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霍止舟坚定的嗓音安慰着温夏:“别怕, 他既是带着贵重物品来,必是不知你在此, 应是只知易容暴露,在各处寻你。”
温夏恐惧着戚延。
在榆林离宫与他挑清界限时,她本已经觉得她不怕他了。
可温家是她的死穴,她更担忧的是她背后的温家该怎么办。
霍止舟前去宣见使臣。
温夏等在紫宸宫,半个时辰漫长难熬。
直到霍止舟回到殿中,面色冷静,眼底噙着安慰之意。
温夏忙问原因。
霍止舟道:“他发现芸娥的易容, 在四处寻你,燕国也没有放过。”
温夏脸色一白,睫根颤着, 黯然低喃:“还是被他发现了。”
她问着细节,霍止舟让她不必担心。
温夏急切问:“娘亲为何不告诉我, 此事发生多久了,他可有迁怒温家?”
霍止舟安慰道温家没有受到牵连。
温夏问:“那芸娥与白蔻, 与我的宫人都如何了?皇上得知必会迁怒于他们,我临走时给芸娥留下了书信,告诉她若被发现可以拿用书信保下一命。”她问霍止舟他们可有性命之虞。
霍止舟沉默片刻:“夏夏,我必须告诉你,芸娥不死,你不会脱身。”
温夏错目愣住。
霍止舟告诉她榆林离宫之后发生的一切, 告诉她戚延没有处死白蔻等人。
可让芸娥替死, 温夏自责难过, 她被逼无路时都不曾想过要人替死, 若非芸娥答应她好好活着,她断不会走得这么干脆。
温夏责怪自己, 责怪戚延,也责怪霍止舟。
他是她信赖的四哥哥,不应该骗她。
霍止舟抬手要擦她的眼泪,温夏偏过头避开。
他的手僵在身前,沉声道:“芸娥是我的死士,她所尽之职,我皆已以他们需要的方式回报了他们。你不必因为她顶替香砂服侍了你八个月就心生不忍。”
温夏是不愿因为她而连累无辜之人的性命,也不希望四哥哥一开始的计划便存在着隐瞒。
她望着眼前丰姿玉立的青年,他眼眸深邃,龙颜沉稳,一身帝王的贵气。
果真还是如温斯立所言,为帝者果然还是与从前不同了。
霍止舟喉结滚动:“夏夏,我不希望你这般看着我。身居高位,我有无数这样的死士,燕国的安定,民生的安稳,皆有他们一份力,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你若觉得我瞒你不对,哥哥在此给你道歉,救你出火坑是当务之急,我那时别无他法。”
是啊,他的立场是没有错。
温夏怪的是她自己。
无声的黯然,她问:“皇……戚延还说了什么?”
“就是这些。”
“我想看看他的文书。”
霍止舟紧望她,有片刻踌躇,但还是将她带到炳坤殿。
温夏坐在龙椅上望着手中的文书。
第一次见到戚延不再写行草,而是以这般拘于方寸的字体,好像显得他多谨慎小心似的。
[燕皇亲启:
因羁家务,特来叨扰,未及启禀,报以为歉。
吾妻失联在外,特奉画像,恳愿燕皇赐助相寻。为表谢意,奉黄金宝石、珍稀熊猫等物。倘寻皇后平安归国,吾国还复乾、嘉二州。
不揣冒昧,匆此布臆,幸勿见笑。
至纫公谊。
戚延。]
温夏失神良久。
为了寻她,他愿意拿北州来换,就为了这儿女私情?
这样的戚延不像她认识的戚延,而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她也不想去管,也不愿再去知道了。
只是望着礼单,温夏还是怔神许久。
除了黄金与宝石,他竟送了两对白罴熊猫过来。
这熊猫是先皇在世时,村民上报朝廷才入了世人眼中。
白罴熊猫毛色黑白,有着圆滚滚的脸颊,胖嘟嘟的身体,敦厚可爱。它们侵入村庄时原本村民很是害怕,不想它们只抱着柱子啃,一点未伤人。
先皇见太后喜爱,赐为国宝,戚延小时候也十分喜欢养在身边。
他愿意送来这么可爱的动物,愿意割舍北州,诚意不会有假。
温夏紧捏覆着龙纹祥云的文书,他现在这后悔还有什么意义,她已经不愿再为他敞开心扉了。哪怕是哄他,哪怕是装作顺从,她都不愿了。
“夏夏,他不会找到你,燕国防卫森严,不是那么容易闯入。他也不知你在我这里,别担心。”
“可你我出京都那天,他的马车正从城门进来……”
“你已易了容,他认不出你来。就算他找来这里,我也不会任他再欺负你。”
霍止舟手掌落在她肩头。
他眼底安慰温柔,垂下头来安抚她情绪。
温夏从龙椅上起身,避着视线:“四哥,劳你费心了,我想回去给母亲写信。”
她的退避令霍止舟眸色黯了几分。
他并未拦她,命锦雁送她回华玺宫。
可连续三日,温夏都没有再赴过霍止舟的约,没有与他共同再用过膳。
这三日,温夏夜里都睡得不太好,即便她再恨戚延,她也终究背负着他正妻的身份,住在燕国是不妥。
寄给许映如的家书终于收到了回信,许映如在信中解释,因为不愿她忧心才没有把京中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但戚延并未为难温家,让她放心。
温夏如今只愿戚延快些放弃再寻找她的念头,他对她的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时日一久,他终会再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放下对她的找寻。
几日都是意兴阑珊,温夏去皇宫竹林瞧了白罴熊猫回来。
燕国的气候冷得似隆冬,入了室内,温夏解下狐裘,白皙的脸颊红彤彤的,坐到地龙上,怀抱一只温软的汤妪捂手。
锦雁打起珠帘入内禀报:“主子,皇上说今日晚膳有您爱吃的乳酪栗子糕,还有北海运来的虾蟹鲍螺,皇上说请您去用膳。”
温夏微顿:“我不太方便。”
她又拒绝了霍止舟的邀约。
锦雁如常地敛眉,退下去回禀。
温夏也知她怪不了四哥哥,怪的是她自己,若非因为她,霍止舟不会费力去盛国,也不用牺牲他的死士。
百无聊赖挼着雪团的脑袋,温夏轻轻叹了口气。
檐下廊道传来宫人错落脚步声,锦雁招呼着鱼贯而入的宫人,他们手上皆拎着食盒。
那热腾腾的菜拿出来还冒着白气,摆满了圆桌。
锦雁道:“主子,皇上命奴婢们将您爱吃的都给您送来了,天气凉,您趁热吃吧。”
满桌皆是温夏几日前提过的想吃的海鲜。
温夏那天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轻握银叉,温夏吃了半块乳酪栗子糕,心间忽然有些愧意。
她住在四哥哥这里,还对他生气,又有什么意义呢。
夜里,温夏自清玉池沐浴完,方烘干湿润乌发。
锦雁稳步来到寝宫,倒是少有的失些稳重,脸上带着笑。
“主子,皇上想请您去赏花,是昙花!”
锦雁说霍止舟造了花房,冬日也保持着满室暖意,他守了一个月的昙花今夜终于要绽放了,请她前去观赏。
温夏眼里是惊喜之色,除了在大盛宫里,她十三岁时也在将军府见过昙花开。那时她和四个哥哥一起守到半夜,二哥哥与三哥哥同她都困得不行了,是温斯立与霍止舟二人守着叫醒了他们。
望着锦雁满脸喜色,温夏道:“为我绾发吧。”
一头乌发柔顺垂于薄肩,宫人简单为她以玉钗半挽。
温夏系上雪白狐裘,坐上庭中轿辇。
花房有些远,快临近后宫之地了,索性一路宫人禁卫皆被霍止舟屏退。
霍止舟长身玉立,在殿门外等她,左右侍立的宫人垂首提着绢灯。
温夏从轿中下来,凝上霍止舟的视线时,她还在想怎么解释这三日的回避。他却已如常噙笑,就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你上次见昙花是什么时候?”
“十六岁,与盛国宫里后妃们一起赏的。”
“那来看看,满房的昙花都等着你。”霍止舟牵住她的手,脚步略快些穿过庭院。
温夏倒是没再扭捏,知道昙花最易错过。
跨过门槛,霍止舟回头叮嘱她小心,待她进门后,隔着衣衫握在她腕间的大掌滑向她手掌。
他动作随意得就像只是单纯奔赴一场花期。
温夏手心一烫,触过电般。在想抽出时,他已经松开她,笑容朗润,语气坦荡,让她的避嫌都像是多余一般。
“那一排已经开了一半,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完全绽放。”
温夏顺着他视线望去,一排排花架上有十几盆昙花,花苞已经打开,露出几瓣洁白花叶,散开缕缕幽香。
温夏很是惊喜,已专心去守着花开。
霍止舟坐在她身旁:“我第一次见是同你在北地的时候。”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温夏凝望花叶笑着说道。
也就两刻钟,那一排昙花完全盛放,一室暖意里盈满了馥郁浓香,重重花瓣洁白如玉,一场短暂花期盛大又热烈。
温夏不愿离去,一直坐了两个时辰,直到花瓣一点点收合。
亲眼目睹极美的盛放,又目睹华丽的谢幕,她心头几分感慨,倒更多的喜悦。
霍止舟嗓音磁性:“还有几株过几日会开,我再叫你。”
望着已经换过烛的宫灯,温夏这才有些愧意:“我竟让四哥陪我这么晚。”
“不陪你我也是被臣子揪着,今日乏累,是你解救我。”
温夏莞尔。
“我送你回宫。”
两人起身出门,深夜寒风袭来,怀中一片凉意,霍止舟将他玄色大氅解下。
“你披我的。”
温夏道着不用,但他已解下她肩上狐裘,为她换成他的氅衣。
他的大氅缝合了虎皮与貂绒,的确比她的狐裘御寒。
步下廊道,庭中竟飘起雪来,温夏很是欣喜,伸手接在掌心,看细小雪片顷刻化成一点水渍。
霍止舟失笑:“眼下还未到下大雪的时候,钦天监测算了,大雪约摸再有十日。今夜这雪垫不起来。”
“我就摸一摸,反正我也玩不了雪了。”温夏弯起红唇:“四哥哥,我想走路回去。”
灯光熹微,霍止舟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深邃,他噙笑说好。
这雪下得又细又小,但到底还是淋在了她乌发间,她凝眼见霍止舟头顶也覆上几片雪,杏眼生起温柔的笑意。
未瞧清夜路,温夏恍惚见脚边一滩水坑,想避开时不仅踩了进去,还扭了脚踝,脚下瞬间窜起股疼痛。
冬夜里的水滩淬了寒冰般,凉意与这痛觉一下下就浸到了脚心。
她倒抽口气,脸色莹白。
霍止舟紧望她一瞬,手臂穿过她膝弯,已横抱她往华玺宫去。
温夏下意识勾住他脖颈,明知不妥,到底还是想起这几日对他的冷落,便未再说什么话来。
她明明信赖过四哥哥这么多年。
回到华玺宫,霍止舟将她放到一张铺着软垫的扶手椅上,香砂忙将碳炉放到她脚边。
温夏正要说一声谢,他修长手指已抬起她脚踝,脱下了沾湿的绣鞋。
温夏忙缩回脚,却被他力道控住。
明明他力气不轻不沉,却握得她一丝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霍止舟抬起眼,漂亮的眸子清冽得完全不带一丝罪念,让温夏几乎有种想多了的羞愧。
她忽然便想起了九岁时追着长生掉入了湖中,水下的窒息与无助中抓到了他的手,少年清长的手臂带着力量。直到上了岸,湿漉漉的温夏浑身发抖,抱着他哭着喊十九哥哥。后来他成了温立璋的养子,尊她护她,得了好东西都想着“这个给夏夏”。
温夏游神间,霍止舟已经脱下了她湿透水的鞋袜。
白皙细足被他小心托在掌中,他清癯修长的手指揉捏她伤到的脚踝:“这里疼?”
温夏点了点头,想收回脚,他力道却不容她退。
温夏脸颊滚烫,轻轻唤了一声四哥哥:“叫太医来便是,我不怎么疼的。”
霍止舟没有收回手,吩咐锦雁去拿药膏。
“没有伤到筋骨,每日涂抹一点药,养个三五日便不会再痛了。”
他接过锦雁呈上的药膏,手指挖了一团青绿色涂抹在她脚踝上。
冰凉的触觉让她幼圆的脚趾微微一缩,霍止舟指腹生着薄薄的茧,在她娇嫩肌肤上摩挲出一片微微的痒意。
他完全没有帝王之尊,似臣服在她脚边,裙摆旖旎摊在他膝上,纤细玉足也被他捧在膝上。
明明清楚地知道温夏在回避,霍止舟却不愿放手。
微垂的眼眸里,白皙幼圆的脚趾如一颗颗温软珍珠,药膏没有抹尽,她却已经再也僵持不住,缩回脚,踩在毯上,任裙摆覆住裸足。
霍止舟抬起双眼,深邃又冷静地看她面颊一点点滋生起酡红,他知道他胸腔内蓬勃跳动的心脏是因为谁。
香砂拿来无跟的绣鞋要为她换上。
霍止舟没有起身回避,依旧维系着半蹲在她脚边的姿态,只淡淡接过锦雁递来擦手的温热长巾。
他慢斯条理,用湿润长巾包裹每一只手指,可他无比清楚她一双足有多干净,有多娇嫩。
藕色长巾擦尽他手指的短暂间隙里,锦雁了然于心,唤走香砂与满殿宫人。
“四哥哥……”温夏嗓音有轻微的发颤,她好像明白这样的气氛。
霍止舟以这姿态微仰于她身前:“夏夏,今夜的昙花我会记很久。”
她白皙修长的脖间微微滑动,咽下她这一瞬的慌乱。
霍止舟倾下身,指腹轻捏住她脸颊。
这动作他在当她的四哥哥时做过,可那时情念未起,他只当她是妹妹。
温夏一双美目娇盈着一汪水,无措地流转。
可她好像从最初的慌乱到逐渐稳下心神,黯然地凝望他:“四哥哥,你是我哥哥。”
霍止舟嗓音低哑几分:“可我对你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哥哥了,我想娶你。”
“夏夏,如果你是盛皇的皇后,那你永远背负着他妻子的身份。我多了解你,你会罪恶,会犹豫,乱了心神,想回去承受他再施加的一切,想护佑温家。”
她睫羽颤动,湿热的呼吸吐纳在他们咫尺之间,连口齿间都漫出一股香息。
霍止舟喉结滑动,想起她那日睡过的龙床。
他有一日一换床单被褥的习惯,可她睡过的床单衾被,他再也舍不得换。
他在梦里拥有过她,但这些时日,他终于能在拥着衾被时真真切切闻到属于她的味道。
“嫁给我好不好?我护佑你,也会倾全力保护温家,不会让母亲与三位兄长受害。”
“夏夏。”他摩挲着她脸颊,修长手指捏住她下巴。
温夏偏过头避开了他想落下的亲吻。
“我当你是我哥哥。”她语气慌乱,带着一点哭腔:“我是逃过来的,我已经置温家于不义了,我不会……”她错乱的言语一如此刻脑海中错乱的思绪。
霍止舟紧捏她下巴,努力让她望着他这双眼睛。
“我不是你亲哥哥,从对你的喜欢变成男女之情,我痛苦过也自责过,但我不会扭曲我的感情,我对你就是男女的喜欢,我就想要你做我的皇后。”
“我霍止舟这辈子唯要你一人,若无缘得你真心,我终生不娶他人。”
温夏颤动着睫羽,咫尺的距离,他以虔诚灼热的双眼紧望她。红唇吐纳着急促的喘息,温夏的退避落入他眼中,他手指微用力一分。
“你十四岁时快要回京都,三哥问你若你不是钦定的太子妃,会选择什么样的夫婿?”
“夏夏,我听见了。我听见你说喜欢如四哥哥那样会音律,会欣赏,能文能武的高挑儿郎。”
“你知道么,我站在竹帘后听见有多欢喜。那天我在营中受了伤,手臂的刀伤有些痛,但我听着这句话就再也不觉得痛了。”
“夏夏,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无尽的虔诚,薄唇落在她颤合的唇上。
可相触的瞬间,温夏还是倏地推开了。
霍止舟黯然地望着她,清润目中一片可怜的祈求。
温夏慌乱站到了椅子上,又觉这般滑稽得无措。
她高高立在扶手椅中,霍止舟怕她摔下,撑住了扶手。
“你下来,小心摔跤。”
“我……你不能亲我。”温夏慌得快哭了出来,嗓音带着一点小鼻音:“你是我哥哥,即便你已经回到了你的身份,我还是将你当做哥哥,我……”
温夏很是慌乱,也许她更想说的是,即便她要逃离戚延,她也依旧披着大盛皇后这身份,好像骨子里的教育从来都会告诫她要恪守礼数。
她是会喜欢霍止舟这样的儿郎。
如果可以再重新选择自己的未来,她的确愿意选一个这样的人。
可她现在不愿。
她红透了脸颊,无措地站在椅上这样慌乱地讲话。
霍止舟在底下忍俊不禁地笑了:“抱歉夏夏,哥哥吓到你了。”
“我抱你下来?别怕,我只将你抱下来便离开,好不好?”
温夏软了双腿,颤颤揪着衣裙。
霍止舟抱起她双膝,倒不再是亲昵的横抱,很像他们小时候打闹时扛在肩头的抱法。
他将她抱回寝宫床榻上,背过身:“好了,今夜是哥哥吓到你了。你双足冰凉,那只脚还碰不得水,先用汤妪捂热脚吧。”
他留下此话离去。
温夏这才紧张地呼出口气,一颗心仍砰然颤动。
至少她现在不愿再想这些男女之情,她只希望戚延找不到她,给她一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后半生。
第62章
昨夜里飘的点点雪片果真没有在翌日垫起来, 温夏倒也释然,她如今的眼睛本就不能在雪地里多待。
因觉对四哥哥有些愧, 温夏打算为他再缝制些腰带。
她送的两条他轮番用着,着实寒酸了些。
殿中暖炉里生着炭火,屋内倒暖得跟春日似的。温夏与香砂坐在地龙软垫上一寸寸将牛皮鞶带用锦缎贴紧缝合。
香砂问:“主子,昨夜的事您是如何想的?”
温夏虽没有告诉香砂昨夜的事,但香砂也能从她慌乱的神色中瞧出些来。
温夏道:“我终归得为温家着想。”
如今戚延还在寻她,她只能等待时日久了再做打算。
等过个半年一年的,戚延应该就能放下她了。
那时做任何决定, 她才不会连累温家。
香砂弯起唇角:“主子还是喜欢四公子的呀。”
温夏面颊微微发烫,若霍止舟不是她的哥哥,应该会吧。
锦雁挑起避风竹帘, 笑着进来请安:“主子,您母亲寄来了书信, 皇上说今日的书信您看见一定会开心。”
温夏倒有些意外了,以往许映如的书信都会直接寄给她。
她去了炳坤殿。
霍止舟不像往常那般坐在龙椅上批阅奏疏, 他站在殿中,似在专程等她。
见到温夏,他脸上笑意更愉悦。
“你知道母亲给你寄来了什么?”
“母亲捎了东西来?”温夏惊讶。
霍止舟紧握住她手腕,快步牵着她走向御案。
温夏更是好奇了。
直到霍止舟递给她一份带着龙腾祥云暗纹的圣旨。
大盛的圣旨。
温夏很是意外与颤抖地打开,竟然瞧见太后的字迹。
这竟是太后以戚延的口吻,给了她一份放妻废后的诏书。
眼泪汹涌而下, 温夏颤抖地抚过上面的字迹与太后的玺印。
疼她如女儿的太后, 该有多愧疚才做下了这个决定。
温夏想起许映如说过的, 温立璋之所以愿意将她许配给戚延, 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想让她能叫太后一声母亲。
那是爹爹深爱着女子,许映如说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作为子女, 父辈们事她无从评判,只明白这些年太后对她的好是真的出自于一位母亲。
她离开大盛后,太后知晓她假死时该有多伤心?
