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墓园。
平时来这的人就不多。这个时间点, 临近正午,镇里的人大多都
从大门进来,一路只有沈倪和江以明两人。
沈倪手里捧着花。
她给沈婳予带了白玫瑰。象征浪漫, 很适合她。
墓园偏僻一角, 有矮灌木包围。
仿佛与外界隔绝, 成了独立又僻静的一处。沈婳予这么多年就一直
抗不过日晒雨淋, 花瓣儿有些蔫吧了。
沈倪蹲下身,把桔梗花理了理,抽出垂下脑袋的,再把还鲜活的配到玫瑰一起扎紧。
她做这些的时候江以明一样没闲着。
青石板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俩并排蹲着。
沈倪先开的口“您看我带谁来了。这不是男朋友了啊。”
她笑“改口了。”
从领证到现
那会儿喊得特别好听。
江以明手腕搭
“改那个啊”
沈倪没喊习惯,半天憋出很小声的后半句“不就是改老公了么。”
两个字黏
江以明不为难她,垂眼笑了笑,转头和沈婳予说“那我也改口了。妈。”
风静悄悄的, 没有回音。
江以明加了一句“您放心, 她会很好的。”
沈倪拨弄花瓣的动作顿了顿。
他迄今为止没对她说过什么宣誓之类的话, 只有
她侧头“江医生, 你偏心。”
“偏什么。”
“你只对我爸妈说好话啊, 就不对我说。”沈倪哼哼, “枉费我一片痴心, 从京城追到南山镇。”
她扮可怜越来越娴熟, 说起第一次来南山镇的事,隔空跟沈婳予告状“沈婳予同志你听听,那天我就跟沈应铭同志小吵一架,想来想去就是气。我跑到这破不是,我跑到这个美丽的小镇,然后想开启一段新生活。新生活还没开启,直接被这个人,这个叫江以明的人砰砰甩了两次门。我那会儿心情特别差,毫无疑问,直接跌入谷底。”
江以明头一次听她说这段,抬了下眼皮“晚上是谁来我家借蜡烛、借充电器的”
“那是我自我修复能力强。那会儿不生气了。要不然才不找你。”
“行,不找我。”他似是而非笑了下。
江以明双手撑了下膝盖起身。人还没站稳,手掌心钻进来一只藕白小手,指尖
又酥又痒。
那只小手的主人像小狗似的眨眨眼“不找你找谁呀。”
沈倪哄人的本事毋庸置疑。
“其实还好啦,现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他保证。
沈倪
他说,她自然相信。
就说新街那边的房子。前段时间就能把房产证办下来了,他没去。
刚领完结婚证出来,他随口一提。
说哪天有空一起去办房产证。
小镇的公寓不像大城市的值钱,但他有什么,总会想到她。
沈倪怕他太辛苦,之前偷偷打听过存款。
她说的时候极自然,但对方表现比她更自然,直接打开手机,把一条条来自银行的短信翻给她看。
这张卡上余额多少,那张卡是做什么用的。
零零总总加起来积蓄还挺丰厚。
他说完,把卡推过去“你着”
想起之前陆医生调侃的话,沈倪事先投降“我不是要管你钱的意思,就随便一问。钱放我这儿会花光的。”
江以明淡声“钱赚来就是花的。”
“那就你管着吧。”沈倪摸摸鼻子,“我不想做动脑子的事儿。”
她说完,表情又有点纠结“江医生,我还听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你那么受欢迎,万一总有人喜欢你怎么办。你受得住诱惑吗”
镇子就那么大,每天接触的人有限。
江以明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有点好笑“以你天天往医院跑的频率,谁还不知道我结婚了。”
“也是。”
南山镇民风淳朴,整条里春巷都是她的后援团。
沈倪听完就放心了。
到今年领证,她不过还是个刚出大学的毕业生。碰上江以明,总是能提前规划好一切。
有时候甚至觉得,江以明是
追根溯源,还得感谢沈婳予。
虽然没人说得明白沈婳予的故事。
但她曾经
想起过去零零总总。
沈倪牵着江以明一道走出两步,倏地回头。沈婳予
声音很低,但江以明听见了。
他微愣“什么。”
“没什么,跟我妈说话呢。”沈倪笑笑,“叫她放心呀。我老公那么好。”
称呼改过来了。
好像是因为变了称呼,他们就从上下两户邻居真正成了一家人。不管是法律上还是其他,成了全世界最亲密的关系。
这种感觉很奇妙。
对于同样远离京城,不愿再与江家产生任何联系的江以明来说,他离开一个家,找到了另一个家。
从此不会再孤身一人。
他破天荒地开口“多叫一声。”
“不要。”沈倪直截了当拒绝“又没有好处费。”
江以明默了好一会儿。
他似乎
她想要的压感笔有了,上回被大橘摔坏的护肤品也赔了新的。她是个物欲很低的小姑娘,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到有什么能用来笼络。
半晌,江以明说“允许你今天喝可乐。”
沈倪“”
要知道,同居之后最大的弊端就是江以明时刻管着她,要她健康作息。奶茶和冰可乐都成了不可及。
沈倪为此还抗议过。
她掰扯出薛成俊“人家薛成俊家里也是医生世家。我每次去他家玩,冰箱一开,一整排快乐水。怎么人家不忌,到了你这儿,这不能那不能的。你说老喝不好,可是我都活得不快乐了,还能活得长”
没敢说完,因为江以明脸色沉了。
自此以后,可乐和奶茶不是完全禁忌,就是得做点儿什么值得嘉奖的事,才能喝一杯。
当然,前提都得是常温的。
江以明给出的条件很诱惑。沈倪想喝可乐好久了,一杯可乐下肚,灵感都能冒出来不少。
她权衡不过两秒,立马乖乖叫“老公。”
江以明眼皮一跳,说“就今天。”
“今天就今天。”沈倪占了点便宜很满足,“一会儿你把我
两人说着往墓园外走。
远远看到林荫道那头过来一人,压着不灵便的右腿步履缓慢,走一步歇两口气。
看身形是顾老头。
沈倪拉了下江以明“是顾爷爷。”
“嗯。”他点头。
