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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 章   乐游

    辰阳宫不缺地龙,各处屋子都烘得人可在里头只穿春秋季的衣裳,谢淮骁一进乐游斋的门,便顺势将大氅扔在门口的挂架上。

    来过辰阳宫许多次,被宋青梧用作书房的乐游斋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进,回回来,身上不方便带的东西都是搁在进门处的,这让他的动作都成了下意识的,做完后,才觉出这道习惯被放在今日,当是不该的。

    不过宋青梧却像是没有发现一样,关宁不在,便自己解身上明黄刺绣龙纹氅衣的系扣,长大后的衣服比幼时繁复太多,他又甚少亲自做这样的事,修长的手指搅了半天,明明比谢淮骁先一步进屋,却后退下衣裳。

    谢淮骁用虎口贴着宋青梧的脖子,又收起手,并拢手指扣住他的领口,仿佛当真扣住了链。

    只要他轻轻一拽,宋青梧便会朝他倾倒而来,这样的认知令谢淮骁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不过,他还是先松了手,宋青梧抬起头看他,眼底蓄着晦暗的浪潮,但见他捉着自己的手,低头将自己掌心里托着的糖卷到嘴里,然后仰起头贴上自己的唇,又一卷一送,甜味便进了自己的口中。

    做完这些,谢淮骁蹙眉退开,啧了一声:“真苦。”

    宋青梧笑了笑,道:“明明是甜的。”但偏偏,宋青梧瞧着一点也不像心血来潮。

    方才隔着衣裳,尚能好些,如今药油抹了宋青梧全手,落在他后背腰上处处都是滑腻的,还滋出了声儿。

    谢淮骁双臂盘着压在抱枕上,手指却死死拽着,指节都泛白了。

    甚至好不容易消下去的东西,这会儿竟然又微微抵起,谢淮骁浑身绷紧,这会儿是当真不敢乱动了。

    他的动作虽小,却仍旧让宋青梧察觉了,毕竟腰一紧起来,即便宋青梧推拿的手法再好,也施展不开。

    处处紧涩,药油用得再好,也揉不开里头淤塞的经络。

    宋青梧蹙眉,拍了拍他的腰,说:“哥哥,放松些,别这么紧。”

    谢淮骁如何做得到,心里明镜似的,说:“陛下亲自动手,叫臣如何能放松得下。”

    “不把我当陛下,便不行吗?”宋青梧说,“我叫你哥哥,也不自称‘朕’,将你当做亲亲兄长那样对待,哥哥又为何固守那君臣之礼。”

    谢淮骁顿了顿,心里唏嘘,心道宋青梧当真是天真,若晓得他这个“哥哥”如今生了什么心思,怕是避之不及。

    宋青梧如今习惯了做皇帝,哪有那个做皇帝的能忍受一个男人对他生了那种心思,即便只是单纯色|欲。

    谢淮骁蹙了蹙眉,觉得单纯色|欲反而更加不可饶恕。文府上的这段路里眯一会儿,愣是被抖得睡不着,车里铺着厚厚的软垫,他的小屁股也被颠得不舒服。

    谢淮骁撩起帘子的一角看着外头的房屋,御马道上擦肩而过的都是骑马的人,谢淮骁握着小拳头,心道日后一定像父皇和哥哥们那样,学会骑马,马上虽然也颠,听说还会擦着腿,可是那威风呀!

    他再也不要坐马车了!

    于秉文的府邸是靖南王赏的,五进的大院,只他一个人住,仆从不过四五个,许多院子都被他改成了藏书室。

    周昀到了相府门口下了马,相府里的人早早便等在了门口。

    于秉文还未下朝,今日靖南王拖沓了些,但清晨走之前他便吩咐了家里下人,殿下来了,便教世子先领着。

    谁晓得宋青梧今日起得晚了,谢淮骁到的时候,他才将将睁开眼。

    周昀身上还有别的差事,下课时会再来接,只留了一个隐蟒卫在相府暗处守着殿下。

    谢淮骁头一回一个人离开宫里,对什么都稀奇得很,他晓得有人会守着自己,也晓得这大宅子里头住着父皇最看中的朝臣,十分放心的将自己交给门口来接的下人。

    世子爷还没来,下人也不能把世子晾在一边,便带着他去了于秉文平日给宋青梧上课的屋里,这里比不上宫中庭院精美,相府的下人回想起了前两位来这儿上学的世子,生怕这个小主子也是觉得这里不行那里不可,坐不愿坐,茶更是连碰一下杯盏也嫌弃的。

    连心也没有,这般念头就对着宋青梧去了,是对天子的亵渎。

    谢淮骁可不敢在此时得罪宋青梧,宋青梧如今对他的示好,对他来说反而一件难得的好事,他需得仔细维持,这样一来,他顺利休致的机会才越大。

    谢淮骁心里斟酌着事,一时忘了回宋青梧的话,宋青梧抿了抿唇,手里的劲忽然加重,谢淮骁一瞬间吃痛,下意识松开了绷着的身体。

    却不料宋青梧趁机按住他的肩将他翻了个面儿,人也匍匐在他上头,望着他,忽然笑了笑。

    宋青梧叹道:“还以为哥哥不说话,是因为趴着不舒坦,不曾想是因为这个。”

    他一边动了手,一边责怪似地看着谢淮骁,看着谢淮骁两颊飞快地染上薄红,和眉间红痣相互照应生辉,心里贪念越盛。

    这么好看的人,徐徐图之,要图到什么时候。

    一瞬间,宋青梧不那么想等了。

    “你——”谢淮骁瞪他,却因为被拿捏了要害而不由自主地软下了声,“……别这样。”

    宋青梧自是不会听他的,知道他该是喜欢的,否则,第二次了,如何会依旧放任自己碰他。

    但却也害怕换作别人,谢淮骁也会如此。

    声色之事,一旦开了口,便会容易生出决堤之态,没有人比宋青梧更懂其中危险,他眯了眯眼,心里晓得谢淮骁并非这样的人,可又希望经他手之后,谢淮骁能变成这样的人。

    宋青梧坐在他腿间,谢淮骁眼睁睁看着他肉眼可见的变化,心里动如脱兔,耳朵热得他觉得自己咬化了。

    “礼尚往来。”宋青梧牵过他的手,手上药油渡在了谢淮骁的掌心上,“那回见哥哥得了趣味,我后来也因此夜不能寐。”

    谢淮骁不想听,更不想任由他牵引,怒气冲冲道:“闭嘴!”

