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就开始最终核校,三人一起一人一份,看得也快,很快便定了稿。青钱带着两个小丫鬟过来接了稿子,端了一碟新蒸出来的热糕给他们。
新米糕热腾腾的撒着芝麻,插着长签子方便取用。许莼偏不用签子,他自幼就喜欢整块吃,伸手拈了一块,怕污了书稿,跑到了窗边一边吃着米糕一边看着外边春明湖的风景。
夏日风吹来,许莼坐在窗边看着外边水色渺渺,风轻云淡,不由想起当日九哥在这里说重屏会明图的情形,无意间抬眼却看到原本埋首稿纸里的范牧村忽然抬头注目于他,许莼一怔,举起糕:“探花要吃吗?”
范牧村目光落在许莼滑落的宽松葛纱袍袖上,袖缘细密绣着云纹,这其实和许莼从前一向穿着风格不太一样。他大部分时候与京里的高门子弟一般,多穿灿烂的锦绣丝绸袍,金玉配饰,衬上容貌秀美,正是富贵王孙气象。今日忽然穿这宽松的大袖葛纱袍,配着卷云高冠,衬出了他肌肤似玉,眸如晴空,透着一股隐逸清灵之气。
葛麻织出来的布多少还是有些粗糙磨人,制成薄又光滑绵密的葛纱,制作过程并不容易,毕竟太薄了很容易破,又极容易皱。唯有粤东那边的葛好,能织出光滑细密又薄透的葛纱,往往都作为贡品。大部分人穿葛纱多是在家中燕居穿,图个凉快吸汗,多是锁个边制成素袍。
在轻薄的葛纱上用极细的丝线绣上云纹,这是皇家织造局爱做的事,因为陛下自幼就尚简朴,爱穿布衣葛衣,但到底是天子之尊,尚服局怎么敢真把粗糙的葛袍给皇上穿,因此便用极细的丝线在葛纱上绣上花纹,再呈御用。
他神情复杂道:“你喝的什么茶?一股杏仁香。”
许莼怔了怔拿起茶杯闻了闻:“不是杏仁茶,是茉莉花茶呢。”
范牧村道:“……大概是我闻错了。”心里却想起昨天陪着皇上听慧溪大师谈禅时,皇上身上传来的药香味,大概是久咳不愈,用了太多的枇杷杏仁之类止咳的药,皇上身上一直带着微苦的杏仁香。
另外一边罗禹州却带着几个伙计扛着一箱书过来,满脸生风:“少爷,按您的吩咐书都送来了。”
许莼看到精神一振:“贺大哥、范大哥来看看,这是刚印出来的《三国演义》、《龙图公案》,还有一些新书,今儿我先让他们送来两套给两位大哥看着。”
贺知秋拿了一册《三国演义》沉甸甸在手,笑了声:“这下可算比老张占了个先儿。”
许莼笑道:“我也让人送一百套去闽州捐给海事学堂去。”
范牧村慢慢翻了看,看到除了三国、龙图公案,另外还有医书等,却是翻到了《马经》,他记得父亲当初从宫里专门借了这本书出来看,他旁学杂收,那段时间忽然对养马感了兴趣,还说过这书只在宫里有绝版书,可惜了。
陛下……说是为了报答救驾之恩。
现在,许小公爷,应该已经知道皇上是谁了吧?
眼看着将将到了午时,贺知秋却是要回衙门,说是有个急案要回去审,匆匆走了,范牧村神思不属,也顺便提了回去,许莼满满当当让人提了两箱书,让他们跟来的小厮都拿了,又添了好几样南洋带回来的酱料香料为伴手礼,将他们送走了。
这才喜滋滋回了楼上,找了青钱和罗禹州来,开始计算成本以及要铺出去多少本才能赚回来本钱。
罗禹州笑道:“少爷从前只当玩,我如今也只当少爷要送人,做了好一批礼盒,只等着少爷说送谁就赶紧送出去。如今竟是认真要赚钱?这本钱已投了许多,若是真的要赚钱回来,还得好好铺货。这认字的人毕竟少呢。”
许莼叹息道:“是啊,榜眼大人和我说,书局在江南才卖得好,这些在京城怕是卖不出多少。不过先送些给同窗好友确实是正经,先替我装好,我出个单子,明日派人替我一家家送了,武英侯府那边送一套去,沈先生那边我亲自去送。”
许莼看了看成本,心道:这成本竟这么高,挣钱不易呀,亏我还和九哥夸口挣了钱要分九哥来着,看来得铺货。
他道:“物以稀为贵,去弄一些贵一些的螺钿漆盒来装。除了医书平价卖。其他都价格翻贵一些,只卖高端,这可是绝版书,对外就只说是适合传家的,《马经》就主要向客商推销好了。”
青钱笑了声:“少爷就是脑瓜子灵。”
许莼却又吩咐道:“罗管家这几日带上几个好手去津港看一下,挑一家门面买了,闲云坊去那边开家分店,顺便打听打听那边市舶司的消息,要不动声色,把那边市舶司里头主事的和诸班官吏的底细都略微打听打听。”
罗禹州笑了声:“少爷这还找什么?咱们夫人在那边有好几家铺子,门面都极宽敞的,那边管事的也都是咱们家老管家了,都精于世务。你要打听消息,我明日就动身,保管很快就回来,给少爷打听清楚了。”
青钱道:“少爷当真要去那边做官儿了?夫人若是知道,不知该多么高兴呢。”
许莼嘴角漾出笑容:“嗯,一会儿我就回家去阿娘说说去津港该带什么人,也该预备下来了,我爹最近怎么样?”
