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古代宫廷11
秦宸章在宫里吃了冷酒。
郑意给她吃了良附丸, 又喝糖水,还弄了汤媪放被子里,可她还是难受。她一难受, 所有人都不得闲,折腾到半夜, 一直睡不着,便让人把青黎薅了过去。
青黎到了跟前, 提议:“若当真受不住, 我便给你做针灸缓解,可好?”
“啊?”秦宸章抱着肚子, “要扎针?有必要扎针吗?”
青黎说:“原本是没必要的,可是——”
“那就不扎了。”秦宸章立马道。
青黎认真道:“殿下不必担心, 既然疼的厉害,用针灸之术——”
“我说不用针灸。”秦宸章打断她的话。
青黎微微一默。
秦宸章抿唇, 半晌后把手伸出来,说:“这会儿没那么疼, 你给我按按就行了。”
青黎不再说话, 伸手去拉她的手, 两相一碰,秦宸章就把手缩了回去, 皱眉:“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为什么?
夜深, 风大, 她被骤然叫醒, 都来不及找件厚点的衣裳,只能披上白天脱下的外衫, 随后在夜风中走了近十分钟。
何止是手凉。
秦宸章自然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她看着坐在床边的青黎, 烛光穿过一层纱帐,光线有些朦胧,倒显得对方身形极为单薄。
她想了想,伸手从被子里掏出一个汤媪,扔到青黎怀里,用一种施恩的语气道:“给你暖手。”
汤媪落到怀里有些重,但热感也十分明显。
青黎停了一下,才自怀里拿起放在手上,汤媪外覆了一层兔绒,摸起来又热很软。
屋子内外逐渐静下来,几个守夜的侍女站在外间,等待着秦宸章随时有可能下发的命令。
里间窗户关的很严,旁有瑞兽麒麟炉内膛焚香,口吐薄薄祥云。
“好了没啊?”没一会儿,秦宸章打破了沉寂。
青黎点点头,“好了。”
秦宸章刚要伸手,便看对方微侧身,手指径直揭开她的被子,将汤媪放进去。
藏了无数热气的被褥里迎来了一瞬间的凉意,但很快又被盖上。
秦宸章倚靠着枕头,垂目看着青黎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又落到金花锦衾上,沿着锦缎被面向上摸索,最后抓到自己的手。
她不由得去看青黎的眼睛。
青黎神情平静,像白日那样按揉她手上的合谷穴。
秦宸章收回视线,落在两人的手上,蓦地,开口:“你手上有伤……”
她没说完。
“嗯,”青黎等了一息,随即接下去,说:“偶尔会碰到,都是些小伤。”
纸张的边缘,烛台的火星,药材上的木刺……再如何小心,终归是看不见,用手指去摸索时免不了被伤到。
“那你别在医所待了,我再给你几个丫鬟伺候,以后有什么事你吩咐她们就行了。”秦宸章说,“你若是想做事,可以找个别的听书吹笛的事干,用不着做大夫那么累,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她说得随意,但又因其身份而显得认真。
青黎闻言不禁笑了下。
她平日脸上表情不多,如今在这芙蓉帐内蓦地一笑,清冷褪去不少,倒有种冰雪初融的惊艳感。
秦宸章不由得一愣。
“多谢你的好意,”青黎抬眼“看”着她,说:“不过我还是喜欢学医,而且在这儿比在清阳观已经好太多了,有官职有俸禄,还有应小禾照顾我起居。”
青黎说:“已经很好很好了。”
秦宸章慢半拍地哦了声。
秦宸章又问:“应小禾是谁?”
青黎说:“府上指派给我的丫鬟。”
秦宸章问:“就一个吗?”
“一个就够了。”青黎说,“我就一个人,要那么多人照顾干什么。”
秦宸章不说话,片刻后,质问:“你刚刚是不是在含沙射影,想说照顾我的人太多了?”
“嗯?”青黎声音有些无奈,“当然没有。”
秦宸章盯着她,半信半疑。
青黎问:“可是外人说你什么了?”
或许是太子秦元良那群人,青黎心里想,秦宸章开府,按宗室历来规矩,除却仆役之外,还可以有近百数的侍卫,但如今她的府邸扩了一倍,其侍卫数量自然也要往上增,若命运没有改变,秦宸章最后朝皇帝要了三百名额。
三百侍卫,相当于三百私兵,燕朝这几代帝王都尚文抑武,京城内能得首肯养这么多侍卫的只寥寥几位年迈亲王,旁人看她一个公主有此待遇,自然是要眼红。
秦宸章却冷哼,嗤道:“谁敢?”
那就是有了。
两人说话这会儿,青黎手上已经停止按揉,秦宸章也没在意,反而继续抓着青黎的手,摸她指尖上的伤口。
秦宸章嘴巴上哼完了,又去挑青黎:“你怎么总你啊我啊的,在我面前也就算了,若是到外面,小心治你个大不敬。”
青黎闻言轻笑,语气温顺:“好,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秦宸章看着她柔和的面容,心中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些软,又有些涩。
“你要是从前也这么……”她小声嘀咕,尾音却含在舌下没溢出来。
青黎眨了下眼睛。
秦宸章没说话,半晌,打出个哈欠。
青黎不禁感叹出声:“终于要睡了。”
秦宸章一听就瞪她:“喂!”
青黎说:“别生气,小心瞌睡被你气跑。”
秦宸章瞪圆了眼睛看她,一边觉得她可真是胆大包天,一边又觉得她说话很好笑。
青黎像是完全不在乎她会不会发脾气,捏了捏她的手指,催促:“快睡觉,你睡了我才能走。”
秦宸章瞬间咬牙:“你早想走了吧?”
“休想!我睡了你也别想走!”秦宸章一边说,一边摔摔打打的躺下,动作大到被子里的热气都被扇出来了,“你今天就换蓿瑛,不准走!”
青黎嗯了一声,给她往上拉了拉被子。
“我说认真的!”秦宸章一字一顿。
青黎又嗯一声。
很快有侍女听到动静,进来吹了蜡烛,只外间的灯还没灭,影影绰绰地照过来。
秦宸章撑着眼皮又盯了青黎一会儿,后面一波波困意袭上来,她才慢慢睡去。
青黎自然没有留下,听着她的气息变得平和绵长,便起身往外走。
隔了两日再去请脉,秦宸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挑她的毛病,但所幸都是些口头上的交锋,对青黎没什么杀伤力,反而是那些贴身伺候公主的侍从们对青黎越发客气。
如此过了一月,天气慢慢变热,三日一次的请脉却还在坚持。
五月底,原柱国大将军周筑的遗孀章娴安过五十六岁的寿辰,虽不是整寿,但秦宸章却极为认真地备下贺礼,当日一早就上门,还带了青黎。
大将军府早已经不见往日荣光,府前空空荡荡,连那威武的石狮都似黯淡无光。偏偏秦宸章的公主依仗摆得极大,随从侍卫浩浩荡荡,只从正阳街一过,便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章娴安亲自在府前迎接,可即使携全府上下,连杂役都算在内,也不过寥寥数十人。
往日一朝国柱,落到如今这幅光景,如何不令人唏嘘。
青黎倒没有其他人那般感慨,她今日来,只是因为曾经有过几年陪伴周佑荣的经历,除了她,还有寻竹等人,秦宸章带她们去看望章娴安,不过是给老人家见见女儿曾经的故人,浅浅聊以慰藉罢了。
至于秦宸章,她摆开依仗,自然也不仅仅是为了老人家过寿,更重要的,是为了见见她老人家名下的那十几个义子。
往日柱国大将军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可除却这个独女,他还在军中认了十八个干儿子。
回溯旧往,周家因其后人凋零,原本不应该为帝王所忌惮,可偏偏周筑不甘膝下寂寞,陆续几年功夫,便在外认了十八个干儿子。
初始,他这些个干儿子都还只是亲兵小将,后来虽也偶有提拔,但尚不足以为惧,甚至还真的给周筑在军中迎来了许多军心,景贞帝当年能登位,追本溯源,也有几分他们的功劳。
等又过几年,这些认了干亲、抱了大腿的干儿子们逐渐在军中担任了中高层的官位,周筑又为其指婚联姻,促使十八家同气连枝,也因此,其威望在顷刻之间达到了顶峰,军中一时无人能及。
景贞帝这才怕了,而后才有两次废后。
周筑当年“病逝”,实则是被迫自裁,他死之后,军中大洗牌,他手底下那些个干儿子中,位高的几个都被冠以各种罪名下狱砍头,其他那些也各自分编,被打发到各个军帐。
秦宸章今日备重礼前来,便是借章娴安“义母”的名头召见这些个“义舅舅”们。
青黎的身份并不足以让她直接参加寿宴,一上午,她都与寻竹等人在后院陪老夫人聊天,而后一直等到下午申时末,前面喧嚣的宴会才逐渐散去。
日落西山时,秦宸章随众人拜别章娴安,带一身酒气上了马车。
半路,青黎也被郑意叫上车,给秦宸章按摩头部穴位解酒。
秦宸章显然喝了不少,发丝之间都是热气,潮乎乎的,手指触碰的脸颊和脖子都带着灼热。
皇家制造的马车平稳,车帘轻轻合着,空间里的酒气都散不出去,越发熏香。
“旁人都说我姥爷是重情之人,一生洁身自好,即便妻子只为其生一女、没有儿子宁愿认干儿子也不纳妾,”秦宸章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青黎,我告诉你哦,其实……”
秦宸章突然笑得更大声了些,说:“其实是因为他年轻时练武受了伤,不能人道,哈哈!”
第112章 古代宫廷12
秦宸章躺在青黎膝上, 说完后,抬眼去看她的反应。
青黎的表情却只是平静,既没有为这男人的辛秘感到惊讶, 也没有露出羞窘。
秦宸章便继续,不怀好意地问她:“青黎, 男的不能人道,你能治吗?”
青黎说:“要分情况。”
秦宸章问:“都有什么情况?”
青黎说:“有因肝肾亏虚、血瘀气滞引起的阳/痿早/泄, 有肾阳不足、虚寒阴冷导致的阳/痿不育。或者血行不畅, 行房时勃/起困难。有时候心理作用,受到恐吓, 胆小自卑,也会影响人事。还有肝热太过, 脾阴不及,痛风, 根蒂受损,都可能造成不/举。”
青黎说了一大堆, 秦宸章也不喊停, 甚至听得兴致勃勃。
青黎倒没觉得不对, 少年人对异性的身体好奇实属常事,尽管对方好奇的点有些奇怪。
“具体能不能治, 要看其病因病理, 不能一概而论。”青黎说。
秦宸章听完了, 嘁一声:“男的那玩意怎么这么脆弱。”
青黎闻言笑了下, 说:“是啊。”
她说着,手指从秦宸章的额头上移开, 摸了摸她鬓边微湿的发。
秦宸章不由得眯上眼睛,享受她的轻抚。
过一会儿, 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又哼哼一句:“你好不害臊!”
青黎手指微顿。
秦宸章睁开眼睛,从下往上看着她,问:“你之前不会给人治过吧?”
她问得促狭,却不想,青黎真的点了下头。
秦宸章嚯的一下坐起来。
青黎坦然地“看”着她。
“你给男人治过不/举?!”秦宸章声音震惊,“你怎么能……你看过那,不是,你碰碰过……”
秦宸章说着说着去看青黎的手,只觉得那手原本又细又长又白又好看,这会儿却一下子变得不干净了。
“没碰,”青黎说,“病人口述的。”
“……哦。”
秦宸章勉强松了口气,甚至觉得体内酒气都被惊出来了。
她抚抚胸口,好半晌才重新躺下,头枕着青黎的腿,一边加重语气命令:“以后不许给男人治不/举,晦气。”
青黎失笑。
秦宸章瞪她:“听到没?”