    “哥哥惯会叫我闭嘴。”宋青梧垂眸看着他,喟叹一声,“朕可不许爱卿这般冲撞朕。”

    谢淮骁浑身僵硬,他被拿捏得浑身发软,什么撞不撞的,他这会儿统统做不到,心里气自己眼下只会出些怪声,唯一庆幸的竟然还是因为此时无力而无法动手。

    却不知让宋青梧得逞,一步步试探到了他于此的底线。

    “我这样一前一后,两边照顾,颇有些累。”宋青梧说,可惜道,“哥哥也不疼一疼我。”

    谢淮骁脑子里全是浆糊。

    他在说什么?什么疼不疼的,他有什么好疼的,明明自己才是受制于人的那个!

    这人太过分,倒打一耙,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谢淮骁从间隙里挤出一丝清醒,竟然也是用来思考起了宋青梧,觉得这东西当真是碰不得,连人也变了。

    忽然间,宋青梧附身下来,似乎是支撑不住那般,倒在他的肩窝里。

    “……哥哥。”

    宋青梧喃喃,手里的两人紧贴着,耳边是谢淮骁的喘息,蜜糖一样,卷裹了他。

    “清醒一些,哥哥。”宋青梧说,彻底埋首进谢淮骁的肩颈里,“你上次说寄给我的那些信,前些日子传急报去虎岭关让陈敬找那时的信差了,昨夜得到虎岭关来的回信——”

    谢淮骁眼神里已经满是朦胧,嗯了一声,分不清是疑惑还是快乐。

    宋青梧不放过他,即便自己也在一处,身心翻腾似狂波怒涛,举动越来越过分,声音却努力维持了淡然,不细细分辨,几乎听不出里头的凶狠。

    宋青梧说:“想听么?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瞥了他一眼,谢淮骁不再与他争论,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将今日处理完的奏折整理好放在一处,一会儿好交给关宁,让各部的人自己去内阁值房领回去。

    便是这样,桌上未处理的折子也还有好一些,谢淮骁看了一眼,想到今夜怕是还要花些时间来弄,心里的抗拒便瞬间升到了最高处,乐游斋也半点也待不住了,扯了扯宋青梧的衣裳。

    “走了走了。”谢淮骁说,“公主和康哥儿该到了。”

    宋青梧从容起身,想顺势牵住谢淮骁的手,但不知谢淮骁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巧抬起手腕自己揉着,宋青梧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说:“关齐去接的,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进了辰阳宫的宫门。”

    进了宫门便快了,谢淮骁连忙朝外走,说:“那还不快些。”

    宋青梧停了一停,看着谢淮骁的背影,见那人快要走到门边时才迈步跟了上去。

    他仿佛,当真是无意的。

    小太监们正按照关宁公公的吩咐,接二连三地往中堂那张桌上布着菜,关宁在旁盯着,心分作了三份,一份放在眼跟前的事情上,一份落在乐游斋的方向,最后那份,便提着,听宫门处地动静。

    不过,倒是巧事,谢淮骁和宋青梧刚刚出现在关宁的视线里,辰阳宫宫门处便传来了通报,宋知雨和谢康也到了。

    “抓紧些。”关宁催促小太监们,“陛下的客人来了。”

    小太监们闻言,脚步变得更快,手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稳。

    关宁见状十分满意,正打算过去先替陛下迎接宋知雨,谢淮骁便已经到了跟前。

    谢淮骁朝关宁点了点头,说:“公公先忙别的,公主那里,我去便可以了。”

    “您也是客人,这——”

    关宁的话还没有说完,宋知雨人还未至,声音便先来了:“何必如此见外,进去吧,本宫走了一路,早就走乏了,可不想同你们寒暄。”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便出现在谢淮骁和宋青梧面前,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谢康。

    谢康抬起头,见到站在廊下的谢淮骁,见到他神情安然身上毫无不适的迹象,心里的石头才重重落下,崩了一天一夜的精神终于能松弛了。

    他跪下朝宋青梧叩首:“草民斗胆面见圣上,还望圣上恕罪。”

    宋青梧说:“起来吧,康哥儿今日是客,不必行次大礼。”

    关齐总算机灵了一回,他本就站在谢康身边,听到陛下的话,弯下身去将人扶了起来。

    谢康起身,又朝宋青梧作了揖:“谢陛下。”

    关宁走到宋青梧身旁来,说:“陛下,里头已经好了。”

    “嗯,你下去吧。”宋青梧说,又对着另外三人道,“先进来吧,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一边用饭一边讲。”

    宋知雨倒是从容,说:“那本宫便不客气了,对了,弟弟的病可好了?莫要过到本宫身上,又回去过给小朋友们。”

    宋青梧轻笑一声:“皇姐若是害怕,可以不用勉强留下用饭。”

    他看了一眼谢淮骁,谢淮骁也正好望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宋青梧带着宋知雨先进去,给主仆二人留了些许时间。

    “康哥儿。”谢淮骁眉眼柔和下来,走到谢康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让你们担心了。”

    谢康摇摇头,说:“我到底还是心急了一些,若非公主良善,否则我如此任性的举动,怕是要给世子爷添麻烦。”

    他今日大半的时间都在等待,特别是宋知雨答应带他进宫以后,静下来细想,才觉察出其中的不妥。

    若换作其他事情,他必定不会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

    但谢淮骁于谢府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皇宫又不同于其他地方,不是谢康想些法子就能私自进入的,若不能及时确认谢淮骁的安危,以靖南王府的境地,谢康实在是害怕生出别的事端。

    谢淮骁也不是不明白谢康的担忧,说:“如今见了我一切安好,夜里回去了,也仔细替钟伯解释,让他宽心。”

    谢康点了点头,说:“世子爷放心,我一定照办。”

