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不想做傀儡
栾大被处死在李令月意料中, 收到消息后完全不奇怪,但随消息传来的一处细节却让两人都感觉微妙。
“父皇派李禹暗中跟随抓捕栾大?”
霍去病看向李令月。
让刘据派李禹跟踪栾大一事, 他也知情,为何现在——
李令月道:“多半是父皇不想让皇兄牵扯入此事。”
“不对……这里面另外有事……”
霍去病沉声道。
时人常批评他因为从小得到皇帝姨夫的溺爱,天生战神却有性格骄纵、言行狂妄、生活奢侈等诸多毛病,忘记了他同时从小接受大将军舅舅的言传身教,不仅领兵手段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也比大部分侍中更了解皇帝喜怒无常的性情和诡诈叵测的心机。
“父皇这次恐怕是……”
“霍哥哥意思莫非是——”
李令月深吸一口气。
霍去病点点头:“很有可能。”
……
第二日,两人进宫参加朝会。
李令月惯例坐在屏风后,看到身边的刘据面容憔悴、眼圈发黑,显然是昨天一晚上都没合眼, 笑道:“皇兄近来是不是得了倾国佳人?”
“倾国佳人?”
刘据苦笑, 看着四皇妹那因为冠军侯的滋养而格外娇媚的面容,道:“若你我性别交换, 想必现在都能过得很好。”
“皇兄何出此言?”
李令月本就怀疑刘彻杀栾大一事另有内情,见刘据突然说这话,柔声道:“父皇对皇兄始终报以厚望,所以才会要求苛刻, 并非父皇刻意苛待皇兄。”
“我知道,我知道父皇对我寄以厚望,但是我……”
刘据长叹一声,道:“父皇让我把李禹交给霍去病,说他身材高壮,不必满十五岁再入军营历练。”
“父皇果然欣赏李禹。”
李令月假装迟钝。
刘据是真心喜欢李禹,看到皇妹说这话, 忍不住夸耀道:“李禹他虽然憨傻单纯有时甚至愚钝得让人烦恼,但他的勇猛和忠诚都无可挑剔, 而且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乐意听从他人命令,稍加训练就是一枚上等的前锋猛将。”
“搏虎那次,父皇对他也是如此评价。”
“是啊……”
刘据闷闷地说道。
此时,早朝正式开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皇帝出现。
……
……
栾大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到椒房殿。
收到消息的卫子夫长吐一口气,对诸邑公主道:“还好你四皇妹机警,在陛下面前为你周旋,拖延和逆贼栾大的婚期,不然这次……”
诸邑公主点头称是。
她原本还因为刘姣排行第四却在她之前出嫁且刘姣所嫁之人是她的心仪之人而时常隐约感觉不悦,如今栾大因巫罔被车裂、举荐栾大的乐成侯丁义被弃市,诸邑公主对四皇妹的那一点不悦顿时烟消云散。
如果没有四皇妹帮她拖延婚期,她此刻即便因为帝女身份幸免于难,此生依旧难免被他人非议,若还不幸怀了栾大的孩子——
“这次真是多亏了四皇妹。”
“姣儿是真的爱护她的所有兄弟姐妹啊。”
卫子夫深以为然。
一直以来,她对刘姣的感情都很复杂,喜欢刘姣的聪明漂亮,但每次看到刘姣又会忍不住想到前皇后陈阿娇、想到刘彻让她成为刘姣生母时说过的话,尤其在确信刘姣已经知道身世和陈阿娇秘密母女相认的现在。
她原以为刘姣知道身世以后便不会再把她当做母后、把她生的三个女儿当嫡亲姐姐,没想到——
此时,收到消息的卫长公主和阳石公主也来椒房殿给三皇妹贺喜,祝贺她不用被栾大这个神棍骗子拖累、污了名誉,同时发自内心地夸赞四皇妹,一致认为诸邑公主不被卷入是四皇妹的功劳。
听着女儿们对刘姣的真心夸奖,卫子夫心里更加百味杂陈。
或许……
“母后!”
刘据也来到椒房殿。
他见姐姐们都在,先是一愣,随即笑容可掬地对诸邑公主道:“三皇姐,恭喜你,方才朝会上父皇正式下诏将你许给张安世了!”
“是吗?”
诸邑公主大喜:“张安世他封侯了?”
“父皇认为他做事勤恳踏实,为人沉默安静,有过目不忘之能,念在他父亲张汤对社稷有功,破例封他为富民侯,希望他能协助桑弘羊等人找到更多让百姓富裕的办法。”
“那可真是太好了。”
诸邑公主无比欢喜。
她曾在刘据的安排下见过栾大一次,知道此人长相高大俊美,仪表翩翩,但只要想到此人可能是个神棍骗子,她便无法欢喜起来。
何况,她心中始终爱着霍去病。
反观张安世,虽是张汤之子却没有张汤的冷冽刻薄尖锐,为人踏实安静,做事稳妥谨慎,和自己的性格也比较接近。
诸邑公主相信,下嫁张安世,即便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感情也能夫妻相处融洽、一生都相敬如宾。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卫子夫同样觉得张安世是诸邑公主的最佳婚配对象,期待他们早日成婚。
“父皇有意将婚期定在下月。”
“这么急?”
卫子夫顿时又感到不满。
她不想委屈了女儿。
要知道,卫长公主作为皇帝长女,婚配平阳长公主和平阳侯的的儿子曹襄,成婚之日空了半座长安城;
阳石公主和卫伉的婚礼虽然比不上卫长公主成婚的铺张,但卫伉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长子,襁褓封侯,即便婚礼低调,世人也只会认为是大将军不喜招摇;
至于刘姣和霍去病的婚礼——
天子六驾借给新人作为婚车使用,包括匈奴在内各国使者现场献舞庆贺,奢华堪比皇家立后;
唯独诸邑公主和张安世的婚礼居然只有不到一个月的准备时间……
“母后,父皇想来是希望三皇姐快点成婚才给张安世提前封侯。”
刘据劝道:“此事毕竟牵扯栾大。”
“这件事情……”
卫子夫还是犹豫不决。
诸邑公主见状,主动道:“母后,下嫁张安世,女儿并无半点不情愿。”
“既然如此,母后也只能……”
卫子夫叹了口气,叮嘱刘据道:“将来你继位做了皇帝,一定要补偿你三皇姐。”
“母后放心,儿子铭记在心。”
……
……
皇家因为诸邑公主的婚事终于定下而欢喜的同时,李广利这边发生了一些小事。
李延年谨记李夫人叮嘱,将钱币换成布匹、粮食放在车上停在小巷处,直到李广利离开才上前敲门:“兄长!兄长!”
宛若听处是李延年的声音,回答道:“你兄长不在,刚刚出去了。”
“那你给我开一下门,如何?”
“我……”
宛若看了眼腰上的铁链。
“我给兄长送吃穿的物品,数量颇多,拿着沉手。”李延年催促宛若,“你快些给我开门。”
“——好吧。”
宛若起身,拖着沉重的锁链为李延年开门。
“谢——”
“谢”字才出口,李延年就被宛若腰上的铁链惊得目瞪口呆:“兄长他、他居然这样对你?”
“他怕我跑了。”
宛若淡然道。
“……可也不能……他分明是把你当奴隶!”
李延年不敢相信。
虽然自李小妹成为皇帝宠妃,他们一家的身份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但是——
“他要这样对我,我能怎么样?”
宛若看出李延年同情自己,于是搬出系统提供的当前身体的过往讯息:“我本是河东良家,十三岁嫁为人妇,河东大水泛滥,我的父母夫君家人全部遇难,幸得陛下天恩派官吏将河东灾民迁到河西安置……因为能读能写,我侥幸在敦煌郡守那边得了一份差事……结果……”
“结果被兄长看中,强行霸占?”
李延年愤怒。
“……”
宛若垂头,做出可怜姿态:“他身体不全,无法逞男人英勇,将我霸占后常为此事暴躁愤怒,对我非打即骂,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他……他……”
“兄长当真是可恶!”
李延年握紧拳头。
他知道兄长不是好人,宛若跟着兄长必定受尽委屈,但没想到兄长为人如此禽兽!
可怜这女子出身良家,相貌端正身材丰腴,能读能写还颇有文采,本该嫁入好人家相夫教子,只因落在兄长手中竟备受欺辱……
李延年决定利用在未央宫为陛下演奏的机会向掌管军务的侍中借军中铁匠一名为宛若砸掉这可恶的锁链。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宛若。
宛若闻言,苦笑道:“砸了锁链以后怎么办?我在长安根本无处可去!”
“我……我……”
李延年把心一横,承诺道:“你可以来我家中居住。”
“你平日都在宫中做事,李广利却在外面行走,你护不住我的。”
“我……”
李延年这时突然想到四公主,于是对宛若道:“你能读能写颇有文采,砸掉锁链后,我可以带你去女子学堂,让女子学堂留你做事。兄长再蛮横无理也不敢闯进女子学堂带走你。”
“女子学堂……”
宛若闻言,又是一愣:“女子学堂是什么?”
“女子学堂是四公主用封邑所得为长安女子开设的学堂,只收女学生,授课师长也全是女子,入学以后不仅可以跟随师长读书识字,学习诗赋,还教授算账理家、骑射投壶等等。若是学生足够好学,甚至可以向每月来学堂三次的休屠王阏氏求学匈奴和西域各国语言,是长安女子人人向往的去处。”
说着说着,李延年露出憧憬神情。
“为什么向往?因为可以在学院里和贵女成为朋友?”宛若问,“还是说,因为是四公主建设的学堂,入学堂读书有可能攀附四公主殿下?”
“你说的这两点确实是大部分人进女子学堂的追求,但并非所有人都这样想。小妹就曾私下对我说,四公主此举是为天下女子开路,让女子不必一生困在后院,看到更大更好的世界。何况,女子学堂虽然学费昂贵,但允许贵女带陪读入学堂学习,学堂的杂役可以在做完分内事情后站在教室后排听课……”
“这么好吗?”
宛若感觉李延年正在描述的是一个不可能发生在当下的梦。
“四公主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李延年的脸上写满真诚的喜欢和崇拜。
宛若沉默。
她想起她的上一具身体曾在甘泉宫与四公主针锋相对,被系统反复提醒不要和四公主为敌依旧不听不顾,最终死在刘彻手中。
那时她以为四公主不过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傲慢跋扈公主,如今看来——
[你终于发现了?]
“制”系统骤然出声。
宛若因为李广利的事情早已恨系统入骨,闻言,以为系统又要安排自己做事帮助李广利,于是故意不理系统。
送走李延年后,宛若关上院门,对系统道:“我承认,和四公主比,我是愚蠢无知又贪生怕死的废物,活该被你嫌弃几百年!可惜你我的绑定是双向的,你即便对我无比不满,只要我不答应松绑,你就得永远和我绑在一起,遇上心动的宿主苗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时间带走,最终化为枯骨!”
[你以为我是——]
“难道不是吗?她那么优秀那么完美,谁见了不心动?”
宛若恨恨地骂道:“但我偏要锁定你!让你没机会祸害她!”
[祸害?我给你永生的青春和神女的高贵地位,让你的躯体只要不受致命伤都能恢复,即便割了脑袋挖了心脏还可以用别的身体复活。这些好处,任何一件拿出去都能让追求长生的秦皇汉武心动到立刻抛弃皇位,你居然觉得我祸害你?]
“好处?!这些是好处?表面看我确实得到了永恒的青春和永不死亡的灵魂,足以让古往今来所有追求长生的皇帝都羡慕!可代价是什么?代价是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命令我和谁睡觉就要和谁睡觉,比最低贱的女支女都不如!女支女可以对不想接待的客人板脸!我却必须始终保持笑容,讨好李广利这类多看一眼都想吐的混蛋!这无止境的傀儡长生真的值得羡慕吗?”
[你不想做我的长生傀儡可以主动和我解绑,不必一边抱怨我给予的好处有太多附加条件一边又死扒着我不肯松手。]
系统威胁宛若。
宛若笑了笑,说:“我终有一天会和你解绑,但不是现在。”
[呵!终有一天是哪天?五百年后还是五千年后?]
说完,“制”系统再次沉入睡眠。
宛若看着腰上的铁链,若有所思。
……
……
李延年走后没多久,李广利回到家中,得知李延年方才来过,给他们送来布匹和粮食,笑道:“亏他还记得我是他的兄长!”
随后问宛若:“你有没有趁机对他说我的坏话?”
“我的命捏在你手上,怎么敢对你兄弟说不该说的话。”
“呵!”
李广利打开宛若身上的锁链,打发她将李延年送来的布匹、粮食收好。
宛若低头,扛起整匹的布走向房舍。
这时,敲门声响起。
李广利开门,发现门外站着李显君和李禹,一时摸不清状况,陪着笑脸道:“木兰校尉,李禹兄弟,上林苑那件事是我不对,我给你们下跪赔不是,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小人……”
“公主殿下想知道为你写诗赋的女子现在人在哪里。”
李显君打断李广利的讨好,带着堂弟走进院落,一眼看到院子里摆了个五尺高的石墩子,石墩子上固定了一条儿臂粗的铁链。
铁链足有两丈长短,一端固定在石墩子上,一端落在地上,上面还套着一方铁锁,钥匙握在李广利手中。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是……”
李广利不敢让李显君知道自己把宛若当奴隶,满口胡诌道:“两位有所不知,我李广利以前不是个东西,但是经过河西军营的磨砺,我彻底改过,我要报效国家!这个铁索石墩是我重金定制,我每天都要用铁锁将锁链绑在身上,然后拖石墩锻炼身体!”
“真的?”
李显君不相信。
李禹也不信。
他虽然蠢笨却也能看出李广利的体型不像每天都勤劳锻炼身体的人。
“你们要相信我,我真的每天都……”
“主人每天一有空就用石墩锻炼身体。”
原本打算躲在屋内看笑话的宛若受系统逼迫,不得不走出房间为李广利圆谎。
李显君看宛若步态高雅不似寻常妇人,心念一动,试探道:“瑶池赐仙浴,金盘卫霍室,这句是你写的?”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宛若坦然接受李显君的注视。
李显君看向李广利:“公主殿下和侯爷知道你识字不多,写不出诗赋,看李夫人的颜面,不和你计较,但并不代表此事能随便揭过,为你写诗赋的女子必须带回侯府处置!”
闻言,李广利毫不犹豫把宛若推给李显君姐弟:“诗赋是这贱人写的!与我无关!还请木兰校尉明鉴!”
“她喊你‘主人’,可见她是你的侍妾甚至奴婢,你作为主人,应当——”
“贱人害我,难道我还要包庇她?”
李广利拒绝被宛若牵连。
“你为什么要害他?他是你的主人。”
李显君问宛若。
宛若闻言,唇角泛起冷笑:“他是我的主人不假,但是他也成天鞭打我。牲口尚且会因为被过度鞭打而吠咬主人,何况我是人不是牲口。”
“——你果然故意害我!”
李广利大怒,抬手就要打宛若。
“不许打!”
无须李显君发话,李禹抓住李广利的胳膊,呵斥道:“堂姐还要问话呢!”
李禹天生神力,手劲极大,无须用力就将李广利抓得胳膊接近脱臼,只能苦着脸哀求道:“诗赋的事情与我无关!是贱人故意害我!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李显君不信李广利的话,厉声喝问:“这女子能读能写,言谈举止颇有气质,显然是良家出生,为何成为你的奴婢被你虐打?”
要知道,在大汉,只有非医、巫、商贾、百工出身的子女才能称为良家,而李广利出身倡优,即便因为李夫人成为外戚,但在陇西李家这种名门眼中,至今没被授予官职的他依旧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家伙,怎么可以将良家掠为奴婢,肆意虐待鞭打?
“她……她……她杀了我三弟!按大汉律例,杀人者要被处死!我免了她的死罪、罚她做我的奴婢,怎么就不可以?!”
李广利强词夺理。
李显君闻言,看宛若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原来你就是那个不堪李季羞辱抢刀杀死李季的女子。”
“是我做的。”
宛若坦荡荡承认:“李季行为与禽兽无异,我杀他没有半分犹豫。”
“好!说得好!”
随后,李显君对李广利道:“从现在开始,她的性命归公主殿下,与你李广利再无半点关系!”
“能伺候公主殿下,是她的福气。”
李广利忙不迭地讨好道。
“这事本也由不得你不答应。”
李显君瞥了李广利一眼,问宛若:“你叫什么名字?”
“贱名宛若。”
“宛若,以后你就是公主的奴隶了。”
李显君挥手,让宛若跟李禹先出去,公主另有内容让她转告李广利。
“喏。”
李禹拉起宛若就走。
他们走后,李广利哈着腰问李显君:“公主要校尉转告什么?”
“公主说,你本就资质平平,如今又成不全之人,留在军中毫无意义,若是入宫为奴婢反倒可能因为身强体壮得以在陛下身旁伺候。”
“这……这……”
“不喜欢公主的安排?”
“不敢!”
李广利努力挤出笑容。
李显君道:“既然如此,你准备一番,半个月后,进宫当差。”
“我进宫以后是不是很快就能到陛下身边做事?”李广利问。
“这得看你自己的本事,”李显君正色道,“天下人无不希望得到陛下的青睐,最终有机会站在陛下身边的却是寥寥。好在你是李夫人的兄长,有她为你引路,你应该很快就能得到陛下的注意,委以重任。太子自然也不敢继续对你无礼。”
第92章 士为知己者死
李显君等人走后, 李广利认真思考李显君转达的公主建议,觉得很有道理。
他毕竟是不全之人, 即便有外戚身份留在军中也很难不被同袍排挤嘲讽。
何况冠军侯治军甚严,只要精兵强将,不似大将军性格宽厚,愿意让平庸之辈随军出征获利封侯。
但是如果他选择进宫做事——
相较于寻常阉人,他身材高壮四肢有力,更容易得到陛下的注意。其他宫人即便因此嫉妒他想陷害他也会顾忌他是李夫人和李延年的兄长,不敢乱来。
至于太子——
谁不知道太子畏陛下如虎狼,每次进未央宫都抖抖索索!
想到这里,李广利打开李延年上次拜访时送给自己的由四公主亲自校正主持印刷刊发的《千字文》, 吃力地学起来——诗赋事情让他意识到识字不多在宫中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学习很累, 但为了将来有机会封侯做将军,再苦再累也要忍受。
……
……
李显君将宛若带到镇国冠军侯府后, 没有立刻带她去见公主殿下。
“你身上又破又臭,不能出现在贵人面前。”
说着,李显君叫来妇人带走宛若,给她梳洗打扮、更换衣裳, 还给她端来稻米饭和肉羹汤。
“这……这……”
自从敦煌的乱葬岗醒来,宛若的生活一直饥寒孤苦,即便得到郡守赏识在官衙领了差事,每月得钱也只能勉强混个温饱,更不必说被李广利强占以后。
妇人端给她的稻米饭让她口水直流,浇在稻米饭上的浓香扑鼻的肉羹汤更让她双眼发绿,确定这些都是给她的吃食后立刻开始狼吞虎咽。
看她这般可怜, 李显君不禁后悔刚才在李广利处没有找茬揍这个混蛋了。
“别急,慢慢吃, 准备了很多的。”
“嗯嗯……”
答应的同时,宛若吃得更急了。
因为太久没吃饱,宛若一口气连吃了三大碗的肉汁浇米饭才舍得抬头,将舔得干干净净的碗还给妇人:“谢谢……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吃稻米饭……我……”
“你果然是良家出身。”
李显君上前,询问宛若具体情况。
宛若于是把系统提供的这具身体的过往信息又说了一遍:出身良家,略微识字,十三岁嫁为人妇,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夫家和娘家全在数年前的河东水灾中丧生,因为陛下的将灾民迁徙河西安置的政策来到河西敦煌郡……
其中也包括李广利平日如何虐打她、将她当牲口驱使的种种悲惨细节。
听完宛若的讲述,李显君径直问宛若:“你恨李广利吗?”
“恨!恨不能生啖其肉寝其皮!”
宛若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李延年说他愿意帮你离开李广利、让你逃走后去女子学堂请求收留时,你为什么拒绝他?”
“因为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宛若真假参半地表示:“他和李广利毕竟是亲兄弟,何况女子学堂是公主殿下开设的学院,我这种户籍不明还犯过杀人罪行的女子根本不配……”
“谁说你不配?”
李显君打断宛若的话:“公主殿下正是看过你的诗赋才派我去李广利身边将你带走。”
“……殿下要杀我?”
“不,殿下要重用你。”
李显君直言道:“公主殿下爱护天下每一个有才情有能力的女子,不论她是什么出身、曾经犯过什么错,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谋逆之人,来到公主殿下身边就会得到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是我……”
“李季当众对你无礼,你杀他是替天行道。”
“……真的吗?”
宛若很意外。
昔日与她在甘泉宫中针锋相对的四公主殿下如今成了她的庇护者,并且公主庇护她的原因是爱惜她的才华。
如果公主殿下知道我的“才华”全部来自系统的馈赠、真正的我是个为了长生不死可以像狗一样匍匐在系统掌控下苟且偷生的卑鄙小人,她还会继续欣赏我、喜欢我吗?
宛若不安地想着,眼神闪烁不定。
李显君以为她是受了太多的苦不敢轻易相信他人,于是不再多说,让妇人给宛若安排住处,静待公主归来。
“她是殿下点名的人,衣食住行按贵客标准提供。”
“喏。”
……
……
当天晚上,李令月和霍去病没有回侯府。
公孙贺夫妻请他们前去做客,他们的儿子公孙敬声一旁作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公孙府的歌姬舞女轮番表演一番后,年轻的公孙敬声终于憋不住,一脸的欲言又止。
李令月见状,主动问公孙贺:“姨夫突然请我们做客,究竟有何要事?”
“算不上是什么要事,就是……就是……”
公孙贺表情古怪。
“有事直说,一家人不必太客气。”
霍去病不冷不热地说道。
公孙贺见状,晓得霍去病看不惯自己的扭捏做作,吸了口气,直言道:“外甥可愿给姨夫一点方便?”
