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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居心不良

    待到谢淮骁装模作样地到了前厅时,书房内已是空无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这户部侍郎动作够快。

    不过,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事倒也不难猜——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热的新贵,张兆能同他说的无非就是些拉拢结交的好赖话,现两方人均不在此处,应是被拉着赴了筵席。

    张兆多少有着赵经纶的授意。谢淮骁眯着眼,手中把着只茶盏,心知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张兆今日来访乘的乃是马车,雪大天寒,方过一时三刻,人走不远,落雪也尚且掩盖不了车辙印记。

    谢淮骁思及此,冲着刚进屋的米酒道:“我换身衣裳,你去备匹快马。”

    米酒苦着张脸:“主子,这又要来哪一出?”

    谢淮骁咳了一声,冷冷道:“少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拣一身鸦青色直领便衣换好,略一思索,又将一片刀疤假皮斜覆于颧骨处,直直贯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颗小痣,也遮住了这副过分昳丽的皮相。

    做完这些,谢淮骁抓起一顶帷帽负于背上,堂而皇之地挂在玄色披风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来。”谢淮骁在侯府偏门外翻身上了马,腰间的青玉朱雀纹玉佩同长剑碰撞出清凌凌的脆响,“要是有人来找,便说我吃完药睡下了,不便见客。”

    米酒看着他乔装后的脸,踟躇道:“主子,这么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谢淮骁乐了,一戳他脑门:“哪位浪客出行时还穿着厚重狐裘?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废话,扬鞭策马,一路淮骁着雪中的车辙印追去了。

    这一路不近不远的跟踪,最终止步于永乐街的悦来居。

    永乐街与深柳祠同为煊都最著名的两处销金窟,最受达官显贵、浪客书生的青睐,此处酒楼与茶社相连,赌场同戏棚毗邻,大梁民风又很是开放,因而总是一派人声鼎沸。

    悦来居寓意为“悦近来远”,使近者悦服而远者来归,乃是煊都颇负盛名的一处酒楼,谢淮骁眼见着张兆迎少年将军一块儿下马,拱手作揖,神色可敬地将人迎了进去,径自上了二楼。

    他翻身下马,将那顶帷帽系在头顶,朝悦来居的门童抛了几锭银子,说:“给我开一间楼上的厢房,要挨着方才那两位客人的。”

    门童一怔,方才那二位均是身份不俗的贵客,他不敢擅自做主,连忙叫了悦来居的轮值掌柜来。

    掌柜的见了谢淮骁,看他一副侠客打扮,帷幕下隐约可见狰狞刀伤,又一转眼珠,瞥见他腰间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简直叫苦不迭——方才进去的二位中,一人乃是悦来居的常客张兆张大人,另一人虽素锦玄衣低调打扮,却也气宇轩昂,不知是京中哪位贵公子。

    可眼前儿这位应也是他惹不起的,若是当场拒绝,指不定下一霎便被那长剑抹了脖子。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面前这位身材高挺清俊的青年主动开了口,声音虽夹杂了点突兀的沙哑,但竟很是和煦有礼。

    谢淮骁含着笑,温声细语地朝掌柜胡诌道:“劳驾,方才那二位中的少年人乃是我的老相好,您给行个方便,这些就当是在下提前谢过。”

    他借着近身,将一片金叶子塞入掌柜手中。

    ***他复转向:“宋将军久居青州,有所不知,这悦来居的吃食乃是京中一绝,尤其如姜酥排叉、黄焖鱼翅一类,食之可谓满齿留香,今日幸请宋将军亲自品鉴。”

    实在没什么心思吃这顿饭,淡然回话道:“多谢张大人款待,今日所为何事,大人不妨直说。”

    “青州位处北境苦寒之地,常年受朔北十二部侵扰。镇北侯府常年驻守此处,乃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纪昌向拱手道,“何况宋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奇功,又一路回京舟车劳顿,此宴不过替宋将军接风洗尘,除迎贺我朝功臣外,并不作他想。”

    颔首回礼:“运气而已,纪大人抬爱了。”

    “宋将军切勿妄自菲薄,”张兆替他满上一杯酒,刚要举杯说些什么,突然瞥见桌上刚上的一道汤菜,立即转身对跑堂怒骂道,“晦气玩意儿!”

    跑堂是个十来岁的瘦弱少年,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张兆冷哼一声,将那道热汤旁的小碗指给他看,道:“你莫不是眼瞎,端上来时没瞧见这道茶汤少了一味料?”

    “仅是少了一味料而已,”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开济打着圆场,“张大人不必如此大动肝火,伤了和气。”

    张兆敛了些怒气,朝王开济处拱手道:“王大人忙于公务,平日鲜少来此地界,因而有所不知——这悦来居本就以菜品之正宗为招牌。如今少了料,自砸招牌事小,摆明了是对宋将军不敬事大。”

    听出他话里有话,平静问道:“这少的是哪一味料?”

    张兆便绕行至桌侧,指着那几只小碗向解释说:“宋将军有所不知,这茶汤应以秫米糜子面掺红糖做底,调之以芝麻、各种果脯、松子仁等十余味辅料置于碗中,待到需饮时,便以沸汤冲熟,最适冬日驱寒。”

    “如今碗中并无核仁,岂非暗讽宋将军家中不睦?”他一脚踹翻那少年,竟欲直接将整壶沸水劈头浇下,咬牙切齿道,“心思腌|臜至此,实在该死!”

    这少年吓得大叫,瑟瑟发抖之时,滚烫开水却并未浇到他身上。

    他大着胆子去看,正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那水壶正是被截了胡,此刻正咕噜噜滚落旁侧,热水尽数氤入脚下绒毯之中,滕升起许多可怖的白雾来。

    冷声道:“张大人何苦为难个半大孩子。”

    他摆手示意那跑堂出去,又坐回位置上,将一只小碗拉至自己跟前,拨弄着其中辅料。

    窗外北风暂歇,落雪无声。

    席间一时寂寂,落针可闻。

    半晌,淡然开口道:“青州确实并无如此多花样繁复的讲究吃食,但有一道菜,谓之‘蟾蜍吐蜜’,不知诸位大人可曾听闻?”