整个南山镇除去他们,顾老头才是来墓园最频繁的一个。他几乎每周都要来一两趟,风雨无阻。
大多数时候还会带点东西。
就像这趟,他拎着红色塑料袋。等人走近了,他也
顾老头招招手“也
“嗯,刚打算回去。”沈倪看他手里的塑料袋被压出方框边缘,问“顾爷爷,你这拿的什么”
“哦,也没什么。”顾老头沟壑纵横的脸皱成一团,“翻出来的老相册,带过来给娇娇看看。估计她都不记得了。”
顾老头穿了件灰白色的老头衫。
领口皱了,胸前的口袋也变了形。边缘还别着一枚打火机。他和沈倪他们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他是确确实实只剩一个人了。
他的生活中不会再突然冒出个人说,他们是家人。
他往墓园里边走。
沈倪和江以明
“再等等吧,一会儿顺道把顾爷爷带回去。”
就算她不说。
江以明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等到太阳偏过正头顶,才看到顾老头慢慢悠悠出来。刚才进去时手里拿着的塑料袋不见了。
他两手空空,胸口的衣兜还别着那枚打火机。
人走近了,有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沈倪偷偷看了眼江以明,没说话。
江以明也没开口。
倒是顾老头出来看到他们,闪过一丝惊讶。
随之泰然“等我呢”
“啊。”沈倪点了下头。
“怎么不说一声,我就不花那么久了。”老头起严肃面孔,同他们一道上了车。
这会儿天还热着。
街道两旁的香樟树正是茂盛的时候,树叶绿油油堆叠
老头忽然说了一句“今年冬天,会很冷。”
沈倪至今都不知道顾老头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他独自坐
任谁都摸不着头脑。
这一年冬天来得很快。
从一场雨开始,温度骤然跳水。如同顾老头说的,是特别冷的一年。
新房子装了地暖,家具没置办齐,还没能入住。
他们依然是
冬天很漫长。
要是从前,他十天半个月不出门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最近这几年,顾老头虽然仍不与大家热络,但总会
天气阴湿又冷,他的右腿疼痛难耐,只能靠膏药渡日。
敲了很久的门,没有回音。
沈倪问了问
到下午饭点,沈倪又来敲了一次。
这次是和江以明一起。
门里边依然听不见回应。
要是白天去墓园了,也不会
单元楼里的人也觉得奇怪,说起来好像有两天没见顾老头出来晒太阳了。
他那么孤僻一老头,存
沈倪捧着手里的膏药,看看江以明。后者微微蹙眉,好像
到晚上第三次敲门,江以明问二楼大爷借了工具。邻里几个人进到屋里的时候,里边安安静静。
他们推开房门,看到顾老头安详地躺
若不是脸色青灰没了人气儿,他更像是
他迟迟不愿意醒来,永远睡
屋子里隐隐有股味道,并不好闻。
闯进来的这些人里,没有人拧着眉后退。像是不约而同地,都默了声。谁也没动。
良久,江以明上前搭了下老头的颈侧。
他没说话,但其他人都懂了意思。有人退出房间去打电话,屋里窸窸窣窣又有了人声。
听说
沈倪不知道,也没亲眼看见。
她被留
后来脚步散乱,她看到江以明出来,眼角有些红。他俯身抱了她一下,说“上楼吧,拾好再叫你。”
那天晚上,里春巷人声嘈杂。
江以明半夜才回来。他洗过澡,
她走过去,小声确认“顾爷爷是没了吗。”
“嗯。”江以明音色沙哑,“年纪大了。”
从晚上起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大颗大颗滚落。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她懂这个道理,但是就控制不住无声掉落的情绪。
黑暗中,两人并肩坐
江以明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指腹一点点揩过脸颊,摸到一手湿润。
谁也不知道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到底会不会感受到痛苦。但这个时候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安慰说“别哭了,他不难受。
或许
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住
但,还是会不舍。
沈倪把脸埋进江以明怀里,任由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肩,温声安慰。
她想跟他说,还好有你。还好有我。
这个世界,每天离开的人千千万。
轮到自己身边,就会有那么多遗憾。上次遇见还没说够话,见够面。一眨眼再也不会有弥补的机会。
顾老头
可能很久之前,他就做好了打算。
身后再无亲人,顾老头的事办得很简单。前前后后只有里春巷的人到了场。帮他归置屋子,料理后事。
墓园的人说早
他走的时候安安静静,没麻烦别人。
就如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那天,里春巷的街坊都去送了顾老头。
他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倪第一次
短短几步就走完全程。
沈倪拉着江以明的手走
她垂着睫毛,小声问他“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会变成云、变成雨。
还是变成天上的星、人间的梦。
江以明默了半晌,握紧她的手“会去最爱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