温夏脸颊一片冰凉,霍止舟俯下身来为她擦去眼泪。
“夏夏,你终于不再是盛皇的妻子了,往后不用再觑他。”
温夏抬起泪眼,笑着凝望霍止舟。
她明明该是高兴的,却不停涌下眼泪。
这接近十三年所受的苦终于换来了这一份放妻书,唯愿往后她能顺遂如意,只做她自己愿意做的事。
她的眼泪一颗颗坠下,似断线的珠子,霍止舟将她揽到胸膛。
温夏再也没有拒绝,脸颊埋在他龙袍衣襟上,将眼泪无声流尽。
远处天空乌云散开,太阳冒出一点头,随风缓缓升在天际,万物皆覆上一片暖意。
因为高兴,温夏这几日的食量都比往常多了不少,也会主动去花房守着剩下的几株昙花绽放,但守了两个晚上都没有等到花开。
霍止舟笑她花期还早,约摸还要三五日,让她不必天天守着。
温夏是想说她高兴呀。
她憋屈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开心过。
今夜的花房中,昙花耷拉着花苞,温夏坐在炭火旁托着腮,知晓又是空等,便轻唤一声“雪团”。
白猫喵呜一声跳到了她膝上。
温夏问锦雁:“皇上还在晚朝?”
“回主子,擎公公传来话,大臣们刚走,皇上一人在炳坤殿,他处理些政务就过来。”
温夏从椅上起身,海棠色裙摆逶迤在地,抱着雪团轻轻抿唇:“皇上的晚茶呢?”
锦雁见她美目一片温柔笑意,欢喜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霍止舟上晚朝前有喝提神汤的习惯,下晚朝后也要饮安神茶好方便入睡。
以往都是御前宫人奉上安神茶,温夏从来没有给他送过吃食,但如今她心中喜悦,想对四哥哥关心一些。
温夏手捧琉璃玉盏无声行进殿中。
擎丘与她对视一眼,藏起笑恭敬禀报:“皇上,晚茶给您送来了。”
“呈上来。”霍止舟埋坐于龙椅上,垂眸拟着文书,头也未抬。
温夏红唇噙笑,无声步上玉阶,在要将手中琉璃玉盏放置在御案上时,霍止舟修长手指接下,很自然地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到了龙椅上。
温夏愣住。
“你怎么知道是我?”
霍止舟未抬头,依旧疾笔拟诏,只薄唇噙笑道:“你身上的气味。”
好吧。
温夏只能静坐在一旁,看霍止舟搁下笔,拿过玉玺。
待他将诏书放置一旁,端起玉盏中晚茶饮下,噙笑望着温夏。
“这是你头一回给我送吃的来。”
“这不算是吃食。”温夏有些惭愧,“四哥喜欢吃什么?我记得你从前喜欢卤食。”
“你调制的那鹅肝方子就很美味了,我平日不挑食。”
喝过井水充饥的人,怎么可能会嫌弃食物呢。
对霍止舟来说,如今的一切都无比珍贵,他已经很庆幸了,唯愿再扶持燕国强盛起来。
他幽深的目光让温夏有些讪然,她好像只会做些卤食,还是依着四哥哥的方子,不过她已经在给他做新的腰带了。
温夏道:“你身体怕寒,现在是冬日了,百官上完晚朝回到府中也晚了些,翌日戌时还要早起上朝。若是可以,四哥冬夜里还是少些晚朝吧。”
“嗯,我听夏夏的。”霍止舟握住了温夏的手。
温夏心脏跳快,想拿出手却被他力道不轻不重地握着,他指腹生着薄薄的茧,摩挲在她手指上泛起微微的痒意。
龙椅虽宽阔,可两人的距离很近,这样安静的端坐几乎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温夏才发觉殿中不知何时已没了宫人们的身影。
她正欲让霍止舟早些安寝,抬眼便见他眉心紧皱,一双漂亮的眸子隐生痛楚,另一只手正按在心口旧疾处。
“四哥哥!”温夏焦急轻唤,抚在他按着旧疾的手掌上:“你又痛了?”
温夏扬声喊传太医。
“没用的。”霍止舟紧握她手,摇头安慰:“我只是忽然疼了片刻。”
“眼下是冬季,不再是秋日了,夜里这般冷,你应该早些就寝。”温夏目中是责怪也是心疼,“我扶你回寝宫吧。”
霍止舟刚欲安慰她无事,可迎着这双水汽氤氲的杏眼,喉结微微滚动,没有说出他已经没再痛了的话来。
她好像只有这个时刻会无条件地关心照顾他。
回到寝宫,宫人伺候霍止舟洗漱。
温夏一直等在外间,直到擎丘上前朝她禀道皇上已经躺下了,只是按着心口,脸色很差。
温夏焦急步入了寝宫,伏在龙床前的踏道上,海棠色裙摆长长地铺绕开。
“四哥哥……”她眼中尽是疼惜之色。
霍止舟紧望她,刚伸出手便被她柔滑细腻的手指握住。
他眸中覆上一层暗色,睫根微敛。
“能睡得着吗?若是太疼我去唤御医。”
“已经好很多。”霍止舟终是骗了她,他阖上眼:“夏夏,我睡一会儿,你别走。”
他唯能听见她心疼而软糯的一声“嗯”。
霍止舟心间煎熬着,一面担心温夏会冻坏,一面又舍不得她离去。
他多了解温夏的性格,即便逃离了戚延,也会担忧温家会不会受到牵连,所以她不敢答应他任何请求。
而如今她瞧见大盛太后拟的放妻书,才卸下身份与防备,卸下这礼教约束,终于开开心心地做回了她自己,也愿意主动为他送晚茶。
他们之间,差一声她的答应。
床沿微微下陷,帐中很是静谧。
霍止舟睁开眼,温夏已伏在床沿睡着了,如同上次那般,白皙面颊透着细腻粉色,鼻尖娇俏,沉睡的容颜娇媚安静。
他无声抿起薄唇,起身将她横抱到床榻中。
可温夏逸出一声嘤咛,似舒服地侧了个身,眼睫微微一颤,在他臂弯里睁开眼来。
她美目中睡意惺忪的迷惘皆化作一时的慌乱,颤合着红唇:“四哥哥……”
“我无事了,夏夏,今夜你睡在此处吧,我睡别处。”
她欲坐起身来,霍止舟双臂保持着方才抱她的姿势,已将她圈禁在他的领地里。她不敢触碰到他手臂,杏眼噙饱了一汪水,慌张无措地流转。
喉头微微滚动,霍止舟紧望她:“夏夏,你喜欢四哥哥吗?”
温夏怔住。
“现在没有盛国皇后这身份了,我不是温斯和,我叫霍止舟。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他乌发垂在她白皙颈间,驾不住发梢扫下的痒,她难耐地躲,锁骨滑出衣襟,露出一截娇嫩的玉人骨。
他一寸寸倾下身。
温夏只经历过这样的戚延,她也多害怕这样的戚延。被霍止舟这样紧迫凝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四哥哥,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当你是我哥哥,可是,可我……”
温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彼此很近的距离,除了戚延,她没有被男子强大的气息这样包围,红唇逸出慌张的轻喘。
“为什么不知道?”霍止舟眼底生起庆幸:“夏夏,你可以说没有,若你回答四哥哥你不知道,那你心里就是想过我的。”
一颗泪滴进了温夏脖颈间,她愣愣地望着眼前人。
青年薄唇带笑,眼尾却湮着湿润,深深望进她眼中。
“夏夏……”
“你给我时间好吗?”温夏喘着气,侧过头不敢看他。
霍止舟终于笑了起来,这二十一年从未像此刻这般笑过。
“嗯。”
“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温夏终于坐起身,霍止舟也松松退开手臂,却并未离开,俯下身紧望她,褪却一双帝王威慑的眼眸里,此刻只有清润温朗,甚至带着一点祈求的意味。
“我可以吻夏夏吗?”
温夏湿红的眼尾盈着一丝怯避,掀开衾被欲离去。
霍止舟黯然地按住她手:“好,是我吓到你了。但你留下吧,子初了,外边天冷。我去书房。”
温夏仍想离去。
霍止舟:“母后知我犯病,派了宫人在外守着,你出去怕是会让我母后误会,若你不介意的话。”
小姑娘卷翘的眼睫扑颤着,终是没有再说拒绝的话。
霍止舟颇为无奈,起身拉过方才散开的衣襟,胸前一片山峦分明的肌肉线条也遮掩在寝衣之下。怪不得会吓坏她,他方才的确被欲念携裹,差一点想不顾一切吻上她唇。
温夏留在了他的寝宫。
只是心脏仍跳得很快。她安静地和衣躺下,任由万千思绪搅着她。
太后帮了她,她已经不再是戚延的皇后了。
她如今可以自己选择夫婿了,为什么还要尊着骨子里的礼数。
她为什么不可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选一个如四哥哥这样懂她的人。
这世间的男子不是都如戚延那样只看重她的皮囊,至少与她一起长大的四哥哥不是。
寝宫安静,未有宫人入内打扰,霍止舟也未再唐突进来。
温夏有些疲惫地阖上眼,不再去想。
……
紫宸宫的书房灯火通明。
霍止舟斜靠龙椅上,膝间盖着绒羽毯,殿中暖炉烘着一室暖意。
宫人侍奉在两侧,他淡声:“退下吧。”
宫人小心退出书房,留下架在暖炉上的茶壶。
御案上铺着一卷画,画中是十八岁的温夏。
霍止舟抿起薄唇,指腹摩挲着她红唇。他一双漂亮眼眸不再清润温朗,覆上一层汹涌灼烫的暗色。绒羽毯下,他自己纾解了出来。
他一向克制,除了对权力的征服,对其余任何都没有欲望。
可唯独对温夏。
兄妹之情的畸变始于哪一天他已经记不得了。
他只清楚每一次忆起她,除了她干净的眼睛,清澈的酒窝,明媚的笑声。还有温立璋训斥他时,她挡在他前面,说“爹爹要罚哥哥就先罚我吧”。
营地里训练受的皮肉伤都是常态,涂上药膏,纱布绷紧个一旬就不会痛了。
可每一次她都会心疼,瞧着那狰狞的伤一边掉眼泪,一边问他疼不疼。
霍止舟在这悖逆的禁忌里一遍一遍痛苦,而现在,她终于愿意说给她时间。
她终于愿意不再把他当成哥哥,而是会慌乱脸红地将他当做成熟儿郎看待了。
……
对于戚延的文书,那日霍止舟回以客套礼节,写下的回信由使臣带回了大盛。
初冬的青州也逐渐降温,入目的庭院树木一片萧瑟凋敝的景象。
戚延听着燕国来的回信,燕帝文字简练,客套地回会留意,却并未在字里行间提及奉还乾、嘉二州的事宜。
戚延不知这燕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像对两座城池并不动心。
这几日里,常善治说沉船已经打捞完毕,没有皇后娘娘的踪迹。
戚延自然庆幸,可也更猜不透温夏会往哪里去。
青州应该是没有她的消息了。
云匿派去江湖中打听的暗卫也并未带回有用的消息。
几日的恢复,戚延双目已能瞧清,只是不能久睁,会畏光灼痛,徐华君依旧让他覆上药纱养着。
陈澜的脚步声传进殿中,戚延听力敏锐,听出身后还跟着两人。
“皇上,长宁侯世子与梁大人来青州见您了。”
戚延没有心思,淡声问:“你们俩来做什么?”
“自然是劝皇上。”两人行了君臣之礼后,才如友人那般叹气,苦口婆心。
“阿延,你已经把自己伤成这样了,就回去吧,派人去找便是。”
戚延紧绷薄唇,不发一言。
梁鹤鸣这是不知道温夏于他有多重要。
阮思栋:“虽然我也想劝你回京,也是太后派我二人来劝你回京的,但我想你不自己找下去是不会甘心。”
戚延这才有些松动:“朕不知道夏夏如今过得好不好。”
他多日不曾开口的嗓音带着嘶哑:“她娇生惯养,吃不了宫外的苦。”
“朕想明白了,等寻她回来,她就与太后、她母亲住到皇宫里。朕就住榆林离宫,等哄好她了再回去。”
梁鹤鸣:“你眼睛都快找瞎了,还怎么找?”
阮思栋瞪向梁鹤鸣,倒也是叹了口气:“阿延,有个事我觉得得跟你分析一下。”
“皇后逃宫,太后自责,写了放妻废后的诏书给温相,温家都在举国寻找皇后的下落……”
“母后写了废后的诏书?”
阮思栋点头,才忆起戚延看不见,忙应了一声。
戚延紧捏手上扳指,却没有再多恼羞,只有苦涩的笑意:“她倒是一直将夏夏当成女儿,可没有朕的玺印,那诏书不过是一张废纸。”
那不过是太后慰藉心中的愧疚罢了。
阮思栋:“你听我继续说,温家都在找皇后,你查到什么线索,他们便派温家军一同查找。看似是焦急地帮着你,可曼娘跟我分析,皇后这般金尊玉贵的人物,自小都未受过一丝苦,偌大的温家怎么可能放心她流落在外?除非温家知道她的踪迹。”
戚延不觉得意外,他自然想过这些:“温家不会告诉朕,你觉得朕能严刑逼迫温家?”他用了刑,温夏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阮思栋急道:“哎呀你是当局者迷啊!我是说他们既然也能找的地方,就肯定不是皇后所在之处!你只要找他们没去过的地方不就行了!”
戚延握着茶盏的手倏然停下。
脑中已在迅速回想这些时日以来,暗卫调查的温家所找过的地方,排除着剩下的城邦。
“云州,许州,?城!”戚延当即下令让陈澜去查这些地方,可他又忽然道:“还有燕国。”
阮思栋不以为然:“咱两国连贸易都没打开,皇后能去燕国?那里是有她哪个嫡亲的人她才敢去吧。”
戚延喉结滚动,想起了温家消失的四子温斯和。
温夏对温斯和的依赖有多深,他从前与她在水中那次便已经知道了。
他只是这般猜想,并不认为那温斯和会是燕国人。
派出人去查这三座城邦,戚延终于重新又燃起了希望来。
他沉声命令陈澜:“备马车,朕要一同去。”
陈澜与阮思栋他们都劝戚延先养好眼睛。
阮思栋道:“你好歹等他们先摸清那三个地方,你好再直接过去。”
“阿延,你与小皇后闹成这般,我也挺为你可惜,也为小皇后可惜。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找着她,曼娘与我说,要你回想回想她离开之前你看见的异常。”
“她离开之前一直都在离宫,朕有三日不曾见过她,见她的那夜里她做了梦……”
戚延嗓音暗沉,回想起那夜他听宫人说她病了,趁她睡着前去看她,却听到她在梦里喊太子哥哥。
他心都揪到了一起,去抱她时被醒来的她扇了一耳光。
她要他走。
那时的她便还是她,不是那个易容的女子。
后来他便不敢再去打扰她,被阮思栋邀去了运城喝酒。
修长手指忽然敲击在膝上。
戚延沉声问阮思栋:“你可记得从运城回来那次,朕说有一女子有几分像皇后?”
问到这里,戚延好像倏然抓住了迷雾里的一缕光,沉声命令陈澜:“那是八月二十几日,把朕出城的日期查明白,把那一天进出城门的所有名录送到朕面前,即刻去办!”
阮思栋摇摇头:“皇上啊,那女子我也看过了,她普普通通,别说脸不是皇后,就连身材也不是,你哪只眼睛觉得她像皇后?”如今戚延眼睛看不清,阮思栋说完这句便有些后悔,忙请罪。
戚延覆着药纱,双目看不见后好像思绪越发清晰起来。
目中是那女子的背影与忆九楼那丰姿玉立的掌柜。
那女子明明与温夏全无二致,是哪里会让他觉得像?
怕生时怯意的躲避?
垂眼的姿态?
不管是什么,他都只有在那一次,仅仅是那一个陌生女子身上瞧出了温夏身上的亲切。
——她极有可能就是被易容过的温夏。
戚延心脏蓬勃跳动,可忽然整个人又顿住。
他想起了那女子身边忆九楼的东家。
他猛地扯下药纱,冷冷盯着睁眼处耀眼的天光:“查封忆九楼,我要背后东家所有的消息,把掌柜带来见朕。”
忆九楼。
十九。
温斯和。
戚延冷冰冰睨着这灼痛着双目的天光,到此刻,他好像终于才摸到了一丝线索来。
阮思栋他们虽不理解,但也并未打断他。
……
陈澜派出会轻功的禁卫去查此事,三日后带回了忆九楼的肖掌柜与八月二十七日进出京都城门的名单。
戚延审问着肖掌柜。
肖掌柜已吓去了半条命。
食楼被封,官兵二话不说押着他来到此地。
戚延双眼已复明,深不可测的眸底只有狠戾的杀气,他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冷得不带温度。
肖掌柜哆嗦地答着:“草民从来没见过东家,东家每次都是派家中管家来,那管家说话有些女气,像以前退下来的皇宫太监一样的声音。”
戚延眯起一双幽邃的桃花眼:“那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是东家?”
“不是,那是东家的家眷,他说他姓温,拿出一枚玉牌给草民看,连续五日都来。”
五日。
戚延审问着具体日期。
而肖掌柜的回答让他顷刻便明白了。
那日楼中所见之人恐怕真是温斯和。
温斯和连续五日都来,是在等温夏,她当时正在皇宫,还未到榆林离宫。
可既然温斯和不是东家,那东家是谁?
戚延紧眯眼眸,不愿相信东家是温夏。
他恍惚忆起了第一次知晓那卤食时,正是白蔻去为温夏买回宫的。
她不是去买,而是在寻找她四哥哥的下落?
那忆九楼是她所建,为了温斯和所建?
一切都凭猜想,可戚延目中一片狠戾,差一点捏碎手上新的扳指。
“他们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肖掌柜哆嗦地回忆:“他留下了住址,说若东家回来,要东家去那里找他。”
“草民如今记不清了呜呜,是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小厮说找李家忠……”
戚延冷睨陈澜。
陈澜与阮思栋、梁鹤鸣都在那城门出入名册上翻找这个名字。
耳边全是竹简的碰撞声,愚钝沉重。
戚延滚动喉结,脑中是忆九楼中那个男子的脸。
最初听到肖掌柜转达那东家的一番寻亲之言时,他觉得那人好像懂他,与他是一类人。
也许,那个传话的人正是温夏。
是她懂他。
她建那座食楼只是为了寻找温斯和,十九?
那日他以为他见到的青年便是东家,一番接触下来,他对那人没有好感。陈澜也说那人气质特殊,完全不像是普通富贾。
戚延目光一寸寸暗沉下去,周身气场冷戾得似卷起一股寒天朔雪。
他怎么现在才想到,那样的不卑不亢,那样的气度,除了皇亲国戚,还能有谁知道他的身份不跪地行礼?
“找到了!”
陈澜激动地呈过那卷竹简:“李家忠,李家孝,李莺莺!八月二十七日申时出城!”
戚延一双深眸淬了寒冰:“查下去,顺着去燕国的路线。”
有了名字与路线,陈澜查找得很快,几日后于望州飞鸽传书给戚延。
而戚延紧捏手中的书信,喉咙灼痛,心脏每跳动一下都是痛楚。
这三个名字于京都一路北上,停在了望州。
望州往前便是北地了。
他们消失在北地的名册里。
因为那是温家军的地盘,温夏进入北地可以抹去一切痕迹。
掌心内力化碎了那信件。
戚延目中一片死寂,只看到忆九楼里芝兰玉树的青年回答他——那是他心爱的姑娘。
只看到京都城门前,易容的温夏靠在那人怀里。
北地不会有温夏的身影了。
穿过北地,她可以去燕国。
唯一能带走她的,将她藏得这般深的,唯有燕国皇族。
第63章
清晨, 尚未从暖和的被子里起来,温夏便被香砂惊喜的声音唤醒。
珠帘清脆碰撞, 香砂挑起帐幔走进寝宫。
“主子,下雪啦,好大的雪!外边可漂亮了。”
温夏睁开眼,贪恋被中的暖和,倒也欢喜地漾起唇角。
她起床穿戴好,在庭中踏着雪玩。
厚厚积雪给大地盖上一层白被,庭中红梅从满枝雪中露出红瓣小脸。她的秋千椅上也被白雪覆盖, 雪团跳上椅子,秋千随着它圆滚滚的身体轻摇,连猫也发出惬意的喵叫声。
温夏捂着手中汤妪, 任寒风拂过脸颊,她此刻又想在雪地里作画了, 但怕眼疾发作。只多站了片刻,她便回到暖和的殿中, 轻轻漾起唇角。
今后还长着呢,美景也不急于这一时看尽。
…
白茫茫的天地中,一骑烈马肆意冲破这簌簌疾落的鹅毛大雪,玄色衣袂凌厉翻飞在这疾雪中。
戚延睫根覆满了雪片,入目一片皑皑白色,依稀有三三两两坐落的木屋点缀。连续多日不休的赶路, 身体早已到承受的极限, 他强撑眼皮, 紧绷薄唇扬鞭策马。
这是燕国的境内。
离东都皇城不过再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他比最先出发潜入燕国的陈澜等人还要快些。
云匿追赶在后, 终于在戚延慢下脚程时与他并排前行。
“皇上,您必须歇一歇, 否则这样到了东都属下与您都得废。”
戚延不曾停下。
他这些时日都是施展轻功赶来,内力耗尽,如今只能骑行。
这是燕国境内,尚未探得温夏具体在何处,他所带的人马不过二百死士,都比他慢了两日的路程,还在后头。
他如今靠不了别人,只能靠他先寻到温夏。
如果带走她的真是燕国皇族,不管她最开始是不是自愿,他只怕她如今遭人强迫,想回故土而不得归。
他是她的丈夫。
他必须保护她。
“青影几人探得如何?”
