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结束,巫洛阳回房休息。
狼罕王元子武的尸体已经被收殓了,装入棺木,摆在王帐的正殿内,等待举办丧葬仪式。房间里的被褥陈设也全部都换了一遍,又悉心打扫清理过,看起来已经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窗下的博山炉里燃着香,将整个房间都熏染成了同一种味道,再闻不到半点血腥味。
但是一步迈入这个房间,巫洛阳身边的女官还是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她不由得看向巫洛阳。她只是在巫洛阳发出尖叫之后,冲进房间时看了一眼,到现在都还在后怕,可是巫洛阳这个直面一切的人,看起来倒还算平静。
仿佛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巫洛阳回头看了一眼,摆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歇会儿。”
“殿下……”女官有些担忧。
巫洛阳打断她,冷静地道,“你该改口了。”
女官虽然未能参与方才的密议,但是狼罕部的大臣们对待巫洛阳的态度,却是看在眼里的,闻言一凛,连忙改口,“太后。”
巫洛阳微微颔首,“去吧。”
女官不再有异议,领着宫人们一齐退了下去。
巫洛阳这才四处打量了一眼,唇角露出一个微妙的笑,脚步轻快地走到桌前坐下来,整个身体靠近椅子里,先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一切都在预料之外,而且接下来还要面对无数的困难,但是这个开局,实在比巫洛阳最初时预想的,要好上百倍千倍。
至少现在,她是整个狼罕部身份最高的人了。无论面对谁,都不用曲意讨好、不用小心奉承。这让巫洛阳恍惚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这里远比中原皇都的那座深宫,更像是自己的家。
——能当家做主的,才叫家呢。
想到这里,巫洛阳又笑了一下。
不过这笑容只是一闪而逝,她循着这件事,又想到了那个至今仍叫她有些捉摸不透的人,狼罕部的公主元宝灿。
见到她的第一眼,巫洛阳就知道这个人绝不会像她表现出来的这样天真活泼、洒脱不羁。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表现出那样的性情,不过是一种试探。
那时,巫洛阳就知道,这狼罕部也绝不是一潭清水,这其中一定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只是不曾想,没等她摸清楚情况,做出计划,局势就失控般地发展成了现在这样。
可要说是完全失控,似乎也不尽然。
虽然这一步走得无比惊险,但无论是元宝灿还是她,如今都算是占尽优势。
但是这种不可控的变化,还是让巫洛阳对元宝灿生出了几分警惕。她知道元宝灿大概率跟元子武有仇,她接近自己,是想借自己的手杀人。巫洛阳又不傻,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是……元宝灿怎么就真的上钩了呢?
巫洛阳的表演虽然精湛,但她不相信元宝灿看不出来。
那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巫洛阳生于深宫,长于深宫,又自幼失去母亲、身份尴尬,在整个皇宫的定位都很微妙,所以她知道的、看到的、懂得的,远比一般人要更多。
在那座囚笼一般的禁宫里,太监和宫女,太监和宫妃,宫女和宫女,宫女和宫妃,宫妃和宫妃……什么样的事没有?
谁会真正地甘于寂寞呢?
所以巫洛阳看得出元宝灿对自己的心思。
但是美人计一用就成,甚至效果好到这种地步,仍然远远超出了她的预计。
借刀杀人的人,自己握住了刀。
这到底……
“笃、笃、笃。”面前的窗户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巫洛阳睁开眼睛,迅速站起身,谨慎地将簪在发间的短匕拔下,握在手中,这才伸手去推窗扇。
然后就对上了元宝灿似笑非笑的脸。
她靠在窗台上,动作慵懒而随意,似乎对巫洛阳全不设防。但是窗户一打开,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巫洛阳手中的短匕,不由啧啧了一声,似真似假地抱怨道,“王嫂真凶。”
这柄短匕之前被元宝灿用来杀死了元子武,但是,这样的东西一看就是有来历的,自然不能留在尸身上供人查看。所以元宝灿找来一把本属于元子武的宝剑,替换了它。
巫洛阳也不介意它沾过人血,依旧随身携带。
——或者说,正因为它杀过人,所以反而能够给她带来更大的安全感。
此刻,巫洛阳握紧手中的匕首,皱眉问,“你来做什么?”
元宝灿立刻露出大受打击不敢置信的表情,“王嫂这莫非就是他们说的,用过就丢?才当上了太后,就忘了我们之间的情分?”
