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月十六,雪霁云开后,屋檐冰凌化水,原是比落雪日更寒。
贺兰泽已经准备妥当,原
眼下红鹿山封山,两年一度的开山日要到四月初八,而经去岁的破例开山容贺兰敏上山出了那档子事后,如今便再无例外。故而从这会至四月初八,如此长的日子他早已回来,安全上当是可以放心的。
只是念及一个病重
他忍不住再一次道, “芝蜂草二月二开始开花,七花齐全乃是四十九日后”
“四十九日就是一月又十数天,如此算,您摘完花便是
“放心,从三月下旬我便日日晨起去那处山脚候您。”
“那倒不必,你且照顾好你阿母便成”贺兰泽揉了揉孩子脑袋,往内室望去,却闻得里头稍许动静。正盛眉间,见谢琼琚披
“怎么醒了”贺兰泽有些意外。
“心里头挂着事,睡得不实,时梦时睡。”谢琼琚
约看见第十三峰无极峰的轮廓。
“外头冷,出去了极易染风寒。我就站
“你还走不走耽误的是我的时辰。”她嗔他, “一夜念着你,我没有睡好,这会都快站不住啦”贺兰泽轻笑颔首,未再上前,只让皑皑去了她处,自己只身前往。
她没再多言,他亦没再逗留。
多少离别的话,已经道过。
日光偏转,从东窗看出去的人影已经成为一个墨点,谢琼琚疲惫地合了合眼,牵着孩子回去榻上。
“阿翁走出山门那会倒是没回头,但是后来还是走走停停,回首看您。”小姑娘看着合眼靠
“孝心可嘉,知道心
疼你阿翁。谢琼琚将被褥拉上些,感受着被褥中除了暖炉安置的地方,旁处都是冷的,不由道, “今个起你同阿母睡。
“扇枕温被,阿翁都交代好的。
谢琼琚闻言,嘴角噙起一点笑,小腿曲了曲, “那你阿翁可是还感慨,庆幸你学会了这按揉功夫,让他安心不少”
索性你如今会了这按揉的功夫,阿翁多少放心些。
皑皑一愣,耳畔回荡起贺兰泽的话, “阿母真神了,阿翁是这般说的。”
“阿母,不是皑皑为阿翁说话,只是阿翁此去并非寻常出远门,路艰事难,甚至九死一生,你为何都不愿出门送他一程也好让他安心些
日头已经向西,屋内地龙不绝。
空气中浮游着细小的尘埃,外头雪水一点一滴落下。
格外安静。
谢琼琚缓缓睁开眼,凑向小姑娘,挑眉道, “我已经让他安心了。”
“我今日强撑醒来,就是要他记住走时最后一幕,我是站着醒着、而非躺着睡着。如此告诉他,相比漫长无声的共死,我更愿意短暂的同生如此他会给自己留一线,纵是寻不到药,也会留一条命回来陪伴我。”
“至于我不出门送他,确实因为那万分之一染得风寒之故。我身
“明白吗”谢琼琚看着似懂非懂的小姑娘,曲指刮过她鼻梁, “我很早就开始让他安心了,便是你这手按揉的功夫,
“那阿翁能明白阿母的意思吗”小姑娘心神震荡。
谢琼琚又凑近些,同她额间相抵。前些日子贺兰泽为着远行成日同自己缠
“当然”她伸手捏了捏孩子雪白的面庞,秀眉扬起。
想了想又道, “接下来我阿母陪你,且先休息两日,不必书练字
贺兰泽的确明白谢琼琚的意思。
这一路前往无极峰,他的脑海中全是她素衣披
等他回来,与他一道渡过余生岁月。
想到这处,贺兰泽忍不住又一次想,这是失去记忆后的谢五姑娘的态度。若是她恢复记忆了呢还会愿意和自己
他仔细回想,他们最后一次真正清醒地交谈,还是她第一回上红鹿山,与他诀别的时候。后来再见,她已经要分娩,神思都是混沌的。待分娩结束郁症便彻底爆
所以,要是恢复了记忆,她是依旧选择独自前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愿意同行。
愿意同行的。
贺兰泽安慰自己。
世人苛责她,以声名诋毁她,都道她配不起自己,拖累自己,让她寸步难行。平心而论,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难以更改世俗偏见。如果注定她难走近自己,那他多走两步总成吧
所以世俗加于他身的东西他都不要了,和她一样孑然一身。不能并肩享万丈荣光,那么我们相扶走崎岖小道。
如此,长意不会不要我的。
这是正月二十,贺兰泽已经
地图刻