    “还有一事,”谢淮骁说,“明日要陛下便要暗中启程前往南菱州,仔细地,我不便与你多说,只告诉你此番前去,我也要跟着一路,你便跟着我,夜里还要收拾好行李,明日破晓前,于城门十里外的驿站处汇合。”

    宋青梧眼神里有凉意,按着谢淮骁肩膀的手渐渐游移,虎口卡在他的锁骨上。

    若是单单因为他自己的事,谢淮骁早就会像初一在温泉水里那样试图反抗了,但牵扯了靖南王府,偏偏乖得像兔子。

    又漂亮又听话,似乎为了靖南王府,什么都能舍弃。

    「臣是要回家的。」

    宋青梧的脑海里蓦的响起四年前染了风寒、高热不退那日听见的话,觉得脖子上又传来被人勒住一般的感觉,连呼吸也变得艰涩。

    虎口移了上去,捏住谢淮骁的下颌,让他扬起脸看着自己。

    “谢哥哥。”宋青梧问,“要不要试着信一信我?”

    第 27 章   水色

    宋青梧的指尖温热,捏住后便不自觉摩挲着谢淮骁的下颌。

    平时养尊处优的人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指腹,谢淮骁的掌心有握兵器留下的薄茧,宋青梧却比他还要略粗糙些。

    食指轻触着谢淮骁的皮肤往颈项伸过去,顺着中心线酥过喉结的轮廓,挤开了朝服领口。

    宋小是不识路的,他来相府的时间不过半年,这半年里,宋青梧或许去过燕江,但并没有带着宋小。

    “这样么。”谢淮骁说,“罢了,替我取热水来吧,我这便起来了。”

    “好的夫人!”

    谢淮骁对这个称呼敬谢不敏,只是宋小喊得这么顺溜,不用想都晓得是宋青梧授的意。

    谢淮骁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这么喊我。”

    宋小茫然:“可是夫人不是相爷的夫人么?”不喊夫人还能喊什么?

    谢淮骁斟酌了一会儿,才说:“叫公子吧。”

    说罢,谢淮骁掀开床幔下来,绕出屏风,乌发未梳,披在身后不显凌乱,身上穿着的白色里衣是宋青梧昨夜替他擦洗后换上的,除了领口露出的痕迹挡不住、嘴唇嫣红以外,别的都被掩好了。

    宋小头一回看见这么漂亮的人,夫人双眼眼尾的小红痣带着勾人的风韵,就像温先生书房里收藏的那些美人图,一瞬之间,宋小明白相爷为何不愿叫外头的人晓得夫人了。

    他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媳妇儿,也舍不得给外头的人看。

    谢淮骁身上酸乏得紧,想去泡地泉解解,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出一趟门。

    相府坐落在长安里,长安里住着许多勋贵重臣,几乎都认识这张脸是谁,自己顶着这幅样貌从相府出去,若被人看见了,对宋青梧来说都不是好事。

    谢淮骁在朝中已经死了。

    “别光看我。”谢淮骁在宋小的圆揪揪上捏了一把,“我的热水呢?”

    宋小回神道:“这、这就去!”

    热水也是在小厨房里烧好的,宋小动作麻利,一会儿便准备好了净脸洗漱的东西,接着又将煨着的鱼粥端出来,谢淮骁收拾完自己,宋小已经将粥和配的小菜摆出来了。

    谢淮骁随手捻起一条小鱼干放进嘴里,宋小愣愣道:“夫——公子,那是小爪的饭食!”

    “……我晓得。”谢淮骁闻言,动作停了一瞬,复又神色自然地吃掉小鱼干,余光朝那叠鱼干扫了一眼,才发现是宋青梧给小爪专门用的荷叶盏。

    “我替小爪尝尝。”谢淮骁有些尴尬,也害怕宋小问起小爪去了哪里,再加上他本来也有事要交给宋小去做,便道,“小去替我寻一顶帷笠,收拾些银钱,待会儿同我一道出去。”

    “啊,要出门么?”宋小被他突然转移的话题岔开了,“若是公子有想要采买的东西,可以同小说,小去买便可。”

    谢淮骁原本正要拿着勺吃粥,闻言将勺搁下,瓷声清脆如响在宋小脑中,谢淮骁问:“相爷不愿我出门?”

    宋小使劲儿摇头,头上的小圆揪都快被他甩掉了。

    宋青梧可从未这般吩咐过,宋小的本意只是不想谢淮骁自己跑一趟,谁晓得竟是让夫人误会了相爷,要知道相爷可是才哄好夫人,若是夫人因为这又跑回娘家去,相爷说不定会让杨叔扒了自己的皮吊起来揍!

    宋小捂着嘴,缺不晓得自己人模样看着就像是无意间卖了宋青梧,谢淮骁眯起眼,好家伙,宋青梧似乎真打算把自己关在这梅园里。

    什么日后时间合适了,便会让自己用原来的样子去相府外头,山君床上的话果然都是用来哄小岚君的!

    但是气归气,谢淮骁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否则也不会叫宋小替自己找帷笠来了。

    “唉,罢了。”谢淮骁故作叹息,“我晓得他不愿我出门,这般为难你也是我的不对。”

    “没有的事!”宋小慌慌张张道,“相爷不曾说过不让公子出门!我这便去给公子找帷笠!”

    说完,宋小拔腿便跑,似乎觉得自己跑完了便会让谢淮骁对宋青梧感到失望一样。

    见宋小跑没了影,谢淮骁笑了一下,这小孩儿单纯得紧,好骗,也不晓得宋青梧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他舀起鱼粥喝了一口,腥味有些重,咽不下去,找了帕子将口中的粥吐出来,谢淮骁叹了口气。

    果然他不喜欢吃鱼。

    但是小鱼干是真的香。

    宋小寻来的帷笠是周娘的旧物,但保管得很细致,是国公夫人赠予她的东西之一,故而又十分精致,只是一眼瞧去,便晓得是岚君用的物件,雪色的轻纱从笠上垂下,和宋青梧替谢淮骁置备的衣服十分相称。

    周娘听宋小说是梅园里头那位要借用,二话不说便借了,杨叔昨天来和她说了相爷和夫人的事,周娘心里其实对宋青梧有些小埋怨,她晓得宋青梧对殿下念念不忘,猝然变心在府中养了别人,叫天家人晓得了不好,但夫人却要因为这个被相爷藏着,光是想想周娘就觉得苦。

    他伸手要拿掉谢淮骁手里的信,谢淮骁这时似乎缓过来了,信捏得死紧,扬起脸看着他。

    谢淮骁声音压抑颤抖,几说不好话,问:“……靖南王为何会给陛下寄信?”

