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楼以前, 一直不愿启齿。
教他唱戏的人, 是一个被赶出宫的太监。人称张爷。
照理说,太监一旦被赶出宫, 若不是从前有积蓄,便很难
张爷这个人吧, 长得倒是其貌不扬。
圆脸,圆眼睛。身子呢有些胖。有一副天生的笑像, 就连对着戏班门口卖老叶烟, 说话结结巴巴的那位老大爷,也都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没有宫中人的气焰。到像是一尊弥勒佛。
不过,那个时候,从升平署出来的人都是伺候过宫里大场面的。
那会儿刚兴了“外学”这个职,城内城外唱戏的名人,都想要抓到这个升平署“外学”职位,入宫去见识见识。
如今,不用入宫做外学,宫里到出来这么一个“内学。”来到戏班子里。
这个城外不入流的草根戏班自然把张爷奉为圭臬。
再加上清朝廷下了禁令,不准许女子为伶。因此整个戏班子的男子, 长年
陈小楼记得, 那是一种女香,气味十分高雅,像是宫里的古方子。
那时,戏班子里的少年们,没事都愿意围着他,讨些香膏儿回去躲
然而宫里的秘辛都是不能流传的。
他被他们缠得不行了,才真真假假的说几句。陈小楼也会巴着他们听些,但怎么说呢,他就是看不上这个太监。好好的大男人,没了办法才入了这涂脂抹粉的一行,但好歹他们还是男人,就算娶不到大户人家的闺秀,但赚了银钱,日后还是可以和那八大胡同里窑姐儿们快活,无论如何都比太监好。
“欸欸欸,张爷啊你们
唱戏的人,插科打诨,嘴上都是不积得的,乱起八糟地调侃一通,说得年纪轻的红脸,年纪大的难为情,却又不妨血气翻腾,纷纷睁大了眼睛,张开嘴等着那太监回答。
张爷却道“升平署的人,和你们一样的,都是祖师爷赏下的饭。伺候主儿们,自然是用我们的这张嘴。”
“嘴啊哎哟,张爷张爷”
都是有道行的,张爷哪里输给这些人,两三句就撩起了香浓幕厚的火。引得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往他面前挤。唯有陈小楼站
“小楼,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听啊。”
“不听。没意思。”
他说完转身就走。却听见背后有人唤他,“陈小楼,是觉得咱们为人下贱吗”
陈小楼站住脚步,“吃祖师爷的饭,不下贱。但你说的这些故事,都是哄着他们乐一乐的。宫里的那些主儿,和那戏文里的嫦娥是一样的,怎会有你说的那些腌臜事。既是假的,不听也罢。”、
说完,头也不回绕到外面去了。
众人却没有被他浇灭心里的欲,纷纷道“张爷,您老知道的,他就这副得行,大家都是干这行当混口饭儿吃,就他觉自个高人一等似的,戏文也挑那文得不能再文的唱,唱得不怎么样,踏板子时的规矩还多,我们看他,早晚
张爷把目光回来,挂了丝笑容,慢条思虑地讲道“说了风就是雨的,想得是什么他的话有一大半的是对的。宫里主儿们都是光温润的玉石头,干净得很,若做奴才的有一丝想沾染他们的年头,那就会死无葬身地。”
人们身上一阵恶寒。
“有这么吓人吗”
“自然有这么吓人,朝廷改革前朝的教坊司为升平署,不再准许女人们做优伶,本就是为了让宫廷清净,先帝爷曾
他站起身,摆了一个身段。起口便是一段春闺梦里的西皮流水。
“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
那唱腔韵味,就像是冰冷井水水酵着跳水的美人花。
一点一点烂了花瓣身,剩下一抔花白骨,漂
陈小楼
学了这么多年的戏,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切皮切骨的腔调。像
“听懂了吧。就是用这张嘴,这么着伺候。”
哪怕是一个行当,也是要分高低的。
这一副西皮流水唱完,高下立现,不愧是
半晌,一人起了头道“喂,都丧着做什么,练功了练功了,散吧。”
众人散去。
张爷方站起身去院子里洗手。刚走到井旁,却见陈小楼一个人直愣愣地站
张爷没说什么,从井里打了水上来洗手,一面洗一面道“有什么要说的吗”
“想问你唱了几年戏。”
张爷甩着手直起腰来,眯起眼睛想了想。
“教坊司改升平署,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唱戏十一年吧。”
“我要和你学戏。”
“呵,听说,你顶看不上我们这些断根的人。”
“不是,我只是不喜欢你的做派,为了让他们这些糊涂人围着你,胡乱编排宫里贵人,我以前听我父亲说过,这都是杀头的大罪。”
“哦”
他又笑弯了眼睛,“你爹能说出这样的话,应该也是一方人物。”
“我父亲是陈玉其,曾经供职
“那你为何”
“因为他写了一首断头诗”
他像怕他问出什么难听的话一样的,抢着答了。
“我们家就败了。”
张爷没有再接这个话头,沿着井边沿儿坐下,“你今年多大。”
“十四岁。”
“唱了几年戏了。”
功夫练了八年,板子踏了两年。”
哦,那也十年了,怪不得他不大通文末,他爹犯事的时候,他才四岁。
张爷点了点头。
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他的确生得清秀,那腰啊,自幼起就被师傅拴勒着,如今已经得见成效。令人视之。
“你为什么要跟我学戏。”
“因为你功夫好,我日后也想像京师陆家班的那些人一样,入升平署,做“外学。”
“想入宫。”
“对,入了宫,伺候那些贵人们几出,才戏名,才不会被他们看不起。”
张爷笑着点头。
“好,到不晚。既要拜我,就还是要按规矩,跟我到祖师爷面前磕头。”
“好”
他一口答应下来,才往前走几步,却突然又顿住了。回过头来看张爷。
“怎么后悔了还是嫌弃我们这些人下贱”
“不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张爷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来,一面擦,一面道“问吧。有什么话最好都
陈小楼浑身一颤。突然从张爷的眼底看见一丝阴冷。然而却转瞬即逝,再想细看时,却已经看不清了。
“我我就是想问你,你是为什么出的宫。你们做太监的,不是除非死了,否则一辈子都不能走出紫禁城吗”
张爷闻言却沉默了。
井水里起了波纹,风凉凉嗖嗖地从而人之间穿过。两三片落叶打着旋儿,昭示二人同样的飘零无根的身世。
“小子你当个戏文听吧。我喜欢上了宫里一位公主。那时他不得自己阿玛的宠爱,他的额娘也不则么待见她,平日里没什么人陪着她。她呢就时不时地来升平署,听我们排戏。她长得很好看,个子呢,小小的后来”
他顿了顿,似乎把后面打算说的话咽了下去。
重新道“后来,她要去蒙古和亲。临走前,传我唱了一出春闺梦。其间我把她最爱的那一句“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的,唱砸了。她传慎行司,打了我二十板子,把我撵出了宫。”
他说着笑了笑“三六九等,一等隔一重天。我再也没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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