云匿道:“几座王府摸了,没有皇后的消息,燕国皇宫守卫森严,青影派人进入差点暴露,正在想办法探进宫里。”
戚延薄唇紧抿作冷淡的线条,策马奔腾。
他终于穿过寒风朔雪,驶入东都。
而青影等人总算摸到了消息,回禀时,青影惴惴埋下头去:“属下看到皇后娘娘了……”
……
簌簌大雪落停时,庭中又垫起了厚厚一层积雪。
霍止舟出现在华玺宫,明黄龙袍外系着雪白貂裘,长长宫人敛眉立在他身后。
“我来带夏夏去看雪。”
他很少这样郑重地过来,薄唇噙着笑,眼底的一片温柔之色映衬在这片清冷的雪地中,似把天际都温润起来。
温夏站在门中,微微一笑:“在庭中赏雪吗?”
“去一个地方。”
温夏有些黯然:“可我如今需要少在雪地里待。”
“我知道。”霍止舟低笑:“你可以放心。”
温夏有几分好奇:“那你等我片刻。”
对温夏来说,赏雪这样美好的事也是需要仪式感的。
她回房换上海棠色曳地锦衣,腕间佩戴一双春带彩翡翠手镯,换了新的绣鞋,将极好的银狐裘系在肩头,对镜一番,才挑了相称的石榴红口脂抿在唇间。
镜中人姝色无双,有着发自内心的愉悦浅笑。
温夏起身同霍止舟坐上御辇。
穿过御道与几重宫阙,入目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只是这雪地中竟有姹紫嫣红的小动物,各种颜色依次排开,它们各自做着憨态可掬的姿势。
温夏很是惊讶,靠近才见是以布制成的各种小动物,尤其是一匹小马驹格外像她北地里那匹。一群抓着蹴鞠玩的橘猫也格外可爱。但这些动物身上的颜色却都极深极浓。
不远处,每隔几丈都排开彩布糊的树,茂密的枝桠翠绿盎然,垂下千万绿丝绦在朔风里飘荡。
整座白雪天地都被彩色装点得十分鲜艳。
“这些……”温夏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仰起脸凝望霍止舟:“为什么都是彩色的?”
“雪盲症是因为雪地空旷,除了白雪的颜色没有其他颜色相称,看久了才会伤眼。”霍止舟耐心为她解释:“现在有五彩斑斓的小动物们陪你一起赏雪,你可以不用再担心旧疾发作了。”
温夏怔怔听着他解释这原理,洁白雪地之中,霍止舟颀长挺拔,瞳孔里倒映着她。
她忽然第一次以看待成熟儿郎的眼光去看待他。
“那里还有滑道,我带你去。”霍止舟牵住她的手。
温夏没有拒绝,卷翘的睫羽下,她杏眼盈满一汪温软的水,任凭霍止舟牵着她踏上这片洁白雪地。
银装素裹的世界,他们身处在七彩之中。
温夏遥望去,满目彩色点缀其中。
她再也不会因为空旷的雪地而伤眼睛,再也不会去想观宇楼下一望无际的绝望。
任霍止舟紧紧握住她手掌,她瞧着脚下新绣鞋印在雪地中的纹路,真好看呀,她轻轻笑了起来。
“怎么了?”
霍止舟垂眼问。
温夏没有抬起头来,在朦胧泪光里望着脚下漂亮的鞋印。
“四哥哥,哪里有这么好的地方呢。”
“这是我父皇从前设在宫中骑射的马场,故而这般宽阔,你不想被人瞧见,不会有人过来打扰,周围都守着禁军。”
“我是说,哪里有这么好的地方。”温夏抬起头来,笑着凝望他。
一行泪从她红红的眼眶里滑下。
霍止舟收紧双眸,敛了笑俯下身擦她的眼泪,动作轻得怕稍一用力都会弄疼她这张脸般。
他目中深重而庄严:“以后都会有这么好的地方,不管我是温斯和,是霍止舟,我都会给你这么好的地方。”
温夏绽起笑来,不再管往昔身份教条,不再管笑不露齿。她皓齿灿然,红唇在冷空气里浮生着娇嫩的嫣红,酒窝明媚而纯粹。
旁边的大兔子不再是白色,因为她的眼疾,它们变成了草地的绿色,手中捧一只红彤彤的柿子。
温夏笑着往那滑道小跑去,紧拉着霍止舟滚烫的大掌。
那滑道背后便是供先皇骑射休息的宫殿,里头候着几名宫人,侍奉着火炉上烘烤的茶水点心。
温夏提着裙摆小跑上滑道,坐在圆形的滑板舱内,从布满冰雪的坡道高处冲下来。
飞雪四溅,不染纤尘的天地间只有她明媚的笑声。
而那背后宫殿楼顶之中,被云匿死死拦住的戚延何曾听过她这样的笑声。
半开的窗户背后,戚延双眸一片猩红,千辛万苦寻找的心上人就在他眼前。
他终于找到温夏了。
他以为她会过不好,穿不暖,会被人欺负。
可她穿着奢贵的雪银狐裘,腕间、脖颈间戴着漂亮的翡翠,被无数宫人拥簇侍奉。她笑靥这样明媚,牵着另一人的手。
忆九楼里见过的男子正是此人。
一袭明黄龙袍,叫温斯和,也叫霍止舟。
她竟抛下了他,转投了燕国皇帝身侧。
她对得起他么?
喉间一片灼痛,翻涌起一股腥甜。
手上的扳指再一次被戚延仅存的内力捏碎了,掉向地面。
云匿忙谨慎地用脚背接住,怕弄出异响引来禁卫。
戚延提着最后的内力欲飞下去带走温夏。
“皇上,不可!”
云匿焦急之中,被迫点住戚延穴道。
戚延动弹不得,布满杀意的嗓音呵斥:“解开!”
“我们去不得。”云匿急迫解释:“我们好不容易能避开重重禁军进入燕国皇宫,尚不知这燕帝的暗卫布在何处,现在下去无异于送死,您带不走皇后娘娘。”
他们的人马不过二百死士,差两日才能赶到这里,目前宫外也不过就青影带着的十人,怎么可能把一个大活人从这防卫森严的燕国皇宫里救走。
戚延死死望着雪地中那张明媚的娇靥。
温夏一遍一遍坐着那滑舱,一个坡道就能让她这么开心吗?
他为她买山凿山,给她用不尽的珍贵翡翠,让她享受一代帝王能给的无上的宠爱,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她是他的妻子。
为什么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与别的男人牵手,对别的男人带笑!
被点了穴,戚延安安静静地立在晦暗窗前。
可无人能见他一双冷漠萧杀的眼底早已是汹涌暗潮,狂风暴雨都似从这双眸底倾覆。
温夏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从坡道上滑下去,又提着裙摆跑上,再滑下。
霍止舟站在滑道的尽头,总会等她滑下来时握住她双手,送到他唇边为她呵气。
戚延死死望着他们交握的手,望着温夏微仰的脸颊,惊涛骇浪都在他一双布满杀意的眼眸里。
一双眼里的戾气足矣毁天灭地。
“怎么了?”
雪地滑道旁,霍止舟紧望着温夏。
温夏从四溅的雪粒中揉着眼睛,不停眨着睫毛,睫根轻颤。
“好像雪进眼睛里了。”
霍止舟蹲下身为她检查。
温夏坐在铺着软垫的滑舱里,微微仰着冻红的脸颊,任霍止舟托起她下巴。
他动作很轻,小心地为她吹掉眼睫上的雪粒。
“已经在你眼化开了,别怕,雪干净。”霍止舟嗓音温润:“闭一会儿就好了。”
温夏闭上眼。
她听话得有些乖,被雪天冻红的面颊泛着一层柔粉色,让人忍不住想去保护。
霍止舟忍俊不禁笑了。
温夏睁开眼:“四哥哥笑什么?”
她好像在这一刻娇俏而温柔。
霍止舟深深紧望她,视线凝在她一双吐纳着气息的红唇上。
咫尺的距离,温夏轻轻颤下眼睫。
霍止舟喉结滑动,缓缓俯下身。
她垂下长睫,最终颤抖地阖上眼。
冰凉的唇相贴,温夏轻轻颤抖着,却没有再避开。
霍止舟触碰着她唇形,以冰凉的薄唇细细描绘。
他没有经验,除了温夏睡梦里那回,是第一次这样亲吻她。他只觉得不得章法,直到温夏呼吸难忍,轻轻启唇,湿热的呼吸吐纳在他唇边。他好像终于寻得出口,柔软的舌探入她唇中,吻到一片甜息。
带着薄茧的手指扣住她后颈,另一只手缠进了她五指,与她紧紧交握。
温夏心脏不停地咚咚跳着,霍止舟的吻从生涩到主动,游刃有余地侵入。她脸颊滚烫,脑中也嗡嗡失聪,在他越来越深的吻中软了腰骨。空气稀薄,她轻喘地发出一声娇吟,却甘愿仰起脸颊回应,紧紧揪着他龙袍衣襟。
皑皑雪地刺着一双猩红的眼眸,布满了血丝,布满了滚烫眼泪,从戚延眸底滚落。
为什么?
温夏是他的妻子,他才是她的丈夫!
她为什么可以心甘情愿靠在别人怀里!
他把世间恩宠都给了她一人,她为什么要抛弃他,背叛他?
眼泪滚落在挺拔的鼻梁,戚延挣扎着动弹,想强行冲破被禁锢住的穴道,最终震破经络,只能吐出一口血来。
云匿焦急搀扶他:“皇上,别看了。”
还,还怪好看的。
身为皇后的颜粉,云匿不敢说皇后娘娘跟底下那燕帝也挺相配。
“替朕解开穴道!!”
血丝与杀意充斥戚延双眼,薄唇被鲜血染红,他此刻宛如来自地狱,周身的暴戾几欲摧毁这泱泱山河。
云匿无法,道一声“得罪了”,封下戚延的哑穴,跪在他脚边:“皇上,请您振作!此刻只有我们主仆二人,内力耗去八成,冲下去只会被乱刀砍死。”
云匿苦口婆心:“属下封您穴道是大不敬,可您这么下去救不了皇后,您得想出一个计谋来,求您振作!”
戚延死死望着倒在陌生男子怀中的温夏。
她螓首高仰,情动难抑。
那样甘愿。
他没见过她这样为他。
甚至到现在他才看见那明黄龙袍上系着的腰带多么眼熟。
那是她亲手所做。
他曾以为那是她做给他的,他还高高兴兴地系在了腰间。
为什么啊?
寒风自冰天雪地卷裹而来,割在鬓侧,砭痛着骨头。
那龙袍上的金丝线被温夏纤长的指甲勾破,松松散散地拉出几绺。
她美目涣散,缺氧的红唇轻喘着气息,终于先从霍止舟的亲吻中退开。
四目相对,温夏喘着气,胸脯上下起伏,在这双深情的眼下红了双颊。
霍止舟眸底一片柔情,薄唇抿起笑。
他张着唇想说许多的话,熬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得到了她的回应,他多开心。
可他只是深望温夏,不愿打破这难得的气氛,指腹擦去她嫣红唇瓣上的水渍。
他的耳朵逐渐也红了。
温夏倚在他臂弯里,还揪着龙袍衣襟上那松散开的金丝线,目中一愧:“龙袍坏了……”
霍止舟垂眸瞧了眼,忍不住笑出了声,握住她手指亲吻:“没关系。”
“还想滑雪吗?”
温夏摇头,从他怀里缓缓坐起来,红着脸抚弄明明还整齐的鬓发。
她起身说要回去。
霍止舟将她送到华玺宫。
“四哥哥。”温夏低唤道,凝望他的眼眸却无比坚定。
已经发生的事,温夏不会逃避,也不愿不清不楚。
被她一唤,霍止舟很庄重地等候她说。
“你今后不可以再骗我。”
霍止舟眯起眼眸,温润的嗓音这一刻严肃发紧:“骗你?”
“嗯,芸娥的事。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欺瞒我,哪怕是为了我好。”
霍止舟松下神态:“嗯,我向你保证。”
“还有什么,你说。”
“如今皇上还在四下寻我的踪迹,我与你之间……我不想太早让母亲与哥哥们那边担心,所以你我暂且就先像此刻这般吧。”
“我都尊夏夏之意。还有什么?”
温夏抿起唇角摇头:“以后再告诉你吧。”
脑子好像轻飘飘的,她都想不到了。
霍止舟低笑:“想去看雪时随时告诉我。”
温夏点头,望着他腰间玉带,她忽然问:“四哥哥,你的玉笛呢?”
她好像到如今都没有再见他像从前那般,将珍爱的白玉笛系在腰间。
霍止舟微顿片刻:“摔坏了,以前发生过很多事。”
温夏见他没有细说,明白恐怕是如心口那旧疾般,是他不愿展露给她的难堪。
她没有再问,目送他乘上御辇。
入目一片皑皑白雪,他明黄衣角渐渐远去。
温夏回到寝宫扑进床榻上,紧拥柔滑的软枕,鼻尖埋在枕中深深呼吸,心脏还像方才那样跳得很快。
她竟然亲了她的四哥哥。
可他如今已经不算是她哥哥了,她不是违逆伦常。
许映如把太后的放妻书寄给霍止舟,而不是直接给她,便是希望告诉霍止舟她已经是自由身。
娘亲也是希望有一人能护她伴她的。
香砂走进殿中,瞧着温夏这般模样,忍不住笑:“主子,您想通了便好,只要您开心奴婢就开心。”
“今日那雪地好漂亮呀,满地七彩的小动物,怎么还能想到给树木也裹上彩色的衣服,四公子真是用心!”
温夏从软枕中抬起头,眉眼生着温柔的笑:“今日我见你也想坐那滑道,明日我再带你去。”
香砂开心地应承着。
翌日,霍止舟政务繁忙,擎丘过来禀报说他要傍晚才能过来陪她。
温夏让他安心忙国事,带着香砂去了雪地中滑雪。
主仆俩很是开心,算是第一次在异国他乡彻底放下烦心事。
玩得累了,温夏从滑道上下来,回到旁边殿中小憩。
暖炉上烘着板栗与糕点,温着霍止舟送给她的桃花清酿。
香砂为温夏斟酒,剥着板栗。
温夏见她手指仍是玩雪时的一片通红:“坐下烤火。”
可话音刚落,一道闷哼声响彻这殿中,侍立在四角的宫女倒了下去。
一抹玄色的魅影袭向香砂,在温夏尖叫的同时,滚烫的大掌捂住了她嘴唇,无比熟悉的龙涎香浓烈地弥散在她左右,似无穷的黑暗吞噬了她。
温夏恐惧地睁大瞳孔,颤抖着眼睫,被有力的手臂揽住细腰,后背抵在身后墙壁上。
而她眼睁睁望着那玄色魅影停下,是云匿。
香砂晕倒在云匿掌下。
温夏颤抖地望着眼前袭进的人影。
戚延俊美无俦的面颊不带一丝温度,一双深眸只有暴戾,只有嗜血的杀气。他紧绷薄唇,如刀雕刻的面庞与鬓角覆着风霜,高大健硕的身躯朝她倾轧而来。
那一身颠覆山河的祸乱,让温夏顷刻流下无助而恐慌的眼泪。
他是她的劫,是她的魇。
他为什么还能找到她……
温夏张着唇,竟然已无法发出声音。
而下颔被戚延手指捏住,他的皮肤比以往更粗粝许多,茧压在她娇嫩脸颊上,她恐惧得流下眼泪。
唇被他冰凉薄唇覆住,他撬开她齿关,直驱而入,没有一丝柔情,粗暴而残戾。
眼泪布满温夏脸颊,她推不开也发不出声音,只有痛苦的呜咽声。
后背抵靠着墙壁,他健硕的身躯也似铜墙铁壁禁锢住她,温夏痛苦地睁着眼,唇齿一咬,不知咬破了他哪里。
戚延闷哼一声,终于停下来。
他修长手指狠狠捏着她下巴,语气无比的冷漠。
“温夏,你知不知道你是谁的皇后?”
“朕才是你丈夫!”
殿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温夏无法呼救,只觉得后颈袭上一股酸麻,戚延暴戾的脸覆灭在她眼底,她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宫门外,锦雁察觉异常后立即放出烟雾信号,与云匿交上手,大喝“来人”。
戚延已带着温夏,在其余几名暗卫掩护下逃出了燕国皇宫。
……
温夏睁开眼时,入目是陌生的帐顶,她惶恐地爬起来,一眼望见拴上门折回身的戚延。
他一步步走向床榻。
温夏摇着头,眼泪已经布满了脸颊。望着他居高临下的健硕身躯,她多清楚他想做什么。
“不……”她爬到床沿,又被他狠狠扔回床中。
他单手便可以截断她的生路,这样轻而易举。
温夏跪爬到床尾,只想逃离开,可再一次被戚延大掌钳住脚踝。
绣鞋掉在了床榻中,她被狠狠拽回。
“我求你,不要……”
温夏挣扎的双腕被戚延轻轻易钳住,系在腰间的衣带在这挣扎里绑在了她双腕与床栏之间。
戚延一双桃花眼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帝王无情的冷戾。
他捏住她下颔,迫使她娇嫩的双唇都嘟在这份狠力下。
“温夏,朕给你无上的恩宠,是你不要的。”
“逃到燕帝身侧,他就能保护你?异想天开!”
“这燕国江山,朕会夷为平地。”
温夏被覆住双唇,所有的痛苦都只化作她与他唇舌间的呜咽。他吻她,更似亲咬她,比从前每一次更甚。
“我求你,不要,我求求你!”
“不要这样对我,皇上……”
“我不要呜呜,我恨你。”
“戚延……”
她痛苦地呼喊:“太子哥哥!”
戚延脊背一僵,终于在这一声里停下来。
第64章
温夏涨红的脸颊布满泪痕, 眼尾滑下一颗颗眼泪。
戚延急忙地去擦那泪,可怎么也擦干不净, 她越哭越多。
她一双美目死气沉沉,带着浓烈的恨意,再也不像从前喊他阿延哥哥时那样温柔。
戚延忽然万分懊悔,败在这双娇红杏眼下。
他解下她腕间的捆绑,把散乱的衣襟为她理好,嘶哑地解释:“朕没想和你闹成这样。”
“朕见到你不是想要这样强迫你,朕是气愤!”
“夏夏, 我看到你吻了别人,我才是你丈夫!”
“你不可以亲别人,不可以牵别人的手, 你是我妻子。”戚延沉沉地望进她眼中。
眼泪汹涌不止,温夏瑟缩后退, 在泪光里望着戚延。
她眼前的男人为她低头了,垂下从前高贵的头颅, 跪在她腰侧仔细亲吻她勒伤的手腕,说着对不起。
可温夏心底只有恨意。
从他说以后不要她了,以后别喊他太子哥哥了,不要再出现在他视线里开始,她在他身前柔弱了十三年。
哪怕她占着理。
她也一直处在这被迫的弱势里。
她再也不想屈于这柔弱的姿态。
再也不想只有他永远站在强者的高处。
“别碰我。”
方才喊破的嗓音带着一点哑,温夏抽出发痛的手。
她紧紧拥着狐裘护住自己, 盈着泪光的双眼一点点冷了下去。
“你永远不会发自内心地爱护我, 问我愿不愿意, 你只是喜欢着这具身体。”
戚延赫然眯起眼眸, 想发怒,却强压着震怒。
他痛苦地说道:“我把皇后尊贵的一切都给你了, 我连后宫妃嫔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你说朕只爱你的身体?”
“温夏,你假死逃开朕,朕有治过温家的罪吗!”
