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春闱过后,年轻的新科状元炙手可热,颇得圣眷,风头之盛一时无二,连臭名昭著的阉党之首、陛下身边的掌印太监安迎春,见了状元郎,态度也会客气两分。
刚经过一个格外寒彻的隆冬,正是三月底,京城寒意未消,风吹在脸上手上,生生的疼。
陆清则才在乾清宫拜见过崇安帝,出来时见引路的小太监冻得手脚通红的,便摆摆手,让他回去。
他揣着小手炉,拎着崇安帝赏的糕点,很想丢掉,但被人发现又不好解释,只能拎着这玩意往外走去。
连续几次进宫后,陆清则已经很熟悉往出宫的路了。
脑中闪过刚才在殿中崇安帝蠢笨无能的嘴脸,他漫不经心且胆大包天地想,除非有人取而代之,否则朝中能臣再多,也牵不住这头权欲大却没本事的蠢驴。
朝中百官势弱,崇安帝许久没早朝了,又很少宣见大臣,百官都见不着皇帝,反倒是阉党很得崇安帝喜爱,这几年到处搜罗些什么道人、真人来陪崇安帝炼丹,欲求长生不老。
局势如浊水,陆清则实在没兴致掺一脚。
他有上辈子的记忆,上辈子离世之后,睁眼便成了个婴儿,来到了这个世界。
若不是这辈子待他极好的父母临终遗志便是让他参加科举,光耀门楣,他对官场也没多大的兴致。
或者说,陆清则天生情绪淡薄,对绝大多数东西都没什么兴致,与常人来往时,也没人当真能与他走近多少。
长廊上颇为冷清,陆清则正思索着怎么解决崇安帝今天抛来的麻烦问题,忽然听到一阵窸窣的响动。
他警敏地抬头望去,正好见到道黑影迅速藏在了假山之后,速度太快,甚至没能看清那是什么。
旋即附近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怒骂:“这小杂种,跑得也忒快!”
“咬得咱家手指差点就掉下来了,看咱家找到他了不打死他!”
那几个趾高气昂的太监正面迎上陆清则,刹住了步,打量他两眼。
陆清则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也看不清里头穿的什么。
大概是在哪位贵人身边当差,阉党又正势盛,见他是张生面孔,不是印象里的哪位大官,便不客气地问:“这位大人,你方才可有见到什么东西跑过去了,往哪个方向跑的?”
陆清则脚步稍顿,眉梢略微扬起。
这群人显然是在找刚刚蹿到假山后躲起来的小东西。
听起来像是只小狗?
他余光里瞟了眼假山的方向,嘴角温和勾起:“见到了。”
假山那边紧缩的黑影似乎微微颤了一下。
陆清则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崇安帝方才闲聊时说要过去走走:“那边。”
几人也不道谢,问到路了就气势汹汹赶去,其中一人还捂着手,隐约可见血淋漓的。
看起来当真是只小狗。
等这几人走开了,陆清则才抬脚下了长廊,走到了假山边。
等看清那只“小狗”时,他不免怔了一下。
天气还未回暖,蜷缩在假山里侧的小孩儿穿得却格外单薄,衣衫有些破旧,脸倒是收拾得很干净,瘦巴巴的一小只,瞳仁黑溜溜的,仿佛最纯粹的黑珍珠,冷冷望着他。
倒是很漂亮一张小脸。
陆清则垂眸与他对视片刻,判断出这应当不是什么小太监抑或宫女私生子。
看起来像个不得宠的皇子。
是听说有那么一个小皇子,因母妃得罪了皇后,出生不久就随母妃被关进了冷宫。
就是这只小崽子吧。
陆清则打量着小孩儿的同时,小孩儿也打量着陆清则,看上去浑身紧绷,只要陆清则敢做什么,他立刻就会扑上来咬人。
对峙半晌,陆清则听到一声清晰的“咕”——从这瘦巴巴的小孩儿肚子里发出来。
听说那位犯事的妃子已经病逝,独独留这么个小孩儿,崇安帝又不在意这孩子,在冷宫里一直在挨饿吧。
陆清则把拎着的食盒递到他面前,揭开盖子,淡淡笑道:“敢吃我的东西吗?”
糕点的香气溢出来,小孩儿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动作,瞳孔微缩着盯着他的眼睛,像某种确认安全与否的小兽。
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眼前阵阵发花,虚弱得快要熬不住了,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等陆清则找过来。
面前这个人……长得不像坏人。
还帮他引开了那几个太监。
就算他是坏人,难不成就要饿死在这里?!
