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镜中牡丹
景应愿怔然抬眸。
谢辞昭在雪地里埋过一遭, 此时满头满脸都是霜雪。她眼眸亮晶晶的,生怕景应愿没有听清,再度重复道:“应愿, 我也心悦你。”
没有人能抵抗这样一双真挚到暗含祈求的眼睛。
景应愿仿若置身幻境, 只疑心这一切不是真实, 而是黄粱一梦而已。她攥紧手心, 下意识道:“大师姐, 你——”
“不是大师姐,是谢辞昭。”
谢辞昭认真道:“这份心悦,不是师门中师姐对师妹的爱护。而是只要你是景应愿,哪怕我们不在同一师门, 同一疆域,甚至同一时空……
“只要我遇见的人是你, 哪怕千次万次, 我的心都会为你动弦。”
有风吹过,拂去她们衣上雪花。
在雪中站了这样久,分明应该是醒过酒的,可景应愿却觉得自己仍醉着。千次万次?她心中酸涩,却不由笑了起来, 隐去眼眶一抹湿意。光是今生的相遇相知都如此波折,她不求千万次,只要这一世,只要这一瞬——
“我可以成为你的道侣了吗?”
谢辞昭见她低头垂眸, 再度忐忑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靠前去,将手掌贴在结界之上, 仿佛这样就能靠她更近一些,在这雪夜中汲取到她身上熟悉的温度。
谢辞昭轻声道:“应愿……小师妹, 我可以吗?”
景应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道:“师姐,哪有这样一蹴而就的?你我都还没有真正脱开师姐妹的关系相处过,结道侣之事可提上日程,但先不急。”
小师妹说不急,可谢辞昭却着急起来。她贴着结界,声音快了几分:“可我如今实在忍耐不下去,不想只做你师姐了。”
“在道侣之前,我们也有别的可做,”景应愿将手贴在结界上,安抚地摸了摸谢辞昭的头顶,她想做这个举动很久,一时忍不住弯起唇角,“比如恋人。谢辞昭,我们如今就是恋人了。”
恋人?她将这个词在舌间滚过一遍。念起来是甜的,唇角会往上翘。不过这个词汇对于谢辞昭而言很有些陌生,她揣测不出小师妹的心思,恨不得打破这层结界,快些近到小师妹身边去。
看着景应愿似笑非笑的神色,她有些不安,心间好似被猫抓了一下,忍不住就着小师妹抬手的动作再往她这边靠了靠,虚心求教道:“我不是很明白,小师妹,我需要做什么呢?”
“并不需要特别做什么,”景应愿道,“彼此坦诚就好。”
谢辞昭的耳朵陡然竖了起来。说起来,她倒还真有不可与人说的秘密。不知说与应愿听,她是否会厌弃自己……
可是她说心悦我。
谢辞昭犹豫一瞬,便将心间那点晦暗压了下去。只是这秘密在这场合说出来并不合适,她想。光是想想用尾巴和应愿贴在一起,便感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
忽然感觉好热。谢辞昭面不改色地脱了御寒的外衫,硬着头皮顶住了小师妹的打量。她微微颤抖着倾身,将侧脸贴在结界另一侧,小师妹的手心上轻轻蹭了蹭,忍住心中羞涩,低声道:“那,我下次见你时,可以牵你的手吗?”
景应愿失笑。
她示意谢辞昭再往这边靠一靠,抿着笑隔着结界在对方颊侧亲了一下。
谢辞昭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她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一瞬。浑浑噩噩间,她听见小师妹在耳畔笑道:“不光可以牵手,还可以亲吻。”
那一刹那,她嗅见了春花开遍十三州的香气。
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了。
景应愿看着谢辞昭猛然直起身,不知为何摸了摸身后的尾椎骨。
往日神色平静举止严谨的大师姐似乎做了什么决断,也学着方才景应愿的模样,倾身亲了亲她贴在屏障之上的指尖。
她只亲了一瞬,似乎正犹豫要不要多亲几下时,却又忽然神色紧绷地抬起眼眸。不知是否是景应愿的错觉,总觉得谢辞昭此时的眼睛比平日更亮,颜色更深了。她再度飞快亲了一下小师妹的指尖,便匆匆道:“小师妹,我要走了。”
景应愿抬眼,看着谢辞昭捏诀飞身而起,似乎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回身折返,将手中没能递出去的牡丹轻轻放在了结界之前。
“送出去的花,没有带走的道理,”谢辞昭认真道,“这束被雪吹过,花蕊损了,下次我送你更好的。”
目送她远去后,景应愿蹲下身,认真端详起那束被说被雪吹坏了的花。
分明开得很好,没有一丝缺损。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觉心中被一种不知该如何言说的情感填满。方才的风雪将大师姐的衣衫与头发都吹乱了,只这束攥在手里的花是好的,可师姐她却仍觉得心有缺憾——
景应愿笑了笑,起身往来时路走去。
待大比过后,便带大师姐回金阙小住一阵吧。她心道,要摆一桌团圆饭。前世逝去的人今生犹在,本该死在大比之前的自己命数暂改,会在未来不知何时陨落的人如今仍在身边——
都还来得及,都还有机会。
景应愿打开房门,见仍是一地醉倒的人,连方才还吃得热火朝天的金陵月都靠着桌边睡了,只剩水珑裳仍抱着膝,坐在地上长望窗外月光。
见景应愿回来,她打量她一圈,打趣道:“去了这么久,还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怎么,有喜事?”
景应愿脱去外衫,在榻上躺好。久违的困意袭来,她却忍不住地唇角上翘,含混道:“嗯,到时给你发喜糖。”
……该不会是风把她吹傻了吧?水珑裳腹诽,伸直腿挨着身旁抱着剑呼呼大睡的公孙乐琅闭上了眼睛。
*
谢辞昭回身关上房门。
在为自己布下结界的那一瞬,那条不安分的尾巴便陡然弹了出来。她倒在榻上,抱着尾巴辗转反侧,心头好似有一团不息的火在烧。
小师妹不光说心悦我,还说我们已经是恋人了,还允许我牵手和亲吻……
这道口一旦破开,便再也闭合不回去了,甚至还想将裂隙彻底撕开撕碎,让她容许自己做更多戒律之外的事情——
她收起龙尾,辗转着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又看见了小师妹。只是这次师妹没有穿平日那身简练的黑衣,而是穿了自己前些日子送的那身镶满宝石的纱衣。窗外梨树摇曳盛开,谢辞昭闻到花香,只是不知是窗外的香气还是小师妹身上的香气。
应愿她坐在明镜之前,长发披散,正手执木梳一下下地梳理头发。见自己来了,她并不回身,可谢辞昭却从镜中看见她轻薄纱衣之下光洁的肌肤——
她忽然很有俯身咬她一口的冲动。
谢辞昭站在原地磨牙,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过去冒犯她,此时却听小师妹将木梳一放,懒声道:“女师,过来帮我梳头。”
谢辞昭脑子嗡地一声,几乎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她看着坐在梳妆镜前的景应愿,容貌昳丽,并不是曾经她记忆中面容稚嫩的模样,可在这声女师之下,她总有种悖反道德的错觉。
“……帝姬殿下,”谢辞昭哑声道,“我……我怕梳痛你。”
应愿帝姬从镜中睨她一眼,即便是玩笑,可眸中也带三分威严:“女师如若弄痛了我,便自行领罚去。”
谢辞昭总觉得口渴。她什么都没做便感到整张脸都发热,只好俯身拿起那木梳,一下一下地替端坐在自己身前的帝姬殿下梳头。帝姬坐在镜前乖乖地让她梳,时不时在镜中看一眼谢辞昭的神色,脸上总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态。
谢辞昭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了。她嗅闻着愈发近的香气,手一抖,那木梳掉在地上,摔成两半。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慌忙蹲下身去拾,却觉眼前被什么东西罩住了,她只好在这片朦胧中摸索。
“女师,”帝姬殿下的声音自上方朦朦胧胧传来,“这木梳是我用惯了的,你将它摔毁了,我要罚你。”
谢辞昭微微启唇,她有些不安,可的确是自己笨拙,这才将帝姬的心爱之物摔坏了。她阖上眼,将情绪都咽进了含混的唇舌之中。
“一切都听殿下的。”
梦到这里,谢辞昭猛然惊醒。
窗外仍是朦胧夜色一片,她爬起身为自己斟了一壶清水,可犹不解喉间干渴。回想起梦中小师妹柔顺的长发与昳丽得不似人族的面容,谢辞昭倒回榻间,用薄被将自己蒙了起来。
好不容易做一回有关她的梦……
谢辞昭脸上发烫,整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明明她是师妹,怎么可以责罚师姐?可是……
谢辞昭再度起身,干脆捧着壶喝光了整壶的清水。
可是小师妹的责罚,令她甘之如饴。谢辞昭晕乎乎地重新回到榻上,认真地为自己盖好被子,试图还原方才睡着的姿势,满心只想回到梦中。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负罪感,不知过几日该如何面对小师妹了。不过负罪感归负罪感,谢辞昭闭上眼睛,满心虔诚地闭上眼睛——
快梦回去吧,她还没学会。
第102章 终比开始
是夜。有人徜徉梦境迟迟不醒, 有人掌灯独数更漏。
宫墙之内,某座院落中,烛火燃了整夜不息。暗色的结界笼罩着这处小院, 门内有人正叩着石桌喃喃自语。他似乎有些烦心, 几乎动怒, 语速也愈发快了, 脸上神色泛出几分不自然的青色。
“如若早料到她是这样节外生枝不让人省心的货色, 我便不会将此事交予她去办了,”崇霭语速飞快,近乎神经质地喃喃道,“如今景应愿的血还未取回来……接骨不知又要等到猴年马月!沈菡之她们那边更是盯得紧, 当初就不应该让景应愿拜进内门,如今好些人盯着她, 我——”
“你是在推脱吗?”
另一道声音自崇霭喉中幽幽钻出来。
这声音语调尖细奇怪, 分辨不出男女,听着让人十分不舒服。崇霭仿佛是被控制住般神色扭曲起来,那道声音继续道:“还是说,走到这一步,你后悔了?
“是后悔禁锢你的道侣, 将她关在永不见天日的地方预备着为你们的女儿牺牲,还是后悔自愿献祭出你的女儿,让她成为重开天阶的圣女?或者再推远些……”
那道声音叽叽咕咕恶意地笑了,在数百年间, 它竟学会了人族的嘲讽:“还是说,你后悔杀了百年前你尚在人间时的发妻, 不顾她当时尚身怀六甲,亲手毁去尘缘获得成仙机缘……你哪有回头路可走, 你早已无法回头啦。”
崇霭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你要成仙。如若你不成仙,那百条千条的亡魂怎么会放过你呢?”它嬉笑道,“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了么,天阶是一定要开的,牺牲一个纯净且身具天下愿力的女儿,换来得道成仙的机会,当时我们不是这样说好的么?你想反悔?”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崇霭的脖颈掐住了。人前仙风道骨的大能骤然变得如蝼蚁般渺小,那寄生在他体内的东西将他的灵脉搅得痛苦不堪,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的灵力正在一寸寸被侵蚀污染——
“别,别!”他大叫道,“我杀……我杀!我没有反悔,我要做神仙!”
“这就对了,”它借着崇霭的喉舌柔声道,“仙界很好很好的。等你成了仙,底下的这些人便如蝼蚁一般,甚至连蝼蚁都不如,只是尘泥而已……不会再有人看低你,你也不必下地府受那千条亡魂的报复。他们不是看不起你么,你一个响指便能让这些鬼永世不得超生,还有你说的什么沈菡之什么宫主,这些人只是你飞升的垫脚石而已——”
崇霭的神色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他喃喃道:“我会成仙的。”
室内重新平静下来。
黑暗中,寄居在他体内的那团东西却有些躁动。这团晦色的邪物自千年前开天阶时便顺势下来了人世,它是同类中极少数生出灵智的,在人间蛰伏千年,也愈发学会用人族的方式思考。此时它感知着崇霭体内的灵力,却觉有些厌倦。
实在太蠢了,它心道。虽然生得一颗至毒至邪的心,适合自己寄居,可脑子却很不聪明。若非自己一路蛰伏着指点,恐怕连学宫内长老的这位置都捞不到。如若不是为了将封死的天阶重开,融汇世间所有的同类回到天上——
暂且先忍忍。
反正也没有多少时候了。
*
休憩的这三日转瞬即逝。
又是起了个大早,景应愿推开房门,感知着自己离元婴仅差一线的灵力,缓缓舒出一口气。柳姒衣她们早已等在房门外,前日醉过一场,她们在她房内东倒西歪睡过一夜便各自回去了,如今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丝毫没有面对终比的紧张。
见景应愿出来,一群人便说说笑笑往结界外的大比赛场飞身而去。只是路过宫门结界处时,那里却早早站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正笑着调侃公孙乐琅与水珑裳的那几人仿佛被掐住脖子般静了下来。景应愿随着她们目光看去,果然看见谢辞昭负手站在那里。
晨光洒照在她脸上,她仿佛肩负九天之上的太阳,整个人都被照成了金灿灿的颜色。见景应愿看过来,她极快地垂下了眼睛,从身后抽出一把白雪塔,对着御刀在空的景应愿高高举了起来。
柳姒衣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间复杂:“这是做什么,大师姐终于开窍了,向小师妹果敢求爱?”
