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轨很难不在眼见学生“指点江山”之时,生出一个悖逆的想法。
倘若她是太子,那么如今的很多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了。
四方将领固然还是外族之人占据多数,在上头有一位更为强势的李唐将领,甚至是继承人之时,必定无法掀起什么风浪。
就算陛下当真因体弱而出事,有朝堂重臣意图效仿当年长孙无忌旧事,以公主这等能从三岁问出“长安之所需”的脾性,显然不可能让旁人从她手中抢占到便宜。
野心与责任心,在公主平定百济、高丽的途中也都能令人看个分明。
而这些,恰恰是身居上位者所必需的东西。
但很可惜,她并不是。
只能说,好在她并非皇子,总不至于闹到玄武门之变的地步。
见李清月目光疑惑地朝着他看过来,刘仁轨连忙收回了种种不当的想法,“你方才最后说什么?”
李清月关切问道:“老师是不是沿途赶路过于劳累了,此前流外官入驻熊津大都督府,也该当从中择选出几个能用的帮手为您分忧才是。”
虽说知道刘仁轨的寿命不短,但他怎么说也已年过六旬,李清月不免有些担心,若是让老师这里担负的责任太多,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命数。
嗯,她还是不要竭泽而渔为好。
至于孙思邈那边,她下次也得注意点分寸。
刘仁轨对于公主这个突如其来的关切哑然失笑。
他倒是没有脆弱到这个地步,只是稍微走神了一下而已。
还不是要怪安定公主太能给人带来惊喜。
“我并没有什么事情,你继续说吧。”
他脸上的无事之意表露得已很明显,李清月便没纠结于前一个问题,而是回道:
“我刚才说,需要老师尽快让这些人手协助一起完成户籍登记之事,将领地的边界重新框定,到时候才好确认,到底哪些地方是可以让我用来种地的。”
李清月说话间,只差没将摩拳擦掌之意表露在脸上,“之前让唐休璟在汉中种地,算起来也有三年了,我来自己的领地实践,总不能干得比他差对吧?”
刘仁轨沉默了一瞬,觉得这个刚才还被他构想做权力巅峰之人,又忽然回到了接地气的状态。
能将“种地”二字说得如此顺口,倒是让人差点没想起来,这片领地能归于大唐,还有她的一份功劳。
但他还是平复了神思答道:“我即刻让人去办。”
“等一下。”李清月打断了刘仁轨的举动,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沉思,“老师在让人去查验户籍的时候,每户发放两斗米。”
两斗米?
刘仁轨的思绪转圜了一瞬,答道:“我明白了。”
教导学生多年,对于李清月此刻的突发奇想,他比大多数人都更能领会其中的意思。
她的这条附加指令也并非无迹可寻。
但这大
概不是一条人人都能理解的举措。
姚元崇就不太明白。
这批从熊津大都督府中调拨过来的人手,因百济和高丽语言体系相似,不存在语言障碍,其中的各个小队统领,则是此前就参与进边境工作的流外官。彼此配合起来,让李清月这出“下乡扶贫”变得比想象中还要容易得多。
他一边跟着王勃、杨炯一起参与进了登记造册之中,只觉诸事开展顺遂,一边还是有些不解:“为何公主要给每户发放两斗米呢。”
他读过的书还不算多,但或许是因为他天生有着一番敏锐的政治眼光,让他在听闻这个先进行的户籍调查计划后便猜测,这是公主要扩张领地的边界。
这几日间的屋舍修缮,让他难免和此地的百姓打过交道,也意识到了这其中外流的情况,确实让公主有了达成这个目的的条件。
要不是他们之前的几日都并未做出扰民举动,现在突然间的增兵,已经足够再让一部分人逃走了。
总之,就算他们没走,现在还在泊汋城中的住户人数也远远少于户籍账册所载。
说不定,在这出统计工作展开的时候,还会再走一部分,以防在册之民被大唐强制征兵。
“但我恰恰不希望有人继续走。”听到姚崇的发问,李清月放下了手中的农书,开口回答道。
“我问你个问题吧,假若你是已经逃亡北上,往楚山、五女山方向逃窜的高丽百姓,在听闻此地登记户籍可以领取两斗米的情况下,你会返回吗?”
姚元崇很果断地摇头:“不会。”
两斗米若是给一个成年男子去吃,也只够六七天的分量。
分到一户人家之中,能顶用的时间就更少了。
这一笔米粮不足以让人冒险,从其他地方跋涉而来。
说不定都不够涵盖搬迁之中路费的。
没有人会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李清月又问:“那你觉得,在登记户籍期间有这样一笔米粮,已经身在此地的人会走吗?”
