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为领着止观法师沿衣铺所
这一带大街小巷、民居宅院,纵横交错,似绵延千里,莫知头。每个区域皆门庭熙攘,茶坊酒店、勾肆饮食随处可见,来往行人更是络绎不绝。
此时天色已渐暗,街边铺席都早早挂起了黄纸灯,散
如此万家灯火,人间烟尘,自有其不可言的凡俗之感,比之世家奢靡与佛家清净,更令人心生暖意。
谢不为一路都未与止观法师多言,直到拉着止观法师坐到了一家汤饼铺席里,先教铺主上两碗素汤饼,又熟练地用热水浇烫瓷碗木箸之后,才偏头与一直皱眉视他的止观法师道“周哥哥可有哪里不适”
又连忙倾身低语,“法师名号实
止观法师像是无视了谢不为的称呼一般,只坦荡应了谢不为所问,“这身衣装并不合身,且多有刺痒之处。”
谢不为闻言亦附和似的随口抱怨道“是啊,确实不大合身,也有些扎人。”
但
说着,随手一指正
止观法师便垂眸不再多言,而铺主恰
谢不为便从布袋中摸出了四枚铜钱放
铺主此刻才算正眼看到了谢不为的面容,不禁怔愣,随即面红口吃,站立难安,握掌挠了挠后脑勺,竟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谢不谢。”
再倒退着回到了锅灶前,拿起抹布清理灶台,只是眼睛还一直偷瞥谢不为。
谢不为倒没
这魏朝的汤饼便是类似现代的面片,是为魏朝百姓最为寻常的主食之一。
止观法师微微颔首,欲拢袖拿箸,却只触到了空气,这才想起现下身上乃短褐衣裳,并无宽长大袖,动作瞬有一顿,不过很快自然地接过了谢不为递来的木箸,夹起一片汤饼,拂开遮面的帷帽送入口中。
但只咀嚼两下,眉头便又皱起,似是难以下咽。
谢不为一直注意着止观法师的动作,见状,笑问道“周哥哥为何皱眉啊”
止观法师沉默须臾,再咽下了口中汤饼,语有不解,“为何这汤饼如此粗糙,且味道有些奇怪。”
谢不为便也吃了一
片汤饼,嚼了几下吞咽后,点头道“确实粗糙,是面粉本身不够细,加之团揉时间不够才如此,这味道嘛,应当是只放了一些粗盐,这粗盐不比细盐,咸中自有微苦,味道当然也会有些奇怪。”
语顿又笑,不过啊,如此粗糙汤饼才是百姓通常所食,自然是比不上我们平时所食的汤饼,细粉细盐,还会格外注意团揉时间和手法,就连烹煮的火候都会格外小心。”
止观法师闻言淡看谢不为,未有接话,只皱眉渐展,复垂首静食汤饼。谢不为也不再多说,两人皆如此安静地吃完了各自面前的汤饼。
走之前,谢不为还特意跟铺主打了声招呼,态度十分亲和随意,完全没有架子,又惹来止观法师一眼,但谢不为未对此有解释的意思,而止观法师也未开口问,两人便都保持了诡异的沉默,行
谢不为再领着止观法师往靠近佛寺的静谧处去,许久之后,夜色已完全笼罩天地,两人才到了地方竟是赵克家。
赵克显然没想到谢不为会
谢不为向他道明了此来借宿之意,赵克只稍稍打量了谢不为身后头戴帷帽的止观法师两眼,便欣然应允。
但赵克家宅院实
赵克本想安排谢不为和止观法师睡
赵克起初自然不允,但耐不住谢不为坚持如此,便只好依了谢不为。
不过,还特意取出冬日用的厚被褥为席,垫
谢不为向赵克谢过之后,与止观法师皆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到了柴房歇息。
因着今日走得有些多了,身体不免疲乏,这厢才躺下,不过几息后,谢不为便已睡去,但
谢不为勉强撑眼寻声看向了睡
谢不为轻哼了一声,再撑身半坐而起,打着哈欠问道“周哥哥为何还不睡”
许是因知晓是自己吵醒了谢不为,止观法师此时也面露愧色地坐起,低低叹道“并非是我不愿睡”
才半句后,语气竟有些茫然,“此处太过硬冷,浑身皆有不适,实
谢不为会意地点了点头,虽说止观法师看似是