想到那年的赌局,她干笑两声,宽慰自己:“没事,小师妹才不会答应她……等等!应愿,你、你们在做什么……”
景应愿飞身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花,反手牵住了谢辞昭微微蜷缩起来的手。
谢辞昭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总是不敢抬眸看自己。景应愿以为她不习惯,便主动与她十指相扣,冲着那群御刀剑在空的人笑着挥了挥手:“我与我师姐一起走。”
晓青溟眼疾手快接住晕过去的柳姒衣,在她腰间冷漠地掐了一把:“不要装死,起来。”
柳姒衣眼泪汪汪,嗷嗷叫着冲下去抱住了景应愿的大腿:“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还能挽回吗!你说句话呀小师妹!”
谢辞昭默默扒拉开她,将景应愿护在身后。眼见着天上哗啦啦涌下来七八个人,将她们俩团团围簇在一起,她有些小小的得意,平静的语气中带上一丝微妙的炫耀:“我与应愿如今已经是恋人了。”
说这话时,她双眼直视着近来总是阴魂不散缠着小师妹的容莺笑。见对方露出错愕的神情,谢辞昭补刀道:“到时候,我请你们来我与应愿的结契大典。”
柳姒衣两眼一黑,又要晕过去。晓青溟掐她人中,怒道:“终比马上要开始了!”
“好凄凉,”柳姒衣眼含泪水,“这与往我心上捅刀子有何异,大师姐,小师妹,你们知道我很快要赔得办不起大典了吗……”
谢辞昭微微一笑:“姒衣,若你终比进不了前十,恐怕有钱也办不了大典。”
景应愿笑着摇了摇头,一行人往大比的赛场继续飞身而去。只是景应愿与谢辞昭自成一对的消息却如插了翅膀般乱飞出去,她们才刚到观台不远处,便见故苔正在奋笔疾书。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师姐妹终成眷属!》
谢辞昭面不改色,伸手道:“给我来五百本。”
骰千千眉开眼笑,故苔眉眼也带上一丝笑意,道:“好。”眼见大师姐从袋子里掏灵石,景应愿迟疑道:“买这么多本做什么?”
“收藏,”谢辞昭道,“等我们结契大典时镶在宾客的酒桌上,她们一低头就能看见。”
终比即将开始,谢辞昭郑重地收好话本,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俯身,用嘴唇轻轻碰了碰景应愿的额头。
她的目光在小师妹的唇上一闪而过,耳根发红,连忙移开目光,轻声道:“我要走了。我会在观台之上,等着你拿魁首回来。”
景应愿静了一瞬,忽然道:“等终比结束,我带你回金阙见我皇妹。”
谢辞昭微微睁大双眸。
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生生止在了这一刻,最终只是化作一个如春雪融解般的笑:“好。”
待到所有仙尊都落座,终比修士四十人齐齐身形一晃,下一瞬竟然都站在了一座极大极广阔的莲花坛之上。这莲花坛大到一眼看不到边,人站在上面显得如虫蚁般渺小,抬眸只能见得天上仙人的手掌遮天蔽日地盖了下来,为她们每人设了一道限制。
景应愿忽然觉得自己手心一阵刺痛,她低眸望去,手心掌纹处竟缓缓显现出一道嫣红刺青,上写一个壹字。
她环视周遭,果然其余人掌中也有字,都是相同的壹字。正当众人猜测之时,下一瞬,沈菡之的声音自观台之上传来:“最后的终比即将开始。终比采用积分制,每人自带一积分,赢者加分,输者直接出局。”
这是要所有人乱斗在一起么?景应愿飞速理了一圈思绪,提问道:“仙尊,对手该如何分配?”
沈菡之道:“自行挑选。以肌肤相触为准,碰到对方的人即可双双传送上莲花玉坛,赢者会再度被传送至这片筛选地,重新开始挑选对手。”
也就是说,这最后的终比不光可自行挑选对手,击败对手便可获得对方身上积攒的积分。景应愿心中有了打算,其实这与上一轮的莲花境夺令牌很是相似,积分多的人到了最后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靶子——
但这是终比,输者立刻出局,定然不能像上一轮那般优哉游哉了。
景应愿攥紧长刀,在这些修士之中扫视一圈,与某道直勾勾的眼神对上了。她沉默着看了一眼司羡檀,心中有了成算。
在这终比的莲花坛之上,她们定然是要分出个彻底的胜负的。
只听观台之上三声悠悠钟响,沈菡之一声令下,景应愿与司羡檀便双双往对方这边飞身而来!她们之间很近了,近得景应愿几乎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淬着怒火与恨意的眼眸,只是在最后扯住她手臂的那一瞬,身后忽然有个人将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景应愿回身望去,此人竟然是宁归萝。
见景应愿冷冷地看过来,宁归萝并不多做解释,只是道:“我想知道,我与你之间究竟差了多少距离。”
她心中有数,明知这是必输的死局,却仍反手将长剑从背后剑鞘中抽出。动作间,一直挂在剑鞘之上的那朵已然干枯的小小杜英花掉落在了她脚下。
宁归萝一脚踩了上去,将那干枯脆弱得不成样子的杜英花彻底碾碎,化作齑粉。
她执剑深吸一口气,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坚定:“道友,请赐教。”
第103章 魔族气息
长风猎猎, 吹过宁归萝金盏黄色的衣摆,无端生出几分坚定的意味。
昔年她好穿白衣,最好鬓边也别一朵白色杜英, 没少被柳姒衣当面嘲讽是披麻戴孝。那时宁归萝没什么为谁而战的念头, 如若要战, 那便为司师姐而战吧。
只是司师姐太强, 经常用不着自己, 与司师姐相识的这二百年里,她怠于修炼,师姐也并不责骂她,只是宽慰她说反正她背后还有越琴山庄呢。修炼那样苦, 偶尔偷偷懒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
可是后来宁归萝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她握紧剑柄。风吹乱宁归路鬓边的碎发,她看着景应愿平静拔刀的脸, 心中恍惚。
在前些日子, 姥姥私下将她传召过去,亲口告诉她,她将是继承越琴山庄家业的那个孩子。琴心天姥贵为一方大能,可修为卡在渡劫期足足已有近千年,无法再往前进哪怕一步。到了这个年纪, 修为迟滞也就等于预兆着寿数已然开始开始变得有限——
在她尚在人世的这接下来数百年,越琴山庄必须出一个堪当大任的后辈。
想到这里,宁归萝握剑的手更紧了紧。
更重要的是,她总觉得先前越琴山庄与司羡檀结下来的那桩梁子还没完。
看着眼前的景应愿, 宁归萝总会想起旧事,有些隐隐的羞耻。她本做好了景应愿不搭理自己, 直接让她难堪的准备,却没想到自己直起身后, 对面一身黑衣神色冷淡的女修却也郑重地躬身一礼。
“蓬莱学宫景应愿,请赐教。”
宁归萝怔住了,喃喃道:“……景应愿,你——”
然而下一刻,青铜钟响。
观战台之上的众人看着某方莲坛之上陡然窜出一条身形大小堪比蛟龙的巨蟒,不由连连发出惊呼与议论。修真界可驭妖兽的秘法少之又少,能召如小龙大小般的蟒蛇更是罕见。先前看只是在莲花境中,那蟒显然缩了身形,而今骤然全放出来,乍一看竟有种遮天蔽日的压迫感。
春拂雪坐在仙尊之中,她袖中蛟龙似有所感,悄悄冒出半只缩小了的龙爪。春拂雪将它按了回去,只对沈菡之笑道:“这条小蟒不错。我先前听她在秘境中似乎唤过这蟒的名字,待应愿修为再高些,差不多化神时,它便可随之化人形了。”
说罢,她半开玩笑地转向谢辞昭,温声道:“辞昭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今后一定不会与小蟒争风吃醋的,是不是?”
方才谢辞昭春风得意地回到师尊身边来,那小话本子的风早已吹至了仙尊观台,一时间知晓她与景应愿之间拉拉扯扯内情的人都善意地调笑了她几句。沈菡之这做师尊的都在起哄要坐主桌,她们便吵着要谢辞昭发喜糖。
一时间这提前了不知多久的请帖都发至了桃花岛去,一群早已有道侣或孤寡半生的仙尊看热闹看得欢喜,只薛忘情一人神色震惊:“不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你们竟然都瞒着我!”
南华仙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对着台上一指:“看见没,那是你家门生,她旁边站着的那是桃花岛主的女儿。”
薛忘情似懂非懂地点头:“乐琅这孩子爱交朋友,挺好。”
“薛忘情,你忘你自己的情就算了,怎么连你家孩子的情都跟着忘,”南华十分嫌弃,“那漂亮孩子都快把乐琅给拐回桃花岛结契了,你还在这姐妹情呢?”
抛却独自怀疑人生的薛忘情,其余众人对着已然修至化神境的谢辞昭倒是很宽容,更勿论这些看着她长大的熟人。此时听了春拂雪的调侃,谢辞昭望向那条叫芝麻的黑蟒,一本正经道:“我自然不会与它吃醋。”
前提是它别再爬应愿的床。
这边气氛和谐,琴心天姥那头却眉头紧蹙。只过招不过四五个来回,她便发觉宁归萝那边已落了下风。景应愿挥刀如雨,那条蟒更是如影般随着刀风缠去,宁归萝已经使出了越琴山庄的家传秘法,却仍然被那姓景的孩子压了一头。
败是必然的了。
好在琴心天姥在看清宁归萝挑选的对手时,已然心中有数。即便再不愿承认,景应愿都是这一辈里一骑绝尘的天才,纵使蓬莱学宫内有那命定飞升的仙子之名的崇离垢恐怕也不如她……
想到这里,琴心天姥若有所思,望向角落中崇霭的眼神更加奇异。这仙骨与否,只是他一张嘴说说而已。至于天生的屠魔证道,命定飞升之命数,谁又能说得准呢?魔族与人族井水不犯河水已久,谁都没有刻意打破这平衡,却相互忌惮相互仇恨……
若真是刻意为女儿作势,也不知要从何处找出这充当箭靶的魔族来。
此时离钟响已过了约莫三刻,随着一声长剑脱手的铮铮嗡鸣,景应愿将掉在地上的剑踢远,刀抵在跌坐在地上的宁归萝喉间:“你输了。”
宁归萝心中苦涩。这三刻钟所见的震撼死死压在她心间,将她逼得喘不过气来。她并不急着认输,而是回首看了一眼端坐高位之上的姥姥。
琴心天姥见她望过来,眉目间虽有失望,却还是冲着宁归萝轻轻颔首,示意她起来。宁归萝那身金盏色的衣衫正往外渗着血,她咬牙爬了起来,再度行了一礼,道:“受教了。”
就在她拾起长剑的那一刹那,景应愿的身形晃了一晃,再度回到了方才挑选对手的宽广传送台之上。此时台上人数寥寥,见传过来的是景应愿,皆有些犹豫。
景应愿抬手再看自己掌心,果然上书一个贰字。
正当她准备提步去挑选新的对手时,却见地上凭空浮现一道传送阵法,只眨眼功夫,面前便多了一个虚弱苍白的面孔。躺在地上的人勉力睁开眼,见自己身前的人是景应愿,便冲着她笑了笑:“……应愿,是你啊。”
景应愿看着她如纸般毫无血色的脸庞,连忙蹲下来翻药:“千重,下一场不要再上了。”
雪千重头一次没有抗拒,她顺从地咽下丹药,喘过一口气:“应愿,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快就会死?”
景应愿吃了一惊,刚想否认,便又见她轻轻攥了攥拳,低声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山,故而对一切都格外珍惜。因为我知晓,我大抵已经没有下第二次山的机会了……”
“你不会死,”景应愿打断了她的话,“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示意观台之上的仙尊将雪千重带走,见雪千重仍是怔怔的模样,便直接将丹药瓶塞给了她。自从知晓雪千重体虚的病症后,不止是景应愿,与之一同游学的那几人都随身带着对症的丹药。
既然话已经说出口,那么言出便要必行。景应愿看着传送阵再度一闪,方才还躺在面前的雪千重已然不在原地。她心中更多了几分思量,握刀的手也愈发重了。
眼见已有人再度向自己发出挑战邀请,她暂且放下这些沉重的思绪,决意等到终比结束之后再去与其余同伴商议如何寻找救治千重的方法。景应愿提起刀,看着脚下传送阵一亮,再度投身入战局之中去。
*
某只芥子袋中。
周身黑色只四爪白的猫妖焦躁地踱来踱去。她看着终于醒转过来的几个跟班,怒气陡升,直接一爪子重新将她们掀翻过去。那几只狐妖鸟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纷纷低下头不敢看玄踏雪淡黄色的眼睛。
玄踏雪醒得早,修为也更高。若按人族的说法,她的修为如今已是人族的化神境。魔修与人修划分修为的方式不同,不过总的来说倒是大差不差,人与魔之间差的也就只是魔族生来力量更强大,更嗜杀而已。
被关了这么久,她估摸着自己母亲那边也该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了,于是更加懊悔。虽然玄踏雪憎恶人族,但实在没想过要破坏人与魔之间那层如纸一般薄的和平处境——
尤其不想麻烦魔主。
玄踏雪的耳朵蔫蔫地耷拉下来,见同伴偷看,她喵地一声将怒火全撒在了这几只妖的身上:“看什么看,还不快想办法出去!”