    他到底还是留了一丝镇定,否则如何连父亲二字都不敢在宋青梧面前说。

    宋青梧抚开谢淮骁眼角的水光,呼吸放轻,仿佛没听到那般,固执地重复,问:“我弄疼你了么?”

    第 28 章   丢了

    疼?

    谢淮骁勾唇讥笑,当然疼,自己咬的自己知道用力多少力,但又如何比得上看到这封信时心里的害怕。

    “陛下既然如此关心臣,不如先回答臣的问题。”谢淮骁嘲讽,“回答了,臣就不疼了。”

    宋青梧瞳孔颤了颤,恼他这个时候还要夹枪带棒的说话,但又在怪自己,这封信拿得太突然,没有给谢淮骁做好足够的准备。

    他没有想到见到谢孟宗的信会让谢淮骁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宋青梧生气地重重揉了揉谢淮骁的眼角,揉开那一片红,说:“朕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是不是被别人雕空了,怎么总是不记朕的好。”

    没良心。

    方连领着二人到了商行里用来给客人住的院子,推开屋门,说:“二位大人先用着饭菜,信还放在老夫屋里,这便去取来。”

    周先述和林闲一齐谢过方连,只是转身回屋的动作到底还是林闲更快,他是真的饿了。

    换作以前离开雁都,他林放歌游山玩水、闲情逸致时也不是没吃过这种赶路的苦,一样是吃便于携带的干粮,偏就这回的难以下咽,也偏是这回的路跑得他身心俱疲。

    “抱歉,周大人,下官就不同你客气了。”林闲先一步坐下,满桌菜溢出的香气简直心旷神怡,拿起箸便夹了一筷子肥美鱼肉送入口中,入口即化,叹了一声,“还是吃热的舒坦。”

    “才跑了几天,何至于成这样。”周先述走过来坐下,摇了摇头,“难怪阁老提起你时总爱先嫌弃两句。”

    林闲不以为意,不过垫了垫后也缓过劲儿了,动作慢慢重新变得斯文,说:“跑前跑后都是让人喘息不了一刻的公务,他清高,不叫苦,我可学不来。”

    周先述笑了笑,不置可否。

    方连来去得快,林闲才吃了两分饱便进来了,走到周先述身边去,递过信:“周大人,这便是世子爷寄来的信。”

    周先述接过来道了谢,没有着急拆,而是问:“方掌事便留在这里一起吃吧,左右饭菜也多,我和放歌两个人,稍稍有些勉强。”

    林闲放下碗筷,应了周先述的话。钟伯从青檀院出来,去前头回话时,太阳还悬在山巅边沿,晚霞金红,廊桥正对的山似洒了金箔,但如今日轮已经沉入山坳,张明学和孔岳吃饱了茶点,也还没有见到谢淮骁的身影。

    孔岳扯着袖边擦了擦额边的汗,心里有些担忧,觉得他跟张明学许是被耍了。

    钟伯年轻时跟着谢孟宗,从北走南,见识过许多,自然察觉到孔岳的情绪,忙道:“尚书今日刚从南菱回来,你们来时恰在沐浴,拾掇好了,请两位再耐心等一等,顺便也留在府中用饭。”

    张明学说:“谢谢,饭就不必了,敢问钟伯,陛下可跟着尚书到了府中?”

    他们这趟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见宋青梧,若宋青梧不在,他们也没有必要在谢府多耽搁。

    听到他问起陛下,钟伯有片刻的迟疑。

    没有提前问过陛下和世子爷的意思,他一时拿不定,该不该向他们吐露陛下的行踪。

    不过,倒是没有等他想太久,张明学和孔岳纷纷站起身,恭敬地朝着门处抬手作揖,说:“见过陛下。”

    宋青梧点了点头,说:“平身。”

    他还是跟着来了。

    原本是当真不来的,但谢淮骁显然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宋青梧,本以为那点酸软不算什么事,歇一会儿,不说全好,也至少能好大半。

    可捱到宋青梧将自己的头发都仔细擦干、甚至顺带将他自己打理整齐了,谢淮骁也还在龇牙咧嘴,只不过因为样貌太出尘,让人见了会觉得我见犹怜,于心不忍。

    不过,谢淮骁到底是能忍的,虽然宋青梧在的时候,他总是想放纵些,甚至一路到前院前,还让宋青梧背着自己,但等真的走近了,小厮仆从渐渐多起来,便拍拍宋青梧示意他放自己下来,要宋青梧走在自己前面些。

    直到进到屋里坐下,他脸上也瞧不出半点方才在青檀院里的模样。

    “两位等久了,陛下同我一路风尘仆仆,有些乏累,耽搁久了一些。”谢淮骁说,“不知两人如此着急到我这处,所为何事?”

    宋青梧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还记得刚才在青檀院里时,谢淮骁试着起身又坐下,眉心都是紧蹙着的,抓着自己的手圈得十分紧,这会儿莫要说蹙眉,甚至面带笑意,如此前在雁都里那样,显得漫不经心。

    不愧是哥哥,宋青梧收回目光,微微勾了唇,他当真处处都是极厉害的。

    此前陈启云还在任上时,孔岳和张明学都是礼部的主簿,不用上朝,只在特殊的场合面过圣,连谢淮骁也见得少,此番若不是礼部牵连的人太多,他们二人是边缘之人,否则,暂代礼部左右侍郎的差事,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张明学尚好些,孔岳真见了宋青梧和谢淮骁,心里不禁打起鼓,目光也不知道该落在何处,生怕二人看出自己此时的慌张,但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觉得二人已经察觉了,甚至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令他大气都不敢出。

    孔岳暂任的左侍郎,本该是他来同宋青梧禀报的,可谢淮骁将话抛了出来,他也没接上,张明学皱了眉,只好道:“回谢尚书的话,属下此番是为了陛下二来的。”

    宋青梧和谢淮骁都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明学说:“臣知道陛下赶路疲惫,但清明祭祀在即,还有许多事需要当面同陛下确认,故此,臣等才在得知陛下和尚书大人回雁都的消息后,直接过来打扰,还望陛下恕罪。”

    “既然晓得是打扰,如何不能等明天?”宋青梧淡淡道,目光在张明学和孔岳身上轻轻扫过,“若是朕不出来,便要在这里一直守着,叨扰尚书?”