姚元崇想了想这几日间见到的情况,答道:“目前……好像还没有看到离开的。”
“那我的用意应该已经很明显了吧,”她从容答道:“让人继续因为外来情况的干扰而逃走,确实有利于我拓张领地的范围,但凡事过犹不及,我想,陛下也不会希望收到一封一味谋求利益的奏表。”
“奏表中只会说,这些安东都护府境内的百姓是因为此前的战事和对大唐的不信任而逃亡,让我在原本划定的辖区之内无法凑够千户,为了维护我的封地利益,我才希望能将周边的民户也给纳入范围。事实上,我还拿出了原本供给士卒的口粮来进行安抚,但所能起到的效果,也仅仅是让原本还在此地的百姓继续留下来。”
“如此一来会是何种结果呢?我付出的是一笔不到二百石的粮食,但收获的,却是名正言顺的上千亩土地。”
见姚元崇垂眸沉吟,李清月又道:“这两斗米也算是一块敲门砖了
。”
“要知道,这片食邑境内百姓的税收是归我所有的,可他们要是还不听号令,渔猎刀耕为生,那我要这千户之民有什么用处。现在人手已到齐了,我们接下来可不能只顾着自己办事了。”
她要和此地的百姓打更多的交道了。
总得先有收入,才能有税收吧。
“我明白了!”姚元崇恍然大悟。
公主的第一出行动,若要将其用更为精简的语言概括出来,那就是在与朝廷争利的同时,既保留自己在行动上的体面,又要给封地之内的百姓让利。
现如今的国公、亲王虽有千户之食邑,却并无管辖权,安定公主的情况是因陛下准允、加上领地位置特殊,当地州府无力将此地全盘接管,这才有了特殊,并无可以参考的案例。
她也只能摸索着去试探出一个更有利于她的规则。
姚元崇隐约觉得,这种和朝廷做出拉锯、谋夺利益的表现,和他早年间在父亲面前听到的忠君爱国教导,有那么一点背道而驰。
但想到,公主此番为这片领地带来了众多能改变他们生存方式的物资,刚刚走马上任的安东都护府长史要管到此地也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他又觉得——
公主此举并无不可。
总归在边境之地,还是一个能者居之!
“去吧,在发放米粮的时候多留心多学学。”李清月吩咐道。
她又转头喊道:“飞鸢,你去找我老师,跟他说,除了守城以及驻军之外,我还需要专门成立一支在城中巡逻治安的队伍,由你担任其中的队长,让他分派出一批格斗技术好些的士卒,归到你手底下管理。”
庞飞鸢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快地得到委任。
但想到她所接替的是阿史那卓云的位置,而对方在公主麾下甚至能做到斩将夺旗的地步,她便快速定下了心神,应了声“好”朝外走去。
李清月刚想再补充一句让她注意安全,就只能见到从门边一闪而过的辫子了。
她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真是的……那么着急干什么。”
她又将目光转向了作为公主亲卫的赵文振。
“让你手底下的斥候朝着周遭查探,提前将目前不在我封地范围内的地界查探一番,把已经落户安家在此地的矿工和采药工也给一并带上,将此地的土壤条件、矿产资源、药材资源以及分布的户数全给罗列出来。”
“我给你七日的时间,到时候我要一份详细的结果。”
将斥候分配在这样的工作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该叫做专业对口了。
此外……
“常之,你跟我来。”
李清月朝着黑齿常之招了招手,在避开了其他人的耳目之后,她低声说道:“我有一件事,需要你领着一部分心腹手下去做。最好能在十日之内往返。”
这份单独叮嘱的任务,让黑齿常之顿时感到了几分不同寻常。
李清月目光中
一闪而过的幽光,和她的下一句安排,无疑是证明了黑齿常之的判断。
“我要你以出外剿匪为由带上的一批军粮,但这批粮食不是当真用来行军的,而是用来雇人的。”
李清月伸手朝着面前的舆图上指去,“你应该还记得这里?”