见她真生气了,修为仅次于她的狐妖便抖抖耳朵,赔笑道:“你别生气呀。既然大家都醒了,只要聚个魔阵将魔力汇集于我,我在这处用族传的秘法打个洞逃出去便是了。回去后你可不要跟魔使大人提起我们被抓起来的这事。”
玄踏雪一心想快些回去,心中也是不想将被人族捉住的事情告知母亲的。如若被她知道自己偷跑去了人族的地界,恐怕要连着挨几百年的打,说不定还会被困起来彻底不让出去了。
想到这里,她不耐烦道:“知道了,快点布阵。”
魔族的阵法简单却粗暴。只见其余几只妖分别占据了东南西北四个角,留那只狐妖在地上探索了一番,随即选定了一个地方坐下。玄踏雪站在那妖身后,用一只爪子抵在狐妖的背后传输魔力。
一时间,这方小小的芥子袋中红光闪现,狐妖刚才那番话也并非吹嘘。在魔力之下,她飞快地对着爪子底下的那块土地刨了几下,只见土壤被翻起,露出真实的囚禁她们的芥子袋边界。玄踏雪眼睛一亮,对着狐妖输送魔力的速度也越快,不消多久,袋子底部便出现了一只几不可见的小洞。
外界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进芥子袋中,狐妖想要在玄踏雪面前表现自己,抖抖皮毛便想率先溜出去,却被蹲在她身后的玄踏雪一掌拍在了地上。
玄踏雪耳朵飞转,贴在那小洞之上听了一阵,低声道:“不好,我们恐怕被带至了他们集会的地方,外面少说也有数百名修士,如今是走不掉了。”
狐妖被摁在地上,含含糊糊道:“这下好了,我们出去便可以直接投胎轮回了。”
玄踏雪听不得丧气话,又是一巴掌拍在她头上,怒道:“这些人族总有散场结束的时候,我们趁人少时溜走,还有一分生路。”
话虽如此,她圆溜溜的大眼睛也蒙上愁云。大猫默默揣手蹲下,盖住那个比阵眼更小的洞。叹息间,玄踏雪在空中闻了几下,竟然闻出一丝几乎微不可查,有些熟悉的味道——
不可能吧,她心想。这里怎么会有魔族的气息,这气息甚至还压过自己一头?
一定是自己的嗅觉出错了。
第104章 可摘星辰
随着时间变幻, 仍留在场上的人愈发少了,算上犹未结束战局的,如今只剩二十余位。
王观极抹了一把颊边溅上的血, 依旧是那副冷心冷情的模样。她下手毫不留余地, 仿佛对手都只是附于她剑上的尘埃而已。结束这局, 她沉默着被传送下来, 抬眼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抹洁净的白衣落在她眼中却成了刺目的污秽, 王观极扛起重剑,大步朝着那人的背影走去,却见有另一双手有些轻浮地搭在了那人的肩头。
司羡檀回眸,一张笑得温柔的脸倒影在她深黑色的眼瞳之中。
容莺笑的水色长弓在阳光下折射出绮丽的光彩, 她边笑着打量司羡檀,边将如海藻般茂密的长发用一只木簪束了起来, 温声道:“道友, 请吧。”
她眉目似水般柔和,可司羡檀却从这副毫无杀伤力的皮囊之下窥见几分同类的气息。见容莺笑如此做派,她反而不笑了,只是攥紧了提剑的手,心下沉重起来。
她们十步之外, 王观极再度沉沉地凝视了一眼她们被传送走的空地,转身就走。王观极此人看着无情无意,对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可最忌有人打断她的剑法。她可以输, 但不能被人如此折辱,以往数年从未有人如那姓司的剑修般做出如此举动, 因而经了上次的莲花境,她算是彻底地记恨上了这个人。
王观极展开手心, 看见其上写着的肆字,又重新将手垂了下去。她抬眸看了眼四周,忽然感知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传送阵亮,一张漂亮却有些轻佻的脸从她身后绕了过来。王观极飞快地扫了此人一眼,一身绿衣,不是白的。还算顺眼。
可下一刻此人说出口的话便让她刚放松几分的眉眼再度拧了起来。
“道友好巧!你穿红的,我穿的是绿的!”
柳姒衣抽刀出鞘,对着刀身打了个响指,指尖冒出一簇红焰。她抬眸笑嘻嘻地望向王观极:“红花配绿叶,这么有缘分,不得打一场?”
谁要跟你配绿叶。王观极嫌弃地抬起重剑,被传送的那一刻,她却瞥见身前传送出一道着黑衣负长刀的身影。
……又错过了。在柳姒衣的喋喋不休中,王观极有些心烦意乱。先是错过司羡檀,再是错过景应愿,为何想挑的对手总是与自己擦肩而过?她罕见地正视了一眼面前看人先带三分笑意的女修,隐约记起此人是景应愿的同门师姐——
罢了,来都来了。
看她的模样便知她没有进取心,跟自己那个也成日吵闹不堪的师妹一样。即便天王姥姥来了自己也不会折在这种人手上,待会还有与那两人交手的机会。
柳姒衣见她心思烦乱,不由轻轻一笑,眼中流露出几分精明。在钟响之时,她率先欺身而上,挥出了手中的长刀。
*
景应愿摊开手掌,手掌中的数字刹那变幻,重新改作了一个陆字。方才那场战斗结束得较快,她浑身沸腾的热血此时还未冷却,刚走开两步,却见不远处传送阵一闪,走来一位故人。
崇离垢一身白衣如雪,手中长剑光华熠熠。她朝着景应愿这边提剑而来,周遭零星想上前来的修士都被她的剑气威压所震慑,一时间都有些犹豫——
景应愿垂眸,看见一只遍布剑茧的白皙手掌。手的主人不知为何,似乎有些忐忑,此时这只原本挥过千万次剑的手在她的注视下竟然有些微微地颤抖。她抬起眼睛,果然看见了崇离垢平静之下暗藏波澜的双眸。
她轻笑一声,握住了崇离垢伸来的左手。
“离垢道友,请指教。”
崇离垢眼睛一亮,她重重地嗯了一声,二人的身形被阵法点亮,齐齐出现在了某只莲花坛之上。
见此情形,莲花坛周遭的观台都发出了一阵叫好与呼喝声。崇离垢是夺魁的热门,景应愿后来居上,虽她是目前看来表现可称十分出色的修士,但仍有不少人对这拜入修真界不足十年的新人修士持猜疑态度。虽有许多人为她一掷千金下注,可说她靠着磕丹药涨修为的声音也从来不少。
此时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景应愿虽心潮澎湃,却丝毫不慌张。
自她知晓崇离垢是与自己一样身怀仙骨之人后,便一直等待着时机与她打上一场。先前离垢的自由被她父亲控制着,连外人都不让见,更别提有交手的机会——
景应愿祭出楚狂,对着崇离垢认真地行了一礼。崇离垢还礼,轻轻吐出一口气,长剑出鞘。
此剑名为辟尘,通体银白,乃是传说中神铁所铸,自崇离垢三岁时便一直陪伴着她。这柄辟尘与景应愿手中的楚狂一银一赤,互不相容,仿佛仙魔对立。
自拔剑后,崇离垢便敛眉不再言语,只一心投入在她手中辟尘之上。莲花坛上静默一瞬,遽然,青钟鸣响!
刹那间,这张莲坛被白光笼罩。
在惊呼声里,有白衣仙子踏神光而来,眉目威严,剑光如练,将仍站在原地抬眸看来的少年刀修卷入其中。崇离垢斩出的剑气清冽,举止真仿若仙人般不染尘垢。那迅速凝结的剑意与灵力在景应愿身上悍然炸开,自这张莲坛为中心,瞬间漾起层层如仙雾的白色灵光!
待光芒散去,只见景应愿伫立原地,毫发无伤。
她一手持刀,一手竖指捏诀,就在众人以为她又要重现昔日那连斩春秋四季的刀法时,少年刀修忽然垂眸将指尖一点。
刀光乍亮。
那只是突如其来的灵光一闪,如将息的星辰般亮了一瞬便黯淡下去。众人看着她刀上乍灭的光芒,再看崇离垢飞卷而来的耀眼剑光,顿时觉得高下立现。这刀法起手平平无奇,没有昔日那斩破寒冬凝作三春暖的架势,也不如崇离垢这套如谪仙般飘逸的剑法。
成败似乎已成定局了。
就在观台上众修士议论之时,仙尊观台之上却有人咦了一声,扭头朝着沈菡之的方向道:“沈仙尊,应愿这刀法好眼生,可是她后来学的?”
沈菡之摇摇头。
她近来不曾给过应愿刀法或秘籍,当初宫主给的那部拨雪寻春已够钻研好一阵子。这孩子入门其实并不久,修为却涨得飞快。她担忧她学得太杂糅会分神,便打算待到应愿元婴再寻几本合适的给她。
既然自己没有给,教导过小牡丹的其余那几位都不是刀修,手头恐怕一时半会找不出合适的刀法——
沈菡之陡然扭过头,盯着背后的首席谢辞昭,逼供道:“是不是你给应愿的?”
谢辞昭有些无辜。若说衣裳或宝石她倒给过,刀法是真的没有。她忽然想起当时小师妹初初用拨雪寻春时续上的最后一招剑法,心间思绪闪过,低声道:“或许是小师妹自行谱写的呢?”
自行谱写?沈菡之还未表态,便有其余人笑出了声。那人心直口快道:“小孩,刀法不是这么好写的,即便你与你师妹都是千万里挑一的资质,可功法需累世的积累与实战方能谱出。若她真写出来并用上了,那也九成是部不趁手不好用的刀法……你看,她这刀法比之崇长老之女所用的剑法,着实差了好些意思。”
真是如此么。谢辞昭看着貌似节节败落的小师妹,心中却十分安定。她见过应愿当场谱换剑法的模样,那式衔接在刀法末式之后骤然杀出,意象宏大的剑法朝玉京也并非虎头蛇尾之作。
就在多数人议论纷纷唱衰景应愿,台上刀光剑影相撞的某一瞬,谢辞昭始终望着莲坛的眼瞳猝然睁大——
是磅礴璀璨的星光。
莲坛之上,景应愿手中长刀骤然燃亮。崇离垢再度杀来的剑气撼动她的衣袂,吹散她束发的锦带,在天与地之间,仿佛只剩一片茫茫净白,与渺小至极的一人一刀!
景应愿身着黑衣,长发散乱,在这如凡人想象中仙界的纯净色泽中,她似乎才是那个干涉秩序的邪物。白色固然好,可哪怕深居于雪山中的仙人,定然也不敢直视这空茫而耀眼的颜色太久——
观台之上已有修为差些,被师尊长老们带来观摩的新人修士双目刺痛不已。铺天盖地的白吞噬了莲坛另一端的景应愿,正当众人以为战局已定之时,忽然这如雪般的白色被撕裂一角,露出如绒布般的黑。
是景应愿。
是她手中的楚狂。一刀撕裂白日,一刀挑换长夜!
刀光如星彗,擦破如雪剑芒,熄灭纯白无垢笼罩而来的灵力,在空中如雨般朝着崇离垢的方向疾落而下!
广阔天地之中,人如泥砾,自女娲的手下跌跌撞撞爬出来探索山川大河。死者零落成一茬茬护花泥,生者永恒地朝着长生的秘密蛇行爬去,陨落的尸体垒作高楼,待后人踏着前人尸身而上,用手去摘那成仙永生的星辰。
既然人人攀得,那么摘下天上星辰的人,为何不可是我?
今朝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在这莲坛之上骤然射出的数道璀璨星光映亮了景应愿沉静的双眸。她衣袂飘飘,任由长发狂乱地散在空中,虽神情淡然,可手中刀意却不改,依旧是如故的疏狂。
哪怕这星辰无人能与我同看,只我独身,也要将这璀璨星汉揽入怀中,赏至无景可赏!
在众人惊叹震撼的语声中,那化作刀风的星辰灵光砸入崇离垢怀里。她被突如其来的光照得眼眶一热,拄着剑跪倒下来,吐出一口血。
血与泪混合着砸在地上,方才那空茫的白色被星辰撕破,星星或许并非都是纯净的颜色,可却比白雪更加明亮。自己追寻数年的道究竟是什么,又是怎样的道将她架空于此,将她与凡世隔绝,手中只能握剑,甚至连流血落泪的权利都失去了?