    话里维护的意味太重,甚至有些要治罪意思,孔岳吓了一跳,几乎要忍不住跪下了,但张明学顶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直言不讳:“回陛下,臣在宫门处也安排了人,若是见到陛下回宫,自然会到谢尚书府上来禀报,并不会一直叨扰尚书。”

    孔岳诧异地看向张明学。

    这件事他并不知晓,张明学是背着他安排的。

    一时间,他的目光闪过复杂,心里也有些堵塞,但很快便释然开,张明学向来便是这样周到的人,也是如此正直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在主簿的位置上磋磨好些年,总也走不上去。

    “张大人当真心细。”谢淮骁说,笑道,“此前便曾听说大人做事周全得当,今日见了,倒是言符其实。”

    宋青梧望过来:“爱卿同张大人熟识?”

    “谢大人好意,老夫便不了。”方连道,“商行前头还有事在等着老夫过去,饭食是有的,不必挂心。”

    听方连这样说,周先述也不好再留,阳和商行在每一处的生意都做得大,方掌事抽了两日专程去城门处守着,自然也堆了许多事在等着他。

    方连再次离开后,周先述才放下筷,拆开了手里的信。

    不算长的一张,开头是写给林闲的,谢淮骁在里头一是告知自己和宋青梧已经到了南菱州,二则是,希望周先述和林闲在寻到证据后,能先去一趟南菱州。

    说是急信,应该也只是怕时间上有差错,不能将信送到他们手中才戳下的,周先述一目十行的看完,便放到了林闲的手边。

    “主要是给你的。”周先述说,“不过陛下和淮骁的确是到了南菱,并且希望我们过去一趟。”

    林闲扫完信,见的确没有旁的重要事后,又问周先述:“那我们何时去?”

    “自然是越快越好。”周先述说,看了一眼林闲,“饭后休息一会儿便可上路,他们来查蒋正源,信送出来两日有余,万一其中生了变故,我们去晚了会耽误事。”

    林闲自然晓得这个道理,只是心里免不了又噎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只能更加狼吞虎咽,力求吃饱了再上路。

    周先述将信拿回去收好,用完饭后,便去朝方连说他们准备马上启程南菱州的事。

    方连虽然惊讶,但到底不好过问,只是帮他们又准备了体力充沛的马和路上的吃食,趁着这点时间,周先述和林闲去洗整了自己。

    热水里泡过后,身体的疲惫比之前还要明显,林闲骂骂咧咧地骑上马,将这笔账算在了谢淮骁头上。

    林闲说:“等到了南菱州,我非得让世子爷好好请我喝酒!”

    周先述笑了笑,道:“你能如愿,便好了。”

    林闲只当他又是在说要以公务为先,便将这话当了耳旁风,骏马疾驰,眨眼间便落在了身后扬起的尘土里。

    岳州到南菱近,第二日中午,两人便进城了,照着信上说的先去了客栈,结果扑了空。

    不过也不算全扑空,关齐这几日都被留在客栈里,见到两位大人来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周——”关齐生生咽下“大人”二字,改了口,“周、周老爷,林公子,你们怎么这时、时来南菱呀?”

    听见声,周先述和林闲才回过身去仔细看客栈大棠,这才见到朝他们走来的关齐。

    “你怎的一个人在这里?”林闲问,“主子呢?”

    “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府衙里,你们要、要寻的话,得去那边。”关齐说,主动要接过他们的行李,“我帮你们拿去、去房间里放着吧。”

    周先述摇了摇头,说:“不了,谢谢关齐,我和放歌还得去主子那边,行李里有东西要带过去。”

    “哦。”关齐点点头,又问,“那你们识得路么?不识得的话,稍等我一下,我、我去后头将车驾来。”

    周先述在林闲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婉拒了关齐的好意,拜托他替自己和林闲开两间房后,便立时出了客栈,朝府衙过去了。

    吏部每年都要外出核查官员的考评,周先述还没有做尚书那会儿就已经去过了许多地方,南菱州这等重要的地方,自然也来过,熟门熟路,不一会儿,便带着林闲到了地方。

    里头值房里,谢淮骁和宋青梧正好要去牢里,查司和又审了蒋正源,在宋青梧的授意下,朝他透露了陛下正在南菱州的消息。

    蒋正源已经不复做知府时的风光。

    蓬头垢面、头发散乱,听得陛下名字时,浑浊的双眼才倏地一亮。

    “我要见他。”蒋正源忽然走到牢门前,脚上镣铐叮咣响成了一串,双手扒在柱子上,“我要见他!”

    宋青梧放在桌案下的手悄悄攥紧,半握成拳,面上倒是如常神色,故而未被林海潮察觉他瞬间汹涌起来的情绪。

    林海朝说:“如今时间快到了,老臣想提醒陛下,户部尚书的位置尤其重要,淮骁要走,如今该好好挑一挑可以接任的人了。”

    宋青梧笑了笑,说:“先生说的在理。”

    听他这样说,林海潮提着的心倒是放松了下来。

    四年前,他是晓得宋青梧是为何不愿谢淮骁走的,如今宋青梧答应得如此爽快,两人又一直是君臣,想来陛下应该是已经放下。

    宋青梧说,做了决定:“这件事,还需得和谢尚书说一说,便由先生去罢。”

    第 29 章   谢尚书

    关齐从车马司找了一辆规制里算得上最好的马车出来,骏马蹄疾,车马宫道宽阔,他手里还拿了关宁给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不一会儿,便在离宫门很近的地方看见了谢淮骁的身影。

    从一品大员的朝服都是月白色并绣仙鹤的褂子,腰间金蹀躞,但关齐觉得只有世子爷能把这身衣服传出仙气飘飘的气度来,雁都里是独一份,再无旁人了。

    关齐又策马,加了些速度飞快过去,喊他:“世子爷,世子爷!”

