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两位兄长来过之后,花满楼已经有四五天没有踏足离断斋。
傅回鹤从第二天开始就沉入后院湖底,不言不语没有丝毫动静,但尔书知道,傅回鹤醒着。


尔书默默放下抬起的爪子,抠了抠身下的草皮。
离断斋前堂
形相清癯,身材高瘦的男人束手而立,青衣方巾,本是一副文士打扮,那双眼睛却亮若鹰隼,
他的面前是一方屏风,上面用金色的笔迹勾勒着黄药师的一生,自幼时颠沛、母亲亡故后与父亲闹翻,愤而出走,一直写到几十年后孤身一人的游历河山,襟抱难抒。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身看去,就见此间白

“我姓傅。”傅回鹤
黄药师欣然落座,没有半点初初来到离断斋客人的紧绷或暗自戒备,他看向傅回鹤的眼神带着些许探究,但却并不带有旁的意思。
“这里与我幼时来时,看上去并不太一样。”黄药师道,“想来多年未见,傅先生也有了些许变化。”
傅回鹤抬眼看了看他“你记得”
黄药师抬手抚过面前的长桌,笑道“我记事很早,依稀记得母亲曾经抱着我,
当年的惊鸿一瞥太过惊艳怪诞,这才让黄药师
“于黄岛主是几十年光阴,与我,千年不过转瞬即逝。”傅回鹤侧首抽了一口烟,无色无味的灵雾越过舌尖缓缓而出,只依稀品得出一丝湖水沁入心底的冰凉,“黄岛主此番前来,是为亡妻”
黄药师素来是任性又离经叛道的性子,但他也足够自持自傲,所以
“是。”黄药师并不吝啬展现自己的,亦或者说,是愿望,“不知傅先生这里,可否有起死回生之术”
起死回生。
傅回鹤嗤笑了一声,而后半依靠
“傅先生但说无妨。”黄药师眼中光掠过。
傅回鹤本就心中烦闷,更因为桃树的事颇有些迁怒之意,此时便有些不耐。
“既如此,用你女儿的容貌才情来换,你可愿意”
黄药师面上的神情陡然一变,整个人显得危险起来,他笑了下,唇角的弧度却带着冷意“傅先生说笑了。”
傅回鹤动作慢慢地
黄药师深深凝视面前的男人,沉声道“这是我黄药师的,哪怕代价再为沉重,我也愿意付出。但我的女儿自出生便属于她自己,我没有资格用她的哪怕一根头
傅回鹤却是笑了。
“如此这般听起来倒像是黄岛主自
持的反对礼教束缚,反对三纲五常禁锢了,那为什么对门下弟子却规矩森严,管束严苛,哪怕逐出师门之后,也要
黄药师脸上的笑容已然彻底消失。
“你很天才,于是你太害怕自己平庸,你希望自己做到效仿魏晋风骨的潇洒倜傥,却
“你对亡妻的深爱,究竟是你认为的深爱这位女子,还是因为她死
傅回鹤的话一言一词都十分尖锐犀利,字字句句都
黄药师却是蓦然一笑,并没有生气,而是反问道“傅先生这般抗拒深情,是因为自己没有,还是因为害怕看到自己有,所以拼全力去抵抗”
傅回鹤手中的烟斗没有再往嘴边送。
良久,他坐起身子,不再谈及方才的话题,淡淡道“死而复生乃违反天道轮回,黄岛主若真的交易这个愿望,走出离断斋,
黄药师这次思忖了一会儿,而后道“阿衡可会有感知”
黄药师的亡妻是自幼与之定亲的冯氏,小字阿衡,是为冯衡。
“黄夫人故去已久,魂魄早已得入轮回。所谓的死而复生,不过是复生了一具皮囊,若是黄夫人轮回的一世到头,魂魄思及前世,想要回来,这具皮囊自会真正复生。”
“倘若黄夫人的魂魄只道无爱无憾,选择再入轮回,那么黄岛主身边的,将会永远是一具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皮囊。”
也正因为如此,离断斋从来没有实现过起死回生这样的愿望,哪怕是时间回溯,也远比起死回生要更加稳妥。
但因为黄药师世界的天道所托,
气运之子的父母一般而言都很难会是大气运者,像黄药师这样气运强盛,周身愿力强大的属实少见,也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以原本非气运之子的身份衍生出一个新的世界,从而成为撑起衍生世界的气运之子。
傅回鹤静静等待黄药师的决定。
黄药师的决定下的并没有多少纠结,尤其是
黄药师语气坚定果决“是,我想要她回来。”
傅回鹤闻言,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晌,而后忽然开口问“你后悔过吗”
黄药师愣怔了一瞬“什么”