即使他所住的地方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榻,但那上头所铺席褥都会是世上最柔软暖和的织物,这般,便也不奇怪止观法师会不习惯席地而铺的寻常床褥。
且柴房确实更为阴冷
,即使已至初夏,夜里也难免会生凉意。
谢不为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豌豆公主的故事,不禁轻笑出声。
这止观法师倒当真有豌豆公主的样子,但可惜的是,这里并不会有那么多床垫鸭绒,他便只能将自己身下的床褥铺
“现
止观法师并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近,也不知要如何应对,顿时浑身有些僵硬,连忙竖掌于胸前,是为与谢不为保持距离,也是为了暗道“阿弥陀佛”。
谢不为又觉得止观法师像那取经路上被女妖所抓的唐僧,而他现
映着淡淡月光的眼眸
“周哥哥这般还不躺下歇息,难道是想与我一个被窝吗”
止观法师也果真如那唐僧被调戏了一般,忙惶恐地抽出手来,再迅速背对着谢不为躺了下去,连声诵道“阿弥陀佛。”
谢不为笑后便不再靠近,也侧过身去,同样背对止观法师,轻声道“晚安。”
此后,虽不知止观法师究竟有无入睡,但谢不为倒是再没被吵醒。
翌日清晨,天还未曾大亮,赵克便已起身前来敲门,倒不是为扰谢不为与止观法师安眠,是因到了他离家前去郡府上值的时候,家中只剩夫人与女儿,便不好再留他二人。
谢不为与止观法师皆闻声就起,再
“你身旁这位师父,可是大报恩寺的佛子”
谢不为也不奇怪赵克能辨出止观法师的身份,只暗暗颔首,算是回答了赵克的问题。
赵克顿时暗嘶一声,是觉棘手,又问“那太子殿下可知此事”
这下倒是谢不为有些犹豫了,他先是摇头,再又立马点头,开口解释道“殿下现
赵克稍忖之后便了然,谢不为这是
他不禁为谢不为担忧,“不论其他,东阳长公主要是知道了,怕是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谢不为却只笑笑,“那又如何,长公主总不能杀了我吧。”
但不想赵克沉吟之后竟当真点了点头,“你还真别说,按东阳长公主那张扬跋扈的性子及手中权势,怕是会真的杀了你。”
谢不为两眉高抬,显然有些惊讶。
赵克更是低声道“且不说长公主兄长及夫家,只说长公主的性格,便是京中一等一的跋扈,我曾耳闻过两件有关长公主的事,一是佛子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长公主性情正是暴戾,而刚好有位侍女
头
他一叹,“这第二件事,便更是骇人听闻,是长公主手下负责与大报恩寺来往的内侍,为满私欲,不仅强占编户良田,还强抢那户人家的女儿,还活生生将那女儿凌虐至死,那家父母实
语顿,再道,“不过,那回长公主可算是惹了众怒,不仅世家私下议论纷纷,民间百姓更是多有怨言,时人多做讽诗歌谣暗刺皇室及长公主,后皇帝为平息此事影响,下令将那内侍流放益州,这才稍安民意,此后,长公主行为才算有所敛。”
但他面上仍是挂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但是,你这回却又不一样了,你带走的可是长公主的心肝,即使到时完璧归赵,长公主也未必不会追究,且你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长公主要真的决心杀了你泄愤,即使是你叔父谢太傅出面,恐怕都有的周旋。”
说罢,便是连连叹息。
因着东阳长公主近些年确实不再惹出什么祸端,故谢不为也确实不曾听闻有关东阳长公主的事迹,倒是当真没有预料到带止观法师出来的后果会有如此严重。
