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冬, 凯旋之军归朝。
这是一支由三千人马组成的军队。他们当中,有多年前起便追随姜祖望戍守雁门的白
庆典的大礼,如期而至。
随着炽舒葬身草沼, 他所谋划的最后反扑也彻底破灭。狄军残余四分五裂,
于大魏而言,这一仗过后,意味着从武帝一朝起便开始筹谋的未遂之志,至此得以完全实现。大魏威加四方,周围那些原本首鼠两端的小邦悉数内附,归入统理。
帝国的光辉,从此以后,如日一般,照耀
盛世的序幕,已然缓启。
那一场
此情此景,
风带着血的气味,吹过了渭河,向着远方飘散而去。
王庭之中,目答站
这过去的一年,于他而言,仿佛比一生还要漫长煎熬。他看起来苍老了十年。
如今的这个位子,他从前也不是不曾想过,而今也可算是得偿所愿。但他却未曾想过,最后会是如此情状。
曾经叱咤风云雄心勃勃,如今一切如朝露消散。
不管他和炽舒,或是别的什么人,他们之间曾经如何的相互防备,乃至势不两立,然而有一点,从不曾改变南面那座当世最为繁华的壮丽之城,是他们世代以来的共同目标。为了这个目标,至少
然而现
纵然万分不甘,他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他们已是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战争。失去幽燕,能够支撑大战的补给几乎断绝了。因为起初的轻敌和后来的战场失误,大量的青壮年死
曾经他们离梦想是如此之近,仿佛只差一步。
他们的天命,仍旧未绝。他只能和自己如此说道。只要蛰伏,隐忍下去,待到将来,他们还是能卷土重来,实现梦想。
然而,面对着那个正如日中天的帝国,他们的天命,当真还
他怅然的目光,转向了雁门的方向。
他知道,他们最大的敌人,那个曾高坐长安朝堂并一手谋定了这场国运之战的人,或许此刻,正也站
他不知对方所想为何,但是自己,此生此世,怕是再也不能踏足其上了。
风呼号着吹过,他的惆怅叹息之声,如满地的荒败野草,随风翻卷,散
凯旋大礼结束,宫中赐宴,少帝将亲自接见有功之将。这是莫大的荣耀。萧礼先、赵璞、周庆、张密、杨虎等人,悉数入宫参宴。
姜含元没有去。她以父孝
来人竟是温婠。
知事说,她是
姜含元这才想起,长安老派之家,有入冬做糕的习俗,以祈来年福兆,步步登高。
据说,温家当初和周家定亲之后,周家受到压力,父母惶恐,意欲退婚,但周家儿子却心仪温婠,极力反对,顺利成亲之后,夫妇志趣相投,生活平静,但却十分美满。
没有想到,今夜,她竟会给自己送糕。
她看了眼知事呈上的食盒,颇感意外,急忙出来,疾步来到门口,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正朝停
“婠娘”
姜含元朝着前方女子的背影唤了一声。
女子停步,回头。
正是温婠。
已是许久不见,温婠模样秀丽如旧,但细看,却又和从前有些不同。她的面容比从前圆润,添了几分少妇的丰腴之感。她的身上罩着一件披风,虽厚,却遮不住小腹的微隆之态,看起来,应当是有孕
显然,那个正
“多谢你的福糕”姜含元道谢。
“我没想到你会来但很高兴。倘若你也无事,何妨进来坐坐。”
她向那女子点了点头,最后如此说道。
温婠没有走来,只停
她的丈夫忙将灯笼交给车夫,快步走到她的身畔,先向姜含元也恭敬地躬身,作揖完毕,扶住她的胳膊。
姜含元站
她没有立刻进去,
夜幕刚降临不久,城中已是万家灯火,密若繁星,路口行着正匆忙赶路的归家之人。自街市的方向,她仿佛听到了随风隐隐传来的夹杂着俚语和各种杂音的喧嚣之声。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长安之夜,普通而平淡。
然而,就是这样的普通和平淡,或许才是白天那场凯旋之礼的最大意义。
姜含元侧耳,静静听了片刻,转身朝里走去。她回到书房,坐下,打开匣盖,从里面拈了一块心所制的撒了一层细细糖霜的糕点,吃了一口。
清甜而松软,十分可口。
这一夜,她早早入睡,心情平静。
第二天,杨虎的母亲
杨虎已被封为御前四品侍卫,兼地门司左副领,位置仅
对于母亲定要前来拜望的固执,杨虎显得有些无奈,解释道“我与母亲说了,将军你不喜被人打扰。”
姜含元越过杨虎,快步来到杨母面前,亲手将她扶住,让她不必多礼。
