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睡到自然醒
次日,语绵实实在在睡到自然醒。
刚开始脑袋没反应过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顺便嗷嚎一嗓子,借力从床上坐起来。
——啊,好像不太对劲。
记忆和理智慢慢回笼。语绵疯狂祈祷没错过上班时间——
某种意义上,确实还没错过。
毕竟已经中午十二点整了。
和最上方的时间交相辉映的,还有叶游的微信:
YEO:【还没醒?】
语绵几乎滚下沙发。
她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思考补救的可能和辞职的必要。
工作日,在老板的办公室里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就能吃午饭……
哈。要不还是走人吧。
语绵蓬头垢面,面如死灰,心灰意冷,贴到门边。
——听起来像是没什么动静的样子。
算算时间……十一点半吃午饭,半小时好像也能吃得差不多?
她从前怎么从来没注意过吃饭时间呢!
……不对,更重要得是叶游一直进不来啊!
再怎么不想出去,等在原地都不是办法,何况她鸠占鹊巢。
语绵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把门打开一条缝——
原本安安静静、不见人影的二层,突然从零食角那里猛然冒出至少三四个人影。为首的郑一川满脸“可被我逮住了”的表情,振臂高呼,仿佛多发了两倍工资:“语绵出来了!”
语绵满脸呆滞站在原地。
毁灭吧,地球。
下午两点,阳光明媚。 有人漫步在街头,任柔和灿烂的晖光洒落在身上,感到精神振奋,心情舒畅开朗;有人坐在办公室,准备开始工作,或者辛勤了一上午,提前完成任务,可以暂且地、稍微地摸一摸鱼……
语绵两边都没沾。她正捏着手指,老老实实站在叶游面前承认错误。
“对不起老大。霸占了你的办公室,害你有室不能回,三过办公室而不入,你在这头办公室在那头……”
“停停停。”
叶游紧急打住,一言难尽:“你这是难得睡饱了,精神头挺足啊。”
“不不不,我是真心的在忏悔。”语绵慌忙摆手:“你好心收留我,我却恩将仇报、得寸进尺、肆意妄为……”
叶游满目不赞同。
语绵赶快收住,懊恼道:“我、我一紧张就有点喜欢说成语……总之,旷工半天是我的不对。老大你扣我工资吧。”
她垂头丧气,低眉顺目的样子,看得叶游不禁有点想笑。
想到中午听到嘈杂声时,他用脚划着旋转椅从旁边滑出来,和语绵对上目光时她眼中掩盖不住的愕然和局促,叶游险些很不道德地当场笑出来。
他连忙清了清嗓子,咳嗽之假,惹得语绵不解地瞅了瞅他:“我让你在这休息的,全当给你放假了。”
“可是……”
“下次别忘了定闹钟就行。……我也会记得提醒你的。”
语绵哽住。
不会有下次啦!
她落荒而逃到楼下,回到工位没多久,思荞笑眯眯走过来,递给她一杯奶茶:“嘿嘿,嘿嘿。”
“你再笑我都不敢喝了。”
一边说着一边啜了两口,语绵托着腮看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什、么、都、没、有!”
“我问你做了什么工作,也是什么都没有?”
思荞歪歪头,俏皮一笑。
语绵哼了一声:“少来。我还不知道你呀。”
“那么人家就是好奇想知道嘛。”思荞托了个凳子坐下,眨一眨渴望八卦的大眼睛:“前因后果总能听听看吗?”
语绵叹了一声:“你是想听因果关系还是想听主观动机?”
思荞浑身一抖:“你不会昨天晚上还真加班了吧?”
她没事儿来找语绵说话,法律术语也多少看了些。
语绵给她展示 PPT,指给她时间戳。
思荞感叹:“你和老大单独呆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有心思做培训课件?”
“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也算单独的话。”语绵纠正她:“总之昨天是老大好心收留了我。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肯定比我清楚啊。所以——思荞同学,不信谣,不传谣,从你做起哈。”
思荞闻言激动地一拍桌子,又赶快俯下身去:“嘿哟姜小绵,我还真跟你说,就是因为我们以为清楚老大的脾气,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好吧!你不知道他以前都被圈里人叫唐僧的嘛!”
她边说着边飞快在手机上找图,划到一张戳到语绵眼前:“看看!摩托车比赛的时候身边美女如云,你看他戴着墨镜在干嘛!眺望远方啊!”
语绵看着满脸写着冷酷、勿扰的叶游,再看着他身边前凸后翘的赛车女郎,稀奇地哟了一声。
思荞得意起来:“你看看,是不是和你认识的老大不一样?因为他对你就是不一样啊!我和他认识快五年了,也没见他单独请我吃过饭!”
“那是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你名花有主啦。”
语绵逗她一句,随即解释:“再说了,哪是单独请我啊。上回是你先跑了好不好。”
她两句话转移了两个话题,成功把思荞的注意力导偏了。
思荞张口结舌,不知道是先反驳第一句名花有主,还是先说上次她是被迫无奈,绕了一圈儿都没反应过来,明明就在昨晚,她话里的主人公才一对一吃过饭。
语绵狡黠一笑,起身把她往座位上推:“好啦好啦,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亲爱的思荞。有什么肯定瞒不过你嘛。我接着做课件了哈。”
思荞茫然地被推回座位。邱松铭给她送接好的水,无奈的摇了摇头。
然而不管思荞说得是玩笑话还是认真话,语绵都不可避免地听进了心里。她起初还想通过听视频课的方式覆盖掉这段对话,谁知道思想犹如脱缰的野马,等她一个愣神回过来,进度条已经跑了一小半了。
她气自己心不在焉,拔了耳机停了一会儿,正准备重振旗鼓,微信提示音响起,是王栀音的消息,定位 B 城某大厦,附一个坏笑表情。
王栀音和语绵是大学同学,去年刚刚研究生毕业,目前在一家娱乐传媒型企业做一年期轮岗实习生。
12.王栀音
语绵惊喜地瞪大眼睛,飞速敲一条微信过去:“真的假的!你来 B 城了?”
十分钟后,栀音回话:“来轮岗啦,至少三个月哟。买得今天中午的票,大概下午两三点到得吧。来了要先干活::>_<::,等我结束去找你蹭吃蹭睡,嘿嘿。”
语绵算算时间:“好呀好呀,你下班直接来找我呗,想吃什么呀?”
“上班太累了,已经走不动了……我先选着外卖,窝在你家里吃~”
语绵看着栀音发来的表情包,情不自禁地一笑。
她这笑容大概能算得上甜蜜。叶游从楼上下来,一眼看见她捧着手机,心情颇好地看着屏幕,眼睛里是他从没见过的喜悦笑意。
他走路的步子一顿,心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今天没发工资吧。
他走到楼下,预备再往语绵那边去,被郑一川一把揪住衣角:“干嘛去阿游!人家明摆着恋爱 ing 呢!”
“……啊?”
叶游皱眉,又回头看一眼语绵那边,郑一川搂过他脖子:“看看就知道了,你这方面还真是一点都不敏锐啊。”
郑一川和女朋友谈了两年恋爱,今年准备结婚。他对于这方面话题的权威性,在叶游心里还是有点地位的。
叶游半信半疑:“不是……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啧,这你就不懂了吧。”郑一川头头是道:“语绵这丫头,一进入工作状态就闲人勿扰,能让她在上班时间露出真心笑容的,肯定是很重要的人。再结合她对你的态度,啧啧啧,阿游啊,”郑一川语重心长拍他肩膀,“你小子也该吃点儿爱情的苦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叶游把郑一川的手抖掉:“没有的事,别乱说。姜语绵要是真有对象,你这么说不是更让她不自在了?”
“完蛋,你陷进去了。”郑一川摇头扼腕,很快又打起精神:“放心,你这铁树这么久了才开花,做大哥的肯定帮你。我立刻派思荞再探再报……啊!”
他一声惨叫,惹得众人注目。
语绵低着头正选外卖,吓了一跳,也往这边看过来。
叶游捶了郑一川侧腰一拳,面上平静如水:“今天周五,四点半可以下班了,收拾收拾撤吧。”
郑一川被他摁住痒痒肉,脸上表情怪异扭曲。
不到五分钟,大家整理好个人物品一一退场。
语绵把包斜挎着,走到叶游面前,死去的记忆涌上心头,不自觉低下本就不太高贵的头颅:“老大……我先走了哈……”
叶游嗯了一声:“注意安全。”
语绵点头,又礼貌对郑一川道别。
叶游目送她走远,转回头对上郑一川探寻的神情。
他无奈:“老郑你……”
“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说啊。”郑一川ᴶˢᴳ高呼冤枉:“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有对人家有那么点儿意思,那就直面内心,看要不要采取下一步行动。”
叶游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用“原来你是这种人”的表情看着他:“不是你说她有对象了吗,还让我下一步?”
郑一川摊摊手:“我那不是自己猜得吗,想得到确定答案你可以去问啊。”
“免了。”叶游伸了个懒腰:“姜语绵跟兔子似的,绝对不是吃窝边草的类型——我也是。”
郑一川的表情异彩纷呈:“有你这么说小姑娘的吗?你说你自己我倒没意见。”
叶游伸手就要打他,郑一川一窜三米远:“哎哎行,我不惹眼了,你嫂子来接我了,我也走了哈。”
叶游笑起来:“说了一通在这儿等我呢。”
晚上六点半,栀音和语绵会和,小包行李丢到一边,先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毕业四年不到,前两年还有时间你找我、我找你的聚一聚,后两年全靠微信聊天和语音,都快处成网友了。
两人换好睡衣,在饭桌前坐下,想了想放着投影不看吃饭都不香,又哼哧哼哧把外卖盒挪到茶几上,选了个综艺,百分之六十做背景音,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起来。
“现在新工作怎么样,心情有好一点吗?”
栀音开始扒小龙虾。
“还不错啦,同事挺好相处的。不过依我当时那个状态,感觉只要换个工作就能缓过劲来哈哈哈。”
“也是。你那阵子哦,说话感觉都有气无力的。”栀音把龙虾肉摞到碗里:“不过想想也是,在休假第一天就问人什么时候回去,确实太让人心累了。”
语绵摇摇头:“我那个时候第一反应是生气,特别特别生气那种。我那个领导明显就是故意的啊!我当面跟他请的假,他亲手给我过得流程,什么时候去、去哪、什么时候回,他知道的一清二楚,还是非得问我,叫我回去开会。”
栀音咧嘴:“确实,故意恶心人。”
“是吧。”语绵喝了一口啤酒:“我不是和你说,其实那个节点出去玩就是想借着空闲考虑一下工作的事嘛。他这么一搅和,我立刻就把之前所有的不愉快全都想起来了!哇那个心头火气,蹭蹭地往头上冒。就感觉反应过来他在针对你之后,从前很多事都有迹可循了。”
“所以他为什么针对你啊?”