青黎只好点头,“好。”
谈了一路男人的不/举,马车终于到公主府,秦宸章酒醒的差不多了,一下车也没去休息,跟自己的属官直接进了书房。
周筑去世距今不过五年,其军中旧部虽说已经被皇帝打散,但要聚拢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秦宸章现在初出茅庐,手上并没有什么好官位能许出去,唯一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公主府,她也不急,就用自己公主府的侍卫名额去留人。
以职官等级划分,皇家侍卫是可以在军中登记造册的,一等侍卫的品阶更是为正三品。
秦宸章是公主,公主身边的侍卫官职晋升可能没那么快,但待遇却比许多军中将士都要优越,她手里有三百名额,虽品阶不一,可已经足够引来京中无数小将想要前来占个坑。
秦宸章借寿宴之名召见周筑的义子,打的便是从他们中挑选侍卫的主意。
当然更重要的,这还是个信号,向周筑旧部示好的信号。
没过多久,青黎再去内院给秦宸章请脉的时候,便逐渐听到路上列队横行、兵甲碰撞的声音。
秦宸章此举自然也引起了多方目光,不少弹劾进了皇帝的案头,却又都被按下不表。
旁人只以为皇帝是对公主太过放任,青黎却是知道,皇帝对秦宸章确实宠爱,但其实也有捧她与太子做制衡的念头。
自古以来,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彼此防备,都是权力的无解困境。
景贞帝自己就是从皇家博弈中走出来的,当然也深谙其道,太子是其长子,当年有周祸之乱,他担忧周佑荣生下皇子后自己会被周筑逼迫,所以登基不久,便抢先立下长子秦元良为太子。
他对自己立下的这位太子倒谈不上厌恶,但作为隐形的竞争对手,委实也做不到喜欢,更何况,随着太子逐渐参政,朝堂之上的党派站队始终是避无可避。
景贞帝有心想扶另一势力与之抗衡,奈何在宫中,秦元良之下,最大的皇子现在也才十二,公主倒是有好几位,但能硬气的与太子两看相厌、还敢不顾将来一意要占上风的只有秦宸章。
宫中皇子年龄断代,反而让秦宸章成了景贞帝手里制衡太子的一把刀。
在景贞二十二年,秦宸章刚刚开府,在这时,皇帝要制衡太子还有很多其他的手段,抬举公主不过是其一。
此后几年,秦宸章能在其中占上大头,全靠她每一步都准确踩在景贞帝的心尖上。
至于现在,秦宸章还未真切明了皇帝的深意,可她够嚣张,够大胆,反而正合皇帝心意。
青黎在公主府当值,府上所有人的喜怒都以秦宸章的变化而变化,自然也听到不少关于她和太子之间的恩怨,真真假假暂且不论,反正关系不和是摆在明面上的。
青黎对此多是听听就过,即便遇到秦宸章败下阵来的情况,她也从不插手。
秦宸章对青黎的印象更是单薄,当然也从没想过要她给自己做个谋士什么的,甚至很满意她的不感兴趣,还因此在她面前更加口无遮拦,时不时便传她过去做按摩放松身体,不免让青黎生出一种自己成为她专属盲人技师的错觉。
所幸秦宸章很忙,青黎做盲人技师的时间不多,一天里大部分还是可以待在自己的院里。
鉴于工作职能,府上给几个医正派的丫鬟小厮比较讲究,虽不能出口成章,但勉强都能读个千字文。
应小禾作为青黎的丫鬟,基本不怎么被使唤,唯有一项固定工作,便是给青黎读书。她是几个丫鬟里年纪最小的,识字也不多,刚开始磕磕巴巴,一句话有一半都摸不准念什么,但不到一月,便已经极为流畅。
医所里各个医正带的医书都是自家传承,家传的医书自然不会给外人看,应小禾给青黎读的书,都是青黎从秦宸章那要来的。
秦宸章在这方面很大方,青黎只提了一句,她便从宫中取了不少圣医典籍来。青黎每每听过,都会手抄一本放在医所里,既当练字,也做加深记忆。
此举与她实在平常,却让其他医正们大呼慷慨,纷纷向其示好。
青黎因这诸多之便,终于在医所几人中实实在在地定下来,没事的时候便围在一起探索医经,偶有分歧,还会请示到两位御医面前。
除此之外,在公主府做医官的日子近乎逍遥,她们这些医正日常的正当工作只服务于秦宸章,秦宸章没事,她们都没事。
一日傍晚,青黎正在檐下听书写字,忽的听到院外嘈杂。
青黎提前收了笔,把纸张放于一侧晾着,站起来。
应小禾在旁不明所以,看她站起来了,才放下书。
一人脚步极重,跑进院子:“青黎!”
应小禾叫了一声。
青黎已经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皱起眉:“钱明,怎么回事?谁的血?”
“是陈头儿的,他——”
“公主怎么了?!”
“不是公主,公主没事!”钱明喘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今天公主去禁军里挑人,与太子发生了冲突,不知怎么的,就说要让手下的人比武,天杀的!那个姓王的使诈,差点把陈头儿砍死……”
青黎一边听着,一边已经跟钱明匆匆往外走,一直到医所的院子里。
内外围了不少人,陈行远是秦宸章的近身侍卫之一,早前在宫里的时候就一直跟着,可谓是心腹。
医所里的李御医看见青黎来了,一把就抓住她往里走。
“我已经给他扎了针,勉强护住心脉,但口子太大了,血一直止不住,你之前说的缝合之术,到底是不是真……”
“真的,两村械斗用锄头砍伤了一人后背,缝了七十二针。”青黎声音定定,话音落下时,人已经走到病床前。
李御医沉声道:“那就好,那你就放手一试。”
室内光线昏暗,但对青黎来说却没有任何影响,旁人已把陈行远身上的衣衫解开。
“从胸口到脐上,长约一尺,起始深半寸,未……”
青黎洗过手,一边听着旁人表述,一边伸手触摸伤口。
湿冷黏腻的血肉沾到指尖,其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伤口处破碎的筋肉也跟着痉挛。
青黎说:“给他嘴里塞个东西。”
有人立刻动起来,李御医在旁补充道:“已经给他喝过麻沸散。”
青黎应了声,随后听到木盘落在身边,她继续用手指确认完位置深浅,才站起身。
第一针穿过是申时末,缝完最后一针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陈行远早已经被疼醒,最后一会儿全凭几人进来强自压制。
剩下的事不需要青黎操心,她仔细洗过手,便走到院外,后背已经湿透了,夜风一吹,整个人不由得微微瑟缩。
“青黎。”
青黎应声抬头,刚刚精神过于集中,放松后有些迟钝,再加上鼻尖前萦绕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她只听到有人靠近自己,但竟没察觉到是秦宸章。
秦宸章却是心神一震。
可能是因为青黎此刻脸色有些白,唇色很淡,也可能是因为她脸上脖子上有不小心溅上去的血,太红了,令人触目惊心,又或者只是对方力竭时无意间露出的脆弱和茫然。
还有她的眼睛,明明漂亮的像盛了星光一样,却因为她一瞬间的松懈而展现出空茫,没有焦距。
她看不见自己。
秦宸章早知道,却是第一次伸出手,抓住她,告诉她。
“是我。”
第113章 古代宫廷13
“是我。”
青黎并不知道她的想法, 只是微怔,短暂的反握了下秦宸章的手,便退却一步:“殿下。”
秦宸章手中一空, 不由得眯了下眼睛。
青黎看不到她的神情,径自道:“陈护卫伤口已经止血, 李御医在内为其上药,若能熬过今晚, 就无大碍。”
秦宸章静静听完, 说:“好。”
顿了下,补充:“赏。”
青黎微一俯身, 礼节周到:“多谢殿下。”
秦宸章又看了她两眼,而后才转身。
郑意走过去, 替她敲开了门。
青黎听到门内一阵诚惶诚恐的问候,她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确定不需要她再做什么便没有停留,直接走了。
应小禾跟在她身后, 因着青黎身上沾的血, 这会儿她表现得极为安静, 偶尔抬起头看青黎的背影,眼里都是复杂。
自她跟着青黎后, 青黎给她的感觉便只有温和, 又兼之目盲, 总让人觉得她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如今乍一知道她像缝衣服一样去缝别人的血肉,还如此镇定, 免不了有些震惊。
青黎没管她在想什么,等回到院里, 只让应小禾给她打了些热水,重新洗了洗手脸。
她嗅觉比常人灵敏,闻到的血腥味也更浓烈,洗完两遍之后还是觉得身上腥气重,索性去搬了浴桶。
医所里的李御医已年过半百,他出自医学世家,又行医多年,擅外伤,比青黎这种野路子高明多了,所以她给陈行远止缝合过伤口后,并不太担心后续。
日常起居的事,青黎不常麻烦应小禾,拿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在手上,便关上门。
她不作主子的姿态,应小禾却顾忌她在公主面前受宠,没有离开,乖乖待着门外院中守着,时不时就要看一眼窗户上映出来的烛光。
青黎靠着浴桶,被热水漫上身体,不由得闭上眼睛,漫无边际地想事情。
比如今天的陈行远,他已经跟了秦宸章很多年,无论在宫中还是宫外,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人是公主的心腹,他今日受伤濒死,秦宸章亲自前来,一做探望,二做施恩,是很正常的事。
但在原本的那个未来里,陈行远最后并没有活下来,府上御医倾尽全力救治,还是没撑过一夜,在天亮前就死了。
青黎不确定,若这次陈行远活下来,那她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究竟能为未来带来多大的飓风。
不过,再如何不确定也只是好奇,还不至于苦恼,毕竟她同样清楚,早在自己来到秦宸章身边时,对方的命运便已经有了变数。
医所中陈行远再次陷入昏迷,李御医在其伤口上撒上褐黄色的药粉,药粉融了血,如同灼烧般起了一层白沫。
钱明站在一旁,担心此景太过血腥,忙要伸手拦住秦宸章上前查看:“殿下……”
“无妨。”
秦宸章一手挥开,走近后眉心微微一锁。
东宫之前迎过一位侧妃,是京中羽林将军的次女,皇帝一直对此颇有微辞,这两年太子也被其属官提醒,平日极少与朝上武将来往。
今日秦宸章在禁军中遇见太子时,不过是随机挑衅,打定主意他不敢插手禁军内部调令,却不想,对方是个蠢货。
这一刀若是把人砍死——帝王调令都敢阻拦,性情还如此乖戾,秦元良必然要在朝堂上亲自谢罪才能止怒。
“李御医,他现在如何了?”秦宸章问。
李御医微一躬身,谨慎道:“陈护卫受这一刀颇深,但幸好没伤到肺腑,只要血能止住,待天亮无昏睡发热,此后小心照料,便无大碍。”
这回答倒是跟青黎之前说的很像,秦宸章不免又看了眼那伤口,羊肠线浸了血,裹了肉,看起来颜色很深,狰狞的贴在血肉上,像趴着一条跗骨吸髓的蜈蚣。
秦宸章并没有觉得多么恶心,甚至一想到青黎那双手在这血肉模糊之间穿梭——
她手指微一痉缩,后退一步。
钱明与陈行远多年同事相交,观其重伤如此,不免同悲,失声道:“殿下,若只是正常比斗,我们绝不可能会败,今日明显是对方使诈,竟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痛下杀手,太子他……”
太子为君,他为臣,他没继续说下去,但已经握紧拳头,声音颤抖。
秦宸章却没有他那么顾忌,直接道:“秦元良那个蠢货,找死。”
“殿下。”郑意不免在旁提醒。
秦宸章没有理会,随即对李御医说:“你尽管放开手医治,若有取不到的药材,可直接向宫中讨要。”
“是。”
钱明在旁同样俯身:“多谢殿下。”
秦宸章从房间出来,外面守着的人颇多,她打眼一扫,就发现青黎已经走了。
秦宸章顿了下,转头问郑意:“孙启那个老家伙儿可得到信了?”
“今日在场的有中书侍郎的幼子,他便是不知也该知道了,”郑意道,“想来孙大人这会儿应该正在家里草拟弹劾的奏章。”
秦宸章闻言冷笑:“他最好能拿出对付我的功夫,呵,我倒要看看这位孙大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刚正不阿。”
一行人走出医所,夜色愈深,前方两个引路的内侍手里提着灯笼,月白的纱纸,烛光映出来,照在石板路上,泛着冷光。
秦宸章走了一会儿,还是停下。
此时节令已经进夏,夜里并不冷,青黎多提了一桶热水放在旁边,用盖子盖着,待浴桶中水稍凉后便加热水勾兑。
加第二次热水的时候,她听到院外有动静,一开始还以为是应小禾在做其他事,后来听了几息,才觉得不对。
青黎没起身,只意识到门被打开才皱了皱眉,听着脚步转头去“看”。
来人明显未做任何遮掩,径直走进来,绕过一张简单的屏风,停在衣桁旁,视线也肆无忌惮地落过来。
充满潮气的小空间里一时寂静。
青黎虽看不见,但依旧在小桌上点了一根蜡烛,烛火如豆,偶尔被半空中腾升的热气一扑,光线忽得招摇。
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
青黎出声:“殿下?”