    张兆额角冷汗涔涔,低声道:“不曾,烦请宋将军赐教。”

    少年将军面上瞧不出喜怒,仰头喝尽了满满一杯酒,方才不徐不慢地说:“青州临着朔北,连年战火不断,又常常碰上大雪荒灾,有时就连将士们行兵打仗的口粮都供应不上。因而为了便于军粮携带储存,往往将麸糠面粉和上羊油脂,又往其中裹上各种杂馅。”

    “如此制成的面饼,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时候面皮早已赖迹斑斑,谓之蟾蜍,掰开时候内陷碎裂迸出,谓之吐蜜。”

    他将包括张兆在内的众人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过一介武夫,比不上诸位大人久居煊都,饷银充足。”

    他说着,便要起身作别:“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鸿宝饮尽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顺劝慰着:“宋将军莫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您今日既临了悦来居,合该尝尝此处最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不好拂了这位隆安帝跟前红人的面子,只好隐而不发地落座回去。

    鸿宝拍拍手,帘外便挨个走进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优伶来,端的是风姿无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镇北军中并无此景。小将军,何不听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这下彻底忍无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却忽听厢房珠帘响动之声。

    那串串细珠玉被人用修长剑鞘挑了开,露出一个身姿挺拔、头戴帷幕的端方青年来。

    ——这张脸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谢淮骁。

    昨日二人入宫之时鸿宝并未当差,谢淮骁的面容又掩在黑纱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识得此人是谁,也分毫不觉熟悉,只好皱着眉冷声问:“来者何人?”

    “在下不过一江湖浪客,无名之辈,何足挂齿。”谢淮骁莞尔,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礼,“只是碰巧为宋将军旧识,早年间蒙受将军大恩,今日巧遇,理应回报。”

    他微挑着一双含情目,直直看着,话却是对着席间所有人说的:“今日这顿,便由在下来请吧,聊表心意,权当为诸位大人助兴。”

    说罢,他捡着身侧空位入了座,席间一时气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同他对视一眼,早已通过身形声音将他认出,心里满是惊疑,低声皱眉问他:“你又来哪出?”

    谢淮骁正举着酒杯,闻言一声轻笑,并不作答。

    他饮尽这一杯酒时轻轻咳了两声,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这病本是因被疾抓伤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皱着眉头靠近一些,想叫谢淮骁病中勿再饮酒。

    谁料咫尺之间,他无意碰到了谢淮骁垂在桌下苍白冰凉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伤那只。

    谢淮骁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动声色地低声逗他:“原来小将军也会心疼在下?”

    “我只当小将军的一颗真心,全都捧与舍弟了呢。”

    悦来居外淌着九曲河,河上夏日里满是画舫轻舟,歌舞昼夜不休,而今入了冬,河面早已结了层厚冰,便稍显得有些寂寥。

    “大人,您这边请。”

    听见跑堂小厮唤他的这一声,方才回神。

    他今晨被张兆突然造访,拒也不是迎也不是,本想找个由头躲上一躲,却又在谢淮骁处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回前厅时,那张大人还固执地候着他,叫他不得不来赴了这场席。

    “宋将军,请上座。”户部侍郎张兆年已近不惑,此刻却全然没了长者身段,鞍前马后地招呼着他入席,将在座的人一一指给他看。

    “这位是刑部尚书纪昌纪大人,这位是工部尚书王开济王大人。至于剩下这一位嘛——”张兆笑道,“乃是皇上身边近来贴身侍奉着的鸿公公。”

    在这席间唯一见过的便是鸿宝,对方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谦声道:“宋将军,小别数日,恭贺将军新婚大喜。”

    冷淡点头,只朝对方道了谢,又一一拜过余下诸位,落座席间。

    甫一坐下,张兆便满脸堆笑地拍了拍手,高声吩咐跑堂道:“既然人已到齐了,便上菜开席吧。”

    第 42 章   扔秽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谢淮骁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谢淮骁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谢淮骁,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宋将军。”

    要起身,谢淮骁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宋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宋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他看向,气定神闲道:“我虽眼拙,却恰好瞧见宋将军听着这曲儿,似是不大得兴。鄙人凑巧略通琴技,不如就为诸位大人弹奏一二,聊以助兴。”

    王开济不时用袖袍擦拭着额角的汗,喉头上下滑动间,他忐忑开口道:“这”

    “这有何不好?”张兆放声大笑起来,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揽人地朝谢淮骁走来,复又转身将席上众人皆扫视一遍,“今日本就为替小将军接风洗尘,自当尽兴!”

    谢淮骁面上带笑:“大人好生风雅。”

    “听闻那抚南侯郁涟也擅琴乐!”张兆因这夸赞得了兴,大着舌头摇头晃脑道,“只是曲高和寡,难得一闻,反倒是郁二,整日流连瓦舍勾栏,很是喜欢人前显露琴技。”

    他说这话时,并未注意到的神色十分吊诡。

    “二世子心浮气躁,杂念太多,琴艺自然不如其胞弟抚南侯,”谢淮骁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抚过琴弦调试琴音,温声说,“在下亦是俗人,不过聊奏一曲。诸位,吃好喝好。”

    席间插科打诨,谢淮骁面上不显分毫,好似什么都没入耳,气定神闲地弹了半晌琴,待到话题从吹捧的客套话逐渐转至抚南侯府各种流言时,终于开了口。

    谢淮骁挑起一弦,琴身迸发出一声嗡鸣,他笑道:“诸位这般好奇宁州之事,在下恰可说上一说。”

    闻言,遥遥望他一眼。

    纪昌倒是饶有兴致地问:“小兄弟有何高见?”

    谢淮骁轻笑一声,自持道:“高见不敢当,鄙人久历山川,从前恰巧去过岭南,不过略知一二。”

    “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宁州抚南王府何等尊崇显赫。前抚南侯将领郁珏替当今圣上悍守宁州,南境一时无人敢犯。”谢淮骁手上动作不停,清越琴音伴着他的讲述,缓缓涤荡在昏黄琉璃光下。

    王开济久不言语,听到此时方才接话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郁珏攻占翎城,挫伤了南疆最后一点反扑气焰,南疆诸族元气大伤,直至今日也没能再度聚拢凝合,郁珏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长,”谢淮骁轻声继续说下去,指间琴音不知何时加快了节奏,隐有激昂之势,“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残部二世子布侬达伙同内应,夜袭宁州,直奔抚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举国皆知。”纪昌沉声道,“彼时我尚为兵部左侍中,当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频频来犯,朝中实在难以抽调人马。更何况——那布侬达当时仅是收回翎城要塞,掳走郁家三子,并未乘胜追击。”

    王开济一拱手:“抚南侯当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怎能重成气候。夜袭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确如此,”谢淮骁眉目轻垂,手下拨弦更快,琴声嘈嘈,恍若山雨欲来,“只是当年被掳走的郁家三子半月间究竟经历何事,并无人知晓。”

    鸿宝谦声道:“想来是布侬达也并无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绝,避免自断生路。只是郁二薄情纨绔,着实配不上这气运。”

    “可不是么,当年归来的郁家三子中,惟那可恶的郁二毫发无损,”张兆冷哼一声,将怀中舞姬一把推开,复又饮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计较起来,他郁二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不过是当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记郁老将军劳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过分凋敝。”