“她原本是大家闺秀,
“因为选择了你,她才与江湖扯上了干系,为了你,她才会
“黄岛主,你可有后悔过”
冯衡天性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
然而之后黄药师的两个徒弟心生爱慕,因为桃花岛规矩森严,不允许自由恋爱,便盗取九阴真经逃离桃花岛,
引得黄药师勃然大怒。
冯衡之后为了劝慰黄药师,便想
过了片刻,黄药师缓缓开口,道“若是傅先生问我是否后悔带阿衡离开,我只会说,我永远不会因为这件事后悔;
但若只是问我是否后悔我只会后悔,那时不该将自己对九阴真经的执着展现
“至于傅先生说的,若她并非嫁我,或许会子孙绕膝,和乐一生的可能”
黄药师哼了一声,冷着脸道“我爱慕阿衡,怎么可能会去想什么若别的男人娶了她这般的屁话”
说完,他看向傅回鹤,眼中已然有了些许明了,便道“傅先生,喜爱这种事从来都是盲目且冲动的,不论是多自诩高风亮节的圣人,
“这是爱的本质,也是本能。”
黄药师迎上傅回鹤的眼神,坦然而笑,眉眼间带着一份邪气与张狂傲然“傅先生,某这一生追求自
“我自知从来不是什么完美的人,我看得破世间凡俗,却放不下种种意难平,其中最为纠葛难解的,便是阿衡。”
“莫说傅先生今日拿走的是往年七情,便是
“傅先生此前所说并不错,阿衡死后,我不封坟墓,挂满她的画像,江湖人皆知东邪有一位深爱的妻子,黄药师的深情因此传遍世人耳中。但与此同时,只要黄药师的名字
“她永远是我黄药师深爱的妻子,我不仅要我记得她,让我们的女儿记得她,也要让世人记得她而如今有一个让她活过来的机会,哪怕到最后醒来的都不是真正的阿衡,那又如何”
“我看着她的面容,记忆中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只会越
“傅先生,对深爱之人而言,最刻骨的痛不是死别,而是后悔相遇,是遗忘。”
“也因此,
“换句话说”
“若是因为这等虚无缥缈的假设放弃心爱之人,有朝一日梦中惊醒,想要去见她,
“这世间我不信他人会比我更爱她,更重她,所以我为何要放开她”
傅回鹤良久不言,半晌,他抬眼看向黄药师,道“黄岛主的交易可以做,但我要取走黄岛主几样东西。”
“原本离断斋的交易品,将会是黄岛主终身失去某样情绪或能力,但我想要用另一种方式去交易,只看黄岛主是否愿意。”
黄药师心头一震,压下心中掀起的波浪,沉声道“傅先生请讲。”
傅回鹤站起身来,绕过长桌走出,声音平板无波“我要抽走黄岛主过去几十年内因爱而生的喜、怒、忧、惧、爱、恶、欲,
黄药师是个极情随性到甚至任性的人,他最是知道七情对一个人的重要,若是抽走这些

皱眉问道“也就是说,随着交易的成立,我对阿衡曾经的爱意也会被抽走”
傅回鹤做生意向来说的明明白白“不仅是对爱侣的爱意,对女儿,弟子,朋友黄岛主所有曾经产生的七情,都会朦胧模糊。”
黄药师坐
“可以。”
“但我有一个请求。”
傅回鹤眼神一动“什么”
黄药师道“我会
门口的檐铃响了又响,黄药师离开,离断斋后院悄无声息地少了一棵含苞待放的桃树。
傅回鹤隐
人们
可傅回鹤却无心可问。
但他隐隐能察觉得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想留下他,却不知该不该挽留。
傅回鹤的额头隐约渗出一层薄薄的晶莹,看上去竟像是汗。
他抬手一勾,博古架上数以千计的香盒掀开盖子,绚丽多姿的交易品朝着傅回鹤的方向汇聚而来。
傅回鹤站
尔书大惊,爪子诧异之下原地打滑了两下就要往浓雾里面冲,下一瞬,却被榕树枝捆了小身子硬拽了回来。
“放开我”
尔书的身形化作原本的大小,半人高的巨兽
青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径直一抽将尔书抽进湖水里咕嘟嘟喝了好几口。
好大一只毛绒绒
不对啊,这湖水不应该灵气逼人,除了老傅和花公子,谁碰就腐蚀谁吗
怎么喝起来一股寻常湖水的味道
灵气去哪里了
尔书的视线逐渐落
紧接着,尔书的屁股一疼,嗷嗷叫着跳出湖水,转头就看见眼熟的断剑祭坛
浓烈的灵气几乎汇聚成不可见的乳白色,
傅回鹤的紧攥的手指一松,热烈灼烧的红色脱手而出,
这是方才他亲手从黄药师魂魄内分离出的七情。