“我估计是因为有件事情他让我帮忙,但是最后没达到他想要的结果吧。”再提起过去,语绵好像已经能做到轻描淡写,因为愁闷总在层出不穷:“比起一直割舍不掉,不能逃开的家庭关系,这种能够逃离的反而算轻松了。”
栀音顿了顿,有些不知从何劝起。
语绵低头笑了笑:“世上应该没有不吵架的夫妻吧——可惜这是长大之后才会明白的道理。小时候的那种害怕他们争吵的记忆,好像已经变成一种条件反射。无论我到了多大年纪,只要和他们还处在一个屋檐下,就得时时刻刻警惕着。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想要劝解反而是不懂事。对我爸,我永远不知道他会生气的点在哪里。对我妈,只要不帮着她说话,我就是板上钉钉、会被一直念叨的不孝顺。”
沉默中,语绵抱住自己,闭上眼睛:“他们互相冷战的时候,我连听到脚步声都会屏住呼吸,生怕接着响起的声音又是重复的辱骂……吱吱,你说既然他们的婚姻是这样的状态,为什么还叫我赶快嫁人生子呢?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会在房间里这么担惊受怕,这么想要逃走呢?”
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我也试着和他们谈过。可每次这么说,我妈都会训我,说每家都是这样的,何况她快乐的时候更多。可是……就好像是病态一样。对于快乐的印象总是很模糊,这么多年,我似乎只记住了那些不快乐的时刻。”
灯光下,她的睫羽只时不时轻轻翕动,看起来平静安详,就像睡着一样。
但是栀音知道,这种安静,不过是被反复伤害后的麻木与自我保护。
她尽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把语绵落下的几缕发丝挽回耳后:“记得上学的时候,我们一起查过的资料吗?‘逆行性遗忘’。丢失过去部分的记忆,却基本不会影响之后的日常生活。我记得你当时还说,如果你能侥幸生这么一场病,忘掉从前的一切不愉快就好了。”
“所以小语,正因为我们是没有生病的人,才能记住过去的烦恼。”
语绵抬起头。
当她的面容完全展露在光亮中,眼角的晶莹再也无处隐藏。
栀音轻柔地给她擦了擦脸颊,两个女孩对视着微笑。
栀音低声说:“好像说要你向前看这种话,既空泛又敷衍。很多时候,在我迷茫的时候,你都是那个能给我力量的人。角色翻转,我却说不出什么能让你也感觉很温暖的话。我能做得好像就只有陪着你……尽管现在因为工作,不能保证时时刻刻立刻回复,但是我看到就一定会给你回应的!”
“嗯,谢谢吱吱。”语绵擦掉眼泪:“好多话通过手机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当下也没时间说。等到有空闲好好组织语言了,又有些疲于说了。”
“太久没见你啦。还好你来了。”
两个人干杯喝掉两罐啤酒,栀音的八卦之魂再度熊熊燃烧:“哎呀,我只顾着问之前讨厌的事情了,还没问你呢——HIBO,叶游,帅吗?”
她眼睛冒光,看得语绵失笑:“我不是见到他的第一天就给你发微信了嘛。和照片上长得一样——帅!”
“哦哦哦!”栀音兴奋地坐直身子:“身高体重肺活量都打听清楚了吗!对了我和你说了没我觉得你俩有点夫妻相……”
语绵一个头两个大:“停停停!这怎么就突然嗑起来了!冷静啊吱吱!”
“没关系你不要有负担,我更喜欢 BE!”
“???”
“哈哈哈哈别管我了我疯了哈哈哈。”
“我看也是,你是真的在嗑,你很久没看小说了是不是?”
“是的哈哈哈哈哈非常久!”
栀音昂首挺胸:“但是你不要为了我和他搞 CP 啊,虚假的糖我不吃的啊!”
13.练习赛(1)
“嘶,”语绵半天才接上话:“这怎么,还挑起来了呢?”
“哎嘿嘿嘿,我这不是关心嘛,叶游也算个公众人物吧,给人家留点隐私和面子嘛。”
“……原来甚至不是关心我啊!”
“啊这,真是不好意思哈哈哈。”
两人笑着倒作一团,栀音突然正色:“不过小语,我不知道你对叶游现在是什么心态哈。就我看来吧,他有名气,长得也好,也不缺钱,这种人要么走浪子路线,要么走高岭之花的路线。听你描述他走得是后面这种,但问题是你不知道,这是不是骗人的假象啊。毕竟 HIBO 除了你之外,里头的人不都认识好多年了?他们要是合起伙来诓骗你这个无知少女……”
“stop,司道普。”语绵紧急打住:“你电视剧剧情倒是没落下……还是说这是以前的古早剧情啊?我一没钱二没权,他们骗我什么啊。而且,我觉得叶游与其说是不像那种人,倒不如说是……不屑做那种人。”
栀音歪歪头:“怎么呢?”
语绵思索一会儿:“我也说不清楚啦,就是一种感觉。他不是外界传得那么冷漠,没什么距离感,但也绝对不是反方向特别热情的那种。感觉很多人情世故,他不是不懂不明白,只是不想去做。‘知世故而不世故’,大概是这样吧。”
她顿了顿,叹了一声:“我当然很感谢他对我的照顾,不仅是安全方面的,更是心理层面的。而一旦一个人自己本身是幸福的,似乎就更有能力和意愿去帮助别人——叶游就是那种会自然而然对外释放善意的类型。”
栀音定定地看着她:“你这评价,蛮高的哦。不会已经陷进去了吧少女?”
“不至于吧。”语绵笑起来:“哎,咱们大三犯罪心理学的课还是一起上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和吊桥效应,应该是一节课讲到的吧?我之前和你说得,那天晚上他及时出现救了我,确实很让人悸动。但是那种情况下,就是邻居大爷大妈出来,我都会觉得他们帅爆了,自带 bling bling 特效的那种。”
栀音不可自抑地哈哈大笑,点头:“明白明白,环境和时间点加成。”
“对呀。”语绵托着腮:“而且,别说上司了,就是和同事谈恋爱都觉得怪怪的吧。我这个脾气你也知道,从见面就开始考虑分开的事了。如果真和一个办公室里的人谈恋爱分了手,以后还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他是决定给你发工资的那个角色这样一重加成——”
“咦啊!”栀音抖了ᴶˢᴳ抖:“别谈了,不许谈!麻麻不同意!你搞事业啊,不要为男人折腰!”
语绵乐得直不起腰:“……咱能不能别这么走极端啊哈哈哈。放心放心,我不属兔子,不吃窝边草。”
她们喝了酒,想到什么说什么,完全没人意识到这话对兔格的否定。
不过对酒当歌,青春作伴。在朋友面前,又何必过分在意话语的错对呢?
周六两人在家懒了一天,周天出去逛街购物。本来说工作日栀音住公司统一安排的宿舍,打算再买一套睡衣的,谁知道正相中的时候得到消息,宿舍周转没有完成,让栀音这批轮岗员工先自己找酒店住一周,每天按照一百八十元的标准补贴。
栀音当即昂首挺胸购入睡衣,并志得意满宣布包下语绵这一周的晚饭。
又逢周一,兢兢业业的打工人们垂头丧气地踏上上班的路。
“总觉得同一部电梯,同一段路,周中的总比周末的面目可憎,简直面目全非。”
小区门口分别前,语绵如是总结陈词。
栀音沉痛地点头认同,挥泪挤上公交车。
因为栀音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半的缘故,语绵跟着早起了一段时间。八点三十七分,她迈进 HIBO 大门,意外对上叶游循声望来的目光。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二人异口同声,语绵本就发懵的脑袋被二重奏衬得更呆一分。
叶游当先回答,言简意赅:“有场训练赛提前了,我来取东西。”
语绵哦了一声,礼尚往来:“我就是……早起了一会儿。”
叶游嗯一声算作回应。
气氛就此沉默下来。
叶游坐在郑一川的位置上,并无动身的意思。语绵放下包要去接水,见他神情,试探道:“老大,你是在等人吗?”
“等老郑。他得陪我一起……”
话音未落,叶游手机铃声响起。
接了电话,他惜字如金般只是听着,只在末尾时说了声“知道了,不用急,赛道见吧”,便挂了电话。
他向外走了几步,想了想,转过身来问接上水往回走的语绵:“你上午有什么事吗?”
“我?现在没有。”
“跟我去一趟吧。通知来得突然,老郑这会儿堵在路上,时间来不及了。”
语绵愣了愣,迅速跑回座位又背上包,追上叶游:“好的,我需要做什么?”
“帮我拿好各种证件材料就可以了。”叶游领着她上车,准备好的装着杂物的包扔到后座,让她坐在副驾——四轮驱动,不是大摩托:“你可以和老郑联系一下,他那边有官方文件,上面写了注意事项。”
好在语绵不晕车,叶游开得也稳当。加上堵车共计四十分钟路程,她得以把 B 城摩托车运动联合会发布的《关于印发汽车摩托车赛事办事指南和参赛指引的通知》、《摩托车赛参赛指引》和《摩托车办赛指南》研究了一遍,将其中需要的文件名称单独列出记好。
还想再看看通知里依据的国家体育总局的文件时,叶游倒车入库,到达目的地。
语绵蹦下车,小步跟在他身后。
B 城 TRACER 俱乐部的赛事秘书马丁瞅见叶游,忙不迭迎上来:“游哥早!真不好意思,市里下午有活动,临时改时间了。”
“来得及就行。”叶游点点头和他打过招呼,工作人员瞄见语绵,短暂好奇,然后恍然大悟:“你就是 HIBO 的法务,姜语绵是吗?刚刚川哥给我发消息了,但是工作人员的工牌做不出来,先给你临时卡吧。”
语绵得体谢过,接过卡牌套上。
马丁回到登记台前,拿出参赛报名表和参赛承诺,递给叶游:“老规矩游哥。另外,需要给我的材料……”
“这是身份证件和比赛执照。”语绵顺理成章接过话去,从包里取出分类的文件:“这个是人身意外伤害险和附加医疗保险的购买文件。参赛费用和计时器押金怎么支付?”