“你假死欺君,温家知情隐瞒,是灭门大罪。可朕千里迢迢来寻你,只要你跟朕回去,朕一切都可以不计较。”戚延喉结滚动,包括她亲吻了别人,他都可以去放下。
温夏的双眼依旧只是冷漠地流着眼泪。
她有太多的话想解释,想像那日东宫里那般告诉他,他所做的那些看似不轻不重的伤害,对她来说根本放不下啊。
她不是一棵树,刀子割在上头留下的伤疤会随着年轮愈合。
她是一个有血肉的人,她会痛。
她本不愿再与他多说一句话,可身后的温家却是她的软肋。他这双睥睨天下的眼睛好像也还没有醒悟般,觉得他给了恩赐她就一定得回头。
“这些年,我一个人都已经过惯了,我习惯了后宫里没有你,只有母后的生活。”
温夏凝望戚延,用湿红的眼睛,哑哑的嗓音说:“可我有一次还是对你升起了期待,你知道是哪一天吗?”
“是建始四年,我嫁给你的那天。”
“我害怕婚后的生活,我害怕我的夫君还是不喜欢我。许嬷说‘皇后生得美,皇上挑起盖头见到一定会喜欢的’。我不想以色侍君,可我那一天还是在心里默默地期待,我期待你揭下我的盖头时真的会喜欢我了,以后你就不会再生我的气,再把脾气发到我身上,母后就可以不用担心我们了。”
她流下眼泪:“即便那天我跟你的衮服拜了天地,我也还是在想你晚上来揭我的盖头时会心软。可是你没有。”
戚延蹲到她身前,弯下腰来擦她的泪:“对不起,我错了,夏夏,我错了。”
“你没有揭过我的盖头,你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最后那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在青州,即便你对我那样喜欢,我也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戚延抱着她,不停地嘶哑唤:“我真的错了,夏夏,你原谅我。”
“阿延哥哥会改,阿延哥哥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你相信我!”
温夏无声凝望他,向来高贵的戚延竟会在她面前低头,会流下眼泪。
他一双盛情的桃花眼染上这么哀伤的颜色,布满红红的血丝。他的薄唇也有她咬过留下的血痂,还有应该算是风霜割过的干裂皮褶。
他找到她的过程应该不容易。
可她不会再去想他这一路为了找她都经历过什么。
她不会动心了。
她再也不要相信他,顺从他了。
“其实我还有一次也对你动心了吧,不,是两次。”
温夏流下眼泪。
她从前不懂动心是什么滋味,许映如永远待在后院,与温立璋分居,父母相敬如宾,她不懂什么是恩爱夫妻的模样。先皇对太后那般好,太后好像永远只忙于政务,只陪着她长大。
直到昨日,霍止舟吻她时她没有再回避。
那满目纯洁的天地,冰雪中炽热跳动的心脏,好像让她明白,她也是有过动心的一刻。
“你带着我去运城比武的那一次,你赢了那些高手,站在擂台上受看客们鼓掌。你只身飞向我,用轻功带我去湖畔看彩虹。”
“我在七色的彩虹里只有快乐,我高兴,我抱着你,没觉得你再可恨了,我甚至觉得你身上的龙涎香和那彩虹水汽里的花香一样好闻。”
她那时以为心脏咚咚的跳动是因为彩虹,可现在明白了吧,也是因为带她去看彩虹的人。
“后来,你诏了民间郎中来为我诊脉,我庆幸你没有诊出我在喝避子汤。我甚至在赴你寝宫的路上想,等让我缓个两年我就愿意为你生儿育女了,我就愿意放下那十三年,同你好好过余生了。”
可他还是亲手打碎了她的臆想。
“可那不是我自己要的十三年,是你给我的!为什么要我自己去放下呢?”
她再也不要对他顺从,对他柔弱,对他屈服。
温夏流尽了眼泪,娇红杏眼中淬了清冽的雪,清冷而空寂。
“我最后叫你一声,太子哥哥。我罔顾恩宠,以下犯上,我私自离宫,大逆不道。这样的我不配你,求您放过我吧!”
猩红染满了戚延一双眼睛,滚烫的泪也在温夏这些话中滚落下,顺着他挺拔的鼻梁,很快滴入了榻中消失不见。
他可算听到她说为他动心了。
可他要的不是她的退避,他要她给他机会,要把这十三年都弥补给她。
“一切都是我的错,自小欺负你都是我的错。夏夏,你只要给我一个机会便好,我怎么做,怎么证明给你看是我的事。”
“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能做回你的太子哥哥!不,我会比十二岁的戚延做得更好,你相信我!”
戚延第一次这样惧怕,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眸再没有从前的恣意张狂,只有小心翼翼的祈求。
温夏只是淡淡地移开目光:“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了,太后给了我废后的诏书,我已经……”
“那圣旨印着母后的玺印!”戚延急迫地打断:“那不是我的玺印!你是我的皇后!”
温夏深深看他一眼,紧捏狐裘拢住自己,起身跪在这凌乱的床榻上:“那我就最后称一声臣妾吧。”
“臣妾罪妇,求皇上休妻,废了臣妾。”
翕动的薄唇颤抖着,戚延发红的眼眶一片痛苦。
“求皇上恩赐。”
“我不!”
“朕凭什么要放妻要废后,你哪里有错?”戚延去握温夏,她却冷淡地抽出手,他只能匐跪在床沿,昂起头颅仰望她。
“你跟我回去,我住离宫,你同母后住皇宫,把你母亲,把你三个兄长接入宫都可以!”戚延急切地道:“我向你道歉,我不会再强迫你,我会做得比十二岁的戚延更好!”
他紧紧地抱住温夏。
失去她这么多个日夜,从面对“她”的死亡,从病中一次次的噩梦里醒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不在担心她在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坏人欺负去。
终于能把温夏抱入怀中,戚延埋在她鬓间,深深嗅她身上无比熟悉的玉兰香,拥着她软玉般的身体。连日来心脏里所有的恐慌才被填满,终于敢闭上眼睛。
到这一刻,戚延才发现他无法再放手。
就算是死,他也舍不得放手。
温夏挣脱着这怀抱,却碰到勒伤的手腕,疼得轻蹙黛眉。
戚延这才松开,望着她腕间红红的勒印,口齿中是不住的“对不起”。
温夏想下床,拿过床上散落的绣鞋自己穿上。
她伸出的手因为疼痛而发抖,方才不仅被勒红了双腕,还将她手指也磕到了床栏,骨节处已磨破皮。
戚延万分愧疚,握住她的手,却又被温夏避开。他再次伸出手,她紧紧攥住狐裘衣襟,护紧自己。
“求你放过我吧,我累了,不会再回去了。”温夏深深望着戚延。
“我不会让你走的,你累了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前提是先回大盛。”戚延说:“母后病了。”
温夏果然还是会因为太后而触动,眼睫轻颤。
“夏夏,你同我回去,我不会再欺负你,什么坏毛病我都会改。”
“太后是什么病?”
“你假死后她愧对你,加上胃疾与这几日天寒病倒了,我收到宫中来信,她强撑病体每日临朝,身子很不好。”
温夏紧紧揪着狐裘衣襟,大盛的牵绊除了温家便只剩下太后。
她眼眶滚烫,可逼回了眼泪。
“你是太后的独子,是你应该尽孝,而不是我。”深吸口气,她想下床来:“请你莫要拦我。”
戚延蹲在她身前,一双睥睨天下的深眸此刻这般恐惧。
“要怎么样你才肯回去?你说,我都能办到!”
温夏无动于衷:“你让开。”
“你刺我一刀!”戚延拔出腰间匕首,塞进温夏掌心:“夏夏,你往我哪里刺都可以,我欠你的一刀还不清,可我要你解恨……”
冰凉的匕首被迫握进了手心,温夏吓得尖叫着后退。
她虽是将门之后,可温立璋哪让她碰过刀枪,望着戚延此刻癫狂痛苦的模样,温夏只想逃开。
“皇上!燕国京畿包围了此处,您先离开,属下们断后!”
门外响起青影的声音。
戚延沉下脸色,收起了那匕首,蹲在温夏身前伸手系紧她狐裘。
“先回大盛。”戚延紧抿薄唇,面目一片冷戾,握住温夏手腕。
“我已说过我不会回去!”
温夏抱住床栏挣脱他大掌。
戚延深吸着气,不再对她动粗动武,压抑着嗓音里的愠怒,沉声道:“燕帝此人能装疯卖傻,城府极深。他就是温斯和对不对?建始三年的大战你父亲战败,恐怕与他脱不了干系。”
“朕回京后会为你重查此事。夏夏,先与阿延哥哥回京,你相信我不会再伤害你。”
温夏态度坚决,假死时就已经做下了决定,舍弃了大盛皇后之位,如今也不会再因为他几句保证就回头。
“我已不会再回去,除非你能带着我的尸体走。”
戚延眯紧眼眸,目中一片愤怒,却始终紧抿薄唇不对她发这火,抬手便要落下。
“你要给我一记手刀?你只会用强。”温夏死死抱着床栏,娇红的杏眼一片冰凉。
戚延败在这双通红的眼眶下。
看她这么娇弱的一团,裹在狐裘里只像一只娇贵的小狐狸,一双眼睛盈娇含泪,却拿出这么冷冰冰的气势来觑他。
行吧,他的确被觑住了。
死死握住手掌,戚延沉下气,未再将她放晕。
“皇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等人手不够!!”
温夏紧抱住了床栏:“你走吧,我不会……唔!”
她一声娇吟,已被戚延点住穴道,一点也动弹不得。
“不使手刀,但给你点了穴。夏夏,我不会放开你。”
戚延对上她一双带着恨意的眼眸,不再犹豫,紧揽她腰破门离开。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
漆黑的瓦檐外袭来无数箭羽,寥寥几名暗卫在大门处与闯入的京畿军搏斗。
戚延将温夏护在他的氅衣中,大掌揽住她后颈:“别怕,我不会让箭伤你。”
他施展轻功,冲破这无数利箭。
箭羽划破长空,在耳鬓落下嗖嗖的声响。
温夏置身高处,望见低矮的村落,这里是郊外。
道路上密密麻麻的京畿军,而她终于瞧见了霍止舟。
他颀长身躯坐于马背,一身政务中来不及换的龙袍,雪白貂裘在寒风里猎猎翻飞。
远眺见她,霍止舟高喝弓箭手:“停!”
他不敢让乱箭伤了她。
温夏迎着烈风喊:“四哥哥救我!”
揽在她腰间的滚烫大掌狠狠收紧,戚延嗓音无比凶沉:“我是你丈夫,我能害你!”
霍止舟紧睨戚延离去的方向,当机立断调转马头。
戚延在屋顶施展轻功,霍止舟便在下穿过长道,步步紧随。
有功力高强的死士截住了戚延,在屋顶与戚延一番打斗。
温夏紧蹙着眉,在这刀光剑影下喝着戚延:“你把我放下吧,我不会再回到京都了。若你还念从前的恩情,就赐我一条活路,让我自生自灭。”
“不。”
“我戚延筑下的错,我会偿还。我戚延的皇后,我也会护到死。”
戚延的师父卫蔺元乃江湖隐士高手,并非徒有虚名。戚延一身武功也凌驾在这几名死士之上,很快便已借机脱壳,抱着温夏穿进山林。
他以为他甩开了霍止舟的人马,但道路尽头却横冲出一匹黑色御马,马上之人丰神俊朗,一双漂亮眼眸却是结冰的冷戾,抬起手中弓箭。
温夏紧望着出现的霍止舟,眼眶涌起滚烫雾气。
霍止舟三箭齐发,使的是温立璋教的箭术。
那三支箭直冲戚延而来。
温夏眼睫颤抖:“不可……”
她是恨戚延,可她不要戚延死。
他是太后的独子。
他也是大盛的皇帝,他死了会有人为了皇位争夺而牵连无数人丧命,也许她敬爱的太后和她想保护的温家都会牺牲在皇权之下。
电光石火间,只见剑光寒冽。
温夏都没来得及瞧戚延是怎么躲开箭的,便听到他一声闷哼。
护住她的那只手臂上刺着一支箭。
戚延利落地拔掉箭,鲜血瞬间汩出,在玄色衣袍上浸出一团暗纹。
他解开了温夏的穴道,忍着嗓音里的疼痛:“按住。”
温夏用发抖的手替他按住伤口,手心瞬间冒出一团湿热。
“可有受伤?”
温夏摇头。
“别怕。”
戚延说完这句,冷睨策马紧追的霍止舟,用仅存的一点内力冲上山林。
燕国地貌奇特,很多地方看似有路,实则可能多是天坑,丢个石子进去,等到天黑都等不到回音的那种。
戚延虽未亲历过与燕国的战争,但他看过不少温立璋从前写的作战纪要。那时只当是精彩绝伦的书来看,他从不去承认写书人的骁勇。
而今每闯开一处深丛,他都会提前扔出石子,听到回音才敢进前。他也才明白,温夏的父亲有多英武。
父皇输给这样的人,父皇释然不了,可戚延如今能释然了。
茂密林立的深丛错目而过,身后紧随的霍止舟始终未曾放弃,离他们也越来越近。
霍止舟生在燕国,熟悉每一种地貌,即便在林中也能稳步策马。
方才险些伤到温夏,霍止舟已经弃了弓箭,扬声喝:“再往前你是带着夏夏去送死!”
“盛皇停下,朕让你与你的人出燕国!”
戚延发出一声冷嗤,脚下未停。
霍止舟:“放下夏夏!”
“朕抱自己的妻子,与你何干?”
“前处地貌错杂,你想死别带着夏夏!”霍止舟夹紧马腹冲上前。
戚延内力早已耗尽,又加失血,此刻已经逐渐跑不动了,霍止舟很快便追赶上他。
温夏屡次挣扎无用,腰间铁臂就像紧烙在她身上。她捂着的伤口仍在不停流血,指缝间早已腥红一片。
“我不会再跟你回去了,戚延,放下我吧。”
戚延才刚启唇,霍止舟高喝的嗓音已急迫打断他。
“危险!”
最后一丝内力使出,戚延已经施展轻功要越过眼前的树枝。
可他未料脚下不是大树,是生长在两座山峦峭壁之间的树丛。
脚下踩空,前方雪地根本不是路,是被白雪掩盖的峭壁藤蔓。
戚延脸色一变,想将温夏扔给岸上霍止舟已经来不及。
身体急速下坠,他深深望一眼早已脸色惨白的温夏,用整个胸膛紧紧护住她。
“我不会让你死。”
急速的下坠,温夏不知脑袋磕到了哪里,再也没了意识。
岸上,霍止舟急速勒住了马蹄,跃下马背,调转马头紧拍马尾,驱走爱骑,不愿牵累它性命。回身几步纵跃,跳下了一望无际的深渊,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犹豫。
这样的地势他也经历过。
山峦两壁间会有生长多年的树丛或藤蔓,可以挂住人缓下一命。
如果没有,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
整座空谷间激荡起回声,落下厚厚积雪。
谁能料到山峦之间的狭谷之下,会是这么空旷,这么安全的地方,犹如山中住户的庭院。
这一片平地前伫立着三间草屋,一间鸡舍,旁边槐树深井、篱笆围栏,还有个草亭,像极了避世之人的幽静之所。
皑皑雪地中躺着他们三人。
温夏最先醒来。
不知身在何处,脸颊被雪地冻得生疼,她颤抖地睁开眼睫,又紧紧闭眼抖落睫毛上的雪粒,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爬动。
一旁,戚延也总算睁开眼来。
他四下紧望,终于看到两丈处的温夏。
狐裘仍紧紧系在她肩上,幸好。
她纤长手指冻得通红,一点点弯曲动着,脑袋也总算抬了起来。
戚延如释重负,被灌木划伤的薄唇笑起来时,拉出一股刀割的疼痛。
方才全靠他一点一点撑住山壁上的丛枝,否则两人早已摔得粉身碎骨。
戚延眸光一凛,忽然在雪地里四下寻找,望见了不远处一动不动的霍止舟。
他眸底一片寒刃。
他在摸索那些丛枝时,霍止舟就在他对面的崖壁上,腰缠着藤蔓一点点踩着借力点。
这人为了温夏,竟然敢跳这万丈深渊。
戚延喉中干渴,也这才感受到手臂处的剧痛。除了被箭射伤的地方,他方才单手握那些丛枝,左臂全是伤。
戚延艰难地侧过身,张唇含了口地上干净的雪,在嘴里化成水咽下。
温夏已经挣扎着爬起身来,可以站起来了。
“夏夏。”戚延嗓音嘶哑。
她一怔,回过头。
“扶……”戚延话未说出,温夏深深看完他一眼,已经跌跌撞撞朝霍止舟奔去。
“四哥哥——”她娇靥如花枝轻颤,睫羽下滴落簌簌的眼泪。
“四哥哥,你醒一醒,你怎么这么傻……”
戚延:“……”
他死死眯起疼痛的眼眸,忍着周身剧痛,体力耗尽,这一刻怎么爬都爬不起来了。
深深望着搂着别的男人哭泣的温夏,戚延嘶哑地开口:“夏夏,你看一看我,我也会疼……”
第65章
这低哑的嗓音被山谷中猎猎风声卷裹, 很快四散在空旷雪地中。
温夏的眼泪滴落在霍止舟脸颊,她虽不记得晕厥后的事, 可在闭上眼前,看见了跳下山崖的霍止舟。
他广袖黄袍迎风翻飞,义无反顾。
温夏泣不成声。
“别哭。”极轻的一声低笑响起,一只手抚上温夏脸颊。
温夏愣住,紧望着睁开眼的霍止舟,他忍着疼坐起身。
温夏忙止了眼泪,慌张地检查他身上哪里有伤, 瞧见他掌心与手臂上皆是划痕。
“我不疼。”
霍止舟抬手欲擦温夏的眼泪,一只沾血的手臂横在他们之间。
戚延跌跌撞撞起身,雪地里留下蜿蜒的血迹。
他紧张地检查温夏, 问她哪里疼,可有哪里伤到。
温夏抽出手摇头, 紧闭的红唇不愿与他再多交谈。
戚延眸光黯然。
虽然温夏没有说身上何处有伤,也不愿与他讲话, 但他还是紧张地检查她脑部,轻按住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疼得厉害吗?”
温夏摇头。
“可觉得会眩晕,有没有不舒服想呕吐?”
温夏抽出手:“你走吧,你看到了,哪怕是跌落山崖他也会保护我,我不会再同你回去的。”
心脏里一片痛涩, 戚延痉挛地握住手掌。明明很想抱抱温夏, 可他掌心全是方才狠抓那些丛枝时划破的血。温夏爱干净, 他今日已经连累她一身狼狈了, 不愿再把脏血弄到她衣衫上。
他控制着想抱她的手。
目光冰冷扫过踉跄起身的霍止舟,戚延望向不远处那排草屋。
他们身处这屋中的篱笆庭院内, 竟不知山峦之下还有人家。
戚延握住温夏手腕。
温夏倒抽口气,唇齿逸出一声痛吟。
戚延倏然松开手,才反应过来腕间有伤。
他目中疼惜又懊悔:“你跟我来。”
温夏握着手腕不愿再看他,只望向拖着腿站起身的霍止舟,她忙去搀扶。
“四哥哥,你腿受伤了?”