若说秦宸章进来之前没想到眼前这番场景,自然是假的,她慢腾腾的嗯一下,眼睛却还望着她露在水面上的肩膀。
因为在沐浴,所以头发都被挽在脑后,但还是有几缕黑发垂落,沾了水,贴着莹润的肩。
她的脸因为潮潮的水汽显得格外白,鬓角有热气氲湿的软发,纤长的眼睫被浸染得漆黑,眸色却似流银,就连眼尾都像是被一笔勾起,媚态横生。
可她偏偏仰头看自己,赤/裸的媚,便因为姿态而带出毫无防备的纯美。
秦宸章说不上什么感觉,目光却止不住的在青黎的脖子和锁骨间流连,又忍不住往下——
秦宸章不说话,青黎便又停了一会儿,才追问:“可是陈护卫有什么不对?”
秦宸章没立即回答,只是被她脖子上的一滴水珠吸引了注意力,那滴水珠凝了许久,坠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将落未落,只等青黎微微一动,才终于受不住,顺着肌肤往下滚,一路淹在雪白和木桶之间。
她脖颈间的喉咙也莫名随着那滴水珠轻轻一滚,半晌,终于抬起眼睑,去看青黎的眼睛,说:“他还在昏睡,身边有御医守着。”
青黎问:“你找我有急事?”
秦宸章慢条斯理地说:“没什么急事。”
青黎闻言侧头,“那你……”
言犹未尽,但语气已经透出明显的疑问。
可秦宸章确实没什么急事,她找过来,不过是因为看过陈行远出来后没见着人,走进小院了,又听闻她在沐浴,沐浴有什么不能看的,都是女人。
她轻咳一下,却没打算离开,反而又走近了些,一边随意找话:“我看了你给陈行远缝的伤……”
青黎嗯了声,依旧疑惑地“看”着她。
“手艺还不错,可以当个绣娘。”秦宸章声音很慢,说的话显然也没有过脑子,随着话音,身体行到浴桶一侧。
秦宸章自己平日里便是被别人伺候着沐浴惯了,只不过看别人,还真是第一次。
她以前也从没想过,但可能是房间里水汽太深了,蒙了心智,在此刻,她竟然很想看看别的女人的身体。
她想做什么,自然不需要犹豫。
青黎却又随着她的动线转身,还是直直对着她,胸口以下被水漫着,浴桶太过闭塞,烛光也微弱,轻易便掩住春色。
秦宸章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你来就想说这个?”青黎微皱眉。
“不,”秦宸章看着她,停顿片刻,直截了当,“我来是想看看你。”
青黎问:“看我什么?”
秦宸章抿唇,说:“你站起来,给我看看。”
青黎没动。
隔间里一池热水弥漫出许多蒸汽,相比于外面的清凉,这里明显更热,还是一种潮湿的闷热。
秦宸章甚至觉得这闷热让她有点想出汗。
青黎一直不说话,但眼睛却还是直直地落在秦宸章脸上。
银灰色的眼瞳,在漆黑的眼睫下更显得奇异,像夜空中蒙了一层雾气,朦胧而安静。
秦宸章慢慢觉察到自己好像在欺负人,而且是登徒子式的欺负人。
这认知难得让她有点脸红。
青黎开口:“公主想——”
“逗你的,”秦宸章忙道,声音有些涩,但语调却极快,“今日你救治有功,我本来想问问你想要什么赏赐,但你这会儿好像也不太方便,你慢慢想吧,想好了告诉我。”
青黎停了几秒,“……好。”
秦宸章转身就走。
屋外夜风轻吹,吹掉一身潮湿的热气。
秦宸章都没有停留,直接朝外走,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恭送声被甩在后面。
走出很远了,脚步才慢慢缓下来。
削肩长项,瘦不露骨。
秦宸章回头看一眼,拐了几道弯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夜色中沉寂的屋宇。
心里却还在想,她以前没这么白吧,长得也没这么好吧……
应该是在公主府养的。
我养的。
第114章 古代宫廷14
秦宸章发现, 青黎突然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的地方,线条流畅的下颌,薄红柔软的唇, 纤长的颈子,肩膀, 胸口,腰肢……
她手腕上竟然还有颗很小的红痣, 夏季衣衫单薄, 袖口松松的,她给秦宸章诊脉, 手指一搭过来,便能看见腕骨上的小痣。
在公主府当差不像以前那般风餐露宿, 青黎这具身体还很年轻,稍微一养, 便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白嫩,肤质清薄, 越发显得肌骨如冰如玉。
秦宸章便觉得, 连那颗痣都变的不一样了, 有时候,她甚至惊讶于自己曾经那么多年, 竟然都没有发现青黎的美。
她问郑意, 有没有感觉青黎变了。
“青黎姑娘一直如此啊。”
郑意说完, 观察了下她的神色, 便适时补充道:“或许是她之前穿得太过素净,道观中生活清苦, 她又一贯不善梳妆,如今在咱们府上, 有人帮忙打理,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秦宸章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但好像又不止于此,她又去问蓿瑛,觉不觉得青黎长得好。
蓿瑛道:“青黎姑娘的模样自然是不错。”
“只是不错?”秦宸章反问。
蓿瑛比较老实,认认真真地给她解释:“这京中美人太多,若要排的话,青黎姑娘也可算中上。”
秦宸章有些不满,耐着性子问:“那你觉得谁比她更好看?”
蓿瑛说:“只论长相来看,除了殿下外,今日刚刚见的那位丽才人便比青黎姑娘更打眼些。”
秦宸章默默把两人比较了下,而后摇头,觉得蓿瑛的眼光委实不行。
丽才人确实是如今宫中风头正盛的美人,秦宸章认可她的美貌,但又觉得她太艳,艳得招摇,浮于表面,根本不能跟青黎比。
说来这两年,宫中像丽才人这样的美人出了不少。
在秦宸章的记忆里,皇帝对妃嫔的审美向来偏于温婉静娴一类,可如今新宠的倒都是些颜色娇艳的女子,去年年末,丽才人从众多舞姬中脱颖而出时,才十五岁。
或许是因为皇帝老了。
自燕开国以来,已传九世,历十四帝,在位享年最高的是燕中宗,终年六十九岁,但历代帝王的平均年龄却只有四十六。
而今年,皇帝已经四十五岁。
还有太子秦元良校场伤人一事——秦宸章连续三日进宫求见父皇,不求帝王为自己辩屈,只诉太子在军中如何威严,景贞帝闻言果然大怒,对他来说,伤人事小,但意图插手禁军调令才是罪无可恕。
太子由此被斥德不配位,禁足于东宫,闭门思过。
秦宸章不由得想,若皇帝年轻力壮之时,必然不会如现在这般敏感。
不过,尽管秦元良如此失势,秦宸章也毫无收敛之意,依旧在京内大张旗鼓的挑属官、挑侍卫来填充她的公主府,除此之外,还大兴土木,在京城郊外占地圈林,让人修建马场行宫。
御史上谏,皇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再逼问,皇帝就以昭义公主有封邑、花的是自己的钱为由驳斥回去。
说到底,景贞帝虽然想让秦宸章做他打压太子的助力,但本心还是认为她只是个公主,公主再如何骄奢成性,奢靡无度,也动摇不了皇室根本。
甚至景贞帝也享受于秦宸章的放纵,他为天子,固然位高权重,但一言一行都被众朝臣束缚,如今能看到自己女儿这般自在,反而有种出了口气的畅快。
至于青黎,她一直安心居于一隅,倒对秦宸章的为所欲为感触不深。
陈行远醒了之后,秦宸章陆陆续续给了她些东西,她也不一下子给,就零零碎碎的,进贡皇家的瓜果香茶、南边来的丝绸绢纱、东海的珍珠珊瑚……或者其他巧思妙想的小玩意。
早上,青黎去给她请脉,遇到她不起床,旁人也不会让青黎在外等了,反而引她到内纬。
秦宸章懒洋洋地趴在床上,把手搭出来,还会得寸进尺,去抱青黎的腰。
很明显,很理所当然地亲近。
青黎没有应和,但也没拒绝,她清楚秦宸章的性情,若得不到正向反馈,她这般露出来的好脸色坚持不了几天。
昭义公主三月开府,但因为她的挑剔,如今公主府的三百戍卫才到齐一半,皇帝之前派给她的禁军尚未收回,秦宸章便在演武场设了擂台,让这些人相互较量,自己则率众侍从在旁观看,每有胜者便赏金赏银,好不大方。
青黎跟着她观了几次,她看不见盛况,但能听到比斗场上的呼喝呐喊,若有胜者,拜到秦宸章面前时,语气中必然难掩激动与爱慕。
能在禁军戍卫中做侍卫的多是京中武侯将门的少年郎,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尚未成家的比比皆是,虽说肖想不到公主,但若能讨得最受圣宠的公主欢心可再好不过。
那日在北斗台上取胜的是位持枪小将,身形挺拔,模样英伟,取胜之后既不要金也不要银,反而开口去求秦宸章头上的珠钗。
四下起哄声乍起,秦宸章对这些玩意不像别人那般珍重,若是在以往,说不定随手便赏了,但那日也不知怎的,反而先去看青黎的神情。
青黎敏锐的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头与她对视,神情未有任何变化。
几息之后,秦宸章的脸便阴下来。
秦宸章看完几场较量回到内院,憋了一肚子火,却又无从发泄,甚至连说明也不知从何说起。
她房内堂上有一把剑,剑身古朴,毫无锋芒,却是皇家藏品中不世出的宝物。
“我突然想起来,幼时与你在于姑姑身边习武,”秦宸章拿起剑,没让剑出鞘,转身对着青黎,道:“今天光看别人打了,我们也切磋一下。”
青黎闻言微皱眉:“我只习过归元心法,并未练过拳脚兵器,你知——”
“如此甚好!”秦宸章说,“如此,你也就不必担心会伤了本宫。”
青黎沉默一瞬,说:“公主在生气。”
她声音平静,形同陈述,却让秦宸章更加憋闷,咬牙直接以剑身挥过去。
青黎看不到,但她听得到,秦宸章这一下也没怎么用力,所以轻轻松松便侧身躲过。
哗啦!
反倒是青黎身后博古架上的花瓶被波及,摔了个稀碎。
“殿下。”青黎出声道。
秦宸章不答,反手继续出招——其实她当年习武根本没用过功,以前青黎做陪练的时候她都没怎么赢过,要不然彼此幼年时的关系也不会这么差。
青黎左右避闪,耳边风声时断时续,时快时慢,根本不足以为她所惧,但桌椅杯盏被打碎的声音却不少,噼里啪啦的。
秦宸章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不由得越来越气。
说是切磋,事实上她根本没想怎么着,她就是,就是想让青黎给自己服软……
可对方就便不,目光淡淡的,神情也淡淡的。
她总是这样,从小到大都这样,令人讨厌。
“唰——”
宝剑出鞘的声音。
“殿下不可!”郑意惊呼。
秦宸章眼睛都红了,“滚开!”
青黎错身堪堪避开剑锋,神色变得有些冷,手直接顺着对方剑柄往上,左手覆上肩头,一推一拽,动作毫不犹豫。
“咯吱——”胳膊脱臼。
“啪——”长剑落地。
“殿下!”
郑意大惊失色,扑过来一下推开青黎。她是秦宸章身边的贴身侍女,像当年的于之雅一样,既是侍卫,也是婢女。她一推之下用了全力,青黎毫无防备,直接倒向旁边的博古架。
博古架沉重,青黎稳住身形,听到架子上有之前破碎的瓷片掉到地上。
屋内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
青黎面容冰冷,转身就要走。
“不准走!”秦宸章被郑意扶着,却不忘厉声道,“拦住她!”
“青黎姑娘……”有侍女伸出手,声音有些为难,但拦于身前的动作却毫不犹疑。
秦宸章的脸色也很难看,额上冷汗顷刻间便冒出来,细细密密地布了一层,眼睛死死盯着青黎的背影。
对峙半晌,秦宸章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郑意看着她那条垂挂的胳膊,忙下令:“去叫御医!”
侍女还没动,青黎便转过身,走到秦宸章面前,伸手,准确无误地摸到她的胳膊。
秦宸章瑟缩了下,但没躲,眼眶泛红,直直地看着她。
青黎两手用力一错,随着对方的一声痛呼,胳膊重新复位。
郑意连忙摸了摸秦宸章的肩膀,放下手后神情复杂,看看秦宸章,又看看青黎,不明白她们俩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
青黎问:“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
秦宸章立刻道,下一刻,甚至用完好的左手去拽青黎的衣角。
她一直觉得青黎平日里清冷,没什么人气儿,可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到对方身上如覆深冰的寒意,让人心生恐慌。
“殿下还要我做什么?”青黎问。
秦宸章咬了下唇,手指紧紧攥着那点布料,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黎便继续道:“殿下生气了,所以一定要杀个人泄愤,是吗?”