“什么方便?”霍去病问。
公孙贺低头不语。
李令月道:“姨夫要往军中塞自家亲戚?”
“是吗?”
霍去病沉下脸。
公孙贺见状,连忙道:“不敢不敢!”
“那姨夫究竟想要什么?”
“那个……这个……”
公孙贺索性把话挑明:“姨夫我不爱享乐不爱吃喝唯独喜欢结交朋友,但是结交的朋友人数太多难免开销太大入不敷出……”
“所以呢?”
“自从外甥你打下河西四郡,西域那边便时常有商人穿过沙漠进入大汉疆域,大汉的商人也会用骆驼和马载着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品前往西域与西域诸国以及生活在更远的国家的人进行交易,我结交的朋友中有人从事这种买卖……”
“姨夫,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令月知道霍去病没耐心听公孙贺的前奏铺垫,催促公孙贺进入正题。
“我想外甥和河西四郡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给我的朋友家中的商队多一点关照……一点点就好……”
大汉军队名义上只属于陛下,但河西四郡作为霍去病亲自打下的土地,当地的军队将领包括郡守官员几乎都曾在霍去病麾下效力,对霍去病是发自内心的敬爱和忠诚。
只要霍去病发话给公孙贺一点关照,公孙贺的“朋友家中商队”就能迅速成为当地最大的商队,获得巨额利润。
“只是一点点关照吗?”
霍去病冷笑。
公孙贺:“姨夫承诺,我那朋友家中的商队每次前往西域,无论盈利与否,归来时都至少分一成收入给外甥,如何?”
“我要三成,”霍去病道,“一成留在河西四郡作为军费补贴,两成带回长安献给陛下。”
“这……”
公孙贺愣住。
他确实原计划分三到四成利润给霍去病,但他没想到霍去病的要求竟是一成利润补贴军费,两层利润献给皇帝陛下。
“姨夫,以父皇的精明,你觉得你这点小计算能瞒他多久?”
李令月帮衬霍去病,敲打公孙贺:“与其将来整个商队都被父皇拿走交给桑弘羊打理,不如现在主动把商队的收成分一部分给父皇。如此,父皇不但不会承办你,还会奖励你。”
“……”
公孙贺表情痛苦得要命。
以他对刘彻的了解,如果刘彻知道他建商队出西域做买卖,肯定会一口气要走至少五成收入,还会派桑弘羊的人站在玉门关前核算,一分一厘都不能短缺。
但是——
中原的东西只要安全带到西域,就可以获利至少十倍,即便被陛下拿走五成收入,他依然大赚特赚。
比起主动告知陛下、被陛下拿走商队的部分收入,现在隐瞒不说、将来被陛下发现的情况显然更可怕。
“……四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只要外甥你让河西那边稍微照顾一下姨夫朋友家中的商队,姨夫承诺将两成收入留在河西四郡作为军费补贴,三成带回长安献给陛下。”
“姨夫果然是聪明人。”
霍去病看着公孙贺额头的冷汗,笑容冷漠。
……
李令月和霍去病走后,不解的公孙敬声问公孙贺:“表哥只要三成收入,父亲为何主动献出五成?”
“你懂什么!”
公孙贺呵斥道:“霍去病不懂商队进出西域能获利多少,陛下和陛下身边的桑弘羊可清楚得很。若是我不主动献出五成利润,一旦霍去病把此事告知陛下,陛下必定动怒,认为我欺辱冠军侯不懂商贾贪没他的钱,将我们下狱惩治。”
“……原来如此。”
公孙敬声恍然大悟。
公孙贺又道:“如今我们看似让出五成利润,其实得了陛下做靠山,不仅商队规模可以翻十倍不止,将来甚至能直接从少府拿货物带去西域买卖。”
“父亲果然厉害。”
……
……
三天后,刘彻果然从霍去病和李令月这边知道了公孙贺的事情。
听到公孙贺主动将霍去病要求的三成利润提到五成并且是两成留在河西充作军费、三成献给自己后,他哈哈大笑,道:“子叔不愧是子叔,知道怎么让朕满意。”
随后又对桑弘羊道:“立刻派人去玉门关核查商队每次进出西域究竟有多少利润。让公孙贺主动让出五成利润也要小子帮忙照顾商队,可见西域经商的利润非同小可。”
“喏。”
桑弘羊欲退下。
“等一下!”
刘彻喊住桑弘羊,摸着下巴道:“干脆直接下诏书,所有进出玉门关的商队都要缴纳至少两成的利润!具体什么货物缴多少利润,这事由桑弘羊你来核算!”
“喏。”
桑弘羊喜上眉梢。
桑弘羊走后,刘彻笑容可掬地对霍去病和李令月:“你们果然对朕至忠至孝。”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姣儿怎能不爱父皇,”李令月道,“至于霍哥哥,他的忠诚,父皇比谁都清楚。”
“你们说得很对,朕很喜欢。”
……
……
霍去病主管大汉军事,出了未央宫便前往将军幕僚府处理军务。
李令月于是独自返回侯府,一番休憩后命人将宛若带到面前。
“喏。”
少顷,老妇领着宛若来到房门外,隔着屏风对公主道:“禀告公主殿下,宛若带到。”
“知道了。”
正靠在榻上看书的李令月示意贴身奴婢将宛若带到跟前。
“喏。”
奴婢上前,将宛若带进房间,绕过屏风。
“民女宛若拜见公主殿下。”
无须奴婢提醒,宛若已经下跪行礼。
此刻,她很后悔,更感到无比的害怕,为自己在敦煌期间继续使用宛若这个名字的鲁莽傲慢而后悔,害怕四公主还记得甘泉宫中那个和自己针锋相对的神女宛若。
“宛若是个好名字。”
李令月放下书卷,命宛若抬头,道:“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也叫宛若。”
“能和公主殿下的故友同名,是宛若的荣幸。”
宛若小心翼翼地说道。
李令月道:“她和你一样是个聪明又富有才情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的人生太过顺畅,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因此心高气傲不知宫廷险恶,最终触怒父皇,死于非命,连尸首都不能得到体面收敛。”
“那……”
“她的死,其实我也有错,”李令月补充道,“那时的我太年轻,喜欢争强斗胜,非要和她比一个高低,间接害了她的性命。”
“殿下……”
“她被父皇处死后,我为此自责了很长一段时间。”
说话间,李令月起身,走到宛若身前:“你愿意代替她接受我的补偿吗?”
“公主殿下,您——”
李令月的话让宛若又惊又喜,一阵莫名的心跳加快。
[你真是个蠢货,几句好话就把你哄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她上次能杀你!这样照样能杀你!你等着瞧吧!]
“制”系统发出严厉的嘲讽。
受困于系统三原则的它明知李令月此刻早已认出宛若身份却不能对宿主宛若说出事情,于是尖酸刻薄讽刺宛若,怨恨自己当年怎么就选了这个废物做宿主!
可惜,宛若早已习惯系统的尖酸刻薄和无时无刻的嘲讽发言,达到麻木不仁的境界。
反而是四公主的言论让她有所触动。
神女宛若之死涉及宫廷阴谋,至今秘而不宣,只有当事人知晓内情。可见她是真的为害死宛若这件事感到愧疚,所以才对我说这番话。
李令月将宛若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温情脉脉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敢信我,这很正常,你毕竟在李广利身边受了太多苦,难免变得胆怯多疑。”
“公主殿下,我……我……”
“你以后是打算留在侯府为我做事还是去女子学堂作为师长教化他人?”
“做师长?教化?”
宛若惊呆。
李令月:“你这等有才学的女子,应当成为师长教书授业解惑,为天下女子开路,而不是被李广利拴作奴隶,每日鞭笞,一生埋没,死于槽枥之间。”
“我这样的人……我这种人也可以……可以……”
宛若的眼眶逐渐潮湿。
这一刻,不知为何,她脑中突然浮现系统给她看过的未来会出来的一句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当然可以,每个有才学的人都可以……”
李令月勉励地看着宛若。
她知道宛若此刻被她的话语触动。
“哪怕我曾经——”
“被你杀死的李季本就是个该死的东西!”李令月道,“我夫君掌管河西军务,常有河西官吏来侯府述职。李显君向他们问过你,他们说你为人和善亲切,在敦煌郡的乡村推广土豆期间做事认真踏实,每次随运粮马车去军营都会为戍边兵卒读家书、写家书。除了李广利兄弟,敦煌郡内几乎所有接触过你的人都喜欢你,说你是受过圣人教诲的贤人。”
“圣人?贤人?”
宛若苦笑。
这两个词语让曾以神女之名与孔孟交谈的她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圣人是否真实存在,但我相信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圣贤,包括你。”
“……我……我这种卑贱之人怎么可能成为圣贤?公主殿下莫要说笑。”
宛若既心虚又惶恐。
李令月笑了笑,说道:“诸子百家也大多来自乡野。”
随即,她让奴婢带宛若下去歇息。
宛若跟在奴婢身后退出房间。
也许是被“诸子百家来自乡野”这句话触动了之前数百年的记忆,退出房间的宛若脑海中不再回响“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耳边却有一个声音不断说——
“圣贤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你刚才演得可是太棒了,如果我没有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一定和宛若一样被你骗得晕头转向。果然,政治家都是天生的演技派。不愧是我精挑细选的宿主。]
宛若走后,“换”系统夸赞李令月演技绝佳,将宛若忽悠得差点当场下跪表示要“士为知己者死”。
李令月闻言,正色道:“你怎么敢断言我刚才只有作戏没有真情?”
……
……
李广利意识到自己没有退路,等消息的半个月时间一直埋头苦学,虽然没能学完《千字文》,却也终于不再是个识字不过百的半文盲。
半个月后,他如愿进宫,必要的流程结束,立刻找到李夫人和李延年,开门见山:“你们以后可要随时帮我!”
“兄长,你……”
李延年无语凝噎。
李夫人扶了下额头,苦笑道:“兄长,陛下身边确实遍地是机会但也随时可能一步走错身首异处,你当真要留在宫里吗?”
“这不是还有你们嘛~”
李广利大摇大摆道:“有你们帮我,我必定在宫中万事顺心。”
“你顺心了,小妹和我可就没法顺心了。”
李延年忍不住抱怨。
李广利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我现在是不全之人,军营里待不下去,长安城内更没法混,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太子或是陇西李家找人收拾。皇宫不是好去处,但进宫以后我至少不用担心被太子和陇西李家对付!”
“兄长想得透彻。”
李夫人幽幽道。
李广利恬着脸道:“谁让我有个倾国倾城的好妹妹。小妹,你赶紧找机会在陛下面前给我美言几句,让他赏赐我金饼金弹丸什么的。”
“兄长以为我在宫中过得很好吗?”
“难道不是?”
李广利错愕:“谁不知道你是陛下的宠妃,倾国倾城李夫人。”
“……有宠是一回事,过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李夫人自嘲道,“陛下只把我当成玩物,他真正在意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
“能被陛下当成玩物是你的荣幸,多少人想做陛下的玩物都没机会!”李广利脱口而出,“小妹,你别矫情了,赶紧在陛下面前帮我讨要赏钱和好差事吧!”
“兄长,你当真是……”
李夫人最终什么都没说。
反倒是李延年想起被李广利锁在院子里的女子,问道:“兄长,你既然决定入宫做事,家中的女子——”
“她写诗赋害我,我自然留她不得,恰好公主殿下和冠军侯爷查出诗赋真相,我便把她交给侯府让公主殿下处理她。”
李广利对宛若的生死完全不关心,哪怕这个女人曾经给他看过不可思议的神迹。
李延年被李广利的无情震惊,叹道:“兄长果真是个凉薄人。”
“凉薄怎么啦!我再凉薄也豁了命把你们几个都拉扯大!”
李广利嘟囔着抱怨起来。
李夫人无奈,只好承诺尽快给他想到办法,敷衍着把人送走。
晚上,皇帝召李家兄妹前去陪伴。
李夫人于是与李延年盛装携乐器前来,行礼完毕却听皇帝道:“李广利怎么没有过来?”
“陛下?”
李家兄妹抬头,惊恐地看着刘彻。
刘彻:“朕听说他进宫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们帮忙要好差事,还以为你们会带他一起过来,如今看来,你们到底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陛下恕罪,妾身惶恐。”
摸不清皇帝此刻是愤怒还是调侃的李夫人连连哀求。
李延年也磕头赔罪:“陛下,兄长为人无礼卑劣,我等实在不敢带他面见陛下。”
“但是朕早就已经见过他,感觉这人非常有趣。”
刘彻阴冷一笑,道:“立刻把他带过来!”
第93章 保命之计
李广利在李夫人和李延年面前嚣张无赖, 在刘彻跟前却是一副卑躬屈膝谨小慎微的模样,一进大殿立刻五体投地向皇帝行礼:“陛下, 李广利前来伺候陛下。”
“别离得那么远,走近点。”
“喏。”
李广利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皇帝身前半丈距离,再次跪倒:“奴婢卑贱,不敢走得更近。”
“是吗?”
刘彻拿起乳酪酥山表面的一片果肉,边吃边道:“你为了逃避太子竟然主动进宫,也是个大胆之徒。”
“奴婢——”
“朕喜欢你的大胆。”
闻言,李广利心中狂喜,颤抖着抬起头:“能得陛下喜欢, 是奴婢的荣幸。”
“识字吗?”刘彻冷不防问。
李广利:“粗略识得百余个字。”
“识字好啊, 以后你留在未央宫听候差遣吧。”
“喏!”
李广利大喜过望,一通磕头谢恩。
刘彻挥手, 让他下去,又让李延年奏乐演唱,李夫人舞蹈助兴。
李夫人和李延年原本担心兄长惹怒皇帝,如今皇帝龙颜大悦还让兄长留在未央宫听差遣, 心中巨石落地,伺候得格外殷勤体贴。
反倒是刘彻全程心不在焉,似乎正谋算着什么。
……
……
“李广利混进皇宫,成了父皇身边的阉人?”
收到消息的刘据大为震惊。
自李广利回到长安,他一直派人盯着这家伙,听说李广利试图攀附四皇妹和冠军侯被婉拒时,他大为欢喜, 没想到——
“卑贱之人果然卑贱!”
拂袖间,刘据找到李令月:“四皇妹可知那李广利靠着李夫人和李延年居然混进了未央宫?”
“早晨已经收到消息。”
李令月笑盈盈地看着刘据:“太子哥哥对此事不满吗?”
“他当日只是个无赖就敢通过李夫人在父皇面前攀咬诬告我, 如今在未央宫做事,必定想尽办法与我为敌。”
想到将来的无穷烦恼,刘据不爽至极,同时也感到庆幸:“还好李禹已经进入军营,不会卷进这些事情。”
“皇兄很爱李禹吗?”
李令月有点意外。
刘据道:“李禹为人憨傻天真又忠诚勇猛,除了李广利这等卑鄙小人,谁见了他会不喜欢?”
“也对。”
李令月深以为然。
刘据又道:“有李广利这等小人在未央宫,我们以后都要鸡犬不宁了。”
说完,他看向李令月,等待四皇妹主动提议和自己联手把李广利从宫里赶出去。
李令月看穿了刘据的心思,转身对上官婉儿道:“细君姐姐,你和子孟的婚事筹备得如何?金银丝帛够用吗?”
“公主殿下,子孟与我早有约定,如今是多事之秋,婚礼不易铺张,将亲友聚在一起吃过酒席就算礼成了。”
上官婉儿认为她和霍光的婚姻本质是为公主将来进一步掌权铺路,不值得大费周章。
李令月却道:“你是我最重要的姐妹,子孟是霍哥哥唯一的弟弟,你们的婚礼怎么能不大办?”
刘据也道:“细君堂姐,你和子孟是父皇指婚,若婚礼简略办理,可是会有损父皇的颜面。”
“那——”
“婚期定下没有?”李令月问。
上官婉儿道:“已经定好,下月中旬,令月当空。”
“你……”
李令月愣了一下,随即巧笑嫣然。
……
……
霍光和刘细君无意奢华大办,但他们毕竟是当朝最有权势的人的亲属心腹,婚礼之日,长安城内几乎所有权贵都前往捧场,皇宫也送来金玉锦缎等赏赐,院子里摆满了贺礼。
皓月当空之时,霍光走进新房,看着早已自行摘下首饰站在榻前等他的新婚妻子:“细君翁主,子孟待会可能有所唐突,还请翁主勿要生气。”
“夫君客气了。”
上官婉儿淡然一笑:“你我的婚姻不仅是陛下的旨意,也是公主殿下和侯爷的希望。”
“翁主能这样想,子孟倍感荣幸。”
说话间,霍光让奴婢退出,熄灭灯火。
宴席众人看到新人房间熄了灯火,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
第二日,霍光如常入宫,上官桀等人见状,围上去调侃道:“子孟好定力,新婚第二日就把新妇扔在家中。”
“也可能是翁主嫌弃他个头太矮,不愿与他亲昵。”
李陵口不择言。
毕竟,霍光只有七尺身高,而细君翁主是继承了老刘家的高挑,与霍光身高不相上下,算上发髻甚至还略高一点。
霍光:“你们想错了,翁主与我没有半点不融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翁主也已经入宫。”
“啊?”
上官桀一众人愣住。
紧接着,他们看到四公主和细君翁主朝自己走了过来。
“四公主殿下——”
众人急忙行礼。
李令月已经听到他们议论霍光的话,见状,笑道:“你们不要欺负子孟,他是性格内敛沉稳,不是完全没脾气。”
“他刚才很生气吗?”
李陵摸了摸鼻子。
上官桀坏笑:“少卿你这是明知故问。”
李陵不解,追着霍光问:“我刚才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如果我说错了,你只管当场骂我打我!你知道我们李家人向来说话做事不过脑子……”
霍光:“……”
看到这一幕,李令月和上官婉儿都笑而不语。
……
今日朝会并不冗长,只是八月将至,陛下又要准备祭高祖,让桑弘羊统算诸侯王和列候应献的助祭黄金数额,以及新收入大汉版图的九真、交趾、日南等南方诸地有食邑者应献出的代替黄金的犀角、玳瑁、象牙、翡翠等物的具体数额。
内臣们心领神会,晓得陛下又要借机从诸侯手中榨取钱财。
以丞相赵周为首的外臣们却是战战兢兢,生怕祭祖时出现纰漏,遭陛下责罚。
李令月听到这里,意识到酎金夺侯事件已经一触即发。
朝会结束后,她主动走到卫青身边:“舅舅,我有一点小事想向舅舅请教。”
“四公主殿下但说无妨。”
卫青停下脚步,笑容和蔼温柔。
李令月道:“若是有人因为祖上功劳享受封邑厚禄但他本人却才能平庸无法为国家建立一寸之功,那此人是否应该主动放弃封邑爵位?”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既然不能为国效力,何必尸位素餐?”
显然,卫青也认同刘彻的观点,认为那些没有能力为国家建立功劳但也不干坏事触犯国法的平庸的诸侯和列侯后代应该主动放弃封邑爵位,将位置留给对国家有用的人。
“如果他们不愿意呢?”
“陛下自有办法让他们同意。”
说到这里,卫青压低声音:“公主可是已经知道什么?”
李令月点头,轻声道:“我有心让陈家兄弟主动放弃爵位,以他们的平庸无能不该继续享受国家的高官厚禄,又怕——”
“你怕他们不愿意?”
“他们终究是我的长辈。”
“然而失去爵位对陈家兄弟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卫青道,“陛下的爱既浓烈又理性,从不因为要惩办的人是所爱之人的骨肉血亲就手下留情,例如武安侯,陛下奉太后至孝,却也没有因此放过武安侯。”
“谢舅舅教诲。”
李令月感谢卫青。
卫青道:“公主心中其实早有主意,只是希望得到我的肯定。”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舅舅的眼睛。”
李令月欠身离开。
卫青看着公主离去的背影,唇角渐渐严肃。
……
……
祭祀高祖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进行着。
李广利虽然没什么能耐,但他是李夫人的兄长,靠着李夫人的关系,加上在皇帝面前足够的察言观色、多次主动跪地当狗,最终哄得刘彻欢心,允许他在祭祀之日站在自己身旁,从诸侯手中接过装酎金的托盘,呈交给自己验查。
李广利收到任命,欢喜得差点晕过去。
要知道,这个工作不仅简单而且极致荣耀,意味着他李广利在皇帝身边拥有非常地位,甚至可以狐假虎威接受诸侯王的礼节。
果然,进宫是个绝好的主意。
李广利洋洋得意地想着,恨不得明天就是祭祀高祖的日子。
……
不同于李广利的得意,听说兄长将在祭祀高祖之日站在皇帝身边端呈装酎金的托盘,李延年感到莫名忧患,对李夫人道:“小妹,陛下此举究竟是对兄长的宠爱还是——”
“不是宠爱,是准备把他培养成一把刀。”
“啊?那我们怎么办!”