……她不想握剑,她想念昔年母亲牵着自己的,温暖有力的手。
剑鞘是冰冷的,永远都是。如同父亲看似温柔实则无情的注视一般。
她又吐出一口血,在崇霭惊怒的目光中,将那柄禁锢她百余年人生的辟尘剑丢开三尺。
在坠入心魔的前一刻,崇离垢半阖着的眼睛看见天空惊雷滚滚。血弄脏她的白衣,她毫无所觉,只是将眸光投向了开始原地打坐的景应愿。
这雷劫不是冲自己而来的,是冲着景应愿而来。算算她如今修为,也该有元婴了。
崇离垢微微一笑。眼前景应愿的身形与心魔中那人百受折磨的模样再度重叠……她心中有愧,她心中有愧!可究竟是在愧疚什么,自己究竟亏欠了她什么?
恍惚间,那双吊在自己头顶的脚又开始擦过她的长发。
血海雷光的模糊刻度间,崇离垢挣扎着往上看去——
心魔之中,吊在头顶已然垂死的那个人,长着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第105章 万剑归宗
苍穹劫云密布。在暗紫色云彩之下, 有似灵脉般蜿蜒的闪电正暗暗虬结。
沈菡之凝视着即将落下的这十八道天道雷劫,手中飞速捏诀,在这座莲花坛的上空凝了一层厚厚的灵力护罩。春拂雪几人并没有说话, 但却身体力行地加入了进来, 直到这一层套一层的护罩足够结实, 能替景应愿挡去几乎三四成雷劫带来的痛楚为止。
从金丹到元婴, 仅用了三年有余的时间。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 沈菡之的神色愈发沉了下去。她想起那枚异色的金丹,心下发冷。原本如此令人惊异的天赋应是天生飞升的好苗子,这等福气乃是世间所有修士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才对。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前方等待景应愿恐怕不止各州落宗门世家的虎视眈眈,还有这悬挂在所有人头顶的天道……
她想起当年飞升的谢灵师。谢师姑已然是天纵奇才, 可在飞升这条路上也走了约莫六百余年方才走完。如今应愿在修真之途上走得太过顺遂, 这让她本能地有些不安。
只在她们以灵力构筑护罩的瞬息之间,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劫雷落下的前一瞬,玉自怜忽然豁然起身,眉头紧蹙。她盯着灵力罩之中, 离景应愿不远的另一道身影,情绪罕见地有了波动:“离垢的情况不对。”
她猛然拧头,盯着端坐在末位的崇霭道:“她陷入心魔了。”
崇霭的眼睛不曾离开过那张莲花坛。
他心中恨崇离垢的不争气,竟在这种时候被景应愿抢走了风头!分明自己已经为她铺好了锦绣前程, 可她不光被景应愿打败不说,还丢了手中的剑!
愤恨之下, 他无心留意女儿如今的状态,一双眼睛只怨毒地盯紧了正盘膝打坐的景应愿。为何只她得了上苍的偏爱, 如若这仙骨能置换来我身上……
听见玉自怜的话时,崇霭方才将注意力挪去了崇离垢身上。然而只是这不以为意的匆匆一瞥,却让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连嘴唇都哆嗦起来,若非寄生在身上的那影子干预,他恐怕会在此处彻底失态。
众人随着玉自怜冰冷的目光望去。只见此时崇离垢瘫倒在地上,姿态狰狞,原本如葱般白净的手指在地上抠得鲜血淋漓。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眼,只是面色骇人得厉害,口中此刻不知正喃喃着什么,赫然是一副陷入心魔的模样。
隔着雷声与屏去声息的灵力护罩,众人听不见她的呢喃,可玉自怜却读懂了她的唇形——
她说,娘亲。我不想练剑了。
*
景应愿被灵光包裹,全然不知咫尺之间所发生的事情。
冥冥中,她感应到师尊的气息包裹住自己。心知师尊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便更加镇定,甚至比渡金丹期那十八道雷劫时要更加游刃有余一些。虽然饱受皮肉焦烂之苦,甚至于体内的魂魄也跟着苦痛起来,但总算没有了性命上的忧虑。
只是这修炼速度实在太快了。
在道道劫雷的轰鸣中,景应愿忽然感应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透过苍穹凝视着自己。
她勉力睁开眼睛,填入眼帘的只有深紫色的劫云与足以使人致盲的闪电,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一股奇诡的不安席卷全身——
她顿时遍体生寒。
然而这被凝视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雷声稍霁,景应愿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劫雷已然过去了十六道。
那一眼云层中的窥探缩短了她对时间的概念,她浑身被雷碾碎的骨肉在恍惚中正飞速重新拼合,待到第十八道劫雷落下,白烟散去,坐在原地的她虽然容颜未改,可周身却透出更加坚韧,令人不敢小觑的气度。
景应愿轻轻站起身,发觉身前正躺着一个人。她心头暗道一声不好,连忙上前将那人扶在臂中。可这具身体却轻飘飘软塌塌的,无论她如何摇晃都不能转醒。
方才打斗渗出的血弄脏了崇离垢的白衣,景应愿见她虽在昏迷,但神色却无端透出几分惊恐,便知她恐怕陷入了心魔之中。来不及多想,景应愿一手搀扶住她,一手持刀,对着遮盖她们的灵力罩凝力斩下!
燃烧般闪着明光的灵力碎片自她们周遭纷纷扬扬落下,观台之上顿时有人飞身过来。隔着模糊的白光,景应愿以为是崇霭,警惕地握紧了搀着崇离垢的手。但朝她们伸来的那只手纤瘦病态,她一怔,抬眸望去,来人竟然是玉自怜。
玉自怜面色冷淡,可却实打实地朝着她们伸出了手。
见是玉仙尊,景应愿干脆地将崇离垢交到她怀里,看着玉自怜将仍魇在心魔中无法抽离的崇离垢抱在怀中,她一颗悬着的心也放松几分。本以为玉仙尊接过崇离垢便会离开,却不想她停驻脚步,对着自己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景应愿微微一怔,然而玉自怜却已然飞身而起,往观台那边去了。
随即,传送阵亮。
在从莲花坛抽离的同时,景应愿听见了如浪般迭起的叫好声。她恍然抬头,见到的是师尊微笑颔首的脸,与她身后一直灼然盯着自己的大师姐。终比还未结束,景应愿抬起手,手上的数字已然变成了捌。
场上剩下的人不多了,只零星几个。她提刀走了几步,忽然或有所感,侧眸往另一处正亮起的传送阵望去——
有人持剑蹒跚而来。
景应愿与她对视一眼。只见她素来干净的剑宗白衣已被鲜血沾满,唇角还流着血,整柄剑更是如从血池般捞出般透着诡异的殷红。
她看了一眼景应愿,反手将整个横贯入前胸的长箭一把拔了出来。
那支长箭被她随手扔在地上。司羡檀摸出丹药瓶,将整瓶回灵丹倒入口中,微微喘了口气。让她变得如此狼狈不堪的人已被打下了场,司羡檀回想起容莺笑挽起的长弓,眉间笼上一抹晦暗。
这或许就是最后一场定胜负的终比。
事到如今,司羡檀也不再伪装。她擦去唇角的鲜血,感知着体内灵力狂躁不安地涌动,对着景应愿勾唇笑了笑。
“元婴,”她轻声笑道,“真是好快的速度。”
看着眼前步步逼近的刀宗师妹,司羡檀有些可惜。她盯着这张冰冷的脸看了许久,忽然又不笑了。她将左手朝着景应愿的方向伸出,右手问鼎剑灵光大盛。司羡檀笃定她不会在此时与自己撕破脸,又升起些许恶意作弄的心思,冲着景应愿勾了勾手:“应愿道友,请指教——”
然而景应愿并没有如她所想般碰触她的指尖。
司羡檀呼吸一窒,先前宁愿刀斩花轿,险些被邪祟杀死也不愿屈尊与自己假意拜堂的景师妹忽然朝自己这边扑了过来。好近,近得她几乎能闻见她身上的牡丹花香……
是离垢熟悉的花香。
下一刻,那双温热的手狠狠掐住了自己的脖颈。
景应愿屈腿压在司羡檀身上,她们的灵力自这一刻开始搏杀,在司羡檀且怒且恨的目光中,景应愿无情地凝视着她因窒息而带上一缕嫣红的脸,轻声道:“你要输了……”
“司师姐。”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们被传送至了莲花坛上。几乎自落地的那一刻起,刀剑便铮然破风朝着对方杀去!司羡檀看过景应愿先前用过的刀法,也见过她身上那条与之结契的黑蟒,心中自有提防。
可她却不曾想过,景应愿出手的第一式竟然是一招极轻灵极飘逸的剑法。
刀通常要比剑更重,即便执刀仿剑,也仿不出长剑挥动时灵动清渺的风华。景应愿的楚狂是上古时所铸,重量与厚度自然比寻常的剑厚重许多。
被这样的刀相对着,司羡檀分毫感知不到剑法所蕴含的风雅。正相反,她感知到的是无边的,酝酿许久的沉重杀意。
如此过了三四招,司羡檀忽然发现景应愿所用的这剑法冥冥中竟有些熟悉。虽与自己记忆中相似,却又在某些细微处十分不同。
她攥紧剑柄,斩裂一道虹光,却见景应愿轻巧地挑开这一招,再度挥斩出的刀风令她的思绪骤然回到了百余年之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想取清心剑不成,反得问鼎的夏天。
那年她初初拜入剑宗,师尊走在前,她假意乖顺地垂首跟在师尊身后。好多剑,有风吹过时会发出清脆好听的铮鸣。她第一眼就看中了那柄清心,第一次拔不出,师尊让她过三日再来试试。
然而三日过三日,风吹过剑堂,唯独清心不肯为她吟唱。
不知为何,她喜欢这柄剑,喜欢到梦里都是它。醒来时便稚拙地为清心剑谱了几式所谓的剑法。当时还是孩童的她哪里谱得出什么厉害剑法,与其说是剑法,不如说是用于观赏的花架子。
司羡檀试了许久,这剑法都不曾在手中发挥出丝毫威力。就如同那柄从来不曾眷顾过自己的清心,被早早毁在弈剑堂中。
而如今,这套剑法竟然复现在了景应愿手中。
景应愿看着司羡檀的镇定逐渐被瓦解,露出内里的疯狂,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
她再度斩出一刀,就在刀风刮过之时,她听见司羡檀手中的问鼎随着自己的动作发出空灵的铮鸣声,仿佛在回应自己一般。那声音很特别,很好听,好似前世的司师姐在雪中为自己舞剑,剑风削落枝头梅花的时候。
这是她生平习得的第一套剑法,也是司羡檀唯一教过她的剑法。
那年雪落得好大,她踩在雪上,身前拖曳着的是司羡檀那身纯白色的狐裘。她心中忐忑,不知司师姐所说的教她剑法还做不做数。如此走了几步,便见剑宗大师姐含笑回过眸来,召来长剑,温声道:“你退远些。”
景应愿在外门人微言轻,偷听着内门来的门生讲课都能被管事支开去做些苦活脏活,从未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使出一整套剑法,她向来能学的都是一招半式铺子里卖的最贵也最普通的剑法残本。
前些日子司师姐说要教自己剑法,她暗自高兴了很久,就连心中的苦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冲淡了些许,只期盼着日子能快些过,司师姐能快些得空。
司师姐在雪中舞剑。
她没有用灵力,身形很飘逸漂亮。剑风扫去积雪,扫落花枝,景应愿目不转睛地看着,扑面而来的鹅毛大雪也不能熄灭她满身澎湃热血,只觉得自己承了司师姐天大的人情,她拘谨地握紧手中长剑。这些好意她都记在心里,待到拜入内门后一定会将恩情还给她。
司羡檀舞完剑,刚想将招式拆解给这外门的景师妹,却不想她却已飘然提剑,挥出的招式动作招招都是方才自己示范过一遍的,没有半分错漏。
景应愿过了一遍剑法,可奇怪的是,灵力始终无法附着在这套剑法之上。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有些迟疑地停下了挥剑的手。
司师姐自始至终站在雪下看着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
见景应愿看过来,她啊了一声,宽慰道:“景师妹,无事的。外门资质本就差过内门许多,你如今能完整地将剑法重现,已然十分了不起了。”
……原来是这样么。
景应愿压下心间几分酸涩,看着眉眼弯弯的司师姐,忽然问道:“司师姐,这套剑法的最后一式好漂亮。它叫什么名字?”