杨母十分欢喜,却坚持行礼,说道“我家七郎能有今日,杨家能有今日,全靠将军提携。听说将军很快就要回去,老身若不亲自前来拜谢,怎能心安原本七郎兄嫂也要来的,终究不敢过于打扰,老身便带着我全家之人的心意,仗着年老厚颜,领了阿果冒昧登门拜谢将军。”
阿果今日穿着新衣,比两年前姜含元印象里的样子拔高许多,她站
姜含元送她们出府,和杨母辞别后,杨虎服侍母亲上车。还等
她微微仰头,看着姜含元“一定是将军你自己带给我的。”
没想到阿果至今竟还对那包糖果子念念不忘。姜含元笑道“我是
阿果点头“喜欢”
“他也已经买给我吃了。还说以后可以天天吃。”她又补了一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那时候将军你带给我的那一包,最是好吃。”小女孩的声音带了几分困惑。
姜含元再次笑了起来“等到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为何一样的果子,那时候的更好吃。”
阿果目中又露困惑之色,但很快,她点了点头,望向前头马车旁的杨虎。
“先前我天天盼着七叔回来,如今他真的回了,我爹娘还有祖母,全家人都很高兴,我也高兴,但他好像不大开心。昨晚他从宫中回来,喝醉酒,睡过去了,我听见他的嘴里还
“阿果”
杨虎仿佛听到了什么,叫了一声。
阿果闭了口。他走了过来,将侄女也送上马车。等阿果上去了,趴
姜含元返身入内,片刻之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她转头,见是杨虎又回来了,便停步,含笑问道“还有事”
杨虎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定了片刻,慢慢道“将军,这一趟,樊将军没有回。临行前我和他道别,问他为何拒了封赏回往云落。他说他本就是云落之人,家族世代便为守护家主而存
他转回视线,落到姜含元的脸上。
“我很羡慕他,无牵无挂,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就此别过。但请将军记住我杨虎。将来,无论何时,也无论我
“跟过将军,做过青木营的一员,是我杨虎此生最大的荣誉”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微微蕴泪。
他已褪去战袍,今日一身常服,但却单膝下跪,朝着姜含元,行了一个旧日的军中之礼。完毕,他转身而去。
姜含元望着他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当年他初入军营之时那一张青涩而莽勇的面孔,无数次的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胸中一阵热意翻涌,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道“杨虎七郎”
“能和你,还有许许多多和你一样的同袍并肩战斗,这也是我姜含元此生最大的荣誉”
杨虎闻言停步,慢慢转头,凝视她片刻,忽然冲她一笑,目光闪耀,神色飞扬,旋即大步离去。
姜含元目送,唇角始终噙笑。
明天就要走了。临行,她应邀去往贤王府邸,有场为她而设的饯宴。
其实即便贤王没有邀她,临走,她自己也会去拜望一番。
凯旋之前,贤王便已上书,以年老力衰力不济为由,辞去了他
他确实老了,这个年纪,本早该含饴弄孙,然而从前空有引退之心,繁务羁身,何来随心所欲。而今北境平定,皇帝雏凤清音,正式亲政,他自然去意坚决。
少帝苦苦挽留,却是徒劳,无计,最后只能应许。当日,亲手将贤王扶入尊座,领着百官拜谢,场面令人动容。不过对此,有多虑者,或是被兰荣的下场震慑,大约是出于兔死狐悲之意,另有看法朝中已去摄政,少帝摆脱束缚,如去压顶之山,岂会再能容忍掣肘。如兰荣之流,
似这般的论断,属大不敬,从前群臣轻视少帝,或还敢私下议论几声,如今随他权柄
傍晚,姜含元来到贤王府,呈上准备的谢礼,贤王问束慎徽的伤情。
“他已无大碍。皇伯父送去的药材到了,功效不小,他很是感激。路途遥远,他不能亲自道谢,叮嘱我,务必代他转达谢意。”
“多谢皇伯父的厚爱。”
姜含元说完起身,走到贤王面前,深深拜谢。