李延年急得眼圈发红,惴惴不安:“不行!我们必须马上告诉兄长,让他推掉这个差事。”
“你以为兄长不知道站在陛下身旁接受诸侯王、列候行礼会让自己得罪很多人?”李夫人苦笑道,“但他渴望这份荣耀,更坚信有你我作为依靠,他不会像陛下以往用过就扔的酷吏们一样悲惨收场。”
“小妹,你……”
李延年被李夫人的透彻震撼,长叹道:“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做《佳人曲》借平阳长公主之力让你得宠进宫了。”
“可如果没有《佳人曲》和平阳长公主让我进宫得宠,我们这等身份注定一生卑微凄惨,永无出头之日,”李夫人道,“只怪兄长他实在……哪怕他平庸如陈贵人的两位兄长也……也……”
“小妹,命该如此,我们只能承受,希望兄长落得悲惨下场时我们都已不在,不必眼睁睁看着他被陛下抛弃处死。”
说到这里,李延年与李夫人忍不住抱头痛哭。
……
……
得知李广利将在祭祀高祖时站在父皇身边协助皇帝检查诸侯王和列候奉献的酎金成色,李令月叹了口气,坐上马车,来到窦太主旧日府邸。
陈家兄弟早在一天前接到李令月的通知,此刻正在府邸前等候。
见到公主马车,两兄弟争着上前:“四公主——”
“舅舅们客气了。”
李令月笑语嫣然,走出马车,走进府邸,对陈阿娇道:“贵人,姣儿有礼了。”
“姣儿近来身体略显丰腴,可是与冠军侯……”
陈阿娇笑容亲昵,带着不言自明的欢喜。
李令月:“太医前日诊过脉,怀疑是喜脉,但不敢确信,要等些时候才能下结论。”
“你还年轻,怀上自然是好事,没怀上也不用着急。”
陈阿娇慈爱地看着女儿,既希望她和霍去病能早日生下孩子,又担心她年纪轻轻就承受生育之苦。
“可是父皇他——”
“他又不是女人,哪知道女人生孩子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年纪越小越容易出事,年纪大了也会出事。”
陈阿娇提起刘彻就来气,拉着女儿一再叮嘱:“生孩子的事情不要求急,孩子固然重要,但是你的身体更加重要……”
一通絮絮叨叨,听得李令月身后的陈家兄弟额头直冒冷汗,干笑着打断道:“三妹,你就少说几句吧。”
陈阿娇:“我说的都是实话,实话也不能说吗?”
陈家兄弟:“……”
李令月只好一通撒娇将陈阿娇哄住,四人一起进入内室,屏退奴婢。
“两位舅舅,我这次主动约你们出来,其实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
“四公主有什么交代?”
陈家兄弟经过这几年的蹉跎,越发明白他们这等无能平庸之人若不是在宫中还有四公主作为靠山,随时可能因为小事被陛下夺了列候爵位,性命不保,因此对四公主早已言听计从,任凭驱使。
“我要你们主动向父皇上疏,请求收回列侯爵位。”
“为什么?”
陈家兄弟不解。
陈阿娇也道:“姣儿,你为什么突然要他们向陛下请求收回列侯爵位?”
“因为宫中传闻,父皇将有大动作针对诸侯王和列候,”李令月道,“全国大部分的诸侯王和列候都会被卷入,两位舅舅本就不得父皇的喜欢,若卷入其中,必定难逃劫难。”
“皇上准备搞什么动作?”陈阿娇问。
李令月道:“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很大的动作,针对大汉境内几乎所有的诸侯王和列候。”
“那我们怎么办?”
陈家兄弟吓得直哆嗦。
他们发自内心地不想失去列侯爵位,但听四公主意思,如果不在陛下施展大动作前主动上疏放弃列侯爵位,届时狂涛来袭,他们可能性命不保!
“难道我们只有放弃列侯爵位一条保命途径?”
“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
李令月直言不讳:“父皇用人向来爱憎分明,有用的宠到赏无可赏,没用的直接扔去刑场。两位舅舅,你们出生至今没有为社稷立下一寸功勋只因是功臣后代和窦太主之子才拥有列候地位,你们觉得父皇还能忍耐你们多久?”
“可是主动放弃列侯爵位的话……”
隆虑侯陈蟜神色苦闷:“昭平是和夷安公主有婚约的。”
“二哥,你命都快保不住了,怎么还想着婚约!”
陈阿娇数落陈蟜:“陛下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狠辣和斩草除根,如果他存心要你们的性命,即便陈昭平身负与夷安公主的婚约,也难逃一死!但如果陛下对陈家还存着一份情念,此次主动上疏请求收回列侯爵位,他多半会给陈昭平保留列候爵位,让这小子将来可以顺顺当当地迎娶夷安公主。”
“三妹,你——”
“怎么?不对吗?”
陈阿娇冷笑地看着老二陈蟜。
陈蟜叹了口气:“或许,我们事到如今也只剩这最后一条路。”
堂邑侯陈须问李令月:“四公主殿下,主动上疏请求陛下收回列侯爵位真的能保住我们的性命吗?”
“如果主动请求陛下收回列侯爵位都不能保住你们的性命,世间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保住你们的性命了。”
“……”
听到这里,陈家两兄弟俱是一声叹息。
第二天,堂邑侯陈须和隆虑侯陈蟜愧疚多年未给国家立下一寸功勋请求皇帝收回列侯爵位和封邑的上疏出现在刘彻案头。
刘彻当即批准堂邑侯陈须上疏,收回拥有大量铁矿的堂邑侯封邑,顾及隆虑公主生前恳求以及陈昭平和夷安公主的婚约,没有批准隆虑侯陈蟜的上疏,只是削了隆虑侯的封邑数量。
“刘细君,给陈家兄弟的上疏回复,有你负责草拟!”
“喏。”
突然被点名的上官婉儿淡定走到皇帝跟前,接受命令。
随后,刘彻的目光落在李令月身上。
李令月低头,默契十足地收下他的注视。
刘彻于是笑了笑,继续和内臣们商议政事。
……
政事商讨完毕,刘彻伸了个懒腰,让李令月坐到身旁,太子也过来。
“父皇?”
刘据不理解,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来。
刘彻不急着和刘据说话,等李令月坐在身边后,随即笑问道:“昨日和陈家人见面了?”
“父皇——”
“以陈须陈蟜那点斤两,若是没有高人指点,怎么可能主动上疏放弃列侯爵位封邑?”
刘彻握着女儿的手,轻轻拍打:“你和陈家毕竟关系匪浅,爱护陈家也是应该,何况你让他们做的是对朕有利的事情。”
“父皇不怪姣儿自作主张?”
“为什么要怪?如果朕的每个儿女都如姣儿这般聪明懂事对朕至诚至孝,朕必定每日都心情愉悦。”
说着说着,刘彻也注意到女儿的身形比往常多了一点丰满,皮肤更加细腻光滑,于是径直问道:“怀上了?”
“太医还不敢确定。”
“怀上最好,没怀上也可以等下次。”
刘彻笑得合不拢嘴,宠溺地点着女儿的鼻子:“孩子出生以后,必须立刻抱给朕瞧!”
“父皇,怀没怀上还没个准,您别连孩子的名字都已经想好了。”
“朕刚才还真在思考孩子的名字,哈哈哈。”
刘彻大笑,随后问刘据:“你那边呢?有没有宫人已经怀孕?”
“有三个宫人可能坏了儿臣的骨肉。”
刘据抖抖索索地说道。
“三个……”
刘彻眯眼,道:“既然有三个宫人怀上,应该至少能生一个男孩,希望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父皇,这种事情……”
刘据觉得父皇的要求太过荒唐傲慢。
刘彻却道:“这种事情怎么啦?朕贵为天子难道不配拥有一群聪明机灵的皇孙?”
“父皇息怒,太子哥哥也是没把握才说出刚才的话,并非他有意顶撞父皇。”
李令月为刘据说好话。
刘据闻言,感激地看着妹妹。
而刘彻则是笑了笑,伸手让刘细君将刚写了个草稿的诏书递过来,看后叹道:“细君不愧是大汉第一才女,文笔清丽优雅不失健气。”
“陛下谬赞,细君不过是——”
“你的才学令朕非常满意,以后你就留在朕身边为朕起草诏书吧!”
“父皇——”
李令月假装生气,对刘彻道:“细君姐姐才成婚多久,父皇就让她跟在身边为朝廷起草诏书,她还怎么抽出时间和她的夫君生育小孩?”
“休沐日不够用吗?”刘彻反问。
李令月:“……”
“等她怀了孩子,朕一定给她一整年的休息。”
刘彻承诺。
李令月得逞,笑着离开。
刘据也紧随其后退出大殿,对李令月道:“四皇妹,刚才真是谢谢你了。”
“父皇年近五旬,难免急着要皇孙,太子哥哥你一定要多多努力。”
李令月一脸真诚地鼓励刘据。
刘据闻言,也觉得自己应该加快速度。
与李令月一番互相勉励后,刘据返回长乐宫,中途突然想起父皇的一句话:你和陈家毕竟关系匪浅,爱护陈家也是应该。
四皇妹受了窦太主的大半遗产也得了窦太主的封邑,确实算得上关系匪浅,但是——
这般亲厚的对待,当真只是“爱护”?
至亲之人也不过如此!
不过四皇妹本就是重情的人,对待李广利这等卑鄙小人尚且不愿杀害,因为窦太主的旧情对陈家人多加照顾也不是不能理解。
想到这里,刘据不再困惑,专心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父皇显然对自己已经失望至极,但他依然对自己怀有期待,希望自己能生下足够聪明智慧的子嗣……
他必须抓紧时间让尽可能多的女人怀孕,早日生下让父皇满意的皇孙。
最好是在四皇妹和表哥之前!
第94章 酎金夺侯
刘据非常清楚, 父皇对自己的孩子抱有期待,但他对四皇妹和表哥的孩子抱有更深的期待。
那是最像他的女儿和他最爱的少年的孩子。
即便孩子只继承父母的十分之一的才华, 也是傲视群雄的天才。
当然,刘据本身也在期待四皇妹和表哥的孩子。
毕竟,连最爱批评对匈战争劳民伤财、卫霍两人功过参半的偏激儒生们都一致认为太子能够地位稳如磐石,卫霍两人的存在功不可没。
想要将来继续稳如磐石,四皇妹和表哥就必须生下聪明厉害的孩子,进一步壮大卫霍势力、巩固太子的地位。
“……我从小嫉妒表哥比我优秀,怨恨四皇妹比我更得父皇宠爱,如今为我的儿孙考虑,居然比父皇更期待他们能生下优秀的后代。将来怕不是也和父皇一样喜欢四皇妹和表哥的孩子胜过喜爱自己的儿孙。”
刘据喃喃说道。
他为自己的改变感到可笑, 却又无可奈何。
……
……
祭祀高祖的日子越来越近, 诸侯王和列侯们纷纷来到长安。
一时间,长安城内到处都是高官显贵的马车, 京兆尹等人叫苦不迭。
李令月却很清闲。
昨日太医再次请脉,眉飞色舞地告诉她:“殿下,您果然是有喜了。”
“真的?”
李令月惊讶。
太医道:“脉象异常沉稳有力,多半是个男孩。”
“才刚刚显出脉象就敢断言性别……”
李令月对太医的拍马阿谀感到无语。
太医讪讪一笑, 转身将好消息告诉皇帝、大将军、冠军侯等人。
“什么!姣儿真的怀上了!”
刘彻闻言大喜,嘴巴笑得咧到耳朵边,连声催问:“能判断是男孩还是女孩吗?”
“臣不敢妄言男女,但臣为宫中诊脉多年,从未见过三月不到的胎儿有如此异常沉稳有力的脉象。”
“有多沉稳有力?”
刘彻急切问道。
太医掐指算了算,禀告道:“脉象有力得像五个月的胎儿。”
“那这孩子必定先天比别的孩子更强壮,后天稍加培养就非比寻常!”
刘彻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 对卫青道:“仲卿,你从小先天不足还被生父苛待, 即便如今贵极人臣依旧难免身体虚弱不如同龄。”
又对霍去病道:“朕记得你小子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已经有四岁,因为娘胎里带的不足导致身体孱弱,明明是四岁看起来却像个三岁的小孩,所以朕为你赐名去病。”
“陛下,您——”
“父皇……”
卫青、霍去病一起冒出尴尬冷汗。
刘彻乐在其中,大笑道:“现在姣儿怀上健康强壮的孩子,可以说是同时弥补了我们三个人的遗憾!”
听到这里,卫青露出会心微笑:“陛下所言极是。”
霍去病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更加闪亮。
……
四公主怀孕且孩子脉象异常沉稳有力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
卫子夫听说此事,笑容可掬:“陛下终于得到他最想要的孩子了。”
“殿下,您何出此言?”
女官不解,困惑问道。
卫子夫笑而不语。
……
此后,三位公主也陆续收到消息和夫君前来向四皇妹贺喜。
其中卫长公主已经生育过孩子,见面后拉着李令月不停叮嘱怀孕期间需要注意的事情,以及怀孕后可能产生的不适,让她千万不要害怕。
“……生孩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等孩子生下来,看着孩子的脸,你只会满心欢喜。”
“长姐,你……”
李令月被卫长公主叨得有点无奈。
她前世曾经两次下嫁,生育多个子女,无比清楚生育孩子的艰难、痛苦以及生下孩子后的欢欣喜悦。
但卫长公主终究是出于爱意才对她说这些,李令月即便听得耳边闹腾也不好拒绝。
相较于已为人母的卫长公主,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两人对李令月的恭喜相对简单许多,言辞中有几分嫉妒羡慕,更有发自内心地殷切期待。
“四皇妹,你可一定要给表哥生下强壮聪明的儿子,最好是完美继承他的军事天分的那种。”
“孩子能不能继承舅舅、表哥的军事天才不好说,但我相信,四皇妹的这个孩子的样貌必定不论男女都是大汉疆域内的头一份出挑。”
“性格多半也无比闹腾,长安城内无人敢惹。”卫长公主插话道。
“但是陛下就喜欢这份活泼跋扈。”
曹襄心有余悸地叹道。
昔日,他作为平阳侯府少主人,在长安城内可谓一呼百应,唯独遇上霍去病转头就跑——不是因为霍去病嚣张跋扈,而是霍去病喜欢拉所有认识的人玩蹴鞠,每次都累得大家上气不接下气、腰腿胳膊甚至脸上全是淤青,唯独霍去病一人完好无损,感慨完全不尽兴。
想到儿子曹宗将来可能被霍去病的儿子拉去玩蹴鞠摔得鼻青脸肿,曹襄忍不住擦了擦额头冷汗。
卫伉也下意识地擦了擦冷汗。
他们兄弟三人长到能满地跑的时候,表哥霍去病已经被父亲带去军中学习历练,因而从小听父亲夸奖表哥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初开始的时候,卫伉心中还时常感到不服,觉得表哥能做到的事情,自己长大以后也能做到。
直到——
漠南之战,霍去病率领八百精锐骑兵突袭匈奴后方,大获全胜,杀伊稚邪单于大行父藉若侯产,俘单于叔父罗姑及匈奴相国、当户等高官,全身而返。
听到捷报的那一刻,卫伉突然感到很绝望,他知道他这辈子都追不上霍去病,霍去病是天才,而他此生充其量不过是个人才。
之后,两次河西战争、河西受降、漠北之战……
不再用竞争的眼光看表哥的卫伉从此坦然沉浸在霍去病带给帝国的前所未有的荣耀和尊严之中。
因为他知道,天才和凡人之间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
任何针对表哥的嫉妒都不会给表哥的身体表面造成一点点伤痕,反而是嫉妒他的人将因此沉浸在更加无止境的绝望痛苦中。
“四公主殿下和冠军侯爷的孩子想必也会成为帝国的中流砥柱。”
不同于曹襄和卫伉,身为张汤之子的张安世对霍去病始终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敬仰,并从公私两个角度出发,期待四公主早日生下冠军侯的长子。
……
同样期待四公主早日生下冠军侯长子的还有李广利。
他知道太子恨自己入骨,将来若能成功登基一定会杀自己泄愤,而四公主和太子虽然同是皇后所出,关系却没有外人以为得那么密切,冠军侯更与太子的感情若即若离,忠于陛下远胜太子。
由此可见,如果小妹有幸生下龙胎、太子又因触怒皇帝被废,小妹的皇子就有可能通过依附四公主和冠军侯越过已经被分封为诸侯的三位皇兄被立为太子!
等到新君登基,他李广利就是国舅,地位只在卫霍二人之下,封侯封将军指日可待!刚好印证宛若那贱人对自己做出的“你将来会成为将军”的预言!
想到这里,李广利得意得险些笑出声。
他瞅准空隙找到李夫人,催促道:“小妹,四公主都怀上冠军侯的孩子了,你还不快点加把劲怀龙胎!我能不能封侯做将军就全指着你的肚子了。”
“兄长你——”
李延年被李广利的贪婪震惊。
李夫人也对兄长道:“兄长这么急着让我怀龙胎,莫非是怕我有朝一日失宠不能再为兄长带来利益好处?”
“小妹,虽然你现在很年轻很得宠,可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漂亮的女人,而且陛下每次外出饮酒作乐都有人给他献美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更年轻更受宠的女人取代你的位置。”
李广利劝诫李夫人:“趁着现在得宠,赶紧生个皇子,将来即便没了宠爱也至少能做王太后,让你的儿子庇护我们两个兄长。”
“兄长,你果真是只把我当做你的工具……”
李夫人眼中带着几分悲切。
但是她无法反驳。
因为即便没有李广利的提醒,聪明如她也早看出皇帝对她的爱是飘忽不定的蛛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
她不是陈皇后,即便涉及巫蛊媚道依然可以凭借显赫的家世和与皇帝的血脉关系保全性命,至今仍在长安逍遥生活,更不是卫皇后,为陛下生下长子和长女,身后有卫霍两个帝国战神……
她只是个有几分姿色和小聪明的普通女人,偏偏摊上了不争气的兄长。
想到这里,李夫人决定努力争取一下,早日怀上龙胎,免得将来兄长闯下弥天大祸却没有人能救他。
……
……
祭祀高祖的日子终于到来。
位于长安的高祖庙无比庄严肃穆,帝国几乎所有的贵族都在今天聚集,手捧用白鹿币包裹的祭祀玉璧、黄金与酎酒,按尊卑进入高祖庙,奉献祭品。
李广利站在皇帝身后,看着毕恭毕敬向皇帝行礼的诸侯、列侯们,感觉自己无形中也地位高他们一等。
……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因此,每年的高祖祭祀都由皇帝亲自主持,而参加祭祀的贵族们也都战战兢兢,生怕被陛下抓到疏忽遗漏趁机惩处。
尤其是诸侯王们。
最近几年,他们持续被皇帝以各种手段公开打压和劫掠,封地越来越小、王宫库房里的黄金绸缎越来越少,皇帝却依然对他们不满意,几次三番露出獠牙,摆明要把他们逼到自杀国除才肯罢休。
诸侯们也不是没想过反抗,可皇帝手中除了层出不穷的酷吏,更有卫霍为首的大汉军队,任何谋反勾结行为都注定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不知道这次祭祀又会被陛下找出什么差错趁机削减我们的封地。”
“我听说四公主怀上冠军侯的孩子,陛下连着好几天心情很好,或许会对我们高抬贵手。”
“希望如此,我的家底已经禁不起再次重罚了。”
“……”
排列进入高祖庙的队伍中,有诸侯王和列侯窃窃私语。
明知皇帝会借着祭祀高祖的机会再次打压劫掠自己,却迫于绝对的实力差距不得不引颈待戮期待手握屠刀的陛下因为近来心情不错对自己网开一面。
诸侯王和列候们也是有苦难言。
也许是祈祷起了效果,也可能是陛下不能在高祖面前过分凶残,祭祀高祖的仪式全程没有人因为被陛下挑到错处而惨遭责罚。
但是,当祭祀结束,皇帝亲自挨个验查酎金时,意外发生了!
首先验查的是诸侯王的酎金。
好几个诸侯王的酎金才送到皇帝面前甚至没有进行常规的验查,皇帝便宣布这些酎金或是成色不足或是分量缺少,依照《酎金律》要将胆敢在酎金上弄虚作假的诸侯王严厉惩办!
看到这一幕,诸侯王们无不心惊胆战。
敢情前面的风平浪静都是这一刻的铺垫!
但即便心中波涛翻滚,诸侯王们也不得不默默忍受,毕竟,这里是长安高祖庙,宣布酎金不符合法制规定的是大汉皇帝!
很快,诸侯王这边就有大部分人因为酎金不如法被处理。
皇帝又走向列侯这边。
对站在队伍最前面的卫霍二人奉献的酎金,刘彻笑容可掬,无须查验就示意少府收下。
列侯们看到这一幕,以为皇帝这次只针对诸侯,心中松了口气。
结果——
“阴安侯、发干侯,你们让你们的父亲失望了。”
随着皇帝这句话,卫不疑和卫登一起跪下,向皇帝谢罪,也向父亲卫青请罪。
卫青淡然看着,一言不发。
刘彻继续验查酎金。
一路查验过去,竟有一百多个列侯所献酎金或是成色不足或是分量缺少或是形制不符合规定要求,被皇帝以《酎金律》之名当场削侯。
诸侯们原本还为自己的不幸感到怨恨,看到列侯这边只有十余人得以幸免、连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两个儿子都被皇帝以酎金之名剥夺列侯爵位,顿时汗毛倒立,不敢再生怨恨。
而刘彻经过这一场酎金夺侯,不仅国库得到再次充盈,也将从大汉建立至今的大部分诸侯王与列侯势力都清扫干净。
并且,由于酎金夺侯后全国只剩下十几个列侯,看着空荡荡的列侯名册,天下有能力的人心中无不燃起军功封侯的熊熊烈火。
……
……
酎金夺侯事件的第二天,丞相赵周因为对列侯酎金检查不力、知情不报等罪名被皇帝下狱。
刘据听说后大惊失色,想去牢狱探望,又怕父皇因此对自己生出不满。
毕竟,这次酎金夺侯可是连卫不疑和卫登都牵连进去了!
思来想去,刘据找到石庆:“太傅,你说父皇将赵周下狱是不是有刻意针对我的意思?”
“殿下何出此言?”
石庆一脸恐惧。
这几日连续传来的消息把他吓得不轻。
尤其听说皇帝居然连卫青之子卫不疑、卫登都一并惩办的时候!
但不管怎么说,身为太子太傅,他有义务安抚太子:“殿下,赵周身居丞相高位多年却始终庸碌无为、尸位素餐,以陛下的性情,必然是容不得他。这次不过借着酎金的由头发作,将他下狱治罪,您不必多想。”
“可是卫不疑和卫登也被夺侯了!父皇那么爱舅舅和表哥,若不是对逐渐我失去耐心想要废掉我,怎么会连他们也被一并夺侯?”
刘据越发惴惴不安:“卫不疑和卫登的事情一定是父皇对我的敲打!”