司羡檀怔了一瞬。
“万剑归宗,”她嗓音温润如玉,“这一招,叫做万剑归宗。”
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紧握在手中的长刀重叠。
景应愿在司羡檀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挥刀,刀身划过弧光,在半空连结成了一道气势极为磅礴的虹彩——
她垂眸看着长剑脱手的司羡檀,勾唇微微一笑,一如前世的她。
“司师姐,你知道吗?这招叫做万剑归宗。”
第106章 问鼎第一
剑柄脱出司羡檀的掌心, 在风中逆行而去,发出铮铮的嗡鸣。司羡檀神色错愕,反射性地伸手想抓, 却被锋锐的剑刃削破了手掌。
她没能捉住。
那柄跟随她二百余年的问鼎剑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划破长空, 轻轻落在了莲花坛另一端景应愿伸出的左手上。
司羡檀的手再度空了。
第一次空手是被清心抗拒, 第二次则是千挑万选过后的问鼎离她而去。不是说剑久生灵么, 这剑不是独独归属于她么!司羡檀指尖发冷, 她看着问鼎安静地被景应愿握在手中,丝毫没有抵抗之意,只有右手握着的那柄赤色楚狂似乎有些不高兴,低低地铮鸣了两声。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司羡檀垂眸, 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愤恨或怨怼, 她只是开始出神。
所以练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将自己带出司家的师尊?为了临终前将妹妹托付给自己的母亲?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证道飞升……
她道心被撼动, 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弯腰吐出一口鲜血。
若剑不要我……连剑也不要我!司羡檀眉间笼上阴霾,她攥紧拳,不顾指骨被勒得发白发痛,心间只剩一片冰冷。她看着问鼎被握在景应愿的手中向自己斩来, 那剑风熟悉,迎面而来的雪白剑身照亮她的双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司羡檀动了。
她赤手空拳, 唇角还流着血,可却没有丝毫惧怕的神色, 只是一改先前皎皎如明月的风度,彻底露出圆月之后的瘢痕。
景应愿见她神色不对, 心头一凛。
只刹那间,赤色如血般的香雾便包裹住了她们。这香雾来得诡异,景应愿修为已至元婴,可却仍不能从这雾气中精准地找到司羡檀的身形。她收起左手问鼎,举起楚狂,一刀斩向感应到的方向!
下一刻,司羡檀冷如寒霜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司羡檀冷声道,“你究竟是谁?”
景应愿敛眉不答,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前有谢辞昭说自己身怀死气,为何如今已然压制住了,司羡檀却仍说自己不是人族?
这其中一定哪里有问题。
雾气弥散,司羡檀在其中仿佛终于游入海中的鱼,行动愈发灵敏。旁人被这雾气掩盖,修为差些的根本看不见她们的身形。身处雾中,景应愿只觉得视野略微受限,而司羡檀的神色终于也沉了下去。
她微微抬手,血雾竟然凭空凝作了一把巨剑。
看着景应愿那张平静如常的脸,司羡檀下了最后一丝决断。她捏诀挥指,那柄悬挂于她们头顶的血色巨剑以冲破万军之势向景应愿杀去!
这已无关刀剑之法,无关机关秘窍,只是单纯力与力的厮杀与对抗!
景应愿攥紧刀身,瞳光被血色与血色映亮。
她汇尽浑身灵力,一如重生醒来于金阙宫廷的那一日,仅一人,仅一刀,背靠轰然倒塌的断壁残垣,一刀斩下!
这一次,自己身后已经没有需要保护的人了。景应愿维持着持刀的动作,看着那柄长剑在自己面前发出如青瓷被磕碎的一声悲鸣——
而后,在风中散作数万片微微透明的血色梅花,随着春光逝去了。
所以,这一次,这一刀,只是为了她自己而斩落!
万万朵碎片残花落下。景应愿拄着刀勉力站在原地,方才力与力相撞迸出的气浪也将她重伤。
血迹糊住了她的眼睛,景应愿透过眼前的一片猩红向对面望去。纵剑的司羡檀比她伤得更重,此时已经无法起身,被灵力反噬至昏迷过去。
她抬眸望天。天空已然被血雾与碎片染成赤红的颜色,明明战胜了仇敌,可景应愿心中却觉得一片虚无——
她只是战胜了前世那柄加害自己的剑,而真正纵剑的鬼却仍未浮出水面。
时至今日,景应愿心中已然有了三分隐隐的猜测。她抬眸望向仙尊那边的观台,莲花坛上的结界破开,她看见师尊欣慰含笑的脸,还有大师姐看向她身上伤势时难掩心碎的神情,只是冲着她们勉力笑了笑,示意自己这边无事。
接下来还有下一场……
然而莲花坛外雷鸣般的喝彩叫好声与掌声淹没了她。
赤色霞光之下,她茫然地四顾,却发现周遭的莲花坛上人数寥寥,加上自己甚至不满十人。景应愿垂眸望向自己的手心,中间的字样写着拾,忽然一阵灼烧般的痛楚,她再看时,掌心中的字已经消失了。
她听清无数人此刻正高呼呐喊着她的名字,离她不远处的莲坛之上,柳姒衣正奋力朝她挥手,平日精明的脸上一片兴奋的傻气。二师姐的声音淹没在如浪般的欢呼声中,景应愿还没来得及弄清她在对自己说什么,便感知脚下一震——
她此时踩着的这张莲坛极速上升,刹那间冲破云霄!
是我赢了么?猎猎风声中,方才还高远的赤霞离她愈发近了,原本几乎齐平的其余莲坛已经缩成了小小的影子。片刻之后,风声停了,有一片柔软的云停驻在她脚下。
她试探性地伸手触摸,却见云朵往上凭空多变出了一朵。
如此来回几次,这赤金色的云霞竟然变成了一段无限向上延伸的阶梯。景应愿踩着云梯继续往上走去,她已经彻底看不见底下的光景,凡世变得如同一粒小小的尘埃,她亦在这云中轻如鸿毛,仿佛随时都会驾云而去。
往日飞升的仙人们都是如何心境呢?景应愿不知前人所感,如今在云与云的夹层中只觉得自己渺小如沧海一粟。没有大喜大悲,有的只有一片平静的哀意。
九十九阶阶梯过,她独立云间,任由长风卷过黑如鸦羽的衣衫。
就在此时,景应愿眼前凭空浮现一只小小的布袋。袋口敞开着,她伸手探进去,忽然觉得有汩汩清泉流过指尖,而水流中,有一只虚无的手握住了她小心翼翼的手指——
只眨眼功夫,身边景色悄然改换。
眼前是一片广阔幽静的湖水,景应愿从依傍着湖岸的大片菖蒲花中起身,看见冰蓝色湖面在夕阳下折射出如金子般的碎光。她循着本能往湖水边去,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景应愿回首。就在夕光落下的方向,有个身穿玉色衣衫的人正温和地看着她。
那人的衣衫似乎已经穿了很久很久,是身非常华丽繁复,仿若祭神时身穿的服制。不过打理得很好,如若不细看,看不出这是旧衫。景应愿敏锐地察觉到她满身杀戮之气,神情却意外地平和,身上也没有邪意,比起儒雅的仙子,更像是征战沙场已久的战神。
她温声道:“小友,请留步。”
景应愿看着她几若透明的肌肤,随风而动的身形,猜到了此人大致的身份。她冲着她躬身一礼,道:“晚辈景应愿,见过仙尊。”
“不必向我行礼,我只是前人留在此处的一道虚影而已,”那人宽容地一笑,虚虚扶起她,“既然已来到此处见我,你便有向我索求心心念念之物的资格。”
“心心念念之物?”
着玉色旧衫的虚影手中把玩着一段剑穗,她含笑道:“你自去水边看看,一切便见真章了。”
景应愿往水边走去,那道身影静静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三尺距离。湖水清澈,春光静好,她依言站定在岸边,垂眸望向深深春水——
湖面上投映出来的脸,不是她如今的模样。
而是满头冰冷珠翠,面色苍白的鸾婴帝姬。
十七岁的帝姬浑身血迹,跌倒在水中,生死不知。景应愿的瞳孔猝然放大,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如若这才是鸾婴帝姬,是她景应愿真正的命运……
那如今站在这里的我自己,又究竟是谁?
下一刻,水中的帝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浸泡在深深冰湖之下的脸。那张脸更加憔悴惨白,长发披散着,身上穿着外门门生质朴的素衣。与方才的生死不知不同,这张脸一看就知道已然死透了,脸上透出死人特有的青白色。
这是前世的她。
景应愿沉默着站在湖水边,身后的那抹残影似乎对水中映照出来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悠闲地立在她身后,摸着剑穗。
“如今站在此处的你,是旁人费了极大代价逆转天机求来的结果。”
那人语气闲适,仿佛正在与她讨论今日该吃些什么,说出来的话却让景应愿心中骇然不已。她猛然转身,不可置信道:“仙尊,您说——”
“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那人似笑非笑,打断她道,“是想得到权利,还是我出手惩戒,亦或是彻底改变这一切,回到当年,回到最初的时候去……”
轻飘飘开口就能得到的权利,景应愿并不敢信任。至于惩戒他人,她可以亲手去完成。而抛弃如今现有的所有,彻底回到十七岁犹在金阙的那一年——
可回去又能如何呢。
该发生的一切都会继续发生,即便她力挽狂澜,杀了仇敌,灭了心腹大患,可昔日历历在目的山河流血百姓苦痛又该如何?这不是凡人能够解决的事情,那么重来一世,她便要去做所谓的仙人。
在这条路上继续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或许就能重新完璧破碎的凡间,能保住不应静静死在湖中的自己,还有……
还能拾起那只不会再出现在酆都城内的草编蛐蛐,亲手将它还给她。
“我都不想要,”景应愿开口,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仙尊,我想知道,如若上苍不愿眷顾苍生,而我自始至终都行走在一条无论歧路几多,终点都相同的路上……仙尊,我想请您指点,如何能为我自己,为所有人更改终点的结局?”
“好大的愿景,”那人笑了一声,“更改苍生命数,不是你一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不过我可以为你指一条路。”
景应愿本以为她不会回答,一时间惊喜地抬起头来。这位不知哪位大能飞升后留下的残影沉吟一瞬,认真道:“既然明路走不通,你便往世人认知中的死路走。绝处方能逢生,死路也是路,走通了便好了。”
死路?何为死路?景应愿开口想问,却被那人止住了。
玉色衣衫的仙人对着她虚虚一点,景应愿袖中忽然滑落出来一条正在打盹的小蛇。那人俯身摸了摸芝麻的脑袋,只听一声如玉帛撕裂般的轻响,方才还蜷在地上睡觉的芝麻骤然变成了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
芝麻是条黑蟒,被点化成人后自然也穿黑衣。她还迷迷瞪瞪没有反应过来,想继续在梦里的泥巴地里打滚,滚了两下却蹭到了一双陌生的布鞋。她心中警铃大作,凶巴巴地跳了起来,刚想冲上去咬一口,却发现自己没法嗖一下往前溜了——
因为她的尾巴不见了。
芝麻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己新长出来的一双腿,又恍恍惚惚地抬起头,与站在她三步以外一脸吃惊的景应愿对视上了。
此时一大一小两个人震惊地对望。
景应愿看着趴在地上身着黑衣的少年,那张仍带着婴儿肥的脸乍一看竟然有些熟悉。她的眼睛圆圆的,是近乎金色的明亮黄色竖瞳,面容本该很乖巧,却因着这双眼睛添上三分未开化的兽性。
也正是因为这双眼睛,她乍一看竟然有些像谢辞昭。
芝麻无辜地眨了眨眼,转头就开始在地上撒泼打滚:“我长嘴了!应愿,你答应过我的,等我变成人就给我买好吃的!”
她圆溜溜的眼睛一瞟,发现旁边还有位仙人,又滚到仙人的脚边去:“把蛇变成人,你真好,原来你是大好人啊!”
那仙人见过大场面,见芝麻在地上兴高采烈地到处打滚,神情依旧不改,温和道:“你高兴就好。”
她挽起长袖,伸手在景应愿头顶轻轻一点。
景应愿顿时觉得灵台一片清明,修为似乎又在这点化下有了十分清楚的精进。那人示意她将双手伸出,在景应愿左手放了一把谷物,又在她右手放了一枚与人眼看起来别无二致的奇怪眼睛。
“或许对你有用,”她道,“收好,别扔了。”
在景应愿与芝麻一大一小的注视下,她的身影渐渐弥散,变得如雾般模糊。只听她语气含笑,依旧是能够包容一切的模样:“我也很喜欢这里。小友,没有苍生,便没有帝王……这二者从来相辅相成,今后走的每一步,你都要好好思量。”
景应愿看着她身形消失的方向,追了几步,问道:“前辈,您究竟是——”
然而她已经消失在风中,没有回答。
第107章 夜宴之后
她往前追了几步, 小腿踩进冰凉的湖水。芝麻怕被丢下,跟着颠颠往前跑,只是初得双腿还不熟练, 没跑两步便啪嗒一声又摔倒了, 临了没忘记可怜巴巴地抱住景应愿的小腿。
景应愿被她拽着, 芝麻比湖水更冷的小手贴在她的肌肤上, 冷得她瞬间清醒过来, 止住脚步。下一瞬,她们忽然身形一晃,齐齐坠落!