    张兆不屑道:“岂料这郁二终究烂泥扶不上墙,并无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为,将抚南侯府一众事务尽数压在其胞弟郁涟身上,在宁州惹出不少事端来。”

    谢淮骁似是低低笑了一声,这翘起的诡异唇角被裙袖纷飞的舞女挡了去,却被少年将军尽收眼底。

    面上隐有愠色。

    “的确如此,可我在宁州时却听闻,当年三子归来一事并不简单。”谢淮骁别有深意地卖了个关子,“事变当夜,郁老将军尸体被南疆人一同掳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将军头颅方才高悬于翎城城门之上。仅仅次日,郁家三子便被尽数放归宁城。”

    谢淮骁轻笑一声,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尘年异闻:“直至一月后,老将军的头颅才由郁二取回——听闻这是他同翎城驻守将领猜枚,赢回的赌注。”

    拿自己父亲的头颅当做赌注。

    王开济揩了把额间冷汗,心跳如鼓,连忙补上一句:“这、这手段虽混账了些,最终能使郁老将军魂归故里,总是好的……”

    听了半晌,冷不丁开口问:“那谢淮骁的赌注呢?是什么?”

    谢淮骁隔着帷幕看向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叫浑身都骤然绷紧了。

    “自然是其胞弟——抚南侯郁涟的项上人头。”

    席间一时骇然,琴声却猛地攀升至顶点,这调子激昂诡异,瞬息万变,惊得一众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纷纷跪倒在地,惶惶发抖。

    “够了!”

    ——琴声戛然而止。

    猝然吐出这两个字,满脸漠然地起身拜别:“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径自往门外走去,行至谢淮骁身侧时稍微停留,谢淮骁并未抬头,也知正细细打量着他。

    却不知看的是他抚在琴上的一双手。

    眼见着这双修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谢淮骁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郁涟面上见过。

    一濯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

    一对双生子。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谢淮骁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谢淮骁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谢淮骁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宋将军,来日再会。”

    谢淮骁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不答谢淮骁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谢者黑,宋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谢淮骁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谢淮骁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谢淮骁轻笑一声,朝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谢淮骁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着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谢淮骁。

    谢淮骁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将军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第 43 章   喜事

    主客走了,这宴席便不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席间气氛寂然如上坟,惟有谢淮骁施施然起身,朝鸿宝气定神闲道:“宫门路遥,我送公公一程。”

    ——长剑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过鸿宝眼底。

    他不得不应了声好。

    鸿宝本在席间喝了不少酒,被着谢淮骁扶上轿时,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几乎瘫靠在软座上,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只觉得喉头烧灼,难言一字。

    这场席同的相谈虽不尽兴,可离间宋郁二人的目的却也算歪打正着,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抚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获。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着,突然听得谢淮骁开了口。

    谢淮骁温声细语地问道:“公公对在下,丝毫不好奇吗?”

    鸿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侠说笑。少侠不取下这帷幕,想来也不愿旁人多打听。”

    谢淮骁啊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说:“公公对我的脸,全然没有一点兴趣吗?”

    鸿宝赔着笑道:“少侠的确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这脸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见吧。”

    他说着,连连摆手,一点点朝后避去。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谢淮骁将鸿宝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紧紧贴在鸿宝因饮酒而发烫的皮肉上,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鸿宝,在其耳侧温声回话道:“我不过中人之姿,公公抬爱。”

    可他手上越发紧的力气也使这温煦愈发吊诡,鸿宝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来。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要将手抽离出来,却被谢淮骁猝不及防地一拧,将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谢淮骁的声音好似若即若离的夜雾,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钻。

    “公公今日席上,既说谢淮骁刻薄阴险,我又怎能辜负公公美意——不叫公公亲眼见识一番呢?”

    鸿宝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谢淮骁抬脚往他膝弯狠狠一踹,鸿宝疼得眼前一黑,却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冷汗直冒地扑通跪倒下去。

    谢淮骁绕行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轻纱挡住,看不真切。

    只是从这帷幕下传出的声音,却依旧温煦得很,丝毫不显愠色。

    “原来公公也会害怕。”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谢淮骁所说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时刚至,宫里便差人来传了圣旨,点名道姓要他去养心殿一趟。

    他早有准备,规规矩矩随内监进了养心殿时,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着薄纱帘帐,手里捏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镜。

    谢淮骁跪下请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仍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珐琅雕器,翻来覆去细细看过。

    谢淮骁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内力护体,跪了不多时,双膝便冷得没了感觉。

    直至一刻钟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态龙钟的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起来吧。”

    谢淮骁方才慢吞吞挪着腿,从地上站起来了。

    隆安帝搁了铜镜,稍一抬手,鸿宝便低眉顺眼地从内室快步走了出来,他步子明显有些跛,一路小跑着跪在隆安帝脚边,开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着谢淮骁蔫头巴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还要来朕面前做出这副可怜样?”

    “哪儿能啊,”谢淮骁笑了,说,“我这不是来向您请罪了么。”

    隆安帝瞧着他:“你是在怪朕小题大做吗?”

    他复示意鸿宝:“你且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鸿宝应了声,没看谢淮骁,直直退后几步跪伏在地,说:“皇上明鉴,年节将至,奴才昨儿傍晚出宫探望邱公公。夜来天寒,这路上本来没几个人,谁料想正巧冲撞了郁世子的车马,世子下轿瞧见奴才便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奴才退避,便将奴才一脚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声,转向谢淮骁,问:“他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可是,”谢淮骁顿了顿,并未跪下请罪,“这事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将受了伤的手背露出来给隆安帝瞧见:“我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公公,只当是宫里哪位小太监,一时气恼,想着踹便踹了。”

    “胡闹!”隆安帝顺手抓起铜镜摔到地上,缠枝莲纹裂得七零八落,有几片飞溅至谢淮骁脚边,鸿宝吓得一缩,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连咳好几声,指着鸿宝对谢淮骁斥道:“就算只是个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你也不该如此欺辱!”

    鸿宝没料想今日隆安帝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连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来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还请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动怒,有损龙体安康。”

    谢淮骁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复又跪着身子冷声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罚,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没吱声,手中拨弄着一串玄色流苏的翡翠持珠,挥手屏退了鸿宝,方才同谢淮骁沉声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过换条狗伺候着。阿濯,朕知你爱玩儿,玩儿起来不拘小节,但也不该如此招摇。”

    谢淮骁连忙称是,装模作样就要听旨领罚。

    “慢着,”隆安帝面上阴郁地打量着他,开口问,“你这手怎么弄的?”

