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之下,姜含元和无生相对而坐,这才看清,他瘦得厉害,几乎脱形,不但如此,容颜也已毁损,一侧面颊之上,留着火炙过后的伤痕。
他不复往日俊美,但他的面上,却始终带着笑意。
倘若说,从前的他,犹如远处的一片苍山雪顶,超然出尘,令人不自觉地心生仰望之感,那么现
“我之罪,万死不足以相抵。但我本可以选择别的方式,火焚,是我自己所求。我道我是勘破人间之苦,心甘情愿以此证法,来求修行圆满。然而,到了烈火烧身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只是一个俗人而已。”
“幼年我侥幸逃生,蒙洞法为门下,从此获得庇身。我看似跳出了红尘,一心苦修,然而惧忧始终未曾离我而去,及至后来,我更是堕入业障,执迷不悟。”
“那一刻,我方顿悟,我不过是想借如此的方式,来求一个解脱罢了,最是下乘。我看似出家,实为俗人,看似修行,实为避世,就此死去,我将堕入阿鼻,永劫不复”
说到这里,他忽然闭目,停了下来。
姜含元望着他,静静倾听,没有打断。大帐里寂静无声。
俄而,他缓缓睁眼“我更没有想到,摄政王终究还是放了我,予我自由。”
他说到“自由”之时,语气微微加重。
“
“上天待我不薄了。”
随着无生的讲述,姜含元如被感染,心中慢慢也充满了欣喜而感动。她知他此刻讲的每一句话,都是
“那么,往后你打算去往哪里”
她问对面那位自己的友人。
“我将沿我曾走过的路,出西关,再次去往西域。”
姜含元一怔。
无生解释“上一次我决意西行,初衷是为我师完成他的心愿,补全经卷,存作法宝,故行程仓促,留有遗憾。记得当年那些我曾拜过的宝地,多有高僧,无不通佛理。这一次,我是为自己而去,倘若侥幸依然能够抵达,我将学法,待到归来,珈蓝寺便是我此生归宿,我将
姜含元肃然起敬“将来的珈蓝寺,必会因你成为宝地。我待你归来”
无生向她含笑道谢,随即起身“此生能结识将军,是我之幸。能和将军做此番长谈,更是再无无憾。”
“我该走了,就此拜别。”
姜含元送他出帐,待要再送一程,他合掌“将军止步,诸多保重。”
姜含元便也不再执意相送,她停了步,立
姜含元知他应还有话要说,含笑望着他。
无生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默默凝视了她片刻,忽然说道“还
“将军你说得没错,他果然神仙姿容。将军和他,乃璧人天成。小僧虽微,愿望却是
他向着姜含元再次合掌行礼,转身去了,再无任何的停顿。
亲兵奉命,送他出营。
姜含元目送着他的身影离去,渐渐模糊
她又独自
无生临走前的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她想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了。
是的,那确是她曾说过的话。
她说,你见过晴天之时,来自雪山的风吹皱镜湖,湖水泛出层层涟漪的景象吗。那就是他笑起来的样子。
原来无生后来真的去看过了雪山下的湖水。而如今,当他见到了那个人,也和她一样,是相同的感受。
姜含元出神了片刻,慢慢地,心里涌出一阵酸热之感,眼眶再次
他终于还是将她的朋友还给了她。
从今往后,无生将踏上他当走的路,活成他所愿的样子。姜含元知道,将来有一天,洛阳那座古刹必会因他而成为天下之人的朝圣之所。
这个宁静的夜晚,她送走了她的友人,
一时间,思念如潮般向她席卷而来。
她承认了,她想念他,非常想。她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分开之后,他便仿佛变了个人。分明
了无睡意。她情不自禁再次取出聘刀。
此刀虽然华丽,刀鞘镶嵌文玉宝石,但本来就是用作武帝的日常短刃,所以打造之时,便充分考虑了携带的便利。上次王仁奉他之命将它再次送到她这里后,她便一直带着,充作贴身短刃,插
每天不是打仗,就是行军,从一个地方跋涉到另个地方,终日尘土飞扬,刀身也沾染尘土,宝石变得黯淡无光。
她坐灯下,看了片刻,取布擦拭,擦得极是仔细,连刀鞘上那些纹路凹痕里的一点细微灰尘也不放过。擦了许久,刀鞘擦净,又拿起刀。
她擦过刀刃,最后是刀柄。全部擦完之后,正要将刀插回鞘中,忽见刀柄和刀身相连的地方,还沾着一道细若