再往前三四里地,坡度更大,已无落脚梯石。他加快速度前行。
未几,便到绝路,按地图所载当是距离顶峰还有六十里。便是所谓飞鸟不渡之处。
他根据日头辨出方位,观察四下山壁,将少许凸出可勉强借力的位置记于心中。
然后根据目测的距离,抽出袖中刀,插入石壁中,落脚借力,跃身踩刃而上。足脱刀刃的同时,他左手挥出长鞭勾回袖中刀。
如此跃上第一处,前进三里。
第二处凸出的位置稍近,不必刀刃借力,他便没有停下喘息,直接点足越上,如此又进两里。
接下来,周遭无有凸出处,便需要再次插刀锋做借力点。因
如此有凸处借力,无落脚处便插刀锋点足,偶遇藤蔓则攀藤而上
终于
翻身到达无极峰顶。这方外红鹿山至高地。
来不及俯瞰群山,他捂胸跪地,吐出一口血来。
待喘出一口气,方觉牙根酸软,浑身累及而颤。如此冰雪地,汗水却打湿衣衫,模糊眼帘。亦是
也未敢休息太久,待攒回一点力气,他便寻来洞穴容身。否则这四下积雪,无需一日半夜,他就会冻死
索性钻石取火这等事,
暮色落下,火光燃起。
他
离开长意的第十三日,距离芝蜂草开花还剩三日,贺兰泽终于寻到她的位置,见到她一尺半的碧绿身姿。
火光映照着他被划伤的面庞,他
薛真人说,只要草药带回,配方给她服下,控制她心绪不受刺激,根基便能补回大半。以后慢慢养着,总是一日好多一日,寻回常人寿数也不是不能。
他已经带她离开是非地。
山中祥和,无外人相扰,她自然不会受刺激。而草药亦即将到手,所有的一切都往明光方向走去。曾有几许,人事嘈杂困扰,他亦有过彷徨,将她从崖底带回是否是错的
没有错。他告诉自己。
纵是人世多艰难,我们即将走出困境,看见救命的花,融雪的阳。以后红尘外,只有你我。
二月二龙抬头,无论阴晴,无极峰上始终冰雾缭绕,寒气弥散。贺兰泽按先前做好的标记来到北涯钻石生出火堆,后以雪煮水,静待花开。
滚烫的水透过寒雾浇淋而下,第一朵扇形小花转眼枯菱,连着他的一颗心。是啊,何处植被能耐如此高温纵是古书这样载,依旧是荒唐。他的心跌一半,被他理智提起。再等等,再等一等。他和长意,没有十恶不赦,不该这般频遭绝境。
太阳光经过冰雪折射,成七色,落
他艰难转向西头,虽看不
见他的妻子,但那是他妻子所
西头第七峰上,谢琼琚坐
无极峰之高,无人攀过;峰顶之冷,群鸟堆尸。芝蜂草身
是的,每日诵。
正月十七那日,薛真人过来给她施针,皑皑尚且诧异。后来她与皑皑说,是我交代的薛真人。她裹着厚厚的披风,坐
她说, 为两件事。
“一件事,你阿翁不
小姑娘双眼通红,点头。
谢琼琚便笑, “就是啊,日子要有盼头才能过。
她再道, “另一桩,你阿翁此去,我只晓艰难,但不晓如何艰难。我要知道,要感受,要记得他那样爱我。”
皑皑问, 那是如何艰难
谢琼便翻书于她看。
彼时是正月二十二,谢琼琚给皑皑讲第一难。极峰之高,无人攀过。
“六十里绝壁,几乎没有着力点,那么你阿翁攀过去,需借物、寻点、一气跃上。届时寒风里淋漓生汗,疾行中疲力竭,至顶峰轻则伤重吐血,重则已跌谷底,尸骨无存。
正月二十四,谢琼琚给皑皑讲第二难。
峰顶之冷,群鸟堆尸。
“那处除了野生草药,无虫蚁鸟兽可充饥。且当你阿翁已至无极峰顶,不著望他三餐饱腹,只求能有花草吞食,有石木取火。你阿翁出身至贵,乃天家子嗣,然担着皇子之责,却从未如同王孙般成长。甚至还不如寻常人家,他很小便
谢琼琚笑,落下泪来。
转月二月初二,谢琼琚给皑皑讲第三难。
芝蜂草身
“你阿翁需要侯
等待花开。选地煮水以滚水灌溉,不能错一片刻。如此,他需
七次七花开,乃是四十九日后,三月二十三。
添上他回来的日子,想来是受了点伤,倍至为十日归程。如此,四月初三,他怎么都该回来了。
然而这日已是四月初八,两年一度的开山日,入山的有缘人都来了,贺兰泽却没有回来。从山门返回的谢琼琚坐
下是崖底寒潭千尺。
她的身子
她穿着
“芝蜂草生长的地方,下面是一汪千尺深的寒潭。你阿翁
谢琼琚抱着女儿,用下颌磨她
其实不过是延后了十余日,并不是太多漫长的日子。只是于谢琼琚这般根基几乎毁,病入育育的人而言,一夕如一年。她依旧执拗地让薛真人每日催她醒来,又时因执念