贤王叫她起来“他伤情无碍,便是最大的好事。 ”
姜含元含笑应“正是如此。”
贤王沉默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姜含元便静立等待。片刻后,听到他喃喃地道“我记得他少年时的志向如今再无羁绊,能做想做之事,于他而言,是件幸事”
他仿佛是
“皇伯父所言极是。”姜含元再次应道。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带笑的责备语声。
姜含元转头,见是老王妃来了。她面上带笑,走了过来。
“如今北境安宁,将士凯旋,君臣同心,你本最担心的谨美的伤情,也无碍了,件件都是好事。还有一件最大的喜事,你空忙了大半辈子,从前天天盼着能有今日,如今终于成真,往后一身轻了,不去庆贺,反而要含元听你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贤王被老王妃说得哑口无言,摇了摇头,忽然哈哈大笑,转向姜含元“你皇伯母说得是是我老糊涂了庆贺都来不及谨美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怪我,扫你的兴。你们快去”
老王妃上来,笑着牵了姜含元,带她往外而去,一边走,一边拉着家常。
“永泰早早便带着我那外孙儿一起来了。沾你的光,我总算又抱了我那外孙儿。还有那位八部王女,她也来了。就方才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没看到你,一直
家宴设
最近宫中传出一个消息,少帝将纳八部王女为妃。虽然婚期待定,但事情是板上钉钉,定了下来。事实上,这也是萧礼先此次来长安的目的之一,除了参加凯旋典礼,他也带着八部之人的期望,前来促成此事。如今心愿得以实现,萧琳花的心情想必很好,多喝几杯,本也没什么,但众人见她粉面生晕,说话口齿都有些含糊了,分明已是不胜酒力,却还要再喝,因她如今身份有些特殊,岂敢由她,知她向来听姜含元的,便都望了过来。
姜含元正和永泰公主坐一块儿,从乳母那里接过她和陈伦的小儿,正
姜含元有些无法想象那一幕,笑了起来。永泰公主见萧琳花醉态可掬,便将儿子接了过来。姜含元走去,还没开口,萧琳花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口中抱怨“她们为何不让我喝难得这么高兴,我还能再喝”话音未落,眼睛一闭,脑袋一歪,人扑
她停步,见萧琳花依然闭目,却低低地道“将军姐姐,你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再见,不知会是何日了。你再陪我一会儿可好”
原来她还醒着,并未真的完全醉睡过去。
姜含元哑然失笑,听出她言语里似带几分恳求意味,怎忍拒绝,便和衣卧
“晚上不用回驿馆了,你留这里,安心睡吧。”
萧琳花嗯了一声,起先依然那样卧着,慢慢地,朝她贴了过来,最后将脸靠
姜含元闭目假寐,但很快便觉察了出来,萧琳花似乎有些不对劲,迟疑了下,睁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怎么了是醉得厉害,人难受吗”
她翻身坐起,待要唤人取来些醒酒之物,却见她忽然睁眼,跟着坐了起来,手掌压了压脸,含含糊糊道“太热了,我去屋外吹下风。将军姐姐你若有事,只管去吧,不必管我。”说着,冲姜含元歉然一笑,也不用人扶,自己爬下床榻,胡乱趿了鞋,朝外走去。
她脚步不稳。姜含元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跟了出去。只见她低着头,只顾走路,漫无目的,最后穿过一扇墙门,入了梅园,停
夜风掠过梅枝,簌簌声里,她沉默了下去。
姜含元注视着她的背影,片刻后,走到她的身边,将带出来的衣物轻轻搭
“你怎么了是有心事”她柔声问道。
萧琳花继续定立了片刻,慢慢回头,望着姜含元,目露迷惘之色。
“将军姐姐,你也觉得我不开心吗可是不应该的。现
她喃喃地说道。
姜含元知她所言,指的应该是婚事。果然,她继续说道“这回早
她顿住,望向皇宫的方向。
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天空漆黑,圆月孤悬,照着下方的那处所