巫洛阳额角青筋跳了跳。
她左右看了一眼,道,“进来说话吧。”
总不能让她在外头瞎嚷嚷。
元宝灿立刻展颜一笑,撑着窗台就要往里跳,看得巫洛阳忍不住皱眉,“房间有门!”
“这不是,爬窗户更像私会么?”元宝灿嘻嘻一笑。
巫洛阳看都不看她,重新坐了回去,“青天白日的私会?”
“那可不好说。”元宝灿嘴里这样说着,掸了掸衣袖,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她走到巫洛阳身后,隔着椅背拥住她,看向摆在桌上的妆镜,叹息一般地感慨,“王嫂长得真美。”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巫洛阳从镜子里瞥了她一眼。
元宝灿微微侧头,唇擦过巫洛阳的耳廓,带来一阵热意。而后她才在巫洛阳耳边小声笑道,“自然是来讨我的报酬。王嫂如愿以偿,我可是出了不少力,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
“怎么会?”巫洛阳笑了起来,“往后我要仰仗公主的地方,还很多呢。”
“口说无凭。”元宝灿贴着巫洛阳的脸颊,看着镜中二人相互依偎亲密无间的倒影,说出来的话却很现实,“王嫂得给我一样信物,我才好相信你的真心。”
说是信物,其实就是把柄。巫洛阳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说,“我腰上系的那块玉佩,是出嫁之前皇帝所赐,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所制,刻了我的名字,世上只此一块。原本就是做信物用的,今日便转赠公主,如何?”
这不仅仅是可以代表她身份的信物,甚至是可以直接取信中原朝廷的信物。
巫洛阳虽然不相信元宝灿的“真心”,但是对方想让她相信,那她就信好了。至少目前来看,短时间内,她们之间是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就此结盟,对巫洛阳真正掌控权力有极大的好处。
元宝灿亲昵地蹭了蹭她,“王嫂这样坦荡,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一边说,一边双手向下,就着这个姿势,去解巫洛阳腰间的玉佩。
这双手很快被巫洛阳按住了。
“这是腰带。”巫洛阳看着镜子里的人。
“哎呀,弄错了。”元宝灿嘻嘻一笑,也不在意,态度自然地把手移开,总算解下了那块玉佩。
她将这块玉握在手心看了一回,满意地收起,然后从袖袋里摸出厚厚的一叠信件,丢在巫洛阳面前的桌上,“王嫂送了我这样的重礼,我也不可小气了,这是我的回礼,王嫂等无人时……慢慢看。”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为暧昧,仿佛这是她写给巫洛阳的情书似的。
但巫洛阳当然不信,她随手捡起一封,果然是被拆看过的。取出里面的信纸一看,她的眉梢不由微微挑了起来。
不得不说,元宝灿确实很大方。
这封信是一位贵族写给自己的下属的,里面自然提到了不少利益相关的隐秘之事。虽然里面说的事,巫洛阳只看懂了一部分,但她已经明白了,这也是一个把柄。
再看桌上的信,一共七封,正好是今日与会的大贵族的数目。
巫洛阳不认为这会是一个巧合。也就是说,元宝灿将七位大贵族的把柄都送到了她的手里。
“公主也大方得让我惊讶。”巫洛阳暂且放下了手里的信,转头去看元宝灿。
元宝灿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眼神里渐渐带上了迷恋,她轻轻吻了一下巫洛阳的鼻尖,声音几不可闻地问,“那我今晚可以到你的房间里来吗?”
巫洛阳闭了闭眼睛,“嗯。”
在这一瞬间,她甚至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这个人是真的深爱她,所以才这样小心翼翼地讨好她。
但是——怎么可能?
