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皇宫,陆空星就将养凤凰当成了一件正儿八经要去做的事。
他上课就把小凤塞在包包里,让小凤跟自己一起听课;空闲的时候就给小凤往空中丢小树枝,让他去衔回来,锻炼飞行能力;就连在看书做课业的时候,也随时拿着一支缀着羽毛和铃铛的短棍上下挑动,让小凤凰练习腾跃,好早日锻炼出强大的腰腿力量。
他对小凤太上心,引得其他仙人也跟着上心起来。商歌引来昆仑的雪水,说用这雪水为凤凰盥洗会使羽毛光灿;随侯每天为星主炖药多加一点水,这样小凤凰也能浅尝一碗底;百花悠带来域外奇花,现在多吃一点,日后成年了歌喉会更加嘹亮……
就连陆文昭,也教了陆空星护身符文的书写方式,小凤凰精神抖擞地系着陆空星亲手写了符文的丝绸长带,骄傲地踱来踱去。
爹娘快看!他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凤凰!
当然,其他一切不过是辅助手段,最重要的还是小凤凰的口粮。陆空星这次从蓬莱薅……带回了大量竹米,他将竹米交给常青去烹煮,每次煮一大盆,一天喂小凤凰八顿!
多吃才能多长!
第一次煮竹米的时候,还产生了小小的骚动。常青淘洗完竹米将其上锅,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心尖就是一颤。他疾步走出厨房门,周顺正在廊下洒扫,九殿下住所门前这片地方,他向来不假他人之手,就算一瘸一拐,也总是亲自一点点扫净。
常青一语不发,他将自己的手伸到周顺眼皮底下,示意他看。
周顺一抬眼,就看到常青的那双手。他们这些宦官,并非一开始就能锦衣玉食,在爬上高位之前,往往要受到许多磋磨,一双手上也理所应当的布满伤痕厚茧。
然而常青的这双手,居然细嫩如同闺阁少女,竟连一丝伤疤和茧子都无,色泽莹润,皮肤吹弹可破。
常青嘴唇颤抖,压抑着所有的震撼,缓缓吐出一个字。
“米……”
九殿下让他淘洗蒸煮的米!
他就知道,九殿下乃是神仙!就连随手拿回来的米也是千好万好,绝非寻常之物!
两人在廊下压低声音讨论了一会儿,正好竹米也蒸熟了。常青连忙盛了竹米,端到陆空星的宫室中去。
陆空星难得没有在学习,而是在摸鱼,擅画丹青的手在生宣上信笔勾勒,墨色晕染极其迅捷,他的笔尖也移动的极为迅速,不一会儿,就绘制出了一大张小凤百态图。
有淘气啃笔锋的,有跳起来够逗鸟棒摔了个屁股蹲的,有咕咚咕咚喝泉水的,有蹲在小桶里泡香香花瓣浴的……
小凤探着小脑袋,高兴地盯着这些画给他的图,不过转念一想,头顶羽冠就翘了起来。
“嘤嘤?”
是单我一只小凤凰有,还是小麒麟小龙龙什么的都有?
陆空星现在没学通鸟兽语,暂时不能清楚地理解小凤凰的意思,但是他大体上能够猜到。他淡然摇了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偏爱。
“小鹿先有。”
小凤凰:“……”
悲痛的眼泪打湿了毛毛。
陆空星正逗着小凤,就听到常青端着竹米进来的动静。他的视线在常青变得光滑白皙的手上略一停驻,早有预料,但一时不动声色。他将蒸熟的竹米均匀分作八份,先给了小凤一份,任他大口大口猛吃。
常青小心地打量着这只五彩斑斓的……小凤凰?他自然是无条件相信九殿下的,所以九殿下说是凤凰,这就一定是凤凰了。也只有凤凰,才配吃这样珍贵的沾手就能令皮肉丰润的米!