马丁怔了怔,心想这女人真是第一次来吗,郑一川还让自己多多包涵,她这语速和态度完全不是需要人特殊关照的样子啊:“呃,现金或者扫码都可以的。”
叶游登记完毕,转眼见马丁确认无误,把其他材料递给语绵,而语绵习以为常一般接过来:“这些是秩序册、参赛证件和刚刚要得计时器。上二楼左转第二个房间,车手会十点开。”
“她第一回来,我带着她一起听听。”
叶游完全是“这是通知,不是商量”的语气,听得语绵在心里“哟”了一声。
比自己小一个月的弟弟,还挺霸道总裁。
——她发誓只是不小心瞥见叶游身份证上的生日,绝对不是故意看得。
九点五十八分,应该是全员到齐了,赛事主办方开始上台通报报名情况、讲解竞赛规则、安全培训等。
语绵不愿惹人注目,站在边上不起眼的角落里。
叶游的后脑勺圆乎乎的,在一群发型各异的男人之间显得尤其……可爱?
她移开目光,尽量不去想烤栗子三个字。
会议结束,车手们三三两两的站起来。叶游看着语绵背上包,示意她可以先出去等。
他也要抬腿跟上,被人搭住肩膀:“游哥,那是新交的马子?”
叶游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借回头把来人的手甩下去:“不是,公司的法务。”
他对上那人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打招呼:“鸣哥。”
胡鸣笑着又拍拍他:“游哥还和我们见外啊?姑娘长得还行,能拿得出手,自信点儿,给弟兄们介绍介绍呗?”
叶游摇头:“她是来辅助我完成比赛的同事,不是我的参赛证,我没有权利把她‘拿出来’给你们看。至于介绍,以她的性格,应该更愿意自我介绍。需要我去问问她,想不想和你们认识一下吗?”
胡鸣脸色一变,就要说什么,被同是墨点车队的车手拦住:“鸣哥,教练刚刚让咱开完会去找他,别耽误了。”
胡鸣收了要咄咄逼人的架势,对叶游冷笑一声:“我们先走了。叶游,赛场上见。”
他被其他几名墨点车队的车手围着,出了门往右边转。语绵背着包等在左边,见不是叶游出来,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她低头继续看秩序册,冷不防被叶游的声音吓了一跳:“走了,赛前准备。”
TRACER 俱乐部的各类型赛事以往都是分为不同组别进行的。但因为今天情况特殊,确实有车手无法赶到,组织方商量了一下,决定合并组别,混组比赛。
14.练习赛(2)
三十多名车手在赛前车检后进入赛道。语绵站在赛道外,看着叶游换好赛手服,骑着摩托缓缓抵达指定位置。衣服和摩托车上共同的数字是 73。
用生日做了比赛号码呢。
她看着叶游戴好头盔,似乎向她这边看了一眼。
裁判扬起红旗。语绵屏住呼吸——
只有一辆摩托冲了出去?
她的心脏早就怦怦直跳了,险些没忍住喊出口。
周围人都十分淡定。语绵及时收回声音,抿住嘴唇。
马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笑着跟她解释:“这一圈是暖胎圈,旗号裁判逐个以红旗发令出发暖胎,结束后赛车自行回到发车位置。暖胎圈是禁止超车和恶意降速压车的——现在还不用紧张啦。”
语绵愣愣地听着,长长地“哦”了一声。
马丁被她的反应逗乐了:“没事儿,今天只是练习赛,不涉及排名也不计成绩,车手不都自己拿着计时器吗?”
“但是,既然是一群人一起跑,就总有先后之分啊。”语绵暗忖自己之前应该没有太露怯,和马丁一起坐下:“有前后,就代表有竞争,代表会分出一二。虽然说是不排名,可谁不想第一个冲过终点线呢?”
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马丁不由得一愣。片刻他生了挑事的心思,看着赛道上还没出发的叶游,坏笑着问语绵:“就是说,你觉得游哥不是简单的试水练习,而是全力以赴的对待非正式的比赛了?”
语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叶游。红旗扬起,他如先前的车手一样开始在赛道上驰骋。
语绵按捺下自己那一刻依旧不能平静的心跳,注视着他的身影,回答马丁:“全力以赴,有什么不对吗?况且,正式不正式,都是官方的说法。”
她转头看着马丁:“您作为 TRACER 俱乐部的赛事秘书,也没有因为这场比赛‘非正式’,而懈怠于检查赛前所需的材料吧。”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要和律师辩论。
马丁甘拜下风,歇了赛后和叶游告状的心。
暖胎圈很快完成。赛道决赛以灯号发车。红灯亮起准备,红灯熄灭开始。
灯灭的下一秒,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云霄。
语绵本想尽力看清叶游的位置,经过不懈努力取得了失败。
马丁看着她皱眉头的样子有趣,好心带她走到同步视频画面前,屏ᴶˢᴳ幕左侧列着车手们的实时排名。
语绵惊讶:“不是说不排名次吗?”
她立刻反应过来:“只是不对外公布的意思啊。”
“是的,车手们不知道其他人的圈速,但是俱乐部作为组织者,还是需要看这些数据来做综合考量。”马丁解释:“比如有的车手或许两场比赛表现截然不同,回看录像有时能得出答案。”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可容思索的余地太多,语绵也不确定疑惑问出口是否合适,于是缄口不言,只是点头。
她抬头看着叶游的名字,在一段时间内稳定在第四。后半程开始逐渐提速,在几个弯道超越了两名车手。结束时,裁判挥动黑白方格旗,叶游第二个冲过了终点线。
竞技比赛的刺激和魔力或许正在于此。语绵只是透过摄像机旁观,就仿佛设身处地的体会到了呼啸的风。
马丁领着她回到终点位置。
叶游正和第一名的前辈交流经验:“还是第 4 弯和第 9 弯不太好。今天最好成绩是 1 分 58,上次大概 1 分 57 出头。”
“再找找感觉,磨合一下新设备。”方达笑着拍拍他:“混组第二,A1 组第一,很可以啦。”
叶游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有点腼腆。
“确实是有天赋啊,你家老板。”马丁抱着手跟语绵感慨:“二零年一月加入 TRACER 成为签约车手,当年第一次参加 GPGP 北方赛道节就遇上雨战,表现亮眼,获得 A2 组组别第一,从此一战成名。有好前辈愿意带,自己也努力有悟性……”
“马丁,你说得头头是道,怎么没去当教练啊?”
胡鸣不知何时面色不善地站到一边,挑着眼睛,火气逼人。
马丁吓了一跳,赶忙赔笑:“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吗,我就是给鸣哥你们打好下手的嘛!”
“拿别人的成绩把妹,没出息。”
胡鸣斜他一眼,转眼半垂了头,上下扫视语绵。
他目光是赤裸裸的不怀好意。语绵被他盯得别扭,就要开口问他“我长得有那么高吗”,还没来得及启唇,叶游几步跨到她身前:“鸣哥,刚刚练习的时候,你好像不是从集车区的闸口进得主跑道。”
他比胡鸣高半个头,把语绵牢牢掩在身后。
胡鸣骂了一声:“关你屁事。”
“胡鸣!”方达走过来,紧紧皱着眉:“嘴巴放干净点儿,这是 TRACER,不是墨点车队。”
胡鸣哼了一声,一一看过在场几人,舌头顶顶口腔,举了举手后退一步:“行,你们有理——对手下败将,怎么羞辱都没问题。”
前辈眉头皱得更深。叶游面无表情。
之前在会议室的拉走胡鸣的那个墨点车队选手林鑫森,小心翼翼走过来:“鸣哥……教练说……”
“说说说,成天就知道说!”胡鸣摘下手套,摔进林鑫森手里,啪得一声响:“滚!”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叶游,转身大步离开。林鑫森捧着手套和几人点点头,忙不迭跑步跟上。
马丁苦哈哈站在原地,刚要再和叶游说些什么,郑一川的声音终于由远及近着响起:“比完了?”
“川哥。”
语绵和马丁异口同声,二字出口不免对视了一眼,马丁眼里全是打工仔的卑微。
“结束了,你再不来就直接 HIBO 见了。”
叶游摘下头盔,头发朝天炸起来,语绵仰着头瞧见,没憋住笑出声,赶快假装咳嗽盖过去,顺道递给他一包小狗印花手帕纸,带香味的那种,让他擦擦汗。
郑一川见状一乐:“阿游,偶像包袱还是得背着啊。”
叶游理都不理他,接过手帕纸,简短的向语绵道个谢,转向方达:“师父,中午一起吃饭吗?”
“不了,后面约了人。”方达和郑一川也打了个招呼,看看语绵,又看看叶游,意有所指的一笑:“吃饭这种事儿吧,人太多了也不好,是吧?”
郑一川也是开车来得,提前订了家最近的饭馆,把位置发给叶游,让他送完方达之后顺路导航往回走。
语绵跟着他的车,和大包小包一起坐在后排。
郑一川从后视镜看她,乐呵呵的:“体验如何啊姜法务?”
语绵老实回答:“刺激。”
郑一川乐不可支:“本来还跟阿游说,要带你看摩托赛的话先让他自己跑几圈,叫你适应适应。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直接真刀真枪的上比赛了。”
语绵想了想叶游一个人、一辆车奔驰在赛道上的模样,喃喃自语:“那倒也挺好,至少能确定他是哪一个了。”
“什么?”
“没事没事。”语绵赶快转移话题:“刚刚马丁说最开始老大是 TRACER 俱乐部的签约车手,他们认识也挺久了吧?我怎么觉得他对老大的态度……”
“捧着哄着,生怕生气了,是不是?”
郑一川不屑地哼了一声:“因为阿游,TRACER 平常比赛的入场票价从五十涨到了五百,这一方面赚得钱就是其他俱乐部的几倍多——更不用提因为阿游拉来的赞助。阿游可是他们得牢牢抱住的大腿呢。”
语绵恍然,郑一川又说:“TRACER 说是独立俱乐部,其实背后少不了各方投资。最开始是想培养自己的车队的,但考虑到之后要承办大型赛事,选手对外直接挂着 TRACER 签约车手的名义,恐怕会被人指摘,所以就干脆把所有车手迁出,成立了墨点车队。”
语绵瞪大眼睛:“所以,原来老大应该是去墨点车队的?”