可一瞬的凝重过后,谢不为又勾了勾唇角,玩笑似的对赵克道“即使我叔父不够,不是还有太子殿下嘛,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长公主杀了吧。”
赵克是清楚萧照临如今处境的,便并未有谢不为如此乐观,但也不好与谢不为直言,只能低低叹道“兴许太子殿下当真可以保住你吧。”
但又反应过来,“不如你现
谢不为这下没有任何犹豫,而是直接摇了摇头道“我还需要一天时间,明日我才能将法师送回去。”
此时天已大亮,东出的太阳驱散了夜间凝成的淡淡云雾,再有晨风一吹,使得空气都清新起来,而日光也融融洒下,照亮了谢不为半边侧脸,眸光格外熠熠,像是金乌
赵克看着眼前的谢不为,不知为何,劝阻之语再难说出,只觉可以没道理地相信谢不为,便也敛去了面上愁容,拱手对着谢不为一笑,“虽不知谢主簿到底有何打算,但我静候谢主簿佳音。”
谢不为亦拱手还礼,
但
可止观法师面上并无任何波澜,谢
不为便也没有主动提及的意思,只对着止观法师扬唇一笑,“周哥哥,我们也走吧。”
止观法师闻言微微抬眸,目光隔着一层轻薄的白纱落
谢不为今日没再拉着止观法师徒步“旅行”,而是到了车马集散处,花两文租了一辆老牛板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一直晃到了午时,气温渐热,老牛也开始不住地吁吁喘气,才到了谢不为所说的地方京郊农田。
京郊农田是为临阳城内饮食供给的主要来源,也是编户聚居之所。
两人
但
他再瞥了一眼
说着,作势就要去触碰止观法师的腰,但被止观法师侧身躲了去,又是竖掌念道“阿弥陀佛,我并不难受。”
再望向了不远处的稻谷田,似是学会了转移话题,“不知施主带我来此是为何事。”
谢不为见止观法师不愿,也并不纠缠,而是顺着止观法师的目光同样看向了稻谷田,瞬目笑了笑,神神秘秘道“看了你就知道了。”
言毕便阔步往田间走去。
午时后便是一日最热之时,即使只是走
可
而这也仅是少数,更多农人还是头也不抬地专心
谢不为就领着止观法师
因着田里的农人皆忙于农活,虽有人注意到了谢不为与止观法师这两个有些不同寻常的外来者,但都没有时间搭理他们。
他们二人也就这么一直看到了天色复昏,农人开始拾农具准备回家之时,才匆匆避开。
日已西斜,他二人的影子仿佛被这最后仍燃烧的太阳从轻盈的天上打落至田间地头,再沾染了厚厚的尘土,变得沉重而逶迤。
站久了自然也会累,
谢不为便拉着止观法师到了来时曾路过的一间破庙处歇息。
破庙显然衰败已久,灰尘如土,蛛网如布,供台零碎,蒲团无踪,就连正中的佛像,也缺失了一臂,面容法相掩
但谢不为并不讲究,到外面随意拾起了一支长叶,大略清扫了门后一处地方,便直直坐了下去,再抬眸邀止观法师,“周哥哥也坐吧。”
止观法师凝眸,直直地看着谢不为看了许久,久到外头昏色将黑,弯月隐约挂
谢不为拍掉了长叶上沾染的灰尘,再吹了吹,状似无意道“是也不是。”
说着,用长叶指了指门外深灰色的天空,“有太多太多,我们都看不到的东西
止观法师闻言沉思,再道“是更多农人的劳作吗”
谢不为眸底映着深灰色的天空,但却闪烁着比星子还要明耀的光芒,摆首道“不是。”
再回了眼,目光落
“是众生。”
他不等止观法师再
他慢慢取下了止观法师头上的帷帽,那昱金印记瞬间散
谢不为并未
他垂眸细数,“是昨日熙熙攘攘参加斋会的百姓,是围聚
他忽的抬眼,再凝止观法师,“是你,也是我。”
他又笑着摇摇头,“可仍不止于此,太多太多众生,你不曾见过,我也不曾见过。”
止观法师头顶的印记又开始隐隐闪烁,但他本人却无甚感觉,只拧眉追问,“可你不是说,要带我见神佛吗”
谢不为将手中长叶慢慢卷起,又倏地松开了手,再任其缓缓舒展,复摆首道“我不能带你见神佛。”
他再将目光猛然扎进了止观法师琥珀色的眸底,一字一顿,声音
“不见众生,何以见神佛”
止观法师浑身一颤,头顶的印记也愈
