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宿阳城,商悯、郑留和姜雁鸣就被安排到了一处名叫“承安园”的皇家别苑。
进入园中,亭台楼阁与雅致的园林景观交相辉映,有宫人侍卫将他们三人分别引去了不同的小院。
“这是青梧院,请悯公主在此歇息,院中另有侧厢房给公主的侍女居住,寝房、厨房、书房一样不缺,如果有什么需要,公主只管遣人来要,宫司处会即刻为公主安排。”宫女一丝不苟地道,“每日会有人送来饭食,公主也可命膳房送来新鲜食材,让侍女在院中的小厨房做,一切全凭您心意。”
商悯携带的侍从颇多,除了随身护卫雨霏,其余几名侍女也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是武王商溯专门从暗卫营拨调到她身边的。
商悯踏进青梧院,见小院内环境雅致,花花草草打理得当,还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的枝杈上已经萌发了新芽。
树下有石桌石椅,想来四季交替之时树下饮茶看梧桐叶生叶落,也不失为一种雅趣。
商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问:“来宿阳的各国公主公子都住承安园吗?”
“正是。”宫女道,“陛下特意修整了承安园,将此地用于安置各国贵客。但近几日皇宫禁严,妖邪之事未了,请公主待在自己的小院中不要随意走动,外间有金甲卫驻守,会保证诸位安全。”
商悯沉吟片刻,“姜国公子在何处?”
她刻意没提郑留,怕这宫女是有心人派来打探消息的。
“雁鸣公子住在西边的秋棠院。”宫女看了商悯一眼,额外交代,“禁严期间,承安园内的公主公子不可互相探视,还请公主安心住下,若真有事,告诉奴婢一声,奴婢会着人转告雁鸣公子。”
这举动往好里说是保护,往坏里说就是变相软禁。
商悯早有心理预期,心中倒没生出什么怨气,只颔首应好。
宫女又交代了一些事,随后行色匆匆地离开了青梧院。
雨霏指挥着侍女将商悯的行礼搬运至房内,原本清冷的小院热火朝天。
看来除非是到了祭拜太后的大日子,他们这群质子是别想出承安园了。
不管燕皇暗地里是什么心思,总归在表面上,他对各国王族后代不曾苛待。吃穿用度虽然比不上商悯在武国时的待遇,但也不算差了。
刚刚商悯被带进承安园走得有些快了,许多园林景致不过匆匆一瞧,可她仍能看出这座皇家园林造价不菲。若前世的圆明园保存完好,是不是与大燕的承安园一般秀丽,抑或远胜之?
微风一拂,吹下一片稚嫩的新芽。
商悯伸手接住这片新芽,手指一捻将它碾碎。
不知叔父被带到了何处?
……
忠顺公神色平稳地被太监带进了燕皇宫。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座辉煌壮丽的宫殿,但是他表现得很沉稳,一路上目不斜视,没有被奢华的宫阙震慑得低头不语,也没有四处乱瞧。
一路跨过无数门扉,穿过了无数宫殿,踏过长长的宫墙走道,他终于被带到了目的地。
巍峨的宫殿就在眼前,“紫微殿”三字龙飞凤舞,穿着金灿灿铠甲的侍卫禁军分立左右。
忽然间,宫殿的门开了。
身侧的太监笑眯眯地甩了下拂尘,用有些尖细的嗓音道:“请吧,忠顺公大人,陛下正在里头等您呢。”
“有劳胡公公。”忠顺公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那太监躬下身连称不敢。
忠顺公整理衣袖和头冠,踏进了紫微殿中。
一进入宫殿内,浅淡的熏香味立刻飘来,忠顺公没有在最上面的龙椅上看见燕皇的身影,他微微转身向侧面的偏殿走去。
一位身穿素色衣袍的老人静静地靠在偏殿的书房的座椅上,头微微低着,一抹白色的麻布缠绕在他额间。每逢亲人逝世,不管是民间还是皇宫,都需要把白布缠绕在额间,披麻戴孝就是这个意思。
忠顺公伏跪下来,高声道:“臣商泓,叩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说完这句话,书房桌椅上的老人却久久没有动静。
忠顺公没听到“免礼”二字,这才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燕皇眼皮轻轻搭着,胸膛缓和起伏,居然是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的面容十分老迈,皮肤布满了皱纹,已经有了浅褐色的老年斑,麻布下露出来的发丝是银白色。
忠顺公谨慎地没有上前去叫醒他,而是用更大的声音再次叩拜:“臣商泓,叩见陛下!”