乳白色的灵雾前是离断斋千年之中聚集的各色各样的交易品,他们或喜悦,或热烈,或忧伤,或恐惧闪动着不同人生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傅回鹤抬起手,手中的烟斗悬停
浓烈的灵气与排斥如同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外扩散,如同静潭中的水,固执地拒绝傅回鹤的靠近。
傅回鹤不但不退,反而再度上前一步,神情专注认真,步伐坚定而决绝,原本
手上的力道再也无法靠近,傅回鹤手指一转,握着烟斗的手势变幻为执剑的姿势,骨节处因为用力之大已然隐隐
“咔嚓”一声轻响。
傅回鹤手中陪伴千年的玉质烟斗寸寸碎
裂,星光点点之下,自后院湖水之中抽调而出的灵气一滞,而后骤然涌入傅回鹤体内,推动着傅回鹤的指尖再度向前。
傅回鹤闷哼一声,唇角溢出猩红的血液,一滴血色滴落
周围桀骜不驯的各色灵雾
傅回鹤全身剧痛,
周身浓雾早已散去,傅回鹤扶着博古架,抬手擦去唇边血迹,脸上竟显现出一抹笑意。
慢慢的,那笑意越来越深,唇边的弧度越来越大,最终从浅笑转为大笑。
笑到胸膛抽痛也不想停下。
谪仙般的眉眼带着些许的疯狂,像极了当年为了一个答案拼死向天道复仇的傅凛。
傅回鹤是少了七情六欲没有心,可只要足够多,未尝不能造出一颗心。
但他不想再做傅凛。
他想做傅回鹤,遇到花满楼的傅回鹤。

去找他。
去留下他。
浓雾再度凝聚而来,傅回鹤的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
尔书着急忙慌跑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前堂狂风过境的一片狼藉,和博古架上空空如也的香盒们。
它一屁股坐
“他把那么多的交易品全都吸了”
那些交易品来自不同的客人,有着各种各样不同的特质,往常傅回鹤吸食也不过隔几日换一换口味,毕竟这些情绪并非来源同一人,贸然相融只会让老傅心神分裂,意识剧痛间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眼下这么多的交易品都
尔书抬爪摸了一把眼睛,低声哭骂“疯子真是个疯子我不管你了”
临安府小楼花满楼房间
傅回鹤捂住胸口,
但很快,他便直起身子,握着右手中不断散
修长的手指拨开床帐,傅回鹤熟门熟路地坐
根本就没有睡着花满楼“”
“装睡”傅回鹤低笑。
花满楼无奈,正要说什么,却察觉到傅回鹤的体温滚烫一片,想起上次傅回鹤受伤时的异常,花满楼面色一变,直起身子抬手反握住傅回鹤的手腕,声音不由得高了两分“你这是怎么了”
傅回鹤轻描淡写道“没事,就是去找了颗心。”
花满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找了个什么”
傅回鹤垂眸低首,将攥了一路的红玉塞进花满楼的手中,而后手指挑着花满楼腕间自种子中长出的小莲叶,勾唇道“这个,好看吗”
花满楼感受到手心滚烫的温度和隐隐跳动的触感,只觉得心神震颤,身体的本能想让他将手中诡异奇怪的东西扔出,但心中涌出的情绪与预感却促使他紧紧握住那颗滚烫的石头。
傅回鹤问他,好看吗
恍惚间,花满楼竟然好似真的用双眼,看到一颗
花满楼的喉结
滚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哑声道“好看。”
“最好看。”
傅回鹤笑了“嗯,那就好。”
他轻咳了两声,眉眼间掠过一丝隐忍。
手指间拨弄的小莲叶无声无息地张开来,眷恋地贴了贴花满楼的手腕,而后低下莲叶,温柔而坚定地撬开花满楼的手指,紧紧包裹住那颗
花满楼心头一疼,指间一颤。
傅回鹤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但他的眼睛却从未这样亮过。
离开输送灵气的种子,小莲叶很快不复之前的活泼,但却死死包裹着红玉化为流转的灵气数没入红玉之中。
傅回鹤覆上花满楼握着种子的手,花满楼的手指节修长,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平日里拂花弄茶之时,总会带出世家公子才有的矜贵,却又能让人嗅闻到阳光的暖意。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贴着花满楼的手指末节轻吻到指尖,而后久久停留,直到花满楼的手指开始不自