再度睁眼时,她又回到了方才那张莲坛之上。如若不是已幻作人形的芝麻正挨着她躺平了装死, 她恐怕都要疑心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黄粱一梦而已。景应愿伸手摸了摸袖口,果然那里多出来了两样仙人残影所馈赠的东西。
一把用布袋装好的谷物, 一只似人非人的眼睛。
欢呼声将她的思绪扰乱, 芝麻躺在地上滚动,也被这骤然爆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睁着眼睛四处警惕地看——
莲坛之上如今剩得人寥寥无几。景应愿身处最高的莲花玉坛,紧挨着她排其次的是一直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金陵月。晓青溟与二师姐分别身居第五与第六。莲花坛上如今仅有最后剩下的六人,竟是连十人都未满。
只听一阵惊呼, 坛上又多了四位已被淘汰出去的,临淘汰前几分次于前六位的修士。这四人被传送至同一张莲坛之上,分别是司羡檀,容莺笑, 崇离垢与公孙乐琅。
后四位似乎只是得了类似“多谢参与”之类的名次,排名并不分先后, 此时手里都拿着一束漂亮的榆叶梅。
容莺笑虽然不甘止步于此,但神色还算放松, 见景应愿望过来,便笑着对她挥了挥手中的梅花。崇离垢依旧神情淡淡,没什么感触的模样,随手摆弄着手中的花叶。公孙乐琅最开心,她挤进前十,虽然沈菡之拿花给她时只是笑着打趣了一句多谢参与,但这可是大比啊!淘汰就淘汰,能在最后露个脸也不亏。
司羡檀没有看景应愿,也没有看其余人。她将视线挪至了仙尊所坐的观台之上,短暂地与某个人对视了一眼。
景应愿站在最高的莲坛之上,无数人呼喊着她的名字,中间掺杂着灵石在袋中撞击的声音。这一届的魁首算是让许多人都出乎意料了一回,不光如此,最后站在场上的前六位修士都是很多人未曾想到的。于是除却坚定不移押景应愿到底的,许多人都或多或少地赔了一笔。
微风吹过,古钟长鸣。
有青鸟衔彩环飞来,将花环轻轻放在了景应愿的发间。那一瞬间,四海十三州无数座拓名石柱上,某个角落轻轻一亮。
在谢辞昭的名字之后,又加上了七个字——
蓬莱学宫,景应愿。
*
受过嘉赏,来来回回的人围绕在景应愿身边恭贺了一番,连带着坐在地上默默等待的芝麻也沾光。
芝麻此时正在大嚼特嚼一大块芋头糕,她本想直接吞,却被景应愿扫来的眼神制止了,只好认命地接着嚼。她正在埋头苦吃,忽然看见有人停驻在面前,以为是又有人来投喂好吃的,却不曾想抬眼就见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闪躲过那人金色的眼眸,芝麻垂下眼睛不敢看她,试图用饼将自己噎成哑巴。她感知着谢辞昭的气息蔓延过来,吓得忍不住哆嗦,只好拼命假装自己忙碌地吃饼。她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却没想对方忽然向自己伸出了手。
手心里是一包圆溜溜亮晶晶的糖。
妖兽对人爱恨的感知力很强。芝麻见原本不怎么喜欢自己的人族蹲在自己身前,还要给她吃糖,情绪似乎也转变了,不由小心翼翼地拈了一颗糖走。她将糖和着饼一起嚼碎咽了,含混道:“你是那个掐过芝麻的人。为什么要给芝麻吃糖?”
谢辞昭看着她那张与自己有些许肖似的脸,摇了摇头。
“爱屋及乌,”她道,“我不掐你了。”
芝麻还是不信。她看着人潮散去,谢辞昭从自己身前站起身,步伐轻快地走至景应愿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看起来正直不通情理的人牵着应愿的手,似乎犹觉得不够,于是偏过头,像小兽蜷缩在一起为彼此梳理毛发一样,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
芝麻看得目不转睛,她看了看景应愿,又看了看谢辞昭,心中忽然领悟了什么。
这是好事啊。她高兴地数糖吃,自此以后自己又多了一个长期饭票!
沈菡之走在她们隔壁,笑着将身旁自己座下的三个孩子都拥进了怀中。她许久不曾这样高兴过,中气十足道:“大比过后还要夜宴三天,走,今晚我们喝酒去!”
“师尊你的重点是只有喝酒吧,”柳姒衣被她揽着,脸上又恢复了曾经笑吟吟的模样,“待会能挨着南华仙子她们坐吗?”
景应愿被庆贺闹过一回,再度深刻体验到了大师姐曾经那句“很多人,有些吵闹”。此时日落,前来参比庆贺的修士与仙尊们都先前去夜宴了,一时间此处只她们师徒四人缓步走去,于是周遭骤然清寂下来。
山雨欲来,在最后得以喘息的时刻,她握紧了身侧谢辞昭的手。
师尊师姐与心悦的人都在身边,景应愿看了一眼不远处宫殿点起的融融灯火,低声道:“真好。”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这个念头乍然闯入景应愿的脑海,在极致的满足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潜藏于底下的隐隐不安。她看着大门洞开的华美大殿,其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笑语自殿内传出,她站在殿门口,忽然止住了脚步。
谢辞昭轻轻晃了晃她的指尖,轻声道:“怎么了?”
景应愿迟疑一瞬,还是摇了摇头。
“无事,”她道,“大师姐,我们走吧。”
她们刚走至殿门前,公孙乐琅与春拂雪便迎了过来,她们推着木轮椅之上的雪千重,向沈菡之见过礼后,便将她们引至了自家师尊所坐的座位旁。景应愿看着南华仙子一把将柳姒衣拽过去坐下,虽然神色仍然硬邦邦的,但颇为信守承诺地让她与晓青溟坐在了一处。
所有人都在谈笑,饮一种第七州盛产的仙桃子酒。景应愿的目光环顾一圈,看见了对座坐着的容莺笑,与她身旁挤挤挨挨的体修赵展颜。容莺笑向她与谢辞昭举杯,景应愿举杯回敬,轻轻抿了一口清甜的酒液,又看见了与桃花岛岛主并肩坐着的水珑裳。
人物走马灯一样过去,不知为何,景应愿却觉得这夜宴恍若梦境般不真实。她的手悄悄伸入袖中,摸了摸那袋谷物与眼睛,稍稍安抚住了不安的心神。
她放下酒杯,瞥见正襟危坐的司羡檀与司照檀,与她们那位面色难看,自第十一州而来的父亲。
在玉坛之上打败了司羡檀,景应愿的心绪变得冷静了些。司羡檀前世并不是直接抽出自己仙骨的人,能让她出手,说明背后有足够令她动心的利益支撑。似乎感知到了景应愿的目光,司羡檀微微扫了她一眼,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很快便重新偏过头去。
酒宴持续了约莫三个时辰,从夜晚一直到凌晨,彻夜不眠。景应愿始终与谢辞昭待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特别要聊要说的,只是静静靠在一块。她听着谢辞昭均匀的呼吸声,在长夜之中微微阖上眼睛。
她并没有睡,听着芝麻在一边趴着窸窸窣窣掏芥子袋中小零嘴的声音,那份不安不但没有消减,反而扩张得更厉害了。
回金阙的想法愈发迫切,她饮下杯中的桃子酒,转眼看看已经靠着玉自怜开始打盹的师尊,决意明日一早便提前出发。
至于今夜……她放下酒盏。不知为何,景应愿总觉得这或许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最无忧无虑的夜晚了。
*
李卿垣独自滚着轮椅,走在长长宫道上。
他屏退了小厮,自己出来透气,却越走越远,心中思绪一团乱麻。他本不想来第七州,此次过来也是迫于兄长的威压。既然舟词已经结束大比,此处便没有他的事了。
虽然如此,他心中却犹记着那位沈仙尊座下姓谢的孩子。
实在是太像了。哪怕已然过去三百年,他都忘不掉魔域魔主那张无喜无悲无情的脸。谢辞昭不能说是与她微微相似,得以窥见影子,而是与她几乎有五成的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李卿垣遍体生寒。
他忘却不掉那双眼睛。
可沈仙尊说,谢辞昭是她亲生的孩子。李卿垣默默滚动着自己的轮椅,心下踌躇,陈年旧事被他翻上心头,那股冲天的恨意又冒起尖来,他苦于没有证据,如今又式微,只好先犹疑着将报复心放进肚子里。
夜凉如水,他如今只是个被废去修为,空有些寿数的普通人,走了没多久便有些吃力。正当他准备召小厮过来时,有另一双手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轮椅,推动起来。
他警惕地回过头,看见一张如画般漂亮,神情却出乎意料地冰冷的脸。
李卿垣认出这是大比中一个厉害的晚辈修士,紧绷的脸稍稍放松些许,却还是写满难堪,厉声道:“你做什么,无礼!”
“无礼?”司羡檀扫了他一眼,按去眼下如同看蝼蚁般的轻蔑,缓声道,“李仙尊好大的脾气,你真以为你如今还是当年前往魔界之前的天之骄子么?”
李卿垣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恨恨地盯着司羡檀,却拿她毫无办法,只得大声呼喝道:“来人,来人!”
“别喊了,有结界,”司羡檀已经很烦他,“李仙尊,被打碎灵脉打断双腿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
李卿垣沉默了。他盯着自己的双腿,隐约察觉到面前这个后辈要有话要对自己说。他不说话,司羡檀继续道:“蓬莱学宫的景应愿与谢辞昭,都是魔族。”
她并没有绝对的证据,但只需要李卿垣彻底搅乱浑水的这片刻的时间。
见李卿垣惊愕地抬起头,司羡檀心中有些烦躁。她耐着性子问他:“怎么了?”
李卿垣沉浸在恐惧与震惊之中,喃喃道:“谢辞昭……谢辞昭不是沈菡之的亲生女儿吗?”
司羡檀不知晓仙尊观台之上她们发生的那场对话。听过这话,她只是否认道:“谢辞昭是三百年前,沈仙尊捡回来的弃婴。”
李卿垣开始发抖。
他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恨还是怕,但有一点,他必须要尽快,尽快地将此人在世间留存的证据抹去!绝对不能让魔域王座之上的那位知晓——
司羡檀没打算在他这里耗时间,她还赶着下一场。不过见李卿垣神色惊恐,她升出几分好奇:“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渊源?”
无数诅咒与恨意涌上舌尖。李卿垣将话在嘴边滚了滚,咽了下去,最终改换成一句:“……她不是沈菡之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司羡檀冷冷地笑了一下,原来是人魔混血。她对谢辞昭没多少情感,说不出喜恶,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对她而言只不过是随手借用的垫脚石而已。而如今这废了双腿的人竟然说他是谢辞昭的父亲……
也就是说,或许就是这个人早早将谢辞昭遗弃了。
想到自己接下来要闯出来的所谓违背天理的大乱子,司羡檀被吊起几分情绪,而后又冷静下来,将忍不住悄悄出鞘的剑柄按了回去。她睨了眼几近崩溃的李卿垣,转身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她是要弑父,但并不是谁的爹都值得她亲自拔剑杀。
这种好事,还是留给谢辞昭自己吧。
第108章 揭露身世
夜色如水, 流淌过司羡檀出鞘三分的冰冷剑身。
她轻轻哼着歌,穿过长长宫道,随手拧碎顾择善设下的结界, 侧身走进小院。
这处小院僻静清幽, 枝头开满细小如雪的梅花, 香气幽微。这味道将她的思绪瞬间拉回儿时母亲缠绵病榻时被隔离开的那处园子。
那时那里也栽种了梅树, 只是开得稀落, 像母亲日益衰败下去的病体。可不知为什么,光是那几朵稀疏的红梅就让司羡檀觉得奇香。梅花的香和母亲身上的腐臭在院中混作一团,她在雪中踱步,宁愿靠近正寸寸腐烂的母亲, 也不想回司家惩戒小辈的祠堂。
司羡檀穿过雪地。如今她的身影与幼时的她逐渐重合起来,她信手推开房门, 在顾择善阴毒的目光中微微笑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轻声道:“父亲,我来了。”
话音刚落,更强大的力量在他们身后落下,覆盖了顾择善设下的结界。
顾择善审视着她,没有说话, 只是攥紧了手中生满倒刺的长鞭。司羡檀由他打量,面上并无惧色,甚至微笑着审视了回去——
从头到脚。从他华贵的家主服制,再到别在他腰间的家主剑, 再到他手中那柄荒谬可笑的鞭。
顾择善见她应约前来,面上泛起一丝讽刺。他反手将房门封死, 不急不慢地坐下抿了一口茶水,缓声道:“照檀怎么没有来?”
房门在司羡檀身后封上, 她眉眼微敛,遮去眼下一丝情绪:“不想让她见血腥。”
听到这里,顾择善满意地笑了。
即便是灵力七阶,堪称天生剑骨的女儿又如何?在外人面前风光,回到他这个做父亲的面前还不是得做小伏低!他弱小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膨胀,靠丹药堆砌起来的修为似乎也开始能与夜宴中那些大能们媲美……
他握紧手中长鞭,一鞭笞下!
“你啊,就是缺些磨砺,”他缓声道,仿佛真是个将小辈牵挂心间的好父亲,可手中的鞭风却恶毒狠厉,“竟然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既然玉自怜教不好你,那我这个做父亲的就替你师尊好好管教管教你!”
然而这鞭却并没有如他所愿,落在司羡檀的身上。
那在蛇窟祠堂内跪着极力不让自己发抖的小孩忽然站了起来。她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高到可以轻而易举地露出这样陌生的眼神俯视自己?顾择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他看着抓住鞭身的司羡檀,鲜血在鞭与她的手之间溢出,而她面目狰狞,仿若从地府中爬出的修罗恶鬼!
不……不对,她不是寻仇的鬼。顾择善惊慌地站起身,打翻了桌上滚烫茶盏。这是从阎罗殿里提剑而来的判官!