……
巫洛阳变得忙碌。
她不仅要主持先王的葬礼,同时还要梳理整个狼罕部的情况,并且做出初步的安排。
她从中原带来的人手本来就不多,这一忙起来,便都被支使得团团转。
但是,没有任何人抱怨。
原本跟着公主远嫁,这些人对于自己的前程,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任他们再优秀,想要在异族的地盘上立足,甚至受到重用,机会都十分渺茫。何况,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之所以会被打发到巫洛阳身边来,便是因为不够优秀。
然而现在,形势不一样了。
狼罕王骤然暴毙,这对于整个狼罕部来说,是巨大的损失,但对他们,却反而是一个机会。
如今巫洛阳成了王太后,据说要从宗亲之中选聪明灵秀的小孩子过继,将来继位。但是,从现在到那孩子长大,至少一二十年的时间里,整个狼罕部,会是巫洛阳做主。
而巫洛阳最信任的、能放心使用的,无疑就是他们。
所以这些人也是卯足了劲儿地表现,只希望巫洛阳能看到自己的才能,给予更多的权力。
在他们的积极努力之下,元宝灿给巫洛阳的那几封信里的情况,都被一一查实了,而且还掌握了一些新的情况。
心里有了底,巫洛阳便开始在葬礼的间隙,私下约谈那些大贵族们,与每一个都达成协议。
至此,她在狼罕部,才算是真正地站稳了脚跟。
不过,是否能够令这些人真正信服,得到他们的支持,还要看她接下来的手段,是否能够解决狼罕部内部的矛盾,解决眼下所面临的诸多困难。
而这些问题,在巫洛阳看来,无非就是一个字:钱。
草原土地贫瘠,大部分地方很难开垦耕种,因此多以放牧为生。而且他们的放牧,不是种植牧草,而是逐水草而居。这里的水草丰茂,就在这里放牧,等草吃得差不多了,就转移到另一块草场。
虽然耕作也同样是靠天吃饭,遇到大涝大旱日子就会很难过,但多少总会有一些收成。但放牧,一旦遇到天灾,抵御风险的能力几近于无。没有水草牛羊就会饿死,牛羊饿死了人就会饿死。
所以,纵观各个草原部族的内部矛盾,几乎都是集中在草场的分配上。
而这个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资源,无法养活现有的人口。
也正是因为这样,人们才对带来了丰厚嫁妆的上国公主抱有这么大的好感。即使听说大王被人刺杀,如今管事的是巫洛阳,大部分人也愿意保持观望的态度,暂时不去生事。
因为只要她愿意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养活整个狼罕部一两年不成问题。
但是,巫洛阳当然是不会这么做的。
这样治标不治本,几年之后,这些问题一样会再次出现。到时候,中原朝廷可不会再给她送来一批物资。
至于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巫洛阳请教了一下又大晚上没事跑到自己房间里来蹭床的元宝灿。
“这不是很简单吗?”元宝灿搂着她的腰,下颌在她的肩窝里蹭了蹭,挑了个满意的姿势,这才说,“当然是发动战争!”
自己的草场不够?那就去抢别人的。
抢不抢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抢这个过程,可以让所有狼罕部的族人同心协力。这样既可以将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让部族子民之间的仇恨转变成对敌人的仇恨,也方便巫洛阳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起无与伦比的威望。
“战败了也能建立威望?”巫洛阳有些不解。
她在宫里长大,对战争的了解非常少,只有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但是吃了败仗的将军,朝廷一向是严惩的,都说这样会败坏军心,怎么听元宝灿的意思,却并非如此?
元宝灿难得见她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认真地听自己说话,忍不住有些膨胀地笑了起来,“你们中原朝廷的战争,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草原上的战争,说是打仗,其实应该说是劫掠才对。
即使打败了,被赶回了自己的草场,中途抢到的东西也不会还回去。
这也是为什么中原朝廷跟草原部族打了又合,合了又打,却始终无法彻底消灭他们的原因。因为他们打仗不是为了占领地盘,抢一波就跑。骑兵来去如风,固守在城池之中的守军很难摸到他们的踪迹,就算偶尔打个遭遇战,步兵也很难留下骑兵。
草原内部的战争,也同样如此。
所以胜利固然重要,但劫掠物资才是根本。
“何况一场战争下来,难免要死一些人。”元宝灿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有些冷酷,“有了抢来的物资,部族的人口又减少了,接下来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日子好过了,领导者的威望就建立起来了。
至于死者的家属们?他们就算要仇恨,恨的也是杀死了自家亲人的敌人,怎么会恨上面的掌权人呢?
说不定,下一次再去打相同的敌人,他们反而会是响应得最快、拼得最狠的。
巫洛阳怔怔地看着元宝灿。
注意到她的视线,元宝灿不由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别这样看我。”她说,“你现在是狼罕部的主事人,这些,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只是提前告诉了你。”
说到这里,她慢慢移开自己的手,重新对上巫洛阳的视线,“这就是政治,冰冷、残酷。没有你们汉人的书里写的爱民如子和水能载舟。怎么样,失望吗?害怕吗?”