“七童,将它放到我这里,”傅回鹤拉着花满楼的手靠近自己的左胸,轻声道,“从今往后,它便只属于你。”
“这不是我找回来的心,而是你给我的心。”
“七童,若是你给了我这颗心,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生死置之度外的任性,我会努力活着,哪怕将来与天道作对,我也会思虑再三,劈也要劈出一条生路来,回到你身边。”
“所以七童,若你给了我这颗心,那么往后哪怕身似浮萍,濒临绝境,我也绝不会放开你。”
“若你的家人不同意”
说到这里,傅回鹤有些苦恼又无奈地叹息一声,而后轻轻浅浅地笑着道
“那我也只能先抢了你,再
花满楼的手指
他说不出话来,脸上甚至没有笑容,他紧紧咬着下唇,握住手心轻飘飘的重量,紧紧的,坚定的,固执的,将那颗心不偏不倚贴
手中一空,红玉融入傅回鹤肌肤消失不见,花满楼的手掌覆
离断斋断剑祭坛之上七情剩余的五条锁链骤然被外力拉断,被石色包裹锈迹斑斑的断剑一震,寸寸沧桑的痕迹龟裂掉落下来,露出原本鹤鸣剑的灼灼锋锐。
最后六条锁链间的封印咒纹间流转着红色的灵光。
激荡而浓烈的灵气以祭坛为中心扩散开来,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掠过离断斋的花草,所过之处花草无不舒展枝叶,灵光奕奕。
“扑通扑通”
这是花满楼第一次听到傅回鹤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一下又一下。
席卷了他耳边所有的声音,挤走了这些天脑中盘旋缠绕的所有念想。
花满楼微微侧过脸,像是掩饰什么一样,声音带着些沙哑“我本来想明天过去找你的。”
“嗯,没关系,以后我自己过来。”
傅回鹤的手指抚过花满楼的手心,而后用手指霸道的侵入花满楼手指的每一处缝隙,温情而暧昧的摩挲着。
花满楼又道“大哥二哥想见见你,还有我爹娘,还有其他的哥哥和嫂嫂。”
傅回鹤一一应下,声音含笑“那你要告诉我他们都喜欢什么,我要怎么样才能讨他们喜欢”
“唔那可能有点难。”花满楼为难地叹了口气,“要想想办法。”
“好,我们一起想。”
傅回鹤抬眸注视着花满楼,就
像花满楼那时敲开离断斋大门时一样,认真而专注。
胸膛里陌生的跳动与声音让傅回鹤觉得有些不适应的吵闹,但心脏的跳动却隐隐催促着什么。
让他想要靠近花满楼,再靠近一点,更靠近一点。
“七童。”
“嗯”
“七童。”
“嗯”
傅回鹤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
“七童。”傅回鹤用低哑的,轻柔的声音再次唤他。
花满楼无奈的笑笑,原本便半坐
还未来得及开口,唇上便乍然一暖。
脸颊间肌肤擦过似有若无的触感,唇瓣间感知到滚烫却温柔的触碰。
花满楼的眸子猛地瞠大,整个人僵硬了所有的动作。
傅回鹤抬手将花满楼的另一只手拉下来握
轻轻柔柔的碰触,带着所有的克制与小心翼翼。
也带着未曾诉之于口的爱意与歉意。
花满楼没有后退,相接的唇瓣微动,他侧了侧脸颊,轻轻吻了回去。
傅回鹤一顿,抬手抵住花满楼的后脑,加重了这个吻。
黄药师有句话说的很对,爱情的确是一种卑劣而不讲道理的占有欲。

傅回鹤
为了傅氏一族,他被折断剑骨打入泥里,而因为花满楼,他自淤泥而出,断剑重铸。
自此,花满楼就是他的剑。
他从来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剑修,只要手中有剑,便没有哪里去不得,没有什么劫难过不去。
傅凛修的是无情剑道,而他傅回鹤,握的从来都是人间有情剑。
帐中光线昏暗,月亮透过微微撑起的窗户,洒出一道皎洁暧昧的月光越过两人。
花满楼腕间的种子悄无声息地鼓出一个小包,一株小芽探出头来,神奕奕地舒展着身体。
而后,它小心张开卷起的莲叶,隐隐露出里面
良久,唇分。
傅回鹤放开花满楼,指腹转而摩挲着花满楼鬓间的碎
而后再度倾身,
花满楼听到傅回鹤的嗓音轻轻落下
“抱歉,让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