“太子殿下……”
石庆不知道该怎么向太子解释。
混迹朝堂数十年的直觉让他相信皇帝此举另有深意,很可能事前和大将军商议过,但是——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太子是我的主人,而陛下是我的君主。
想到这里,石庆不再挖空心思安抚太子,陪着太子一起哀叹陛下心思叵测,不知接下来又轮到谁家遭殃。
……
大司马大家卫青的两个儿子都被酎金夺侯波及的消息让天下震惊,人们纷纷怀疑陛下是否觉得给卫霍的权柄太过,想要收回部分。
有人甚至因此悲戚高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然而,卫青本人并不在意外界的任何揣测,继续身体舒服的时候正常入宫议事,身体不适的时候请假在家休息。
反倒是刘彻在一次朝议结束后忍不住当着留下来的心腹近臣的面对卫青抱怨道:“仲卿想害朕被天下人误会是勾践吗?”
“陛下何出此言?”
“将你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一并削侯是朕与你的事前商议,免得天下人说酎金夺侯是你为朕出的主意。如今天下人因此事评价朕是刻薄之君,你竟一言不发,任朕背负骂名……”
刘彻感觉自己很委屈。
卫青无奈,安抚道:“陛下,酎金夺侯一事涉及太多,纵然臣为陛下辩解,天下人也不会因此相信臣的辩解,他们只会因为臣主动为陛下辩解而越发质疑陛下、批评陛下。”
“……好像是这个道理。”
听完卫青的解释,刘彻逐渐转怒为喜,铺开地图,召集侍中们与他一起研究如何治理黄河。
……
……
酎金夺侯一事在史书上被大书特书,加上此事正式发生前李令月已经从刘彻等人的言行中收到暗示,因此,虽然酎金夺侯事件让整个大汉议论纷纷,身为利益相关人员之一的李令月反而没有任何感觉。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肚子里的孩子,这个不到三个月就拥有五个月胎儿的强悍脉搏的孩子。
“霍哥哥和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李令月摸着还没有明显隆起的肚子,自言自语。
不知不觉中,她想起了霍嬗,想起这个在她熟悉的历史中以霍去病儿子身份出生的男孩。
霍嬗一定是个完美继承了霍去病天分的天才孩童,所以才会在霍去病去世后被刘彻带进宫中亲自抚养,十岁年纪就被授予奉车都尉官衔,成为刘彻在元封元年举行第一次泰山封禅行登封礼时唯一的同行者。
可惜,霍嬗意外夭折。
即便刘彻为他写《思奉车子侯歌》,将他封为“奉车子侯神”,依旧——
[你想让霍嬗成为你的儿子?]
系统冷不防出声。
李令月闻言,愣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后,轻声道:“你能决定谁成为我的孩子?”
[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因为你的行为被彻底打乱,进程中本该出生的人无法如常出生,由此产生了一定的主观操作空间。]
“说点我能听懂的。”
[我确实能为你的孩子选定灵魂,但是——]
“但是什么?”
[你的孩子的灵魂必须在原本的历史进程中和你、霍去病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不是你想要谁的灵魂投胎成为你们的孩子就能得到谁的灵魂。]
系统告知限制条件。
李令月对此表示理解,然后问:“所以霍嬗有很大可能成为霍哥哥和我的孩子?”
[如果你想要李唐先人或后辈成为你的孩子也不是不可能。]
“我……”
李令月回想与系统的几场交易,莫名觉得系统的大方包藏祸心,于是按住向系统索要李唐君王的冲动,道:“如果霍嬗正常长大,他会有怎样的未来?”
[抱歉,霍嬗是夭折命格,即便是我也没有能力改变……]
“真的不能改?”
李令月磨牙:“你能用土豆发芽产生的毒性从这个世界带走灵魂、利用现状和历史进程的误差把与我们有关的灵魂安排成我的孩子,居然没有能力将夭折命格改成得享天年?”
[被你看穿了……]
系统幽幽答道。
[我其实非常想把一个灵魂安排成你的孩子,但是那个灵魂与你、霍去病都不存在联系,好在这个灵魂与霍嬗的命格有一定的适配性,如果你想要,我就以霍嬗为媒介将这个本该得享天年却含冤而死的灵魂安排成为你的长子,如何?]
“那人生前受的冤屈很大?”李令月问。
[千古奇冤。]
“他的能力如何?”
[能让天下人为他愤慨鸣冤,你说他的能力如何?]
“他成为我的孩子后会想起含冤而死的前世吗?”
[不好说,毕竟这操作我也是第一次。]
系统态度有些含糊。
李令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和系统达成共识。
“我接受。”
第95章 严加管教
整个长安城都因为酎金夺侯而惶惶不安时, 陈家兄弟却很开心,聚在三妹这边, 喝酒庆祝。
“幸好四公主殿下提点我们,让我们主动上疏请陛下收回列侯爵位,不然这次酎金夺侯,我们兄弟必定首当其冲。”
回想高祖祭祀那日的场景,陈蟜依然心有余悸。
陛下连备受恩宠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两个儿子的侯位都能毫不留情地剥夺,何况他的隆虑侯爵位是母亲窦太主生前从先帝那边讨来的,妻子隆虑公主也已经去世多年。
“如今能保得隆虑侯爵位让昭平将来尚主,真是天大的幸运。”
“母亲生前为我们兄弟的安排果然绝妙至极。”
想到自己居然曾经质疑母亲的安排、妄想与四公主争夺母亲的遗产,陈须不禁感慨万千:“还好那日三妹你当机立断, 拉住愚兄, 救了我们陈家。”
“四公主感念旧情愿意出手保两位兄长的性命,但陈家想要重回当日辉煌, 后世子孙必须竭尽努力为大汉建功立业。”陈阿娇不冷不热地说道,“陈昭平从小被隆虑公主和兄长娇宠,如今已是长安城内大名鼎鼎的恶少年,兄长打算如何教导?”
“这……”
陈蟜露出为难神色。
他的故妻隆虑公主身体不好, 与他成婚多年好不容易生下陈昭平一个儿子,自然是万千宝贝珍重,明知儿子这样下去会养废,隆虑公主依然舍不得下重手教训,拖着病躯在皇帝面前为儿子求得尚主约定、贡献大量钱财只为将来儿子犯下死罪是能得皇帝的网开一面。
妻子隆虑公主都恨不得把儿子宠上天了,靠着母亲手段才成为列侯尚主的陈蟜又怎么敢教育儿子。
长期以往,陈昭平的性子越来越——
陈阿娇看出陈蟜对陈昭平无能为力, 叹道:“你下不了狠手教训,我替你找人教育他。不管怎么说, 他都是我的侄子而他的母亲隆虑公主和我们是一起玩耍长大的。”
“……辛苦三妹了。”
陈蟜哭丧着脸说道。
他知道儿子再这样下去迟早出大事,但他确实没能力管束儿子。
……
陈家兄弟在馆陶旧宅内和陈阿娇商议家族未来,府邸外,陈昭平意外和李令月的马车对上。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从小被父母娇宠的陈昭平没耐心坐下听大伯、父亲和姑姑讨论家事,一溜烟的功夫跑到庭院,纠结大群奴仆陪他玩蹴鞠,期间不知伤了多少花树砖瓦,最后更一脚将蹴鞠踢到了墙外,撞了为李令月的马车引路的健壮军士!
“什么人!”
训练有素的军士自然不可能被蹴鞠球伤到。
但他们很快想到,如果飞来的不是蹴鞠球而是大石块、被击中的不是军士而是公主殿下——
要知道,军士们不仅效忠大汉,更对冠军侯有甘愿赴死的忠诚和崇拜!
谁敢让怀着冠军侯骨肉的公主殿下遭遇危险,谁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而马车中的李令月得知高墙后飞出蹴鞠球击中军士后,猜出踢球人是陈昭平,决定借这个机会狠狠教育一番。
若陈昭平还可以挽救,她不介意给他机会,让他重振陈家;若他已经坏入骨髓无药可救,她也只能对不起隆虑长公主,想办法破坏陈昭平和夷安公主的婚事了。
于是,陈昭平派仆人向军士索蹴鞠球,军士却将他们全部扣下,只放一人回去通知陈昭平立刻滚出来向公主殿下跪地赔礼!
“公主殿下又怎样?!我母亲可是陛下的亲姐妹!”
接到通知的陈昭平趾高气昂地走出宅邸,正欲口出狂言却被引路军士摁住,脑袋贴着泥土。
“你……你……”
陈昭平愤怒,挣扎着抬起头:“知道我是谁吗!我母亲是大汉隆虑公主!我父亲是隆虑侯!我将来的妻子是夷安公主!你们——”
“掌嘴。”
马车内,传出冷清高傲的声音。
军士闻言,直接嘭嘭两拳打在陈昭平脸上,把这个纨绔子痛得龇牙咧嘴,叫苦不迭:“你……你们等着……我……等我回去……我一定……”
“一定如何?”
“一定让你们不得好死!”
陈昭平捂着肿到合不拢的嘴巴疯狂叫嚣。
“是吗?”
李令月觉得好笑,随即命人把他绑起来吊到高杆上,天黑以前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把陈昭平放下。
“——你!你等着瞧!我……”
威胁的话没说完,陈昭平就被军士们塞住嘴巴五花大绑起来。
此时,府邸管事闻询赶来,欲为陈昭平说情,看清马车标记后立刻变了颜色,对即使堵了嘴巴绑了身体依旧张牙舞爪的陈昭平道:“昭平小主人,你得罪的是四公主殿下,还不赶紧认错道歉!”
“……”
陈昭平闻言,惊得睚眦欲裂。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陈昭平最终还是被军士们挂上高杆。
八月中旬的烈日照得娇生惯养的纨绔子眼睛发花、汗流浃背,没多久就晕死过去。
管事心疼陈昭平,跪在马车外哀求道:“公主殿下,昭平小主人他已经晕过去,还请您看在隆虑长公主的……”
“我正是顾及隆虑长公主情面,才对他小惩大诫。”李令月道,“陈家已经没了权势依旧这般不知死活张扬跋扈,若不加以管束,将来必定给家族引来杀身之祸!”
“公主殿下费心了。”
管事哀痛,但也无可奈何。
之后,府邸大开正门迎贵客,陈家兄弟左右陪同迎接,看到被四公主命人挂在高杆上已经晒得不省人事的陈昭平,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感到既心疼又活该。
……
将怀孕喜讯告诉母亲陈阿娇后,李令月询问陈家兄弟是否愿意把陈昭平交自己管束。
陈家兄弟露出为难神色。
他们希望有人能帮他们教育陈昭平,但想到公主今日早些时候直接将陈昭平挂在高杆上曝晒而冠军侯的治军手段更是人尽皆知的严厉——
“殿下,隆虑公主只有昭平一个儿子。”
陈蟜苦笑道:“即便他经过您的管束依然无法锻炼成才,也请务必留下他的性命。”
“舅舅担心我会杀了他?”
“这小子成天不学好,运气好至今没惹上不能惹的人物……”
陈蟜对儿子的恶劣人品还是有一定的自知之明的。
“所以我要代替隆虑长公主管束他,免得他将来犯下死罪,牵连整个家族。”
李令月直言不讳。
陈家两兄弟这几年本就时常听从四公主吩咐,何况陈昭平确实性情顽劣而酎金夺侯事件余波未尽——
一番敏思苦想后,两人都一致同意将陈昭平交给四公主管教,只要不打死就行。
陈阿娇担心女儿辛苦,叮嘱道:“你现在怀有身孕,又时常参与国政,把陈昭平交给下人管教即可,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贵人放心,姣儿自有分寸。”
……
征得陈家上下同意后,李令月来到高杆前,命军士把已经晕死过去的陈昭平放下来,泼上一盆冷水——
呲!
陈昭平睁开眼,吐出塞嘴的布,正要骂骂咧咧,看到陈须、陈蟜兄弟站在李令月身后,顿时鬼哭狼嚎:“父亲救我!大伯救我!四公主要打死我!”
“逆子!”
陈蟜被陈昭平的丢人表现气得脑后冒青筋,拿起皮鞭就是一通抽。
陈昭平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等委屈,痛得满地打滚,一边喊一边哭:“母亲!你把我带走吧!我不想活了!父亲他要打死我!他要为了一个外人打死母亲你唯一的儿子!”
“闭嘴!”
陈蟜被陈昭平的哀嚎弄得脸皮都快挂不住,只能更加狠劲抽打逆子。
李令月没有阻止。
直到陈昭平被陈蟜抽得身上多出血痕,她才对陈蟜道:“停下吧,再打就没命了。”
“喏。”
陈蟜停手。
终于缓过气的陈昭平听到这话,惊恐万分地看着李令月:“……你……你……你凭什么可以号令我父亲!你是公主!我母亲也是公主!还是你的长辈皇姑!”
“我不仅号令你父亲,还要把你当牛马驱使。”
说完,李令月命军士将被亲爹打得浑身伤痕的陈昭平双手绑住,挂在马车后:“隆虑侯已经把你交我处置,我对你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父亲!”
陈昭平被李令月的话吓坏,哀求地看着陈蟜:“四公主说的是真的吗!父亲你真把我交她处置,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没错。”
陈蟜狠下心肠,对李令月道:“四公主殿下,逆子拜托了!”
“父亲,你不能这样对我!”
陈昭平被陈蟜的决定吓得脑内一片空白,眼看着又要晕死过去,军士直接一桶冷水将他浇醒:“醒过来!别装死!”
“装死的话,可是会被马车活活拖死的。”
李令月微笑着,登上马车。
车轮转动,马车出发,陈昭平满腹怨气却敢怒不敢言,强提着精神一路小跑,生怕死于马车拖拽。
……
回到侯府,李令月让李显君明天把陈昭平送去军营:“你堂弟性格憨直勇猛,正好收拾这个被父母宠坏的纨绔。”
“万一用力过猛闹出人命?”
李显君对堂弟李禹的手劲没有信心。
“李禹做事没那么不知分寸,”李令月道,“何况我已得到隆虑侯允许,只要不打死,怎么教训都没问题。”
“喏。”
李显君松了口气。
随后,李令月问起宛若:“她做出选择了吗?”
“她想进女子学堂做师长。殿下,需要派人监视她吗?”
李显君担心宛若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会做出危害公主的事情。
李令月想了想,对李显君道:“不必监视她,但要派人记录她的授课内容,还有,太学主持整理刊印的完整版五经送她一套。”
“为何?”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李令月相信,即便宛若此人蠢笨如猪,成为“制”系统宿主的数百年时间不可能一点东西都没有学到。
何况,她在敦煌期间曾经挨个村庄收集百姓在实际的生产农作中遇到的问题、每次去军营送粮食都会抽出时间帮军士读家书写家书,如今又主动选择去女子学堂传道授课……
由此可见,宛若此人并非只能作为敌人不能成为朋友。
[她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朋友,‘制’系统是为了阻止‘换’系统改变历史进程才存在。]
“换”系统冷不防出声。
李令月笑了笑,对李显君同时也对“换”系统道:“即便是石头也会因为被水滴经年累月地敲打而有所改变,而宛若是人不是石头。”
……
……
陈昭平因为冒犯四公主被四公主严惩还被扔进军营加以管束的事情很快传到刘彻耳中。
听完女儿教训陈昭平的详细过程,刘彻大笑:“陈昭平仗着母亲是朕的姐妹,从小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如今被姣儿勒令陈蟜亲自鞭打,也是自作自受!”
“所以父皇不反对姣儿命人严厉约束陈昭平?”
“为什么要反对?若是如此管束依然不能锤出人形,朕宁可他死在军中,免得朕的孩子嫁过去后受委屈。”
原来,自从隆虑公主去世,刘彻便时常为当年的轻易许婚感到后悔,不想把王夫人留下的夷安公主下嫁给陈昭平这等纨绔废物。
但他毕竟是天子,天子一诺千金,不能轻易反悔。
如今刘姣将陈昭平扔进军营交李禹这憨人管束训练,若是能训练成才,刘彻自然不会违背与隆虑公主的约定,如果训不出人样,刘彻可以安排陈昭平战死沙场,避免被儒生们批评天子不遵守诺言。
“父皇——”
刘据的声音突然响起。
刘彻侧头,看到了儿子:“什么事?”
“儿臣想为丞相赵周求情。”
赵周成为丞相前是刘据的太子太傅,多年来对刘据忠心耿耿,他担任丞相期间也一直安分守己低调无为,除了被自己连累迁怒,刘据实在想不出父皇为何要以酎金严查不利、知情不报的罪名处罚赵周。
“为什么替他求情?”
“因为他——”
“因为他曾经是你的太子太傅?因为他即使做了丞相也一直与你往来?因为你疑心朕是为了敲打你才将他下狱治罪?”
刘彻连串发问,压得刘据的脑袋都快低到尘土里。
“父皇,儿臣……”
“赵周是大汉丞相,是百官之首,他可以无能,但无能还惹出事情就是有罪!”
刘彻冷冽地看着刘据:“不要再在朕面前为赵周求情了!”
“喏。”
“下一任丞相,朕看你身边的石庆不错,就选他吧!”
“喏。”
“退下吧!”
“喏。”
刘据战战兢兢退出大殿。
他现在已经彻底想不明白。
如果父皇有心敲打自己,为何将赵周下狱后又承诺让现任太子太傅的石庆做下一任丞相;如果父皇无意敲打自己,为何不许自己为赵周求情,并说赵周最大的罪是无能?
恍惚间,刘据撞到了李广利。
李广利虽然心中怨恨刘据,见状赶紧给刘据下跪道歉:“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冲撞太子殿下。”
“呵。”
刘据此刻心不在焉,完全没发现向自己磕头道歉的人是李广利,冷笑一声随即离开。
李广利跪在地上送走刘据,心中满腔怒火。
……
刘据将父皇有意让石庆接替赵周成为下一任丞相的事情告诉石庆。
石庆闻言,沉默许久。
刘据以为他不愿接任丞相,提醒道:“父皇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更改。”
“臣明白,臣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已经选好下一任丞相,可见赵周注定性命不保。”
石庆很悲伤。
刘据闻言,也露出凄婉神色:“父皇的手段实在太狠辣了。”
“身为君主,仁慈是一种过错。”
石庆劝勉刘据:“陛下虽有刻薄寡恩之名,但对天下而言,他的刻薄寡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哪怕父皇刻薄到连亲生骨肉身边的人也要赶尽杀绝?”
刘据感到不理解。
石庆不敢接话。
……
……
酎金夺侯让国库再次充盈,而留在南越的路博德经过对南越水军的长时间整顿训练,也已经熟练掌握水军与步兵的联合作战手段。
随着天气转凉,接到长安命令的路博德与杨朴一鼓作气,率领南越水军和大汉步兵联合出击,将后世称为琼的海岛正式纳入大汉版图。
刘彻收到战报,笑容可掬,为这个新纳入版图的海岛设置两个郡,分别为珠崖郡、儋耳郡。
之后,路博德派使者来长安报告海岛情况,称此地四面环海,水域宽广,物产丰富,盛产珍珠、珊瑚、砗磲等珍宝。
看着使者送来的产自海岛周围的圆润如中秋之月的南海珍珠、像树木一样繁茂光洁的珊瑚树、大如车轮的色泽洁白如玉的砗磲……
刘彻大喜,命桑弘羊立刻派人前往海岛郡县查探当地其他物产以及开设官办盐场的可能性。
“你们尽快将整个西南夷都收入大汉疆域,尤其是滇国。”
发给路博德、杨朴等人的嘉奖诏书最后,刘彻加上这条要求。
以敦煌四郡为起点、用五到十年将西域完全纳入大汉的征服计划已经制定完成,通过盘剥西域商队获得金钱补贴河西军费的政策也已确定。
因此,刘彻希望针对西南夷的军事征服行动尽快达成预期目标,并通过对新获取的土地的合理治理获取足够多的收益反哺即将开启的西北战线,避免多面开战导致国库吃紧、战略物资供应不足等问题。
“要成为千秋万代歌颂的君主可是很辛苦的。”
处理政事的闲暇,刘彻看着为自己研墨的李令月,慈爱的目光落在女儿微微隆起的小腹处:“太医那边怎么说?”
“太医说殿下腹中胎儿太过强壮,担心十月生产的时候会因为胎儿太大而格外辛苦。”
上官婉儿替李令月向皇帝说明情况。
“太医说孩子格外强壮?!”
刘彻露出欢喜神色。
要知道,他年轻时常游猎南山彻夜不归,兴致起来时还会在禁卫们的保护下亲自和野兽格斗,天然喜欢强壮的身体。
何况,卫青因为少年时的遭遇至今饱受先天不足困扰、霍去病幼年时也一度孱弱多病,虽然卫青对过往的不幸全部淡然处之、霍去病经过神人手段已内外痊愈,但刘彻内心深处总还是觉得有所遗憾。
如今得知霍去病和女儿的孩子在胎里就格外强壮,刘彻难掩欢喜,笑了很久才想起胎儿过大可能导致难产这个弊端,于是对中常侍道:“让太医想办法调理一下,务必保证母子平安。”
“喏。”
中常侍领命退下。
然后,刘彻又叮嘱女儿:“姣儿,你从现在开始要格外注意,任何辛劳的事情都不能沾!养胎药必须每日服用,有任何不适就立刻传太医……”
“父皇,我才刚怀孕,肚子都不明显,哪里需要——”
“谨慎!谨慎!”
刘彻严厉道:“这是你和霍去病的长子,更是朕的第一个孙辈,不能有任何纰漏。”
“可是姣儿听说太子哥哥那边已经有三个女人怀孕,月份最大的那个一月就可以……”
“不知名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也能和你的孩子相提并论!”
刘彻冷笑。
紧接着,他意识到用词太严厉会吓到素来爱护兄长姐妹的女儿,话音未落,又笑容可掬地补充道:“霍去病年纪也不小,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朕怎么可能不格外重视在意?”