巫洛阳久违地感觉到了初见时元宝灿对自己的那种试探。
她忽然笑了起来,“你是因为失望和害怕,才后退的吗?”
元宝灿面色微微一变。
巫洛阳却没有穷根究底。她从床上坐了起来,面上的神色有些严肃,“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但我不会完全相信。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除非事实证明它是错的。”
元宝灿闻言,轻轻皱了一下眉,但旋即又舒展开。
“我很期待。”她看着巫洛阳说。
巫洛阳重新躺了下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难怪当初你们把元子武的死推到乌兰部的头上——那个时候,你们就已经想好了,要以此为由,与乌兰部开战吧?”
战争总是需要一些名分大义的,这样才能鼓舞士气。
还有什么比为先王复仇更合情合理的理由呢?
何况狼罕部和乌兰部又一向不合,矛盾重重。选择他们作为开战的对象,比找其他部族好。
甚至,巫洛阳此刻忍不住冷静、乃至冷酷地想:会不会,所谓的世世代代结仇,也是上面的掌权者故意维持的局面呢?只有这样,在需要用战争来消耗人口的时候,战事才能一触即发。
这就是政治啊……
巫洛阳虽然很聪明,又是在宫里长大的,自幼就能接触到这些东西。可是真正走到台前,她才发现,自己以前所学的那点皮毛,实在是浅薄无比。
幸好……她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元宝灿,虽然到现在巫洛阳仍旧不知对方的目的,但毫无疑问,元宝灿的确帮了她很多忙。
元宝灿也在看她,并且问,“那你会打吗?”
巫洛阳没怎么犹豫,便道,“当然要打。”
她初来乍到,没有任何根基,不可能立刻就找到比这更好的办法——要是那么容易,草原人又不蠢,难道不会用吗?而且,如元宝灿所说,巫洛阳也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起自己的威信,才能去做她想做的事。
元宝灿又笑了一声,“所以……你会骑马吗?”
巫洛阳还真不会。
于是她又不得不多为自己安排了一堂骑射课。
不求能学得多精吧,至少箭不能脱靶,而骑马也不能拖后腿——虽然没有跟元宝灿交流过这个问题,但是她们两人其实都已经默认了,这一战,巫洛阳不会只留在大后方指挥调度,而是要亲上前线。
其实这个时代,想要留在大后方指挥也不现实。毕竟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留在后方,连战报都要延迟十天半个月才能收到,怎么及时有效地做出指挥?
也所以,才会有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过所谓的亲上前线,倒也不需要巫洛阳去先锋队里冲阵厮杀,多半还是坐镇中军,随时掌握各处的情况,做一些调度工作。至于具体的战斗,她不懂,当然不能瞎指挥。
但越是如此,巫洛阳就越要亲自去前线。只有这样,战争胜利的功劳才有她这个王太后一份。
行军的时候肯定不可能有舒适的马车给她坐,从现在开始练习骑射很有必要。
考虑到男女有别,这个老师自然只能让元宝灿来担任。不过很快,巫洛阳就意识到,这似乎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
“来吧,我先带你出去转一圈,感受一下。”元宝灿高坐在马上,笑着朝巫洛阳弯下腰,她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向前伸出,方便巫洛阳借力上马。
巫洛阳这时还没有意识到不妙,只以为这是正常的教学流程,于是握住元宝灿的手。
元宝灿用力一拉,就将她拽了上来,坐在自己身前。而后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拉动缰绳,马儿就向前小跑起来。
巫洛阳立刻感觉到了不适应。
马跑起来的时候,还是有些颠簸的。不习惯的人,掌握不了马儿的节奏,就会相当难受。她不得不靠着元宝灿借力,才能安稳地坐在马上,而不是被颠得摇来晃去。
“别急。”元宝灿在她耳边说,“跟着我,感受马儿的节奏。”
她说着,揽在巫洛阳腰间的手用力收紧,强硬地将两个人束缚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也使得巫洛阳的身体能跟随她一起晃动。
巫洛阳:“……”不得不说,这个姿势多少有点耍流氓的意思。
但是元宝灿跟她一样是女子,严格来说也没有对她做什么,所以她也不能说对方有多少是在认真教她,又有多少是故意。
她只好暂时将注意力放在学习上。
随着马儿一路奔驰,又有元宝灿带着,巫洛阳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开始感受到了其中的趣味。
别说她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就是一般的民女,恐怕也很少有机会能够纵马疾驰吧?从这个角度来说,草原人自矜于他们这里的女人能骑马、能拉弓,确实是有道理的。