    谢淮骁没正形地一笑:“小将军的海东青认主,见不得我同他过分亲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声,缓缓将手中佛珠一颗颗捻动,半眯着目仰靠回榻上,谢淮骁听训间数清了子珠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颗。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贤位。[1]

    谢淮骁心下无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这自诩的贤帝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岁暮,不久便是年节。既然除了玩乐无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领少卿一职,磨一磨你这过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闯出祸事。”

    谢淮骁立刻跪下谢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给人瞧见,朗声道:“臣领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爱臣。”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淮骁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的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了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明晃晃的小痣露出来,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谢淮骁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谢淮骁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谢淮骁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谢淮骁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宋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谢淮骁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谢淮骁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第 44 章   家中书

    翌日一早,谢淮骁便带着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领差,他昨日自宫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烧,好歹被米酒关在房内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学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门,他便钻进暖轿内,由米酒驾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门。

    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宋将军结亲的郁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这位大爷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这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谢淮骁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谢淮骁,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吊诡。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了礼屏退众人,同谢淮骁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谢淮骁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冬日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谢淮骁在这风里笼紧了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喉头由上至下轻微滚动一遭,慢条斯理地说:“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第12章修齐

    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谢淮骁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谢淮骁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谢淮骁心知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谢淮骁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谢淮骁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谢淮骁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谢淮骁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谢淮骁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谢淮骁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谢淮骁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咔嚓。”

    干枯灌木断裂的声音从身侧响起,谢淮骁勒马,赵修齐牵着照夜玉狮,踏断枯枝,从树后悠然而出。

    “殿下赢了,”谢淮骁平静道,“殿下骑艺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输了。”赵修齐笼着狐裘,玉面微红,明显有些力竭,可见这一趟跑得并不轻松,“在下不仅先行,还占着同马相熟的便宜,却也不过堪堪快于世子一线。”

    谢淮骁颔首,敷衍道:“殿下高义薄云。”

    赵修齐清润一笑:“世子果然与传闻中有所不同。”

    谢淮骁盯着他,舔舔冻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脸上却只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来:“清雎愚钝,平日只爱勾栏听曲,听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绕。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说这话时正翻身下马,手下已经摸着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温热,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缝间。

    赵修齐微微一笑:“世子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将在天地坛举行,照旧由礼部尚书夫立轩夫大人主理。”赵修齐拱手说,“烦请世子代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谢淮骁恳切道,“我这人最怕沾上麻烦。一匹马而已,我又凭什么答应二殿下?”

    “世子一定会答应的。”赵修齐同他对视,说话声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滚落玉盘,“世子不想知道——布侬达现在何处吗?”

    “头脸过长,有违方圆。”

    “口有黑靥,怕是早死。”大抵是命运弄人。

    赵修齐温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时,谢淮骁方才回神。

    赵修齐将赵慧英放下来,嘱咐典厩属领着去屋内吃些热食,又对谢淮骁说:“听闻世子除却颇有伯乐之才外,骑马射箭也是一流。”

    谢淮骁漫不经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不过整日吃酒作乐,全做玩乐消遣,上不得台面。”

    “世子谦虚。”赵修齐招招手,一仆从便牵来匹高头大马,这马同样膘肥体壮,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几乎要同茫茫天地融为一色。

    赵修齐恭谦道:“此马名唤照夜玉狮,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唤作乌骓踏雪。”

    “久仰世子骑艺,修齐不才,今日也想比试一番。”赵修齐说,“若是世子赢了,那乌骓踏雪便赠与世子。”

    谢淮骁饶有深意地看他,问:“若是殿下赢了呢?”

    “那便全当同世子交个朋友,”赵修齐温声细语道,“也算不负今日一场相逢。”

    他遥遥一指视线尽头茕茕孑立着的一颗老松,说:“便以那处为终点吧。”

    语罢,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冲着远处终点奔马而去。

    谢淮骁轻笑一声,旋即上马,胯|下乌骓踏雪猛一鼻喷,欲将此人摇下马去,谢淮骁却猝然扬鞭,凌空撕扯出一声“咻”响,打得乌骓踏雪怔愣一瞬。

    谢淮骁握紧缰绳,在腕上缠了两圈,鞭尾扫过马身,伴随着马上之人冷雾一般若即若离的含笑安抚。

    “乖一点,”谢淮骁手上长鞭点着马背,朗声道,“驾!”

    乌骓踏雪好似离弦之箭,冲前方一人一马笔直追去,逐渐缩小成飞速移动着的黑色小点,再看不清了。

    “背鬃过粗,颈短如鸡。”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谢淮骁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谢淮骁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谢淮骁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谢淮骁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谢淮骁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宋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宋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谢淮骁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谢淮骁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谢淮骁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谢淮骁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宋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谢淮骁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郁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

    第 45 章   晦气

    ……赵慧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

    小傻子此刻捂着被谢淮骁敲到的额头,眼泪霎时就淌了满脸,委委屈屈地拉着赵修齐的衣角下摆,仰头告状道:“兄长,他欺负我。”

    赵修齐一揉他脑袋,温声细语地哄道:“阿言,不可恶人先告状。”

    “阿言不是恶人,”小孩把脑袋往赵修齐怀里一塞,闷声闷气地控诉:“兄长也欺负我。”

    赵修齐抱着弟弟,呵出口热气,朝谢淮骁颔首道:“阿言稚子心性,冲撞了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见谅——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番话,他便抱着小孩一路朝着候在不远处的车辇而去了。

    赵慧英闹了这一通,今日又离府走了许多路,还在兄长怀中便点着脑袋打起盹来,赵修齐将他交给仆从,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驾辇轿。

    轿帘极厚,将漫天风雪尽数挡在外面,轿内仅有一人,摸约三十来岁,瞧着瘦骨棱棱,脊背却绷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着屈身进轿的赵修齐,又顺着掀开的那点缝隙流淌向很远的地方,直至帘帐重新阖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赵修齐看得很清楚,这双眼里闪过刹那的丰盈,很快在帘帐垂落时重归寒凉。

    这双眼的主人既没出声,也没起身行礼,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字,又捏起来给赵修齐瞧。

    纸上书着的是“可还顺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师所言,”赵修齐将沾染寒意的大氅脱下团好,远远搁在轿帘前独凳上,方才挨着此人坐下,替他拢了拢裘衣,又替他细细研起磨来,“当年宁州郁家一事,定有隐情。”

    “谢淮骁此人十分谨慎,并不尽如传闻中那般短视纨绔。老师,这样难控的鹰犬,我们真要同其合作吗?”赵修齐微微仰头,露出脖颈处凝血的一条刀伤来,“他今日是真对我起了杀心。”

    被唤作老师的那人听到这话,手下一顿,谢迹晕染开一小团来。

    他呼吸稍显急促,匆匆搁了笔,颤着手便要向赵修齐拜礼请罪。

    “老师不必自责,我既牵挂几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获,阖该走这一遭。”赵修齐连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温声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谢淮骁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谢淮骁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谢淮骁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谢淮骁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