说这话的时候,刘彻心里一阵盘算,霍去病在自己登基那年出生(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如今是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等孩子降生的时候,霍去病二十九岁,而刘据也是在自己二十九岁前后出生的……
由此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数,霍去病是上天为他这个大汉天子特意准备,所以性情与他相近,喜好与他一致,能力如他所愿……
如果姣儿明年生下的是男婴,岂不证明这个孩子才是苍天原本要给朕的长子?!
刘彻越想越心惊,同时也越想越激动。
第96章 挖空心思的算计
李广利本就因为四公主和冠军侯对自己没有杀心而攀附他们, 接受公主劝诫进宫后更很快发现太子在皇帝心中地位远不如四公主和冠军侯,如今听到皇帝毫不掩饰对冠军侯与四公主的头胎的期待和太子的血脉的鄙夷, 越发确定抱紧四公主和冠军侯大腿对自己有百利无一害。
如果小妹能怀上龙胎……
要知道,冠军侯虽是太子表哥,但他至今为止只对大将军卫青和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表现出特别爱护,卫家其他人包括继父陈掌家,都没有人因为血脉关系得到他的关照。
由此可见,冠军侯心中最重要的人是陛下,然后是大将军、公主殿下和霍光。
他会因为大将军和太子的关系帮太子坐稳太子之位,将来也可能在太子被废以后因为陛下喜爱小妹帮小妹所生皇子坐上太子之位。
等到皇子登基,他这个国舅即便没有为国家立下一寸军功也可以依循大汉惯例以太后兄弟的身份得到恩泽侯爵位!
至于将军——
陛下可以给少翁、栾大之类的方士封将军, 新君登基后给舅舅封个将军又有何妨?
反正他就算成为将军也不会真上战场, 他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封侯拜将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给他跪下当狗。
沙场打仗还是由卫霍和他们麾下将士们全权负责更合适。
李广利肆意地想着,感觉要达成这个美好前途只需办成三件事——
小妹为陛下生下皇子、太子被陛下厌弃废掉、联合冠军侯扶持小妹所生皇子登上皇位。
其中最难的居然是第一件。
想到这里, 李广利决定加快脚步。
……
完成交班的李广利溜到李夫人处,见妹妹正在练习舞蹈,顿时心急如焚:“小妹,都什么时候了, 你怎么还一点都不着急!”
“兄长,你又——”
李夫人以为李广利惹下祸事,闻言赶紧停下舞蹈,苦笑道:“这次惹了什么麻烦?”
“我没有惹麻烦!我是来和小妹你商量大计。”
李广利让李夫人赶紧屏退左右。
李夫人照办。
宫人们退出后,李广利拉着李夫人,小声道:“四公主已经怀上冠军侯的孩子。”
“陛下前几日和我说过这件事。”
“那你知道太子身边也有三个女人怀了孩子,并且怀孕时间比四公主更早吗?”
“我……”
李夫人神色迟疑。
李广利:“照理说, 太子身边有人怀孕,陛下应该欢喜才对, 但是陛下却……更关心四公主和冠军侯的孩子。这说什么?说明陛下对太子严重不满,连带对他的孩子都不喜欢。”
“但他毕竟是太子,他的身后——”
“他身后有什么?大将军和骠骑将军?”
李广利冷笑:“你知道陛下他曾经对大将军说过什么惊人言语吗?”
“什么?”
“陛下对大将军说即便没有皇后和太子,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依然是陛下的至亲至信之人。”
“……此言当真!”
李夫人吓得身体发抖。
“你不相信?”
李广利道:“别忘了,是平阳公主和大将军把你送给陛下,如果大将军当真如外界以为那般在意皇后和太子,又怎么可能把你送给陛下?”
“但是——”
李夫人露出犹豫神色。
她想起入宫前后发生的种种不寻常,尤其是——
“……其实你心里也明白,平阳公主和大将军已经打算抛弃卫太子,他们把你送给陛下,是希望你能早日给陛下生下皇子,将来太子被废,他们便以前主人身份与你结盟、扶持你的孩子成为皇子。”
李广利挖空心思说服李夫人:“小妹,为什么你刚得宠四公主殿下就给我们家送来三百金?我得罪太子以后,为何会被送去河西在冠军侯的部将麾下做事?以他们的尊贵,若非从平阳公主和大将军处得了暗示,何必处处维护我们?”
“……兄长别再说了!”
李夫人心烦意乱地说道。
李广利:“我此刻说的都是小妹你心中曾经想的,所以你才不许我说下去,对不对?”
“我……”
“哪怕不对太子位有心思,你也应该尽快为陛下生下皇子,有了皇子,我们将来才有足够的保障。”
李广利疯狂催促李夫人。
李夫人本就有为了护住李广利生下皇子的心思,如今听了李广利的分析,结合入宫前跟在平阳公主、大将军身旁听到学到的内容,终于下定决心。
“我会想办法尽快怀上陛下的孩子,能不能生出皇子就只有天知道。”
……
……
因为刘彻的万千期待,李令月自从确定怀孕后被迫每天无所事事,身边围满了宫女奴婢,生怕她有任何闪失。
“我又不是飘在空中的蜘蛛丝,至于这么小心吗?”
李令月无语。
前世的她两次婚嫁生下大量儿女都没有事,如今不过是怀上第一胎——
“殿下还是小心为好。”
身旁的上官婉儿突然道。
李令月:“……”
……
时节转眼就到隆冬,长安城内冷风呼啸,人来人往。
不仅负责为公主、列候们打理封邑事务的小吏们赶着车将封邑物产送到长安,堆进侯府库房,顺便向贵人们禀告封邑情况,地方官员们也派遣官吏将报告郡国情况的奏章随同年底贡品一起送到长安,供皇帝查看、使用。
李令月走进温暖的宫殿,看到刘彻正躺在暖榻上看奏章,双脚理所应当地被宫女抱在怀里揉按温暖。
两旁是以桑弘羊为首负责为帝国核算郡国财务的官员们。
大殿内回荡着珠算刻盘的噼啪声响。
“父皇——”
“姣儿?”
刘彻招呼李令月坐到身旁,从手旁的一堆奏章中翻出一本递给李令月。
“河南太守?郑奇?”
“他是仲卿同父异母的哥哥,”刘彻道,“当年他们全家看不起仲卿,苛刻虐待,逼得仲卿小小年纪孤身千里逃回平阳侯府,如今仲卿位极人臣,一个个又开始恬着脸过来讨好了。”
“那父皇——”
“仲卿觉得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他如今地位尊贵,震慑内外,没必要和这些不争气的亲戚计较,所以朕也不和他们计较。当然,如果郑奇没把分内的事情做好,朕会依律惩罚。”
随后刘彻又问:“陈昭平最近表现如何?”
“他现在每天都被李禹那个憨货操练得死去活来。”
李令月笑盈盈道:“初开始的时候,他不服气,用隆虑公主的名号吓唬别人,后来发现军营里没人搭理他,连隆虑侯府也很少派人送东西探望他,他才渐渐老实听话起来。”
“这小子就是欠教训!”
刘彻抖了抖衣袖,道:“秦始皇驱使征夫将六国长城连接,朕如今得了河西之地,也打算修筑一条从令居(今甘肃永登西北)至酒泉的边塞,与长城连成一片。既然陈昭平经过这番操练逐渐老实,那就等开春以后,让他和卫家三个孩子都跟韩说去边关负责屯田和边塞的修筑工作吧!”
“父皇为五皇妹的婚事当真费心了。”
“朕再怎么薄情也不可能连亲生骨肉都不当一回事,何况王夫人曾是朕的爱妃。”
回想往昔,刘彻神情难免怀恋。
此时,有宫人端上橘子。
刘彻吃了一片橘子,眉头紧皱,随即将剩下的大半橘子递给李令月:“姣儿,给你吃。”
“父皇?”
李令月不解,剥下一片放入口中,觉得橘子有点酸但不至于无法接受,于是把剩下的橘瓣全部吃下。
刘彻笑着看她吃完橘子,问道:“酸不酸?”
“味道很好。”
李令月如实回答。
刘彻大喜,道:“民间传闻,怀了男孩爱吃酸,姣儿你吃酸橘子竟然觉得味道很好,可见你的孩子一定是男孩!”
“父皇,你——”
“朕需要男孩。”
刘彻直言。
“皇兄那边——”
“能生下男孩自然是最好。”
刘彻满不在乎地敷衍着,注意力完全放在李令月的小腹处,喃喃道:“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怀上,十月怀胎,孩子应该在四月或者五月出生。当然,晚些出生也无妨,上古圣君都是怀胎十四月才生下来的……”
“父皇,孩子还没出生你就这么宠,万一生下来的不是男孩或者孩子长大以后无法达到父皇您的期待——”
“不会的!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发生的。”
刘彻信心满满。
他坚信他是天命之人,女儿和霍去病也都是天命之人,生下的必然是天命之子!
……
……
宛若越来越不想理睬系统了。
系统明知她恨李广利入骨,还每天疯狂催她联系李广利,和李广利结盟,完成李广利在历史进程中必须完成的工作。
“历史进程就那么重要吗?”
寂静无人时,宛若与系统针锋相对:“现在长安城里到处都是不该存在于汉武时代的东西,百姓的生活不也一样正常继续?”
[首先,历史允许出现细小偏差,其次,等巫蛊之祸发生,这些不该存在于汉武时代的东西会被一次性全部抹除!]
“代价是整个长安甚至整个天下都血流成河?”
[你心软了?]
“我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去死。”
尤其在这些即将死去的人中间有很多人都和我认识的现在。
宛若在心中默默补充。
在敦煌郡、在河西军营、在女子学堂……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被他人肯定、被他人需要、被他人感谢的快乐。
这是之前的数百年时光中从未得到的快乐。
所有人都喜欢她,围着她,渴望地看着她,感谢她,把她当成至亲挚爱之人!
并且,这些人眼中的“她”是没有神女称号、没有长生许诺、没有勾人美貌的最原本最纯粹的“她”。
[……我命令你以神女之名劝白起杀四十万赵国降军时,你为什么不拒绝?旁观胡亥矫诏杀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出来阻止胡亥发疯?你因为我的庇护侥幸活了几百年,见证了无数血腥屠杀,现在居然对我说你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死去?]
“那是因为当时的我不敢怀疑你,以为如果历史进程中必须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将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可怕的灾难!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你了!我怀疑你对我撒谎,怀疑所谓的违背历史进程后会发生的更可怕的灾难根本不存在!”
[既然你开始怀疑我,为什么不主动和我解除绑定关系?]
“解除绑定关系?让你有机会用同样的话术欺骗他人和你签订契约成为新的宿主傀儡!继续我的悲剧!”
宛若冷笑。
她恨透了系统,也看透了系统。
“在找到彻底杀死你的办法以前,我绝不会和你解除绑定关系!”
[你的知识都是我给的,你拿什么杀我!]
“你说得没错,我现在掌握的一切知识都是你给的,你给我的知识里绝对不包含如何杀你,但是——你不仅给予我知识也给了我长生,我相信只要我不停地找不断地学习知识,总有一天能找到彻底杀死你的办法!”
宛若下了狠心。
……
……
长安开始下雪,刘彻站在高楼上,看着银装素裹的世界,不禁又想起天上神仙,叹道:“朕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朕的成仙契机?”
“陛下——”
公孙弘一脸谄媚地接话,美滋滋地告诉刘彻:“陛下,臣朋友家的商队昨日从西域回到长安,为陛下带来了一些产自西域的稀奇玩意。”
“什么稀奇玩意?”
刘彻此刻满心想着求仙,不屑公孙弘的讨好。
公孙弘不气馁,低声道:“陛下,那只商队曾经路过大宛。”
“路过大宛?”
刘彻闻言,顿时眼前一亮:“他带回了大宛天马?!”
“正是陛下朝思暮想的大宛天马!”
公孙弘笑得眼睛快眯成一条缝,解释道:“臣的商队经过大宛时用丝绸与大宛贵族交易,其中有一名大宛贵族仰慕大汉威严,主动将自家马厩里的天马全身涂成黑色交给商队,请求商队把天马带回长安交给大汉天子。”
“这个大宛贵族希望得到什么回报?”刘彻问。
公孙弘道:“陛下,此人不求任何回报,只希望大汉威严早日照拂大宛。”
“是吗?”
刘彻冷笑。
他怎么可能猜不出这个主动通过汉人商队向汉皇帝献天马的大宛贵族想得到什么回报。
“让人把这个主动献天马的大宛贵族的名字记下来,等大汉威严抵达大宛,如果大宛王不愿臣服于朕,就立这家伙做新的大宛王!”
“喏!”
随后,刘彻召集后妃与群臣,一起欣赏公孙弘通过西域商队从大宛带回的珍贵天马,让升任协律都尉的李延年为天马作歌谱曲,用丝绸和黄金制作马具,装饰天马。
……
……
天马的到来让刘彻再次精神焕发,连着几天都在白雪皑皑的上林苑内驰骋打猎。
霍去病作为刘彻最信任的近臣,自然全程陪同,李令月也想骑马,却遭到男人们的一致反对,只能留在上林苑的宫殿,倚着窗栏调戏因为冬天变得萎靡不振的鹦鹉:“说,长乐未央,天下无敌,太平镇国,举世冠军。”
“长乐未央~长乐~未央~太平~太平~冠军~冠军~”
鹦鹉太笨,学了很久都没有学会完整的十六字。
此时,上官婉儿端着糕饼点心进入,李令月于是命驯养鹦鹉的阉人将鹦鹉带下,接过香气扑鼻的桂花甜醪,正要品尝——
“四公主殿下。”
李夫人的声音突然响起。
身为皇帝宠妃的她也被带到了上林苑。
李令月抬头,看到美丽的面容结满忧愁的女人:“有事?”
“有一点小事。”
李夫人进入,坐在李令月对面,羡慕地看着李令月已经隆起明显的小腹,叹道:“少侯还没有出生就得到了几乎全天下的爱,当真令人羡慕。”
“你将来的孩子也一样会还没有出生就得到万千宠爱。”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李夫人真诚道:“我将来的孩子若得到万千宠爱,必定只因为他是陛下的骨肉,世人攀附陛下,于是攀附我和孩子。少侯被天下人喜爱,因为他是冠军侯和四公主的骨肉,冠军侯为大汉立不世战功,四公主为苍生献策谋福利,所以天下人爱少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令月感觉李夫人话中有话。
“我想请求四公主殿下在陛下面前为我的兄长——”
“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李令月打断李夫人的哀求,叹道:“虽然整件事是太子挑衅在先,李广利反击在后,但从李广利执意让李禹和猛虎搏斗那一刻开始,太子和他之间再无和解可能。要不是你的面子,他甚至活不到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兄长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我……但是……”
“但是什么?”
李令月不解地看着李夫人:“以你的聪明懂事,无需他人提醒就该看出李广利惹下的是必死的灾祸,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帮他?抛弃他,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为——”
李夫人低头沉默。
李令月进一步问道:“李广利此人贪婪好赌,急功近利,暴躁易怒,成天惹是生非,为什么你和李延年还想方设法地维护他?”
“因为……”
李夫人轻咬朱唇,苦笑道:“兄长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哦?”
李令月诧异。
李夫人缓缓道:“公主殿下知道倡优是仅次于奴隶的卑贱身份,但是公主殿下一定不知道倡优家的孩子活得多卑贱。如果不是兄长成天与人斗殴发狠,我可能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因为才貌被平阳长公主殿下选中,送入宫中得到陛下宠爱。”
回想往昔,李夫人的嘴角泛出苦涩的笑容。
“我至今记得十多年前的冬天,长安城的雪比今天还大,二哥被一家富户喊去唱曲子,直到天黑都没回来。大哥觉得不对劲,让三哥和我待在家里,他提着一根棍子出去接二哥……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回来了,身上的衣服结了冰,硬得像石头。我到现在都没有问二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喊二哥过去唱曲的富户那天晚上摔死在了池塘冰面上。”
“他和李延年做的?”
“或许吧。”
李夫人愧疚地说道:“大哥不是生来不学好,他以前不学无术,但他也爱护我们。小时候,每次我被人欺负,他就追出去和他们打架,打得那些欺负我的人看到我就跑。我说你不要总和人打架,万一被他们打死怎么办?他说他这样的人命比狗贱,不会轻易死去……后来,我随师傅学跳舞,师傅欺我瘦弱,经常骂我打我,他摸去师傅家把师傅的狗打死带回家炖肉给我吃……”
“既然如此,为何他如今是这般摸样?”
“自从二哥在宫里得了差事,我也被长公主殿下看中进入侯府,大哥就……就开始和恶少年们厮混,变得贪婪好赌……但不管他成什么样,他都是我们的大哥,哪怕全天下都觉得他让我们蒙羞,我们也不能抛弃他。”
李夫人口中的“我们”指的自然是李延年和自己。
没想到李广利也曾是个爱护弟弟妹妹的好哥哥,李令月有些感慨,提醒道:“你们会因为这个决定过得很辛苦。”
“可如果没有大哥的保护,我们根本活不到现在。”
李夫人垂头,显然心意已决。
“你们欠他一条命,所以你们用命还他?”
“是。”
李夫人起身,后退两步,叩首道:“殿下,若有一日我离开人世,请您保我兄长一个全尸。”
“我只能保证让他在大汉疆域内死有全尸。”李令月柔声道,“若他将来离开大汉去了匈奴或者西域——”
“那是他的命数。”
说完这些,李夫人离开。
李令月吃过甜醪和糕点后也在宫人们的伺候下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外间马蹄声声,是刘彻率领狩猎队伍踏雪满载而归。
“姣儿,你猜是朕打的猎物好还是小子打的猎物多?”
第97章 皇长孙出生
“父皇这么说话, 可见是打到了极好的猎物而霍哥哥打到了最多的猎物。”
李令月走出宫室要下阶迎接。
“不行!”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阻止:“积雪结冰的阶梯容易打滑!”
“可是——”
“礼节什么的,以后再说!朕的宝贝最重要。”
刘彻如今坚信刘姣肚子里怀的是苍天补偿给他的真正的完美儿子, 自然不许母子有半点闪失。
阻止刘姣下阶梯完毕,他得意亮出猎物,是一只身上有七彩斑纹的幼年白鹿和它的普通毛色的白鹿母亲。
母鹿和幼鹿都活着,关在笼子里。
幼鹿不知身陷牢笼的危险,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跪在母鹿身旁。
“这猎物如何?”
“父皇果然是天眷之人。”
李令月不假思索地说道。
要知道,白鹿作为鹿中珍品,几乎全部圈养在上林苑,是皇家独享之物,白鹿皮裁剪绣花以后便是让诸侯王们又爱又恨的白鹿币, 而身上有七彩花纹的白鹿则被认为是极品中的臻品, 只比传说中的神兽差一点。
“朕发现这只白鹿的时候本来想一箭射杀,发现它身边居然跟着一只小鹿, 而且小鹿身上有七彩斑纹,朕于是改变主意,让人带一支队伍将它们活捉。等小鹿长大可以再生七彩白鹿,有了足够多的七彩白鹿朕就能制成七彩白鹿币。届时, 诸侯用七彩白鹿币,列候用白鹿币,尊卑有别,价格分明。”
“陛下高见。”
一旁的桑弘羊感动地说道。
将白鹿交给负责驯养动物的官吏后,以霍去病为首的陪同皇帝围猎的近臣们依次取下猎物,有熊、狼、鹿、羚羊、狐狸等,品种杂多, 数量可观。
其中最为引人注意的猎物是一只才三个月大的幼虎。
原来,这只小虎随母虎外出捕猎, 母虎被霍去病猎杀后,小虎发现母亲突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竟从掩藏的草丛里跑出来,贴着众人腿脚钻到母亲身旁,不停地舔舐,试图拱醒母亲。
见幼虎身为禽兽尚且知道孝顺母亲,想到妻子将要生下孩子,霍去病于是提起幼虎后颈皮,带回宫苑。
“这只小大虫真可爱。”
李令月接过幼虎,小心翼翼地抚摸。
小虎毕竟年幼,加上来路上已经被侍从用新鲜的牛羊肉吃饱,如今落在李令月手中,不但不挣扎,还因为李令月抓挠它的下巴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原来姣儿喜欢这种东西。”
刘彻很高兴。
身为天子子女,本就该喜欢虎、熊、豹、鹰之类凶猛的东西,并将它们驯养为宠物。
高兴之余,刘彻想起上林苑的啮铁兽前些日子生了一只幼仔,如今正是最可爱乖巧的时候,于是命中常侍去将那只重量不过十斤(汉1斤≈现代250克)上下的还未断奶的啮铁兽从母体身边带过来。
“喏。”
中常侍领命退下。
……
月上中天,奴仆将猎物烤制后切成小块送到君主面前。
皇帝享用美食的同时,来自西域的魔术师们也卖力地表演着喷火、吞剑等绝技,美人们献上融合西域风情的各式热烈歌舞,舞台周围则是啮铁兽幼崽、幼虎、幼鹿等跌跌撞撞爬来跑去。
“仲卿,你与小子制定的针对西域的行动具体什么时候正式开始?”
意得志满的余暇,刘彻再次提起国事。
卫青闻言,禀告道:“陛下,您想要的对西域的征服已经开始,开年三四月份的时候应该就会有第一批战报送来长安。”
“哦?”
刘彻意外:“第一批出征的都是哪些?计划如何?”
“出征者为苏建、郭昌、赵破奴,三人各率一千骑兵同五千步兵从河西出兵,先将霍去病与我划定的第一阶段区域内的三个小部落攻下,然后合兵一处将最后一个地点吞并,之后原地休整安抚,争取在一到两年时间内将这些土地都完全并入陛下的统治疆域。”
“这个计划不错,刚好河东这两年天灾连连,灾民们无处安置。”
原来,汉朝的土地制度虽然沿用秦朝田亩制度,但因为国家建立时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为了让百姓积极开垦荒地,国家因此废除私田只剩公田,授予百姓的土地也往往实授面积和汉律规定不等,迫使百姓开垦山林荒地,获取土地。
文帝景帝统治期间,社会逐渐稳定,人口不断增加,已经开垦的山林荒地因为中央集权等各种原因被陆续收归国有,而基于功勋制度的属于诸侯、列候的授田封邑面积却在不断增加,此外,自然灾害还经常导致土地欠收、绝收等问题……
所以,刘彻自登基以来就加强中央集权的同时持续对外发动战争,洗刷国耻,开疆拓土,用不断增加的疆域缓解早在文景之治就已经冒出苗头的豪强通过土地买卖大量兼并土地、百姓因为自然灾害无法通过耕种得到糊口收成等问题。
“那些个迂腐儒生成天说朕喜欢横征暴敛、穷兵黩武,说朕发动对匈战争耗尽了文景两代积累的财富!呵!若不是朕这些年不断开拓疆域、对外打击匈奴,对内削弱诸侯,多次动用朕的私库救济灾民,百姓的生活将比现在更困苦十倍!”