这种迎风奔驰的感觉,巫洛阳第一次体会到,但已经深深为它着迷了。
难怪男人们对好马总是如此迷恋,就连宫里的皇帝,也养了许多的马儿。不过,那些被圈养在中原的马,与草原上的马儿比起来,终究少了几分烈性。
或许,我也应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了。
巫洛阳这样想着。
不过她没能继续想下去,因为元宝灿终于开始不安分了。
元宝灿跟巫洛阳可不一样,她从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被大人抱着骑马了。还没有马背高的年纪,就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小马驹。如此自幼练习,才能练出一身技艺。巫洛阳需要靠她在背后支撑,才能在马上坐稳,但元宝灿即便不牵缰绳,不用手,也不会被马儿颠下去。
事实上,她还掌握了一种即便在草原上,也通常只有顶级骑士才能掌握的绝技:一脚踩马镫,借力把自己藏在马腹之下。
在战场上冲阵的时候,这个技能是很好用的。
有这样精湛的技艺,她坐在马上,自然不会像巫洛阳这样紧张,甚至能腾出手来搞一些小动作。而巫洛阳想要阻止她,却根本不可能。
等到马儿跑累了,停下来的时候,巫洛阳已经是面红耳赤,衣衫微乱了。
元宝灿一把马停下来,她就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去,唬了元宝灿一跳,连忙跟着跳下去,捞起她的腰问,“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巫洛阳狠狠瞪了她一眼,“我明日就换一个老师。”
反正草原上会骑射的女子到处都是,就算技艺不如元宝灿,至少不会对她不敬。
“别别别,我知道错了,给你赔罪。”元宝灿搂着她的腰不放,把人带回马儿跟前,“就把我最宝贝的踏风送给你,怎么样?”
巫洛阳闻言,都顾不上生气了,转头去看她,“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元宝灿语气暧昧。
不过,的确,在两人至今为止的往来之中,或许双方都有所保留,但能够表露出来的部分,都足够坦荡。
“去吧,摸摸它。”元宝灿在巫洛阳腰间推了一下,“别怕,我喜欢你,踏风当然也喜欢你。”
巫洛阳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在长长的马脸上摸了一下。踏风打了个响鼻,却很温顺,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巫洛阳见状,不由笑了起来,解开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两块糖,放在手心递了过去。
踏风用鼻子嗅了一下,而后舌头一卷,将这两块糖卷走了。
巫洛阳被它舔得手心发痒,笑得更厉害了。
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元宝灿冷着脸,用帕子给她擦拭手心,一边拉着巫洛阳去一旁的小溪里洗手,一边抱怨道,“脏死了。”
巫洛阳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故意说,“你喂马的时候不是这样吗?”
“……我以后不喂了!”元宝灿赌气地说。
巫洛阳不可思议地问,“你在跟一匹马吃醋?”而且还是她自己的马——虽说刚刚已经送给巫洛阳了。
“不可以吗?”元宝灿一根根揉着她的手指,“你都没有喂我吃过糖。”
而且还是用这种喂法。
她这样说着,视线就落在了巫洛阳腰间装糖的荷包上。
巫洛阳忍住了抬手无捂荷包的冲动,告诫自己不要跟对方一般见识,“你又不是马。”
“我现在是了。”元宝灿说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张嘴,还真的跟踏风一样发出了独属于马儿的“唏律律”的声音。
踏风一听,立刻很开心地凑过来蹭她。
巫洛阳:“……”
她妥协了,用帕子擦干手,解开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块糖递了过去,“这样可以了吗?”
“勉勉强强吧。”元宝灿说。
她没有伸手接过糖块,而是直接握住了巫洛阳的手腕,将她整只手都拉过去,然后连糖带手指一口叼住。
清溪潺潺,水草招摇。
巫洛阳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说十指连心了。当元宝灿将她的指尖当做糖块,啃咬、吮吸、碾磨时,她只觉得指尖阵阵发麻,而那一点麻痒,又在瞬息之间顺着身体的脉络直抵心脏,让她的心也跟着麻痹了一瞬。
元宝灿恋恋不舍地松口,评价道,“很甜。”
巫洛阳回头看了一眼,见跟随她们的护卫直到此刻才远远地出现在视线尽头,才松了一口气。
“别怕。”元宝灿小声笑道,语气里不无得意,“踏风跑得快,他们跟不上的。”
她说着,朝巫洛阳眨了眨眼,“下次趁他们不注意,我带你偷溜出去玩,怎么样?”
