

她也是伺候过这镇上的富绅人家,富人家规矩多,她自认见识已经够好了,今日却是第一次见这天仙般的人物。

珠儿读书不多,只知晓肤若凝脂,貌比花娇这些俗口的词。可这些用在这天仙般的人物身上,竟一点也不够。

她也自认她服侍人很有眼力见,方才却还是不知这凝脂玉腕轻抬的意思。她伺候过的主子洗澡都不好意思要人在场的。

拿过长巾,珠儿小心擦拭这具身体上的水珠,动作轻得怕伺候坏了这娇嫩的肌肤。指尖擦过那朵娇艳的玉兰花,花瓣上细腻的粉色淡淡褪却,如玉如瓷。连她身为女子都会砰然跳快心脏。

珠儿展开衣物过来。

温夏轻轻道:“有润肤的东西么?”

珠儿一愣,忙去拿来几瓶嫩肌香膏,规规矩矩呈给温夏。

温夏愣了会儿,知晓她不会伺候,安静地接过,自己涂抹。

珠儿在边上窘迫地说:“姑娘,您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吧?您恕罪,奴婢见识浅薄,好不容易才接到这差事,会马上学好的!”

“无事。”温夏道:“为我穿衣吧。”

穿戴好,她起身坐到镜前,望着桌上首饰都不是鲜花作的簪。即便再多不愿,她也不会忘记戚延的癖好。

她什么都没有说,任一头鬓发梳理好:“他呢?”

“您说那位爷?奴婢不知,奴婢只负责侍奉您。姑娘先好生歇息,有事您摇响这铃铛,奴婢就在耳房。”珠儿指着那从床栏系到窗口的皮绳。

她退下后,温夏回到床榻,身体很累,半梦半醒,不知道戚延什么时候来,一直到夜里都仍未见戚延身影。

珠儿送来晚膳,温夏问:“他人呢?”

珠儿只答着没有听到任何吩咐。

温夏不再去管戚延,安心用饭。

不管他是想要今夜过来还是明日,随他吧。

这处宅邸是陈澜临时买下的三进院落。

瓦檐上的白雪化成水滴,似雨帘般落下。

屋中灯火通明,正是戚延的房间,屋内传出他闷哼的一声痛吟。

云匿正为他注入内力,戚延经脉多处受损,好在今日及时施针护下。

陈澜在旁不忍,何曾见过从前恣意的帝王这般凄惨的模样。

陈澜跪下道:“皇上,两国的战事还亟待您回去定夺,您不要再把龙体伤成这般了!”

这般的遍体鳞伤,险些连手掌都保不住。

大夫道幸好那匕首刺穿的只是血肉,没伤在要紧的经脉上,不然以后左手手指别想动了。

榻上,戚延浸出的汗已湿透寝衣,极柔的玄色云缎勾勒出壁垒起伏的胸腹,内力之下,身体蒸出薄薄雾气。

云匿终于为他以内力疗完伤,自己也累得缺了气血,还要紧紧接住倒下的戚延。

陈澜搭着手,与云匿将戚延扶稳,为他换完干爽的寝衣。

戚延倒在床榻上,嗓音嘶哑:“她呢?”

“皇后娘娘无碍,婢女已经伺候她用完膳了。皇上也该用膳了,早日将龙体养好。”

陈澜端上汤药与晚膳,戚延都在他的服侍下吃完。如今双手都有伤,连握筷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吃得多么?”戚延望着虚空之处,一双长眸深不可测,明明已经伤得没有一丝血气,眸中却始终似有一股执念。

“皇后娘娘饭菜都吃了些,是她日常的饭量,您别担心了。”

连日同戚延一起寻找温夏,陈澜他们一路都受过不少苦,自然也知晓戚延更加的不易。

陈澜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嗓音带着一丝不平:“皇上如今总算可以带着皇后娘娘回国了吧!两国战事不容有差,属下等人今日才寻到您,已是耽误。”

“太后说我大盛不犯旁人,但若旁人欺来、死不悔改,我大盛不惧迎战。”

这说的是与乌卢的战事。

这乌卢国王闻言不知收兵,还是闯了郯城关。

戚延已听完陈澜说起的这些时日的国事。

他被困谷底的当日,郯城关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便传到京都,乌卢攻入郯城,烧杀抢掠。