“只是崴了。”
戚延冷冰冰睨着霍止舟,一双眸底只有杀气。
霍止舟也冷凝戚延一眼,目光从未如此狠戾。
两道视线交汇,在冰冷雪地间卷裹起浓烈杀意。
无声硝烟,殊死之争。
但彼此似乎都明白,当务之急不是争夺。
是如何在这山底先保护好温夏。
戚延已率先挪开目光,只对温夏道:“我先去看看那草屋。”
今日恐怕只能在此借宿。
但戚延敲门未有人应,木门也未上锁。
他推开门,灰尘卷裹着冷空气四散。
这是一间连着灶房的饭厅,中间摆着四方桌,两条长凳,墙上有厨具、蓑衣等物。灶房以一堵泥墙隔开,屋主人有几分雅趣,这室内虽陋,但泥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能在此地还能挂上画来装饰的,想来不是普通猎户或者农户。桌上还摆着几盘菜,那食物皆已腐化。
戚延又检查了旁边两间厢房。
一间房中置着书架,上头几卷书籍文墨,只有一方座椅。另一间房置着衣柜、床榻,屏风后隔着洗漱架,看起来是个讲究的主人。
那床上被子都来不及叠,加上那餐桌上未收的菜,想来走得十分匆忙。
戚延走向温夏:“这里久无人住,应是安全,你先进来,我看下你的伤。”
他习惯性地来牵温夏,就像从前每一次这样牵她时,她都是安静温顺地跟在他身后。
可这一次,温夏抽出手,被冻红的杏眼中依旧如冰雪清冷。
深深的挫败感袭上戚延。
他明白,如今不同了,温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做一个顺从他的妻子。
而他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处处强迫她。
方才屋中对她动怒,他已经深深后悔。
松开手,戚延在前领路,等温夏慢吞吞跟上来。
霍止舟也自后跟来,同温夏一起打量屋子与旁边两间房。
戚延道:“你进去看下可有哪里受伤,我在外边等你。”
霍止舟也道:“别怕。”
温夏深深看他们一眼:“你们不能再起争执。”
二人俱未作声,皆已背过身去,但都以沉默回答着温夏。
温夏关上房门。
霍止舟环顾一圈庭院,往旁边两间房走去,也检查一番。灶房连着片后院,他想去后院看一看可有出路,但停在檐下冷睨一眼戚延,眸底含着无声的警告。
戚延目光极冷,薄唇一言不发,一双深眸波澜不惊。
霍止舟收回视线,穿过灶房走去那后院。
戚延立在檐下,手臂间的箭伤很痛,掌心也全是枝丛划破的伤口,那雪地里还印着些血迹,都是他身上淌下的。
此刻剧痛一阵阵袭来,他侧头检查臂间箭伤,剑眉因痛紧皱,却听身后吱呀的开门声。
温夏紧捏着狐裘衣襟,只瞧见他而未见霍止舟,面颊有些犹豫和焦急。
“我四哥呢?”
戚延本不愿回答这话,可温夏一双眼盈娇含泪,把担忧写在脸上,好像不听到一句他没动手就不罢休。
戚延深吸口气,嗓音深沉:“去探路了。”
“为何这么快,检查好了?”
温夏紧拢狐裘:“那铜镜……算了,我应该无事。”
戚延已向房中探去一眼,迈步进去,玄衫擦过温夏银白的狐裘,他唯恐弄脏了她,几乎是侧身紧贴着门壁进屋。
找到铜镜,戚延拿到院中一块磨刀石旁。
这镜子久无人用,已经照不清人。
但井中水面上已经结了冰,戚延打不上来水。他握了把雪,想以内力化开,可如今内力早已散尽,短时间内根本恢复不了几成。
戚延只能用掌心温度化开雪,受伤的手心又流出血来,钻心刻骨的疼。
…
温夏远远立在门中,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遥望戚延,她有些怨恨,有些快意,可更多的是想放下,不愿再去牵扯从前过往。
眼前戚延弓起挺拔脊梁在冰天雪地里打磨铜镜的姿态,很难让人将他与从前那张狂恣意的君王当成一个人。
他的动作瞧着既生涩,又有一种练武之人天生的娴熟。
戚延停顿了片刻,换了一只手。
温夏这才想起他臂间有伤,她张唇想说不用了,可望着这皑皑雪地,想起失明之前也是这样一望无际的纯白天地。
她失明的时候,他明明就没有担心过她,她又为何要担心他。
温夏背过身,回到屋中,找到一方粗巾擦拭沾灰的槐木方凳。
戚延把铜镜送过来,他习惯性地踏进房门,想起如今温夏的退避,微微抿唇,一时停在了门口。
“我进来给你放上,铜镜沉,你拿不动。”
温夏侧过脸颊。
戚延放下铜镜离开,带上房门,守在屋外。
须臾后,温夏打开房门。
戚延正要问她身上可有受伤,她往庭中张望,已先问:“我四哥还没回来吗?”
戚延沉沉提了口气,强行命令自己不要再动怒,嗓音无比冷静:“夏夏,你可有受伤?”
“我无事。”
戚延剑眉下一双深眸中庆幸几分,按着被箭射伤的手臂:“你帮我看一下伤口?”
他想说,他也会疼,她为什么抱着别人心疼落泪,她能不能想一想他,他才是她的丈夫。
“盛皇右手未伤,不能自己看?”
霍止舟冰冷的声音传来,他也从正厅走来,手上捧着些冬枣,还特意洗过,果皮上沾着干净的水珠。
戚延不悦地眯起眼眸。
“四哥哥,你去哪了?”
“去看一看路。”霍止舟面色凝重:“这是个死胡同,我虽没有再往前探,但前处应该是断崖,燕国多此地貌,短期内恐怕没有路。”
他淡瞥一眼戚延:“恐怕得在此地困多日,等候我的人找来。”
戚延音色冷淡:“前处是断崖,那屋中书籍文墨从何而来?附近可有湖泊?”
他在质疑霍止舟的话。
霍止舟不欲与戚延交谈,但也会回答他这些疑惑。
“此处应该是以前隐士所居,这里紧邻的婪州有过一次地震,恐怕才改了此处地貌,断了以前的路。”
戚延也想亲自去探一番路,但却不放心温夏一个人在这里。
她黛眉揽忧,经受不住风雪的脸娇红一片,双唇也失了往日莹润。
戚延与霍止舟几乎异口同声:“你睡此间。”
温夏看了眼他们二人。
霍止舟:“你就住这间,委屈几日,等我的人来了便能出去了。”
戚延自当不喜他后面半句,但也同温夏道:“你先休息一番。”
说罢,戚延要往左走,霍止舟要往右去,二人挡住彼此的路,一时都冷睨对方。
“让开,我找干柴。”
“我找火折。”
彼此幽幽睨一眼对方,都各自去忙自己的。
他们都最先想着给温夏升一堆火取暖再说。
两道修长的身影皆已消失在左右,温夏黛眉拢上深深的忧愁,紧捏狐裘,对眼下的状态自然担忧。
她根本不希望他们俩碰到一起。
一个是盛国,一个是燕国,素来的对立,即便如今休战也不是以友国盟约休战。
她更不愿这二人任何一方在此事中危及生命。
不然,她不成了祸水了吗?
浑身骨头散了架般,温夏疲惫得只想躺下。
可桌面都是灰尘,那床单被褥上也不干净,屋子里没有地毯,甚至是黄泥地,连块干净地砖也没有,裙摆拖着,都是污渍。
温夏浑身难受,却也知道不能计较。
从这么高的山崖跌下来,她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解下狐裘,温夏却连衣服挂在何处都找不出一个干净的地方,叹了口气,放到了床榻上。
轻轻提起裙摆,温夏起身去井旁想打水,一时望见旁边雪地上一滩鲜红的血迹。
她怔了神,自然知道旁边又长又深的鞋印是戚延的。
可如今她不会再去关心他了。
她只有对他越冷漠,他才会明白她心意知难而退。
“夏夏?”
霍止舟的声音急切传来。
温夏紧握着井上的麻绳与木桶,无措地回过头。
霍止舟朝她冲来,戚延也放下了手中干柴,箭步冲向她。
“你做什么?”
到底是练过功的人,戚延率先冲到温夏身前,焦急将她牵到身后,警惕地望着那深深水井。
“掉下去怎么办!”
温夏幽幽地看他:“我打水。”
她无措地抬眼,望向霍止舟:“我想把屋子收拾一下,可是它们……”
它们根本不听话呜呜。
那麻绳就跟铁丝一样,死死扒拉在木桩上,又没有热水浇一浇,她连怎么解下那被冰凝固的麻绳都不知道。方才撑在井上,估计才吓坏了他们。
霍止舟将她揽到身后,以身躯隔开戚延:“回房间,我来。”
戚延也顾不得恼羞霍止舟的行径,只对温夏道:“你的屋子我来收拾,回去吧。”
温夏被迫回到了房中,心中尽是愧意。
好在她找出了干净的棉被,虽然陈年积压的味道很不好闻,但总算比床榻上的干净。
她没做过这些事,哪怕只是换下被褥也做得极慢。
灶房中,戚延劈了柴,霍止舟将柴点燃,烧着一锅白雪。
冰冷通风的灶房一点点燃出暖意,可两道视线之间却拔剑弩张,气氛寒到极致。
戚延薄唇中逸出冰冷的字句:“燕帝不想燕国生灵涂炭,最好守好规矩。”
霍止舟迎着戚延视线,不甘示弱。
“那盛皇可以放马过来,我装疯卖傻忍辱多年,早已不惧任何。甘愿倾举国之力,亦要护我心爱之人。”
“她是我妻子!”
霍止舟冷声:“你跟她结过发吗,你跟她拜过天地吗?我尊重夏夏自己的选择,盛皇若真心爱她,也当尊她选不选你。”
戚延紧握袖中拳头,冷望眼前挑衅的英俊面孔,恨不得以武力与眼前仇人决战。
忆起霍止舟亲吻他的妻子,戚延深眸越发冷戾。
望着锅中热气腾升的白雾,为了温夏,他终于还是在这一刻忍下了。痉挛地松开疼痛的手掌,冷冰冰地往锅里再加一桶雪。
霍止舟将烧好的炭火提到温夏房中。
戚延将干净的热水端到温夏身前。
第66章
他们二人气氛冷煞。
温夏的加入也只会让她自己不松快。
这样的局面与这般不舒服的相处并非她想要的, 可如今困在此地,别无他法。
她只是冷冷地, 天生轻软的嗓音淡淡说:“若你们还想我能在这山中平安无事,就请你们别让我难堪。”
二人淡瞥对方,谁也不愿多说一句,但都收起一身尖刺。
三间屋子收拾好,霍止舟没有客气,径直占了那像书房的一间。
戚延出现在书房门口,霍止舟音色冷漠:“盛皇连房间也要跟我抢?”
戚延不屑回答, 在屋中一通翻找,总算找到些药膏。
他径直出门,根本不屑同霍止舟去争抢一个地方。
他要争的, 只是温夏。
他错过温夏的这些时日,温夏的心已经很明显被霍止舟夺去。
此人不仅如今俘获了她的心, 从前还是她的四哥哥。
回想起温夏从前在他面前哭着喊出四哥哥,戚延眸色更寒几分。
经历如今总总, 恐怕温夏已经伤透了心,短时间内不敢再相信他。
阮思栋带着他去同那柳曼娘谈话时,柳曼娘说女子勉强不得。
越是勉强,她越会离你越远。
而捆住温夏手腕时戚延也的确悔悟了,他不可以再勉强温夏,还有霍止舟此人。
他越对霍止舟不好, 也许温夏越会对他疏远。
哪怕她明明就是他的妻子。
回到饭厅, 戚延将几瓶药放到桌上, 一一打开。
里头有的已经发霉, 完好的几瓶中,他只认得一瓶应该是獾油, 不知余下的药都治什么,只能都试试。
解开寝衣衣带,蓬勃的肌肉暴露在冷空气下,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帮忙。戚延只能用那只掌心满是伤口的手,一点点挑开粘黏到血肉上的衣衫。
伤口很深,有些草屑在坠下时混在了血肉里,必须清理出来。
鬓角生出细密的汗,戚延将匕首烧红,没有别的工具,只能用锋利尖刃挑出草屑与碎肉。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至挺拔鼻梁,伤口有多痛,手臂上喷张的青筋就有多粗,戚延整个身体已全浸在汗液里。寝衣已经不能穿,他借用灶台里的余火烘烤干。
这里没有食物,天色也暗下来,不方便去找吃的。
戚延与霍止舟将野枣都留给温夏,二人只是烧了水喝,打算明日天亮再去外面寻找食物与路。
入夜里,三人皆已回到各自房中。
温夏睡左厢房。
霍止舟睡书房,有椅子与书案可以将就。
戚延睡连着灶房的饭厅中,两条长凳合一起倒也能靠着墙搭搭腿。
厢房里,温夏翻来覆去,在这张床榻上根本睡不着觉。
她也知晓她条件已经很好了,霍止舟与戚延连张榻都没有,只有她换下来的脏被褥用。
只是这床实在发硬,木枕又高又硬,她拿掉了,还不如不要枕头。
被窝中没有汤妪,温夏翻来覆去,双脚怎么也不暖和。
“夏夏,你睡了么?”窗外响起霍止舟的声音。
屋内没有灯,只能接着一地白雪折射的青白黯光,瞧见那麻布糊的窗外投下的影子。
“四哥哥……”
温夏还未说完话,便被戚延冷淡的声音打断。
“燕帝不睡,来朕皇后的屋子做什么?请你自重。”
霍止舟音色也无比低冷:“朕来问夏夏冷不冷。”
“她冷不冷要你关慰?”
一声吱呀的声响,房门被戚延推开,他手上拎着木桶进来。
温夏惊慌地往床里侧靠,紧紧捂着被子。
戚延微顿,才忆起又忘记规规矩矩敲门。
他如今不能再下意识拿身为皇帝那套天经地义的规矩来对待她了,他必须得改。
迈出的脚收了回来,戚延退到门口:“我给你拎了热水来,你泡泡脚?”
温夏想拒绝的是戚延,可如今关头,不愿身体被冻坏染病,只能极淡地道:“你放进来吧。”
戚延放下热水,关上门,冷冷瞥一眼门口的霍止舟。
霍止舟隔着门道:“夏夏有事唤我。”
温夏轻轻应了声。
戚延并未离去,霍止舟也未走开。
雪地映着暗夜稀薄的天光,将两人轮廓镀得越发清冷。
视线交汇,彼此不让分毫。
不愿吵到温夏,戚延压低嗓音,冷声问:“建始三年夏夏父亲那场仗,朕想听你解释。”
霍止舟虽不愿多跟戚延交谈,但戚延的问题倒也无错,他回答着那年的事。
但戚延即便听了也并不信任他:“废帝发现了你,派人来除你,且一并重创我军,好在你父皇跟前邀功。那他既重伤你了又重伤我军了,就有这般巧的事?”
“你信与不信,我无话可说,但此事与温家无关,若盛皇公私分明,就不要将此事牵罪到温家。”
戚延眯眼冷睨霍止舟,转身回到饭厅。
此事他不信霍止舟所言,只能待回去后查明真相。
他如今深处燕国,所带人手不足,在别人的地盘上必须先尽快养好伤,恢复功力。
否则等霍止舟的人马找来,他一人之力怎能带温夏离开。
长凳又冷又硬,坐着实在不舒服。
戚延靠在黄泥墙上,身上搭着温夏换下来的被褥,冬夜里还是不够暖和。
他舍不得烧那炭,找出来的炭若是省着点,可以够温夏用个十日。
如今也没有内力御寒,戚延闭目凝神,只想尽快睡着养好身体,但还是会担心隔壁的温夏,也一直都听到她房中翻身时床板的动静。
她应该冻得睡不着。
她一向娇贵,身子也怕寒,又爱干净,这处地方实在太委屈她。
戚延起身踱步到门外:“夏夏,你冷么?”
屋中翻身的声音停了,片刻才传出一句:“不冷。”
戚延薄唇微抿,藏起这份黯然无奈:“我给你捂脚?”
“我不需要。”温夏的声音带着急切的退避。
戚延微顿:“我只为你捂脚,不会做别的。”
屋子里再没了回应。
戚延无声伫立在檐下。
一地清冷白雪,他挺拔的身影顾孑颓黯。
折回身,戚延在灶房里拿了斧头,推开灶房的门往后院穿去。
他不能让温夏这么冻着。
谁都不知道要在此处困多久,她这般着凉下去,还半夜的睡不着,身体会吃不消。
若是能猎到些兽皮,既能给她御寒,也许还能做些汤妪等物。
不远处便有一片竹林,戚延砍了竹条想做一把简易的弓箭。
将火把插到雪地中,戚延拿出匕首做出弓臂与孔洞,绑上带出来的皮条,试过松紧与韧性,才放心地削尖一根竹条做矢。
他试着力度,弦不够紧,那箭只飞出几丈远。
戚延上前捡起箭,蹲下身解开皮条继续拉紧。黑靴随着他手上力度,深深陷进雪地中,鞋面都被白雪覆盖。
只是他越用力,掌心与手臂上的伤口越会痛,有鲜血自他臂间渗出。
戚延顾不得痛,用上了牙齿,咬紧皮条尾端,手上动作也未停。
可他倏然顿下动作,抬起幽深眼眸。
火把在他身后,看不清眼前竹林间有什么,但凭着对危险的嗅觉,戚延直觉不妙。
他手上动作不敢再停,强作镇静,飞快将皮条勒紧打结,脚下也在一步步后退向火把处。
极脆的脚步声倏然响在雪夜中,眼前寒风袭上,一团黑影一跃而起。
戚延抬箭瞄准,电光火石间正对那影子射去。
噗嗤一声,一团白影砸在他眼前。
一只白狐。
箭力道太轻,那白狐落地蹬着腿,张嘴就要朝他小腿咬。
戚延旋身纵跃,匕首稳稳刺进狐狸颈间。
鲜血烫了他一手,戚延却忍不住笑了,拖起这只狐狸。
只是起身的瞬间,他有些眩晕,恍惚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
臂间寝衣又被伤口处流出的血浸湿。
戚延忍着疼痛皱眉,一手拿了火把,单肩扛起狐狸回去。
他的夏夏这下可以有地毯了。
他瞧出她踩不惯那泥地。
把这狐狸皮毛分成两半,一半给她裹在脚边,这样她睡觉时脚下也能暖和了。
远远能看到草屋,戚延才筋疲力竭地吹熄火把。
如今就连火把也只能省着点用。
一步一步踏向那屋子,眩晕感袭上来,戚延此刻才觉得他这身体是真的虚空了。
再厉害的武者也是血肉之躯,原来他已经亏得这般厉害。
三间草屋都渐渐远退在戚延眸底,他无力阖上眼皮,挺拔身躯竟这般栽了下去。
他倒在雪地中,那狐狸倒在他背上。
…
雪夜孤冷清寂。
即便已经盖了被褥,温夏还是无法取暖,泡过热水的双脚又变凉了。
她蜷在被子里,紧紧环住双臂。
屋外响起霍止舟清润的声音。
“夏夏,还不曾睡着?”
温夏不欲让霍止舟担心,张了张唇,并未回答,只当已经睡着了。
只是房门外又传来两声敲门声,而后霍止舟道:“让哥哥进来可好?”
“四……”
霍止舟已经推门站到门口。
冷风卷裹着霜雪的清冽灌入屋内,温夏裹着被子坐起身。
“四哥哥,我能睡着。”
“你在宫里便手脚冰凉,锦雁说你夜间枕着汤妪睡,脚下也要汤妪捂脚。”霍止舟半阖上门,用矮凳抵着,他回过身:“我为你把脚捂热,可好?”
温夏摇头。
霍止舟停到床前:“夏夏,哥哥只是为你捂脚。若你睡不好,在这山中染病,恐怕我们没有草药医治。”
温夏垂下眼睫,也明白轻重缓急,她的确是睡不好,又何必再逞强呢。
不让霍止舟与她过多亲密,难道是还记着戚延么?
也许只是因为她骨子里的礼教。
即便要与心仪之人亲近,也不愿被第三人看去,尤其此人还是她从前的丈夫。
是啊,她若不对戚延冷脸相待,怎么驱走他?
她已经决心好不再回去了,哪怕是太后来劝她,也都不会再回去了。
她不愿再信戚延,不愿再做他的皇后。
漆黑的房中看不见彼此身影,温夏只听到近在床前的嗓音。
“不必担心,明日我看能不能猎一些动物,给你做个能取暖的东西。”
“四哥哥……”温夏于心有愧。
都是因她娇气,根本过不惯眼下这几日的生活,若她能粗糙一些也犯不着让霍止舟这般为她折腾了。
床沿微微下陷,温夏一双脚被霍止舟手掌握住。
他掌心的温热隔着薄袜传进她冰凉的脚心。
霍止舟竟将她双脚塞进了他胸膛捂着。
温夏想抽出脚,他紧按在怀中:“无事。”
温夏脸颊滚烫:“……他还在。”
霍止舟微顿,嗓音低沉:“夏夏,你有了太后的废后诏书,已经不是盛皇的皇后了。若你与我分出彼此,他更会认定你是心中有他,你还想同他回去?”