“是,如果不是胡鸣向 TRACER 经理抗议,一定要做队长,阿游现在就是墨点的老大啦。”
说到此处顺势摁了摁喇叭,郑一川的厌恶溢于言表:“其实大部分人对于提携后辈都是愿意的,即使新人成绩超越了自己,带来的总体收益也同步增加了,怎么说也是利大于弊。可是胡鸣,眼里只有一家独大四个字。谁威胁到他的地位,都得想方设法地把人逼走。阿游不是第一个,恐怕也不是最后一个。”
“好在当初对于墨点车队的组建,TRACER 还是用了心的。所有职位的工作人员都配备两人以上。”他转头,对语绵眨眨眼:“所以现在 HIBO 的成员,之前全都是 TRACER 的人哟。”
“怪不得说你们好早就认识,原来渊源在这里。”语绵真心觉得这样也好,毕竟如果与自己关系好的车手被排挤离开,留下只怕也不会被胡鸣那边的人重用。
“阿游当时和 TRACER 的经理好好谈了一次,从当时他和胡鸣两个人的影响力、TRACER 对外的名声,还有双方以后的发展,各个层面分析利弊。经理也不见得舍得放他走,可是一方面胡鸣都闹到用退赛步步紧逼,另一方面,留下新人赶走老人,对 TRACER 的名节也确实不好。权衡之下,可以说是只能放弃阿游了。”
15.比赛录像
郑一川笑了笑:“当时阿游来和我说结果,我说那好,咱们要走一起走。我就去在胡鸣和他们开会的时候闯进会议室,宣布我们要另组车队。阿游本来想拦我,没拦住,就得打起来的时候,他突然说,散买卖不散交情,以后他还是会在 TRACER 参赛。胡鸣当时脸就黑了哈哈哈哈。”
语绵跟着笑起来:“老大脑子转得好快。一时撕破脸,以后再回来反而不好。当面留情面,又让胡鸣的算盘落空,又给了 TRACER 面子,何况买卖也没散……”
她反应过来:“这么说来,建立 HIBO 基本算是 TRACER 默认的了吧?HIBO 和墨点对抗,对 TRACER 来说其实也并没有损失啊。”
“就是这个道理。”郑一川准备停车:“最开始组建 HIBO,除了说好的投资,我们还向 TRACER 借款了呢。不过阿游对外比了几次赛,挺快就把借款还清了。等时机成熟,调整一下 HIBO 的股权结构,TRACER 的控制力度就更小了。”
恐怕没说得这么简单,但总也算一个美好的想法。
语绵收到郑一川发来的“保密”眼神,跟着他下车进了饭店。
下午回到 HIBO,语绵本来要继续做法律培训的 PPT,谁知鼠标移动,键盘敲击,鬼使神差地搜索了叶游之前的比赛视频,选了时间最早的一个点进去。
这是他一战成名后的第一场比赛,有注意到他颜值的粉丝特意为他而去。从正式比赛,驶入赛道起开始的录像,还伴随着周围呼喊“叶游加油”的打气声。
因为并不是官方录像,视频画面并不始终平稳。有几个地方,后期剪辑适时穿插了场外解说:“比赛很快开始了,所有车手已经就位。摩托车比赛中,发车真的非常重要……”
画面一转,镜头跟到叶游身上。画外音适时响ᴶˢᴳ起:“但是有车手举手了——是 73 号车手叶游,他的赛车是不是熄火了?”
看台上断断续续传来唏嘘声。
解说继续分析:“应该是没有着车。看看能不能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重新发动赛车。”
画面中,叶游始终举着手。他的神情、面容,都包裹在厚重的头盔下。目视着工作人员跑来后,就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摩托车未曾移开目光。他与工作人员简单交流后,脚上发力,和身后推车的人一道,一步步把车蹬到维修区。
车队人员很快及时赶到,因为放大画面,画质开始下降,只模糊能瞧见郑一川几人的身影。
此时看台上一片安静。
场上红灯熄灭,其他车辆已按时出发。
但很快,叶游的车也终于着火。他从维修区开始追赶。
粉丝们发出欢呼。
解说留意到这边的情况:“叶游在昨天的排位赛中,取得了小组第一的成绩。如果能保持昨天的速度的话,叶游真的还是有机会!”
车速飞快,尽管努力捕捉,但到底不是专业摄影,摄像者多次跟丢了叶游。但画面外,解说的语气兴奋起来:“叶游现在已经追到了第三名!现在的差距非常小了,现在完成这一圈……唉?但是他的车又慢了下来!”
“车还是有问题的。又熄火了。”
“这个很危险的,在赛道上突然熄火。”
“他还在尝试能不能再次发动赛车。这段路是一个下坡,是非常危险的位置……”
画面平稳了太多。镜头里,无数车手从叶游身边疾驰而过。而他推着沉重的赛车,几乎跑得跌跌撞撞。
一段时间后,画面定格在一个位置,无需再挪动。
叶游用身体支撑住摩托,俯身靠在车座上,似乎需要用双手扶住头盔,过了一会儿,他茫然地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圈,然后推着赛车,走进赛道外的草坪,再次低下头。
他把车放倒,险些被带得也摔下去。
场外解说适时响起:“非常遗憾,叶游选手真的……原本他位于第三的位置时,其实第二名就在下一个弯道,再过两三圈大概就可以追赶上了。”
叶游离开赛道,走回 P 房。一路未摘下沉闷的头盔。
视频就此结束。
语绵戴着耳机,向后一靠,良久,缓缓叹息。
原本以为是唾手可得,甚至已经是囊中之物的冠军,却因为机械故障,只能退出比赛……
她在今时今刻的事后,置身事外回看过去,尚且对这份遗憾难以释怀。
叶游当时,又是怎样消化掉这种巨大的落差感,怎样面对这样的结果的呢?
她想象不出,也有些不忍、不愿去想。
她正要关掉网页时,叶游却如同背后灵一般悠悠出现在她身后:“看什么呢?”
“哇!”
语绵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她一嗓子嗷出来,连带着震惊一整层。
一个字,让老板愧疚一下午。
叶游满脸状况外,但老老实实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
“什么你以为,我不听我不听!”郑一川凑过来,开始演琼瑶,疯狂摇头:“你就是故意吓唬我们!打工人因为老大的恶趣味被吓得魂不守舍支离破碎,呜呜呜呜好可怜啊……”
叶游无语:“……支离破碎是这么用的?你一句话里梗也太多了吧?”
郑一川对他的回答毫不在意,思荞搂着语绵给她顺毛,纯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老大,不是我说你,你看看给语绵吓得都憔悴了。”
语绵一脸懵:“啥?倒也不至于……”
“至于,怎么不至于,这可太至于了!”郑一川火速和思荞对上脑回路,挤眉弄眼:“阿游你看看?”
语绵简直哭笑不得,但经过这么一闹腾,心里的难过消散不少,竟然也生出了揶揄的心思,笑盈盈转头看向叶游:“哎,这么一说……如果能算工伤的话,我确实可以被吓得不轻。”
她本意只是想顺着大伙儿一起逗逗叶游,看他反应。谁知或许是时机正好,或许是叶游始终看着她,总之一回过头,两人的目光精准的对上了。
叶游的眼神里,有无奈,有纵容,还有切实的认真和关心。
“没事吧?”
语绵觉得自己一定很没出息的脸红了。她连支支吾吾地回答都做不到,只仓皇地摇了摇头,然后掩耳盗铃、转移话题:“我刚刚是戴着耳机没反应过来,以为老大你从屏幕里蹦出来了……”
啊啊,这是在说什么啊!
她几乎要捶胸顿足:这不是给人由头问自己在看什么视频,然后勾起当事人的伤心回忆吗?
叶游其实已经在她身后站了一段时间了,当然明白她此时神情复杂的理由。
他想了想,招呼开大家,对语绵轻声说:“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语绵一愣,随即大义凛然的跟在他身后。
上了楼关了门,语绵不敢吭声,束手束脚站在一边。
叶游在电脑上一通操作,抬眼见她罚站似的站着,不由失笑:“干嘛呢,过来啊。”
尽管不明所以,语绵还是慢吞吞挪过去。
叶游示意她坐下。
语绵看看老板椅,看看老板。
这我哪敢坐!
她的目光炯炯地传递出“从心”两个字。
叶游无奈,把座位给她拉开,但因为不好把人直接摁下去坐好,迟疑一秒钟,改为双手抱臂:“给你看摩托赛道的讲解视频。以后如果还有特殊情况,需要你和我一起出去比赛,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
语绵犹豫:“我、我站着看吧,或者再拖个椅子。”
“我到沙发上坐着。放心,不是让你当老大。”
叶游挑了挑眉,连带着眼睛亮晶晶的一闪。语绵晕头转向地坐下来,完全没想到还有发到她自己电脑上,下楼去学习的方法。
她点击视频播放键。
这个科普内容和上午车手会的有所不同,主要讲解基础知识,从参赛车辆、轮胎甚至燃料的选择,到集车区、修理站的规则,从行政和车辆检验,到竞赛办法和成绩评定。
最后是处罚和奖励办法。语绵对着字幕一字一句的念出来:“所有参赛车辆必须张贴主办机构的指定广告;所有赛车必须在计时练习和比赛时依据推广机构的要求张贴指定广告;任何拒绝根据指引张贴广告的车手将会被拒绝其进行比赛或是会被取消成绩……”
她不自觉向后微微一靠:“怪不得川哥说你是 TRACER 的招财树……TRACER 的指定广告,不就是 HIBO 合作的那一家吗?”
“是啊,所以不存在和赛事赞助商的冲突问题。”
叶游云淡风轻,得意一笑。
语绵被他的臭屁小孩样子逗得一乐,正准备夸他,电脑自动播放下一个视频。
她忙要暂停,却瞧见叶游带着头盔的脸,近距离出现在屏幕上。
她愣了愣,转头去看叶游。
两人对视,语绵后知后觉,这或许才是叶游叫她上来,真正想给她看得内容。
看时间,这大概是距离现在最近的上一场比赛。去专程看叶游表现的人如海如潮。体育与娱乐记者都抓住机会,涌上前去采访。因此这几乎是一段全过程的纪录片了。
16.有种冥冥中完蛋了的感觉
赛前,记者问他:“叶游,这是你第一次参加 CSBK,中国超级摩托车锦标赛,现在心情如何?”
“很期待。”
“昨天的排位赛你获得了小组第一的好成绩,今天有没有信心保持或突破呢?”
“这次比赛高手很多,比如墨点的胡鸣。我觉得就还是保持平常心,稳住自己的速度就好。”
“好的,预祝你取得满意的成绩!”