黑齿常之点头,“这里是靺鞨在半年前被迁移去营州的所在。”
“不错,你接下来的任务,是佯装北上鸭绿江上游剿匪,实则转道营州,去此地选一批靺鞨族人来此。但这一批人你要进行一番筛选。”
“我要的,是在迁入营州之后不适应当地混居生活,也愿意接受我雇佣的。”
“至于他们会不会选择半道逃走,重新回到白山黑水之地……”
李清月凝视着黑齿常之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那就要看你此前对他们的领兵打击,到底有没有留下足够的影响了。”
黑齿常之思量了片刻,答道:“那我知道该当找些什么人了。”
他要找的,是之前被他击败的靺鞨部落所属之人,并以雇佣的方式将他们带来此地。
但在随后公主的安排中,他又意识到,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复杂得多。
而安定公主愿意将这样的一件要务交托到他的手中,足以证明,他现在已可以算是公主不折不扣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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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这位新到此地的长官到底要做些什么呢?”一名高丽遗民少年朝着母亲问道。
他小心地朝着外头张望着,却没能从外头走动的人群中看出个所以然来。
在他将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就见母亲麻木而苍白的脸上并不像他一般还有着对外头的打探想法。
她只是慢吞吞地将家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又往前头的石头上磨了几下,而后开始娴熟地砍削树枝,制作打猎所用的陷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应道:“你管外头那么多做什么?那位长官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还是一样的过活。”
在高丽未曾被灭国的时候,他们隶属于高丽五部里的灌奴部,只有为人所使唤的命。
去年唐军渡过鸭绿江时,要不是高丽兵马败退太快,又要掩护渊男生后撤,像是他们这样的下等人恐怕要被用来当做守城的工具。
现在只是换了一批军队驻扎在此地而已,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过多的好奇心,只会如同渊盖苏文掌权之时那样,贱民只配“行人畏窜,至投坑谷”而已。
“他们不太一样,还给粮呢。”少年嘀咕道。
虽然不太多吧,但起码像是态度友善的。
这少年人还未曾被生活打磨干净的好奇心,让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自己常用的一把短匕揣在了怀中,趁着母亲不注意,悄悄地遛出了门。
他心中默念道,他只要小心着一点,不要和此地的贵人起冲突,应该不会出事。
昨日他上街的时候,就看到新组建的巡逻卫
队,将因为旧仇欺压高丽人的百济士卒给押了下去。
而那好像本不应该是在这里看到的场面。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自己平日里的玩伴在街口朝着他招了招手。
那身形比他健硕些的少年一见他走到面前,就将他给拽了过去:“快,跟我一起去看个热闹!”
“什么热闹?”
“哎呀,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跟我来就是了。”
两人一个领路一个尾随地朝着城门方向跑去,在抵达城门之外不远的地方后,他们就看到了那所谓的热闹。
“阿左你看,那些人是不是白山部靺鞨?”高个儿少年问道。
在他说话间伸手指去的方向,正有一行人马正在朝着泊汋城北面而来,却并未穿城而过,而是继续朝着南边行去。
少年阿左一眼就看到,此刻为大唐士卒所看守押解着的,确实是一批靺鞨族人。
能远远认出他们,实在是因为这些人的打扮过于特殊了些。
他们剃掉的前额发,更是让那一个个脑门在日光下看起来格外醒目。
只是此刻,这些白山部靺鞨一改与渊盖苏文合作之时的恣意高傲,来去如风,一个个安分地跟在唐军身边,活像是一群被驯服的仆从。
其中倒是有一个还有些高傲的家伙,像是想要为己方的利益争取两句,却在下一刻就遭到了镇压。
唐军之中站着一个身量极高的将领,在阿左这种少年人看来,简直像是个巨人。
现在这个巨人的手已经按在了那个刺头的脑袋上,一把将人从队伍之中拖拽了出来,比他们从陷阱之中抓猎物还容易。
也不知道他和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在几个呼吸之后,就见那人被重新推回了队伍之中。
但相比于之前,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了许多。
阿左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黑齿常之的动作,只觉对方当真是一派骁勇非凡的样子。
若是唐军之中有许多这样的将领,也难怪渊盖苏文会不敌他们,让高丽成为了大唐的安东都护府。
“别愣着了,赶紧跟上。”伙伴拉了他一把,才让阿左没再继续方才的遐想。
这些不知为何被唐军俘虏的靺鞨族人在城南被驱赶上了船,阿左那伙伴也不甘示弱地从附近的草垛中取出了一只小船,招呼着少年阿左一并上船。
“咱们跟上去真的没问题吗?”想到离家之前母亲的脸色,阿左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担忧。
“怕什么!你我的户籍都已登记完毕了,唐军也从未约束过我们说是鱼都不能钓吧。”高大些的少年一把将船尾套着的渔网丢到了阿左的手上。“接着!”
阿左下意识地将其握在了手中,就听伙伴又接着说道:“再说了,你没瞧见吗?前来围观的可并不只有我们。”
在这鸭绿江上,小船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在春水消融之时本就很常见。
唐军似乎也并不介意有这样的一群围观者。
他们将这批白山部靺鞨押解着顺水而下,一直抵达了距离泊汋城足有三十里外的地方。
阿左正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跟出来的距离太远,到时候来不及在日落前回去,就见前方的画面出现了变化。
在他们的西面,原本和缓的丘陵转为大片的平原土地。
这里原本是被高丽守军充当草场的地方。
但现在在他们的视线之中,这里已被划分成了一块块的方形。
在这片平原和附近的丘陵之间,还被挖掘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将其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
而当阿左将视线挪移到草场上的时候,他就看到,其上虽然还蔓延着横生的杂草,新草与荒草交错在一处,却已能从穿梭其间的其他横纵线条里看出,这分明是要在沿河之地开辟田地!
阿左不由发出了一句惊呼。
因为就在那些靺鞨部的族人被唐军推到岸边,和早已抵达此地的众人会合之时,岸边站着的一道身影倏尔举手示意。
下一刻,一把火从田地的一角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