温夏摇头。
双脚一点点被他滚烫的胸膛捂热,温夏没再觉得冷了。她对霍止舟是多年的信任,不会像如今防备戚延那样戒备他。身子热了,很快便涌来了困意,温夏阖上了发沉的眼睫。
霍止舟不曾离去,珍惜这难得的时光。
直到温夏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才很轻地放下她双脚,为她盖好被褥。
起身的瞬间,怀中一片冰凉,怅然若失的感觉萦绕着他。
霍止舟握了握拳,似下着决心,转身,动作很轻地侧卧到床榻上。
他轻轻握住温夏被子里的手。
大掌温柔包住她细腻的手。
睡梦中的温夏寻着这滚烫的来处,侧过身揽在他腰际。
温香满怀。
霍止舟收紧手臂,不愿再离去。
闭上眼,他亲吻温夏额头,轻拥着她柔软细腰不再放手。
他已非善类。
绝不会让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再落入他人之手。
……
狂风肆意吹了一夜。
熹微的天光自东方照落大地。
皑皑雪地间,鲜血染红了一地洁白。
戚延躺在这滩血迹中,痉挛地松动僵硬的手指,终于醒了过来。
背上很沉,他下意识转身钳去,才见是只狐狸,也才反应起昨夜之事。
他竟然晕倒在雪地里了,恐怕是因为体力不支加上失血严重。
身下白雪都被鲜血染红,戚延检查一番,应该都是那狐狸的血。
他浑身冻得发僵,紧望着眼前的草屋,眸底冰雪般的寒才逐渐化开。
戚延轻轻抿起薄唇笑了,拖起那狐狸就往灶房去。
只是如今实在乏力,喉间也一片灼痛,恐是昨夜在雪地中冻了半宿,感染了风寒。
戚延忍不住想咳,但怕咳嗽声将温夏吵醒,强行吸气吐气,压下了咳嗽。
他迫不及待想把这只狐狸皮弄下来,肉给温夏烤了吃,皮毛给温夏做两张毯子。
顾不得去处理身上伤口,戚延回到灶房升火。
他做这些没霍止舟娴熟,昨日见那人颇为熟练,他试了两次才架好柴火,往锅中烧上水。
等温夏醒来,一睁眼便能喝到骨头汤了。
戚延抿起薄唇,走向温夏的房间,想在门口看一眼。
房门留着缝隙,被矮凳抵着,戚延轻轻推开门缝。
可他赫然眯起深眸,错愕地望着床上相拥的两人,满是伤口的大掌死死紧握。
那是霍止舟,那是温夏。
为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
霍止舟已经醒来,怀中揽着温夏,一动不动,只一双漂亮的眼睛淡淡睨向戚延,与戚延视线相撞。
他眼底充满了挑衅,冷漠。
戚延僵硬地立在门口,觉得这一幕是假的,可指甲戳破了掌心的伤口,它们这么痛,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小皇后,他的妻子安静地闭着眼睛,温顺地靠在别的男人肩上。
她睡颜恬静,脑海里应该有一场美好的梦,红唇已经泛着往昔娇红的润泽,温柔地弯着。
戚延望着她,望着霍止舟那双无情的眼。
他想冲进去狠狠把霍止舟拽起来,想用剑杀了此人。
可温夏睡得好安静。
他知道她昨夜子时了都睡不着,所以他才不顾身体,想连夜去为她寻些御寒的东西。
她不要他的身体为她御寒。
却能接受霍止舟。
为什么啊?
哪怕她要拒绝他,她可不可以也公平一点,也拒绝霍止舟?
猩红的血丝布满戚延一双眼,汹涌暗潮都在这双眼底翻涌而过。
清晨寒风卷裹着冰雪寒意袭来,他浑身都凉,被雪水弄湿的衣衫紧贴皮肤,凉到骨头发痛。
心脏也痛涩着。
他明明这么想冲进去,想一把拎起霍止舟,想把拳头砸在他脸上。
可深深望着温夏恬静的脸,却终于只是僵硬地转过身,一点一点踏进雪地中。
温夏好不容易才睡,她眼下应该才睡了两三个时辰。
他不能吵醒她。
他是来求她回心转意的,他是来把她哄回去的,他不能再让她生气。
眼前枯树林立,厚厚的积雪盖住了小腿。
戚延恍恍惚惚,不知这是哪里。
他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强撑着旁边枯树,戚延大口大口地喘息。
往昔挺拔的脊梁无力地弓着,有泪从他眼眶滚落,掉入了这满地白雪中。
第67章
阮思栋带戚延去见那柳曼娘那回, 柳曼娘曾经告诉戚延,她家未获罪之前, 她父亲也是个县令,她也有家世清白的好姐妹。
好姐妹嫁给心仪之人后温婉持家,事事操劳,却不得丈夫喜爱,自请和离。和离后,那丈夫才发现她姐妹的好,可去求和时, 那姐妹选择了旁人二嫁了。
柳曼娘那日隔着屏风同戚延与阮思栋道,她们女子没有他们男子想的那么弱势不堪,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那一个男人, 没有这个人,总会有一个人对她好。
失去之后才悔悟, 才知珍惜,如果他出手太晚, 或是方式不对,恐怕是追不回死了心的皇后娘娘。
所以戚延想,他气头上绑住温夏手腕时已经筑下大错,他不能再让她哭了,也不能惹她生气。
如果能说服他自己。
那就当方才什么都未看见。
她只是冻坏了,霍止舟只是小人之心, 趁机为她取暖。
他比温夏长了七岁, 应该如少年时那个太子哥哥一般让着她, 护着她。
戚延回到屋中。
温夏房门闭着, 他们还在里面。
他一双眼眸淬了冰般寒。
一动不动站了好久,戚延转身回到灶房烧了一锅水去处理那狐狸。
戚延没干过这种粗活儿, 只在卫蔺元的山谷里学武时,见师父门中弟子做过。那时大家喊他加入,他一身恣意高贵,嫌弃得紧,如今倒沦落要亲手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
蹲在井旁,戚延脱了一身黏腻的外衫,寝衣袖摆高高挽到腕间,露出有力的手臂,臂上青筋随着他动作喷张鼓动。
屋中。
温夏从睡梦里醒来。
慵懒抬起的眼睫迷惘之间望见近在眼前的清隽侧脸,她一时愣得没回过神,片刻忙慌慌张张靠向床里头。
她急喘着气,紧紧捂着被褥,面颊一片灼烧。
她刚才醒来时枕在霍止舟肩膀上?
他闭着眼,看起来正在熟睡,微微拧了拧眉,恰在这时似刚醒来般,睁开眼看见了她。
“夏夏,你醒了。”
“四哥哥,你怎么在我屋中……”温夏软糯的嗓音很是慌乱,即便她愿意接受霍止舟,此刻也实在吓了一跳。
她脸颊涨红着,美目里惊慌流转。
霍止舟道:“昨夜见你睡着,我本要离开,但我心口疼痛难耐,一时靠着睡着了。”他目中颇为愧疚。
这愧疚却是对此刻的谎言有愧。
他只是不愿再把机会让给戚延。
她九岁被戚延抛弃时,明明是他遇见的她,他不会再放手。
温夏眼波转着,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像她平时那般有些愧疚地没再看他:“对不起,恐怕是我睡着了压到了你……”
霍止舟心中愧疚更甚,轻抿薄唇:“可我宁愿与你这样,看你睡得香甜,我就安心。”
温夏只是慌乱地避开脸:“你心口还疼吗?”
霍止舟道着已无事,下了床,整理发皱的龙袍:“抱歉夏夏,哥哥唐突你了。你安心穿戴吧,我去将热水给你端来。”
他阖上房门离去。
温夏不知这一切,对霍止舟十分歉疚。戚延在此,她也不愿让他误会什么。
可握着衾被的手微微一顿,温夏望着那麻布糊的窗户,眼底的光一寸寸淡了下去。
她为何要怕戚延误会?
她就应该像昨夜那般,让戚延以为她已经把事做绝了,他才会死心离开。
温夏起身出门想自己去打水来。
谁知霍止舟已经出现在门口,木盆中的热水在冷空气下冒着缕缕白气。
“四哥哥,我自己来就是了。”温夏伸手去接。
霍止舟未让她过手,温夏只好侧身让他端进屋来。
只是眼前门处,戚延身着玄色寝衣,袖摆卷到上臂,拎着桶进来。
温夏吓了一跳,被那卷起袖子的蛮劲与他脖颈间的血迹吓到。
她蹙着眉后退,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男子滚烫的汗气传来,掺着那抹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温夏只有退避。
戚延顺着她视线望了眼一身沾血的衣衫,虽然他穿着玄色看不出血迹来,那血液凝固的斑驳暗纹与一身血气还是会让人不舒服,尤其是温夏这般娇贵的女子。
戚延薄唇逸出一句淡淡的“我送完就去沐浴”。
温夏探头瞧了一眼那桶:“这是什么?”
“草木灰。”
温夏微愣,脸颊瞬间便烫了。
“将就一下。”戚延将桶放下,并不看她,也未看屋中的霍止舟。
他好像与昨日那个缠着她不放的戚延不太一样了。
温夏道:“你不必给我拿来这些,如今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你也是一国之君,犯不着再为我做这些。”
她微顿:“毕竟,从前也没做过不是么。”
这是温夏第一次说出嘲讽的话来。
从前戚延不仅没做过这些细致入微的活儿,他还用净房三尺香灰败坏她名声,如今却能提来一桶草木灰,耐心地告诉她先将就一下。
戚延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从未有过的安静与深沉。
温夏只觉得他这双眼睛又恢复了以往帝王的深不可测,她移开目光,只回头朝霍止舟说一声谢谢。
洗漱好,温夏很是纠结地穿上了身上的脏衣服。
她往灶房走去,想去要些热水把一身衣服换下来洗了。
灶房里生着火,没有霍止舟与戚延的身影。
温夏找着盆,小心地包上一块布去揭那圆木锅盖。
滚烫热气一冲而上,白气散开后,锅中一只大头吓了她一跳。
温夏尖叫一声,锅盖也应声滑到了地上。
“夏夏!”
戚延急促的嗓音从灶房背后的木门中传来,他箭步冲进了屋中,一把将温夏拽到胸膛里。
温夏后背撞到泥墙,惊魂未定,急促地喘着气。
戚延仔细检查着她手指可有烫伤,焦急挽她袖摆。
温夏这才望见他未着上衣,也仅仅只是用寝衣系在劲腰处遮着下头。衣衫滴着水,他浑身肌肉喷勃,滚着水珠滚。他应是在后院沐浴,肌肤上蒸腾起薄薄热气。
温夏慌张地抽出手,侧过脸想离开。
戚延长臂撑在墙上,上头的箭伤处还流着血。
温夏的手被他拉住。
这么轻的力量,她竟以为是霍止舟在拉她另一只手,可垂眸望去,戚延掌心布满累累伤痕,乞求一般轻轻地握她。
“那锅里是我昨夜猎的狐狸,吓到你了。”
“等我把皮毛处理干净,你就可以有地毯了,再给你在脚边也放一张,这样夜间你就不会冻着双脚了。”
温夏想推开戚延,可他未着上衣,她不愿触碰他身体,收回了手:“你让开。”
戚延沉默一瞬,痛苦地望着她:“你拒绝我的时候,能不能也拒绝燕帝?”
温夏怔怔瞧了眼他这双痛苦的眼睛,不知他昨夜是不是看见了他们独处一室。
可她不愿再去顾及戚延的想法了,她如今只想做一回自己的选择。
“皇上,我已经有了太后的废后诏书,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不是你的……”
“那诏书是母后写的,不是朕!”
“可我认。”
温夏很安静,目光也从未这般冷淡:“为什么你说要我回去,我就要回去?为什么你说可以抛下我,我就要有多远滚多远?”
“九岁时,是你把我赶回北地的。若不是你,我怎么会遇见他。”温夏平静地说着这句话,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可以有击败戚延的武器了。
他的一双桃花眼不再峭隽多情,恰如一滩死水,天昏地暗的绝望。
戚延滚动着喉结:“对不起。”
他的嗓音无比嘶哑,竟有一点像是风寒中的脆弱:“是我不好。你假死昏迷时,我不知道救不好你该怎么办,我就想着我的夏夏那么漂亮的脸没有了,等她醒来我就还给她一张脸吧,跟她一起变成丑八怪。”
温夏眼睫颤动,一双杏眼依旧冷冷的。
“后来满宫的人都说你薨了,我不信,我要把你救活。救不活,我就睡进冰棺里,不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黑夜。”
“皇上,说这些话我应该信吗?”
“你让一个受尽你欺负,受尽了你抛弃的人去信这些话,她敢再信吗?”
戚延竟红了眼眶,他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他嘶哑地祈求着:“你再信我一次,最后一次!我把京畿放到你手里掌管,我不再收回温家的兵权,温家的势力我半分都不去撼动!若我再如从前那般对你,你让你三个兄长带兵反我,你把我囚/禁起来,怎么报复我都可以,你来称帝!”
温夏极是震撼,如瞧个疯子般看戚延。
“我不会再信你了。”
“那你就信霍止舟?你信的到底是燕帝还是温斯和?”
戚延十分痛苦,也十分冷静道:“他说是废帝抓他,你就信?那废帝人已经死了,没有人证物证,就凭他一句话你就信了?”
温夏深吸一口气,望向戚延的一双杏眼无比坚定。
“我九岁就认识他,他是温斯和的时候就对我好,就保护我,他也救过我的命。他如今称帝了没有勉强我,从来不唐突我。既然你瞧见了我与他亲昵,那你应该看到雪地里姹紫嫣红的小动物了吧,还有那翠绿盎然的一排排树。”
“戚延,你让我站在登宇楼看满目白雪,让我失明。可他把白色世界裝裹成七彩缤纷的世界,他用行动告诉我,只要一个人用心去做一件事,另一个人是会看见他那份用心的!”
温夏推戚延手臂,他却死死撑着墙面,红着眼眶不让她离去。
“夏夏,这些我也可以!我只是不会。”
戚延发出痛哑的嗓音:“父皇不曾教我,母后不曾教我,他们的恩爱都是假的,父皇对我的疼爱也不是真的。没有人告诉我用心是什么样,可是现在我懂了,我会了。”
“我也能!”
温夏不愿再听下去。
“你瞧锅里的骨头,我想把好肉留给你,我吃那不好吃的脑袋。我昨夜身体很痛,可我怕你冻得睡不着,从前在乾章宫你双脚冰冷,我碰你几下你就热了,如今你不要我碰,也不要用手掌给你捂热。那我就去狩猎,我给你打张皮毛踩在脚底下。”
“可我回来时倒在雪地里了,我竟睡到了天亮,看见你和他在一处,我痛苦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进去把他揪起来,可我还是怕了你,我怕你怨我……”
温夏目光颤动,却不愿再信他任何话。
如今总总,都为时已晚。
她也不过十八岁,只过过一个十三年,她害怕第二个十三年还是如此呢。
她不敢再信他了啊。
温夏推开门,连热水也没再要,匆匆离开了灶房。
戚延黯然地抚摸她靠过的墙壁,紧紧握着拳头。
他很快地冲洗完,回到温夏房门外。
“你方才需要热水?”
温夏不愿多看他:“我自己去拿。”
“我洗漱好了,没有衣物,你看下那衣柜中是否有我能穿的。”
温夏拿出一套来,才见戚延身上披着洗过的寝衣,带着暗纹的锦缎紧贴他壁垒分明的胸腹肌,他一双眼全无欲念,她竟如今才觉他此般模样比从前清朗许多。
她只把衣物递给他便关上了房门。
再去灶房时,温夏已经穿上了那柜子里翻找出来的粗布青衣。虽然尽量挽起袖摆与裤脚了,但屋主人是中年男子,她穿这一身粗布长衫仍是不太相称。
温夏抱着她一身换下来的脏衣衫站在灶房门口。
戚延也换好了衣物,也是一身粗布青衫,瞧着与她那套别无二致,可他穿在身上却短了许多,露出一截劲腕来。
戚延的目光落在温夏身上许久。
她与他这一身竟倒真像是一对庶民夫妻。
那宽大衣衫在温夏身上衬得细腰衣中晃,她薄肩削瘦,撑起这青衫别有一种落魄又破碎的风情。那一头乌发如今也长长许多,垂到臀上,只用一只干枯的竹枝半挽着。明明素到了极致,却在她发髻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温夏没有看他,只淡然地把衣物放到盆中,想舀些热水。
“我来,你出去吧。”
“我自己来。”
戚延皱着眉,在温夏坚定的眼神下不便再强迫她。
他打好了水给她拿到外边。
霍止舟在这时抱着满怀的冬枣回来,瞧见温夏准备浣衣,匆匆把野果放下,挽起袖摆就抢了她的活儿。
“四哥哥,我自己来。”
霍止舟没让。
戚延在饭厅门口冷冷望着,此刻倒觉得霍止舟回来得正是时候。
待他们洗好衣物,戚延去叫他们来吃饭了。
方桌上三个大碗中都装着骨头与汤,唯有温夏那碗里肉最多。
霍止舟虽不愿与戚延过多交谈,也不禁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肉?”
“我猎的肉,若你不喜是我所猎,可以不吃。”
温夏握筷的手微顿。
戚延暗暗留意她细微的动作,心中后悔一时嘴快。
他闭了嘴。
这是戚延第一次做吃食,余光暗暗等候温夏动筷品尝,心中按捺着一丝期待。
温夏昨日只吃过枣子,如今早就饿了,碰着小碗抿了一口汤。
她黛眉微蹙。
戚延心下紧张。
他煮了这么久的肉,汤都很浓白了,他自己都闻到肉香了,不至于不合口。
戚延道:“我猎到一头狐狸,只炖了两顿的,余下许多肉可以晚膳时烤着吃。”
没人回答他。
温夏终于动筷夹起那肉,纤长白皙的脖颈饥饿地咽下口水,微翘的小嘴咬下肉。
她却捂着唇一阵猛咳,背过身吐出了肉。
再回身时,温夏杏眼娇红一片,呛咳出的泪光流转在目中,有些惭愧地看了戚延一眼,但没有开口解释什么。
戚延忙自己吃了一口,赶紧吐了出来。
这么腥。
怎么吃?
这可是他第一次动手做菜……
霍止舟咬了一块,动作十分优雅,礼貌地咽下了。
他道:“夏夏,枣果我给你洗在屋中了,你先去垫垫腹。”他对戚延道:“锅中还有么?我去试试重做一下。”
温夏道:“我帮你打下手吧。”
霍止舟从前为温斯来与温夏做过许多好吃的,温夏那时就常围着他打下手,但时常都是为他尝菜。
霍止舟低笑:“不用,你回屋吧。”
温夏看了戚延一眼,又垂眼望着那碗中腥膻的肉,实在咽不下去,起身离开了饭厅。
戚延脸色十分难看。
他第一次亲自下厨,竟没有让他的夏夏吃饱。
心中憋屈又难受,戚延立在门口,倒要看看霍止舟是怎么做的。
霍止舟先是将那锅中满是浮沫的水全部换掉,重新烧了新水,倒了白酒在里头,待煮开又换掉了那水,将肉洗净,再重新放入锅中。
他在一口深深的老坛里拿出一包东西,里头有棍子、果粒和叶片。
戚延完全看不懂那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就见霍止舟放到鼻端闻了闻,洗净后放入了锅中。
清汤逐渐浓白,沸腾起来的热气中飘散出一缕缕香气来。
戚延喉结滚动,耗费了这么多体力,又染了风寒,只想多吃一些补补身体。
霍止舟回头瞧了他一眼,淡淡道:“盛皇若有手脚,可以添些柴火,让夏夏早点吃上饭。”
戚延紧抿薄唇上前添柴,不愿同霍止舟讲话。
待那肉炖好时,筷子一戳就烂了,霍止舟试完抿了抿唇,淡淡对上戚延的视线,让他把肉汤盛出来。
戚延即便不愿听他吩咐,为了温夏也依旧能照做。
这汤实在太香,他闻到都食指大动,腹中更加饥饿。
温夏跨进门时,漂亮的双眼明显一亮,唇颊边绽起酒窝来。
“四哥哥,这是你做的!”
“好香呀。”
“嗯,快吃吧。”霍止舟低笑,将筷子递给温夏。
戚延在边上僵硬地握了握拳,无声地坐下。
这饭厅也只有两张长凳,他坐的不过是个柴桩子。
温夏刚吃了一口便笑着说好吃,小手捧着大大的汤碗喝着热汤。
戚延喉结滚动,心间既黯然又有些恼愤。
他冷冷睨一眼霍止舟,没动碗筷起身离去,拿起墙上挂的弓箭。
温夏终是说了一句:“你不吃吗。”
戚延背对她停下,尽量不让语气里的酸涩被她听见:“我不饿。”
他走出很远终于才停下。
可他忽然想,凭什么他要出来?