青钱道:“少爷虽说出孝了,公爷却还在孝中,如今倒还一本正经的,听夫人说忽然迷上了叠园子玩山石来了,日日在园子里折腾着叠假山造溪池,好一帮清客陪着他,只搓哄得他如今沉醉于此,夫人也只由着他,园子大着呢,随着他折腾去。”
许莼一笑,心中却已不似从前单纯,知道这些所谓清客幕僚,恐怕就是母亲或是舅舅那边花钱找来的了,只引着父亲沉醉山水,趁着这孝期把那些吃喝嫖赌给改了,祖母不在了,没了长辈纵容,又是孝期,有着国法压着,倒也清静。
他想着便回了公府不提。
宫里,谢翊下了朝回来问苏槐:“许莼不回来吗?”
苏槐道:“说是回公府去了,想来既然定了去津港,总得和家里人商量商量,交代安排下。”
谢翊微微点头,没说什么,用了午膳,议事去了。
许莼却是心里惦记着谢翊,在公府匆匆陪母亲吃了饭便又说要去竹枝坊。
盛夫人知道他要外放去津港,果然十分欢喜:“那边咱们家的铺子尽够的,但若说是津港的市舶司,我却是记得名声不大好的,抽税极重的,时时要打点。幼鳞若是真过去,那边恐怕水深,不可仓促上去便要断了旁人财路。再则,既然说从前是宫里的苏公公提督的,那更要谨慎。咱们家也不缺银子进项,你莫要鲁莽了。”
许莼笑道:“阿娘别担心,我是那等鲁莽的人吗?对了,阿娘让我房里几个丫鬟都准备下,我要带她们走的,连着青钱姐姐。”
盛夫人看儿子才去了半年回来又长高了许多,考试读书样样出色,心中正是什么都愿依着儿子的时候:“带这么多丫鬟去做什么?”
许莼笑嘻嘻:“人人都说我是富贵纨绔,什么都不懂,自然是要童仆美姬成群,去享福做官儿呢。再说了不是我夸,阿娘调教的人,能写会算的,不必那些外边请的师爷什么的好使?”
盛夫人看儿子神情灵动狡黠,便知道这是要糊弄人装羊牯去了,一笑:“说正经的,我给你挑几个清客和管家吧,春夏秋冬那几个到底只在身边伺候,恐怕没在官场待过,未必够你使。”
许莼连忙挥手:“不必,阿娘,我有人,您别操心了,尽着你铺子上使就好了。”
盛夫人道:“我盘一盘那边的产业,给你收拾个宅子在那边吧。”
许莼笑道:“谢谢阿娘。”他看了眼天色,和母亲道别后连忙一溜烟又跑去竹枝坊了。
盛夫人果然叫了青金银朱来,将许莼的交代说了,两人都极高兴,银朱却问道:“世子的意思,是迟梅和早兰都带上了?”
