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元年,春,二月。
烨京。
自今上登基,已经有大半年了。但烨京城的街头巷尾,还是很难见到外戚们的踪影。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出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不摆开仪仗,不夸豪斗富,不自己嚷出家世,轻车简从地出现
至于日常生活中的那些享受,与正儿八经的世家大族比起来,又算不得什么了。
但即便与其他外戚比起来,承恩公府也低调得过分。除了换了一处更加宽敞的住处之外,其他的基本还是跟从前一样。
不过今日,这府中一贯的宁静被打破了。
贺子越灵敏一跳,躲过了他爹的笤帚,爹啊,你就让我去吧
胡闹贺星华脸色很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他艰难地挥舞着大笤帚,一边喘着气骂,那是国家大事,你以为是给你小孩儿玩的地方吗
贺子越立刻回身反驳,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一分心,笤帚枝扫过了他的胳膊,疼得他吸了一口气,连忙又跳起来。
父子俩上演了全武行,把个好好的院子弄得乌七八糟,自然早就惊动了其他人。贺夫人可不会
贺文正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眼看大儿子举着笤帚,累得气喘吁吁,衣衫凌乱,全没有了书人的模样,忽忍不住额角青筋一跳,住手这又是
贺子越反应快,立刻跳到祖父身后
你还说贺星华怒气冲冲地瞪着儿子,但碍于亲爹
他把手里的笤帚丢到一边,整顿了一下衣裳,这才上前给他爹问好,爹,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这家都要被你翻过来了。贺文正板着脸,有什么事不能好子好说,非要动武,关键是他根本不像贺子越那么灵活,又没有年轻人那么好的体力,每次都只是把自己气得够呛。
贺星华羞愧地低下头,他说要去参加科举,也不想想他才多大点年纪,了几本书没得出去丢人。丢他的人也就罢了,这是丢皇后的脸。这样的大事,咱们帮不上忙,也不能去添乱。
你想得周到。贺文正安抚了一句。
贺星华这才放松下来。
但贺子越不高兴了,祖父这可是姑姑第一次开科取士,而且允许寒门士子报考,届时一定是风云际会、人才辈出,我既然赶上了这个好时候,又怎么能不投身其中哪怕考不上,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贺文正听得连连点头,好孩子,有志气。039039
贺星华急了,爹,您到底站哪一头
贺文正不紧不慢地道,这样吧,子越你进宫一趟,去问问你姑姑,若是她同意让你去考,想必你爹也不会说什么了。要是她也觉得你去了是添乱,那你就老实
父子俩隔着人对视一眼,都认可了这个决定,贺子越道,那我换了衣裳就去
泽州。
少女阿喜划着船回到家,将渔船
夕阳的光映
阿喜从船上跳下来,手脚麻利地将船系好,又将一兜没卖出去的小鱼拎下来,推开门进屋,一边扬声喊,阿兄,我回来了
进了门,却没看到人。
阿喜连忙从前面开门出去,果然见书案已经被搬到了屋檐下,一个青衫书生正坐
阿兄,你怎么又
青衫书生高渐行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来,连忙放下笔,回头笑道,妹妹回来了见她手里还拎着一袋小鱼,连忙起身去接,一边道,今晚有口福了。
阿喜转过身避开他的动作,一边瞪起眼睛,你又抄书
提到这个,高渐行立刻笑了起来,阿妹别生气,这本书我好容易才借到的,内容十分妙,我抄了,留
我看这些做什么阿喜低下头,你你的书要紧。
我书又有什么要紧高渐行失笑,如今朝廷虽然有科举,可是取中的十之八九都是世家子弟,咱们家如今这般,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想别的办法。如今总要先顾着家里,我抄几本书书补贴家用,你也不必这样辛苦。
那就好好地抄,又给我留那么些做什么阿喜抿了抿唇,又说。
高渐行低声道,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的苦,别的我办不到,给你抄两本书还是可以的。
他抬起头,左右看了看,见四面无人,这才又低下头,凑近了一些,小小声说,,再说,我倒觉得你看这些书,比我更有用些。你也知道,如今宫中是皇后当家,她身边总是要用人的,我看这一二年,说不定就要从民间征选女官了。
阿喜睁大眼睛,真的吗
高渐行点头,又笑,说不定你能比我更早出头呢。我想过了,攒一笔路费,等天气暖和些,咱们就出
他怕选女官也选不到这穷乡僻壤来。
阿喜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种出路。
她以前只是高渐行的婢女,后来高家落难了,她带着他逃出来,两人
原来女人也能做官吗
正想着,院子外面忽然有人叫高渐行的名字,兄妹俩吓了一跳,阿喜连忙拎着鱼去了水缸边,高渐行走到前面去开门。
来人是他
严兄怎么突然过来了因为妹妹还
还管什么书严酩脸上眉飞色舞,简直有点儿高兴得找不着北的样子,他伸手抓住高渐行的肩膀,用力摇晃他,,高兄,高兄,你要出头了你知不知道,官府刚刚下
高渐离本来觉得他的动作有点儿越界,正准备把人推开,闻言确实直接抓住了严酩的手,果真
严酩用力点头,果真巡考官已经到前面的洪州了,下一站就是咱们这里,我爹亲自打听来的消息
好啊,好啊高渐行松开手,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抬手捂住脸,任由泪意浸湿眼眶。
嘉连关。
这里才经过一场大战,放眼望去,城市之中满目疮痍。
但是人们脸上洋溢着的,却是明快而蓬勃的笑意。
因为他们胜了
自从几年前嘉连关大败之后,这个地方成了朝廷不能揭的伤疤,守将驻军连带着住
但这一回不一样。
自从师将军来了,对他们和别处一视同仁,又打了几次胜仗,大家伙儿的气神都不一样了。
如今师将军已经带着队伍回京献俘受赏,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留
穆柯领着一队民兵,帮被拆了屋子的老乡修补房屋。这种体力活,他干起来也有模有样的,弄得一身的泥和汗,浑不似个书人。
他自己对此毫不