“不是,”秦宸章忙摇头,“不是的,我没有,我……”
她语无伦次,受伤的分明是她,胳膊上的疼痛都还在,可心里竟然一点底气都没有。
“我不是故意的,”秦宸章艰难的说出来这几个字。
青黎面无表情。
秦宸章唇角抿起来,直到化作一条直线,她想了想,长吸一口气,说:“我是公主,你竟敢卸我胳膊……”
明明提了口气是想反制对方,尾音却虚得几乎听不清。
第115章 古代宫廷15
晚上, 秦宸章去医所旁的院子,应小禾已经去休息了,来开院门的是青黎。
房里依旧点着一盏灯, 但不如内院那般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此处烛光摇曳,比窗外照过来的月光也亮不了多少。
秦宸章坐在椅子上, 桌面铺着青黎刚写到一半的医经, 最后几个字上的墨水还未干,浸染着泛黄的竹纸, 她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 去看青黎的侧影。
青黎正站在烛台前,手指间持一根细长的挑针, 准确地拨弄着烛芯,烛火随之跳动。
橙黄色的光线落在她脸上, 迤逦着, 忽得更亮, 连带着那张面容都像是蓦然变得富丽堂皇起来,流露出艳丽之色, 但转瞬便沉于平静, 恍若错觉。
秦宸章有些发怔地看着这个人, 看她细致的眉眼, 看她优雅的举止,看她映过光后如同画师一笔勾勒出的完美剪影。
毫无道理地, 有一瞬间,她心底突然生出许多无法明说的恶意, 就像白日那样,很想,很想去摧毁她,很想拿一把剑刺破她身上平静的美好……
那些恶意来得气势汹汹,冲的她心脏都微微一颤。
半晌,秦宸章终于压下这股莫名的情绪,轻启唇缝,隐忍而无声地喘息了下。
青黎已经将手里挑针放于烛台一侧的笼中。
秦宸章没等她转身,站起来,走过去,似乎毫无芥蒂般,十分亲近地伸手去抱青黎的腰,小巧的下巴垫在她肩膀上。
“青黎,”她声音放得很软,说:“你别生气了。”
青黎没说话,却将手搭在她小臂上,想要推开。
秦宸章收紧胳膊,小声道:“我肩膀还疼呢……”
青黎倒没有因她的示弱而放弃,反而加大力度,淡淡地说:“既然疼就别乱动。”
秦宸章怀里一空,身子僵了僵,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若说下午时,青黎的冷漠来源于被刀剑相向的愤怒,实属正常,可现在,秦宸章觉得或许自己在她心里真的没有一丝分量。
冲突之后,她饭都吃不下,晚间洗漱过了却也睡不着,辗转反侧,最后听郑意说她可能受伤了,立马就放下身段跑过来看她。
而青黎呢,她却能在此安安稳稳地写医经,落笔行云流水,就好像对自己毫不在乎。
可她怎么敢?她凭什么?凭什么?
秦宸章觉得自己都要恨她了。
青黎走回桌旁坐下,问她:“夜深了,公主可还有别的事?”
秦宸章按捺着自己的脾气,微微沉默,好一会儿才从袖袋里拿出个玉色瓷瓶,放在桌上。
停了一瞬,秦宸章才想起来青黎看不见,便把瓶子往前推了推,直接推到青黎的手边。
她问:“你之前是不是受伤了?”
“郑意说,她在地上的瓷片中看见了血,”秦宸章说,“这是金疮药。”
青黎的目光从瓶子移到秦宸章脸上,摇头:“我有药,不劳——”
“你真得受伤了?”秦宸章有些惊讶,她之前确实没注意到青黎身上哪里被碰到,就连郑意说了也不确定,拿着药过来倒不如说是找到个借口,此时一听,不由得问询:“怎么会?伤哪里了?严重吗?”
秦宸章走过去拉青黎,却被她一手抚开。
“不严重。”青黎说。
秦宸章还没反应过来,拉住青黎不依不饶:“你伤在哪里?怎么会受伤呢?让我看看。”
青黎皱眉,用力抓住她乱动的手:“殿下。”
她声音有些沉,秦宸章不由得顿住,抬起头。
青黎问:“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秦宸章微怔:“什、什么?”
“出手伤人的是你。”青黎再次问,“你现在这般,又在做什么?”
秦宸章一下子抿紧唇。
她不说话,青黎便松开手,往后退一步,神色冷淡。
秦宸章看着她,那双她最喜欢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漂亮,像笼了一层烟雾,却又像浮着一层碎冰,所有的温度一触碰便会被吞噬。
她不由得伸手想去摸一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秦宸章闭了下眼睛。
她十八岁才被封邑,出宫开府,但按照燕国皇室以往的规矩,公主及笄便会有自己的封地,唯一的不同只是封地的大小,十三四岁宫里就会帮其在朝中相看驸马,可秦宸章的十三岁,头上正顶着一个被称为“废后”的母亲。
她也在冷宫待过,也曾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曾被人踩在脚底下打骂,甚至因为往日风头太盛,招来了许多蓄意报复。
那几年,她几乎是从天堂跌进地狱,没有一天睡得安稳,午夜梦回时,她想母亲,也想那个曾经让她觉得枯燥无味的清阳观,当然也想过那个讨人厌的小瞎子。
也许,她从很早之前就恨过那个小瞎子,明明自己才是母亲的女儿,可母亲弥留之际,陪在她身边的却是旁人。
可她太弱小了。
皇帝说她不能跟随,她便只能待在宫里,只能打碎自己的傲骨,只能低头,只能谄媚,向那些宫女太监,向那些女官侍卫,向宫里的妃子,向她的父皇。
她看过的冷眼少吗?不,太多了,后宫、前朝,从前、现在,比比皆是。
她会讨好一个人吗?她当然会,她甚至精于此道,要不然,景贞帝怎么可能仅仅因为缅怀亡妻便对她这个女儿纵容至此?
秦宸章睁开眼睛,看着那张素白而干净的面容。
她其实都还没太明白自己对青黎到底是什么心思,但知道自己想要对方给予什么反馈——她想要青黎喜欢她,想要青黎在乎她,心里有她。
她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不对,这世上,谁不想自己被人喜欢?她当年在母亲面前讨乖卖巧的时候,也是想要得到母亲的爱。
而现在,她认为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小瞎子,那这个小瞎子当然也要喜欢她。
秦宸章眨了下眼睛,唇角突然勾起,明艳的五官因她的笑更加璀璨,像是能把屋子照亮,可眸色却是冷的,就像是突然带上了一副昳丽的面具。
这世上,她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如果得不到,宁愿毁掉。
物如此,人也如此。
“青黎,”秦宸章的手指最终落到青黎的眼尾,又一触即离,她轻轻地说:“对不起啊。”
“我不是故意伤你的,我只是没控制住……”秦宸章停顿,没再继续说,反而有些委屈地质问:“青黎,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青黎闻言,微微皱眉。
秦宸章说:“我们从小在清阳观一起长大,我好不容易出宫,一开府就去清阳观找你,把你带回来,平日里,你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我从不拘束,你不听我的吩咐,我也没有按规矩罚过你。”
“我对你那么好,你却对我一点也不好,你对我就跟对你身边那个丫鬟一样,”秦宸章脸色有一瞬间的难看,语气却没变,依旧是软的,她看着青黎:“可她又为你做过什么?她照顾你也是因为我啊。”
“青黎,你应该对我更好的,不是吗?”
青黎的眉心没有松开,直到秦宸章说完,她才说:“所以你对我好是有条件的。”
秦宸章一怔。
“但我并没有要求你如此对我,我原本也不需要因此而负担。”青黎声音淡淡,“而且今日你拔剑相向,也能算在对我好的范畴里面?”
“你——”秦宸章差点破防,勉强缓了下,再次开口:“可我想要你对我更好些,本来也是人之常情,你,你怎能说出如此无情的话?”
“伤你的事是我不对,我都道歉了……”她咬了下唇,继续道:“我是一国公主,我都这么说了,你还想让我怎样?你也卸了我的胳膊啊,疼死了,这还不能相抵吗?”
青黎能听到她气息明显不稳,说到后面,不知是气急,又或者委屈的厉害,音调高得有些破音。
“若是其他人,我早就把她杀了……”秦宸章咬牙,声音渐低。
青黎自然可以反驳,但在这一刻却又什么都没说。
秦宸章也停下来,彼此陷入沉默。
正是夏深,窗户大开着,窗沿下种了些驱蚊香草,紫粉色的花瓣柔嫩,迎着风送来一阵阵清香。
虽还未入睡,但青黎已经将束发解开,只用发带松松挽着,鬓角处有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被风吹动,缠在白净的脸侧。
秦宸章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开口:“你的伤……伤在哪了?”
“后肩。”
青黎微顿,补充道,“只是被瓷器碎片戳到,没什么大碍。”
秦宸章又问:“那你上药了吗?”
青黎说:“嗯。”
“谁给你上的药?”秦宸章问。
青黎说:“我自己。”
秦宸章啊了声,说:“不是在后肩吗?你自己怎么上的药?”
青黎说:“用手。”
虽然是很敷衍的两个字,却让秦宸章抿唇,有点想笑。
气氛像是要好起来,秦宸章伸手去拿那个瓷瓶:“我这个药是皇家特供的,肯定比你的药好。”
秦宸章一边说着,眼睛却盯着青黎的肩膀,左肩,右肩,夏季轻薄的衣衫服帖的落在肩头,完美的勾勒出肩颈的线条。
她将视线移到青黎脸上,问:“伤口在哪边?要不然我帮你重新上药吧?这个金疮药真的很好用,最主要的是还不会留疤。”
青黎摇头,说:“不用了。”
秦宸章抿唇,轻声说:“你别生气了,我就是想看看你伤的重不重……帮你上个药也不行吗?”
青黎没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秦宸章一下子闭上嘴巴——明明知道她是看不见的,但她那样看过来,还是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良久,青黎才移开视线,又重复一次:“不用了。”
秦宸章说:“……哦。”
第116章 古代宫廷16
出门的时候, 角门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小人姓王,单名一个房字,公主有令, 以后由小人为姑娘赶车。”来人声线微粗,言辞简短利落。
青黎微愣。
身旁范迎雪小声吸了口气, 转头看过来,等了片刻, 才问:“要坐车吗?”