    “一匹马也要管?”谢淮骁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宋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谢淮骁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谢淮骁,”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谢淮骁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谢淮骁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谢淮骁没理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谢淮骁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胳膊抬到一半,便被谢淮骁狠狠摁住,谢淮骁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谢淮骁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猛然发力,谢淮骁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胸口,却被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第 46 章   软雪酿

    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淮骁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谢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谢,便要铺纸捉笔去蘸,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谢淮骁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郁涟的东西。

    郁涟,郁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宋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宋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被大哥宋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淮骁。

    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淮骁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

    心下一紧,连忙起身缩抱成一团,手中摸着了弯刀,四下环视之间,正对上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其上一双眼灵动流转,好似粼粼秋波,摄人心魄。

    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见他醒了,手下琴声未歇,露出一抹笑:“别怕,你现在已无大碍。”

    一怔:“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乃宁州抚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温声道,“看面相,你应是梁人。”

    “既同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宁州境内,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闻言一怔。

    这自称抚南侯的少年人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并不在意的反应,只莞尔一笑,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顿了顿,思忖着小声道:“贺明齐姜贺[2],日月明。”

    “贺明,”少年人声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尘温润,“我听得你昏迷时喃喃自语,你来岭南,是为替父淮骁药?”

    “那药我已差人去备,你自取走,早日归家,勿叫家中父母牵挂。”

    泪已淌了满面,迎着郁涟温润如玉的脸,在轻缓的琴声里,想起了饮渡秋水的战马,黄尘掩没的白骨。

    起风了。

    好风乘千里,送我还故乡。[3]

    自此十年间,朝夕未曾忘。

    十年风霜雨雪,宁州青州遥遥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间山峦连绵、地势广袤,快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单程。

    他再没得空去过宁州,却从未停止暗中对抚南侯的打探,渐渐知道了他身体不好,又知道了他有个颇惹人生厌的同胞兄长。

    有关郁涟的坏消息,似乎总也离不开谢淮骁。

    岭南的惊鸿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复一日地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连梦里,也时常重温当日琴音。

    眼下他看着这笔,满目柔情,仅这么一个“涟”字,便足以撑得他胸口酸胀。

    窗外又起了风,不远处隐有雪落残枝的簌簌声响,间或夹杂着某些夜行动物的窃窃走动,屋外鹰房内的疾也听见了,扑棱着翅膀便去觅食。

    夜风之后,耳边彻底安静下来,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狼毫应当是谢淮骁今日同他缠斗时意外掉落的。

    那么,还是不还?

    按理当是要还的——他捡到了东西,又知道失主是谁,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触感挥之不去,纤细狼毫蛛网般根根缚住了他,叫他满腔私心都纠缠在一起,理不顺、剪不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还吗?

    踟躇着行至廊下,眼见谢淮骁房内烛火分明还未吹灭,他却迟迟未去叩门。

    不还吗?

    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君子的端方紧紧束缚着他,心下纠结之中,一咬牙,悄摸将那已攥得温热的狼毫往怀中塞去——

    突然狂风大作,粗糙雪粒被灌进回廊,砸了他满头满身,眼前大门倏然而开,谢淮骁背着光攀靠房门,面上五官全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的动作刚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还余半根在外。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

    他被捉了现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把笔往谢淮骁方向递过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东西,还请看看——”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谢淮骁直挺挺砸向了他,动静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无边长夜,谢淮骁就着这个动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终于淮骁到热源的、不耐寒的兽,稍微触碰到点温度,便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紧紧环住了触手可及处温热劲韧的腰肢。

    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听得谢淮骁的声音在他胸前闷闷响着:“兄长,你走吧。”

    说完,他又抱得更紧了一点。

    低头看他,谢淮骁的头冠散了大半,这是一个时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颈间的指印也没褪干净,绯红突兀浮现在苍白皮肤上,瞧着有些可怜。

    这人狐裘也不知抛哪儿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实在很不耐寒。

    推了推他,谢淮骁纹丝不动;后退一步,谢淮骁紧紧贴上。

    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世子?”

    谢淮骁没回话。

    皱着眉朝屋内看,门开了这么半晌,也没见米酒出来迎,许是自己回房睡下了。这房内如今空无一人,眼下实在有些棘手。

    可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外吹冷风。

    叹口气,只好就着这个半推半抱的姿势,将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谢淮骁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软温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环住的手,很是自觉地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

    犹豫一瞬,伸手探他额头。

    好烫。

    他移开些许,转身要走,准备叫府医来看看。

    “别走,”小拇指被勾住了,侧目去看,谢淮骁眼睛一直没睁过,在高烧里迷迷糊糊说着梦话,“阿涟,你信哥哥。”

    “阿涟”这两个字让倏然一震,他就着这个姿势没挣开,问:“信你什么?”

    谢淮骁又不说话了,梦里蹙着眉,像是想说又不能说。半晌,他小声道:“药太苦,哥哥偷偷买了糖,你喝完吃一颗,但不能不喝药。”

    他喃喃着,用指节又勾了一下。

    这动作轻极了,却被勾动,顺势朝前走了一步。

    谢淮骁的语气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与其说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说是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侧景泰蓝的博山炉吐着袅袅沉香雾,廊下风声呜咽,隐约可闻嘶哑鹰唳。

    喉头上下滚动一遭,轻声道:“好。”

    第 47 章   相处

    谢淮骁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缩回锦被里,彻底睡沉了。

    两人相贴的一小块皮肤分开来,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人睡熟的时候瞧着倒很乖顺,不似白日里的张牙舞爪,方才显露出一点同郁涟相似的双生子气质来。

    此时的谢淮骁没了孑然张狂的劲儿,昏黄灯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愈发润美如玉,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已不如方才那般烫手。

    可是离得越近,他便越发看不清谢淮骁这个人了。他的狠辣纨绔都摆在明面上,脆弱和温情却好似夜雾一样,只可恍然间瞧见些许,实在难辨真假虚实。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对此人抱有敌意了。

    怅然之间,疾享用完今夜的点心,收着翅膀落在房门前,双爪往覆盖薄雪的地面印上猎物淋漓的血,并不进来,只支着脖子往屋里瞅。

    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用脚尖将炭盆往床边再拨弄几寸,犹豫一瞬,终究将郁涟的狼毫搁在桌上,关门离开了。

    梦里也说着阿涟,想来应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打个响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头,随他一同穿过岑寂长廊,回屋去了。

    风雪纠缠整夜,院中小湖结了层厚冰,模糊映着冷白的月华,痴情人别过薄情种,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虚虚伸出半只胳膊来,谢淮骁睡眼朦胧,喉头干涩地叫了一声:“米酒,水。”

    没人应他。

    谢淮骁懵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宁州去了。

    他支着身子起来时脑袋一阵眩晕,只好按着眉心缓解,昨夜记忆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来着?