其实就算不打仗,他也不打算继续书了。
他们穆家虽然
这一回,师将军带着他们打了个大胜仗。他因为
反正巴望着他书成才的爹娘已经不
而且这一战虽然胜了,但穆柯觉得,事情还没完。他亲眼看到的,师将军大帐中的地图上,银州的地方被用朱砂圈了出来,要是不想打,他圈银州做什么
穆柯抹了一把汗,去搬下一根木头。
就
就这样说吧,我忙着呢。穆柯将木头扶起来,准备扛到肩上。
老仆难掩激动地道,公子,官府刚刚张了榜,说是会有什么巡考官下来考试,只要是书人都能报名参与,要是考过了,就能去京城科举。我已经给你把名报上了你别光顾着忙,这几天也回家翻翻书吧
砰是立着的木头失去扶持的力度,重新砸
林州。
天下名山,林州占一半。道佛两教又都喜欢
不过
观主西门先生早年间是个颇负盛名的名士,书画尤其绝,求取者络绎不绝。中年丧妻之后,西门先生就
几年前,已经步入晚年的西门先生对外放出风声,想几个弟子,传承自己的衣钵。
传承的当然不是道观的衣钵,而是书画技艺。
消息一传出,无数书人闻风而至。后来西门先生了五个弟子,剩下的人也没有离开,而是就
这两年,也有不少学西门先生开山徒的名士大儒,不过挺秀山这里还是规模最大最热闹的,甚至已经成了许多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此刻,朝廷派遣巡考官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引
千里迢迢来此求学的,除了一小部分倾幕西门先生的世家子弟,剩下的大都出身寒门。虽然很难科举入仕,但书依旧是他们跨越阶层必不可少的一步,所以大家平时都是很努力的。如今努力终于要有回报了,怎么能不令人兴奋
挺秀山上,这时也已经得了消息。
虽然当地士子云集。但要是让大家公推最出色的,那还是要数西门先生的几位亲传弟子。
此时,五人正
这个消息,我早就已经知晓了,只是怕乱了你们的心思,没有说出来。西门先生道,你们也跟着我了几年的书,究竟成色如何,也该验一验了。朝廷首次允许寒门士子参与科考,想来稍有抱负的书人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你们也去会一会天下英才吧。
是几个弟子齐声答道,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与骄傲。
好了,都去温书吧。陆谏留下。
陆谏是大师兄,也是几个弟子之中最出色的,他被留下来,大家丝毫不觉得奇怪,肯定是先生还有什么话要嘱咐。
西门先生从柜子里取出厚厚的一叠纸,递给陆谏,世家之中,这一代最出色的是陆家的陆裴。这是他的文章,你可有信心胜过他
陆谏接过来,,抱
西门先生大笑,好,有志气去吧,好生揣摩一番,拿不到头名也不要紧,一定要胜过世家子弟。
科举改革的消息,就像是一点星火落
烨京,陆府。
陆裳走到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就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又是
几个陆家旁支的子弟,正
陆裴的话不多,但言笑之间也能听出他的自信满满。
陆裳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没有敲门,转身走了。
回到姐妹俩住的院子,妹妹陆薇一看到她,立刻激动地招手,阿姊,快来看这本书,见解当真妙,我之前没有看到过
陆裳慢慢走过去,兴致缺缺地道,这么多书做什么我们又不能科举。
陆薇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意识地朝陆裴所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是啊,平日里
女人的学识只是她嫁妆上最漂亮的点缀。
现
又胡说了。陆裳连忙伸手掩住她的嘴,神色严厉起来,这种话你也敢说出口
陆薇眨了眨眼,挣开了她的手,阿姊虽然没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平常咱们一起书,兄弟们都经常不及你。要是女子可以科举,这头名还说不准是谁的呢
陆裳听懂了她的意思,露出了一点很微妙的笑意,你就这样相信,这头名会落
那是自然。陆薇抬起下巴,京中这些世家子弟,咱们认识的也不少,就没有几个像样的。咱们家的孩子,就是最好的。
陆薇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阿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039039
陆裳拉着她的手,把人领回了自己的卧室,掀起床上的褥子,从床板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本书。
陆薇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她看起来温温柔柔,端庄守礼的姐姐,竟然也会
陆裳把书递给她,她就呆果地接过。陆裳叫她看,她才低头去看。
春山集。令人意外的是,这竟然是一本诗集,并不是她想的那种东西。诗集有什么可
这的确是一本正经的诗集,应该是某次集会的唱和之作,之后集结成册。
这本她没有听说过名字的诗集,里面的作品竟然篇篇都是佳作,陆薇一时看住了,揣摩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好诗,来令人齿颊留香。不过,就是普通的诗集罢,阿姊怎么
如果我告诉你,这本诗集里的每一个作者,都不是世家子弟呢
真的陆薇这回是真的吃惊了。
陆裳又笑了,转头往窗外看去,小妹,这天下大得很呢。
可惜世家站
陆薇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她已经听懂陆裳的意思了。
这世上当然不是没有人比得过陆裴,就
陆裴很有可能不能像他想的那样轻易夺得头名。
失去这个头名,对世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陆薇知道得还不是十分真切,但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
这让她惶恐、畏惧,但不知为何,又有一种根本掩不住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