青黎已经回神, 倒也没有做些无谓的推拒,干脆点头:“坐。”
范迎雪先上了车, 随后躬身去扶青黎,应小禾也在旁搭着手。
青黎一坐下来便察觉到这马车收拾得极好, 平稳厚重,案几上还点了云禾香, 两侧纱幔低垂,就连前头那马也是好马, 蹄声哒哒, 鼻息有力。
范迎雪对王房说了地址, 随即合上车门,难掩羡慕的感慨:“青黎, 公主待你当真是好。”
应小禾一听便放下好奇地掀着帘子往外看的手, 扬起声音:“那当然了, 我们姑娘跟公主可是一起长大的, 感情可好了,马车算什么, 公主还送过夜明珠呢,这么大——”
“小禾。”青黎出声。
应小禾赶忙停止比划, 但下巴依旧抬着,眼睛闪亮,表情于有荣焉。
范迎雪比应小禾大十岁,自然不会跟她计较,只是有些好奇地看了眼青黎,对方的神色却一如往常,面容素白,波澜不惊。
她在深宫多年,自诩见过不少贵女,但有这份气度,又这么年轻的,当真是少有。
更何况,她还是个……
范迎雪心中微叹,把视线从她那双眼睛上移开。
青黎对于马车之事却没有这么多纠结,她今日休沐——公主府上医正的休假制度与太医院一脉相承,除了日常节日外,一月分为上中下三旬休假,即每十日休息一天。
如今人们普遍早婚,医所里那几个男医正都已成家,医女中许琴也已婚嫁,每次旬假,大家自然都是各自归家休息,只青黎,是实打实的吃住在公主府,平日里偶有出门,也都走不远。
至于范迎雪,她之前一直待在宫里,日常的工作主要是辅助太医们给宫里的各位娘娘小主看病,宫中十余年,她能熬下来,并且顺利抓住机会出宫,自然不只是因为运气好,其心性、能力都可谓超拔。
可惜如今女子从医并不是主流,即使挂了官职,依然只能为末,平日施针下药也都是其他男医正的副手。
但青黎却对她很感兴趣,特别是在听说她母亲从前也是医女后。
这个时代,人们对技艺的传承有种近乎苛刻的吝啬,传亲不传贤,传男不传女,艺勿尽传,教徒留一手等等,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导致很多高明的手艺、配方都无端断绝。
青黎从前与素济道长在乡间行医,遇到一手札的疑难杂症,无从下手,也不敢轻易下手,毕竟治病不是做实验,除非对方危在旦夕、间不容发,否则她不可能拍脑袋就去做尝试。
可想取百家之长又如此艰难。
青黎倒也没想过要在医术上走多远,如今求知求解,不过是秉持本心,对其选择尽力而为罢了。
太医院是这个时代杏林中人最高级别的归属之地,范迎雪在宫中行医时跟随的都是名医圣手,多年积累,经验深厚,医术早已高于这世上大多数医者,特别是在妇科上。
当世女子求诊,无论是乡野农妇,又或者皇亲国戚,遇妇科或外伤疾病时,都羞于向男大夫开口,久而久之,小病不治,大病难医。
这一世,青黎目不能视,于行医上有困,她也不强求,便打算收载一些妇科病案,记录为类似《女医杂言》的医书,供人借鉴。【1】
她这想法尚未对医所里其他人说,只未瞒范迎雪。
范迎雪闻言自然震惊,震惊过后却又心热,思索几日,果然与青黎一拍即合。
范迎雪今年二十七岁,这个年纪,在乡间都有可能做祖母了,但她因留待宫中,一直未做婚嫁,即便现在出宫,也对成家没多大兴趣,反而对医术之事越发喜爱。
立书著作对青黎来说只是很普通的想法,可在当世,却是件很了不得的事,范迎雪为此报以极大的热情和认真。
青黎今日便是跟她一起去骊京郊外,拜访其母亲——范迎雪的母亲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稳婆,她幼时能被收进太医院做医女,正是因为有此家传。
青黎刚出门不久,秦宸章便知道了。
她上午没有出府,正在书房里看昭义郡献给她的中秋节礼单。
这还是自秦宸章受封以来要过的第一个较为重大的节日,昭义郡的郡守倒是颇有眼色,非常及时的把贺礼送来。
秦宸章闻言,抬头问:“她出去做什么了?”
“听闻是去径河县拜访范医女的母亲,范医女一同去了,她母亲是稳婆,想来应该是谈论些医术上的事。”
秦宸章点点头,托腮,又问郑意:“你说,我要不要让她搬到韶光院来住?离得近些。”
“暂时还是不要。”郑意想了想,说:“我瞧着青黎姑娘是真心喜欢做大夫,平日里府上若是有人求到她面前,她没有不应的,前几天,我还听几个丫鬟们说青黎姑娘主动找她们诊脉,这又趁着休沐出去会访稳婆,好不热心。”
郑意笑着说:“殿下,她现在住的院子离医所和药房近,平日里做事方便,可若搬到韶光院,那就太远了。”
秦宸章撇嘴巴,不再说什么,垂下头继续看礼单,过了一会儿,拿起笔在上面勾画。
“这几个单独拿出来,到时候送宫里去。”
“是。”
秦宸章又翻了下,看到后面,手指微点,嗤笑:“南海骊珠——南海离昭义郡十万八千里,算哪门子的特产。”
她一边说,手上却没忘记再勾一笔:“把这珠子也拿出来。青黎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些东西,在清阳观,池子里捡的石头都跟宝贝一样。”
郑意不禁侧目看了她一眼,她家公主言语间明明嫌弃得很,可眉梢却又是舒展的。
不过秦宸章很快便收敛了情绪,合上礼单。
“就这些。”她搁下笔。
郑意伸手把礼单接住,道:“这是从殿下封地来的第一批节日贺礼,您把最好的挑给皇上,皇上一定能感受到您的一片孝心。”
秦宸章闻言勾唇,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半晌,又抬眼,“要过中秋,秦元良该放出来了吧。”
郑意点头:“听宫里说,贵妃最近多次去御书房,方大人、路大人也都上书为太子求情。”
“啪——”
秦宸章把礼单重重扔到桌上。
但无论如何,秦元良也不可能仅仅因为一次插手禁军调令便失去其东宫地位,中秋节当晚,景贞帝携太子于皇宫摆起御宴,又邀京内重臣命妇共乐,同赏秋月。
秦宸章作为女子,未婚嫁,循例不能入座。
她给皇帝送了礼,得了几句夸赞,一出宫脸色却挂起来。
此时还未完全入夜,骊京城内便已经张灯结彩,秦宸章一直未开窗,却也能感受到外面飘摇的花灯,喧嚣的人声混合着鼓乐、长笛,有戏班子搭在长桥之外,纤细悠长的对唱似是蕴含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咿咿呀呀地传过来。
好一派人间烟火。
富丽堂皇的皇家马车却被这人间烟火堵在路上。
秦宸章一点过节的欲望都没有,脸黑得要杀人。
郑意说:“今晚城里有烟火,所以路上人有些多。”
秦宸章问:“顾一芳和钱明是死了?”
“殿下,今夜中秋,若是侍卫们与行人起了冲突,怕是不好……”郑意小心解释,又撑开一点窗帘看向外面挤挤攘攘的人群,想了想,转头:“要不然您下车——”
秦宸章掀了下眼皮。
“要不然我让人把青黎姑娘叫出来,陪您逛逛?”郑意眉心一跳,忙加快语速,“青黎姑娘以前一直在清阳观,想来还没在城里过过节呢,而且今晚还有烟花放——”
“让一个瞎子陪我看烟花?”秦宸章声音凉凉。
郑意闭上嘴。
马车里气氛沉凝,唯有那戏班子的唱腔持续不断地传过来,佳人郎君,悲欢离合,缠绵悱恻。
秦宸章停了一会儿,突然道:“给我换套衣服。”
郑意舒了口气,赶快应下。
皇宫距离昭义公主府并不远,秦宸章的马车又走过一半,所以她在车里换过衣服后并没有等太久。
青黎过来的时候,手里竟还拿了个糖人。
秦宸章情绪终于缓过来一点,伸手要去接,转而就看见跟在青黎身边的那丫鬟手里抓着的竹签,竹签上面贴近手指的那块还有一口糖没啃完呢!
秦宸章咬牙切齿,转身就走。
后面一群人匆匆跟着。
应小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总知道公主最大,赶忙把竹签上的兔屁股一口咬掉,然后拽起青黎的胳膊就撵过去。
青黎皱眉:“应小禾。”
应小禾却光顾着追前面那位月白衣裙、金冠束发的公主,只来得及胡乱应一声,然后急急地说:“殿……不,她、她跑了,我们快追过去——”
路上人多,原也不该这般跑动。
青黎被她拽着,肩膀撞到一个妇人,又碰到一处围幡,最后只能转动手腕,一拧一抽,脱离开来。
应小禾个子也不高,动作倒是快,像是忽得没反应过来,瞬间就消失在人群里。
青黎站在原地没动,面容在阑珊的灯火中呈现昳丽之色,眸色却有些空白。
很多声音,很多味道,可眼前却只有沉沉的黑夜。
她听到有人从她面前走过,刚想抬脚,却是源源不断地有人过来。
她闻到熏香,也闻到汗渍,灯笼中的蜡在烹烧,石板缝中的青草来来回回被践踏出汁液。
她像是一分为二,意识高高在上,浮在灯火通明的骊京之上,俯瞰这场盛大繁华、行人如织的夜会,身体却被囿于尺寸之间,一步也无法迈出。
“青黎!”
青黎应声转过头。
嘭——
夜幕之上,蓦地炸起无数的烟火。
第117章 古代宫廷17
秦宸章的手很暖, 骨肉匀称,肌肤细腻,是养尊处优的手。
五颜六色的绚烂烟花绽放在夜空, 骊京城上亮如白昼,所有人都驻足停留, 仰头望着天上的璀璨。
秦宸章微微用力,把青黎往自己身边拉得更近。
青黎眨了下眼睛。
秦宸章动动唇, 说:“人太多了。”
青黎嗯一声, 就那么站在她面前,中间堪堪够放一个糖人的距离。
天空中此起彼伏的亮色映在两人脸上, 秦宸章没有抬头,烟花有什么好看的, 每年骊京城都会放,中秋会放, 春节也会放,没意思……
秦宸章胡乱想着, 眼睛却一直盯着青黎的脸。
青黎像是知道她没在看烟火, 把手里的糖人举高了些, 问她:“吃吗?”
声音在人声鼎沸和烟花炸裂之中有些失真,反而显得温柔。
她手里的画糖人色泽鲜亮, 线条却极简单, 秦宸章看了两眼竹签上那颗明显是某种动物的头。
“是麒麟。”青黎提前回答了她的疑惑。
秦宸章嗤了声, 说:“哪里像麒麟?明明是四不像。”
她倒也不怎么爱吃糖, 更何况这种在街边小摊子上做出来的玩意儿,对她来说远不够精巧美味。
但吐槽完了, 还是低头咬一口,一口把麒麟的头咬掉, 咬得嘎嘣脆。
青黎听着她的动静,不禁笑了下。
秦宸章心里想,她为什么笑?她笑什么?
“你怎么不吃?”她问。
青黎说:“这个是给你买的,我不爱吃糖。”
秦宸章心里想,给我买?你不还给你那丫鬟买了一个?谁爱吃糖?我也不爱吃。
“嗯,还不错。”她说。
青黎又笑了下。
第一波烟花的高潮持续一会儿,终于散了,人群重新开始流动。
秦宸章拉着青黎,随着行人往前走,时不时转过头看她一眼,街边花灯垂挂,还有些燃起来的火堆,光线带出温暖的橙黄,她又垂眸,去看彼此相握的手。
两人的肩膀挨着,青黎穿的依旧是袖口收拢的交领齐腰襦裙,很利落,但也贴身,肩颈处纤薄的线条全勾勒出来,身形挺直,体态清雅。
相比而言,秦宸章身上虽然同样是襦裙,却是华丽的宽袖,手臂垂下时,月白流金的布料叠落,轻易便把两人的手藏了起来。
秦宸章收回目光,没说什么话,心底却生出一种隐秘的愉悦。
今夜骊京没有宵禁,天上烟花已经凋零,路上游人却不见少,摊贩趁着今日夜会大张旗鼓,文人相约把酒,少年作乐寻欢。
秦宸章原本对这些热闹没什么兴趣,此时却被感染,看到一盏奇特的走马灯,便侧身说:“以前见的多是铁马回旋,这个灯上却是两人持枪对打,挺有新意。”
青黎点头:“那买一个吧。”
秦宸章原本只是随口一说,闻言才抬手,身后有人走过来,给她掏银子。
小贩瞬间喜笑颜开,连连告谢。
又走几步,遇到一人打铁树银花,围观者众多,妇人托盘讨赏时众人却纷纷退避,一哄而散。
青黎拉住秦宸章:“你不是也看了么。”
秦宸章微顿,没反驳自己只是路过瞥一眼,皱着眉说:“那我只掏一个人的钱。”
青黎笑着说:“好。”
哐一声,随手扔出的却是一锭二两的银子。
再走过去,是搭在树下的戏班子,梨园优伶唱着才子佳人,曲笛唢呐伴着月琴琵琶,座下人头攒动,呼喝声此起彼伏。
秦宸章说:“你若是喜欢听,我叫戏班子去府里唱。”
青黎摇头:“太吵了。”
秦宸章唔了声,说:“我也觉得太吵了。”
两人走过长桥,桥外沿着河边的树上挂了一路灯笼,精明的生意人在灯笼穗上垂挂纸条,上书诗文、对子、谜语,略带了些书卷气的游戏引来无数富家小姐、青年才俊。
秦宸章随手捏住一张纸条:“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她说完转头看青黎。
青黎似有所觉,开口道:“日月日。”
秦宸章重新换一个:“耳朵长,尾巴短,只吃菜,不吃饭。”
青黎说:“兔子。”
秦宸章再换一个:“一边为红,一边为绿,一边喜风,一边喜雨。”
青黎说:“秋日秋。”
秦宸章拉着她从这棵树走到那棵树,从灯谜,到对子,最后折在诗文上。
秦宸章说:“对古人诗词最不动脑子,你偏都不知道,让你平日里净看些药啊草啊的。”
青黎也不恼,说:“术业有专攻嘛。”
秦宸章轻笑。
人群中不少人驻足看着她们,偶尔左右环顾,小声问询这两人是京中哪家的姑娘。
讨论的声音渐大,引得秦宸章抬眼扫过,笑意顷刻间隐去,目光透出冰冷,明明还是那张艳若朝霞的面容,神情却在一瞬间如同刚刚出鞘的宝剑,锐利逼人。
几人一静,下一刻,便有身穿玄衣腰挂刀剑的侍卫从后穿过,只往几人面前一站,不发一言,便令人噤若寒蝉。
青黎晃了晃秦宸章的手。
秦宸章表情一缓,转过头,中途却又顿住。
四周无数灯笼高挂,但毕竟已经入夜,偏僻处仍有些昏暗,秦宸章眯了下眼睛,才看清不远处树下,那位蓝衣男子正陪同带着帷帽的女子仰头看着同一只灯笼。
彼此举止倒不算亲密,但——
青黎问:“怎么了?”