万众瞩目下,叶游并未因增加的赛前采访而改变寡言。
记者离开后,他在粉丝的尖叫声中驶入赛道。
语绵屏住呼吸。
和她已经看过的那个视频一样,热血、极速、追风。尾流见证竞争者之间硝烟弥漫的搏杀,在弯道超越与被超越,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总难料。
她不知道结局,只能提心吊胆,仿佛身临其境。专业的镜头切换丝滑,排名和身影交替出现,节奏感好像赛场的战鼓,咚咚如心跳,仿佛不是他在追终点的风,而是风声步步紧逼着疾驰的他。
赛会给出 LAST LAP 的 P 板,最后一圈,在第二个弯道,叶游通过入弯角度的战术调整成功甩掉了身后的车手。自此一路畅通,毫无悬念的冲过终点。
停稳车辆,头盔尚未摘下,与香槟同时爆发的是看台上一波波不停歇的欢呼。叶游只露出一双眼睛,笑眯眯地仿佛盈满美酒。
赛后采访时,背景音甚至尤有外面嘈杂的声响。叶游换了顶鸭舌帽,盖住肯定已经起飞了的头发,眼神莫名有些湿漉漉,看着镜头回答问题。
“祝贺叶游取得这样好的成绩!你有什么想和粉丝或者是其他观众分享的ᴶˢᴳ吗?”
“谢谢。其实就……先是感恩吧,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以后会继续努力的。”
言简意赅,贯彻全场。
记者笑了笑,不以为忤,习以为常:“当时是怎样选择了摩托车手这样一个职业呢,能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叶游侧头想了想:“也不是特意选择……更多是顺其自然吧,就是走到这一步了。本来是因为喜欢接触上摩托车,了解到摩托车赛事,然后加入了俱乐部。后来收到成为职业车手的邀请,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记者点点头:“我们都知道,其实上一次你参加 GPGP 金港大奖赛时,很遗憾的出现了一些意外状况,结果不是很理想。那这一次参加比赛心理上会不会有压力呢,或者有什么原因和动力来参赛吗?”
他看着镜头,一瞬间,语绵恍惚觉得他切实地在看向自己:“没有什么压力或者动力……还是有比赛就要参加,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以后都不比赛了对吧。”
比她想得更加简练、单纯的回答。
但她却被奇异的安抚了。
他不后悔、不气馁,永远向前,永远在出发的路上。
何必回头?
语绵抬起头,望进叶游等待许久的那双眼睛里。他眼中映着窗外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虚无又惊艳。
“比起失败的那一刻,我更想让你看看失败之后的我。”他说:“我想你见证从今往后,我的每一次成功。”
“你知道当时那种感觉吗,”晚上回家,语绵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就是那一个时间点,突然好像能听到啪得一声,有种冥冥中完蛋了的感觉……”
栀音啪得一声咬下一口薯片,意味深长:“哦,我知道——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的感觉,是不是?”
语绵作势打她:“你注意措辞行不行!”
“哎哟哎哟,美色误人,美色误人。”栀音举手投降:“一直以来和菩萨一样心如止水的语绵同学,也终究不可免俗的心动了啊。”
“主要是当时,他那个表情,那个语气……”语绵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埋进抱枕里:“别说我迷糊,要你你也迷糊!”
栀音想了想,煞有介事的点头:“根据你的描述和叶游的长相……啧,倒是确实有可能哈。”
语绵装死。
栀音“哎呀”一声:“产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事嘛,别愁眉苦脸的呀。”
“正常是正常,可是我别扭啊。”语绵嘟着脸:“这种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不可能的事情,只会转化成负面情绪。本来上班期间要顾虑的事已经很多了……真是自寻烦恼啊……”
栀音托着腮,片刻点点头:“说得也是……就像你要在终点站下车,但是中间停车的时候一个走神,不小心下错站了。虽然还可以等下一班车,但是浪费掉的时间和精力,还是补不回来。”
语绵狂点头:“是的是的,你懂我!就是这种感觉!”
她扑到栀音身上:“哎哟还好你来了,不然我一直憋着话说不出口呢。你今天怎么样呀?”
栀音摸摸她的头发:“嘿,别说了,我正想和你吐槽呢。今天一去那个临时办公室,就有个原来在这边办公的大姐,拽着我说楼上楼下同事的八卦。听得我真的,好想逃,但逃不掉。”
“是不想听八卦,还是不想听‘她’讲八卦?”
“哦哦你懂我!!”这次换栀音狂点头:“不想听她说!这个大姐吧,是几乎和所有人关系都不错的那种类型。但是!这才是最可怕的!她表面上和谁都好,转过头来谁的秘密和故事都能说给别人听!”
语绵“啊”了一声:“明白了。今天能和你说别人的八卦,明天就能和别人说你的。哎,说起来,前阵子我还看到一种说法,说是让你感到相处融洽的人,大概是比你聪明的,因为她有向下兼容的情商,总能找到对你而言合适的话题。”
“确实,谁不喜欢听八卦啊。”栀音作出良心不安的模样,转瞬又痛心疾首:“可是谁又愿意是那个被八卦的人啊!”
语绵哈哈大笑,栀音凑近捏她的脸:“还笑我!你的同事们就不这样了吗?”
语绵揉揉脸,想了想:“我之前的公司,同事们都陌生的不得了,楼层接水遇见都不打招呼那种,肯定没机会说悄悄话。”
“至于 HIBO……可能因为都是朋友,比较知道那个度在哪里吧,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她问栀音:“你记不记得,上次午夜惊魂事件里,那个替叶游给我发消息的女同事?她好像就和办公室里另一个同事有点恋爱苗头呢。”
“是嘛!”
“对啊,但是大家只停留在调侃,没见到有谁去追问什么细节。她上次也要问我为什么在叶游办公室睡觉,我说了别的推她离开之后,她也没有再问过我了……”
“等等等等等等!!睡觉?!叶游?!”
栀音眼睛瞪得溜圆,一把抓住顿感不妙要逃跑的语绵:“你给我坐好了姜语绵同学!怎么回事儿啊?”
语绵扶额,捶胸顿足,悔不当初,下一秒装作头痛欲裂,被栀音一挠痒痒当场痊愈。
她连声求饶,大概解释一番:“就是在你来前一天嘛……”
“啊,怪不得你这个苗头按捺不住。”栀音捏着下巴分析,仿佛名侦探柯南附身:“我本来听你今天的描述,以为你是单方面的呢,不过这么一前情提要,叶游好像也……”
“啊啊停停停!”语绵紧急叫停,语气斩钉截铁,更像在说服自己:“不可能!禁止幻想!他的善良和好意不是对我的!之前不是也说过吗,他是有能力去帮助别人的那种人。即使是陌生人,是其他同事,他也会这样做。就像阳光照到你了,你觉得很温暖,可他不是只照亮了你,他是本来就在发光啊。”
栀音仰头,过了一会儿回答:“好吧。你有点说服我了。……这一幅得意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没有在夸你啊!”
语绵笑着摇头,平复一下心情,双手合十:“好!总之,抛弃一切杂念,搞钱搞钱搞钱!信女要封心锁爱,只求荣华富贵……”
栀音站起来平移挪开:“完蛋了,这孩子傻掉了,不能要了——另外你还吐槽我啊,你这才是十多年前的电视剧剧情吧!”
次日开始,语绵开始对叶游不着痕迹的保持距离。减少单独对话的机会,尽量多人聊天;食堂吃饭时尽量和思荞黏在一起,对不起了邱大哥;工作方面倒是困扰不大,她一直只向郑一川汇报进度,郑一川最近又在忙订婚,不时常在 HIBO。写材料写得挥斥方遒时,她偶尔会生出种猴子称大王的既视感。
最近唯一为难的时候是她想着叶游的咽喉炎,给他挑了一盒润喉糖。尽管明白同事们不会因此认为她在蓄意讨好领导,但怀着不愿被发觉的心情,她还是选择蹑手蹑脚的把润喉糖放进叶游办公室里,没有留名。
她的疏离只关乎自己的心,面上仍旧与从前一样,旁人轻易瞧不出端倪。
叶游虽然身在其中,有时能察觉到些不对劲,但他也不是弯弯绕绕,想东想西的那类人,只当语绵像她自己宣布的那样要专注搞事业。
17.迈出第一步
因此等郑一川那边忙完订婚的大小事宜,安安稳稳坐回工位,终于想起再关心关心叶游的感情状况时才惊觉,原本暗潮涌动的两人,竟然不知何时风平浪静了?
这家已经到没我就要散得程度了吗?
郑一川百思不得其解,一番纠结,先去问前方战地记者思荞。
“啊?老大和语绵怎么了?没怎么啊,不是和以前一样吗?”
邱松铭端着水杯在一边附和。
郑一川看看两个人,沉重地点了点头。
队友不给力,女孩子一方不太好开口,于是他又去旁敲侧击另一名当事人。
叶游正从电脑上看比赛复盘,见是他敲门入内,又把目光挪回屏幕。
郑一川把杯子搁到桌面上,学着电视剧里威逼利诱的角色,呲牙咧嘴:“叶先生,你的梦想是什么?”
出于礼貌,叶游抬头,眨了眨眼。
郑一川深知对叶游而言,迂回作战是毫无用处。于是他大刀阔斧,单刀直入:“你和语绵怎么回事啊?什么情况啊?”
“……啊?”
叶游一脸茫然,他还以为郑一川是来炫耀自己订婚的:“姜语绵?怎么了?”
郑一川瞪大眼:“一个月啊,一个月啊!我没正经上班这么久了,你还在连名带姓叫她姜语绵?”
叶游继续茫然:“她……改名了?”
郑一川一口气哽住,险些倒在老板办公室。
他一屁股坐在叶游对面,神情渐渐严肃:“阿游,我不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问你。你对语绵没有感觉吗?如果没有,我跟你道歉,之前是我乱点鸳ᴶˢᴳ鸯谱了。”
叶游少见一愣,当真垂下眼思考起这个没有想过的问题。
一分钟后,他抬头:“不能说没感觉吧。”
郑一川猛地拍手,露出彩票买中号码的表情:“我就说,我就说!我叱咤江湖这么多年,不应该看走眼!你对她就是不一样嘛!”
叶游反倒是平心静气的那个:“不一样分很多种,我怎么知道对她是不是好的那一种?”
郑一川懵了:“……什么意思?”
“她那种脾气,不舒服不开心也不会说出口,在不在意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叶游捏着一盒糖,摩挲包装上的纹路:“我只怕走近一步,她就会后退很远。”
郑一川目瞪口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听错吧,你,叶游,有一天会说‘怕’?”
他一时之间好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说得绊绊磕磕:“不是,以你的性格,不应该这么瞻前顾后啊。你不应该很直接的说喜欢,跟她表白,然后……”
“然后把问题抛给她?”