而自上次温家军醉饮导致疏忽职守后,戚延调换的军队里有部分是他的部下,却不料这些人中竟有人与乌卢勾结。

他们策反了戍守的部分将士,也让半数温家军死于毒膳中,才这般轻易占去城池。

戚延目中一片冷戾。

此战应打。

他的性格从不允许他胆小退后。

薄唇轻启,戚延嗓音低哑:“替朕拟旨,册封温斯来为副将,攻打乌卢,不容有败。安排车架,后日回国。”

陈澜庆幸地松口气,忙去拟旨,但略有些疑惑:“只封副将,但主帅推选何人?”

戚延紧望虚空之处,一双黑眸无比锐利:“朕。”

陈澜与屋中云匿都赫然一愣。

陈澜万分疑惑:“皇上?您好不容易把皇后娘娘接回来了,就要去前线打仗?”

“她不是朕的皇后了。”

“以后,她不是了。”

戚延嘶哑地说完,一双眼仍紧望在帐顶虚空之处。

他似望见温夏温柔的敛眉,她彩虹下明媚的笑靥,她水流里绝望地把匕首刺向她的心脏。

一行泪滑出眼角。

戚延不愿哭,自古男儿只该流血不流泪。

他连五岁发烧醒来喃喃喊着母后,找不到人影时;他连马场骑射上夺了第一,被弓箭划伤的小手兴高采烈地护着第一名的奖励,只想送给母后,却也寻不到她亲切的身影时。

他那些时候都没有哭。

为何这几日却总是会忍不住泪流。

被匕首刺穿的手掌传出锥心的痛觉,戚延手上微微一动都会疼得钻心刻骨,可他还是忍不住握了握拳。

他以后再也没有妻子了。

他心爱的人不再属于他了。

他不敢留她。

他怕留下的只成了一具尸体。

他要她活着。

戚延偏过头,望见屋中错愕动容的陈澜,灯影下红了眼眶、十分憋屈的云匿。

云匿:“那属下以后再也看不到皇后娘娘了?”他明明已二十岁了,却似个少年般不情不愿地红起眼眶。

戚延忍不住想哭。

他竟真的哭了出来。

云匿来榻前让他别哭,把手帕呈给他,可也眼眶通红。

戚延望着这双发红的眼,忍不住哭出声来。

似五岁时找不到母后,似六岁生病喊着母后时,醒来却抓着父皇的手,似七岁高高兴兴要献给母后宝贝时,还是被失落紧拥。

他第一次终于如个稚子般哭出声。

这声音不轻不重,带着成熟男子的压抑,莽撞少年的青雉。

云匿拍着戚延肩膀,也同他一起嚎啕大哭。

身为皇后娘娘的颜粉,他以后再也见不着这么好看的主子了,再也不能偷偷躲在树上看两个主子牵手并行了。

……

翌日仍是一个艳阳天。

屋顶的雪化得干干净净,庭中也再无积雪

万束光洒向山河,冰雪消融的角落露出一抹翠绿嫩芽。

温夏没有等到戚延现身。

倒是在下午时,珠儿端来衣物,竟是大红的喜服。

珠儿满面欣喜:“姑娘这是要嫁人?这也没有准备好,但瞧这喜服真是精美极了,这对翡翠镯子也极是漂亮!姑娘这般的样貌只能在这庭中小办,真是委屈你了!”

温夏怔怔望着那喜服,失了神。

他没有与她行过大婚,最后一回竟想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么?

她又何曾再会在意。

温夏全无喜色,珠儿嘴多的人也不敢再吱声,为她耐心打扮,精致的妆发都足足花去两个时辰。

镜中人身穿一袭正红嫁衣,容妆端正妍丽,国色天香。

盖头蒙上她一张殊色,掩下了美目里经年的悲喜。

吉时有清风和彩霞,新生的满月。

霞光绚烂,似天女散花洒满这座庭院,清风里的云月相激相荡,追逐在这片美丽的黄昏里。

戚延身穿大红喜服,英隽俊美,身形修长而朗昳。

他推开这扇镀满霞光的门,立在这光影之中。

风烟满夕阳,向晚月如影。

他深深地望去,一双眼没有霞光云月,没有山河好景,只有眼前错过十三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