常青送下竹米之后,颇为踌躇了一会儿,心知九殿下已经对他们足够道:
“还有事?说就好。”
“九殿下……”常青羞红了脸,“那、那淘米水,还有蒸煮之后剩下的水,您看能不能……”
哦,这个啊,小事。
陆空星对真心为自己着想的自己人从来都很好,没有犹豫地点头。
“不是什么紧要东西,这次你们就拿去吧。”
常青顿时狂喜,感恩戴德地退下了,待回到后厨,立刻与周顺当场分喝了淘米水和蒸米水,喝得点滴不剩。两人相互对视,接着同时肚子一响,立刻向茅厕狂奔。
洗骨伐髓!
陆空星这边又是蒸米又是训练,动静不算小,宫里都在盛传九殿下沉迷养鸡,不务正业。这些流言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陆空星闭着眼都能想到。看来陆承影最近终于放下了曾经身为帝皇的可笑身段,开始依照前世的记忆,一点点笼络朝臣和培植势力了。
如果他不将矛头对准陆空星,陆空星一时可能还想不起他来,现在他一动,陆空星就转动紫眸看了过去。他甚至开始思索,目前自己仙术学得顺利,却迟迟无法登仙,是不是因为有尘缘还没有了断?
比如,憎恨?
陆空星其实有点着急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迟迟无法成仙,他急于成仙,因为直觉陆文昭在酝酿一件很不得了的大事。也许大事还不止一件,陆文昭心思缜密,就像他教导陆空星仙术一样,总引得他触类旁通,一石多鸟,那陆文昭自己做起事来,恐怕也更喜欢以小搏大,让任何事物都发挥最大价值。
任何事物中,也包括……
陆文昭自己。
这实在容不得陆空星不着急了!
陆文昭要是知道此时陆空星究竟如何评价他的教学方式,一定会痛苦闭目。
他并没有想让陆空星触!类!旁!通!一!石!多!鸟!
点石成金不能点人!隔空摄物也不该摄鹿!穿墙术不能穿狐狸!
他一定是最不希望学生思考太多的老师!
陆空星并不知道他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问题学生,经过一番紧张而焦虑的思考,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或许为了断尘缘,他应当做掉陆承影。
不不,稳妥起见,还是先让对方重伤试试?毕竟陆承影是凡人,而凡人是很脆弱的,死了就真的死了,找不出第二个来。
是对方受折磨能让他断尘缘,还是死掉能让他断尘缘,一切信息未明的当下,陆空星只能小心试探着前行。他正要唤周顺或者常青,突然想到对方此时或许已经把淘米水给喝掉了,估计没法前来,于是叫了红佩。
“现在宫中传言较多,皆是关于我玩物丧志之类的。我怕姑母担心,想亲自过去一趟,你先去通过西山行宫那边给姑母传个信……不。”
陆空星说到一半,又自己改口了。
“你直接通过崇贤馆方夫子那里给姑母传信就好。”他低垂紫瞳,“一定能传到的。”
经历了上次宫中疫病之事,姑母与方忱世只怕接触得不少。他们又有着共同的目的,即扶持他登上帝位,现在恐怕已经结成了同盟,所以通知方忱世,也就相当于通知姑母。
借用别人的信息传递渠道,可比用自己的方便多了。
红佩头上的红狐狸不太懂凡人间门的弯弯绕绕,狐狸只是听自己喜欢的公子的话罢了,当即准备前去,只是桌上那一大碗已经被小凤凰造了一半的竹米吸引了他的视线。
红狐狸不知那米是什么米,只是野兽的本能让红狐狸觉得这东西很好,却被一只七彩小山鸡疯狂炫而没有他的份,忍不住也眼巴巴地讨要。
陆空星想了想,匀给他三小勺,并承诺以后每餐都可以匀给他三小勺,可把狐狸高兴死了。倒不是陆空星吝啬,实在是因为红狐狸身为修炼的妖兽,与天生灵兽的小凤凰不同,吃不得太多竹米,现在给他的分量刚刚好。
于是小凤凰面前一海碗,附身红佩的红狐狸面前一碗底,都吃得兴高采烈。