叶游接过话去,糖盒哒得一声叩在桌面上:“这不是直接,这才是逃避。”
郑一川无言。
叶游缓缓舒了一口气:“老郑,你说,喜欢是这么轻易就能提起的话题吗?我们好像才认识没多久,我就能说自己喜欢她了?如果我都怀疑这一点,没有想清楚就冒然地说喜欢,那对听我说话的姜语绵而言,也太不公平了。”
郑一川看着他转手上的糖盒,很快了然,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灵光一闪:“我这么问你吧。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姜语绵,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吧。”
“你俩第一次见面是在干嘛,那天天气怎么样?”
“好像是她站在你们中间,和你们说话吧。我从外头进来打招呼,她转头跟着你们叫老大,还慢了半拍。天气,挺晴的,大太阳。”
叶游想起当时的场景,不由自主地一乐:“我记得当时我要上楼,说等着请客吃饭,她立正说了声好的,特别好玩儿哈哈。”
郑一川摁住自己的戒指,告诫自己忍耐、忍耐:“那你俩第一次单独相处是什么时候,天气怎么样?”
“第一次……是她要发法务函整理材料,我把记录仪给她,当时办公室你们都不在,就我们俩。那天有点儿阴天,她还去把窗户关上了。”
“喔,还有这一段呢。咳咳……你英雄救美那一次,天气怎么样?”
“刚下过雨,有点潮湿,月亮倒是挺圆的……”叶游皱起眉头:“你到底想问什么?”
郑一川叹了一声,想装深沉,不期然笑出来,半是欣慰半是无奈:“阿游啊,你连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的天气都记得一清二楚,还不确定自己喜欢她吗?”
脑海仿佛骤然响起比赛开始的哨音。
叶游呆在原地,彻底愣住了。
他为什么会记得那些时候的天气呢?
……不,他记住得好像不是天气。
他记住得,是第一次见面时阳光把她的双眼照得晶亮;是她和窗外阴云一般的有些叆叇的目光;是她仓皇后骤然明亮的含着泪的眼睛;是她多少次看向他时,映照出的阴晴圆缺。
他不过是记住了她的喜怒哀乐。
叶游头脑风暴、确定心意的这一刻,郑一川还在苦口婆心地解说:“喜欢本来就是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的事情,不是摩托车表盘上既定的数据,更不是比赛中能够推演的战术。再说,时间有那么重要吗?当初 GPGP 金港赛那次,你晚出发了一阵子,还是一路追到了第三名啊。就像……”
“就像或早或晚,我都会冲过终点线一样。我会喜欢上她。”
叶游笑了笑,拿起手机走出办公室。
郑一川点头认可:“没错没错……哎,等,什么?想开了这就?你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
叶游走了两步路,折回身来,再次关上门。
郑一川:?
叶游皱起眉头:“问题还是没解决啊。我喜欢她,和她喜不喜欢我是两回事,和她快不快乐是三回事。”
郑一川抱头:“啊——你这还没谈恋爱呢!想太多了吧大哥!”
叶游认真,摇头:“想得不多。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得只会更多。如果她不愿意迈出这一步……”
他突然停住,然后走回位置,低头发起消息。
郑一川愣愣地看着他:“怎么不说了?我还能听,不用担心我。”
“和你说没有用。重要的是她的想法。”叶游把微信发出去,向后一倒,盯着天花板:“我又不是想和你谈恋爱。”
……这种主动凑上去被喂一嘴狗粮的感觉真令人陶醉。
郑一川感叹孩子大了,苍老的咳嗽两声:“既然如此,臣告退了,这一退就是……明天见。”
“下去见她别多说。”叶游继续等回复,完全不理会他的抽风:“我想亲口……”
“啊够了够了,我完全明白了!”郑一川被眼前不熟悉的恋爱脑叶游惊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往外跑:“就当我下午没来过!你俩想亲口还是亲嘴,随意,哈!”
他闪身出了房间。关门前,瞅见叶游被触动关键词,骤然红起来的一张脸。
……完喽。
语绵的培训课件完成了个七七八八。她从头播放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从电脑桌面复制粘贴到聊天框,预备发给郑一川。
谁知道“请川哥指导”的客套话还没打完,叮咚一声,原本在聊天框以外的人名突然带着红点蹦上来,晃得语绵眼前仿佛开了朵小红花。
叶游的头像是他自己戴着头盔的大头照,画面十分之九是头盔,剩下十分之一是他的眼睛。因为实在特色鲜明,语绵就没有给他改备注。
YEO:【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语绵怔了怔,脑中瞬间像开锅煮饺子一样,咕嘟咕嘟冒出一连串念头。
她犹豫片刻,点进和叶游的聊天页面,手指悬在键盘上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敲下去。
咩咩:【加班的时间吗?】
YEO:【除去工作之外的时间。】
YEO:【我想和你聊一聊。】
语绵沉默下来。
她好像隐约能预感到叶游要聊得是什么内容。正因如此,退却才先一步漫上心头,控制住回复的指尖。
好巧不巧,栀音就在她悬而未决的这一刻,发来一个小红书的链接。
【迷茫的时候就读一遍史铁生的这段话】
语绵点进去。
【要紧的是果敢地迈出第一步,对与错先都不管,自古就没有把一切都设计好再开步的事。别想把一切都弄清楚,再去走路。鲁莽者要学会思考,善思者要克服的是犹豫。目的渴求完美,举步之际则无需周全。】
王吱吱:【今天摸鱼的时间在 B 站上看了《绿皮书》!里面有句台词是,“我就不会等待,你知道,世界上有太多孤独的人,都害怕走出第一步。”】
王吱吱:【然后我徜徉在小红书里的时候,就刷到了史铁生的这段话!然后我又突然想起来,大学咱们有次去唱 KTV,你是不是点了一首刘若英的《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王吱吱:【其实我觉得孤单也不是什么坏事啦,但是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多不好玩啊。】
王吱吱:【所以小语,有些事,你要不要试着迈出第一步?】
不要等待,不论对错,迈出第一步吗?
语绵看了这几段话很久。
她抬起手,回复栀音:“好。今天晚上来得及的话,给你打视频。”
栀音已经搬进公司宿舍了。
语绵回到和叶游的聊天界面,深深呼吸。
咩咩:【有的。】
🔒18.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
叶游在办公室里静静等待回复。屏幕亮起的下一秒,还没抓起手机,他已经看到了上面的字。
他握住手机,缓缓攒起一个笑容。
等特地晚走了一会儿的郑一川接到未婚妻的夺命连环 call 离开,叶游才从楼上下来,在拐角处打开一层的灯,披着一身柔和的暖光,往语绵这边走过来。
语绵抬头看他。
叶游鼓起勇气:“你,吃不吃小龙虾?”
语绵一怔,忍不住笑起来。
叶游自己也没想到开场白如此接地气,结合语境说是接河气也没问题,毕竟小龙虾要下水捞。
他慢慢地、稍微地红了红脸,继续说:“我觉得在 HIBO 的环境里,你会更自在一点。当然如果你想出去吃……”
“就在 HIBO 吧。”语绵接过话去,紧张的心绪莫名地散去大半:“感觉咱们每次出去吃饭,好像都没遇见什么好事……”
叶游愣住,回想一下似乎确实如此,恰到好处地咳嗽两声掩盖尴尬。
他低头点外卖的间隙,语绵迟疑着问他:“你的嗓子……还经常不舒服吗?”
叶游选中十三香味道的小龙虾,抬起头来看着她:“没有,好多了。薄荷味的润喉糖很管用。”
他没有明说“你给的”,但是提到味道,语ᴶˢᴳ绵于是心知肚明。
刚刚平复一些的心跳再度加快。
这一晚,和她想象中度过的完全不同。
他们在二楼吃掉小龙虾。扒虾的时间里,叶游诚恳而坦然地说明了自己对语绵的心意:“所以我能确定对你的感觉,但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得,现在也并不奢求一个回答。接下来的时间里,就像实习期一样,你可以考察我,看我是不是有资格开到赛道的终点。”
这个比喻实在离奇,可叶游说出口又离奇得有点靠谱。语绵捏着小龙虾,思维被顺其自然的带偏了:“赛道的终点是什么?……领奖台?”
叶游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
他半是无可奈何,半是羞于启齿,别过眼去,暗暗告诉自己稳住,又装作风平浪静地看向语绵:“是,你的身边。”
嘭,好像有烟花在她的心头炸开。
语绵晕晕乎乎,而叶游的话还没说完。
“你是心思很细腻的人……我说这些,并不是作出了要追求你的决定,然后通知你。我只是担心不提前告诉你,你会被吓跑……所以我提前向你申请。”
即使是叶游,说着这些话,脸颊也不可避免地羞得通红。
他深深呼吸,紧紧地看着语绵:
“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
“他又说实习期,又说考察,又只要一个机会……还说如果我不想,他不会在 HIBO 里表现出来。”语绵歪在沙发上,因为某些原因面容红彤彤的,自暴自弃似的捂住脸:“他都这么说了……我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想不到啊,这眼里只有大摩托的男人,还挺会的。”栀音听她断断续续讲完对话,目瞪狗呆:“一方面把握着你们之间的主动权,另一方面态度又很真诚。这、这是什么纯情小狗火辣辣?”
“……啊?”
语绵不期然听到这一句,好险没把水喷出去:“你少看些有的没的啊王吱吱!”
栀音嘿嘿乐着:“我这不是激动、紧张、口不择言嘛。”
她隔着屏幕摸摸语绵:“行啦,不管怎么说,即使只是顺着他的请求答应,也总算走出第一步啦。而且——你发没发现,好像叶游在请你允许他行动的时候,你并没有感觉特别忐忑和不安?”
语绵一怔,顺着回想起来,才后知后觉确实如此。
栀音笑得仿佛明天就可以拉着他俩民政局见:“他在叙说的同时,态度和语句或许都给了你一份安心的力量吧。”
“唔,”语绵思索着,渐渐出神,“他讲得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真情实感……就像知道我会害怕掉落,所以先一步为我铺好了退路一样。”
奇异的是,在这么剖白着叶游想法的此刻,她好像真的更有勇气了一点。
什么时候起,她胆敢对别人的心理下定论了?
栀音看着她发呆的模样,“嗑死我了”四个大字即将脱口而出。
为了不把语绵吓跑,她及时刹车,但姨母笑还是藏不住,凑近点儿八卦:“所以晚上,给你铺好退路的叶大哥怎么送你回来的?是不是直接骑上摩托,空着后座转头对你说,‘上来女人,我的后座从此只给你留……’”
“没有,不是,你想多了。”
语绵三重否定,面色微妙的一变:“他开四轮车送我回家的。”
当时走到车库,叶游犹豫一秒,果断抛弃了大摩托。
“骑摩托要心平气和一点,我现在有点高兴,静不下来。”叶游解释着,耳廓染上一点红:“而且我这台车不适合载人。明天……我骑另一辆来。”
他语气里的期待好像会传染。本该退缩畏惧的第二天,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
才怪啊!