一剑定死生。
顾择善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长剑搅碎的金丹,哇地突出一口血。
司羡檀步步逼近。这个不随自己姓的女儿微笑着翻搅剑身,剑尖的每一次颤动于顾择善而言都是一次残忍的酷刑。他痛得放声嚎叫哭泣,可她只是温和地笑,轻轻地哼一首音调轻缓的童谣。
她靠得越来越近,顾择善忽然闻见她身上有股熟悉的幽香。
这香与他从前用的有些类似,可却更香更冷,还有种奇异的腐朽味道。冷香直沁进他僵硬如石的心中,顾择善在极致的痛楚中眸光涣散,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疯狂地大叫起来:“是她!是司临歧!她宁愿将秘法传给你也不给我,她该死!”
司羡檀哼着母亲将死时翻来覆去唱的童谣,似乎在哄自己,又像是在哄这个被偷来的权利迷花眼睛,心智开始退化的男人。她收回长剑,在顾择善祈求的目光下又将剑捅进他心口,温柔道:“父亲,你真傻。鸠占鹊巢这么多年都没让你有所长进,是我太高估你了。”
“我姓司,你姓顾,”她道,“一个招进来的赘婿而已,凭什么自以为是能拿到司家家传的秘法?”
“我是家主,我才是司家的家主……”
司羡檀哄孩子般道:“嗯,你是。”
但下一刻,她似乎已对这场闹剧彻底不感兴趣,于是抽出长剑,一剑削去了顾择善的头颅!
剑尖往下滴着血,她一脚踢开滚落在鞋边的人头,坐在顾择善方才坐过的地方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但现在,该我是了。”
*
天翻鱼肚白。
景应愿睁开眼,她方才倚着大师姐小小地歇息了一会,心间那点微妙的不安也驱散了几分。见天色将白,她握住谢辞昭的手晃了晃,轻声道:“我们今日就回金阙。”
谢辞昭在她醒来的那一刻也随即睁开眼。
整座大殿还弥散着酒香,仍有人在觥筹交错,饮至天明。其余闲聊的也有,打坐的也有,她们置身其中,并不惹眼。听小师妹要带自己回去,她心中泛起欢喜,应道:“我这就去与师尊说一声。”
她话音刚落,方才还趴在桌上的柳姒衣便骤然抬头,盯着她们俩幽幽道:“我也要回去。”
柳姒衣与景应愿同是金阙出身,半路拜上蓬莱。柳家在整个金阙乃至第七州都是数一数二的巨富,靠酿酒进贡起家,如今已兴盛一百余年。虽然她家人早已在数十年前逝去,但家中仍留有她一份巨额分红。景应愿略听她讲过这些,此时便知晓她要回去取钱换灵石。
她刚想说顺路一起回去,便见二师姐眼巴巴道:“我还没进过宫,我要吃宫廷御宴。”
说起这个,便又有脑袋凑过来:“我也去。”
公孙乐琅那几人吵吵着要一起,正各自去磨自家师尊时,忽然听得有人疑惑道:“顾仙尊与李仙尊那两人去了好久,怎么不曾回来?”
这两人修为与地位都不瞩目,平日没什么人注意他们,或许是实在去得久了,这才有人问起。
于是有人随口道:“兴许是回房休息了。”
景应愿轻轻推了推醉倒在桌上的师尊,蹲下身轻声道:“师尊,我许久不曾回金阙,听闻如今外界邪祟盛行,不知家国如今是何情况……”
“快去,”沈菡之脸朝下趴在桌上,看上去依旧是醉醺醺的模样,可从臂弯里传出来的声音却十分清明,显然并未醉着,“现在就走。”
不知为何,景应愿心头一跳,那股不安的感觉再度泛上心头。她快速别过师尊后,牵起大师姐的手便要走出大殿。
然而就在她们将要走出去的前一瞬,有道沙哑怨恨的声音打破了此处的平静:“孽种,你要逃去何处!”
景应愿指尖一片冰凉。
她朝前看去。坐在大殿前不远处的竟然是据称彻夜未归的李卿垣。景应愿直觉此人是冲着她们来的,果真,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谢辞昭,眼中写满了恨与怨。
谢辞昭站在原地,凝眸望着这个陌生的人。
大殿之内的众仙尊与门生都已被这声音惊得纷纷飞身而出,景应愿与谢辞昭夹在李卿垣与身后众人之间,即便是被这样多双眼睛凝视,谢辞昭依旧不为所动。
景应愿的来历清楚,所有人都知道她双亲都是凡人,乃是半途开窍拜入蓬莱的。而谢辞昭虽说是沈菡之一手养大,但她是被丢弃荒野的弃婴一事,许多人都知晓。但谢师姐为人正直,前途光明,或是谢灵师之后极有可能再度飞升的天之骄子,他李卿垣不过是个徒有寿数的残废而已……
于是有势利些的便帮腔道:“李仙尊,日头已升上来了,再不清醒也不好在此发梦话吧。”
人群窸窸窣窣地笑起来,谢辞昭没有笑。她深深凝视着这个莫名闯出来,用这样怨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人,心中泛不起丝毫波澜。
李卿垣浑身发抖。他知晓谢辞昭在看自己,却不敢与她对视,这双眼睛会让他想到另一个人。他强压下恐惧,冷声道:“你这孽种倒是命大。不知你师尊捡你回去时,究竟知不知晓你乃是人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魔族!”
谢辞昭指尖微微动了动。
她审视了一圈站在自己身前,这个面容虚白,坐在轮椅上的人。
若真如他所言,那么此人是自己的生父了?
听着身前众人或是惊诧或是不信的语声,李卿垣狠下心:“她就是我三百年前去魔域时,与魔主一同诞下的孩子!”
他浑身都在冒冷汗,攥紧了拳。见谢辞昭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心中的恨意压过恐惧,一咬牙,说得越来越通顺:“那年我年轻气盛,意在潜入屠魔,却不曾想被魔主禁锢于魔域。她……她实力强于我,威逼于我,这才有了这个孽种的降世!我趁那魔头虚弱时将孩子偷了出来,后有魔族追兵追杀,隔空绞碎我的灵脉与双腿,若非中途遇见好人接济,我定然会命丧于此……”
说到这里,他壮着胆子道:“我本觉得这孩子好歹是条生灵,想要带回第二州交由家仆抚养,却不曾想她仍在幼时便凶性大发,嗜血成性!我不得不将她抛弃于第七州,离先前那位飞升时遗址极近的地方。想必沈仙尊就是如此捡到这孩子的。”
景应愿见他说话颠三倒四,自然半个字也不信他的鬼话。然而她摸到大师姐的手心却极冷。她心头惊异,再回头看众人,却见许多人默默离沈菡之的位置远了些,手都按在了刀剑之上,随时蓄势待发。
“她不是人,”李卿垣哆哆嗦嗦,“她是条魔龙!”
第109章 众叛亲离
这句话如同炸雷般在所有人族修士中响起, 所有人屏息精神,手中刀剑预备出鞘。
景应愿心中冷然,如若谢辞昭真如他所说是魔族血脉, 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神州大地广阔无垠, 容得下面前这说话不知真假的男人, 却容不下一条并未犯过错事的龙?
金龙是人人趋之若鹜的祥瑞, 魔龙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物?
她注视着方才似乎还恐惧不安, 如今却已镇定下来的李卿垣,冷声道:“李仙尊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柳姒衣更是怒极,拔刀就想上前将此人戳死:“我们都长了眼睛, 我师姐是不是魔族,用得着你来决断?”
谢辞昭一言不发, 只是沉默着注视他。
李卿垣被她这双与谛颐几乎一致的眼睛看得发慌, 似乎又回到了数百年前为谛颐卖命的时候。那时谛颐也是这样看他,那双如熔金般的眼睛里只有独属上位者的审视与无情。
他是堂堂人族的天之骄子,在这条魔龙眼中却低贱如泥,即使他将命都卖给了她,可还是得不到她的一丝垂青!
后来谛颐忽然生了一颗蛋, 魔使们天天变着法地来照料,他更是忮忌得发慌,谁知道这蛋是哪里来的!李卿垣死死抠紧了手心,眼中嘲讽。那人看着无情无爱, 可还不是要与其他人或魔苟合,说不定就是和那几个女魔使生出来的孩子……
他忽然想作呕, 可秽物涌上喉间,却变成了阴恻恻的笑。他看着谢辞昭, 恨不得将这双他得不到的眼睛剜出来扔在地上践踏!就像谛颐当时践踏他的真心一样!
李卿垣恨恨道:“你不认我,可魔主总认得我。她对我爱我不得,只得将我囚禁于宫殿内,求着我与她苟合,简直卑微到了极点——”
在魔域,他定然半个字都不敢往外胡说。可如今在人族,谁知道他是如何编排魔主的。他却越说越高兴,越说越起劲,将事实黑白颠倒,极大地安慰了那颗扭曲卑贱的心。
景应愿忍不了了。她松开大师姐的手拔刀出鞘,刚想一刀将此人胡说八道的舌头削下来,却听身旁传来一声清脆的低响。
那是一声极其微妙的声音。
像是酥雨落在青青湖面般低微,溅起水花涟漪。又像金玉环佩在行走时发出的转瞬即逝的冰冷脆响,或是自幽冥地府下传来的轻轻笑声,像犹有余音的叹息——
景应愿眼梢瞥见一丝微光。
那是多美丽的颜色啊。
她偏过头,怔怔看着鳞片覆盖对方全身,逐渐组成一个她未曾见过的谢辞昭。她鲜少有感情流露,哪怕刀斩邪祟,血溅三尺在她衣上时她都神色不改,即便到了如今被万人所指的时候也冷然平静。
此时谢辞昭还是往常万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可只有景应愿看见她眼中燃起的滔天怒火!
在众人的惊呼与怒喝之下,她显出龙形,龙角在初生的日光下显出如琉璃般的质感,似银似蓝,每一片鳞片都美得令人失语。
谢辞昭看着眼前这丑陋渺小的人族,冷声道:“你还不配提起我的母亲。”
“放肆,我可是你父亲——”
谢辞昭没有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爪抓向了李卿垣的头颅!
鲜血四溅。景应愿垂眸看了一眼溅在地上的碎肉与血,提刀挡在了谢辞昭身前,拦住了想冲上前来讨伐的修士。被她拦住的人怒道:“李卿垣说得没错,果然你也是魔族,你们就是一伙的!”
说罢,此人便捏诀要打上来。场面顿时乱成一团,薛忘情不管不顾从人中奔出来护住她们,急道:“别打啊,指不定都是误会,何必要苛待小辈呢!”
然而没有人听她的。在场的无论是普通修士还是大能都纷纷捏诀飞身而来,薛忘情急得护在这一人一龙身前,直接对着其他人拔剑相对。玉自怜握紧长剑,决断一瞬,刚准备拔剑之时,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长刀出鞘——
是从殿内走出的沈菡之。
她握着刀,明明彻夜酩酊大醉,可走的每一步都坚定。有人见她来了,便将矛头指向她道:“沈菡之,你座下两个门生都是魔族,你这做师尊的难辞其咎,我等是否可以怀疑你已与魔域偷偷勾结,意在再度挑起人魔相战!”
沈菡之道:“滚开。”
她继续往前走。
每走一步,她的脚下便生出一股极为灼热滚烫的气浪。她将出鞘的长刀高高扬起,就在众人以为她即将大义灭亲时,这柄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刀却朝着向景应愿与谢辞昭攻击而去的那些人斩去!
血溅在沈菡之脸上,衬得她宛如从地府中爬出的恶鬼。
自从收了门生,她的恶名便收敛了几分,以至于让他们忘却了她曾经响彻四海十三州的赫赫凶名。
而今,刀再出鞘!
眼见沈菡之要包庇景应愿与已然龙化显出本体的谢辞昭,其余州落的大能们对了对神色,齐齐朝她攻去!沈菡之开了杀戒,彻底不留余力,极强悍的刀风混着灵力狂斩而去,竟是褪去了为人师尊的皮囊,重新显露出她年少时叱咤十三州时的模样。
琴心天姥心情复杂。她拔剑出鞘,正准备随众人制住发狂的沈菡之时,却听远处一声惊呼:“顾择善死了!司羡檀和司照檀都不见了!”
玉自怜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停住了朝沈菡之那处赶去的脚步。
她手中长剑松动,怔怔往后望去。然而她身后空无一人,那昔日总含笑温顺地跟在自己身后的首席早已不在此处,终究还是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与自己迥然不同的道路。
或许此生此世,她们都不会再相见了。
琴心天姥也愣在原地。顾择善死了,那可是司羡檀的生父!如今顾择善死,司羡檀与司照檀都失踪,其中真相几乎不用思考便呼之欲出。生父都下得了手杀,那么与她有仇的越琴山庄呢?
她心中泛起一阵悚然。放走此人简直等于放虎归山,她不信司羡檀会不记仇,轻饶过自己与孙女,甚至整个越琴山庄!
