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煜计划在九月交接完南方事务,先带王喜回建安。
萧吟提出想留在故乡为亡母做最后一次祈福,待十月底再走。
杨煜素来知道她的孝心,这三年但凡关乎母亲的事,她都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因此同意了她的提议。
“我还有一个请求。”萧吟靠在杨煜怀里,与他一起倚窗望月。
杨煜更喜欢把玩她的双手,因此勾着她的手指玩,漫不经心道:“说来听听。”
萧吟望着天边明月,眼波涌动,满含追思,道:“我想从驻云关走。”
杨煜蓦地将她的手完全攥在掌中,疑心道:“为何要兜个圈子?”
“我十五岁才被萧政接去萧府的,三郎应该都知道。”萧吟坦荡,无所谓杨煜调查她,也无所谓自己曾经卑微的身世被他这金尊玉贵的晋王知道。
杨煜未做声,只重新与萧吟十指紧扣,当做无声的安慰。
“我十三岁时住在聚北巷,那里比怀章之前住的地方还不如。有一回我急着给我娘去买药,冲去街上时被路过的一位策马小郎君给撞了,伤得有些重。以我当时的处境,是没有再多的钱去看大夫的。好在小郎君心善,没有不管我……”
“那也是他撞伤你在先。”杨煜打断道。
见他有些恼了,萧吟反而轻笑出声,道:“三郎当时若撞了我,可会顾我的死活?”
“若是不顾你,怎让你打开金阳城门?”杨煜道。
为了自己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清誉名声,杨煜必定会将一切安排周到。
但萧吟知道,真正的杨煜根本不会管,就像最初他将她丢在宁心院里一样,只等到合适的时候才出现。
萧吟用另一只手去拨弄他们扣在一起的手指,继续道:“人家小郎君知错就改,不光救了我,也找了大夫为我娘治病,这份恩情,我总得记得。”
“你确实心善。”杨煜带着三分不屑,已猜到了萧吟说这些的目的,道,“你那恩人去驻云关做什么?”
“三郎正式领伐陈主帅的半年前,赵军不是在驻云关跟武磊交过手?直接将他赶回宛国,接手了尧夜八城。”萧吟道,“那是曾经陈国的边防重镇。”
驻云关在赵、陈、宛三国交界处,其时因为陈国内政混乱已影响边境局势,宛国趁陈国于另一线进攻陈国之际偷袭驻云关,设计诱出关内守军在皮春谷内用乱石砸死了先锋部队,进而入关、占城。
陈国因此痛失尧夜八城,士气大减,一度让当时正在永江和赵军对抗的陈军都没了信心,兵败如山倒。
杨煜猜到萧吟的那位恩人应该死在了武磊偷袭驻云关的战役里。
萧吟想去驻云关,是要去祭拜英魂。
“还是个血性男儿。”杨煜的喟叹里另有深意,目光在萧吟身上流连,调侃道,“萧贵妃也不遑多让。”
萧吟由他嘲讽,依旧靠在他怀里,望着已不复中秋那般团圆的月亮,道:“此去建安,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临走前,三郎总该让我将心愿都了了,否则……”
“你待如何?”杨煜在她颊畔亲了一口,并非质问,也收了那一身赵国皇室的自命不凡,眼底流有爱意,看着萧吟道,“孤还怕你跑了不成?容你去就是了。”
他又贴去萧吟耳边,道:“孤在建安等你。”
见萧吟对此无动于衷,只顾着望月,杨煜硬是迫她转过视线回应自己,道:“孤还没轮破月亮有看头?”
萧吟眸光一转,垂眼时连连发笑,只往杨煜怀里钻,道:“原是有人连月亮的醋都吃。”
杨煜趁机关了窗,免教那恼人的月色再打搅他与萧吟。
如是一直到九月,杨煜先行出发,萧吟等完成在隆兴寺的祭奠仪式也启程前往建安。
她自出生便没有离开过金阳,如今一走就是山高水远之地,说没有一丝忐忑不安是假。
而愈近驻云关,萧吟内心就愈慌乱,再加上水土不服,人还未至关门已病得倒下了,随行队伍不得不在驻云关后的小镇落脚。
萧吟发了温病,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说是通体无力,听了大夫的话,喝了药躺下发汗睡一觉,却总在似醒非醒间不得安生。
如此一直闹到夜半,侍女们不敢去歇息。
怀章更是因为男女有别,只得在房外头等着。
不见灯熄,他心安不了。
原本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怀章以为出了事,正要询问,谁料见到的却是阿六。
“你……”怀章猛地被阿六拉进房中,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原本房中的侍女竟被打昏了安置在墙角,他惊道,“你做什么?”
阿六已将萧吟的床帐放下,道:“我有个主意要不要试一试?”
怀章不解道:“什么意思?”
“萧娘子不是喜欢听你念话本?你去念一段给他听,兴许她就能睡了。”阿六道,“大夫不敢在病情的事上扯谎,只可能是她自己有心事难了。”
怀章自然知道萧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豁达淡然,但也不敢对主家妄加评论,此时听阿六直言不讳,他更觉得是自己照顾萧吟不够仔细。
阿六懒得理会怀章突如其来的自责,只催促道:“愣着做什么?”
三年前险些命丧阿六手下,怀章对这冷若冰霜的暗卫始终心存畏惧,被这样催着,他赶忙回房去拿带来的话本,自然也小心不引人注意,免得将来有损萧吟的声誉。
怀章很快拿来话本,特意坐在萧吟床边稍远一些的位置。
开口前,他还依稀听见从帐中传来的不知是萧吟呓语还是被温病折磨而发出低吟。
怀章翻开话本如往常一般给萧吟念了起来,不时注意着帐中的动静。
确实渐渐安静了。
台上的烛火爆了一记烛花,轻轻的一声却在此时的房间内颇为清晰。
怀章几乎确定萧吟睡着了,于是放下话本松了口气。
“真的有……”怀章正想夸阿六的主意,却发现那暗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未免瓜田李下,他收起话本,吹灭了台上的蜡烛,悄然退了出去。
十一月的驻云关已北风瑟瑟,冷月照着屋檐似镀了层霜。
霜衣披在那坐在檐上的身影之上,紧绷顿时的神情终于在房中烛火熄灭的那一刻有所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