    做了什么不记得,可再不润润嗓,喉咙真要被灼穿了。

    谢淮骁跌跌撞撞地起来,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颠三倒四地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时,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摆在桌上,谢淮骁一口气饮尽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笔看了又看,错不了,正是郁涟的。

    他想起来了,昨夜似是淮骁不见此物,又想起些陈年旧事,迷迷糊糊缩在门口睡着了那怎的今早醒来是在床上!

    谢淮骁静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还有些热,应是昨夜吹了许久冷风,又着了凉。

    昨日刚同他打了一场,应是讨厌透了他,心上人的东西被他捡着了,还回来作甚?

    谢淮骁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许多事等着他去做,眼下夫立轩那头就得尽快挑个时间去拜会,距离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着耳根,一阵虚恍,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煊都着实不是个好地方,这地儿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绊着手脚,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毕露。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窗外辽阔长空传来猛禽的唳叫,谢淮骁在这动静里披上件外衣,没事人一样把这杆狼毫揣进怀里,深吸口气,藏住疲惫的困意,露出点掺假的笑意,大步开了房门。

    门口仅立着一人,幸好不是。

    老府医微埋着头行完礼,便进门给谢淮骁搭脉问诊,不多时一躬身,道:“夫郎应是染了风寒,并不严重,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谢淮骁应了声,这府医刚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谁叫你来的,”谢淮骁问,“小将军吗?”

    老府医赶紧作揖:“是。”他顿了顿,又急急抬头补充道:“将军对夫郎很是关切,一大早便差我来此候着。夫郎只待静养几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谢淮骁皮笑肉不笑,抬手捞起满头乌发,露出修长脖颈,这颈子上的几指红印还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酿着的风情。

    几缕碎发还挂在他耳侧,尾稍落在锁骨凹陷处,随着谢淮骁偏头的动作轻轻扫动着。

    他眼里含笑,懒恹恹地说:“着急的人又不是我。”

    这半句话甫一出口,屋内点着的沉香也好似多了点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种旖旎的画面漂浮起来,隐隐绰绰显出白净脖颈上的几处红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脑子里钻。

    年过半百的府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着额间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谢淮骁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淮骁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谢淮骁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谢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听闻那郁二玩儿得开,又姿色甚绝!真可惜,你成亲那天我正被我爹关着禁足,屁股叫他打了三十大板,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没能亲自来闹闹洞房——诶不过,你俩这才几天啊?美人在侧,合该是如胶似漆,你怎么大清早的自己跑出来了。”谢韫咂摸着嘴,问,“新夫郎呢?” 郁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执念。

    谢淮骁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将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了声要走,出去查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扛。”

    谢淮骁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这只过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着一双含情目,老门夫近乎看呆,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了府门。

    谢淮骁行至长廊,入室前便将狐裘解了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谢淮骁身后紧随着的尾陶,关切的话却是对谢淮骁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谢淮骁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谢淮骁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谢淮骁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

    夫立轩刻意叹了口气,沉声道:“当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这就是不想他掺和进来了。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谢淮骁早在方才的许多闲话里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冷笑着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少瞎打听,”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宋,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郁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话将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宋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宋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双方目中皆是惊愕,惟有乌日根的眼里弥漫开战栗着的狠戾。

    两边军队轰然而动,箭雨交错兵器碰撞间,不断有人倒下,嘶哑叫喊声响彻天地,的马蹄碾散黄沙,悍然朝乌日根死死追去!

    乌日根马背上疾驰中回身搭箭去射,被尽数躲过,待到箭矢耗尽,二人已从莫格河滩一路追逐至苍岭山下。

    乌日根逃无可逃,从长靴靴筒侧抽出两把马刀来,在烈烈风声里,用目光死死锁住了。

    也下了马,长矛在手,直指乌日根咽喉,红缨被这过野的强风吹得凌乱狂舞。

    二人同时暴起对冲,乌日根的马刀削破了的衣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枪碰撞出叫人牙酸的声响,乌日根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被长枪狠狠击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发,就势翻滚一圈,马刀贴着黄沙,直直扎向小腿,没躲,反而直直扑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时,他已朝乌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够狠,乌日根吐血之间,掉落两颗断裂牙齿。

    他眼神阴狠,以手背抹掉嘴边血沫,做这动作的须臾之间,被狠狠压翻在地,马刀扎进腰侧,少年将军似是觉察不到痛似的,任鲜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头没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乌日根小腹,压得人一阵痉挛。

    在这烈风里嘶吼出声:“为何言而无信!”

    “哈,”乌日根满身满头都是血,血沫呛到他气管里,小辫上也戚戚沥沥地淌下来许多,尽数被黄沙吞没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揪着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地恶狠狠道:“你该认!我现在是问你为何如此!”

    乌日根双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濒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话。

    只听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长生天。

    下一刹,乌日根猛地握刀抬臂,本能一躲,那刀却没冲着他来,他蹙眉之间猛一回头,心下剧震。

    ——乌日根用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第 48 章   风月

    谢淮骁温然一笑,开口继续道:“此事也并非仅为了我一人。”

    夫立轩将茶盏搁了,问:“此话怎讲?”

    “夫大人有所不知,”谢淮骁叹了口气,拢着袖瞧向他,眼睛里带着点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黄沙千里不宜农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连年来犯,眼下虽暂且消停了,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叫我丝毫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着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听点唉声叹气——夫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见笑,可我愁得很呐。”

    夫立轩戴着暖耳暖帽,也揣着半干枯的一双老手,呼出口白气来,家中长辈一般慈爱和蔼道:“既然世子同宋将军如此琴瑟和鸣,又为何整日流连烟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谢淮骁颇为无辜地眨眨眼,不紧不慢道,“宋将军自然处处都好,可坏也坏在处处比我强。这点上了床自然尽兴,可下了床就是扫兴。”

    金隐阁乃是煊都最为出名的一处瓦舍,坐落永乐街。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怕冷懒散的少爷们便都出来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个二楼的包厢,领着谢淮骁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点摆满一桌,他方才挥挥手屏退家丁,手上抛着个柑橘,囫囵剥了皮丢进嘴里,问:“宁州可有这样好的场子吗?”

    “自然没有,”谢淮骁也伸手摸了一个,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络,“宁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热闹繁华。”

    夫浩安从他手里将那光洁的橘子截胡了,动作间险些碰到谢淮骁指尖,他直接整个丢进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谢淮骁袖里的短匕已经捂得温热,他想象着从此人身上片肉的场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细选的东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师椅上,挪着屁股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眯着眼瞧他,说:“你脾气挺好。”

    谢淮骁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我合该好生感谢。”

    夫浩安凑近一点,胳膊撑在桌上,问:“就这么缺钱?”