    车轮滚得急切,谢淮骁是听见了马车急行的声音的,只不过他以为是宫里人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出去,还特意往宫墙边上靠了靠,让了更宽的路出来。

    他顺着谢淮骁的目光看过去,那高台架得位置不如荷水苑那样高,在一楼和二楼之间,除了从上头垂下的花伞,这个位置,林闲什么也没瞧见。

    袁络衣听见声,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他们,笑了笑,说:“走廊上看不见,屋子里又一处是下沉的,可以去那里看。”

    “下沉的?”

    林闲听后觉得新鲜,画舫坐过不少,还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布局,忍不住走到围栏边往外看,当真发现二楼和三楼的房间外都有一处悬在外的凭栏,已经都坐了人,各个带着颜色不一的面纱,瞧不清模样。

    他一探身,自然也惹来别人的注目,面纱虽然不透,但好歹露出了眉眼,熟悉的人只看眉眼便足够认出底下是谁,林闲是林海潮独子,一楼那些或许认不出他,但从二楼开始,便不好说了。

    谢淮骁伸手勾住他的后领将人来回来,说:“怎的这么急,待会儿有的是时间让你看。”

    “哎,别这样拉我。”林闲掰开谢淮骁的手,目光从袁络衣脸上经过,不由得一顿,更觉羞恼,“下次可不许了。”

    谢淮骁本就拽得不紧,被林闲一拂便放开了,但听了他的话倒是有些惊讶,正想说些什么,便被袁络衣打断了。

    “林修撰当真有趣。”袁络衣笑了笑,眉眼弯弯,“时候不早了,三位大人快些同民女进来入座。”

    林闲瞪了谢淮骁,说:“听见了没,别耽误人家做生意。”

    谢淮骁心道龟龟,周先述从后头拍了拍他,说:“走吧。”

    袁络衣见三人又跟上来,转回身去又朝前走了不远,便推开了手边的一扇门。

    三人进去,正对房门处放了一扇四面开的屏风,黑漆作底,雕刻了荷花金纹,屏风后头便是月门,几步台阶下去,便是方才林闲看见的那处悬在外的看台。

    看台上放着小几,茶点果盘已经摆好,袁络衣又招来侍女进来摆茶,说:“你们便留在这里听大人们安排。”

    周先述看了一眼,林闲虽然跳些,却也明白过来,走到袁络衣身旁,说:“我们这里没什么事,留下是屈才了,今天衣姐想来也缺人手,让两位姐姐跟你去忙吧。”

    饶是见了许多贵人的袁络衣也有片刻愣怔。

    贵人们多讲排场,虽然因着荷水苑身后人的关系,不敢对侍女们有逾矩的举动,但讲究起来哪怕是独自前来也要她安排好几个侍女进来伺候。

    端茶要一个,削果要一个,四五个姊妹进来,各有各的安排。

    便是要谈事,不需要伺候,也不会如林闲这般客客气气,话绕一大圈,只为让她们听得舒坦,不感到被冒犯。

    荷水苑再干净,到底也只是一处消遣的地方,评书是雅乐,也是明码标价,贵人来花了银钱,想要什么,规矩内,满足是再正常不过。

    袁络衣胸口不由得一热,笑了笑,说:“既然如此,民女便带妹妹们出去了。”

    林闲笑了笑,说:“真是抱歉,给衣姐添了麻烦。”

    “怎么会,三位大人能来,是荷水苑蓬荜生辉。”袁络衣说,“待会儿有需要,大人径自拉一拉桌边金线,下头有铃铛的,我会亲自过来。”

    说完,袁络衣便带着两位侍女离开了房间,仔细替他们掩上了门。

    林闲回到屏风后,看了看外厢,说“这位置倒是选得不错。”

    他们正在转角处,虽不是正对着高台,却也能看见正面。

    谢淮骁指了指旁边正面那一间,说:“那里更不错。”

    “订不到的。”林闲坐下,周先述递了倒好的茶杯给他,“那里似乎跟荷水苑那一间一样,都是被人包下的。”

    周先述看出林闲方才的端倪,打趣他,说:“看来林修撰的面子还不够足。”

    “周尚书……”林闲有些无言,“尚书大人,您好歹也算我们的长辈,何必——”

    周先述道:“即是长辈,关心你岂不是很正常。”

    林闲祸水东引,指了指撑着脸看着外头的谢淮骁,说:“淮骁比我还大半岁,周大人不若先关心关心他。”

    周先述端起茶,轻轻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谢尚书自有人关心。”

    谢淮骁并未仔细听他们说话,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旁边那间视野最好的房间看台上。

    那看台两侧有帘,能挡住两边大部分探究的目光,但即便是这样,那人也还是规矩地戴着面纱,谢淮骁只能瞧见他的一点侧脸。

    能看见眼睛就好了,谢淮骁正这么想着,周围的丝竹声忽然停住了。

    林闲看着下头,鼓面上一直跳舞的舞姬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场,摆上了古筝。

    林闲说:“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便见穿着鹅黄襦裙、披着金红外衣的袁晚晴款款而来,头上梳着云髻,红色的牡丹钗在上头,红妆潋滟。

    侍女们从上洒落花雨,袁晚晴一步步走到鼓面上,身姿款款袅娜,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见,谢淮骁总觉得她看起来和上次见时,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可他说不上来。

    “这便是今日的主角?”周先述问,叹了一声,“她的步伐瞧着像是有了身孕,这么高的台子,可得小心些才好。”

    他和周先述起先还在说要等南菱事毕后,留下来玩几天呢!