“看到一个,”秦宸章声音莫名,停了下才说:“熟人。郑意。”
她尾音提高,郑意忙从后面走过来。
秦宸章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
郑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脸色微变,却也没开口,径直退下去。
她们不出声,青黎也没问,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秦宸章很快收回目光,问她:“走这么久了,累不累?要回去吗?”
青黎点头:“回吧。”
两人往昭义公主府的方向走,之前被围堵的动弹不得的马车已经顺着人群出来,正停在路口。
应小禾跟车夫一起站在马车旁边,眼睛通红,看见青黎就要跑过来,却被秦宸章一看,哆嗦一下直接跪到地上。
“小禾?”青黎下意识就要将手抽出来。
秦宸章却没松开,还是拉着她的手,从应小禾身边走过的时候,才淡淡道:“跪着吧,明早再回去。”
青黎微皱眉。
秦宸章便轻飘飘地说:“要不然就按照宫规,乱棍打死好了。”
应小禾瞬间面如死灰,匍匐在地:“公主、公主饶命……”
青黎也不由得出声:“殿下。”
秦宸章低声说:“我又没说一定要打死她……内务府都送的什么蠢货,伺候人都不会。”
说着说着板起脸,斥责青黎:“都是你惯的,有你这么驭下的吗?她是你丫鬟,不是你妹妹。”
青黎没反驳,面容甚至呈现出一种乖巧。
秦宸章看的心底发痒,用力咬了下唇内的软肉,将声线放的平稳,继续道:“就让她跪着,看她下回还敢不敢带着你乱跑。”
青黎沉默了下,退而求其次,“让她回去跪吧。”
秦宸章闻言,立马便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青黎捏捏她的手心,道:“下次她肯定不敢了。”
被她一捏,秦宸章的手心,连带着喉咙都开始痒,她咳了下,想松口答应,却又停住,目光看着青黎的眉眼,突然来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你回去给我看看你上次受的伤。”
青黎一愣,疑惑:“已经愈合了,还看什么?”
“愈合了吗?”秦宸章有点没想到,反应过来后却依旧没放弃,道:“但是,我还是想看看当时伤的重不重。”
“不重……”
秦宸章晃她的胳膊,语气很软:“看一下嘛。”
青黎唇角微抿。
秦宸章看着她,莫名生出紧张,又咳了下,无意识地咬着牙。
好在青黎最后还是应了。
一行人连着应小禾回到公主府,晚间秦宸章没在宫里用膳,回来路上走了一路,只吃了两口糖人,所以回去之后先吃饭。
饭罢夜色已经很深了,城内的喧嚣似乎也降下来,外面静悄悄的。
青黎没怎么磨蹭,直接进秦宸章房内解开衣衫。
秦宸章吓了一跳,忙把其他人都赶出去。
伤口在右肩上侧,是当时被郑意推到博古架上碰的,尖锐的瓷器碎片扎破了衣衫,刺入血肉不到半寸,如今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伤口确实已经愈合,疮痂也已经剥落。
青黎拢着衣领,随意道:“看吧,已经好了。”
秦宸章慢半拍地哦了声,虽然跟她想的有些出入,但她还是走过去,单膝跪在椅子上,手掌撑着桌面,俯身凑过去。
骊京的中秋时节一直不冷,甚至还残留着夏季的炎热,青黎身上只穿了襦衫和中衣,交领一拉,轻易便露出半个肩头。
她身上衣服很素,中衣是月白色,襦衫是淡青色,只边襟处有一圈黄色滚边,绣着云纹。衣服素,衬得肌肤也素,素到雪白。
秦宸章看过她洗澡,但此时距离近了,才看清楚她脖颈、肩头处肌肤饱满,纹理细腻。
她伸手碰了碰青黎肩胛骨上侧那一点粉色,新长出来的皮肉,红润,在旁边白皙的肌肤中格外显眼。
“抹了我给你的药吗?”秦宸章问。
青黎嗯了声,而后就要把衣领拉上来。
却被秦宸章的手指勾住。
青黎侧头回望。
“我还没看完呢。”秦宸章说。
“还看什么?”
秦宸章抿唇,有点不满,也有点心虚,她欺负青黎看不见,放任自己的耳根变红,鼻尖出汗,只顾放轻声音说:“刚才太快了,我都没看清。”
青黎开始头疼她的胡搅蛮缠,刚想用力把衣服拉上,就听秦宸章继续道:“青黎,你上次一直都没说原谅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青黎皱眉:“没有生气。”
秦宸章慢慢哦一声,又说:“上次是我不对,我以后都不会伤你了。”
青黎没说话。
秦宸章看了眼她的侧脸。
这个角度里,青黎的长睫微垂,眼尾却因为睫毛的卷翘而露出飞扬的模样,额头、鼻尖、唇瓣、下巴一线勾成,神色很淡,像一块雕琢而成的玉。
可她偏偏香肩半露,衣衫不整,脖颈间小衣的带子都清晰可见,殷红,细细一根。
秦宸章有点喘不过气,只能张唇,用嘴巴呼吸。
“你信不信嘛……”她小声说,身体往前俯了俯,温热的鼻息几乎扑到青黎的肩头,甚至连她身上的香也在逐渐侵袭。
青黎却忽而起身。
秦宸章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忙用另一只手撑着桌面,抬头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青黎把衣领拢好。
秦宸章快速眨了两下眼睛,神色有些懵。
青黎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声音平铺直叙:“殿下今天在街上遇到了熟人。”
秦宸章说:“是、是啊……”
青黎勾唇,问:“是驸马吗?”
秦宸章张张嘴,一下没发出声音。
第118章 古代宫廷18
秦宸章在做公主时共有三位驸马人选。
她的第一任驸马是归德侯从子常殷, 景贞二十二年初由皇帝亲钦为驸马,经礼部卜期,定来年二月初七为出降日。
但在此期间, 常殷与他人通奸被发现,皇家颜面因此受损, 此桩婚事便由此作罢。
而后景贞二十三年,突厥王子进京, 提出求娶昭义公主, 后突厥王子班师回国,还未走出燕国国境, 便离奇身亡。
突厥以此为由侵扰边关,朝中更是有流言, 说突厥王子之死实为昭义公主所为,昭义公主为求清白, 自请出家从道。
至此直到景贞二十七年,昭义公主二十三岁, 才终于有了一位正式的驸马, 彼此婚姻延续三载, 秦宸章登位前夜,于寝宫之中命人将其扑杀。
而在此时, 秦宸章对她首位驸马的态度还很微妙, 归德侯是先皇姐常山公主之子, 按辈分来算, 归德侯与当今皇帝是表亲,其长子常仪如今是奉车都尉, 可谓是天子近臣,相对而言, 从子常殷虽出身显赫,但声名却远比其父兄要弱上许多。
不过,也正因如此,景贞帝才会选他做公主驸马。
当日钦定之前,皇帝问询过秦宸章的意见,彼时秦宸章并未抗拒。
若要说她对常殷有什么感情,那必然是说笑,但秦宸章同样清楚,公主长至十八岁还未婚嫁,在皇室之中已经少见,景贞帝表面上随她喜好,但其实早已做下决定。
秦宸章向来对婚嫁之事没什么期待,在她看来,相比于要招一个令皇室都要严阵以待、惊才绝艳的豪门贵男,倒不如选一个不出挑的任她搓扁揉圆,她可不打算婚后囿于一室。
鉴于此,常殷在各方面也勉强符合她的预期。
郑意回来的时候,青黎还没走。
“殿下。”郑意看了眼青黎,欲言又止。
秦宸章碰了碰鼻子,说:“没事,那什么,直接说吧。”
郑意不再迟疑,回道:“属下一路跟随常都尉,最后见二人进了平乐府。属下着人查问,才知那女子是平乐府的女乐,姓齐名锦瑟,原是考功侍郎齐安之女,五年前齐安因徇私舞弊案下狱,齐锦瑟便因此下发平乐府。”
秦宸章对此倒没露出惊讶,抬抬眼皮:“没了?”
郑意微微一顿,声音慢下来,斟酌道:“据平乐府乐署丞所言,常都尉自两年前便开始频繁出入平乐府,与齐锦瑟私交甚密,常宿府上,不过自年初后他便少现于人前,想来应是忌惮公主。”
秦宸章闻言,不冷不热地呵一声:“若当真忌惮,也不会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臂同欢。”
郑意垂下眼睛。
“嗯,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秦宸章没再追问,一边拎着茶壶倒了杯水,一边随意道。
郑意走后,秦宸章才长长叹口气。
“青黎,他们欺负人……”
秦宸章脸蛋一垮,没忘把茶杯推到青黎面前,然后去牵她放在桌边的手,作势可怜地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青黎对她的撒娇敬谢不敏。
秦宸章便继续晃她的手,拉长声音:“怎么办啊怎么办……”
青黎抿唇,又松开,半晌,没什么情绪地说:“派人盯着平乐府,待常殷上门,堵其房内,施鞭笞之刑三十。”
秦宸章一愣,而后两眼发光,神情甚至有些震惊:“你怎么知道我想这么做!”
青黎没说话。
她当然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秦宸章。
有一瞬间,青黎甚至想,如果秦宸章知道自己知道她的一切,是会觉得有趣,还是会感到恐怖?
秦宸章哪里清楚她在想什么,还在继续晃她的手:“青黎,你也太懂了我吧,我就是想抽死他。”
秦宸章在那个未来里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常殷被她亲手抽去半条命,抬着从平乐府出去,归德侯自知理亏,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悄悄就把人收回家了。
之后秦宸章等了两日,见常家没动静,知道归德侯还不打算放弃这门婚约,便暗地里将消息透给了秦元良。
秦元良之前刚在她手上吃过亏,一门心思想找补回来,听说她把准驸马打了个半死,立马便在朝上告昭义公主跋扈,行事狂悖。秦宸章状作无奈,这才不得不“羞愧万分”的在景贞帝面前把遮羞布揭开。
这门“好”婚事可是皇帝精挑细选来的,如今被打脸,还闹得众人皆知,景贞帝果然大怒,怒斥归德侯家风不正,收回常殷敕封,连带其兄都被牵连。
婚事告吹,皇帝自然是要给受委屈的女儿多多安抚,至于太子,兄妹阋墙,徒惹人非,实属心胸狭隘。
青黎对秦宸章时时刻刻要在景贞帝面前给太子上眼药水的事接受良好,她如今还未掌权,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公主,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实属难得,等再过两年,秦宸章正式插手朝堂,那才是她真正大放异彩的时候。
八月下旬的一日傍晚,秦宸章那天刚好得空,跟青黎在院里下棋,侍从来报,说是常殷又去了平乐府。
“这才几天,还真是情深,”秦宸章伸手,毫不留情的把面前黑子快要被逼进绝境的棋盘一糊,甩甩衣袖站起来,又问:“青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凑个热闹?”