桑弘羊非常认同皇帝对批评国策的儒生们的态度,愤愤道:“儒生们从未下田地耕作劳动亲身体会百姓疾苦,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却总以百姓为名批评国政,将陛下推行的政策贬得一无是处,更辱骂臣是大汉罪人,应当五鼎烹!当真可恶至极!”
“你下面的人打造的铁器农具有时确实质量很差,百姓不懂锻造、管理的辛苦,骂名全给你也正常。”
刘彻悠悠说道:“但是朕信你,相信你对朕绝对忠诚,不会做出背叛朕的事情。”
桑弘羊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五指尚有长短,何况国家政策的出发点再好,监管制度再严密,落实到地方的时候也会出现假公济私、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等等问题,盐铁酒纸专卖这等涉及金钱数以万万计的政策自然更不可能例外。
有人的地方难免有欲望和私心。
这时,刘彻突然问到:“西域商队的税收制定工作目前进行到哪一步?”
“西域最爱大汉的丝绸,每次贩卖都能得到百倍利润,另外,他们对大汉的漆器、青瓷器、纸张也非常喜欢,愿意花重金购买。”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东西吗?”
“中原出产的其他东西虽然也受欢迎,但利润远不及以上四件物品。”
“那就对主要从事这四类物品的西域商队多加点税,想减免就必须从西域带回对中原有用处的东西,例如天马、有用的植物种子、漂亮的琉璃器皿等等。当然,如果商人能给驻扎河西的汉军提供西域各国的有价值的军事情报也可以酌量给予一定的税收减免!”
“喏。”
桑弘羊接旨。
卫青和霍去病闻言,知道皇帝铁了心要将整个西域完全收入大汉版图,也是斗志昂扬。
因为献天马功劳得以在冬天的上林苑陪皇帝打猎的公孙贺听到这里,看着皇帝因此吃肉而沾染油污的手指,眼珠转动,掏出一块外表青黑颜色的东西。
“陛下!臣朋友家中的商队还从西域带回一件东西,想要献给陛下!”
“这是什么?”
刘彻第一次见到公孙贺手中的东西。
公孙贺谄媚一笑,道:“此物名为脂皂,来自比西域更西的国家,比安息国更西。传言此物用当地一种奇特的植物果实榨出的油脂混合草木灰、当地出产的具有特殊香味的鲜花油膏等制作而成,比胰子皂更能去除油腻污垢,还会滋润肌肤,让皮肤散发淡雅清香。”
“脂皂?这个名字有点意思。”
当然,比起脂皂的功用,刘彻更在乎的是安息以西竟然还存在国家,并且这个在安息以西的国土地肥沃,物产丰富,非常适合耕种。
“公孙贺,你那朋友的商队可有办法通过安息国将这两种可以榨油的植物的种子带回大汉?!”
“陛下——”
公孙贺露出为难姿态。
刘彻:“带回来,试种成功,朕酌量考虑给他封侯!当然,如果他能带回详细描绘安息国以及安息以西国家的地形地貌的堪舆图,朕一定给他封侯!”
“陛下此言当真?”
公孙贺兴奋得身体颤抖。
“君无戏言。”
刘彻笑容真诚。
反正封侯以后还可以酎金夺爵,为了鼓励下面的人积极做事,以封侯为诱饵又何妨。
李令月也知道刘彻是用封侯作为诱饵吊公孙贺做事,看穿不说穿,宴席上,各自欢喜畅饮,欣赏精美歌舞。
卫青、霍去病这边,看出皇帝心思的他们在心中默默将安息国也加入大汉的征服计划,计划完全得到西域疆域后再以西域为据点屯兵备战,继续向西扩张。
桑弘羊则是看着来自安息国以西的脂皂,心中疯狂计算此物若能纳入国家专卖体系又可以为陛下赚取多少金钱。
当然,前提是用于制作脂皂的植物种子能够带入大汉并推广种植成功。
……
……
春天来临,冰雪消融,李夫人如愿怀上龙胎,而太子那边也陆续有女子诞下皇嗣。
可惜,前两个女子生下的都是女婴。
刘据因此情绪无比低落,只能把几乎所有的期待都压在还未分娩的第三名怀孕女子身上。
女子姓史,刚满十五岁,怀孕的痛苦让身材娇小的她格外不适,经常走着走着就腰酸腿疼,连太医为她们三人准备的滋补物品也吃不下。
“你多少再吃一点点,哪怕是为了你肚子里的皇嗣。”
侍奉她的宫人苦口婆心地劝道:“太子殿下宫中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期待,如果你生下皇子,必定可以得到高位份。”
“可是我……我真的很难受……每天晚上都难受得睡不着……”
史姓女子看着隆起的肚皮,稚嫩的脸上满是恐惧:“我现在非常害怕……怕自己会在生孩子的时候死掉……”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女人终归要经受这场劫难。”
宫女们试图让她安心。
但史姓女子想到在她之前为太子生下皇嗣的两个宫人因为不幸生的是女孩,竟然生育至今都没能再见太子一面,反倒是一直期待皇孙出生的陛下,虽然对太子宫中连着两胎生下的都是女婴不是男婴这件事颇为不满意,该给的封赏却是一件都少。
“如果我不能生下皇孙,我的命运应该也和两位姐姐一样……被殿下扔在一边……”
史姓女子越想越难受,恨父母贪慕富贵将自己早早送进宫中,更恨自己不争气,早早怀了身孕却不没有把握生下男孩。
“殿下那边……啊——”
突如其来的痛让史姓女子险些昏厥过去,紧接着,伺候她的宫人们发出惊叫!
“流血了!流血了!”
不多时,太医抵达,与专门伺候宫妃生育的女医一道为史姓女子接生。
……
经过一整夜的痛苦煎熬,史姓女子终于生产完毕,是个男婴。
听到这个消息,全靠把孩子平安生下来的执念才保持清醒的史姓女子顿时如释重负,晕死过去。
刘据对此毫不在意,他的心思全在刚出生的男婴身上。
“是儿子!我终于有了儿子!父皇一定会很高兴我有儿子了!”
“殿下——”
宫人们试图提醒孩子的母亲因为难产已经晕死过去,刘据却连听她们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反复确定皇孙确实是男婴后,他抱着孩子前去未央宫,向父皇邀功请赏。
“禀告父皇,儿臣的宫人不负父皇期待,为父皇生下了皇长孙。”
“是吗?抱过来让朕瞧瞧。”
虽对刘据不满已久,听到皇长孙出生,刘彻也难得地露出笑容,让中常侍将皇长孙抱过来,看着襁褓里那皱巴巴的小脸蛋,叹息道:“如果能再多几个皇孙就好了。”
“儿臣会继续努力。”
“你确实应该继续努力。”
刘彻看了一会皇长孙,道:“朕给他赐名进,希望他长大后人如其名是个努力长进的孩子。”
“谢父皇恩典。”
“至于生下他的女子,生的是皇长孙,怎么也得给个良娣位份。”
“儿臣明白,儿臣回去以后立刻将她提为良娣。”
“良娣的娘家,你也不要吝啬封赏,”刘彻道,“毕竟是皇长孙,总是要给些优待的。”
“喏。”
刘据脸上洋溢着喜悦,心想,父皇果然依旧对我怀有期待,连带对我的长子也充满期待。
……
惯例的封赏完毕后,刘彻让刘据立刻将孩子送去皇后处给皇后看看。
刘据也有心让母后知道自己终于有了儿子,闻言,笑盈盈地抱着孩子退出宫殿。
然而,刘据刚离开,刘彻的脸色就沉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太子怎能如此做事!竟是孩子才生下来就迫不及待送到朕面前,完全不担心刚出生的婴孩会受冻生病!”
“陛下,奴婢以为太子之所以这么急切,因为他非常期待您的肯定。”李广利闻言,壮着胆子对刘彻道,“至于孩子是否因此受冻生病,太子完全不在乎。”
“你想诽谤太子?”
刘彻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广利。
李广利缩了缩身体,赔着笑脸道:“奴婢只是想起奴婢小时候照顾弟弟妹妹们的事情。”
“李夫人确实说过她和李延年小时候是因为你的保护才能平安长大。”
刘彻天生富贵,但也并非完全不知民间疾苦,而且他身边有多位重臣都来自民间,大将军更是奴隶出身,只需与他们交谈一二便能大概了解最底层百姓的孩子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孤苦无助。
“和朕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情吧。”
“喏。”
李广利抬头,开始讲述对皇帝而言既遥远又近在咫尺的底层百姓的街头挣扎。
……
……
从刘据手中接过皇长孙的卫子夫难掩内心的欢喜,一个劲地夸赞孩子生得好看可爱,又问刘据:“皇孙抱给你父皇看过没有?”
“儿子正是从父皇那边过来的。”
“陛下怎么说?”
“父皇给皇孙赐名进,激励他将来努力上进学习。”
“如此说来,陛下对皇孙非常满意了。”
卫子夫松了口气,问刘据:“生下皇孙的女子,你打算怎么赏赐?”
“父皇让我给良娣位份,娘家也要多多赏赐。”
“这些都是她应得的。”
卫子夫毕竟是女人,知道女人生孩子不容易,看了会皇孙,对刘据道:“生下皇孙女的两个女子也要记得给封赏。”
“儿子明白。”
刘据心不在焉地说道。
“至于皇孙这边——”
卫子夫想了想,对刘据道:“你以后多带他去未央宫让你父皇瞧瞧,陛下喜欢聪明的孩子不假,但在差不多聪明的孩子中间,他最爱的永远是自己的骨肉。”
“儿子谨记母后的教诲。”
随后,刘据提醒卫子夫:“母后,儿臣听说李夫人也怀了身孕。”
“确实有这件事。”
“母后不担心她生下皇子吗?”
“为什么要担心?”
卫子夫诧异地看着刘据:“当年王夫人盛宠,生下的齐王也聪慧可爱,深得你父皇喜欢,结果小小年纪便被你父皇封为诸侯送去齐地,王家至今也没有得到任何额外赏赐。”
“母后,王夫人和李夫人终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父皇做事素来谋算深刻,从不因一时喜好废立。何况李夫人虽然得宠,她仅有的两个兄长却都是阉人,连你舅舅、表哥面前的尘土都比不上。你只要稳妥做事,别让你父皇找到错处,将来必能继承大统。”
卫子夫对儿子终究还是报以厚望的。
“那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李夫人生下的孩子比我更得父皇的喜欢让父皇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这几年发生的事情让刘据越发不自信。
卫子夫无语,提醒道:“你已经成为父亲,难道还不明白父亲通常喜欢幼子胜过长子,但很少有父亲真能做出废长立幼的事情。如果你父皇真下定决心废长立幼,那必定是因为你弟弟比你更适合成为继承人,而不是因为你父皇喜欢幼子胜过长子。”
“……母后所言极是,儿子受教。”
刘据心中不以为然,只是出于孝道接受母亲的提点。
……
……
三月,韩说正式得到任命,前往帝国边境督办修建要塞和边关屯田的工作。
卫家三个儿子经历了酎金夺侯事件,也是成长不小,随韩说离开长安时虽然对长安的繁华有些恋恋不舍,上马时却没有半点犹豫。
“父亲,我们兄弟三人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尚主后不久就因为一场至今都没想明白的矫诏不害失去爵位的卫伉带着因为酎金失爵的两个弟弟向卫青发誓,将来一定靠自己的军功得到封侯!
“大丈夫本就该凭军功封侯,而不是躺在先人余荫下一生碌碌无为。”
卫青勉励地看着三个儿子。
一旁的陈昭平听到他们父子的对话,想到自己迄今为止拥有的一切都是祖母窦太主、母亲隆虑公主求得,顿时羞愧难当。
“知耻而后勇,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卫青鼓励陈昭平。
得到鼓励的陈昭平想起祖母窦太主派人潜入建章营绑架大将军的往事,更加羞愧了。
……
离京的队伍非常庞大。
不仅卫家三子、陈昭平等百余名长安显贵之子在家族的要求下随韩说去边关从军屯田,曹襄、上官桀、李陵、李显君等十多位年轻军官也要前往河西接受战事磨砺。
卫青和小辈们依依惜别的同时,霍去病提醒所有即将前往河西的年轻军官们:“接下来的五到十年时间,河西四郡都是大汉军武核心,能否军功封侯,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父皇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封赏你们,可是不惜得罪天下人也要腾出一百个列侯爵位!”李令月补充道,“列侯就在那里,你们敢不敢拿命来争!”
“敢!”
年轻的军官们齐声高喊。
建功立业的欲望让他们热血沸腾:“我等定不辜负陛下期待!”
第98章 长子降生
年轻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 带着汉帝国开疆拓土的野心前往河西边关。
他们走远以后,卫青等人也准备回城。
奴仆为卫青牵来坐骑, 卫青却在上马时突然感觉手指无力,握不住缰绳。
他不想劳烦别人,试图硬撑,然而,李令月和霍去病早已发现。
四目交错后,李令月走到卫青身边,道:“舅舅,姣儿有几个问题需要当面请教舅舅,烦请舅舅与我同车。”
“这——”
“舅舅, 你就听她一次吧。”
霍去病担忧地催促卫青。
卫青此时已经感觉严重不适, 于是顺两人的意思坐上马车。
咕隆隆——
队伍行动,卫青坐在车中, 不适感逐渐缓和,问道:“四公主殿下坚持与青同车而归,可是因为——”
“舅舅,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李令月见不得卫青即便病痛到极致还要强行忍耐的和柔性格。
卫青:“太医说是陈年旧伤结合先天不足, 只要注意休息就不会轻易发作。”
“可舅舅贵为大司马大将军,即便父皇愿意放你休息,天下事也容不得你休息。”
卫青闻言,沉默微笑。
李令月又道:“父皇知道舅舅的情况有多严重吗?”
“知道,所以陛下这些年不断派太医为青疗养身体,”卫青道,“可惜全都无济于事。”
[他早已病入膏肓,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拯救。而且他的情况还和霍去病不同,霍去病天生富贵, 从小得到最好的营养,性格更是自信到任性,我只需将他的身体时间倒退十年就能治好他体内因为长途奔袭导致的所有暗伤,但是卫青——]
系统觉察到李令月的心思,主动告知真相。
[卫青的病看似是年轻时驰骋战场千里奔袭硬碰硬造成,其实根源在幼年时遭遇的郑家虐待和逃离郑家前往平阳府的流浪路途。另外,他的性格也是病痛的一部分。他对待身边人太温柔大度,这样的性格让他收获大量朋友,也导致他的情绪无法像霍去病那样恣意随性。要彻底治愈他,必须将他的身体倒退回到婴儿时期,消除他的记忆,重塑他的性格。除此以外,其他任何办法都治标不治本。]
然而,卫青之所以是卫青,和他的人生轨迹有密切关系,错一步都不会有现在的卫青。
李令月苦涩地想着,对卫青道:“舅舅,你为何从来不恨郑家?”
“为什么要恨?”
卫青反问,笑容那么坦然淡定,仿佛山间清泉、海上明月。
“为什么要恨……”
李令月喃喃感慨。
有些人生来就如空谷般豁达大度,对所有没有被确实定性为敌人的人都秉持善意温情,哪怕这些人曾经伤害过自己。
……
……
如卫青先前所言,四月刚到,河西的捷报就送到刘彻手中。
预定的西域征服计划第一阶段圆满达成,不仅划进第一阶段征服圈的四个西域小国的土地全部收入大汉版图,划在第二阶段征服劝的不少小部落也因为汉军威严,主动向汉帝国派遣使者,请求并入大汉疆域,做汉皇帝的属国。
“既然他们主动上书请求归顺,朕也不能吝啬,就给他们等同刘姓诸侯王的待遇吧!!以后,他们的国相由朕亲自任命!境内实行汉律、使用三官五铢钱、教育也必须采用汉人的文字和书籍,国王更必须每年要来长安参加高祖祭祀、按照诸侯王的标准向中央缴纳税率收成!”
刘彻知道,这些西域小国是碍于汉军强势才不得不向汉帝国臣服,必须将他们的文化、语言、风俗乃至人种都完全汉帝国化,才是真正意义上地将他们完全纳入大汉帝国版图。
所以,应西域多个小国要求给予西域国王以刘姓诸侯王同等待遇的同时,他也以大汉境内近年来天灾不断为由,开始持续不断地将灾区流民送到河西,再经河西本地郡县安排,送这些人进入主动请求臣服汉帝国的西域属国的区域,通过汉人与西域当地人的混居耕种完成比武力征服更深一步的文化征服。
“可惜朕至今没有得到长生药,即便能看到整个西域都完全归入大汉统治那一天,也看不到所有西域人都只使用大汉的律法、大汉的文字、大汉的五铢钱的那一刻!”
刘彻有些伤感。
年近半百的他依然思维活跃、精力旺盛,有太多的政策和计划等着推出实现,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无法支撑他的梦想。
“长生药啊长生药……”
刘彻由衷叹息。
无法抵抗的衰老让他对长生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何况,陪在他身边的时间仅次于桑弘羊的卫青的身体状况也开始加速恶化。
“……或许朕应该多派些使者去东海求药。”
刘彻自言自语地说道。
伺候身旁的侍中们不敢接话。
……
不同于刘彻的日益衰老,陈阿娇这两年的生活非常恣意。
如今的她,既不用担心卷入宫廷争斗,也不必替两个不成器的哥哥劳心费劲,住在母亲留下的奢华宅邸里,享受数以百计的仆役的侍奉,偶尔去长门宫小住数日,约平阳长公主等昔日的好姐妹们一起外出游猎。
并且,由于废后诏书的内容,她的衣食住行一应所需依然享受仅次于皇后的待遇标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迄今为止只能和女儿私下相认。
但想到女儿对自己无比孝顺、女儿的夫君是威震海内的冠军侯、并且女儿很快就会生下孩子让自己成为外祖母——
最后一点的不舒服顿时也烟消云散。
这一日,陈阿娇来平阳长公主处喝酒下棋,与平阳长公主怀念幼年趣事,说着说着,话题不自觉地岔到孩子们身上。
“曹家男丁祖传的身体不好,”平阳长公主颇为骄傲地说道,“还好曹宗这孩子虽然不算很聪明,但他孝顺听话,而且身体健康,比你二哥家的陈昭平强太多太多。”
“能不能别提陈昭平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
陈阿娇愠怒,道:“他仗着是你妹妹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儿子,从小就不听话不懂事,要不是姣儿心疼陈家把他扔进军营教训磨砺,怕不是早就犯下杀人罪过!”
“这事不能全怪我妹妹,你二哥不也一样娇宠这个儿子?”
平阳长公主为妹妹隆虑公主争辩。
陈阿娇无语,喝口酒,提醒平阳长公主:“李夫人已经怀孕,太子那边又生下皇长孙,你夫君将来怕不是要被烦死。”
“为什么?”
平阳长公主佯装不懂。
陈阿娇:“外间人不知道皇家的事情,总觉得大将军是太子的舅舅,必然会竭尽全力维护太子。偏偏如今最得宠的李夫人是你和大将军一起送给陛下,她娘家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生下公主也就罢了,生下皇子的话——”
“生下皇子如何?”平阳长公主道,“难不成你眼里的陛下是会因为一时喜好而废长立幼的人?”
“他的心黑着呢,怎么可能因为宠爱的女人生下皇子就突然废长立幼,”陈阿娇道,“当年刘荣的事情……”
“你还在怪陛下?”
“母亲当日一时愤怒,痛骂陛下废我的皇后位是忘恩负义,其实我们都知道,先帝从一开始就想立陛下为太子,刘荣不过是先帝为了制衡梁王推出的棋子。等到梁王不再构成威胁,先帝自然也不必继续留着刘荣。”
陈阿娇又喝了一口酒:“陛下的谋算比先帝更加深刻,如果他真在李夫人生下皇子后公开露出立李夫人之子为太子的意思,恐怕太子和李夫人之子最终都会遭遇灭顶之灾。”
“是吗?”
平阳长公主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将话题拉回正轨:“算着时间,四公主也快要生产了。你说她的头胎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陛下希望她生男孩,我只希望她们母子平安,至于生下来的是男是女,天意给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陈阿娇态度很豁达。
陈家最近一代都生育艰难,对她而言,女儿能平安生下孩子就是最好的消息,并不在乎生下来的是男还是女。
平阳长公主也是做母亲的人,非常理解陈阿娇此刻的心情。
“愿一切平安……”
……
……
李令月前世两次婚姻,生下多名子女,因此,当身体莫名感觉沉重下坠时,她知道,孩子即将出生。
“立刻传太医过来。”
李令月冷静地告诉随身伺候的奴婢。
奴婢不敢耽搁,马上去通知太医。
而等太医抵达时,李令月已经见红,鲜血染红衣裙。
“要生了。”
这是她被痛苦席卷全身前清醒说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身体就被翻江倒海而来的剧痛撕开,痉挛一阵接着一阵……
“啊——”
“殿下小心!”
听到哀嚎的太医们吓得面无血色,负责帮助后妃生育的女医们更是汗流浃背。
偏偏此时冠军侯正在宣室殿与陛下、大将军秘议国事,派去通知的人被拦在殿外,急得团团转。
……
“军政改制的事情暂时就先这样,等西域取得更加丰硕的战果再进行下一步!”