    这兆头也太不好了。

    周先述和查司和也跟了上来,见到宋青梧,低声问候:“陛下。”

    宋青梧点了点头。

    “让你担心了。”谢淮骁说,笑了笑,“好歹我也给自己积攒了好些福气,真要出事,想来神仙也不会收我。”

    林闲愣了愣。

    “你真是——”林闲失笑,“看来下回,我也得多学学你,给自己也攒点功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谢淮骁抬眉,道:“你一个立志当一辈子修撰过逍遥日子的人,要这些来做什么。”

    “我——”

    “林修撰。”宋青梧淡淡开口,“待会儿有时间留给你同朕的爱卿叙旧,现在,别忘了正经事。”

    他的话语里并无不满,语气也是平铺直叙的淡然,可林闲偏就是听出一背心的冷汗。

    不过林闲也晓得自己眼下是有些不合时宜了,收敛起脾性,说:“抱歉陛下,臣知错了。”

    宋青梧垂眸:“你担忧他,倒也无错。”

    查司和轻咳一声,上前来问谢淮骁:“谢尚书,刚才——”

    “刚才是瓷蒺藜。”谢淮骁说,伸出手来给查司和比了比,“大概只有这样大,时间短,我没有来得及找留下的碎片,不过都在这周围,查大人待会儿可以让人好好来找一找,比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处。”

    查司和看着谢淮骁比出来的形状,嘶了一声:“这样小……一会儿我便让南菱城防营的张都督来一趟,他要熟悉一些。”

    谢淮骁嗯了一声,说:“还有,其他的牢房也可以搜一搜。”

    “别的牢房?”

    “蒋正源被捉了之后,左大人便没收走了他当时身上的所有东西,那瓷蒺藜不会是他从一开始就带来的。”谢淮骁说,“我想,应当是起先就藏在这里头的。”

    查司和严肃了神色,说:“下官明了,这便差人去办。”

    “我同你一起。”周先述忽然开口,给林闲递了眼神,“放歌也来,若蒋正源当真在牢房里有准备,那或许在别的暗处也留有后手,他在南菱州做主了这么多年,可比我们熟悉,多一些人,也多一份心思去想这些。”

    查司和十分感激:“有劳周尚书了。”

    林闲有一点迟疑,看了谢淮骁一眼,正欲说话,却不料查司和竟然直接上来拉他了:“小林先生,一直听闻您机敏聪慧,倒是要麻烦您多帮帮忙了。”

    “啊——”林闲猛地被这样恭维,一时有些不习惯,脚步飘然,不经意便被查司和拉到了一旁,“好说,好说。”

    周先述看着查司和带着林闲离开,转过头来对二人道:“陛下,带谢尚书去歇歇吧,有些伤,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还是要好好检查一番,午后臣再来寻您。”

    说完,周先述便也转身离开了。

    牢房里又只剩下了谢淮骁和宋青梧,沉默片刻,宋青梧才转头来看他,说:“走吧,周尚书说得也没有错,请大夫看一看,我也更放心一些。”

    谢淮骁垂了眼,走过道宋青梧跟前去,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和道:“……对不起。”

    宋青梧疑惑的嗯了一声:“……我没有要责怪哥哥——”

    谢淮骁喃喃道:“我把你的剑弄断了。”

    他拉住宋青梧的衣袖,稍微垫了垫脚,仰起头吻了上去。

    一触及分,宋青梧愣怔,说:“断了便断了吧,那本也是为了让你自保的,如今也算尽了它的职责。”

    “但那是你给我的……”谢淮骁有些懊恼,抬眼看他,“你要我,补偿你么?”

    宋青梧一瞬暗了眼神。

    他将谢淮骁揽入怀中,抵在他的耳边问:“……方才那般如常,怎么现在却觉得害怕了?”

    “我怎会害怕?”谢淮骁笑道,贴近了一些,蹭着宋青梧的脸颊,“……不过,那一瞬间也想过,若是因此让你见不到我,你该有多难过,那个时候便也是害怕的。”

    宋青梧微微张开口,在谢淮骁的侧颈轻轻咬。

    谢淮骁仰起头,露出更多地方给宋青梧施为,喟叹一声:“我是不是好疼你?”

    宋青梧低喃:“你还不够疼我。”

    “呵。”谢淮骁失笑,“那事毕之后,回雁都去,我们洞房好不好?”

    宋青梧动作一顿。

    “别停下来。”谢淮骁捏了捏他的后颈,“好舒服的,乖,再咬一咬。”

    杜云谦跟在他身后,问:“大人,蒋兄——蒋侍郎的事,都察院尚未有结论,我们需要现在就去翻看那时候的卷宗么?”

    谢淮骁脱下氅衣,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听到他的话,目光冷下,瞥了他一眼,问:“都察院查都察院的,户部查户部的,怎么,云谦是觉得,蒋大人尚且未归,被蒋正源扣下的两百亩良田,便不用管了?”

    他转过身来,揉了揉手腕,淡淡道:“还是,云谦觉得,百姓的事,到底不如蒋正则的命重要?”

    杜云谦浑身冒出了冷汗,说:“下官、下官不敢。”

    他竟是糊涂了,忘记了这件事。

    “既然不敢,那么——”

    谢淮骁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又来了一人通报,说:“谢尚书,谢尚书,宫里又来马车了!”

    第 30 章   同游

    又来?

    谢淮骁疑惑了一瞬,旋即明白来人话里先前来的那辆便是自己乘的关齐的车驾,但明了后也跟着觉得奇怪,他才下车多久,怎的又来了。

    但通传已经到了,谢淮骁哪怕刚进屋子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也得出去迎接。

    手一背,不忘记叫着杜云谦一起,杜云谦见他不拿大氅就这样出门,便要去取被挂在架子上的氅衣,说:“尚书大人,外头冷呐!”