燕皇苍老下垂的脸皮轻微一颤,睁开了略微有些浑浊的双眼,他口中发出含混的声响,眼睛微微眯起辨认了下方跪拜之人的脸。
“商溯?”他低声喊了一个名字。
忠顺公抬起脸,道:“陛下,微臣商泓,武王商溯之弟。”
燕皇浑浊的双眼变得清明了一些,凝望着忠顺公的面孔,许久才笑了一声:“你们兄弟俩长得真像,朕竟然认错了……起来吧。”
忠顺公从地上起身,垂首不言。
“二十年风风雨雨,你们长大了,朕老了。”燕皇似是感叹,“老到在接见使节时都能睡着。”
“太后娘娘离世,陛下日夜操劳,当注意龙体。”忠顺公巧妙地避开了“老”这个字眼。
他从袖中掏出金色的礼册,双手呈上:“这是我武国的朝贡礼单,请陛下过目。”
“放那儿吧。”燕皇指了下桌面。
金册被摆上桌面,可是他翻都没翻,像是对那百余车的奇珍异宝根本不感兴趣。
燕皇自顾自道:“朕记得来宿阳的是商溯的长女,商悯。”
“是。”忠顺公道。
“你觉得她如何?”燕皇笑问。
忠顺公不动声色道:“叔父看侄女,自然是挑不出什么错的,微臣看着大公主长大,她知礼敬长,爱护胞弟,专于武道,学习刻苦……”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在习文上的天赋,稍稍差了些。”
商悯经过一遭失忆,脑子里的知识差不多忘了个干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学,还找了元慈这个小老师。忠顺公作为元慈的父亲,当然对商悯的学识到了何种程度了如指掌。
商悯的学习天赋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优秀的,但是燕皇又不知商悯曾失忆,忠顺公正好可以借题发挥,帮商悯藏拙一二。
大燕讲究武道,习武之人既要学武又要博识,否则就是“有武无道”,与莽夫无异,路子走偏了。武艺再高,学识不行,依然会叫人小瞧。
燕皇饶有兴趣道:“悯公主学习天分有多差?”
忠顺公沉默一瞬,道:“年十一岁,习字八载,仍书写潦草,缺笔少画,字迹……能勉强叫人看懂。”
燕皇一愣,显然被忠顺公的话惊到了。
他子嗣不算少,聪明的笨的都有,可最笨最不成器的那个也能写得一手好字。因为练字不需要太高的天分,毕竟又不是冲着当书法大家去的,只要能拿出手就行,做到勤学多练,写的字怎么也不会太差。
可是听忠顺公的话,这上极端没有天分,要么就是性子惫懒,难成大器。
“商泓,你莫不是诓朕?”燕皇呵呵笑道。
武国宫里有个王后姬妤,他虽然不是什么消息都能探查到,但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姬妤曾经在密信中说武皆通。
忠顺公苦笑:“陛下,微臣哪里是诓骗您?兄长忙于朝政,无暇去管悯公主学业,此前一直将她放在武国小学宫中学习。兄长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悯公主为了完成学业花重金贿赂威逼同窗,她的课业、习字都是他人代笔。”
燕皇脸上缓缓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这是在离开武国前忠顺公就和武皆通的公主怎么突然变成了写个字都困难的半文盲。
燕皇手眼通天,可武国王宫又不是真被细作渗透成了筛子,有些消息燕皇也只知道个大概,无法探究细节。
若是燕皇真的存心试探,他就会发现商悯的学识水平和忠顺公所言没有任何差别……商悯是真的满打满算就学了个把月,如何能指望她赶上别人学了几年的水平?
“悯公主来宿阳城,正好可以入读大学宫,希望她能在大学宫有所长进。若她肯把习武的一半心思放在学习上,兄长便不必为她担心了。”忠顺公话语中的希冀不似作假,“好在悯公主已然醒悟,这些时日习文认真许多。”
燕皇默然几息,道:“希望如此。”
燃烧着熏香的书房内一时间没了声响。
燕皇不说话,忠顺公也不说话,他面色平和地站在那里。
“你像你长兄……很像,从外表到内心都像。”很久之后,燕皇开口道。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商溯桀骜,他在宿阳的那十年,朕将他看得透透的。他站在那里,表面和顺,实际上心里带刺,谁都不服。年纪大的好处就在这儿了,朕看人越来越准了。”
忠顺公避开燕皇探究的眼神。
燕皇幽幽道:“忠顺公……忠顺公。”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他为何赐给你‘忠顺’这个封号,你难道不知道吗?”
“忠于母国,顺应天命,是为忠顺。”忠顺公不卑不亢道。
“当真?”燕皇笑笑,笑容中的意味说不清是不屑还是嘲讽。
他轻轻抬手,“退下吧,商泓,朕乏了。”
忠顺公行了一礼,后退三步,转身静悄悄地离开了紫微殿。
他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春日里和煦的微风吹来,竟让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汗水浸湿了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