“喏。”
长达两个时辰的军政改革讨论终于得出初步结果,刘彻接过中常侍备好的参汤,喝了一口,正准备下一个议题——
他听到外面响起窸窸窣窣的争执。
“何人在外喧哗?”刘彻问。
中常侍赶紧前往探问,然后回身禀告:“陛下,四公主要生了。”
“什么?”
刘彻惊讶,急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外间那人是半个时辰前来到宣室殿外的。”
“那岂不是……”
刘彻想到为太子生下长子刘进的史良娣痛了整整一夜才成功诞下皇孙,不禁露出担忧神色,又见下首的卫青和霍去病虽然面色平静如常,眼神却难掩担心,于是道:“今日议事暂时到此为止。”
“喏。”
至此,御前会议暂时结束,霍去病出了宣室殿立刻前往妻子身边。
刘彻试图装作不在意,但对天命的渴望最终压倒一切,于是拉着卫青一同前往,并在宫门前与卫子夫遇上。
“陛下——”
“你来做什么?”
刘彻的表情有点微妙。
卫子夫低声道:“臣妾毕竟是姣儿的母后。”
“也对。”
说罢,刘彻入内,卫子夫随其后。
……
如太医先前担心的那样,胎儿太过强壮,果真在生产时给母体带来了额外的负担。
李令月躺在床上,痛了整整三个时辰,痛到天色转暗华灯初升,孩子却依然没有出生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
刘彻怒斥太医无能。
太医也很无奈,哭丧着脸解释道:“陛下,此事绝非臣等无能,实在是四公主的孩子太过强壮……”
“狡辩!”
刘彻不接受太医的解释。
在自诩天命之子的他看来,女儿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能证明他是否天命所归的关键,绝不允许有半点闪失!
“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都必须让孩子生下来!母子平安!懂吗!”
“喏……”
太医们擦着冷汗。
他们只知道四公主难产必会引来冠军侯的怒气,没想到陛下的怒火更在冠军侯之上!
或者说——
有太医壮着胆子抬起头看了眼冠军侯,后者此刻站在皇帝身旁,一言不发,俊美的面容看不出喜怒,但是太医知道,如果四公主和孩子有半点闪失,他们所有人都会被冠军侯像横扫匈奴一样杀干净!
值得庆幸的是,在冠军侯因为四公主和孩子发怒前,陛下已经把他们灭三族了。
……
所有人都围着李令月团团转的时候,痛得接近虚脱的李令月却突然感觉身体变轻,意识仿佛飘到空中。
重新落地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眼前有一个寂寥伟岸的男人。
男人侧对着她,三十余岁的年纪,器宇轩昂,威风凛凛,穿着与身形气质完全不符的寒酸衣袍,身上缠满沉重的锁链。
他正在接受酷刑盘问,因此时不时抬头,凛然发言——虽然被系统带到这里的李令月听不见他的话,但可以感受到言语中蕴含的正气。
每次发言完毕,男人的身上就会多出大量血痕,伤口处不断渗出鲜血,把他的衣服染红,也把他脚下的白色染红。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承受千古奇冤、让天下人为他悲痛哀悼的人?”
李令月问系统。
系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受规则限制,我只能让原本的历史进程中与你、与霍去病有直接关联的灵魂成为你们的孩子,例如霍嬗,例如李唐皇室的前人或后代。这个人和你们不存在任何关联,按系统规则无法成为你们的孩子。除非你说动他主动跟你走,这样整件事就成了他的主观选择,与规则无关。]
“你——”
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现在才说!
系统对关键信息的隐瞒让李令月震惊,也庆幸自己留了心眼,没有得知系统有这种能力后就立刻让系统安排李唐先人转生成自己和霍去病的孩子……
思量的同时,眼前的画面也在飞快变动。
男人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渗出的血也越来越多,但他始终挺直腰昂着头,拒绝向逼迫他的酷吏们低头。
终于,到了行刑的时间。
满身镣铐的他喝下一杯酒,随即迈着刚毅的步伐一步一滴血地走向生命终点,伟岸的身体轰然倒下,鲜血从遍布全身的伤口流出,化为傲雪红梅。
一张纸凭空飘落,落到李令月面前。
纸上写着四个大字。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不知为何,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他所承受的不幸也与她无关,看到白纸上的四个大字时,李令月的心还是被抓紧。
她肃穆地站在尸体前方,直到尸体表面浮出英魂。
英魂的容貌有些模糊,但刚正坚毅的气质不减分毫。
祂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躯壳,昂头长啸:“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伴着悲壮的吟诵,英魂欲向北方行去。
“英雄留步!”
李令月喊住英魂。
英魂回头,看向李令月:“你是何人?”
“我想带你回家。”
李令月向英魂伸出手:“我将竭尽一切助你实现你的抱负,成就你心中的太平盛世!”
“某——”
英魂不为李令月的说辞所动,祂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遥远的北方,那是祂梦中的故土,那里有无数饱受鲜血和战火摧残的百姓在翘首等待。
“我知道你深爱你的国家和你的百姓,即便生前从未得到公正的对待,死了也要化为英魂守护这片土地,但是——”
“某心意已决,请不要阻拦某的去向。”
“但是我真的需要你,哪怕只能带走你的一部分,”李令月夸口道,“我的孩子背负特殊天命,为世不容,我需要借你的灵魂续他的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他的天命!”
“为什么必须是某——”
“因为我的孩子如果能安享天命,将会灭绝匈奴!寻常灵魂无法承受他的命运!”
“灭绝匈奴……原来某的魂魄还有这份用处……”
随着英魂喃语,魂体分裂为二,一部分继续向北行去,一部分走向李令月。
“某随你去!”
……
……
“啊——”
意识刚回到体内,李令月便被几乎把内脏全部掏出来的痛冲撞得眼前一阵发黑,黑色中还有无数星星闪耀。
“殿下!殿下!再用力一点!孩子快出来了!”
女医官战战兢兢地提醒着。
李令月听到她们的呼喊,下意识地抓住手掌下方的丝绸——
……
寝殿外,等待的人们情绪无比紧张。
他们已经等了整整六个时辰,从白天等到黑夜,如今黑夜即将结束,孩子却始终没有生下来,里面的痛苦叫喊也没有停止。
看着宫人又从里面捧出一盆血水,刘彻终于忍不住,呵斥太医道:“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孩子出来没有?”
“回陛下,孩子……孩子……”
“陛下!”
卫青突然发声。
他手指天空,对刘彻道:“陛下快看!这是——”
“这——”
刘彻抬头,看到黑夜结束,东方泛起鱼肚白。
但是今天的鱼肚白和往常不一样,鱼鳞形状的白云竟然排列形成羽翼形状,构成羽翼末端的长条白云因为无比接近即将升起的太阳,颜色是淡淡的金色。
朝阳渐渐升起,白云形成的天之翼却没有溃散,它们随着太阳的升起不断移动,很快聚拢在宫殿上方!
同一时间——
“哇!”
里面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
随着这声啼哭,覆盖宫殿的天之翼迅速消散,只留旭日照亮天空!
刘彻大喜,问道:“这是吉兆,吉兆!”
话音落,四周一片寂静。
不过皇帝此刻也并不在意他人是否附和自己,听到孩子啼哭声的他,比孩子的生父更急切想知道孩子的性别。
“立刻!立刻进去!看清楚以后告诉朕!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喏。”
女官进入,随即大喊:“陛下!侯爷!公主殿下生下的是男孩!非常强壮健康的男孩!”
“男孩!是男孩!果然!”
听到这个结果,刘彻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于是带卫青等人离开举行早朝,霍去病留下照顾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
……
……
因为领兵作战风格疾如闪电迅猛刚烈、治军手段苛刻严厉、平日言行态度高傲强势,世人常以为霍去病是个傲慢无礼之人,完全无视他即便领兵出征尚且不忘绕道看望生父、归来时特意把同父异母的弟弟带回长安等一系列行为表现出的对亲情的在意与爱护。
送走陛下后,他走进内室,毫不犹豫地走到因生产脱力而昏睡的妻子身旁,看着她几乎被汗水浸透的苍白脸庞,唇角满是惭愧和怜惜。
“姣儿,我——”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哪怕第二次河西战争期间因为公孙敖的错误导致他所率领的军队不得不孤军转战苦斗七天七夜,他的心情也不像此刻这般忐忑坎坷交杂着不安和担忧。
仿佛——
“侯爷放心,殿下并无大碍,她只是太累,休息醒来就好。”
第99章 公然占为己有
因为心情很好, 刘彻在朝会上罕见的和颜悦色,政务讨论完毕后, 冷不防问道:“诸位今日入宫上朝时可有注意到天上的云彩?”
“这……”
外臣们纷纷面面相觑。
尤其是新上任的丞相石庆。
因为连续三个前任死于自杀,不幸被皇帝点名成为新任的丞相的他自上任以来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梦见自己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皇帝勒令自杀,有时是奏章上写了错别字,有时是进宫时衣摆沾了尘土,有时是回答皇帝的问题不及时……
现在,皇帝突然问天上的云彩,石庆顿时浑身紧张恐惧,颤抖道:“今日旭日高升,云彩华美, 想必发生了大吉的事情。”
“不错, 确实发生了一件大吉的事情。”
刘彻洋洋得意,提醒众人道:“你们没发现朕的冠军侯今日没上早朝吗?”
“啊?”
众臣闻言, 一时摸不透皇帝的心思。
唯独东方朔察言观色,早早发现皇帝和大将军都笑容满面,联系皇帝的两段发言,做出大胆推测:“陛下, 臣东方朔冒死进言,冠军侯的长子乃是天上神人转生人间。”
“你怎么知道是长子不是长女?”
刘彻阴阳怪气,但眼神充满喜悦。
东方朔于是假装掐指计算,讨好道:“陛下乃天命之人,自然有天上星宿化为凡子成全陛下!”
“你很会说话啊。”
刘彻被东方朔的马屁哄得很开心,笑问道:“说说看,是哪个星宿转生成了冠军侯之子?说错了朕不会惩罚你, 说对了重重有赏!”
“……陛下且容臣细细推演一番。”
东方朔不敢轻易接话,以“推演”之名退到一边。
其他大臣们听了皇帝和东方朔的对话, 知道冠军侯今日喜得贵子,纷纷当场恭维祝贺,或是恭喜陛下又得一枚天马将才,或是恭贺大将军新得接班人。
屏风后的刘据也同样满面笑容,趁朝臣们忙着恭喜父皇和舅舅之时,询问担负记录朝会内容工作的刘细君:“细君堂姐,四皇妹生下的当真是儿子吗?”
“回禀太子,公主殿下在日出之时诞下少侯。”
上官婉儿一脸骄傲。
对她而言,公主所生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和孩子都健康平安。
但是刘据不这样想。
得知四皇妹生下儿子,他首先感到很开心,紧接着又感觉很不舒服。
凭什么她能第一胎就生下儿子,我却需要三个女人才能为父皇生下皇长孙?
难不成我此生注定什么事情都不如四皇妹?
太子刘据默默感慨的同时,朝堂上,感受到刘彻的欢喜情绪,有臣子迎合建议皇帝选良辰吉日举办诗赋联句活动,庆祝皇家短短三月添了四个孙辈。
“这个主意好,就由你负责操办。”
刘彻将诗赋联句活动交给提议办这件事情的臣子。
臣子得到任命,又惶恐又激动,跪在地上久久不敢相信。
刘彻不关心他的情绪,目光再次落在东方朔身上:“东方朔你已经推演很久,推出哪个星宿转生成冠军侯之子没有?”
“臣——”
东方朔眼珠转动,神神叨叨地问道:“陛下可曾读过庄子的《逍遥游》?”
“庄子的《逍遥游》是名篇,朕自幼就喜欢。”
刘彻微妙地看着东方朔:“但这和冠军侯之子有何关系?”
“臣以为,冠军侯之子很可能是《逍遥游》中提到的神鸟鲲鹏转世人间,他出生时的异像云彩是鲲鹏的翅膀展开,盖在九万里高的云层上!”
“此言当真?”
刘彻被东方朔的话哄得很开心,将信将疑地问道。
东方朔笃定地点了点头,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这些描述正合冠军侯之子出生时的异像!几乎一模一样!”
“……不错!确实一模一样!”
刘彻本就迷信,坚信霍去病和刘姣的孩子是上天为成就自己的王图霸业特意赐下人间的天命之子,如今听了东方朔的“鲲鹏”转世言论,只觉字字句句都切到心坎,舒服无比。
朝臣们见皇帝如此态度,自然跟着疯狂恭维,有几个脸皮特别厚的直接说自己早晨在宫门外等待时恍惚中见到鲲鹏神鸟在长安城上空盘旋,神鸟通体金光闪耀,威武非凡。
“如今想来,那应该就是冠军侯的长子出生之时!”
“对对对!冠军侯之子是神鸟鲲鹏转世!”
“陛下洪福齐天,连天上神鸟都要争着转世到陛下身边!”
“……”
朝臣们的恭维让刘彻越发飘飘然,感慨道:“连鲲鹏神鸟都要转生成朕的孙辈,可见朕是上天认可的有德之君啊!”
闻言,朝臣们不敢怠慢,纷纷附和恭维。
“陛下自登基以来便备受上天宠爱!”
“陛下乃是千古圣君,功德直追尧舜。”
“陛下将来必如黄帝那般白日飞升!”
“……”
“……既然你们所有人都觉得鲲鹏转世代表朕得到上天的认可,将来白日飞升做神仙,那朕也不能委屈了转世成朕的孙辈的鲲鹏神鸟。”刘彻道,“朕要将鲲鹏神鸟转世之子列入刘氏宗谱!”
“——陛下!”
朝臣们顿时惊呆:“此事——”
“鲲鹏神鸟难道不该天生属于朕?”
刘彻理直气壮地表示:“冠军侯都没意见,你们有什么资格反对?!”
众臣:“……”
冠军侯根本不在,怎么发表反对意见?
他们只能求助地看向大司马大将军。
然而卫青对此毫无异议。
甚至——
当刘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卫青柔声道:“陛下所言极是。”
“既然如此!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刘彻大手一挥,强行通过。
“退朝!”
“陛下——”
外臣还想挣扎,但刘彻已经在内臣们的簇拥下昂然离去。
留在原地的外臣们感觉自己的脑子像刚被一万匹天马踩过。
……
外臣们震撼,刘据也同样想不明白。
瞠目结舌目送父皇远去的他,喃喃自语道:“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四皇妹的孩子列为刘氏宗谱?为什么……”
他看向刘细君:“你知道为什么吗?”
“细君不敢胡乱揣摩上意。”
刘细君欠身,专心整理朝堂记录。
自讨没趣的刘据只好离开,退出大殿后,立刻派人将石庆请过来。
石庆无奈,苦笑着来到刘据身边:“太子殿下——”
“你是父皇的丞相,我的前任太子太傅,依你之见,父皇将四皇妹的孩子列入刘氏宗谱究竟所为何事?”
“殿下,公主殿下和冠军侯都是他喜欢的人,他们生的孩子自然也会比其他孩童更容易得到陛下的喜爱。何况他身上还有陛下最爱的祥瑞吉兆。”
石庆劝刘据放宽心:“陛下为了求仙甚至可以把方士封为列侯承诺尚主,与之相比,将四公主殿下所生的祥瑞之子列入刘氏宗族也不算太夸张。”
“……好像是这个道理。”
回想栾大得宠时享受的种种特权待遇,刘据深以为然。
“何况——”
“何况什么?”
“再怎么祥瑞尊崇、名列刘氏宗谱,他终究不是真正的刘家人,殿下何必耿耿于怀?”
石庆希望刘据不要胡思乱想,想得越多,越容易惹皇帝不开心。
刘据这边,听了石庆的反复开导后,逐渐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想太多,叹道:“还是丞相你懂我!”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些都是臣份内该做的。”
石庆干笑着说道。
……
……
皇帝因为太宠爱四公主和冠军侯,加上少侯出生时有鲲鹏降临长安,竟然认为少侯是鲲鹏转世人间要将孩子加入刘氏宗谱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和长安。
后宫众人对此都表示理解,没有人表现出担忧。
居住在长安城内的刘氏宗亲们也是一样。
在这些人看来,冠军侯和四公主的孩子被加入刘氏宗谱本质是陛下的爱屋及乌或者说驭人之术,以此等手段将卫霍两人与刘氏江山更加紧密联系。
毕竟,卫霍两人如今已经封无可封,而陛下的大汉帝国想要继续开疆拓土,卫霍两人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
反正上古多有部落世代从母姓,民间也至今有家庭因为没有儿子传承于是让女婿入赘、孩子从母姓,保证香火祭祀。
何况,依照陛下先用矫诏不害剥夺卫伉爵位、再在酎金夺侯时将卫不疑卫登的爵位一起撸掉的狠辣,如果这个被陛下寄予厚望的鲲鹏之子成年后不能如陛下所愿成为天纵英才,下场只会比大将军的三个儿子更惨!
想到这里,原本羡慕冠军侯之子才出生就得到皇帝殊宠的众人纷纷开始发自内心地同情孩子,叹息道:“陛下宠人的时候会把人宠上天,失望的时候也一样会把人踢进坟墓啊!”
……
外界的评论不会影响刘彻分毫。
退朝后,他立刻在侍中们的陪伴下浩浩荡荡来到女儿这边,笑容满面地看着吃过奶水后沉睡正酣的婴儿,叹息道:“不愧是鲲鹏转世,才出生就这么大的阵仗,将来一定会接替他的父亲成为大汉下一代战神。”
“父皇,你——”
霍去病感到很无语。
他刚刚才听说皇帝在大朝会上坚持将他的长子列入刘氏宗谱,转眼就看到皇帝对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脸慈爱笑容殷切期盼。
“怎么?小子觉得朕的要求很过分?”
刘彻不爽地看着霍去病。
霍去病看向刘彻身后的卫青。
卫青:“陛下想做的事,谁都无法劝阻。”
霍去病:“……”
“小子这是什么表情?莫非你还觉得让你儿子随朕姓刘是委屈你?天下人想要这份殊荣都求不到!”
刘彻如此理所当然地说着,伸手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感慨道:“不愧是上天赐给朕的好孙儿,瞧这胳膊这腿,肉嘟嘟的多可爱……”
“陛下,这孩子是您的外孙不是您的儿子,您……”
卫青试图请刘彻收敛点。
然而刘彻根本不管,当着无数人的面将孩子抱在怀里百般宠爱,孩子醒来后伸手抓他的手指,他也只觉得这孩子生下来就力气这么大,不怕皇帝,将来一定能成就大事业。
……
“父皇,你……”
李令月悠悠醒来,才睁眼就看到刘彻站在榻前,怀里抱着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长子:“他是……是……”
“是朕的可爱皇孙!”
刘彻脱口而出。
李令月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不言语。
卫青解释道:“四公主殿下,陛下对您的孩子宠爱有加,认为是鲲鹏转世,在今日的朝会上正式下令把孩子列为宗室成员,加入皇室宗谱。”
“这……”
李令月很意外。
虽然刘彻不止一次公开表达对她的孩子的期待,也曾私下告诉她和霍去病,将来可能把他们的孩子列为宗室成员、名字加进刘氏宗谱,但是——
才出生就立刻加进去,不怕宗室集体反对吗?
她担忧地看着刘彻。
刘彻见女儿为盛宠感到不安,笑道:“这孩子既是你和霍去病的孩子,也是上天赐给朕的鲲鹏之子,他天生配得上这份尊崇!”
“鲲鹏之子?”
李令月越发迷糊。
霍去病因为担忧妻子没有参加今日的朝会,对鲲鹏之子的来历也是一知半解。
卫青见状,将朝会上东方朔通过分析孩子诞生时出现的云彩异像推演出孩子是神鸟鲲鹏转世的事情告诉两人。
得知孩子的鲲鹏之名来自诞生时异常的天空云彩,李令月的心情反倒有了几分轻松。
这确实是刘彻会做的事,她想。
不过,比起鲲鹏转世赐刘姓入宗谱可能引发的□□,李令月此刻更需应付的是生产后的剧痛。
刘彻也看出女儿脸色惨白不妙,于是命太医等人贴心照顾,抱着才出生不到一天的孩子径直离去。
“父皇,这是我的——”
“他是你的孩儿,更是朕的孙儿。”
刘彻搂着婴儿厚颜无耻地表示,根本不管霍去病等人的想法。
当然,再怎么想将孩子占为己有,刘彻也没有忘记让孩子的乳母们跟在身后。
霍去病:“……”
卫青也很无奈,轻拍外甥的肩膀:“陛下想要你和四公主的孩子都快想疯了,现在终于得偿所愿,难免有点……咳咳……”
吃相难看。
“舅舅不必多说,外甥心里明白。”
霍去病无语地说道。
……
……
得知女儿平安生下孩子,陈阿娇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地,随后又磨牙骂道:“刘彻你让姣儿住在宫中分明是想把姣儿的孩子占为己有,不许我见到我女儿和孙儿!”
“贵人,您冷静点,小心隔墙有耳。”
管事奴婢小心翼翼地提醒陈阿娇。
陈阿娇闻言,暂时收敛怒火,准备车马前往平阳长公主处。
平阳长公主见到陈阿娇,立刻猜出她想进宫见女儿,笑着握住她的手,与她一道入宫。
……
刘彻得了心心念念的孩子,不知道多得意,连着几日抱在怀中四处招摇,即便刘姣和霍去病开口讨要,他也会以女人才生完孩子需要夫君多多陪在身边休养为由拒不归还,惹得人人无话可说,只能暗暗感慨陛下果真喜欢可爱的小孩。
“但陛下对孩子的爱仅限于他喜欢的人的小孩。”
李广利压低声音对妹妹李夫人道:“都是皇孙,太子那边的两女一男就不如四公主的孩子得宠。”
“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陛下不满太子已久,妹妹你要能生下皇子再用出身平阳公主府这点拉拢大将军和骠骑将军,我们李家将来可能拥有仅次于皇室的尊贵身份。”
李广利一个劲地撺掇妹妹:“你如今那么得宠,一旦太子被废,你生下的孩子最可能成为新太子——”
“兄长你想太美了。”
李夫人打断李广利的畅想:“陛下对他身边的任何女人都没有真正的爱过,他爱的人永远是他自己。”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如此宠你?”