巫洛阳疑心这又是她的陷阱,但还是忍不住心动。
自由的滋味,她是到了这里才明白的。但即使在这里,她的行动大部分时间也仍然只能被局限在王帐之中。如此,偷溜出去玩自然就很有诱惑力了。
“最近不行。”最后,她还是抵抗住了这种诱惑。
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今天这样出来跑一趟,就是极限了,而且次数也不能太多。
元宝灿遗憾地说,“那只能等下次了。”
巫洛阳见状,反而不是那么遗憾了,“走吧,他们都过来了。”
……
葬礼和各种准备工作就用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眼看天气越来越冷,再拖延下去就要耽误转移到冬季草场的时间,巫洛阳与几位大贵族商议之后,决定即刻召集人马,出兵乌兰部!
乌兰部在狼罕部的北边——狼罕部之所以是所有草原部族之中,与中原王朝往来最多的,就是因为他们最靠近南边,与中原接壤。
越往南,气候越湿润,气温也越高,水草自然更加丰美。
所以狼罕部要比乌兰部富饶一些。
再加上跟中原王朝贸易往来,整个狼罕部的生活水平,都要比草原内部的其他部族要好。
因为老狼罕王元天雄酷爱中原文化,一直在推行汉化的缘故,就连部族内部交流时,贵族们也习惯说中原官话。这也是巫洛阳到了这里之后,跟狼罕部的人没有任何语言障碍,可以直接交流的原因。不得不说,这一点,大大地节省了她的时间和精力。
扯远了,总之,因为彼此之间的差距,狼罕部打乌兰部,是没有多少压力的。
因此,行军路上的气氛还算轻松。
巫洛阳大概是其中表情最沉重的一个。却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事,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虽然已经学会了骑马,但这种长途赶路,依然很难适应。
疲惫之类的就不说了,咬咬牙就能坚持过去。主要是骑在马上,腿上的皮肤被磨得很厉害。
第一天下来,就破了皮,起了水泡。
勉强坚持到扎营的地方,帐篷一支起来,她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让女官来为自己处理伤势。
然而,答应了去拿药的女官一去不回,最后来的却是元宝灿。
巫洛阳看到她,不由叹了一口气。
狼罕部上下,明眼人都知道,元宝灿和巫洛阳最近越走越近,显然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联盟。巫洛阳身边的女官不知内情,自然不会阻拦她。
元宝灿一看她的表情,就笑了,“放心,今天不闹你。我只是来看看你,伤得厉害吗?”
“你自己看吧。”巫洛阳说着,把脸别开。
实际上是她自己不敢看。
元宝灿意识到了这一点,先拍了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抚,才在她面前蹲下来。她有经验,没有直接撕扯布料,而是带来了一把剪刀,将伤处附近的布料剪开,再小心取下,尽量不牵动伤处。
即使如此,巫洛阳也疼得身体发颤,抓住了身下的锦褥。
“怎么会这么严重?”元宝灿微微吸了一口气,皱眉道,“你的马鞍是特制的,本以为会好一些。”
巫洛阳这时已经缓过来了,鼓起勇气低头看了一眼,倒觉得还好,“比我想的好一些,应该不算太严重吧?”虽然有大片红肿,但真正破皮和起泡的地方不多。
“今天是不算严重,可是还要这样赶几天的路。”元宝灿一边擦药,一边担忧地道,“你能坚持吗?”
“当然能。”巫洛阳笑了起来,“你别看我这样,吃过的苦可不少。”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让元宝灿握着药瓶的手忍不住收紧。
即使是在对她装可怜的时候,巫洛阳也没有说过自己在南朝生活的细节。但越是这样,就越说明那些经历有多不堪回首。
她很想安慰一下巫洛阳。
可是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很空。过去的巫洛阳无法从中得到安慰,现在的巫洛阳,已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这样想着,元宝灿故作轻松地问,“这么说来,你在那边的仇人不少?”
巫洛阳被她的说法逗笑了,“是不少。”
“没有报复回去?”
“你说呢?”
两人说到这里,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们是相似的,完全可以理解对方的想法和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