    “就这么缺钱。”谢淮骁看着那双越靠越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啪地开扇,“仰仗夫公子——今日这独间,我还是头一遭来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抚掌躺回去了,摇头晃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戏将开场了。

    酒肉纨绔们的吵闹说笑声也停下来,目光齐刷刷聚拢到戏台子,夫浩安终于闭了嘴。

    台下雀然无声,台上娉娉婷婷走出个钗头粉面的丫鬟来,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来拜访的小千户。

    这丫鬟不以为荣,反倒警觉,唯恐被口蜜腹剑的纨绔公子所骗,虽然对镜搽脂粉,口中却唱“知人无意,及早脱身”,引得台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

    夫浩安低声朝谢淮骁道:“性子倒是烈,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谢淮骁笑而不语。

    岂料这丫鬟见着了小千户的人,逢场作戏的心思登时化了鸟兽散。她仔细瞧来反复看,只见此人长相俊俏举止端方,又知他家门显赫学识高雅,如何不让人丢了魂?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淮骁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谢淮骁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谢淮骁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囍堂前,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呐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带回他同谢淮骁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谢淮骁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谢淮骁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宋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谢淮骁笑得缱绻,吊儿郎当地继续说:“我这人就这样,总得咂摸着软香玉,听一听勾栏小曲,他如今锦袍加身风光在侧,说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却只被皇上打发着养马,无事可做,可不得玩儿么。”

    他这话堪堪落下,门口忽的传来一声兴奋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门帘进来,长得肥头大耳,小山似的,面上丝毫不见窃听对话的羞愧,一见谢淮骁,反倒拍着手称赞道:“世子好雅兴!”

    “你来干什么,出去!”夫立轩低低喝了一声,又急忙朝谢淮骁拱手作揖道,“犬子鲁莽,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来人是夫立轩的独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经打探清楚,谢淮骁心下了然。夫立轩过了不惑之年才生了这么一根独苗,老来得子,宠得太过,夫浩安的纨绔无赖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气的。

    “论皮囊品相,你确是一绝。”夫浩安笑眯眯地夺着步打量谢淮骁,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没理会他爹的话,“可若说酒肉歌舞,这煊都名场我早已探了个遍,没人比我更熟!”

    “是么,”谢淮骁笑开了,他眼尾弧度生得这样好,一笑起来,便连带着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个表率,带我一块儿玩一玩。”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一双眼死死钉在谢淮骁身上,闻言大笑一声,便要起身来揽谢淮骁的肩,被谢淮骁轻轻巧巧地捏着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恼,嗤笑一声道:“求之不得。”

    “胡闹!”夫立轩气得吹胡子瞪眼,嘴上还得朝谢淮骁客气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谢淮骁险些被刚才的靠近恶心死,他心里越是骂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顺:“不打紧,在下倒觉得,同令郎很是投缘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揽夫立轩的肩,他生得实在高大肥硕,一把将自己年过半百的亲爹揽在怀里,倒像是山鸡搂着只鹌鹑,瞧着十分滑稽。

    夫浩安满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点事儿,世子都说同我投缘了,这点油水,权当见面礼得了。”

    他说话时眼睛仍在谢淮骁身上,就着这不雅的姿势,恬不知耻地看他,带着赤裸裸的玩味。

    谢淮骁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瞧我这张嘴,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着他爹坐下,说,“分明是眼下礼部分身乏术,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忧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轩只觉胸口钝痛,直想骂逆子,却又碍于谢淮骁在场,不得已咽下这口气,闷声拱手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好说,”谢淮骁起身举杯,“多谢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声道:“事也谈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隐阁上了新戏呢,唱的是《调风月》[1],听闻颇有些新意。”

    谢淮骁气定神闲地将扇子打开了,摇着风笑道:“闲人一个,自然得空。”

    两个纨绔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轩一人在正堂里,手边空着的茶盏半倾倒在桌上,光洁瓷面映出一点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着眉心,打发掉过来添茶的小厮,独自回屋去了。

    第 49 章   戳破

    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他未尽的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谢淮骁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谢淮骁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谢淮骁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谢淮骁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谢淮骁在轿中淮骁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谢淮骁“啊”一声,又凑近一点,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谢淮骁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谢淮骁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谢淮骁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谢淮骁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谢淮骁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谢淮骁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谢淮骁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谢淮骁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的皮肉。

    谢淮骁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谢淮骁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一把揪住了衣领。

    “谢淮骁!”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谢淮骁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一把松开他,谢淮骁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谢淮骁不笑了。

    谢淮骁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谢淮骁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郁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淮骁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谢淮骁,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谢淮骁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谢淮骁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宋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谢淮骁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谢淮骁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丽的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郁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宋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谢淮骁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谢淮骁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谢淮骁,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

    “我记得前几年,繁锦酒楼中也有一位长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来得晚,没机会亲自将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经带着明显醉意,举着酒壶冲众人虚虚晃了一圈,感叹道,“要我说,他最稀罕的该是那身子!啧啧,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

    “陆三,你尝过?”这半醉倒的陆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时不同往日——那位现在可早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别肖想了。”

    谢淮骁问:“诸位是在说谁?”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昏了头!他不过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贱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得那陆三一个踉跄,复才看向谢淮骁道,“世子入煊都时间短,有所不知。”

    “这些混球说的是当今司天监的少监玉奇,亦将在此次冬祭中亲理祈神祭祀典仪。”

    夫浩安冷笑一声,轻薄道:“这人早年间不过是繁锦酒楼里一小倌,因着那奇特的身子,一传十十传百,竟给他传成半个活菩萨,实在荒谬!”

    他顿一顿,啧啧作评道:“满身腌臜情|欲的东西摇身一变,反成了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倒同两日前那戏有几分异曲同工了——怎么样,世子可还想听吗?”

    夫浩安动作间,身上的一堆肉也跟着颤动,实在不大雅观。

    谢淮骁瞧着恶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浓,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觉得,这比那日的《调风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与众不同,实非池中之物!”

    “这便又谬赞了。”谢淮骁颔首,“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鱼笼鸟,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

    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谢淮骁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谢淮骁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谢淮骁遥遥一指戏台,问,“喜欢这样的吗?”

    闷闷地应声:“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谢淮骁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谢淮骁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淮骁,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第 50 章   莫要忘

    “包你一年酒。”谢淮骁说,“修撰大人想喝什么便喝什么,不看价,账单往柜台递,直接写我谢淮骁的名。”

    林闲叹了口气。

    他交友不慎,性子被谢淮骁拿捏死了,直愣愣对着坑跳下也只能怨自己,但君子一言,他虽然不甘愿此事由林海潮插手安排,答应了谢淮骁,他也做不出毁诺的举动。

    “行吧。”林闲说,悻悻转头看谢康,“劳烦康哥儿给我纸笔,我得请世子爷将方才的话写下来,签字画押,免得日后赖账。”

    关宁愣了愣,下意识问:“这——现在出宫么?”