次日醒来,半眯着眼睛刷牙的时候收到叶游的微信,语绵迷迷瞪瞪拿起来看,差点把漱口水一口吞进肚子里。
YEO:【给你买了早饭,茶蛋和豆腐脑。先放在你桌子上了。】
YEO:【没人看见。^-^】
语绵默默看了眼时间。
八点零五分。
确实没人看见——谁会提前一小时去公司啊??
叶游顶着熊猫眼,瘫在办公室同样这么质问自己。
语绵斟酌许久,回他:“好的,谢谢。”
……挺好,不能更陌生了。
九点零五分,语绵目不斜视走进 HIBO。
桌上的早餐套餐尚温。
思荞好奇地转头问她:“稀奇啊语绵,你竟然有比我晚来的一天?”
语绵叹了一声:“别提了,临出门的时候物业来抄水表,一耽误公交也没赶上。”
她确实有点饿了,三下五除二解开包装袋,喝掉一口有些凉的豆腐脑:“然后我只好打车,结果这个点儿正好堵得水泄不通……”
这段小小插曲对打工人来说实在司空见惯。语绵说过便过去了,专心又捋了一遍培训课件,和郑一川那边对过时间,下午终于在会议室开始了第一次知识讲座。
普及专有名词、适当引用案例、出具法律解释,还有最后的答疑解惑。
叶游端端正正坐在后排,一字一句记得认真。
语绵偶尔目光溜到他身上,看到他三好学生的样子,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全程一个半小时。结束后,全场掌声。
语绵站在投影屏幕旁边,有点不好意思:“不用鼓掌啦……哪里有能再进步的地方,大家多给我提提建议吧。”
“我反正是没有啊,条理清晰,生动有趣,听得我都想学法了。”
郑一川乐呵呵地,意有所指地往后看:“语绵你这个演讲水平,劝我们学法律绝对一套一套的!你是不知道,某人当年自己考了摩托车证之后,恨不得给 HIBO 所有人都报班去学呢。”
叶游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语绵尴尬一笑:“我不劝吧,主要是过不了内心的坎……”
邱松铭好奇:“什么意思?”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劝人学法,千刀万剐……”
她这话一出口,叶游没憋住一声笑。
他对上语绵的目光:“没事儿,我……们,不剐你。放心。”
别人还好,郑一川和思荞两个早看出端倪的,八卦雷达顿时滴滴作响。
思荞偷笑:“哦,是嘛——老大你不会不管语绵吼——”
语绵立刻脸红,叶游咳嗽一声,站起来往外走:“好了散会吧。”
——他没解释!
——他没否认!
郑一川和思荞对上脑电波,在心里击掌。
谁知叶游去而复返:“荞姐,收拾完会议室,来找我一趟。”
不只思荞,大伙儿都是一愣。
……这,是真生气了的节奏?
思荞颇有些忐忑的上了楼。
语绵被她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得良心不安,犹豫片刻,还是端着满水的杯子跟了上去。
虽然她觉得叶游不会真和思荞说重话……
但是他昨天才说过会尽量不让 HIBO 的大家知道……
问题是,思荞好像是之前就看出来了点儿苗头啊……
语绵纠结万分,一边觉得别是连累了思荞心有愧疚,一边迟疑她如果解释更说不清。踟蹰徘徊着,还是踏上了二楼的地面。
她酝酿一番,举步就要往叶游办公室走,不料却听见他的声音从零食角那边传来。
语绵走过去,正见他微微皱眉,思考的模样:“放在这里的话,咖啡机可以挪到旁边。”
“老大,我看这个牌子的好像还可以。”
思荞举着手机,似乎是某宝界面,把商品详情图展示给他:“这个尺寸应该差不太多。回头我再添几个多功能插排,加个微波炉绰绰有余。”
微波炉……?
“好,你定就行。”叶游点点头,又说:“我记得之前还看过可以放倒休息的那种办公椅。现在你们午休都趴着睡觉,对身体不好。选选有没有合适的,统一换了吧。”
🔒19.字体侵权
思荞差点没跟上节奏,片刻感叹:“喔老大,你这也突然太贴心了吧!”
“办公室是呆得时间很久的地方,舒服一点,心情也会好。”
叶游一本正经地解释,思荞使劲忍笑,严肃认同:“是!必须有益于身心健康,以便有些美好的萌芽茁壮成长!”
叶游不冷不热看她一眼:“预算我会让邱哥把关的。”
“……啊?你刚刚不是还说不用考虑预算吗?”
“你不用考虑,邱哥要考虑。怎么让邱哥不考虑,就是你需要考虑的了。”
叶游出口成章,思荞猝不及防,原地呆若木鸡。
语绵扑哧一乐,和走出来的叶游撞了个正着。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渐渐面有红晕。
语绵端着满满当当的水杯:“呃,我上来接水……”
叶游下意识看了一眼:“哦,好的……”
等叶游走了,语绵原地转了一圈,刚准备下楼,就被思荞在后面截住:“语绵!站住别肘!”
语绵一惊,好险洒水。
把人请到座位上安顿好,思荞恭恭敬敬:“感恩的心,感谢有你,感谢阳光普照了大地——”
“啊等等等等,这也不是一首歌吧?”ᴶˢᴳ
语绵眼疾手快给她嘴里塞一块巧克力:“你想唱歌,音箱带了吗?”
“虽然我的歌声让你过耳不忘,但是别打岔,我在发自肺腑的感谢呢。”思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吧,你想要什么牌子什么颜色什么功能的微波炉?”
“……也不是我一个人用,当然是大家一起定啊。”被发现偷听已经是板上钉钉,语绵也不挣扎了。事实上,思荞这么很有指向性的一问,也让她猜想的可能确定下来——叶游是因为早上那顿凉掉的早饭而生出这个念头的。
她表面上装作波澜不惊,实则默默地红了脸。
一点心思都藏不住呢。
思荞暗笑,但想到叶游把她叫上楼,嘱咐的第一句话,还是按下蠢蠢欲动的八卦心:“知道不是你自己用啦,我觉得我用得次数就肯定比你多嘛。我这不是先征求征求意见?”
语绵本来已经做好被调侃的准备,谁知思荞并没提及,反倒呆了呆,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她留着刘海,又是短发,脸圆圆的本来就很学生气。表情一空洞,更像上课时被突然点名、难得走神的好学生。
思荞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揉她:“啊呀语绵你太可爱了!!”
语绵呆滞的神情逐渐转为麻木。
思荞眼睛一转——老大只说不要起哄多说,让语绵不自在,可没说不能让他这另一个当事人不自在。
她慢悠悠一笑:“老大说了,让我按照顺序征求意见。我问他什么顺序,他说入职顺序或者座次顺序。”
合情合理,理由正当。
语绵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思荞忍笑,过河拆桥:“所以语绵,还是我对你好吧。要不按他那么排顺序,你都得最后才能被问到了。”
语绵一本正经地回答:“第一个被问到和最后一个被问到,其实不会有什么区别的。征求意见大概采取的是民主集中制,是民主基础上的集中和集中指导下的民主,实行少数服从多数……”
呆滞的变成了思荞。
语绵一乐,见好就收,趁热打铁:“不过我觉得,老大要这么排顺序也有道理。”
“什么?”
“不管怎么排,你都和邱大哥挨着啊——方便沟通预算。”
语绵眨眨眼,笑意盈盈。
思荞掬一把泪。
不玩了!这俩人串通好的!
两人一起下楼,思荞在楼梯上宣布增添新资产的消息。
等欢呼的差不多了,早就有些欲言又止的郑一川偷偷把语绵拉到一边,在她有些诧异的目光里递给她一张纸:“虽然说不应该打扰你们开心……但是我头一回收到这个,你给瞅瞅是不是敲诈?”
语绵低头。
《字体侵权通知函》。
她愣了愣,顺着看下去。
“经检索,贵司在自媒体宣传/企业宣传/产品包装/商标/出版物等生产经营活动中,使用了我司字体作品……”
“我司已就相关授权文件进行核查,并未发现贵司已获取我司相关字体的授权许可,我司已就贵司违规使用行为予以保全。”
“烦请贵司收到本函件后十个工作日内与我司联系,以便双方友好协商获得授权,相关联系信息如下……”
语绵放下函件,抬头看满眼期待的郑一川:“川哥,咱们 HIBO 是不是有官方公众号?”
郑一川愣了愣,拿起手机开始翻:“有倒是有,但是应该也没用到什么特殊字体吧……”
语绵也搜到公众号内容,随便点了一篇科普性质的文章进去,往下划了划,正好刷到一张图片,其上各种赛事的名称,用得显然不是宋体楷体这类通用字体。
语绵把图片放大给郑一川看:“这张图片还有印象吗?是从网上找得,还是咱们自己做得?”
思荞这时凑过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想了想恍然大悟:“我有印象!这是去年佳倩姐做得,我和她一起找得背景资料呢!”
“佳倩姐?”
新的人物出现,语绵眨眨眼睛:“也是咱们的同事吗?”
“哦,董佳倩,已经离职了。”郑一川解释:“她原来是上海 OG 车队的车手,常年和男朋友异地。后来她对象来了 B 城,她也跟来了。大家都是圈里人,互相认识,就做了同事。后来不是疫情了嘛,有段时间大家都隔离在家。就是那时候,两个人开始吵架。恢复正常工作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分手了。董佳倩没有留在 B 城的理由,就回辞职上海了。”
思荞补充说:“我们开始还劝她,B 城不大可也不小,不至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辞职回去还得重新找工作。结果佳倩姐说,她从当时那个车队离开的时候,车队经理就一再挽留她。见她去意已决,才放她走得,还承诺给她留着位置。果然她走后没多久,就给我们来了张穿着赛车服的照片呢。”
语绵感慨:“真是敢爱敢恨,干脆利落啊……哎不对,还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思荞,你还记得这上面的字体是从哪里找得吗?”
“P 图软件上。”说起过去,思荞思路清晰:“当时换了几种字体,还是觉得这个好看一点,就用了。”
她见语绵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后知后觉:“那个……哪里不对吗?”
“侵权了啊,亲爱的思荞。”语绵叹了一声:“那上面写没写‘禁止商用’或者‘允许商用’?”
思荞一呆,语无伦次了起来:“啊这这、大概……应该没有吧?”