“因为我知道陛下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李夫人道,“陛下已年近五旬,他需要年轻柔顺的女人让他感觉自己还和年轻时一样龙虎精神。但我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不能妄想更多。”
“能让皇帝宠你爱你给你赏赐金银让你怀上龙胎已经足够,难不成你还想得到陛下的爱?”
李广利觉得妹妹实在太多情敏感,抱怨道:“宫里的女人谁不知道自己是陛下的玩物?但是谁会因此拒绝陛下、怨恨陛下?她们只担心自己费尽心机也得不到陛下的注视,怀上陛下的龙胎!”
“兄长,你……”
李夫人有点难受。
李广利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扎心,也是大家一直以来心知肚明又不能说出口的实话。
陛下是没有感情的政治动物,男人女人在他眼中都是工具,区别在于怎么使用。
“加把劲!最好这胎就给你大哥生个皇子!”
李广利鼓励李夫人:“你肚里怀的不只是龙胎,更是我们全家人的未来。”
“……”
李夫人很无奈。
但她不能反驳李广利,不仅因为他是兄长,更因为他们的人生没有退路。
……
和妹妹李夫人商议完毕,李广利立刻返回皇帝身边,中途遇见平阳长公主,赶紧跪地迎接:“拜见长公主殿下!”
“你刚从你妹妹那边回来?”
平阳公主似笑非笑地调侃李广利。
李广利赔笑脸:“李夫人怀了龙胎,奴婢作为兄长不能不关心啊。”
“你希望你妹妹生皇子,对不对?”
“当然希望,生皇子得到的封赏可比生公主多太多,”李广利嘻皮笑脸地讨好道,“将来皇子封王,奴婢这个不全之人也可以凭着妹妹的关系在王宫得到体面。”
“你想要的只是在王宫里有个体面吗?”
平阳长公主不相信。
李广利闻言,晓得长公主看穿了自己,干笑道:“能更好当然更好,但只有陛下喜欢才能得到更多,我不过是个奴婢,哪能妄想得不到的东西。”
“——亏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平阳长公主笑了笑,与陈阿娇一同离去。
李广利欠身送别。
他本是街头的无赖流氓,如今又在宫中当差,深知察言观色的重要,早在向平阳长公主行礼时,他便已注意到长公主身边的神秘贵妇。
但是平阳长公主一不要求自己对贵妇行礼二不表明贵妇身份,还主动和自己谈论妹妹李夫人的事情,李广利便乖巧地假装那贵妇不存在,专心致志回答平阳长公主的问题,送走两人后照常回未央宫做事,只当什么都没有看到、听到。
……
平阳长公主这边——
两人才走出李广利的视野,陈阿娇随即问道:“那人是李夫人的兄长?”
“他叫李广利,原本是个街头打架赌博的恶少年,李小妹在仲卿与我的帮助下进宫得宠后,他意外与太子结下仇怨,几番争斗下来,李广利成了不全之人,不得不入宫为奴婢。”
“他的眼神很不老实,”陈阿娇道,“陛下将这样的人留在宫中,多半有所图谋。”
“仲卿也这样说。”
“那你呢?你怎么看?”陈阿娇问。
平阳长公主笑道:“我只希望所有的事情都顺顺利利。”
“所以你其实早就看穿一切?”
“难道你没有?”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走进宫苑,刚好撞到怀抱婴儿到处得意炫耀的刘彻——
“你怎么进宫前都不通知朕?”
“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刘彻和陈阿娇不约而同地说道。
随后,陈阿娇回过神,与平阳长公主一起向刘彻行礼。
刘彻心中得意,自然不会在意冒犯,抬手让两人一左一右观看他的宝贝儿:“瞧瞧这孩子,多可爱多圆润~不愧是朕期盼多年的天命之子!鲲鹏转世!”
“……于是陛下就把孩子占为己有?”
陈阿娇一点不给刘彻颜面:“这是强抢!”
第100章 自降身份
刘彻闻言,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道:“姣儿和霍去病都还年轻, 他们可以再生个更好的。”
“然后再被陛下看中、被陛下抢走?”
“朕是他们的父亲也是他们的君主,朕喜欢他们的孩子,亲近孩子,这是恩宠,不是抢!”
刘彻强词夺理。
陈阿娇越发无语。
这时,刘彻怀中的孩子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陈阿娇的心顿时被泡软,小心伸手,抚摸孩子如莲藕般圆润的脸蛋。
婴孩也伸出小手抓她的手指,乌溜溜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陈阿娇的脸。
“可爱吗?”
“和姣儿小时简直一模一样。”
陈阿娇有感而发。
刘彻闻言, 心中终于有了一点愧疚, 道:“当年是朕太霸道,强行将姣儿从你身边带走。”
“……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 还提干什么。”
说话间,陈阿娇从刘彻怀中接过婴儿,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脸色一青,笑道:“果真是个胖孩子。”
“姣儿生他的时候可辛苦了, 好在最终母子平安。”
刘彻骄傲得仿佛他才是生孩子的人。
即便陈阿娇早习惯了这个男人的自大和傲慢,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骂道:“你既然知道姣儿生孩子很痛苦,为什么还要抢孩子?!”
“朕只是把孩子抱走亲几天,又不是不还给他们。”
刘彻嘟囔着,标准的无赖嘴脸。
陈阿娇:“……”
算了,和这男人认真, 只会让自己越来越气。
……
陈阿娇抱孩子走进宫室,看到女儿经过这几天的休养逐渐恢复, 正在夫君和宫人的搀扶下尝试着下地行走,急忙把孩子交给身旁宫人,跑到女儿身边,握住她的手:“生完孩子的女人要多躺,千万不要着急走路。”
“贵人,我已经——”
“这里没有外人,姣儿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刘彻进入,示意刘姣可以喊陈阿娇“母亲”。
“谢父皇。”
李令月才生完孩子不过数日,身体还虚得厉害,靠霍去病和陈阿娇的搀扶才能站立,此刻自然无法如常欠身弯腰,只能低头表达恭顺,搀扶她的两人也因为担心她的情况,请皇帝饶恕他们的无礼。
“你们这态度仿佛朕是个不讲道理的皇帝!”
刘彻假装生气,走到女儿身边:“姣儿,身体还疼吗?”
“晚上有时会疼,白天已经基本不疼了。”
“饮食呢?”
“饮食一切如常。”
“没有吹到冷风吧?”
“父皇,他们恨不得把我裹在襁褓里,哪敢让我吹半点冷风。”
李令月有点无语。
虽说女人产后需要贴心照顾,但过分的贴心照看有时难免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没长大的婴孩。
尤其——
身为公主,她上一世和这一世都常让奴婢为她擦拭全身,可如果为她擦拭身体的人是夫君,并且男人已经大半年不曾与她有进一步的肌肤之亲……
“看你这脸色,莫非已经等不及想要……”
刘彻笑得很促狭,随即提醒道:“女人生下孩子后需要至少半年的养护,千万不能仗着年轻就肆意贪欢!”
“……”
陈阿娇听了这话,越发无语。
原来他也知道女人生完孩子后需要长时间的养护,不能才下地就立刻承欢。
刘彻感觉到陈阿娇的注视,低声道:“女儿和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陈阿娇&李令月&平阳长公主:“……”
虽然她们对刘彻的品性早就心知肚明。
……
……
得知平阳长公主带一位面容陌生的贵妇进宫探望刚生完孩子的四公主并和陛下相谈甚欢,卫子夫淡然一笑,道:“该来的总是要来。”
“殿下莫非认识长公主殿下带入宫中的贵妇?”
女官不解问道。
她是最近几年遴选入宫的良家子,对十年前的事情都一知半解,更不必说太子出生前后。
卫子夫对女官颇有几分看重,慈爱地说道:“能和长公主一起进宫,能与陛下相谈甚欢,自然是陛下和长公主的故人。”
“故人?”
“你不要再多问,宫里的事情不是知道越多就越好。”
卫子夫起身,对掌管文字书卷的女官道:“去拿纸笔过来,我要写奏章呈送陛下。”
“殿下要写什么?”
“我已年老色衰,住在未央宫只会碍陛下的眼睛,请求搬去长乐宫居住,让陛下可以尽情地宠爱新人。”
“殿下——”
女官流下眼泪。
皇后殿下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要知道,自惠帝开始,汉皇后住未央宫椒房殿、太后居住长乐宫中的长信宫便成了定则,皇后也可以搬去长乐宫居住,但只能住在长乐宫的长秋宫,成为太后以后才能搬进长信宫中。
而且,虽然未央宫的椒房殿与长乐宫的长秋宫在规制上都是皇后的居住地,但未央宫毕竟是皇帝的居所,皇后即便无宠,住在未央宫椒房殿依旧可以时常见到皇帝,搬去没有太后居住的长乐宫中长秋宫后,她与皇帝的关系难免更加疏远。
“我都不委屈,你们何必为我委屈?”
卫子夫自嘲苦笑。
女官们闻言,含着泪将纸笔找来,为皇后起草奏章。
……
晚上,刘彻躺在李夫人怀中享受女人的温软身体,轻抚她的小腹:“你说你肚子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妾希望妾怀的是男孩。”
“为什么?”
“因为妾若回答妾希望肚子里怀的是女孩,必会被陛下认为虚伪做作,不如坦荡承认妾想为陛下生下皇子,将来贵为王太后。”
李夫人知道刘彻性格冷酷刻薄,所以干脆承认自己想生男孩。
“你很真实,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刘彻翻了一个身,看着女人在灯烛下显得朦胧暧昧的面容:“其实生个女孩也不错,女孩可爱贴心还不会卷进皇位纷争。”
“陛下,这……”
李夫人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有女官进入,禀告道:“陛下,皇后请求觐见。”
“皇后?她来做什么?”
刘彻一脸不爽。
“皇后殿下说她有奏章要呈送陛下。”
“是吗?”
刘彻坐起身:“让她进来!”
“喏。”
女官退下。
卫子夫进入,向皇帝行礼。
李夫人赶紧起身,向皇后行礼问安。
卫子夫于是让李夫人起来,随后将奏章交给刘彻:“陛下——”
“朕看看……”
刘彻打开卫子夫的请求搬出未央宫去长乐宫居住的奏章,看完后面色微妙:“——你好大的胆子啊!”
“陛下,臣妾……”
“先别说话。”
刘彻打断卫子夫的辩解,命李夫人等人全数退下。
“喏。”
李夫人领着宫人们小心翼翼退出。
偌大的宫殿顿时只剩下刘彻和卫子夫两人。
刘彻看着卫子夫,仿佛今天才认识这个女人。
卫子夫感受到皇帝的注视中蕴含的恐怖,欠身跪下,低着头:“陛下想对臣妾说什么?”
“这是谁的主意?”
“是臣妾自己的主意。”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
卫子夫抬头,直面刘彻的注视:“臣妾从来都不是陛下心仪的皇后人选,臣妾之所以成为皇后,因为臣妾为陛下生下皇长子。”
“不错,朕确实是看在你为朕生下皇长子的份上才让主父偃上疏立你为皇后。”
“如今陛下早已不缺皇子,连孙辈都有了比皇孙更得陛下喜欢的孩子,臣妾继续以皇后之位霸占未央宫椒房殿也为免太不知进退了。”
卫子夫叹息道:“平阳长公主显然早已看出这点,所以她先和仲卿计划送李夫人进宫,今日又带陈阿娇入宫探望孩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被卫子夫的话戳到心中隐秘的刘彻骤然拔高音调。
卫子夫:“臣妾忝居高位多年,是时候把位置让出来了。”
“——这可是你说的!”
刘彻阴嗖嗖地说着,随即批准卫子夫请奏,让她搬去长乐宫居住,同时表示明年春正月将会为太子举行冠礼。
“谢陛下恩典。”
卫子夫叩谢。
她知道,太子的冠礼是皇帝对她的主动离开自己的视野的褒奖。
……
得知自己明年行冠礼,刘据很开心,以为父皇对自己近来的表现非常满意,尤其是皇长孙的出生。
但紧接着,他就收到消息,母后即将搬出未央宫椒房殿,搬入长乐宫居住。
“母后!这事是父皇逼迫你吗?”
刘据不解,主动问卫子夫。
卫子夫摇头,道:“你父皇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像我这种头发稀疏、皮肤苍老的女人,他看一眼都会觉得不舒服,与其留在未央宫中惹他不开心,不如主动离开他的视野。”
“可是这样一来……”
刘据觉得母后在自降身份。
卫子夫却道:“你若登基为帝,我一样要作为太后搬进长乐宫居住,如今只是暂时不能住进长乐宫的长信宫,有什么委屈可言?”
“……母后!”
刘据越听越难受,尤其得知父皇在李夫人处答应母后搬出未央宫住进长乐宫的请奏时。
李夫人!
李广利!
……
刘据不敢招惹如今怀了龙胎的李夫人,但要他咽下这口气也是绝无可能。
转眸间,他再次把心思落在李广利身上。
毕竟,李延年虽然和他的兄长、小妹一样可恨,但他向来循规蹈矩,很难找到错处。
李广利就不一样了。
这家伙本是个街头无赖,一身的毛病,即便进宫随侍皇家也无法彻底改掉坏毛病,刘据听说此人常利用休沐日和郎官、阉人等聚众赌钱,而且每次都输多赢少。
“他哪来那么多钱输!定是做了不干净的事情!”
刘据阴着脸分析。
他怀疑李广利偷窃宫中财物。
“派几个人盯紧李广利,一旦抓到真凭实据,立刻将他拿下!”
“喏!”
……
吩咐完盯梢李广利的事情,刘据又笑眯眯来到李令月处,看望四皇妹和她的孩子。
……
……
“太子哥哥——”
刘据进入宫室时,寝殿内只有李令月和照顾她的宫人们。
霍去病不在,他是刘姣的夫君,更是大汉的骠骑将军,近日忙于处理河西军务、协助皇帝和大将军完成帝国的军事建制改革等工作。
霍去病不在,刘据顿时倍感舒适,笑容满面地走到李令月身前,看着吃饱奶水后香甜酣睡的婴儿。
“这就是四皇妹和表哥的长子?被父皇认为是鲲鹏转世的那个?”
“他现在还没满月已经每次要吃两个乳母的奶水,父皇说孩子天生强壮,必成大器。”
“我也觉得他不寻常。”
刘据欣赏地看着刘姣和霍去病的长子,仿佛品鉴未来的帝国利剑,感慨道:“可惜刘进是个平庸的孩子,出生到现在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地方,难怪父皇不喜欢他。”
“皇兄太急切了。”
李令月觉得刘据对刘进过分苛刻,竟然要一个出生不满三月的孩子表现出神异聪慧以此博取皇帝父亲的喜欢。
“四皇妹所言极是,但我不急不行啊。”
刘据幽幽叹道:“李夫人才刚怀上就能把母后逼得主动搬离未央宫,去长乐宫居住,若她生下儿子,母后和我必定没有活路。当然,四皇妹你是不必担心的,你本就是得宠,夫君又是大汉最好的男人,生下的孩子也是父皇最爱的孙辈……”
刘据越说越哀怨。
李令月见状,安抚道:“母后搬去长乐宫居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
刘据冷笑:“她若不是有苦难言,何必搬离未央宫!”
“因为父皇心中早就没了母后的位置,”李令月道,“母后此番主动离开,反倒可以得到父皇的褒奖。”
“——四皇妹这话什么意思!”
刘据露出心虚表情。
毕竟,和父皇批准母后自请搬去长乐宫居住的消息同时传到刘据这边的是父皇明年春正月为自己行冠礼的消息。
很显然,为自己行冠礼是母后用自请搬去长乐宫向父皇换来的。
母后本不必如此委屈,如果他是个让父皇满意的太子的话!
“总之,我不允许任何人践踏母后的尊严!”
刘据色厉内荏地宣布。
李令月笑了笑,道:“太子哥哥果然是母后所生子女中最孝顺母后的。”
“我当然很孝顺,为人子女哪有不孝顺的道理!”
刘据得意宣布。
李令月知道他此刻心虚,便是看破不说破,与他说了些要公平温柔对待每个为他生育孩子的女子、不能因为是女儿就待遇不如儿子之类的事情后,以身体困倦需要休息为由,送走刘据。
刘据离开后,伺候李令月的一位宫人随即向公主诉苦。
原来,为太子生下皇长子刘进的史良娣今年才十五岁,但剩下两名女子也是十四岁、十五岁的年纪。并且,由于生下的是女儿,她们从太子处得到的封赏远不如史良娣,几次哭求太子允许娘家女眷进宫见面而不得。
向李令月诉苦的这位宫人正是其中一名女子的堂姐:“公主殿下,奴婢原本不该为这等琐事劳烦殿下,但我那堂妹实在太可怜了。奴婢斗胆请求公主殿下帮助她们,允许她们的母亲、姐妹能够入宫与她们见上一面。”
“我尽力吧。”
李令月没有一口承诺,毕竟,这事是太子的后宫私事,但那两名女子也着实是可怜。
……
晚些时候,卫子夫来李令月这边探望孩子。
李令月趁机将为太子生下女儿的两名女子渴望和生下皇长子的史良娣一样得到和娘家亲人见面的待遇的事情告诉卫子夫。
卫子夫叹了口气,道:“你皇兄这几年过得太紧张,以至连这种事情都能出错。”
“皇兄近来确实……”
李令月看着卫子夫:“母后可以下旨让那两名女子的家人入宫吗?”
“都是女人,这点小事总是要做的。”
卫子夫当场答应下来。
第二日,为太子生下女儿的两名女子得皇后传召,特许她们的家族各选出女眷三人入宫见面,述骨肉亲情。
终于可以再见家人的两名女子听完皇后的旨意,感动得嚎啕大哭。
只是如此一来,事情难免传到刘彻耳中。
刘彻本就因为李广利的碎语认为太子将才出生的皇长孙抱到自己面前的行为透着凉薄意味,得知太子经自己提醒后依然对为皇家生下子嗣的女人们如此不在意、需要皇后公主代为恩赐照顾,顿时沉下面色,当着众臣的面叹息道:“朕很心痛,朕的太子竟是个薄情之人!”
要知道,刘彻虽然天生刻薄寡恩,视女人为玩物,却自诩多情善感,凡是得过宠幸的女人,失宠以后固然下场凄惨,得宠的时候通常不吝赏赐,时不时还为她们写歌作赋,对为他生育过子女的女人们更是封赏丰厚,不会让世人挑出明显的毛病。
因此,众臣听过皇帝感慨,无不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要做出沉痛姿态,安慰道:“陛下,太子年轻,又是第一次做父亲,手忙脚乱有所差错,还请陛下原谅太子的疏忽。”
“他从小到大犯了那么多次错误,朕哪次没有原谅他!但是这次,朕真的很难接受。”
刘彻惺惺作态:“朕素来爱护亲友兄弟,为何朕的太子竟对亲人兄弟如此冷漠疏忽!”
“陛下——”
众臣被皇帝的发言吓到,退出后赶紧将此事通知太子。
刘据也吓了一大跳,急忙跑到刘彻这边请罪,并让人通知刘姣,希望四皇妹帮他在父皇面前美言一番。
李令月自然不会在刘彻面前说刘据的不是,收到消息后立刻前往,对正在气头上的刘彻安抚道:“父皇,皇兄第一次成为父亲,不懂女人生育孩子的辛苦。母后已经数落过他,也让那两名女子见到家人,您就别再和他置气了。”
“都是第一次做父亲,霍去病怎么就知道心疼你?”
刘彻不许李令月给她不成器的皇兄说好话。
李令月看了眼刘据,见他神色忧虑苦闷,又见李广利站在刘据身后不远处,虽然垂着头,身体却因为抑制不住的欢喜而微微颤抖,于是继续劝道:“父皇,皇兄毕竟是太子,父皇就算对他有再多不满也不能——”
“不能怎样?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斥责他!”
刘彻心疼地看着女儿:“姣儿,你实在太善良太爱护你的兄弟姐妹们了。”
“孝顺父母、爱护兄弟姐妹本就是为人子女应该做的事情……”
李令月顺势以退为进,表达对刘彻的孝顺和忠诚。
刘彻满意地点点头,对刘据道:“你妹妹的话你听见没有!”
“儿臣听见了?”
“你有什么想法?”
“儿臣——”
“都是朕的孩子,你更比你妹妹更早接受孝悌教育,为何她可以言行如一地孝顺父母、爱护兄长姐妹,你却连厚待为你生孩子的女人们都做不到!”
“父皇,这件事情——”
“别再狡辩!立刻回去闭门思过!”
“喏。”
刘据领命,退出大殿,经过李广利身边时发现他疑似在偷笑,不禁怀疑父皇如此动怒与李广利的煽风点火密不可分。
李广利,本太子终有一天要让你付出代价!
……
……
看到刘据吃瘪,李广利的心情要多痛快就有多开心。
而且,经过这次的事情,他彻底看出皇帝喜欢四公主和冠军侯一家远胜太子,太子被废只是个时间问题。
而我只需等待小妹生下皇子。
想到这里,李广利再次斗志昂扬。
……
夜幕降临,既是阉人又是宠妃兄长的李广利,完成交班后来到禁中,与负责后宫守卫的被称为中黄门的阉人们勾肩搭背,约定休沐日一起喝酒赌钱。
中黄门们闻言,晓得他又要借赌钱的名义给大家送钱,假惺惺道:“李兄弟,我们每次赌钱喝酒都是你输钱给我们,这样下去,怕不是要被李夫人责备!”
李广利道:“咱们是休沐日约在宫外喝酒赌钱,又不是在宫内做喝酒赌钱的事情,小妹就算知道也只会怪我不争气,成天不学好,不会怪你们!”
“真的吗?”
中黄门们笑容谄媚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