    谢淮骁已经走到了门外,杜云谦拿下氅衣后回头没看见人,连忙追了出去。

    只是,两人都未走出院子,来通传的人便带着关宁到了门外。

    说话间,关宁已经在月门外的屋子里摆好了午膳,朝里传了一声。

    宋青梧深深呼吸,谢淮骁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卷进肺腑里令他觉得舒服了许多,接着才站起身,握着谢淮骁的手走了出来。

    他没有让关宁和关齐留下伺候用膳,谢淮骁在的时候,他更多的只是想要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处。

    坐下后,宋青梧朝谢淮骁面前的碗中夹了一筷子烤的小排,才说:“请来了,也吩咐了关齐让人送她去魏太妃那儿,说来,方才关齐回来禀报过,宋知雪清醒后,说魏太妃想让她同安宁一样,给陈相如递过去一封休书休夫,划清关系后便不会受牵连,但她拒绝了。”

    谢淮骁道:“若是她从不曾参与其中,休夫的确能保全。”

    小排上是脆骨,谢淮骁几口咽下,宋青梧便又夹了一筷子爽口的小菜喂到谢淮骁嘴边,下意识的,谢淮骁就这他的筷子吃了下去。

    宋青梧脸上升起淡淡的笑意,放下筷子,说:“魏太妃如此提议,更多的打算却是为了她自己,如果不和离,将来陈相如流放,照着律法来,宋知雪会被削去头衔与身份,同他一道的,太妃虽然不需同行,可也不能再住在宫里,要去灵空观的。”

    灵空观是雁都城外的一座女观,在山林深处,魏太妃过去,连个侍女都是带不得的,更带不走宫里的金银细软,日日茹素,终日枯坐祈福,她矜贵了几乎一辈子,即便只是想想,她也受不了这样的落差。

    但宋知雪不愿。

    谢淮骁垂眸沉思,道:“若非是为了陈越廷,她或许根本不会来宫里跪你。”

    “或许吧,我不如安宁了解她。”宋青梧拿了汤碗来替谢淮骁盛了汤放在他手边,说,“哥哥不生我气?”

    “为何要气?”谢淮骁看向他,莞尔道,“让你做明君,并非是要你成为一个冷面无情的人,虽讲斩草除根,但宋知雪已经不再要陈越廷保留身份,也不让他伺候入仕,陈家被抄,远宁公主府收回,里头的钱财大多也是要重新回到国库的,她只求留独子一命,倒也无妨。”

    说到此处,谢淮骁倒是对宋知雪心中所想有了些许猜测,但也只是想想而已,陈相如的事已经尘埃落定,再旁的事,与他无关,也并非是他所管辖,不必费心。

    用过饭,谢淮骁又在乐游斋里陪着宋青梧小憩了差不多一刻钟才离开。

    窗外池边,桃花已经打了骨朵。

    清明祭祀过后,宋青梧下令封了陈府,家中奴仆先行流放去了边关,但顾念陈越廷年幼,只剥去其头衔和身份成为白衣,同母亲宋知雪一道被禁足于府中,待陈启云和陈相如发落后,再作安排。

    树倒猢狲散,陈启云一倒,许多人为了自保,在左旋客查到他们身上之前主动出来投案,不求能保留官职,但只求能留下一命。

    左旋客忙得脚不沾地,便用相关人士作借口,朝翰林院顺势借了林闲来刑部帮忙,却也还是起早贪黑,连着宋青梧一起,几乎抽不出空。

    若是早些知道那日的午间是冠礼前自己最后一次同谢淮骁私下相处,宋青梧说什么都不会如此轻易的就将人放走。

    日日上朝,心心念念的人都在跟前,看得见却碰不了,宋青梧早吃过了荤腥,怎受得了素。

    连夜里也被听不完的要事和批不完的奏折占据。

    忍一忍就好了,宋青梧只能如此安慰自己,等到了冠礼之后,一切都好了。

    宋知雨耐心等过了清明祭祀,甚至又隔了几天,才借着宋峋想谢先生的理由,带着一双儿女到谢府来拜访。

    小婴孩儿本就不太能记事,许久不见谢淮骁,此番便又不认得了,但她的胆子倒是大了许多,乌溜溜又清澈的眼睛一直落在谢淮骁身上,宋知雨笑女儿日后怕是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晓得盯着美人看,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宋峋也乐呵呵的,拉着谢淮骁问长又问短,许由的事在他身上已经瞧不出太多的影响了,谢淮骁见状十分宽心,又考校了他的功课,见他从未落下,甚至还精进了些后,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头。

    直到用过晚膳,宋峋和宋汀都累得睡着了,被谢府的人帮忙送上马车去,宋知雨也没有见到那个人的身影。

    她来谢府的次数虽然不多,但谢康总是跟在谢淮骁身边的,心里不免沉了沉。

    宋峋和宋汀已经在车里被安置好了,宋知雨才搭着自己的侍女的手准备上去,但她顿了顿,终究还是禁不住侧身,回头望过去,视线在谢府的门匾上划过。

    夜里凉风拂开她颊边的发,眼神有些寂寞,如今夜无星也无月的夜空。

    她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他没有一起回来么?”

    谢淮骁知晓她在问谁,目光淡了下来,说:“他身上有皇命,先回一趟荆城。”

    原来是如此?宋知雨听后忽然放了些心,又问:“那之后,他还会回来吧?”

    谢淮骁却摇了摇头,宋知雨心里倏地绷紧,抿着唇,听见他说他不知道。

    “你骗我。”宋知雨说,“你是他的主子,怎么会不知道。”

    “走之前,公主不是要我将他给了你?”谢淮骁莞尔一笑,“我可没有再拘束过他,事情结束之后,他回不回来,全看他自己,公主怎么了,之前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

    宋知雨似乎被他点住了要处那般,扬了扬眉,眼神里也有了光彩。

    “不回来就不回来,搞得好像本宫稀罕。”宋知雨说,她上了马车,又掀开车帘对谢淮骁道,“你可不许告诉他今夜的事。”

    说完,也不等谢淮骁答应,便放下帘子,催着自己府上的车夫快快回去了。

    谢淮骁无奈一笑,道她当真是不坦诚。

    *

    “到了,许哥。”陈相如先下了骄子,扇子顶着帘让许由跟着下来,“一个春休没来,这儿的客倒还是和以前一样多。”

    许由也下了骄,抖了抖衣摆,负手看了一眼荷水苑的大门,垂了垂眼,说:“确实如此,走吧,免得错过了好场子。”

    陈相如笑了笑,收起扇走上去同他并肩,他们两人是熟客,甫一进来,便被荷水苑的小厮领着,上了二楼。

    一盏茶后,谢淮骁和林闲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