谢不为却不再看止观法师,而是望向了外头已显
顿,“也有,
你想见的神佛。”
忽有夜风吹入破庙,竟吹起了断臂佛像上的蛛网灰尘,庄严法相重现于世,长眉垂眸,低视众生。
但他二人都不曾
直到谢不为的肚子开始抗议,这才打破了此间宁静。
谢不为适才的清雅气度皆不
说罢,便借着月色往不远处的田间去,不多时,便抱来了一团干草和两个芋头。
并动作娴熟地从袖中掏出了火折子,将干草点燃,再把芋头丢了进去,用捡来的细枝不停地翻滚芋头。
“说来也巧,刚好
干草燃着后,等第一阵烟散去便只剩明火,不仅可以烤芋头,还幽幽照亮了谢不为的面容,
止观法师从前虽吃过芋头,但皆为细之物,比如芋泥羹和芋泥糕,从未见过这种未剥皮的芋头,可
谢不为有些惊讶,但下意识还是回想起了脑中关于芋头的记忆。
他识得芋头倒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生活经验,而是
有时
时间久了,自然能认得未处理过的芋头的模样,甚至还学会了如何把控火候烤芋头。
但这些,都不便告知止观法师,他只能想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小时候
止观法师也没再追问。
等芋头烤好了,谢不为还习惯性地将两个芋头都剥了一半的皮,再递给止观法师,两人默默吃完了芋头。
因着这两日下来皆有些疲力,便都不再挑剔地随意靠
翌日,
后来到了田间交叉路口,用身上仅剩的两文钱搭上了去往城中的老牛板车,且看样子竟还是昨日那头老牛,
谢不为便忍不住招猫
逗狗的手,轻轻拍了拍大牛角,结果惹得老牛兴奋回应,差点“老牛失前蹄”,将他二人摔了下去,他便
不过,比之昨日的顺利,今日却要面对一个逃不过的问题。
谢不为
又才往城门走了两步,那些卫兵便都齐齐围了上来,所过之处,烟尘四起,牛惊犬吠,行人亦慌乱逃窜,场面一度喧嚣。
但因止观法师仍是头戴帷帽,故暂无人认出止观法师的身份,还以为是谢不为身边的随从。
为首卫兵
又轻嗤一声,双手握上了刀柄,手背青筋因使力而突起,“得罪了。”
是丝毫不给谢不为再进城的机会
而这,也是完全出乎谢不为意料的
说罢,不由谢不为开口辩解,那卫兵便手持佩刀向谢不为砍去,说时迟那时快,谢不为迅速侧身一避,寒光过处,一段青丝飘然落下
是仅差分毫便砍到了谢不为
那卫兵也没料到谢不为竟会躲闪,稍怔过后,面有怒色,威胁道“若是谢公子配合些,我还能保证不伤到公子的美艳姿容,但若是你敢再违抗主令,我便再不留情了”
谢不为这才知道赵克所说东阳长公主之嚣张跋扈当真一点不假,竟敢
但他也顾不上再多深思,又侧身躲了几刀之后,竟被逼至了一处角落,眼看身后再无退路,而刀刃寒光已近
那卫兵见谢不为已是必死无疑,倒缓了一缓手中攻势,狞笑道“谢公子倒是有几分血性,可惜了,你今日必成我刀下亡魂”
而
可那卫兵竟是头也没回,只大笑应道“得罪止观法师,长公主有令,无论有没有见到止观法师,今日,这谢不为都必须死。”
语罢,便又高举佩刀,重重朝谢不为劈去
而谢不为也本能地紧闭上了眼。
下一瞬,破空之声传来,一道温热的血溅到了谢不为面上,可却丝毫没有痛意
谢不为顿时惊诧睁眼,血滴滑入眸中,霎时如赤帘般遮住了谢不为的视线,但他却能听得适才还趾高气昂的卫兵竟
四周卫兵急忙上前探看,另有少数人向城门处望去方才是有一支箭
马蹄踏起的烟尘散去后,众人得见来人一身玄金长袍,稳坐赤色骏马之上,引弓搭箭的手还未放下,黑色皮革手套上的银戒正反射着正午的阳光闪耀刺眼。
竟是太子殿下
众人皆惊愕,又闻马蹄声如闪电般驰近,冲破了卫兵组成的人墙,撞翻了一众卫兵,一时哀嚎声接连不断。
但谢不为仍是看不清究竟
“孤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