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蘅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就是觉得不对劲。
楚晴自从来到泠州,就没有一天停止过寻找自己的女儿。
她看向纪云蘅的眼中总是包含情感,那其中有大部分都来自她对女儿的爱。
纪云蘅与钰钰年纪相仿,所以楚晴待她温柔又细心,竭力照顾,甚至将药做成糖丸哄着她吃。
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这也是纪云蘅一直想要帮助楚晴找到钰钰的原因。
可那日楚晴与六菊相认后,纪云蘅并没有在楚晴身上看出如愿以偿,甚至没有看出楚晴倾注在六菊身上的爱。
楚晴毫不吝啬自己的爱,哪怕对一个跟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纪云蘅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失散多年的亲女儿。
更重要的是,经常拿着长命锁说起钰钰过去的楚晴,却没有叫过六菊一声“钰钰”。
纪云蘅想,这不对,不该是这样。
她意识到楚晴与六菊可能在暗地里达成了某种共识,这是一个被编织而成的谎言,为了骗她。
纪云蘅说出这个提议之后,许君赫命人将楚晴传进来。
约莫是已经见识过纪云蘅的玲珑心窍,这会儿听到纪云蘅知道六菊并非她女儿的事时,楚晴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惊讶。
“晴姨,有话当说,不必对我遮掩。”纪云蘅给她搬了个椅子,温声劝道。
楚晴长长地叹一口气,沉吟了好半晌,这才慢慢开口,“六菊那孩子也是幼年被拐来此地,多年来孤苦无依,吃了很多苦头,我一看见她就想到我的钰钰。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啊,这些年的冷暖艰辛都有她独自承受,我心疼那孩子,所以就势认了下来。”
“那日我与她在后院相谈,那孩子自己也知道我不是她娘,但是她没了娘亲,我又丢了孩子,说来说去不过两个苦命人罢了,所以那日她认我做干娘,说日后将我当做亲娘养着,相伴一生。”楚晴道:“佑佑,这些没有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满怀希望带着人来与我相认,又失落而归,不想你的好心变作竹篮打水。”
“可是晴姨的女儿还是没有找到呀。”
纪云蘅道。
楚晴低下头,眼泪流出来,被她用手掌揩去,涩声道:“我想放弃了。”
纪云蘅难过地问:“为何?”
“十二年了。”楚晴的眼泪慢慢地流着,语速也慢,“自从钰钰被拐走之后,我背井离乡独自踏上寻找她的路途,这些年我在外面漂泊行医,一路找一路走,整整十二年。生肖都转了一轮,我却是一无所获。我在泠州这里发现当初给钰钰编的长命锁后,本以为能在这里找到她,谁知近千个日夜过去,仍是没有她的半点消息,如今长命锁也丢了,或许今生我与钰钰的母女缘分,也就到这里了。”
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了,楚晴总是在噩梦中惊醒。
梦中年幼钰钰抱着她喊娘,拉着她的手不愿走,跟她哭诉着自己所遭受的苦难和不幸。
楚
晴哭着醒来,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时间可以淡化很多感情,但对母爱束手无策。
纪云蘅瘪着嘴,忍了忍终是没忍住,落下了两滴圆滚滚的泪,小声道:“晴姨,你不要放弃,说不定钰钰也在寻找你呢。”
“这天下犹如无边无际的瀚海,我和她不过是其中一粒沙尘,倘若她还活着,今生相遇也是无望。”楚晴摇着头,恨声道:“偏偏那日我不在家,没将钰钰看住,若是我……”
多年以来,悔恨融入了楚晴的经脉,化作每一滴血液,流淌全身。
可说再多的“当初如若”,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我可以帮你寻女。”
一直沉默的许君赫在这时候开口,将楚晴的细微的哭声打断,“皇家人手遍布天下,你只要还记着她的外貌特征,找到她就不算难事。”
“太孙殿下当真愿意帮我?!”楚晴听闻大惊,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可、可……”
“若她活着,就能找到。”许君赫声音平稳有力,像是某种令人信服的承诺。
楚晴当即跪下来,用力地往地上磕头,“谢殿下,倘若真的能找到钰钰,此生让我再见她一面,余生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
纪云蘅赶忙去将她扶起来,见她哭得双眼通红情绪激动,便与许君赫说了一声,将楚晴扶出了寝宫。
楚晴自觉在孩子面前失态,擦了眼泪后与纪云蘅道别,想要先回山下将豆花店的事给处理了,再来山上为皇太孙效力。
纪云蘅目送她远去,揣着手站在檐下发呆。
山上的树都是高大的松树,便是到了如此寒冷的时候也没有凋零,前两日下的雪覆在上面,染出星星点点的白色。
纪云蘅哈出一口白白的热气,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刺骨冰凉。
也是在此时,她的神色收敛了,眉眼间才露出了些许疲惫。
黝黑水润的眸中沉淀着不明显的难过,整个人气息都消沉颓靡,眺望着远方的长松,安静却也哀伤。
她静静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双手完全冰凉,鼻尖也冻得通红。
“纪姑娘,外头冷,进去坐着吧。”太监上前来轻声劝慰。
纪云蘅点了下头,转头进了寝宫。
她脱了鞋子,踩上柔软的绒毯,穿过气派的前堂,脚步从慢到快。
宫灯长明,光影摇曳,纪云蘅的身影被照在宽敞高大的墙壁上。
待跨进了寝殿的门槛,她提着裙摆的脚步又变成了小跑,速度并不快,但稍显密集的脚步发出了一连串的闷响。
穿过几重厚厚的帷幕,她扬声唤道:“良学,我回来了!”