P 图软件还挺常用,语绵到手机应用市场找到并下载,点开后页面跳出用户协议。
她一页页往下滑,定位到相应内容,念给几人听:“您应当合法使用本软件。除非另有约定,您在本软件观看、分享、保存、使用、转发的任何他人所发布/分享的图片、视频及其他内容,均不能用于商业型用途,且权利人声明不得转发的,不可转发。”
郑一川和思荞愣住。叶游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下来,皱着眉听她念完,言简意赅:“现在需要怎么做,要找到董佳倩吗?”
“她是在职期间做得这张图片,这是职务行为,还是 HIBO 对外负责。”语绵转头看他:“但是以防万一,还是联系她确认一下来源吧。我给这家字体公司去个电话,跟他们要一下证据材料。谁现在负责运营公众号?”
郑一川忙举手:“我。”
“找找有没有其他字体侵权,先把相关文章内容删除吧。”虽然这么说,语绵也不抱期望:“字体公司肯定已经取证,只是不确定他们的证据链条是否完善。删除也是避免侵权行为延续,咱们先自查,总没错。”
思荞隶属后勤部,董佳倩离职后和她的交流也不多,这项工作就由叶游接手;郑一川带着人事部其他人开始捋迄今为止发过的每一篇文章;语绵打了对面公司留得电话。
铃声响了十秒,被人接起,听声音大概是个中年南方男人:“您好哪位?”
语绵表明身份:“您好,我是 HIBO 公司的法务。我们今天收到一封通知函,不知道您有印象吗?”
字体公司对外发函通常是批量发送维权。
果然对面那人顿了顿,不确定地问:“你是哪家公司?”
“HIBO。”语绵重复。
“好的我这边记下了。稍后我调取一下你们公司的相关资料发给您吧。方便添加一下您的微信?”
刚工作时没经验,如今工作微信和私人微信混为一谈了,才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多申请一个微信号。
语绵报上号码,礼貌挂了电话。
她随后登陆企查查网页,查询这家字体公司的涉诉情况。
果然,这家公司天南海北的搜集使用过他们字体的个人或企业。案件大多以撤诉处理,看不到具体信息。也有拒不调解的当事人,和字体公司一直打到了二审,最后判决赔偿结案。
🔒20.董佳倩(1)
未经著作权人授权使用作品,是确实无疑的侵权行为。但某些公司在网页上将“不可商用”的提示做得并不显眼,又或者先写着免费使用,过一段时间后再改为商用收费,明码标价。权利意识薄弱的使用人往往难以注意,或当时确认过,但没有留下免费使用的证据的意识,导致被钻了空子,最终赔偿了事。
语绵心中大概有数。她起身经过思荞,见人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她,不禁失笑,摸摸她:“没事啦,有问题解决就好啦。说起来,零食角的小鱼干好像没有了哎——”
“我立刻下单!”
思荞从善如流,不多说什么感谢的话,埋头杀进淘宝。
语绵笑,又往前走。
人事部正找得热火朝天。她大概问了问情况,找出五六篇公众号文章,好在大多是重复使用的字,倒不算最坏的情况。
叶游在一楼会议室打电话。语绵隔着玻璃,看他似乎应了几声,挂掉电话,心有ᴶˢᴳ灵犀似的转头和她对上目光。
语绵敲门进去:“怎么样,联系上了董佳倩吗?”
“嗯,通过 OG 车队的经理钟凉找到的,说她请了一周假。”叶游示意清荧坐下:“钟凉把她新手机号给我了。还好董佳倩没当成诈骗电话直接拒接。”
语绵一乐,知道他指得是郑一川刚刚希冀是敲诈时的那个表情,也出口逗他:“那她肯定刚接起来就说出你的名字了,是不是?大名鼎鼎的叶游队长,肯定还在人家的通讯录里吧。”
叶游没想到语绵这时候开起玩笑,猝不及防,颇有些张口结舌:“啊,应该……删掉也挺麻烦的吧。”
语绵忍俊不禁,又一次觉得叶游可爱,赶快收心:“咳咳,你跟她说情况之后,她说什么了,董佳倩?”
“说起来巧了,”叶游跑下语绵递来的台阶,一本正经:“她说她就在 B 城。”
因为涉及使用的地方不算少,一一通过聊天发送未免累赘,叶游干脆和董佳倩约了个时间线下见面,把材料带过去给她看看,方便回忆。
语绵这边,次日收到字体公司的调取资料,声明他们公司法务经过公证后给 HIBO 发函和解,补授权后将不再追究前面的侵权责任。又打了个括号写明,贵司同款字体多处使用,法务证据链只提供一处。
语绵回复收到,并向对方确认文件中注明的是全部出现的位置,同时以“多处”为理由,说要找到每位具体负责人分别落实,以此争取时间。
再隔一天,语绵带着打印出来的证据材料,和叶游一起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董佳倩选得是市中心一家在二十多层的观景旋转咖啡店。
语绵很难描述看到她的第一眼是什么感觉。只记得隐晦叛逆的大波浪卷,与眼睛里不掩饰锋芒的冷意,酷得像是随时可以从地球上剥离出去。
也好像在说,她不需要任何人懂。
叶游和语绵坐到董佳倩对面,还没介绍,董佳倩先抬手示意两人点单:“先喝点东西吧,要不要吃甜品?”
语绵还没回答,叶游帮她婉拒:“谢了,来之前吃过早饭,只点咖啡就好。”
“叶大老板真贴心。”董佳倩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圈,似笑非笑:“这位想必就是你提到的,HIBO 新招进来的法务?因为是你女朋友吗?”
她言外之意颇多。因为是叶游女朋友,所以进了 HIBO;因为是叶游女朋友,所以在他单独和其他女性见面时跟来。
语绵还是没来得及说话。
叶游声音微冷:“她入职后第二天,我才第一次和她见面。对于 HIBO 成员的能力,不应该由我介绍或解释,更不应该和我本人扯上关系。佳倩姐应该明白。”
董佳倩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语绵总算有空当说话——叶游的发言义正言辞,以至于她完全没发觉,他并没有否认“女朋友”的说法。
她先得体地介绍了自己,然后把材料放到桌面上,递给董佳倩:“这是对方公司发来的证据。请问您还有印象吗?”
董佳倩懒洋洋瞥了一眼:“有没有印象,有那么重要吗?HIBO 也不缺赔给他们的钱吧。或者一人做事一人当,就当全是我做得,多少钱我来出。”
“话不是这么说。这不只是金额的问题。”语绵不卑不亢:“您原本是 HIBO 的一员,我说话也直接些。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对您来说或许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赔付出去也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如果对方索赔几十万、几百万呢?即使再大的公司,也不可能不权衡一二,不可能不审查证据吧。”
董佳倩盯着她,冷笑:“金钱如粪土,听过吗?身外之物,扔了就扔了,有什么可惜?”
“对您而言的身外之物,是多少人安身立命的本钱。”语绵并不退让:“公司尚且会因为负债赔偿而有倒闭的风险,何况里面普普通通工作的人们呢?您对金钱持有的观念,我不做评判,但对像我这样的,还在为实现财务自由而努力的打工人而言,钱财既然来源于我的工作,那么去处也应当清清楚楚。”
董佳倩定定地看着她,许久,玩味地笑了笑,伸手拿起那些材料:“你是个不太爽快的爽快人。如果是我是你,对于像我这样挑事的人,语气绝对会激烈一百倍。”
她懒懒散散地开始翻看:“在应当抒发情绪的时候还在考虑退路,不知道是好是坏。”
语绵愣了愣,没有说话。
叶游若有所思,微微转头看向语绵。
董佳倩很快看完所有截图页面:“行了,我都有印象。是我干的。当时在几种字体里选择了一下,最后挑中了这一个。”
她扬眉:“怎么样,需要我赔偿多少?”
这结果倒也还在语绵预想之中。她摇摇头:“您是在为 HIBO 工作期间使用的字体,所以对外也是 HIBO 来承担责任。”
至于是否追责……
语绵看了眼叶游,聪明地不再多说。
正事到此告一段落,接下来是闲谈叙旧。
董佳倩要了第二杯咖啡,她的姿态仿佛是在喝酒:“我回来做什么?叶游,我可不是会做逃兵的那种人。当时糊涂,走了也就走了。后来再想,我凭什么要离开,我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逃?”
“怪不得钟凉说他猜你可能会趁休假来 B 城。”叶游问:“除了想明白这些,有什么计划吗?”
董佳倩笑了笑:“钟凉有意向,也和我不谋而合——在 OG 车队旗下,我想组建一支女性车队。所以正在中国的各大城市寻找合伙人呢。”
她的目标显然不止于日常骑行或越野探险,而是壮志凌云,目标是参与各类赛事。
语绵不由心生钦佩。
叶游倒没表现的太惊讶:“你当年就提过这种想法,现在终于开始着手实践了。预祝成功。”
“多谢。”董佳倩看向语绵:“姜法务到时有没有兴趣入伙?我或许可以开出比 HIBO 更好的条件。”
语绵骤然被点名,不免愣了愣,很快笑着说:“多谢佳倩姐好意。我想,等我多累积些实战经验后,才更有底气考虑这件事。”
董佳倩哈哈大笑:“虽然我们很不一样,但是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做朋友。”
三人碰杯。
临近中午,本来想一起吃饭,但董佳倩说自己约了其他朋友,还是下次有缘再聚。
坐电梯往楼下去的时候,董佳倩突然开口问他们:“这里的咖啡还合口味吗?”
叶游说:“还不错。”
“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董佳倩自嘲一笑:“当时我搬出他家,还没离开 B 城。他看见我,还凑上来想和我复合。”
叶游和语绵不约而同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得是她的前男友。
“说实话,如果不是疫情封闭的那段时间朝夕相处,发现彼此不合适的根本是性格不合,按照以前每次争吵的结局来看,我可能真的会再和他和好如初。”
董佳倩抬眼看电梯玻璃面上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但一旦自己清晰的知道,很多事情就是没办法磨合了,很多东西失去了,再缅怀也没有用。就没办法骗自己,以后会好的。也就……没办法回头了。”
语绵看着她,轻声说:“或许,人们都必须准备好随时说再见。”
“随时说再见……”
董佳倩出神的重复一遍,然后笑起来:“还是你的说法比较文艺。我当时只是回答他,我的生活从前一直充斥着疯狂。和他结束异地的这段时间里,确实太憋屈了。我不愿意再这样下去。”
电梯在一楼停下,三人走出去。
董佳倩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我见过有的朋友,嘴上说分手说得决绝,实际上男人一伸手就勾回来了。老娘才不要做那样的女人。所以直到最后,也没认真地说一句,再见,刘丰。”
语绵一顿,下意识重复:“刘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