盛夫人道:“带上吧,我看着如今太夫人不在了,她们二人倒也争气,制香、斟茶,倒是那些风雅人家喜好的,应酬总能用上的。”
两人连忙都应了,盛夫人却又问道:“世子衣裳再多做几身。今日我却见他穿了一身簇新的葛袍,有些奇怪,似乎不是咱们家做的,难道是从闽州那边带来的?但闽州家里一贯也不做那等式样。”
青金道:“是,世子从前夏日多穿丝的和绉纱的,葛纱倒是不曾见过,但世子前些日子多在沈先生那边跟着读书,或恐是沈先生那边替他置办的。”
盛夫人转念一想道:“对,我倒忘了沈先生了。那式样确实是世族读书人好的,沈家世族了,我说呢,葛纱袍上还要绣花,但幼鳞这么穿还挺好看的,既然幼鳞喜欢,你且也多做几身葛纱的来给他。”心里却又想起,儿子这般如玉郎君,如今又要做官了,前程进好的,偏偏却不好女子,来日如何是好?不由有些愁起来。
许莼却已骑了马提着马鞭一溜烟回了竹枝坊,拎了两箱子沉甸甸的来,却让跟着的近卫们替他带进宫里,另外又额外赏了他们两个银锞。
两个近卫还是第一次跟着小公爷,有些意外,也不知道收不收,只对视了眼,先检查了一回那两个箱子,看着都是书和各色玩物酱料,这才替他带进了宫里。
许莼心里火急火燎,去了岁羽殿。苏槐迎出来:“小公爷哎,回来了?正好一会儿和陛下用晚膳。只是如今陛下还在议事,小公爷且先等等?这屋里闷,不若在这树荫下坐着喝点茶,陛下一贯就喜欢在这里坐着一个人下棋看书的。”
一边内侍们立刻都铺上了,苏槐招呼着他坐。许莼一看那浓绿树荫下果然光滑扶手躺椅,小桌小几踏脚一应俱全,茶水炉泉水刚刚烧沸,看着就仿佛看到九哥坐在那里懒洋洋的样子,心中微痒,但看到苏槐又有些心虚。
他便坐了下去,一边叫护卫拿了箱子来打开给苏槐道:“昨儿匆忙,给苏公公添了麻烦,这儿有些从南洋带回来的玩意儿,也就是些摆件挂钟之类的,并不值钱,就只图在京城少见,公公拿着赏人玩儿吧。”
苏槐笑得满脸皱纹都开了花一般:“嗳唷多谢小公爷想着老奴,那老奴就厚着脸皮收下了?这般好东西,那可老值钱了。”
许莼却道:“多承苏公公一向照应我,只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津港市舶司是苏公公管着的。”
苏槐笑了声:“小公爷是担心抢了老奴手里的饭碗吧?莫担心,津港市舶司一向进项极少,每年只交十四五万两银子左右的税银,倒也给我每年孝敬一万两,我也没说什么,只都归了公了。”
“老奴宫中事务太忙,没空去管他们,料想其中必有居中取利的。皇上便就是念着老奴如今年事已高了,兼顾不来,这才想着撤了太监提督,由地方官管,但那边的地方官恐怕也是沆瀣一气的,小公爷如今去才合适呢,只管放手施为好好整肃便是了。”
许莼坐在摇椅里,看苏槐说话敞亮又圆通,心生好感:“苏公公接手了都没去看看过吗?”
苏槐道:“哪有空,宫里事多,皇上又不爱提拔新人,用来用去都只用老人儿,正好小公爷来了,可也能为君分分忧了。”一边亲自斟了茶给许莼。
许莼接了茶看正好不热不冷,喝了两口十分甘美,笑得眯起眼睛,问苏槐:“听说苏公公从前是在御书房伺候皇上的?”
苏槐道:“是,我自幼获罪净身入了宫,因为从小认识字,便在御书房做那些入库整理书,收拾登记的杂活。长得也不伶俐,一向不在主子跟前干那些露脸的活的。结果那一日我生了病,不敢告病,在书库里收拾书的时候撑不住睡过去了。清醒的时候发现书库已锁了门,又惊又饿,在里头过了一夜,第二日本想悄悄混出去的,没想到第二日一大早皇上就亲自去了书库找一本书。那时候圣上才五六岁这般吧,自己走进去找书,一进角落便看到了我,吓了一跳,我当时只以为我要死了,只跪了下去不敢说话。”
“他却愣了愣,没说话,大概我当时样子十分凄惨,浑身都在发抖,又不敢说话,他随便拿了本书转身走了两步,过了一会儿却又进来,把手里一串彩蛋递给我才走,我看那正是端午时给小主子们玩的彩色鹌鹑蛋,用彩线编在外边挂着的,却都是煮熟了,尚且还热的。”
许莼好奇道:“他怎么知道你饿?你本来就是在御书房伺候的,碰到皇上有什么奇怪的?”
苏槐道:“宫里职司都是固定的,什么点在什么地方都是有规矩的,书库门才打开,他进来便看到我,那自然是我坏了规矩,贪睡失误者,重责六十板,又惊了驾,往大里说可按刺客治罪,必要活活打死的,没准还要株连九族。”
“皇上是个仁君啊,一看到我拿着扫把穿着粗使太监的衣裳,便知道我是打扫误了时间,没计较。但大概也猜到我没吃饭,便把随身带着的彩蛋给了我,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许莼趴在扶手追问:“后来呢?”
苏槐道:“后来御书房出了缺,我慢慢能提拔在君前做点事了,皇上显然也认得我,但是从来不和我说闲话。只命我找书,然后发现我找书又快又好,便命我替他留意一些书,我每次都办得挺好,大概就入了皇上的眼了。”
许莼听得入神:“皇上很爱看书啊?”
苏槐道:“是啊……再没有比皇上更勤学的了……”
谢翊走进院门,便看到许莼斜斜坐在自己平日坐的宽大的扶手椅上正和苏槐说话,坐也没个坐相,两只鞋全都脱了,一足踏在踏板上,另外一足却屈回在椅子上,是个十分放松的样子,看到他侧脸双眸如星,带着笑容正追问着苏槐:“后来呢?”
日子仿佛忽然慢了下来,他忽然只觉得一日的案牍劳烦全消,心里填满了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