    宋青梧轻轻搂住咪咪的肚子将它抱起来,嗯了一声,起身朝外走,说:“尽快,最好能赶上他。”

    关宁连忙去准备,但皇帝出宫并不容易,宋青梧需得从头到脚换一便衣裳,还要带一队影卫,耐着性子焦急等这些都弄好,太阳早已落下了山。

    这条画舫是洗晴湖上最大的一艘,上头船舱呈回字型,回字中心高台上平放着一面大鼓,环着一圈金铃铛,鼓面上的舞姬足尖轻踩,轻盈的鼓声荡起一圈圈铃铛响,和轻柔的丝竹声浑然一体。

    回字天井上错落倒悬着一柄柄打开的伞,伞面色彩各不相同,灯火间花雨纷纷,人间声色也不过如此。

    临近开场,客人们都各自在位置上落座,袁络衣又是带着三人从隐蔽的回廊上的二楼,便是有人看见,瞧是衣姐亲自领的,只当又来了几位贵客罢了,不算稀奇。

    玉白葱指拨得古筝弦动,妙音如流水般款款铺开缭了满船,拢来满场注目。

    “啊?”林闲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大人,可不能这样造谣。”

    明明前次来时,袁晚晴还是碧玉姑娘,怎的这么点时日不见,就似乎有了身孕。

    况且,袁络衣今日的反应瞧起来像是不晓得此事,姐妹二人相依为命至今,林闲不觉得这样大的事,袁晚晴会选择瞒着袁络衣。

    宋知雨今夜过来,自是晓得荷水苑会弄一些与平时不同的花式,荷水苑里虽也有不少女客,但她特殊,不方便招摇,便作了男装打扮。

    来时拉上了谢康一路,不过谢康那张脸在世家子弟间也是极其出名的,谢淮骁不出面的事,都是他亲自去打理,为了以防万一,她便又同宋青梧借了关齐。

    关齐小公公不常出宫门,记得住他模样的人虽遍布太和殿跟青荷里,但这些人多爱惜名声,荷水苑那四合院里的三层小楼可以去,但却不会亲临画舫这样的场子,那些人怜惜自己得很,再干净的地方,在他们眼中也是外边的女子,差人送来贺礼便已经是给足了面儿。

    画舫沿着洗晴湖面缓缓前行,划破水面上倒映着的琉璃灯火,留下徐徐的涟漪,柔波被推开,盖住了混入夜色的闷响水声。

    谢淮骁朝门里通报完,立在边上耐心等了等,几息时间过去,并未等到里头的回应,他不由得蹙起了眉。

    这样的等候让谢淮骁觉得有些反常,照着以往,莫要说像现在这样在外头等候,便是等一等这样的事都是极少的。

    宋青梧靠在谢淮骁的肩上,歪着脑袋贴着他的脸颊,湿漉漉的头发将湿润过了过去,手臂锁紧,似乎当真好冷,要怀里的人来暖。

    今夜诸多事,眼下是谢淮骁眉头皱得最深的一次,身上和头发被迫湿了大半,想将人推开,挣脱的姿势都做好了,只差发力,可手一碰到宋青梧身上的冰凉,犹豫了片刻,就再也硬不起心了。

    他还有许多事想要问,比如宋青梧如何会跟来,又为何明明没有来得及登上船也要下水游过来,画舫虽然不如那些出海宝船一样,光是船身就很高了,可用来接待贵客的楼也有三层,宋青梧又是如何能上来的,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身手。

    以及,有没有人跟着他,这种天里下水,万一出事谁能担责。

    “哥哥。”宋青梧将巾帕递过去,轻轻拽了谢淮骁的袖,“好湿,帮我擦一擦。”

    袁晚晴的故事已经讲到最后了,结束的琴音响起,宾客渐渐喧闹起来。

    见谢淮骁不动,宋青梧便拿过他的手,揉开掌心将帕子放上去,接着,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侧脸上。

    “快一些。”

    谢康当即戒备起来:“什么人!”

    谢淮骁听后猛地起身,对宋知雨说:“你留在这里。”

    他大步朝门口走去,还不待他踏出去,就被人一把从前面抱住,冰凉的水汽拢了他全身。

    耳边的声音还发着抖:“……哥哥,我好冷。”

    影卫退下,关宁转身看着负手立在船头的身影,说:“陛下,那咱们——”

    宋青梧却仿若未闻。

    他盯着那灯火通明的画舫,目光幽邃,好一会儿,才喊了关宁。

    “朕觉得——”

    众人的视线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那处看台上站了一个瘦小的少年,虽然被蒙着脸,但双眼还露在外,眼里有着慌张,似乎没有准备好得到这样一个大的幸运。

    周先述眯了眯眼:“那个人——”

    谢淮骁也认了出来,不敢置信,心里猛升起片刻慌乱:“……关齐公公?”

    “什么?谁?”林闲茫然,“……那是公公?”

    话音刚落,便见穿着鹅黄襦裙、披着金红外衣的袁晚晴款款而来,头上梳着云髻,红色的牡丹钗在上头,红妆潋滟。

    侍女们从上洒落花雨,袁晚晴一步步走到鼓面上,身姿款款袅娜,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见,谢淮骁总觉得她看起来和上次见时,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可他说不上来。

    “这便是今日的主角?”周先述问,叹了一声,“她的步伐瞧着像是有了身孕,这么高的台子,可得小心些才好。”

    谢淮骁挑了挑眉,先选了一条青色的。

    周先述和林闲见状,也纷纷从袁络衣手上拿走一根,戴在面上。

    见三人都戴好了面纱,袁络衣转头对小厮说:“去吩咐吧,可以开船了。”

    接着,她转过来对三人璨然一笑,说:“祝愿三位大人有一个难忘的夜。”

    “对。”林闲说,“你不是说,她那日同一位六品官员十分亲昵么,后来我去问了卢子森,他倒是去过荷水苑,也见过小袁姑娘,但也只是听她说评书,私下可没有交集。”

    林闲说着,啧了一声:“而且他下月就要外调,少说也要去四五年,雁都的房子都找好了接手的下家,是不会在这边成亲的。”

    “所以,那人不是卢子森?”

    “自然不是,吃了酒嘛,他说得细,那日他可没有去菏水苑,在工部值夜呢。”林闲说,“还说两位驸马倒是那里的常客,他头一次去,便是陈相如做东,请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