天色阴沉,殿中点了许多盏灯,照得寝殿金碧辉煌。
许君赫坐在软椅上,微微低着头,眉眼背着光沉入了暗色中,晦暗不明。
仿佛在纪云蘅离开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没有动弹。
听到她小
跑的脚步声近了,又听见她微微往上扬的声音,许君赫才将头抬起来,朝着她的方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别跑那么急,当心摔倒。”
“摔倒了再爬起来就是,反正良学的寝殿里都是厚厚的毯子,摔着不痛。”纪云蘅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暖炉的边上,让暖炉散发的热意烘烤被寒风吹透的衣衫。
许君赫没有应答,寝殿又陷入寂静。
纪云蘅搓了搓手,转头说:“你知道吗?泠州的雪会越下越大,等到腊月中旬时,天上就会下暴雪,京城会下雪吗?”
“也会。”许君赫说:“但要等到腊月才会下雪。”
“京城会下多大的雪?”纪云蘅伸手比画,“我们这里的雪下得最大的时候,连着下三天三夜,出门时雪有这么厚。”
说完,她又想起许君赫看不见,便改口道:“可以把我的小腿淹没。”
许君赫回答,“京城没有那么大的雪,为了保证出行通畅,通常雪一停就会有人将街道上的雪尽快清理,所以我从未见过深及膝盖的雪。”
“那你今年还会回京城吗?”纪云蘅雀跃道:“如若不回的话,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就可以去堆雪人,用雪建造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虽然冻手,但是很有趣。”
许君赫这次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沉默了许久,才唤道:“纪云蘅。”
“嗯?”纪云蘅应道。
许君赫慢声说:“不必在我面前故作开怀。”
纪云蘅顿了顿,“我没有。”
“我没事。”许君赫道:“还没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你别怕。”
“是吗?”纪云蘅转头看向许君赫。
她与许君赫之间相隔十来步,能够将他脸上的表情看个清楚,眉眼轮廓尽收眼底,“可是良学,你知道吗?在你不说话的时候,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许君赫下意识想要反驳,“怎么会?”
“你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是我能看见。”纪云蘅垂下双手,呆呆地站着,那双认真观察世界的眼睛在观察许君赫的时候尤为仔细。
她看见许君赫那平静的眉眼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哀伤。
那日打伞上山,行过烧焦的土地,纪云蘅在屋前看见了殷琅的尸身。
昔日笑眯眯对着她说话的殷大人,夸奖她聪明伶俐的殷大人,细心扶着她下马车的殷大人,却头发散乱,身着血色染红的中衣躺在地上。
纪云蘅当场泪流不止,心中却也明白,最受伤之人不是与殷琅萍水相逢的她,而是自幼相伴,一同长大的许君赫。
纪云蘅既扶起了许君赫,就不想再让他跌倒,便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在情绪上宽慰许君赫。
显然她失败了,被看穿了。
许君赫仿佛是疲惫了,将身体往后靠,拍拍身边的位置,说:“你坐过来,我跟你说说话。”
纪云蘅慢步走过去,沉默地坐在他身边,被暖炉烘烤得暖洋洋的衣袖落在了许君赫的手背上。
他反手摸了摸,然后将温暖攥在了手心里。
少顷,他缓慢开口,“我自小养在皇宫里,皇爷爷既是我的长辈,也是我的老师。”
“他教我的第一堂课,便是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