青黎对捉奸没什么兴趣,摇头拒绝。
秦宸章还挺失望,但后来又想到平乐府那种地方藏污纳垢得很,原也不适合青黎过去,便只随身带了郑意,又领上几个护卫。
平乐府是教坊司三大乐府之一,教坊司延续前朝官制,早在大燕开国时,还只负责庆典、迎宾奏乐歌舞之事,但绵延至今,却已经成为一所大型的官方妓//院,专门取悦于权贵皇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发前青黎对这种事表现的兴致缺缺,连带着秦宸章也觉得没劲,生气也没有,兴奋也没有,倒像是在干活。
她带人驰马而入平乐府,进后院,上二楼,一脚踹开门,常殷跟一粉衣女子正坐在厢房里大手拉小手互诉衷肠呢。
秦宸章二话不说,一鞭子抽过去。
杀猪般的惨叫骤时响起。
那粉衣女子尖叫一声,愣了下后,连滚带爬地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秦宸章没管她,劈头盖脸先给常殷抽了十几鞭子,而后才甩了甩胳膊,把鞭子扔给郑意,颇有些苦恼道:“我手劲太小了,剩下的你来。”
说完她转身坐到旁边椅子上,此处桌椅临窗,她还特意伸出手把窗户打开。
马跑得快,她又没废话,此时天色都还没完全暗下来,遥远天际上像是打翻了一罐朱砂墨,橘黄和红橙被大面积的涂抹晕染,映着这寻欢作乐处的金粉琉璃,当真是乱花迷眼。
耳边是常殷逐渐降低下来的哀嚎声和咒骂求饶,楼下也逐渐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秦宸章大大方方地跟那些人对视。
她本就没打算做遮掩,当然也不怕被认出来,反倒是有几个之前出入过宫廷的年轻男子一看见是她,忙垂头躲到后面去了。
秦宸章甚至还看见两男子相携搂抱,推开门探出半个身子直往外瞅,衣衫凌乱。
“平乐府还养小倌呢?”秦宸章似笑非笑的瞥了眼在旁陪同的乐署丞。
乐署丞四十出头,在京文官中官职从九品,芝麻绿豆大的官,在公主面前哆哆嗦嗦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是,是……”
秦宸章收回视线,屋内郑意三十鞭已经完结,常殷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殿下。”郑意微微躬身,手上鞭子被血浸润,颜色越发鲜艳。
秦宸章说:“另一个呢?”
侍卫闻言,大步走到屏风后,把一女子拽出来。
齐锦瑟发在教坊司的时候尚未及笄,如今年纪比秦宸章还要小,此时被这阵仗一吓,连看地上的常殷一眼都不敢,侍卫一松手,她便委顿在地。
“抬起头看看。”秦宸章声音淡淡。
齐锦瑟全身抖若筛糠,好半晌才敢抬起头。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因为面无人色,倒看不出多少艳丽,但依稀能见精巧的五官,眉眼间一股温柔小意。
秦宸章看了两眼便兴致索然,屈指敲了下桌子,直接道:“把她——”
“公主,”齐锦瑟还以为自己要被杀,猛地喊了声,而后便止不住地叩头:“公主饶命啊公主,奴婢是被逼了,常郎,不,常、常公子是小侯爷,奴婢拗不过……”
“他算什么小侯爷,”秦宸章失笑,玩味的看着脚边的人,道:“放心,我不杀你,可你留在这儿,归德侯就要来杀你了。”
齐锦瑟身体一抖,是了,秦宸章一走,归德侯必来杀她。
她是证据,秦宸章可不打算让她被人毁尸灭迹,站起身:“把她带回公主府。”
“是。”
一行人雷厉风行,转身便往外走,屋内徒留一个躺在地上的常殷,只待所有人都走没影了,一直跪在外面不敢出声的小厮才敢跑过来,压低声音惊呼:“二少爷啊——”
乐署丞跟在马屁股后面一路送到门外。
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平乐府其他地方已经挂了灯,霏霏乐声不知从何处传过来。
秦宸章最后却挽了下缰绳,朝门口招了招手。
乐署丞赶紧一溜小跑过来,颤巍巍地问:“公主可是还、还有什么吩咐?”
秦宸章问:“你这府上有男子玩龙阳,那可有女子作对食?”
她声音不大不小,远处旁人听不见,乐署丞和附近的郑意必然听得清楚,闻言都惊了下。
秦宸章的神情却坦然至极。
乐署丞结巴道:“女、女子……也、也是有的……”
秦宸章闻言,微一挑眉:“还真有女子过来寻欢?是京里哪家的小姐夫人?”
“那、那倒不是……”乐署丞脸上的冷汗噌噌往外冒,也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在金枝玉叶面前说,磕巴了许久,才含糊道:“是有些女乐自己寻的……”
秦宸章恍然,随即也没再说什么,径自坐直身体,拉住手里的缰绳。
几骑绝尘而去。
等回府了,郑意都还一直神思不定,纠结良久,寻了个没人的空儿,小心翼翼地问公主。
“殿下,您今天在平乐府,问女子对食,是,是什么意思?”
“嗯?”秦宸章眨了下眼睛,想起来,啊了一声。
她没直接回答,反而说:“对了,你记得提醒我,等找个时间,我要去学习学习。”
学习?
郑意更蒙了,学什么?
第119章 古代宫廷19
秦宸章走出钦安殿。
她今日进宫面圣是谓示弱请罪, 所以身上穿了宫装,帛裙,绲带, 簪珥,步摇, 绛红与玄墨交织,袖角裙裾处云卷流金。
她坐上高辇, 无数宫人前簇后拥, 却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偌大的皇宫也沉浸在肃静中,只有逐渐凛冽的风吹过巍峨的角楼, 发出呼啸的悲鸣,飞檐之上的雕龙披上金鳞金甲, 狰狞的龙头高昂,似欲腾空而起。
辇舆在宫道上与太子不期而遇。
秦元良从东而来, 身边跟着太子少师,一连串的侍从监人俯首在后。
秦宸章远远便看见了, 忽的露出一抹无声的笑, 明媚, 艳丽,唯有唇角勾起的弧度却似轻蔑。
她抬了下手指:“别停。”
秦元良已经驻足等她前来行礼, 神色冰冷, 可直到辇舆即将擦身过去, 他的表情才骤然龟裂。
“站住!”
出声的是太子身旁一袭青袍、腰系铜带的男子, 他阔步上前,直接拦住宫人。
辇舆一顿, 珠帘轻晃。
“请公主下辇!”
辇舆未动,只秦宸章抬了抬眼皮, 来一句:“曲大人好呀。”
“太子为兄为君,公主为妹为臣,小妹见兄,礼当稽首,臣子见君,礼当跪拜!”曲岩义正辞严,朗声道:“请公主下辇!”
秦宸章闻言轻笑,居高临下的看了眼曲岩,转而又去看秦元良:“我若是不下,太子是不是又要去向父皇告状了?”
秦元良脸色立时铁青:“秦宸章!”
“太子是不是又要说本宫恃势骄横,跋扈无度,毫无皇家礼教。”秦宸章看着他,“这么多年,来来回回就这几个词,你说的不烦,我听也要听烦了。”
“你放肆!”
秦元良这两年一直被景贞帝打压,太子之位做的好不憋屈,心理承受能力也江河日下,稍微一激便面目狰狞。
秦宸章却只是轻轻挑眉:“太子还要动手不成?”
“兄友弟恭啊,曲大人——”秦宸章声音微扬,轻飘飘地看了眼无能狂怒的秦元良,最后落到前方曲岩身上,“曲大人身为太子少师,合该好好给我这兄长讲讲何为兄友。”
秦宸章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讥讽,道:“本宫也想问问,今日他毁我一桩姻缘,可有将为兄之礼、为君之礼尽到实处?”
曲岩眉心紧锁,正要开口,便听对方又一声冷笑。
“曲大人有功夫在这儿磨蹭,还不如快带太子去向我父皇请罪,反正驸马一事我是不在乎,可父皇却在乎的很呢。”
“我们走。”
辇舆重启,秋风卷着冷意在宫道之上呼啸。
“该死,该死,秦宸章,我一定会杀……”
“殿下慎言!”
“曲、岩!”
曲岩声音微顿,叹了口气:“殿下,常殷是皇上亲自下旨钦定的驸马,您上书之前应该跟微臣合议才是……”
秦宸章忽而回首,目光准确的与满眼暴戾的太子对上,停顿片刻,启唇,无声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蠢货。”
其实若以看待历史的角度纵观燕国帝王史,自燕文帝之后,到如今景贞,随着皇权不断固化,政权逐渐稳定,燕国皇室早已经失去野心和危机感,储君的教育也随之懈怠,连续几任帝王的资质都平平无奇,其视线也基本局限于方寸之间。
例如景贞帝,他这一生都在做内部斗争,青年时的夺嫡登位,后来的外戚周筑,晚年又盯上太子东宫。
可除了内斗之外,他这个帝王再无其他功绩可言。
若是没有秦宸章,秦元良的一生也必然是他的复刻。
上行下效,一国皇室都如此,朝堂更如是,便是有激进之能臣,轻易也得不到重用,甚至还会被排斥,最后只能屈居闲散之职。
又比如曲岩,他居于太子少师,既不是因为文采斐然,也不是因为德高望重,而是因为他故去的父亲曾是丞相,他本人是丰阳曲家的家主。
但尽管如此,秦宸章还是对东宫一应属官眼红非常,毕竟无论那些人再如何昏庸,背后都代表着一整个家族或者派系的支持。
而她只是公主,世家勋贵可能会对她逢迎谄媚,但不可能为她效力。
秦宸章回到府上换了身衣裳,又去书房。
掌书女史听说她回来了,很快拿着昭义郡的田园征封典籍前去复命。
秦宸章年初得封昭义郡千户,便是说可以收昭义郡境内一千户人家的赋税,既如此,她挑的自然是当地富硕大户,大户人家旗下的隐户隐田在如今不算私密,她想做实封邑,自然不能被瞒骗。
可她看到一半便生出不耐,倒不是看不懂,而是觉得无趣。
秦宸章挥退女史,叫来郑意。
“青黎呢?”
“公主忘了?青黎姑娘之前不是说要收录一本妇科医案集,今日刚好是约那些医婆在外面叫茶。”郑意道。
秦宸章哦了声。
郑意看出她这会儿不想看典籍,便上前给她奉茶,一边感叹:“青黎姑娘年纪轻轻,既有著书立作之心志,又敢于付出行动,实叫我等自愧不如。”
秦宸章闻言直勾唇,说:“可不是么,从小就这样,胆大包天,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
她说罢喝了口茶,问:“她把人约哪了?”
郑意说:“约在城东一处茶肆,包了雅间。”
“约了几个人?”
“听说有七个呢,都是京郊各处有名的医婆,青黎姑娘给的酬劳丰厚,所以她们都很乐意赴约。”
秦宸章点点头。
过了会儿,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郑意想了想,说:“那些医婆都是京郊乡下来的,来回路程不近,应该不会聚到太晚。”
秦宸章哦一声,又对着册子看了几页,然后抬头:“等她回来,让她来找我。”
郑意应下。
等青黎一回来,秦宸章却只看到她脸色有些白。
“生病了?”
青黎摇头,说:“没,就是下午在外面吹了会儿风。”
声音微涩。
秦宸章直皱眉,从椅子上起来,伸手就去探她的额头:“你还是大夫呢,不靠谱。”
青黎反射性想躲,又没躲开。
秦宸章的掌心温热,轻易覆上额头。
青黎便不动了,眼睫纤长,微微垂着。
“没……”秦宸章反复摸了摸,半晌,觉得自己手心的温度比额头上的肌肤还热,“好像没发热。”
青黎嗯了声。
秦宸章的手却还在她额头上,垂眸看她黑黑的眼睫,白白的脸,浅粉的唇。
她本来也没什么邪念,谁知道一下子就需要隐忍了。
微一停顿,青黎晃了晃头:“真的没事。”
秦宸章这才把手放下,随后又吩咐侍从去熬汤药。
青黎拗不过,便说:“桂枝汤吧。”
桂枝汤主治风寒感冒,是基础汤药,侍从一听便知。
两人在书房坐下,旁有窑青釉鱼耳炉焚香,薄云轻飘,缠绕着书案上秦宸章惯用的苏合浸烟墨。
秦宸章叫她来也没什么事,就想让她陪自己看那些无趣的典籍册子,可一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又忍不住搭话,问她今天可有收获。
青黎点头。
她是托范迎雪的母亲请来的人,乡间的医婆在这个时代的杏林界中排在游医之下,几乎算是大夫中的最底层,她们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大多数连字也不识,甚至因为以女子之身在外行医,就连名声都不好。
但要说对女子病症的见识,青黎认为她们比宫里那些御医要强得多了,至少在她听过的所有医书里,有关女性疾病的解说实在是稀有。
越是有名的医婆越是年长,这些妇人在乡间行走多年,自是精明泼辣,多少也有藏金锁私的想法。
青黎没跟她们耍心眼,按照出题的模式买她们的答案,每有分歧,便彼此沟通交流,若不一致,则先作罢,若有一方可说服别人,并说出具体案例细节,青黎就直接拿银子买下。
她对那些答案倒也并非全信,但毕竟有多年学医的底子,又做过好几世的女子,见识足够,科学养人的常识也多,所以那些药方、诊治方法一出口,她不说全部能判断出真假,但多少能分辨出个七七八八。
“我已经跟她们说定一月后再约,她们若是有曾经遇到过的疑难杂症,也可说出来,大家一起商讨。”青黎说,“这些女医们有自己的人脉,想来下次赴约的人会更多些。”
秦宸章听得很认真,她对医术一窍不通,要说感兴趣也是对青黎这种巧妙的方法感兴趣。
“你这有点文人墨客举办诗酒集会,彼此探讨诗文辞赋的意思。”她总结道。
青黎点点头,说:“其实杏林界也有自己的交流集会,但对女医比较排斥,对妇科也一向点到为止,倒不如我自己牵头举办。”
秦宸章冷哼:“这些老家伙。”
青黎没接话,过了会儿,突然道:“殿下,你能把我的身契给我吗?”