宁倦一咬牙,抓起糕点,塞进了嘴里,从未体验过的香甜滋味霎时攫取了味觉。
动作便不再迟疑。
他饿得发狠了,吃得很急,但没有狼吞虎咽的狼狈姿态,感觉那股令人眩晕的饥饿感稍微被缓解了,就停了下来,没有不停地往嘴里塞。
然后他抬起头,嗓音稚嫩,脸色严肃:“你今日帮了我,往后我一定会十倍报偿你的。”
陆清则只觉得很可爱。
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孩儿,瘦巴巴的,当真像只挨饿受冻的可怜小狗。
见宁倦严肃的小脸上,嘴角还沾着糕点屑,他唇角的笑意愈深,从袖中掏出块轻软的帕子,垂眸递过去:“擦擦。”
白瓷般的指尖递过来,胜雪三分。
淡淡的梅香拂过鼻端。
宁倦愣愣地看着那只递过来的手,对方耐心很足,他迟迟没有伸手接,也没有收回去。
小崽子迷惑地看了许久,犹豫着,接过了陆清则的帕子。
却没有擦嘴,他抬起袖子,胡乱擦去唇边的糕点屑,脸色认真,再次重复:“你叫什么名字?往后我会报答你的。”
陆清则笑笑道:“我叫陆清则,报不报答的,就算了。”
这天气,这孩子却穿得这么单薄,陆清则想解下狐裘给他披上,稍一停顿,又停住了这个举动。
看宁倦不用帕子,他伸手扯回来,在小孩儿略微睁大眼的注视中,用帕子将剩下的糕点包好,递给他:“别弄撒了。”
说完,将焐在怀里的小手炉轻轻搁在地上,拿起食盒,朝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
宁倦愣愣地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
他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用许多会看向他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眼神看他。
态度平和自然得像是他们本来就相识,他顺带捎了些糕点给他而已。
他捧着用帕子包着的糕点,低头看了看,帕子被些微的油浸润,已经有些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他东西,不是施舍的态度。
宁倦心里一跳,手忙脚乱地解开帕子,用衣兜接住剩下的糕点,抖了抖那条帕子,小心塞到怀里,准备拿回去洗一洗。
那只小手炉似乎也染着淡淡的梅香,很好闻。
宁倦的手冻得有些发红,抓紧了小手炉,感受着陌生的温度,在确认四下安全后,悄么声溜回了冷宫。
那之后一连两日,常来找麻烦的太监都没来了。
宫人不会来给他送吃的,他吃完了糕点,出去觅食时,听说好像两日前有几个太监冲撞了圣驾,被拖下去杖责八十,不死也废了。
那几人还是皇后宫中的人。
皇后母家势大,为人格外跋扈善妒,崇安帝年轻时没少受皇后的气,本就对她心怀不满,还有几丝犹疑。
见那几个宫人怎么拷问也不说话,隔日崇安帝也不知道听谁说了什么,觉得皇后此番是意图不轨,干脆就把坤宁宫里的宫人全换了一遍。
对于皇后而言这无疑是个坏消息,但对宁倦而言,这是个天大的好事。
皇后身边那群宫人,时常受命来找他的麻烦,现在坤宁宫的人都被换掉了,等同于断了皇后的左膀右臂。
至少一段时间门内,皇后应该很难再派人来找他的麻烦。
他还偷听到了有人议论陆清则。
那个自称陆清则的人,是大齐开朝来最年轻的状元,宫里没见过的,都传他生得神清骨秀,惊若天人,为人也温润和气,并不恃才傲物。
……什么温润和气。
那日初见的第一眼,那人的神情分明是淡淡漠漠的。
宁倦在偷出一只鸡腿后,边吃边想起那日陆清则递过手时指尖的温度。
他摸了摸怀里的帕子,小脸上露出丝迟疑。
要不要找个机会,把手炉还给那个人?
一连好几日,陆清则没再遇到过那个不得宠的小皇子。
他难得插手管了点闲事,进宫时还会在大氅下多藏件衣物,见撞不上人了,也淡了点心思。
小崽子挺警惕的,也正常。
没想到很快又再见了。
照旧是面见过崇安帝后,出宫回府的路。
路过上次那座假山时,他前面被丢了颗小石子。
陆清则扭头看去,小孩儿藏在假山后,闷闷地道:“你的手炉我放在假山上了,拿了就走吧。”
怎么还躲着不让见了?
陆清则“哦”了声,走下去拿起手炉。
旋即猝不及防一跨步,转到假山后,正正好和站在那儿的小崽子对上了视线。
宁倦给他吓了一大跳,噔噔噔向往后退,背后是假山,没退开,陆清则便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俊秀玉雪的小脸上,有些乌青,嘴角也发着红。
陆清则皱起了眉,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他额角的红肿:“皇后宫里的人已经被换了,一时腾不出人手,谁打的你?”
他怎么这么清楚?