他是温夏的丈夫,现在应该出来的是霍止舟才对。
在林中蹲守了会儿,戚延没碰到猎物,腹中饥肠辘辘,昨夜只是饮水充饥。如今的关头不应该为这等小事生气。
他重新回到院子里。
温夏与霍止舟在井边清洗那些枣果,两人见到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正好。
戚延一人进了饭厅,将弓箭挂到墙上,忙折身去灶房。
锅盖一揭开,那浓郁的香气直飘进鼻中。
戚延吞咽着喉间的干渴饥饿,盛出一大碗,趁温夏没来瞧见大口吃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
那姓霍的做的肉汤是真的香。
走出饭厅前,戚延特意漱了口才敢出去。
只是温夏与霍止舟竟往小径上去。
“你们去哪儿?”
温夏回头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霍止舟淡声说:“去看看路。”
“等我一道。”戚延快速回饭厅拿起弓箭。
庭院中。
霍止舟望着疾步走来的戚延,那一身粗布青衫与温夏身上的一模一样,瞧着他们倒很像是一对山中夫妻。
霍止舟拂了拂破线的龙袍,藏起满腔情愫,对温夏道:“你屋中可还有这样的衣衫?”
“有的。”
“给我拿一套,我身上的衣物也脏了。”
霍止舟换上了温夏找出来的粗衣,并肩与温夏站在一起,他暗中打量着,如今也与她一身粗布青衣十分相配了。他这才轻抿薄唇,平复下心中那股介怀。
戚延等他们出来,三人往林中行去。
第68章
小径外除了那片竹林与长满荒草的耕地, 往下走便是高崖,崖底有一片湖。这崖岸不高, 若是有绳索之类,可以下到湖中顺着水流去探路,自古有水源处便该有生的机会。只是如今没有绳索与船,只能等外界找来了。
虽在这里过得不舒服,温夏也是第一次有这野外的经历,置于高处望着山崖下湛蓝的湖水,站在这风口中, 竟有些想入画。
霍止舟问:“想在此处为你画幅画么?”
“你知道我想什么?”温夏笑了起来。
“在这里作画,是想让夏夏冻出风寒,还是想你们俩都冻出风寒。”戚延冰冷地打断。
温夏兴致全无, 虽然戚延说的在理,但完全扫了她的兴。
又在林中挖了些冬笋, 他们才回到草屋。
那灶房还烘着狐狸的皮毛,戚延一回来便扎进了灶房, 想今日就把这狐皮变成毯子。
他一直都在灶房忙碌,直到把那狐皮终于处理干净了,戚延勾起薄唇,起身出门。
他却瞧见庭中的两人时怔住,眯起眼眸。
温夏背靠桃树坐在庭院中,霍止舟在旁铺开桌案为她描画。
戚延手掌紧握成拳, 冷冷走到霍止舟身旁。
画中美人轮廓与温夏一模一样, 即便只有黑墨描绘, 也完全就是眼前人。若有彩墨, 细细添上细节,这画技简直是皇家御用画师的级别。
温夏原本是抿唇浅笑的, 这一刻望见他来,唇角笑意也逐渐收敛了。
戚延深深注视着她,孤孑地立在原地。
她为什么看不见他的改变?
戚延恨不得把这画与画画的人都给毁了,可深吸着气,他终究只是蹲到井旁,挽起袖子把平底铁锅刷出来,晚膳时好为温夏做顿好肉。他依稀记得,她是喜欢用瓷碟烤肉吃的,还喜欢她自创的那套将肉片裹在青梅薄片里吃。
直到他们画完,温夏起身来到他身旁:“需要我做什么?”
井水冰凉,戚延骨节分明的手指冻得通红。他本是对温夏与霍止舟生着气的,可温夏这么温柔地问一句,他好像一点也再气不起来了。
“你回屋去烤火,我给你屋中放了炭盆,记得敞开门通一点风。”
温夏转过身去。
戚延:“晚上我给你做烤肉吃。”
“嗯。”温夏淡淡应一声,回了房间。
戚延忍不住勾起薄唇,颇有些愉悦地挑眉,心中再无愠怒。
只是他晚上做的烤肉还是没让温夏吃好。
入口的肉又柴又腥,她贝齿轻轻咬下一口,咀嚼好久才咽下,连忙大口大口地喝了一碗温水。
戚延期待的目光黯淡下去。
霍止舟递给温夏他烤的那只腿:“尝尝我的。”
温夏细嚼慢咽,轻轻弯起红唇,嗓音低柔:“好香呀!怎么做到的?”
霍止舟低笑着同温夏说起如何把一些食材融进肉里。
天色黯淡,庭中一地白雪,三人围着柴火而坐,融融火光照亮这冰天雪地,给冷肃天地镀上一层暖意。
温夏忽然许久没有再说话,戚延目光始终都在她身上,见她黯然失神,正要开口时被霍止舟截了先。
“夏夏想母亲了?”
温夏点头:“还想雪团了,没有我在,它会不会睡不好。”
“自有宫人会照料好它。”
被这些听不懂的话隔在一旁,戚延皱起眉,好像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温夏到底知不知道太后的诏书不作数,他才是她的丈夫!
但戚延终究不曾恼怒,直到吃过这顿晚饭,将他做好的狐皮地毯送去温夏房外,他扣两声门。
温夏披着一头垂顺的乌黑长发,寝衣外系了狐裘来开门。
戚延微抿薄唇:“这是我给你做的地毯,你起床总喜欢踩在地毯上,这下可以不用冻着脚了。”
她曾侍寝时,的确更喜欢他乾章宫龙床下的那块虎皮地毯,一双纤纤细足踩在上面,白皙幼圆的脚指头可爱地躬着,每次见到他上朝回来,会慌张地放下裙摆遮掩玉足。
戚延高高地举着,温夏没有接,他径直走进了房间,将地毯铺到床下,又拿出另一张小的。
“这是边边角角拼出来的,你垫在脚边摩擦几下,双脚便不会凉了。”
温夏无声望了戚延一眼,这样的他让她很陌生。
眼前的戚延再无那恣意冷戾的模样,他桃花眼里一片静谧的安宁。温夏恍惚想到她是见过这样的他的,在他十二岁的时候。
只可惜年少太过久远了,她如今再去回忆,除了梦里忆起的那些痛苦的事,他的轮廓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
她始终未再回答他什么,侧过身,无声表示他可以离去了。
而戚延的确未再刻意地纠缠她,走到门口,只问她:“你明日早晨想吃什么?”
“我四哥会给我做。”她说完,未再去看戚延的表情,也不关心他如今会是什么表情,关上了房门。
温夏怔怔望着地上那雪白狐毯。
如果这一切在她从青州行宫回去时就能发生,戚延在那时就可以做出改变,她也许是会放下从前受的那些罪,会好好做好一国之母,做好他的妻子吧。
可如今晚了,她心意已决,绝不会再同他回去。
躺到床上,温夏许久都没有睡着。
因为要省着蜡烛,不似以往宫里头可以留一盏灯,这屋子黑漆漆的。
好在脚下的狐毯踩着的确暖和不少。
翻过身,温夏忽听隔壁霍止舟的房间里传来的动静,似重物打翻在地。
她忙起身去霍止舟的屋中。
房门没有上闩,温夏抬手触碰便开了。
“四哥哥,你怎么了?”
屋中点着一盏烛灯,霍止舟坐在椅中,泛白的面庞上,双眉忍痛地紧皱,手按在旧疾处。
温夏蹲到他身前,手心覆住他大掌。这般颀长高挑的人却在病中连张榻也没有,只能蜷在这小小的椅子上。见他如此痛苦,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无事,你不要哭。”
“这点疼……”霍止舟鬓角流下汗,打起笑安慰温夏:“忍忍就过去了。”
温夏起身抱住他,就像上一次陪伴他渡过那疼痛的一夜一样。
霍止舟不再按着旧疾处,展开双臂紧紧拥住温夏。
她身上淡雅的香气萦绕在鼻端,明明是花香,却比药香更抚人心,肋间疼痛一点点缓下来,竟真的不再那么痛。
可霍止舟没有松开手。
温夏低柔的嗓音问:“你还疼吗?”
“你抱着我我就好了许多。”霍止舟紧紧环住温夏,下巴埋在她单薄的肩头:“夏夏,我好喜欢你。”
怀中温软的身体微微一颤,她双臂轻拥在他肩头,除了气息微促,只余下一片安静。
“你喜欢我么?”霍止舟在温夏耳鬓问。
滚烫的气息烙在温夏耳鬓,磁性低沉的嗓音蛊惑一般传进温夏耳中。
她心脏不可控地跳快,无法忘掉那一场雪地中七彩缤纷的梦幻,无法再忽视眼前这个芝兰玉树的儿郎。
她应一声,很轻很轻的软糯声。
霍止舟弯起薄唇笑了,他捧着温夏的脸,俯身含住她红唇。
她微翘的唇上有可爱的唇珠,纯媚两生,她自己不知道这张唇有多好看。
霍止舟深深地吻下去,撬开她唇齿,舌尖掠夺一片软糯的甜,搂着温夏坐到他膝上,掌心一点点抚上她纤细软腰。
温夏却无法专心地像第一次那样应对这个吻。
戚延就在隔壁。
可她说服着自己不要再去顾及戚延的想法。
他把她赶回北地时,赶去青州时,也根本没有在意过她啊。
大盛……她是回不去了。
霍止舟的吻比第一次更纯熟,也开始充满了男人的攻击,他虽始终在克制着,却不愿停下。
温夏手臂软哒哒地勾在他后颈,软了腰骨:“四哥哥……”
“夏夏,我爱你。”霍止舟轻咬她耳朵,又再次吻住她双唇。
温夏急促地喘息,直觉他已失控,忙推开他。
她一双眼柔似水,睁开时却被余光里挺拔卓立的身影钉在原地。
温夏脸色一白,怔怔望着门口出现的戚延。
阴暗的光影也能照亮他一双发红的眼眸。
他披着碎迹斑斑的玄色长袍,双手紧握成拳,无比冷戾地望着她与霍止舟。那双眼翻涌着杀气,痛苦,也似乎有温夏看不懂的东西。
温夏霍然起身,抬起袖摆想慌张地掩住脸。
可她忽然想明白,她为什么还要怕戚延?
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温夏一点一点垂下手,迎着戚延的视线,不再像从前每一次那样畏惧在他这双深眸下。
霍止舟起身想将温夏拉到背后。
戚延却快一步拽起温夏,握着她手腕大步穿出房间。
他明明还没有恢复内力,竟在这一刻提气将她带到了屋顶上。
温夏踩着瓦片上的雪,险些滑了下去。
戚延紧紧握住她双肩,死死望住她双眼。
“你放开我!”
戚延一言未发,一双眼眶越来越红,他抬起指腹擦拭温夏红唇,一遍一遍,不顾温夏扭头躲避,不顾霍止舟在檐下恼羞成怒喊他名字。
他扭正温夏躲避的脸,用袖摆去擦。
麻布的粗衣只两下便将那双娇嫩的唇瓣擦得红肿了。
温夏流下眼泪,痛苦地喊:“戚延——”
“你放过我吧,你看见了,我不会再对你好了,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你放手吧,我心意已决,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放手?
戚延流下滚烫的泪来。
他在柳曼娘那听到过这两个字。
那日柳曼娘说,想要皇后娘娘对他改观,还有一个容易的办法——就是放手。
柳曼娘竟然说,放手才是一个男子深爱的表现。
戚延觉得无比滑稽。
他做不到,他觉得柳曼娘说的这句无比可笑。
他想,他这么爱温夏,怎么可能放手呢。是傻子才会放手。
他是皇帝,即便他用真心带不回她,那就算是绑也要将她绑回去,他绝不可能放手的。
戚延去擦温夏的眼泪,她一双红红的杏眼却无比坚定与冷漠,偏过头拒绝他的触碰。
戚延死死攥住手掌,掌心的伤还是养不好了,又是杀狐狸又是做狐毯,还为她烤肉,还在此刻被指甲戳破血肉。
他的疼,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我必将踏平燕国。”
霍止舟在底下大喝:“我也不觑你!”
“盛皇真的以为踏平我燕国就是你爱夏夏的方式么?你懂夏夏吗,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戚延望着温夏,冷漠地喝道:“朕不需要听你讲话。”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九岁的夏夏回到北地是怎么过来的。”
“你根本没有见过一个可爱善良的小姑娘怕黑夜,怕桃,怕面具……你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九岁到十一岁那两年,你不知道温家是怎么一点一点把她从死气沉沉里拉回来。”
“身为帝王,你可曾见过战场?见过流民?夏夏见过,我见过!”
“战场伏尸百万,被踏平的城中满地狼藉,尸体横着竖着,还有母亲弓着身子护身下的稚子。活着的流民四处逃难,他们满脸饥黄,全身上下没一块干净的地方!可他们是穷么?不是,是两国的战争让他们再也没有了家。”
“夏夏见过这样的流民,夏夏给这样的流民发过馒头发过谷子,恭德王建过打铁营,给这些流民养家糊口的饭碗。”
霍止舟坚决的嗓音从檐下传来:“你知道夏夏希望天下太平的心愿么?我有无数次要好好勤政,壮强燕国,攻你大盛,砍下你头颅的决心。可我知道夏夏不会。”
“她要天下太平。但既然你要打,那我霍止舟奉陪到底。”
冬季晚风冷冽砭骨,雪地里映着一地清冷月光。
戚延一言不发,却把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温夏迎着他视线,眼底的光似这白雪冷清。
可她还是流下眼泪,却不是为戚延,是为底下的霍止舟这一席话。
戚延终于揽住温夏,将她带回地面。
可他这一招逆行冲破筋脉的提气,让他在落地后便倒在了雪地里,整个人仰躺着,口中喷出一口逆行涌上的鲜血。
温夏望着他许久。
她沉默无声,好像经年的欢喜与疼痛都自她杏眼中划过,最终落入漆黑的潭底,目中只余下风平浪静。
她回到房间,拿出竹筒里他为她灌的热水。
她把竹筒扔到了他身旁,转过身,对关心询问她的霍止舟道一声无事,回到了房间。
戚延紧紧抱住了这竹筒,一颗泪从眼角滑落。
她是在乎他的吧。
她都给了他热水。
可他抬起眼,望见温夏拿着他做的那张狐毯送到霍止舟的房间。
她空手出来,纤长的身影无声立在檐下。
戚延张了张唇,撑着力气从雪地里爬坐起来,发出嘶哑的声音:“那是我为你做的。”
“你是送给我了吗?”
戚延死死地点头:“我怕你冻坏,为了做它,我掌心的伤口破了好几处,我流了血,只是怕你担心,我都不曾告诉你。”
“你还记得我五岁那年吗,你将我赶出东宫,我知道你喜欢小兔子和我以前送你的鸡爪,我就天天催着许嬷为我做好一个可爱的小兔子布偶,我带上它和鸡爪去你的学堂等你。”
“你当着我的面让吉祥扔了。是你教我的,‘送给我的东西我自然可以处置’。”
第69章
温夏说完这句, 转身回了房中。
紧闭的房门阖上,隔绝了一地白雪与雪中毫无生机的人。
戚延一动不动坐在雪中, 就像被抽去魂魄。
好久之后,他一点一点挪动发痛的身体,低头爱怜地望着怀中的竹筒,紧紧地拥在胸膛,似护着心爱之人般。
他以前,怎么就做了这么多错事呢?
他恍惚想起东宫里五岁的女童,乖乖的, 连他的宫人都十分喜爱。她每回在先皇与太后那里得到好玩的宝贝总是护在兜里,等他散学出来小跑着奔向他,被他单手捞在腰间。她把宝物举得高高的, 甜滋滋地说“这个送给太子哥哥”。
他到底有多狠心,才可以把那么无辜的她推开。
寒风呼啸, 夜空里飘起雪花,绒羽般轻落, 又逐渐密密地飘下,变成大朵的雪片。
戚延乌发用一支青玉钗束着,满头的雪片,剑眉与眼睫上覆满了雪粒,已看不清眼前场景。
身体差到极致,一丝内息也没有了, 他手脚并用, 爬了会儿, 弯腰走了会, 才终于慢吞吞回到饭厅,将两条长凳并排摆好, 整个人半死不活地躺下去。
……
翌日,温夏没有再同戚延说太多的话,连同三人用饭时她都是匆匆吃完便同霍止舟去了后山摘野果。
戚延没有在这关头再去触她的眉头,身体太差,他也不再做那些粗活,在后院调息打坐,只想快些恢复内力。
若他身体养好,只身带温夏离开这谷底不是难事。
风动之下,竹林间枝叶沙沙作响,掉下许多竹枝上厚厚的积雪。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地上的雪又垫得厚厚的,温夏踩下去印出深深的坑。
她背靠一颗挺拔修竹,看霍止舟清瘦手指挑选着可以做笛的竹枝。
竹林安静,只有风过的沙沙声,温夏仰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好像空空的一样。
“夏夏冷了?”霍止舟砍下一支适合的竹,刀子比划着可以做笛的地方,一边留意着温夏。
温夏摇摇头,脸颊冻得有些凉,她用揣在狐裘里的手心捂了捂发凉的脸。
也不知怎么想的,她竟觉得戚延有些可怜,虽然她知道他是自作自受的,她不应该同情他。
可也许是自小的教养与骨子里的善良,她不会冤冤相报,只觉得若是恨这个人,让律令、让老天惩罚了便是,犯不着用自己的喜怒哀乐去赢过别人。
她不知她这样的想法对不对。
今晨起床时,即便昨夜里的雪下得再大再厚,也没有盖住庭中几滩血迹。
那都是戚延的血。
他是她见过失血最多的人。
她都有些好奇这么流着血,人不会断气吗?
索性他如今的死活与她无关了,她昨夜已经丢给过他一筒热水,看在他是太后独子的份上。
霍止舟蹲在地上把竹枝削好。
温夏道:“四哥哥,你怎么会做这么多东西?”
他低笑:“你忘了父亲捡到我时,我醒来都会什么。”
温夏想起从前听温斯来说的,那时霍止舟刚醒来,头痛欲裂,又是腿伤不能行走,又是呕吐,不记得自己是谁。后来伤好一些竟会自己去厨房做吃的,不劳烦别院里的下人,温斯来去尝,还夸他厨艺一绝。
二哥哥最善琴与笛了,温夏一手好琴除了大师所授,一小半都来自二哥哥带着。温斯行总是遗憾他一手妙琴却不能与他自己琴笛合奏。那天霍止舟摸着那竹笛,下意识就吹出悠扬的曲子来,与温斯行合奏如流。
他自己也是在那时才发现他还会吹笛。
寒风冰冷,将霍止舟手指冻得通红,但为了让温夏解闷,他还是专心致志做着手上的竹笛。
温夏有些心疼,也不知道他这堂堂皇子是受过多少罪,才能像如今这般事事都能亲为。
那笛子终于做好,霍止舟放到唇边试着音,虽然不如专业的乐技师,但音准差不了太多,勉强也能对付着吹出好听的乐曲来。
他将竹笛横到唇边,吹出悠扬乐曲。
明媚轻畅的曲调徘徊林中,让这空旷又冷寂的谷中终于添了人间旖旎的气息,不再只是炊烟气。
温夏弯起唇角,安静地欣赏。
霍止舟凝望起她,指尖流利变换指法,曲调绵长悠扬
这笛声将戚延也吸引来了。
林中出现这样的笛声,戚延还以为是有外人寻到了此处来。
可望见竹林间娉婷婉约的倩影与那清癯颀长的身影时,他还是不可控地沉下眼眸,冷寂地立在远处。
唇边的苦涩一点点蔓延至心脏,戚延痉挛地握着拳。
原来他学的是霍止舟。
她不是喜欢听笛曲,而是喜欢听霍止舟的笛曲。
戚延无声藏起眸底冷意,踩着冰冷的雪回到后院,继续调息打坐。
……
因为这竹笛,温夏在这清冷的谷中多了不少乐趣,每日都能听到霍止舟悦耳的笛声。
只是日复一日过去,与戚延过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还没有外界找来,她也会担心母亲,担心何时才能出去,总不成要被困一辈子吧?
霍止舟倒是十分有耐心地安慰她:“别担心,我一定带你回去。”
温夏有些疑惑:“四哥哥,你不担心朝政吗?”