此刀刀柄的表面,也覆有一层金丝,是用打得极细的金线累缠而成的。
实话说,
不过,考虑此刀原本主人的身份,也就没什么奇怪了。制刀之时,自然是以烘托身份尊贵为首先的考虑。
这是卡
纵马佩刀
就
缝隙极是细微,加上位置又
姜含元举起刀柄,凑到烛火近前,仔细又看了片刻,越
她看着刀,凝神了片刻,最后取了把匕首,从这道缝隙处开始,慢慢启开最外的那层金丝裹衣。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不确定,怕弄坏了刀柄,动作极是轻缓。但随着金丝被不断地顺利启开,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一下将整片裹衣剥离,露出了这把刀本来的刀柄。不但如此,刚脱出的金丝裹衣之下,也掉出了一层卷起来的帛布,似是帛书。
万万没有想到,这把刀的刀柄之中,竟还暗
姜含元展开,当看清上面所书的内容之时,一时惊呆。
这竟是一道束慎徽写的和离书,称婚姻之缔结,完全是他出于维系国战之目的,待战毕之日,便是关系解除之时,各行其道,两不相干。
上面的字,毫无疑问,是出自他手。寥寥数语,意思却说得清清楚楚。
或者,这不能称作是和离书。它的落款日,还早于贤王带着这把刀来雁门求亲的日子。
姜含元起初不敢相信,竟会有这样的事。
他
虽然姜含元一开始就知道他娶自己的目的,对此也是坦然接受。然而这一刻,
她曾
当时王仁送刀来,她百思不解,他目的何
现
他根本不是送刀。他是为了送她这道帛书
她也明白了,为何这半年来,他对她态度忽然大变,冷淡至此地步。
她不怪他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她恨的是,他一边计划长远,
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姜含元缓缓捏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恨不能立刻冲到他的面前,一刀捅进他心窝,把他那颗心给挖出来,看看到底什么颜色。
她长长地呼吸,命自己冷静下来,然而胸口却闷得气血涌动,最后她站了起来,走出营门,停
头顶明月当空,旷野里的大风,不停地吹着她如若火烧的面容。她望着月,忽然想起那一夜,
她真的没法相信,能那样待她的男子,他说过的话,亲过的吻,全部竟然都是出于虚情和假意。
她就这样微微仰面,定定望着明月,一个念头,慢慢地从心里浮了出来。
他即便真的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将来要摆脱她,也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折。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合常理。
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要
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
当愤怒和失望被风吹散,疑虑涌上了心头。
她回到帐中,再次拿起帛书,反复翻看,正诸念纷乱,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似是杨虎来了,正
姜含元压下心事,起帛书,起身掀开帐门,走了出去,问什么事。
“方才刚到陈刺史那边传来的消息,道大军所需的最后一批粮草和辎重早已准备妥当,本早该送到了,不料
姜含元道“无妨,有事随时来报便是。”
“还有,来人说,此番同行的,还有一个名叫张宝的侍人,说是来自长安,来寻将军。”杨虎又道了一句。
姜含元一怔“张宝”
杨虎点头“是。陈刺史亲自送他来的。”
姜含元心跳倏然加快“谁派他来”
杨虎摇头“这个不知。或是摄政王殿下”
姜含元立刻命他将送信人带来,问了几句,听他描述,那个长安小侍的样貌,确系张宝无疑。
她再也无法等待,将事交待了,当夜便带着一队人马,连夜出营,亲自去接陈衡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