那是四月十五,月圆之夜。开山后,将将布阵结束的红鹿山脚,兵甲罗列,火把高燃。
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趁着诸侯会西北九皇河一带,从永昌郡乘虚而来的谢琼瑛。
两拨对谢琼琚皆恨之入骨的人,专门递给他的情报,经他反复核实,确定贺兰泽兵
甲归官中。再不是前岁那般,谢琼琚虽孤身
如此,他趁着四月初八后,阵法开启又关闭最薄弱的节点,领兵而来。欲要带走谢琼琚,杀了贺兰泽。
只是未曾想到,山下阵法妙绝伦,根本不是随便可以破开的。遂丧心病狂纵火烧山。又传人不断往山上喊话,只要她走出山门,便可止息火势,退兵而去。
他的阿姊,从来不累无卓。
纵是他还不清楚谢琼琚此时情境,不知她如今对他记忆尚且还是那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若是他不放这把火,只是堂而皇之地出现
可惜他不知,用了这般粗暴行径。
一时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然而,只要他出现,多来都是不好的。
谢琼琚被赶下山门救火的人群扰醒,护着皑皑听从薛真人的安排,同其他人转移往第九峰。然而纵是夜风呼啸,干戈四起,隔着漫天火光,泱泱人群,她还是隐约看见被兵甲护着,越过阵法上山而来的谢琼瑛。
火势太大,似
她将贺兰泽的话记起了一半,说是前头七月他们姐弟争吵自个才伤成这般,眼下她怒从心起,倒也不是欲要责备他旧事,只是惊诧这人怎会有如此行径。
这得呵止住才行。
谢琼琚觉得,他简直反天了。
然而,她才甩开侍者搀扶的手,踏出一步,只觉脑海中亦是一片火光腾起,她的阿弟就
他该死
烧死他
本就是漆黑的夜路,她的眼前彻底不见光亮。
只有气血
贺兰泽
她紧闭着双眼,时不时就吐出一口血来。
薛真人与他道完原委,从他手中接过芝蜂草,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建
议, “相比尊夫人根基毁,气血亦即将熬干,您从寒潭染的寒气,伤得肺腑,若用此药,都能痊愈。
形容狼狈的男人微移了目光,缓缓落
医者长叹, “夫人此状,老朽一成把握都没有。
“那还是有希望的,她有气息的。您看,她的身体还有血。”贺兰泽看着榻上人又一次吐出的鲜血。
薛真人无奈将原话告知, “四日间有一刻清醒,这是夫人的意思。”
她原话, 你能回来,她就很高兴。是她没出息,等不动了。
“病中人缪话,她说的不算。”贺兰泽神色平静,只忍不住咳了两声,只从薛真人手中拿过草药, “真人若不愿施救,
薛真人一把夺过,摇头叹息。
只吩咐童子给贺兰泽开一贴驱寒的汤药。
按方配药,分了七次,每隔一日给她喂下。
都是皑皑和医官侍奉的谢琼琚。
自小生杀、不信神佛的男人
日升月落,药一盏盏喂下,喂多少她吐多少。
第七日,连着出家的僧人都劝, 施主何必与鬼神相争,逆天命,倒生死而行。他抬眸看对方,亦是受了她嘱托的人,欲将完好性命保全于他。
僧人不打妄语,持佛珠道, 且不论尊夫人所托,施主当记得您当日临去前,其实已经看到了天命。他双手摊开,是两枚篓杯。
贺兰泽看向篓杯。
上元夜,谢琼琚入睡后,他曾
却不想九卦,都不得圣篓。来回往赴皆是笑篓,哭篓,立篓,所求神明皆不应,卦卦不得生。
这会他重新接来篓杯,握
“施主还是顺应天命的好。”僧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贺兰泽起身,不看僧佛面,只一手倾斜,由篓杯落地,皂靴踩碎。
“大师亦当记得,那日离去,我又是如何说的。
卦卦不得生,吾命换吾妻。
这是第七日,三盏药,所有得了谢琼琚嘱托的人再三劝他无果后,只得遵他之意,继续熬药送来。
他坐
皑皑声音越
“你阿母就这句说的是人话。”贺兰泽嘴角噙起笑,转身继续喂她, “谢五姑娘,那你快些醒来,好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