微凉的指尖拂过额角,带来柔软的舒适感,像是被一缕清风拂过,疼痛也不再那么明显。
宁倦有些局促,不理解为什么会如此,瞳孔微微收缩着,转动了一下小脑瓜,突然了悟——在崇安帝面前有意无意提皇后,导致崇安帝疑心病犯起的人,是陆清则?!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陆清则没在意小皇子在他身上翻来覆去看的眼神,他只是觉得这个小皇子像只湿漉漉看着人、可怜兮兮又凶巴巴的小狗。
而他喜欢狗。
他捏了捏宁倦身上的骨头,确定这小家伙没断胳膊断腿儿,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才收回了手。
那缕温暖浅淡的梅香抽开时,宁倦竟很不舍得。
“谁打的你?”
陆清则温和地平视着他,再次询问。
也许是这个人看起来真的很温柔,宁倦的小手抠着身后的假山石壁,紧抿了会儿唇,小嘴动了动,低声道:“大皇子。”
崇安帝子嗣福薄,努力耕耘了这么多年,膝下就三位皇子三位公主,在宁倦之后,倒是也有过几位皇子,没长大就陆续早夭了。
三皇子宁倦在冷宫不得宠爱,皇后又无所出,大皇子和二皇子各有人支持。
陆清则见过大皇子和二皇子,深感这两位和他爹一般,看得出不是什么好东西,大齐的江山若是传到这两位其中之一手上,那恐怕国祚就真要绵长不了了。
陆清则垂眸盯着这位不得宠的小皇子,心里忽然生出了个想法。他望着他的眼睛,温和地问:“殿下,你想离开冷宫吗,站在万人之人,不再受人欺负吗?”
宁倦怔了会儿后,使劲点了下头,认真地道:“你若是帮我,往后我会加倍报答你的。”
怎么又提这茬。
陆清则失笑,摸摸他的脑袋。
他的手如同宁倦这些日子做过的梦一样,温温凉凉,带着几缕浅浅的梅香,分明是冬日气息,却让他仿佛看到了灿烂的春光。
这小家伙说得认真,只是满脸的稚气,让人严肃不起来,陆清则没怎么把宁倦说的“报答”放在心上,转而在心里琢磨起该如何让宁倦离开冷宫,护持住他。
他不会再让宁倦挨饿受冻,被人欺辱。
那他也得努力努力,不能再在官场上划水了。
有了陆清则的护持之后,宁倦的日子一下好过了许多。
寒冷的初春里,他有了一件暖烘烘的袄子,穿在旧衣下面,不会再被冻得浑身僵冷。
他不用再和狗抢吃的,抑或在宫里到处偷食,陆清则会给他带来好吃的。
他也不用再蹲在地上,用捡来的树枝歪歪扭扭地写字,陆清则会教他。
端午时,陆清则提前截获到刺客的消息,故意没告诉崇安帝,与宁倦商量了一番,让宁倦做了场救驾的戏。
刺客袭来之时,崇安帝格外尊敬的几个“真人”四散而逃,只有在冷宫里长大的小皇子,不顾危险冲过来,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崇安帝一命,自己还不小心被利刃刮伤了手臂,幼小的孩子身上多了道血淋漓的豁口。
在血色的刺激之下,崇安帝不知道丢哪儿去的良心被唤回了三分。
事后被陆清则教训“演戏就演戏,你往刀上蹭什么”的时候,小崽子因为失血还苍白着的脸可怜巴巴皱着,还振振有词:“对于今上,见了血才有效果。”
陆清则也不知道这家伙这么一丁点大,怎么就把崇安帝看得那么透,一时哑口无言。
他心想,往后得更好好护着这小崽子,下次不能再让他流血了。
虽然出了点意料之外的波折,不过宁倦还是顺利搬出了冷宫。
陆清则在前朝也愈发势大。
从前不得宠的小皇子有了身后的底气。
陆清则陪着宁倦长大,看着他从刚到自己腰高,再长到自己胸口,又逐渐到他肩高,最后长得比他还要高。
他从低头看宁倦,到与他平视,到得抬着头看宁倦。
但大部分时候他不必抬头看宁倦,因为宁倦会低下头,乖巧地讨要他的抚摸。
那些年里,陆清则听得最多的,就是宁倦认真的誓言:“陆怀雪,我一定会报答你,让你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大官的。”
陆清则依旧没放在心上。
从小到大这小崽子连声哥哥都没叫过他,要么直呼姓名,要么就你啊你地叫,跟只小白眼狼似的,还能怎么报答他?
——多年以后,成为一代权臣,平日里万人之上,晚上一人之下,被宁倦在登基当夜,按在龙椅上“报答”的时候,陆清则对于彼时自己的想法无比的后悔。
呸,果然是小白眼狼。!
听说和异性朋友讨论本书情节的,很容易发展成恋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