“你怕什么”
“我怕那个皇帝”
萧琳花回目光,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姜含元一怔。
“我本来以为,我是认识他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根本不是我当初以为的那个人”
萧琳花的眼前浮现出当日枫叶城外的树林里,那少年将她哄到树后,蒙了她眼,哄她不停唱歌,自己借机偷偷溜走的一幕。那个时候,当
然而那种感觉,如今已是荡然无存了,想起当日,她甚至有种不真实的虚幻之感。
从前她印象中的那个少年,和如今的这个大魏皇帝,他们真是同一个人吗
事情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当时她的兄长协同魏军已攻下燕郡,战局变得明朗,胜利指日可待,她却
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姜含元的怀里,借着酒意,倾诉着心底压抑了多时的茫然和惶恐。
“他怎如此可怕,凉薄至此地步我不聪明,可是
她闭目,含含糊糊地道“我本以为他还算是不错的没想到,他其实是那样一个人我瞧不起他我也有点害怕,待到我入了宫,我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他会如何对我”
姜含元惊讶。
她早知道萧礼先这次来长安的目的。和亲是顺理成章的。这不但是八部的愿望,于大魏而言,除了能进一步维护战后边地的稳定,迎八部王女入宫为妃,也是对八部此前出兵协同作战之举的嘉奖,是一种荣誉的给予。萧琳花之前看起来毫无异样,姜含元以为她对这样的安排是满意的,无论如何,将来她
没有想到,原来
姜含元想安慰她,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事情已经定下,失去了任何可转圜的余地。她只能搂住正扑
姜含元望着面前这个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少女,想起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情景,倍感欣慰之余,也有几分淡淡的惆怅。
天真烂漫的王女,终究也是逃不过长大的一天。而长大,便意味着责任和承担。
她说“琳花,你能这样想就好。不过,也不必过于悲观。我告诉你,殿下虽从未和我提起过,但我知道,他从未怪过陛下。”
萧琳花面露讶色,望着她。
“人无完人,也非永远一成不变,何况是那位置上的人。他们的所思,非你我能够感同身受。你从前
“我们都是凡人,他也是。”
萧琳花出神了片刻,慢慢地道“我明白了我的心情忽然好像好了不少。对将来,不要期望过高,但也不能不抱半点希望,己所能,剩下的,交给上天吧将军姐姐,你是这个意思吗”
姜含元笑了,颔首“是。你很聪明,将来一定能过得很好。”
萧琳花也笑了起来“多谢将军姐姐”
一阵夜风,她打了个酒嗝。
姜含元道“这里风大,你晚上喝了不少酒,当心着凉,回吧。”
萧琳花点头,待要跟她走,忽然又停了步,望向天上的满月“等等我听说满月之夜,天上会有月娘。我先向月娘许个愿”
她朝月站定,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闭目双掌合什,神色虔诚地默默祝祷了起来,完毕睁眸,欢喜地道“将军姐姐,你猜我方才许了什么愿我愿再无战事,家乡安宁;我愿你和殿下平平安安,仙眷永携;还有,虽然他不是好人,但我还是许愿,希望他能做个好皇帝,这样的话,就算将来我过得再不好,我也认了。”
她睁开眼睛,转脸朝向姜含元,见她转头,正望着她们方才来时的方向,也不知道
“将军姐姐,我一下许这么多愿,月娘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
她一边笑,一边循着姜含元正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点卡目去掉,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