霍止舟自然会担忧国事,但他们的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他总不能把担忧挂在脸上。
他低笑了下:“我有信任的心腹,短期内我未在朝中,他们自会解决此事。夏夏放心,哥哥肯定能带你出去。”
温夏点了点头。
只是她这几日总能瞧见霍止舟转着那竹笛,思绪很是凝重的模样。
温夏每逢见他握着手中竹笛不言不语时,都会换成她来安慰他一定可以出去的。
他笑了一笑,望着她冻红的脸颊,目中一片愧意:“委屈你了。”
…
早起时,阳光大好,今日倒是难得的艳阳天。
温夏系好狐裘,想出去拔些竹笋。
她去灶房里找竹篓,正碰上刚起来的戚延。
他端坐在长凳上系着衣带,未穿那一身麻布青衣,穿了他自己的衣袍。玄衫上许多破洞,他却未曾在意,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斯条理系紧衣带。
两道视线交汇,温夏率先移开目光,去找竹篮。
“去做什么?”戚延起身来到她身后。
“找竹笋。”
“我陪你,走吧。”
温夏微顿,没有再扭捏。
虽然只在林中瞧见过黄鼠狼,但也怕一个人遇到兽类,霍止舟应该还在睡,她没去叫醒他。
同戚延往林中走,雪地里印下他们大大小小的脚印。
戚延道:“可想先吃早膳?”他摸出两大块烤过的肉干给她。
“你自己吃吧。”温夏寻着小笋芽。
戚延将肉干用树叶包好,放回衣襟处。
温夏蹲在那小笋芽旁细细抛开雪堆。
戚延:“你瞧着好像清瘦了。”
手上动作一顿,温夏没有回身去看他。
戚延走到她身前,提起长袍蹲下身:“待出去了,我给你好好补补。”
温夏抬起头,正对上戚延一双深邃长眸。
“夏夏,委屈一会儿。”
温夏愣住,眼前霎时已是他抬起的手掌。
她一瞬间便闭上了眼睛,再没了知觉。
戚延已经点了温夏的穴道让她晕厥了。
他这九日里终于调养好了身体,也恢复了七八成内力,足够带她出这片山谷了。
他怎么可能同她一样苦等霍止舟的人马找来。
那是他的敌人。
揽住温夏,戚延用他早早剪下的布料做的软绳将温夏缠在腰间,怕粗粝的麻绳让她不舒服。
他提气施展轻功飞向崖底湖岸,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竹筏,抱着她划向湖中。
“夏夏!”
身后崖顶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
戚延冷冷回眸,岸上青衫翻飞,那人竟然纵身跃了下来。
他就不怕死么!
戚延施展功力提速,却在瞬间感觉到怀中颤动的身体。
温夏颤颤地睁开眼,是被霍止舟一声叫醒的。
她有些迷惘地望清周遭一切,颤抖地望见脚下窄窄的竹筏,缝隙里涌上的水,还有回眸处浮出水面的霍止舟。
“你……”温夏大喊:“放我下去,我不要跟你走!”
“由不得你。”
温夏慌张地解腰间的束缚,却怎么也弄不开这缠得死死的布带。她回过头,只有汹涌湍急的水,再也看不见任何。
“我不会跟你走!为什么你只会强迫我,从来不听一次我心意,为什么!”
戚延脚下施展着功力,没有丝毫停歇:“强迫你?我已经做到不去看你们,不去干预你们,哪怕你在他的笛声下拥着他腰!我强迫你了么?”
“温夏,你看一看我,我才是最先遇到你的那个太子哥哥!”戚延眼眶猩红。
两具身体被迫相拥,温夏这样仰着脸望着戚延,眼里的光一寸寸凉下去。
她以为他真的改变了,可他还是如此。
她担心湖里的霍止舟。
担心这没有尽头的前方。
担心她看不到头的将来。
她颤抖地埋下头,发红的眼眶里,眼泪啪嗒地掉落在他腰间匕首上。
“你放过我吧,从接受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回不了头的。”
“你能回头!”
戚延嗓音嘶哑,发红的眼眶紧望温夏:“我不会介意你,就当是你对我的惩罚,是你为了让我难受才选了他几日。夏夏,阿延哥哥一点也不介意,阿延哥哥都摆了后宫妃嫔来气你,就当是你罚我的好了。”
温夏攀附着他劲腰,盈泪楚楚,眼底也似含着动容的情。
戚延急切道:“等回了大盛你安安心心同母后住在宫里,我去行宫里住,你一日不许我回宫,我就一日遵守你的约定,我不会再勉强你,再也不会!”
“夏——”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温夏将戚延推到了水中。
她颤抖地望着手上的匕首,方才趁他沉浸在情绪里时,她悄悄地把布绳割断了。
可竹筏的缝隙间全是拍打上来的水,她根本都没有动过,湍急的水波就已经载着她急速冲向前方。
温夏害怕地哭出眼泪来,直到望见前方遥远的山峦与树木,听见耳边飞流千尺的水流匝落声。
她好像快划到尽头了。
这一生,不会也就这样到尽头了吧。
恐惧袭遍了全身,环视着四处她无比惧怕的水流,温夏只能死死握着手中的匕首哭出声来。
竹筏颠起一浪,她跌倒后仰,终于被卷进了水流里。
恐惧与冰凉袭遍周身,任湍急的水流推向自己,温夏睁眼望着蓝空艳阳,眼角滑下一行泪。
可一只滚烫的大掌却握住了她手腕,就在这断流之中。
她死死望着眼前凭空出现的戚延,他一只手紧攥她,另一只手抠住拦腰的大石。
而她整个身体都坠在水流中,底下就是高高的崖壁,这水流拉出一条瀑布,无数细小的水珠打在她脸上。
戚延鬓角青筋暴起,水中湿滑,加上最严重的湍急阻力,他根本无法拉住温夏。
方才身体撞到大石,不知是一时封住了他哪处穴位,竟无法催动内力,不能用轻功带出温夏。
戚延紧咬齿关:“我不会放开你。”
他以为温夏这么娇柔的姑娘是会害怕的,他方才的确在水底听到了她的哭声。
可此刻她睁着眼望着晴空,除了眼眶微红,眼底竟似有心甘情愿的妥协,也似乎终于可以放下了。
后背被湍急的水流击打,戚延顽抗着这股狠力,死死抓着温夏手腕。
他红了眼眶,望着她一双好像终于放下的眼睛,他高兴她终于想明白了。
可他却错愕地望着温夏将微红的眼眶缓缓对上他视线。
她的另一只手握着那匕首,高高抬起,剑刃朝向她自己。
“戚延,放手吧。”
“温夏把五岁的真心给了你,她被关在那金丝牢笼里一辈子了。”
她说一辈子。
戚延双唇发抖,眼眶升起无尽的恐惧,连抱住那大石的手掌都颤抖起来。
她微红的杏眼里终于生起了笑来。
“从前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今,我终于可以做自己的主了。”
匕首高抬,她刺向心口。
“不——”戚延伸出手挡去。
刀刃穿透他掌心,终于替她挡住了这锋利匕首。
他终于紧紧抱到了她,两具身体急速地下坠。
温夏穿过他宽阔肩膀,望着四周七色的彩虹。
她弯起红唇笑了。
在身体一轻,被戚延搂住,在他轻功里徜徉过这片彩虹时,她闭上眼睛,藏起了眼底第一次的算计。
她在青州行宫时,二哥哥给她寄来许多山水游记,里头讲过会轻功的那种顶尖的习武之人。
他们的轻功不是无所不能的,在身体突然受激,穴道被封住时是无法再施展的。但只需缓上须臾,或是强行催动内力,让筋脉逆行破损几处,功力便会暂时恢复。
她算准了他这么吃力地拽着她手腕,是暂时无法用上内力。
她算准了她若以死相逼,他会舍不得她死。
是啊,她终于看见戚延一颗真心了,他舍不得她死。
可她还能再信他么?
他丢弃了她十三年,她不敢回头,不敢再相信他。
她不要再拿余生去当赌注。
她第一次的算计,终于还是成功了。
瀑布之上,这片彩虹盛大而绚烂。
沁凉的水汽散落在脸颊,温夏睁开眼,望着旖旎的七彩弯弧。
眼前不再是冬日,似窥见盛大的早秋,湛蓝澄净的湖水,夺下第一的面具剑客拦着她飞向这片彩虹。
没有爱和恨,只有花香与水汽,和那怦然一瞬的动心。
脚下踩在布满石头的岸边,他们终于停到了安全的地方。
戚延紧紧望着温夏,他的眼眶发抖,恐惧遍布双眸,明明他掌心汩汩流血,他却一丝疼痛也没有般,狠狠地抱紧她。
有泪滴进温夏脖颈间。
温夏一动不动,好久,她推开他。
“戚延……”
“我让你走——”
他嘶哑地说,泪水自他眼眶滚落。
他恐惧,他劫后余生地庆幸,他也完全还没有从那惧怕中走出来,他浑身冰凉,寒意窜到整颗心脏。
他猩红的眼睛望着眼前完好无损的人,再也没有任何高兴,只有将死的悲鸣。
他张着唇却久久说不出话来,好像每一个字都比江山还要沉重。
他好久之后才终于嘶哑地说:“只要你活着……”
“我放你走。”
温夏深深地敛眉扶身,行去最后一个礼。
戚延死死望着她,低哑的嗓音带着最后一丝坚决与祈求。
“可你也要答应,最后做一次我的妻子。”
温夏愕然,抬起头,她眼中最后一丝谢意全无,只有一片寒了心的凉意。
可她不是最后一次寒心了,她这颗心早就该凉透了,她的身体也早就该麻木了。
她说:“好。”
他们彼此沉默了许久,无声的寒风掠过,两个人衣衫都滴着水,最后是戚延重新抱紧了她,施展轻功离去。
温夏回头望着那高高的,遥远的瀑布。
她担心霍止舟。
可戚延读懂了她,他的嗓音无比的冷漠:“他没你想的那么废物,死不了。”
她以沉默冷对他。
那湖水冲下来之处是条蜿蜒的长河,驶出很远后便能见附近的农田和远处炊烟瓦舍。
戚延带着她在农舍里用他头上的青玉钗,为她换了一身干净暖和的衣物。
他带着她去到城中,用他的暗号与云匿等人汇合,将她送进了一处宅邸。
温夏已经筋疲力竭,脑子里崩着一根紧紧的弦,即便已经答应了戚延,这也仍是她不愿做却只能做的事情。
只要能彻底离开他。
她很累,倒在了床榻上。
门外响起敲门声,有女子柔和恭敬的声音传来。
“这位姑娘,奴婢奉命来伺候您洗漱。”
第70章
温夏轻抬长睫, 脸颊埋在带着淡淡皂荚清气的衾被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开门。
门口的女子双十年华, 穿着燕国的交领深袍,一口大盛的话却学了八分。
温夏转身坐到镜前。
那女子还痴痴愣在门口,反应过来忙垂首行进屋内,明明该是行礼说些什么,却直愣愣瞧着温夏侧脸出神。
温夏投去视线,那女子才忙垂下头:“姑娘,您也长得太好看了!恕奴婢方才失礼之罪。”她脸颊竟红了起来。
温夏本来心情低迷, 不由得浅浅地弯了弯唇,除了云匿那群暗卫,这女子是她从山谷中出来见到的第一人。
“奴婢珠儿, 奉外头爷之命来侍奉您,您且稍待片刻, 马上便会有热水抬来。”
珠儿将手中一套月白长裙与首饰等物放置桌上。
温夏问:“你们东都之中最近可有什么奇事?”
珠儿笑道:“有,那凝香斋新出了一款胭脂, 擦在面上肌肤可白净了!奇的不是它好,是京中两位郡主为了最后一盒争抢,都写到说书人的本子上了。”
温夏抿了抿唇,知晓是问不出什么话来。
四哥哥是皇帝,就算他这些时日不在宫中,也自会有心腹平息局面, 普通百姓不会知道什么。
门外两名戚延的亲卫抬来热水, 珠儿关上了房门, 小心细致地伺候她宽衣沐浴。
连日来都没有这么舒服地泡过, 即便只是这小小的浴桶,四肢百骸也足够惬意了。温夏靠在桶沿, 阖了会儿眼。
再睁眼时,珠儿竟有些手忙脚乱,慌张地收回视线,似吞咽了下口水。
温夏起身,轻抬手臂。
颗颗水珠自指尖滴落,但细白皓腕抬在半空好一会儿,都不见珠儿来搀。
温夏轻轻凝去。
珠儿忙抬起手搀扶她,口中结巴:“姑、姑娘,您是怎么养的,您胸前还有一朵花!”
这也太好看了吧。
她也是伺候过这镇上的富绅人家,富人家规矩多,她自认见识已经够好了,今日却是第一次见这天仙般的人物。
珠儿读书不多,只知晓肤若凝脂,貌比花娇这些俗口的词。可这些用在这天仙般的人物身上,竟一点也不够。
她也自认她服侍人很有眼力见,方才却还是不知这凝脂玉腕轻抬的意思。她伺候过的主子洗澡都不好意思要人在场的。
拿过长巾,珠儿小心擦拭这具身体上的水珠,动作轻得怕伺候坏了这娇嫩的肌肤。指尖擦过那朵娇艳的玉兰花,花瓣上细腻的粉色淡淡褪却,如玉如瓷。连她身为女子都会砰然跳快心脏。
珠儿展开衣物过来。
温夏轻轻道:“有润肤的东西么?”
珠儿一愣,忙去拿来几瓶嫩肌香膏,规规矩矩呈给温夏。
温夏愣了会儿,知晓她不会伺候,安静地接过,自己涂抹。
珠儿在边上窘迫地说:“姑娘,您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吧?您恕罪,奴婢见识浅薄,好不容易才接到这差事,会马上学好的!”
“无事。”温夏道:“为我穿衣吧。”
穿戴好,她起身坐到镜前,望着桌上首饰都不是鲜花作的簪。即便再多不愿,她也不会忘记戚延的癖好。
她什么都没有说,任一头鬓发梳理好:“他呢?”
“您说那位爷?奴婢不知,奴婢只负责侍奉您。姑娘先好生歇息,有事您摇响这铃铛,奴婢就在耳房。”珠儿指着那从床栏系到窗口的皮绳。
她退下后,温夏回到床榻,身体很累,半梦半醒,不知道戚延什么时候来,一直到夜里都仍未见戚延身影。
珠儿送来晚膳,温夏问:“他人呢?”
珠儿只答着没有听到任何吩咐。
温夏不再去管戚延,安心用饭。
不管他是想要今夜过来还是明日,随他吧。
这处宅邸是陈澜临时买下的三进院落。
瓦檐上的白雪化成水滴,似雨帘般落下。
屋中灯火通明,正是戚延的房间,屋内传出他闷哼的一声痛吟。
云匿正为他注入内力,戚延经脉多处受损,好在今日及时施针护下。
陈澜在旁不忍,何曾见过从前恣意的帝王这般凄惨的模样。
陈澜跪下道:“皇上,两国的战事还亟待您回去定夺,您不要再把龙体伤成这般了!”
这般的遍体鳞伤,险些连手掌都保不住。
大夫道幸好那匕首刺穿的只是血肉,没伤在要紧的经脉上,不然以后左手手指别想动了。
榻上,戚延浸出的汗已湿透寝衣,极柔的玄色云缎勾勒出壁垒起伏的胸腹,内力之下,身体蒸出薄薄雾气。
云匿终于为他以内力疗完伤,自己也累得缺了气血,还要紧紧接住倒下的戚延。
陈澜搭着手,与云匿将戚延扶稳,为他换完干爽的寝衣。
戚延倒在床榻上,嗓音嘶哑:“她呢?”
“皇后娘娘无碍,婢女已经伺候她用完膳了。皇上也该用膳了,早日将龙体养好。”
陈澜端上汤药与晚膳,戚延都在他的服侍下吃完。如今双手都有伤,连握筷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吃得多么?”戚延望着虚空之处,一双长眸深不可测,明明已经伤得没有一丝血气,眸中却始终似有一股执念。
“皇后娘娘饭菜都吃了些,是她日常的饭量,您别担心了。”
连日同戚延一起寻找温夏,陈澜他们一路都受过不少苦,自然也知晓戚延更加的不易。
陈澜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嗓音带着一丝不平:“皇上如今总算可以带着皇后娘娘回国了吧!两国战事不容有差,属下等人今日才寻到您,已是耽误。”
“太后说我大盛不犯旁人,但若旁人欺来、死不悔改,我大盛不惧迎战。”
这说的是与乌卢的战事。
这乌卢国王闻言不知收兵,还是闯了郯城关。
戚延已听完陈澜说起的这些时日的国事。
他被困谷底的当日,郯城关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便传到京都,乌卢攻入郯城,烧杀抢掠。
而自上次温家军醉饮导致疏忽职守后,戚延调换的军队里有部分是他的部下,却不料这些人中竟有人与乌卢勾结。
他们策反了戍守的部分将士,也让半数温家军死于毒膳中,才这般轻易占去城池。
戚延目中一片冷戾。
此战应打。
他的性格从不允许他胆小退后。
薄唇轻启,戚延嗓音低哑:“替朕拟旨,册封温斯来为副将,攻打乌卢,不容有败。安排车架,后日回国。”
陈澜庆幸地松口气,忙去拟旨,但略有些疑惑:“只封副将,但主帅推选何人?”
戚延紧望虚空之处,一双黑眸无比锐利:“朕。”
陈澜与屋中云匿都赫然一愣。
陈澜万分疑惑:“皇上?您好不容易把皇后娘娘接回来了,就要去前线打仗?”
“她不是朕的皇后了。”
“以后,她不是了。”
戚延嘶哑地说完,一双眼仍紧望在帐顶虚空之处。
他似望见温夏温柔的敛眉,她彩虹下明媚的笑靥,她水流里绝望地把匕首刺向她的心脏。
一行泪滑出眼角。
戚延不愿哭,自古男儿只该流血不流泪。
他连五岁发烧醒来喃喃喊着母后,找不到人影时;他连马场骑射上夺了第一,被弓箭划伤的小手兴高采烈地护着第一名的奖励,只想送给母后,却也寻不到她亲切的身影时。
他那些时候都没有哭。
为何这几日却总是会忍不住泪流。
被匕首刺穿的手掌传出锥心的痛觉,戚延手上微微一动都会疼得钻心刻骨,可他还是忍不住握了握拳。
他以后再也没有妻子了。
他心爱的人不再属于他了。
他不敢留她。
他怕留下的只成了一具尸体。
他要她活着。
戚延偏过头,望见屋中错愕动容的陈澜,灯影下红了眼眶、十分憋屈的云匿。
云匿:“那属下以后再也看不到皇后娘娘了?”他明明已二十岁了,却似个少年般不情不愿地红起眼眶。
戚延忍不住想哭。
他竟真的哭了出来。
云匿来榻前让他别哭,把手帕呈给他,可也眼眶通红。
戚延望着这双发红的眼,忍不住哭出声来。
似五岁时找不到母后,似六岁生病喊着母后时,醒来却抓着父皇的手,似七岁高高兴兴要献给母后宝贝时,还是被失落紧拥。
他第一次终于如个稚子般哭出声。
这声音不轻不重,带着成熟男子的压抑,莽撞少年的青雉。
云匿拍着戚延肩膀,也同他一起嚎啕大哭。
身为皇后娘娘的颜粉,他以后再也见不着这么好看的主子了,再也不能偷偷躲在树上看两个主子牵手并行了。
……
翌日仍是一个艳阳天。
屋顶的雪化得干干净净,庭中也再无积雪
万束光洒向山河,冰雪消融的角落露出一抹翠绿嫩芽。
温夏没有等到戚延现身。
倒是在下午时,珠儿端来衣物,竟是大红的喜服。
珠儿满面欣喜:“姑娘这是要嫁人?这也没有准备好,但瞧这喜服真是精美极了,这对翡翠镯子也极是漂亮!姑娘这般的样貌只能在这庭中小办,真是委屈你了!”
温夏怔怔望着那喜服,失了神。
他没有与她行过大婚,最后一回竟想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么?
她又何曾再会在意。
温夏全无喜色,珠儿嘴多的人也不敢再吱声,为她耐心打扮,精致的妆发都足足花去两个时辰。
镜中人身穿一袭正红嫁衣,容妆端正妍丽,国色天香。
盖头蒙上她一张殊色,掩下了美目里经年的悲喜。
吉时有清风和彩霞,新生的满月。
霞光绚烂,似天女散花洒满这座庭院,清风里的云月相激相荡,追逐在这片美丽的黄昏里。
戚延身穿大红喜服,英隽俊美,身形修长而朗昳。
他推开这扇镀满霞光的门,立在这光影之中。
风烟满夕阳,向晚月如影。
他深深地望去,一双眼没有霞光云月,没有山河好景,只有眼前错过十三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