一边吃,红狐狸一边想。
这具身体的伤已经养好了,他随时可以脱身而去而不危及这小宫女的性命,只是现在眷恋凡人的公子,有些不想走而已。
不过黄狐狸究竟去干嘛了啊?难道因为差事办砸又对他动手,自知理亏,所以藏起来了?这还真像黄狐狸能干出来的事,难怪半点动静都没有。
吃饱喝足,红狐狸一抹嘴,红佩也一抹嘴,妖兽单纯喜好享乐的大脑里暂时忘记了关于同族的事,开开心心去传话了。
——其实并不是全无动静。
自从上次黄狐狸出没之后,整座皇宫已经被陆文昭给封死了,就算有冷寿许可佩戴着可进出的玉牌,妖兽进出也会触动陆文昭的感知。陆文昭针对性很明显,只防了妖兽,那只红狐狸算是陆空星喜欢于是得以留下,其他妖兽,根本不配到陆空星眼前来晃一圈。
于是对于离狐山那边来说,两只进了皇宫的同族,就是彻底地石沉大海。
离狐山的妖兽们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猜测可能是冷寿反悔之类,立刻又派了黄狐狸的兄弟出来。这两只黄狐狸一窝出生,彼此志气相投,沆瀣一气,听说兄弟陷在皇宫,另一只黄狐狸就气势汹汹地驾着妖云,来皇宫质问冷寿了。
阴风阵阵,黄狐狸在云中探出狐头,双颊凹陷,显得刻薄。他阴森森地向下方皇宫中窥探,寻找着灵台的位置,随时准备俯冲下去。
不过这只黄狐狸很快轻轻“咦”了一声,因为他还没找到灵台的位置,就先感受到了先前派出来的同族之一的气息。黄狐狸顿时乘狂风掠下,落于广阔湖面上,掀起阵阵浪涛。突然,他鼓着眼睛盯住了湖里的某处,那抹金光闪动在他眼中,令他眼底酸痛,竟当场落下泪来。
“兄弟!”他凄厉地嚎叫着,试图将那尊金狐狸雕像从湖底捞起来,“你怎么成这样了啊!”
错不了的!这就是他的兄弟!他与兄弟血脉相连,彼此间门自有确认身份的秘法!他的兄弟究竟是遭遇了什么啊,悲惨地在这寒冷湖底,变成了一抔黄土……呃,一块黄金。
湖里葬狐狸!天啊!怎么这样悲惨啊!
黄狐狸一边哭嚎,一边努力将兄弟的金身背在自己背上,要带对方走。他嘴巴上还沾着凡人的血,当着父母的面吃他们的幼子时不觉自己残忍,自己的兄弟死在此处,却大哭悲惨,跺脚赌咒,一定要为兄弟报仇雪恨!
是冷寿?还是别的凡人?他要吃了他们!
“……你要吃了谁?”
——冷冷的询问传来,湖水的鳞波变得柔缓起来。
黄狐狸背着金狐狸,愣在湖面上。他见四面月色涌动,文士剑剑穗摇曳,山川日月入仙人襟怀,那双墨色的瞳眸中神色极淡,透着一股世外冰雪般的森然。
仙人降落于湖面之上,踏步伏波,冰冷地望着黄狐狸。
“你又要报复谁?”
黄狐狸张了张尖嘴,还保持着滑稽的两条腿站立背雕像的动作。他想说什么,但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而很快的,他眼前的世界开始猛然向一侧滑落。
或许不是世界滑落了。
是……
他的头滑落了。
狐狸头被陆文昭一剑斩落,“咕咚”坠入湖水中,一通坠下的还有那尊金狐狸雕像。湖水的血色向外扩散,在陆文昭的靴前止步,陆文昭一振剑上血色,还剑归鞘。
同样的卷子,他不会考陆空星第二遍。
更何况,这座湖就像陆空星的钱庄,金狐狸雕像就是陆空星存在这里的钱财。现在有人想堂而皇之地带走这些存款,负责看管这些存款的陆文昭怎么能愿意?
杀之。
这只黄狐狸也勾起了陆文昭的回忆,他去离狐山调查过一番,觉得无甚威胁,只要对方不再冒犯星主,他对凡间门妖兽的态度其实并不苛刻。然而现在,离狐山又派了新的妖兽出来,表明了不肯善罢甘休之意。
……当他愿意善罢甘休吗?
他本已忘了这山头,现在,倒是重新想起来了。
既然会对星主产生威胁,那就干脆——
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