秦宸章一愣,有点猝不及防。
“什么?身契?你要那东西干嘛?你要去哪?”她声量不由得渐高。
相比而言,青黎的声音很平静,“我想买个院子,自己——”
秦宸章瞪着她:“你想离开公主府?自己住到外面去?!”
青黎被打断话,微默。
“不行!”秦宸章已经完全黑脸,两个字斩钉截铁。
她可以接受青黎做自己的事,甚至给予欣赏,但绝不会允许她脱离自己。
空气沉默了一瞬。
青黎再次开口,继续刚才的话:“我想买个院子,自己做个药坊,这样以后大家可以约在药坊里,比较方便。”
医术交流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青黎既然选择做了,自然要考虑好各方面,尽量将其做的长久、实用。因此,一个固定的、不会被外界打扰的场所很有必要。
青黎解释完,微歪头,眼睛“看”着秦宸章,说:“没打算住外面。”
“……哦。”
秦宸章抿唇,将绷起来的肩膀松开,又咳了一声,说:“那我给你买院子。”
青黎说:“我有钱……”
“你哪有钱?”
秦宸章才不觉得她那点俸禄够用呢,京里地皮多贵啊。
青黎说:“殿下之前给了我不少珊瑚珠宝,卖了挺多钱。”
秦宸章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一下站起来:“你敢卖我送给你的东西!”
青黎随着她的动作抬起头,仰视,好半晌才眨了下眼睛,声音难得有点不确定,“不可以,是吗?”
秦宸章说:“当然不可以!”
“那都是我特别认真给你挑的!你怎么能拿出去卖掉!你!你过分!”秦宸章都有点急眼了。
青黎小声啊了下,然后说:“你给了好多,我都用不到……”
“那也不行!”秦宸章凶道。
青黎不说话了。
秦宸章抿唇,说:“就是不行。”
青黎哦了声。
秦宸章恨恨的坐回去。
第120章 古代宫廷20
喝了一碗桂枝汤, 还是没挡住,半夜开始咳起来。
青黎这具身体的体质不算好也不算坏,往日里到处走动, 锻炼是足够了,作息饮食都很规律, 倒是不常生病,一生病却有些绵延。
咳了两日, 秦宸章过去看她。
还没走近她住的院子, 先遇见了陈行远,自上次校场与太子发生冲突, 至今已经过去快四个月,公主府给他休了假, 放他在家里休养。
此时看,他应是恢复的很好, 身穿一袭玄色长衫,腰缠鹿皮蹀躞带, 头发束冠整齐, 低着头, 手里晃着一片玉兰叶,也不知道想什么那么出神, 走至很近了都没察觉到前方有人。
“陈护卫!”侍女出声提醒。
陈行远抬头, 吓了一跳, 忙把手里的叶子扔掉, 揖拜:“参见殿下。”
秦宸章抬手,问:“身体大好了?”
陈行远笑起来:“已经大好, 不日就可回府,多谢殿下关心。”
“那就好, ”秦宸章点头,又问:“你怎么会在此地?”
“属下,”陈行远似乎犹豫,顿了下,才道:“属下听闻青黎姑娘身体有恙,此前得她援手,还未亲自致谢,所以此番特意前去探望。”
“她救你一命,是该去谢。”
陈行远俯首:“殿下说的是。”
秦宸章原本没当一回事,直到她走进青黎的院子,看见院中那棵玉兰树。
此时正值秋深,玉兰树上的叶子已经凋落大半,露出斑驳的枝丫,有一个枝条长得极不老实,径直顺着房间窗户的方向长,近乎碰到合着的纸菱窗。
甚至房间内的桌子上,之前来人送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有一兜番梨葡萄,两包点心,一个暗红色的长盒,上面有海棠花的标记——秦宸章不认识,但从其花纹看,不难判断出是女子饰品之物。
旁边竟还有一个已经拆开的,是方歙砚。
秦宸章眼皮狂跳,伸手去拿砚台,歙砚出自歙州,歙州盛产石料,又以砚墨为著,其中上品,在京里也称得上一砚难求。
至于手上这块,表面打磨的极为温润,颜色细腻沉黑,不失为上品。
哐——
秦宸章却毫不怜惜地将砚台丢回桌上,声音里带着无名火,挑剔道:“这么丑的山形,怕是砚商卖不出去,才能被武夫捡了漏。”
应小禾原本正给她奉茶,闻言大气也不敢喘。
“殿下见多识广,自然是看不上这个。”青黎像是没听出来她的怒气,径直将倒扣在桌面上的砚台拿起来,指腹摸着砚台上方雕刻出的峰首,道:“造型是普通了些,但好在不影响使用。”
秦宸章看她手指抚摸砚台的样子更恼,转头便对侍从道:“去拿一台澄泥砚,要台州今年送来的贡品。”
侍从说:“是。”
秦宸章说:“现在去拿,快点。”
侍从应下,匆匆出去。
“我给你换台澄泥砚,澄泥砚质地最细腻,发墨而不损毫,你肯定喜欢。”
秦宸章说完,也不管青黎的反应,又去看那海棠纹礼盒,打开后,里面果然是一只女子样式的玉雀钗,精致的翠色雀尾点缀着温润的珍珠。
当世时,男子送女子钗饰,其含义再明显不过。
若说秦宸章刚刚只是不悦,那她看见玉钗时,脸色几乎可以说是难看了,她把那玉钗捏在手里,手指用力,几乎要把细玉折断的力度。
青黎把砚台重新放回去,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
秦宸章这才抬眼瞥她,虽说是病中,但她整个人几乎看不出来有恙,平静的神情让面容看起来温和,眼眸有异色,却因为情绪内敛并不显突兀,反而觉得神秘。
纤长的脖颈,如削的肩头,身体上起伏着女子该有的丰盈,和窄而软的腰肢。
她和自己同岁,就像自己一样,已经长大了。
“这玉钗水头不错,应该值不少银子。”秦宸章把玉钗在手指间一转,慢条斯理道。
青黎声音随意:“或许吧。”
“嗯,”秦宸章说,“那我买了。”
青黎抬头。
“怎么?你卖我送的东西就行,卖别人的就不行?”秦宸章问。
她这副阴阳怪气的做派,青黎想忽视也忽视不了,想了想,开口道:“其实这些东西我原本是不打算收的,若做普通探望之物,太过贵重,可后来陈护卫再三解释,说是聊表之前治伤一事的心意,是谢礼,我推脱不过,这才收下。”
她说完后,还将目光投向一旁静待的应小禾。
应小禾得到示意,忙磕磕巴巴地附和解释,说:“是、是这样的,殿下,陈护卫丢下东、东西就跑,就连这砚台,也是他自己打开要给姑娘的。”
秦宸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松了些,了然道:“这样啊,那他倒是用心……”
她说着,手往盒子里送回玉钗的动作却依旧一滑,钗子滚落,应着暗中使出的力度摔到桌子上,瞬间就断成两半。
“啊,”秦宸章没什么起伏的惊呼,然后无辜道:“手滑了。”
“玉器就是不顶用。”她摇头轻叹,指尖拨了拨断裂的玉钗,眼睛却看着青黎的脸,安慰道:“没事儿,青黎,我补你个紫金的,紫金难得,你若是拿去卖,卖个三进院子的钱都使得。”
青黎眉心微皱,没说话。
很快,玉钗换成了一支紫金飞鸾簪,歙砚被极品澄泥砚代替,从外头铺子里买的点心哪里有皇家特供的好吃,就连番梨葡萄都没躲过点评,昭义公主大手一挥,说以后自己院里的水果什么样的,青黎这里便什么样。
晚上的时候,秦宸章还特意把她叫过去。
“我给陈行远许了个好前程,”她笑意盈盈,说:“此后他不用再做我的侍卫了,我送他去从军做游骑将军,军中就数边疆军最好立功升迁,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远,没个三五年怕是回不来。”
“不过他也愿意。”秦宸章顿了下,继续道:“他此前一直在休假养伤,若不是今日在你那里碰见他,我还想不起来要怎么赏他呢。”
武将出身的子弟,从军做将军自然是比做侍卫有前途,但偏偏应在此时,旁人只会认为这是公主对陈行远的恩典,青黎却只觉得无奈。
她对陈行远确实没有一丁点儿想法,自然也给不了什么反馈,只能淡淡应了。
秦宸章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也有心思吃点心了,桌子上刚好新上了碟糕点,表面撒了白绒绒的糖粉,旁边缀着半颗红提。
她看看糕点,又看看青黎,随后捏了一块,就想去喂。
却不想,还没递到嘴边,青黎敏感的嗅觉就被凉腻的甜味一冲,喉间猛地一痒,她忙侧身掩嘴去咳,一带出后咳得还挺凶。
秦宸章忙把糕点扔到碟子里:“怎么啦?”
青黎摆手,咳嗽却有些压不住。
她这次着凉伤风实属平常,白日里几乎没什么动静,到晚上才会咳,虽喝了药,但想立竿见影却并不容易。
秦宸章站起来,走过去轻拍她的背,有点着急:“你你别咳了……”
青黎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忍了一会儿,终于把咳意压下去。
“好了么?”秦宸章弯着腰去看她的表情。
青黎抬头,长睫上有一点生理泪珠,烟雾般的眼睛在眼尾处泛出薄红,脸也红润,甚至是不正常的红,脸侧还有震出来的碎发。
有些狼狈,可又很艳。
秦宸章只看一眼,喉咙便也痒起来。
“好了。”青黎勉强开口,声音涩哑,带着明显的喘息。
秦宸章喉咙滚动了一下,伸手摸她湿漉漉的眼睛。
青黎眼睫一眨,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轻扫她的指腹。
秦宸章收回手,小声问:“你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青黎摇头,却没答,担心开口解释会吸进风再次引来咳嗽。
旁边有侍女适时递来一杯水,秦宸章接过来,说:“喝点水吧。”
青黎嗯一声。
秦宸章便把杯子抵在她唇边,青黎要抬手去拿,她便举高让开,说:“我喂你。”
青黎仰头“看”她一眼。
秦宸章另一只手还在她背上,隔着几层布料静静抚着脊背,彼此面对面,自己却又居高临下,这样的姿势,让她在此刻几乎是把青黎搂在怀里。
秦宸章看着她仰起来的脸,把水杯再次抵到她唇边,声音很轻,说:“我喂你喝。”
青黎没再坚持。
水色逐渐滋润唇瓣,秦宸章盯着看,心底压抑不住的兴奋,像野火在腾升燃烧,烧得手指都在轻轻发抖。
杯子倾斜的幅度很小,水喂得极慢,但她本就金枝玉叶,哪里会伺候人,倒也没人怀疑。
一杯水终于喂完,秦宸章随手往旁边一递,侍女赶紧接过去。
“还喝不喝?”秦宸章问。
青黎说:“不用了。”
秦宸章嗯了声,然后又伸手,擦她嘴唇上的水渍。
柔软的唇瓣被触碰,甚至因为手指的用力而被拉扯,细腻的纹理变幻出形状。
秦宸章不由得也张开唇,浅浅呼吸了两下,随即,她又在青黎皱眉前松开手,语带关切:“没有喝药吗?”
青黎往椅子后靠了靠,身体自然地与她拉开,说:“喝了。”
“你自己开的药?”秦宸章背手在身后,指尖潮湿,她捻了下,总觉得上面残留着她唇上的柔软,她问,“可有找李御医他们看?”
青黎摇头,说:“没事,已经慢慢在好了。”
“我知道你医术好,但医者不自医,明天还是找御医看看。”
“好。”
多温情脉脉的对话啊,秦宸章心里慢慢地想,眼睛却一寸寸划过她的脸,最后落在红润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