想到这里,她急急收了剑,往后处仙尊们的寝处飞身而去。
然而理会顾择善之死的人只是个别,绝大多数人将此处团团包围了起来。景应愿紧紧靠着谢辞昭,不让其余人靠近她一步,而谢辞昭只是沉默地蹲在原处,用翅膀将景应愿护了起来,巨大的龙爪边横放着李卿垣死不瞑目的头颅。
崇霭见沈菡之在数位大能与修士的攻击下逐渐显出下风,心中乐不可支。她沈菡之强有什么用,乱拳能打死老虎,如今这样多来自其他州落的仙尊在场,她败下阵也只是时间问题。
想到这里,他剑指同僚,假意规劝道:“沈仙尊,回头是岸。你如此包庇嗜杀成性的魔族,不就等同于与整个修真界,乃至于与整个人族作对吗?”
他话锋一转:“蓬莱学宫数千年来都不曾出过与魔族勾结的修士,你若执意如此,我也只好代宫主替行惩戒了。”
月小澈自始至终都没出过手,如今听崇霭这么说,嫌恶地蹙起眉道:“你算什么东西——”
然而她被春拂雪轻轻扯了扯袖子。
月小澈的话声戛然而止。
只见春拂雪将手中山樱一点,顿时化作一柄冰剑。她那张如画般的脸上神色淡然,可剑尖却直袭沈菡之心口而去!南华见此情状,沉默着将长鞭舒展,随着春拂雪的脚步加入了牵制沈菡之的战局。薛忘情看得目瞪口呆,硬挤进去想要阻拦,却平白挨了好几鞭子的打。
“你们俩还愣着干什么,”沈菡之怒道,“快跑!”
南华仙子飞快道:“青溟,还不去追!”
晓青溟一直愣在原地,她见惯了大风大浪,却还未见过昔日的伙伴白日化龙。师尊的话提醒了她,她迟疑着没有出声,但抬眼看见南华望过来的眼神,她忽然开悟了。
晓青溟垂眸,敛去眸中涌动的复杂情绪,应道:“是,师尊!”
说罢,她转头望向身旁的金陵月与公孙乐琅几人,沉声道:“你们与我一同去,势必俘下活口!”
公孙乐琅哎哎了两声,却被金陵月悄悄拧了一把,只得把话都咽进肚子里。雪千重被她拽着我飞身一同往前奔去,无数刀光剑影裹挟着杀意从她们头顶掠过,逐渐有其他人加入,沈菡之更急更怒:“别让我再说第三遍,走!”
走,能走去哪里呢?
仅仅片刻时间,不久前还对她们笑颜相对的仙尊与同伴们都像变了个人一样要杀了她们,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景应愿忽然听见身旁一声低微的龙息,谢辞昭垂下那双金眸,虽是龙身,可那双眼睛却分明拥有人族才有的所有贪嗔与爱恨。
她听见她轻声道:“告诉他们,你不是魔族。”
景应愿苦笑着摇了摇头。
转瞬间,她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下抓住龙脊,翻身上龙!
景应愿俯下身,在谢辞昭耳畔道:“走。”
察觉到她们要逃离,无数攻击朝着谢辞昭与景应愿飞射而来。然而也就正是在这时候,某个芥子袋的底彻底破漏开来。
生着翅膀的巨大玄猫身形遮天蔽日,猫爪踏在战场之上。地面被落下的灵力灼烧得有些烫爪,玄猫轻轻跺了跺脚,载着身上一众毛茸茸的狐狸小鸟,虔诚地落在那条银蓝色的魔龙面前,低头向她献上一礼——
“参见少主,”大猫简直要喜极而泣,喵喵叫道,“我等愿为您引路重归魔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110章 帝斩邪祟
坏了!那位第十州来的宗主一翻芥子袋, 两眼一黑,指着正冲那条银蓝色魔龙狂甩尾巴的大猫怒斥道:“抓住她们,别让她们跑了!”
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流下, 他心下震骇, 她们究竟是如何从这芥子袋中逃出去的?果然魔族修炼的秘法与人族不同, 也不知是屠戮了多少生灵才换得这样的好功法!
想到这里, 他面子上挂不住, 杀心也更甚,竟是直接提剑,朝着正展翅腾飞起来的魔龙斩去一道磅礴剑光!
这道剑光冲着那群魔物直杀而去,却在半途被人接住了。
不知是谁将薛忘情推搡出来, 她下意识接了这一剑,见是这秃头的老宗主, 便怒气冲冲道:“你没长眼睛么!”
这位宗主素来圆滑, 他碍于玉京剑门的声望,刚想打个圆场,可转念一想,薛忘情此人与沈菡之私交甚笃。如今沈菡之出事,若能趁机将薛忘情也拉下来岂不美哉?
“薛门主, ”他皮笑肉不笑,“你替这两个小魔头挡剑,是也想帮着沈仙尊包庇她们么?”
薛忘情一时语塞。她是想包庇,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如今这个场合并不合适, 她只是犹疑了一瞬,这宗主便露出了抓住她痛处的得意神情:“修真界容纳不下包庇魔族的祸害, 难道你想做第二个沈菡之吗!”
听见这话,已经腾空而起的魔龙低垂下眼睛。
她没有理会挡在自己身前喵喵叫的陌生黑猫, 也没有理会其余人对着她展开的攻击。谢辞昭的鳞片已经片片斑驳开裂,几乎半个龙身都是狰狞血痕——
可她一次也没有还过手。
景应愿抱紧她冰冷的龙脊,狂风在她们脸上擦过,风声中,她几乎听不见谢辞昭低低的呜咽声。
师姐变得越来越像一条龙了,说出的语声开始不像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对话,更像某种带有回音的奇异吟唱。她不得不将身躯伏低,紧贴在大师姐身上才能勉强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在喵喵的狂叫与怒吼声中,她听见大师姐像是在哭泣。
“你和我不一样,”魔龙凝视着师尊的方向,在半空徘徊,迟迟不愿离去,低声道,“你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回应她的是抱得愈发紧的人族躯体。
景应愿摇了摇头,坚定道:“谢辞昭,我这辈子不想再有后悔的事情。”
她最后往下看了看守护在师尊身边的二师姐。她还穿着那身最爱的绿衣,长发高高扎起,长刀上燃着永世不息的红焰。
似乎感应到景应愿往下望来,柳姒衣仰首与她对视。
她身上刀上都是血,师尊身上的血只更多而不会少。柳姒衣手握长刀,深深凝视了一眼那陌生的巨龙与龙脊上的少年,眼中有泪,唇角却竭力弯起,冲着她们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师妹快跑,”柳姒衣一刀斩向试图御空而上追杀她们的修士,声嘶力竭,“让师姐跑快点,再快点!”
沈菡之那处被数人围攻,柳姒衣见势不妙,只能匆匆拧身,执刀怒道:“不许打我师尊!”
已经来不及再犹豫,谢辞昭舒展开翅膀。
巨大的龙翼遮天蔽日,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妙的粉色光泽。景应愿抱着师姐的脊背,被鳞片上炫目的彩光闪得睁不开眼睛。这样高贵又奇异的颜色,她只在古书中听闻过——
古龙生鳞,鳞有异色。
然而此时许多漂亮的鳞片上都覆着血,甚至翻出鳞片下鲜红的肉。她单手扶龙背,另一只手持刀回斩,回眸便看见了紧紧跟上来的春拂雪。
春拂雪手中拈花,在风中几不可查地对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大猫还在旁边聒噪地喵喵大叫,她背上坐着的几只白狐与青鸟也叽叽喳喳又蹦又跳,将飞起来的大猫砸得一会上一会下。她们说得是景应愿听不懂的语言,似乎是魔域那边特有的官话。
谢辞昭此时无心搭理她们,只一个劲地往前飞。
飞出被打破的结界,苍翠山河陡然展露在这行逃亡小队的面前。猫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间景色,一时间更加激动地喵呜叫起来,也不知究竟是在表达什么意思。谢辞昭想到小师妹还坐在自己身上,也不知师妹此时对自己的态度究竟是怕还是恨,便对那只玄猫道:“说人话。”
“好漂亮喵!如果能把这里全都打下来,把人族都赶走,让我们住进去就好了喵喵!”
谢辞昭心烦:“别说了。”
玄猫乖巧噤声,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少主。
少主人狠话不多,跟魔主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下自己要立大功了!说不定魔主还会在夜宴上请自己吃好吃的魔果,还能让自己坐在她身边喵!
景应愿看着脚下的景色,忽然道:“往东边飞。”
谢辞昭也不问为什么,直接往东方拐弯。景应愿见她一路沉默,便轻轻摸了摸她冰凉的龙角:“甩掉追兵,先在金阙边境休憩,再重新改换路线绕路去魔域。”
谢辞昭知晓她在金阙还有个心心念念的妹妹,之前说回去也是奔着要去看望她的打算,于是道:“不回京城的宫殿么?”
“他们知晓我出身,说不定会暗中派人去京城蹲守,”景应愿神色平静,显然是将一切都预想好了,“在边境休憩,替你将伤势处理一下,顺道看看如今人间情况就好。”
谢辞昭不再说话,展翅往金阙边境飞去。她们身后是以春拂雪与晓青溟为首的追兵,初生的太阳像犹带血的金色锦绣,在她们身后长长地铺开去。
*
景樱容撩开营帐。
她身着银铠,手中持一柄闪着森森寒光的长剑。这剑并不是历代君主们狩猎时随手携带的假把式,而是一把实打实开过刃的稀世宝剑,削铁如泥,杀人如割草,在她手中用得倒是十分趁手。
景樱容身后跟着走出一位年纪比她略小一两岁的少年。她一身朴素的深青色官服,长发利落地束了起来,脚踩一双短靴。见景樱容正擦拭长剑,戚兰池躬身道:“陛下,臣为您牵马。”
景樱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便见这位金阙历朝历代出过年纪最小的新科状元牵着一匹高头白马走了过来。
戚兰池今年十九岁,是开平帝改革科举制度后第一位女状元。她家虽贫寒,祖上却也出过举人,虽然家徒四壁,举目无亲,却一直隐秘地藏着旧书,她方得以认字学习。
她天资聪慧,天生适合走科举仕途的路子,自从得知开平帝改革科举,让女子也能入朝为官后便一路考了上来。因着是第一届试行的缘故,考试流程简略不少,省去了中间等候的蹉跎,戚兰池方能抓住机会,在金阙与陛下面前彻底成了一等一的红人。
此次陛下御驾亲征,来到金阙边境杀邪祟体察民情,也是特意点上了她一同前去。
戚兰池看着这位年纪轻轻却杀伐果决的帝王,恭谨地想要扶她上马,可景樱容却长腿一翻直接跃上了马背。她收紧缰绳,垂眸望向戚兰池,道:“你陪朕在此处转转。”
这位先前的状元垂手应是,从人手中接过一匹略矮些的枣红马,上马后与景樱容始终隔着一个马身。
她们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随行侍卫队,景樱容望着眼前茫茫无际的草原,就在三日之前,这里曾横满牧民的尸体。
这里有邪祟,或许还不止一只,但是直到如今景樱容都不曾寻找到它们。
她与普通的人族不同,未修真开悟的人绝大多数都看不见邪祟的存在,这些东西于人而言似乎是要更高一等的生物。景樱容能看见,她也知晓修真的仙人们能看见,于是在金阙重金求散修驱散邪魔,愿意解私囊散尽历代帝王积压下的宫中珍宝来做报酬。
但散修毕竟有限,金阙疆土辽阔,不能兼顾到每一处地方。自从她第一次杀死潜入宫中想吃掉自己的邪祟时,便发觉这些生物似乎对自己的血肉十分渴求。同样的剑矛在仙人们手中能发挥出十成的威力,在自己手中便能发挥出十二成,也不知是继承了皇姐的血脉还是当时受过金龙的庇佑,这才让她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
景樱容走在戚兰池身前,忽然,她嗅到一阵带着淤泥腥气的微风。
戚兰池犹在向她禀告此地死去的牧民数量,可忽然剑光一闪,刺得她微微眯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便见这位堪称历代最英明的帝王自马上直身坐起!
她一拉缰绳,冲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拔剑狂斩而去!
戚兰池心道不好,知道陛下定是又看见那见不得人的肮脏东西了,连忙道:“救驾,快救驾!”
她抽出背上弓箭,对准那个看不见的地方搭弓射出一箭,只见空气中某个不可见的地方微微波动了一下,迸出一股腥臭的血浆。戚兰池早就听闻过开平帝有神通,还有个已经拜入某座仙山修仙的帝姬姐姐,只是如今与长帝姬的联络断了……
她虽是文状元,但自小养活自己,常常上山砍柴捕猎,臂力竟然也十分惊人,一连射出二十余箭。可戚兰池看不见那邪物,只知道陛下与它缠斗得厉害,后续自己发出的箭十有八九也击不中邪物的要害地方。
正当她御马直接冲撞过去之时,忽然听见天边有风声划过。
戚兰池恍恍惚惚抬头,看见有龙自云际飞来,龙上坐着一位持刀的少年女修,看年纪并不比她与开平帝大许多。她手中长刀血红,刀尖蕴着奇异的灵光,而那张脸——
那张脸,竟与金阙如今的帝王有五分相似。
景樱容一剑砍下,将那邪祟的手脚劈断,却又有源源不断的手脚生出来。侍卫队在这种时候涌上来就是送死,正当她找准角度准备刺那邪祟心口时,便听天边一道熟悉的呼啸袭来——
是漫天灿烂的灵光,与昔年姐姐走时那日一模一样。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