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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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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迢迢同杜氏拟定章程时, 比照往年行商的见闻并几册《士商类要》,再结合朝廷如今的局势,反复琢磨, 将晋阳城定为长途跋涉的最终处。

    战事多发河西, 晋阳地处河东, 远离纷扰,又曾是高祖、太宗的潜龙之邸, 设有行宫、庙宇,以追念萧氏先祖的丰功伟烈。

    故尔大舜凡有内乱, 皆要避战晋阳城, 以免祸延先祖。

    一行人先是从广陵湾乘坐客舫, 为防有线人尾随,多次换乘,确保无误, 才敢沿大运河向北。历经数月, 抵达黄淮北岸最繁华的漕运枢纽——东都洛邑。

    自洛邑弃船驾马, 同得力的镖局伴行, 加之官道附近不时有官兵巡弋,一路尤算太平。

    临到晋阳城附近, 一行人与镖局话别, 打马向北城门疾驰,因宵禁的时辰将至, 为图便捷抄行山道, 不想竟撞见匪寇在山野行凶。

    所幸要道治所之地, 不至于有大规模的匪患, 城内府兵接到线报, 即刻派出一队轻骑, 三两下便平息了这场祸患。

    只是平乱途中,宋迢迢乘坐的车马不慎受惊,几度颠簸,险些撞树,累得她将将结痂的伤处崩裂,惊痛交加,旋即便发起高热。

    杜氏遂催促苍奴加速御马,只盼望能在宵禁前安然入城,银鞍则是单骑飞驰,先行去打探消息。

    众人紧赶慢赶,总算在酉时末来到德化门外。

    距闭城尚余一个时辰,天光徘徊,云影昏昏,两扇高耸的铆钉门缓缓相阖,未留一丝缝隙。

    杜氏瞠目结舌,命苍奴上前问话,守门的参将手握漆枪,满面不耐,“匪盗诡诈,许副尉唯恐当中有漏网之鱼,命我等提前闭门。”

    杜氏等人初来乍到,籍契、路引俱是从牙人手中购置的,不敢轻易生事,苦等一阵,方才等来银鞍回话。

    原来他甫一见城门紧闭,应机立断,立即转道去近郊的村镇寻医问药,然而一无所获。

    杜氏救女心切,与相携的亲信轮番向参将说情,字字恳切。

    参将铁面无私,并不动容,杜氏急得几要落泪,宋迢迢的病势缠缠绵绵,近来好容易有些起色,依郎中的话须断一阵汤药,哪里料到有此飞来横祸。

    杜氏上前,敛礽肃拜,她低低道:“望郎君开恩,既离宵禁还有一会,想来街坊间仍有行人走动。只劳你传句话,命人寻位郎中,不说就近看诊,信手开几付褪热的药,应应急即可。”

    参将不肯受礼,锁眉抿唇,别过身不发一言。

    “求郎君开恩,实在是小女体弱,偏生此番病势汹汹……”女子眼含清泪,昔日铮铮傲骨当下间尽碎,双膝一折,就要下跪。

    碧沼赶忙搀扶,哀声道:“夫人不可……”

    苍奴双拳紧握,怒不可遏,银鞍更甚,长刀已然出鞘。

    参将大骇,登时斥骂起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忽听得远处金铃如泉振响,白驹披风沐雨奔来,连同马背上身着银甲、头戴玉冠的少年郎齐齐映入众人的眼帘。

    少年生就一张玉面,眉如剑锋,鬓似刀裁,浅色的薄唇,浅色的瞳仁,巍峨如同昆山岫玉。

    他低眸逡巡城门畔的一干人等,细雨晕染他的肌肤,使他的肤色愈发白,眼尾那颗青痣愈发明显。

    城楼上高挂的羊角灯被风雨敲打得摇晃,暖黄光晕跃过他的面容,少顷,他若有所思的笑起来。

    霎时间,岫玉生花,寒消春暖。

    青痣随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曳,他的声线也称得上动听,潺潺如流水,美中不足之处是尾音嘶哑,稍显违和。

    “我记得他们,误入我们剿匪的山岭,想来受到惊吓,马匹不受控的乱蹿。”

    他顿了顿,又道:“性命关天,假使勘合公验无误,只管放他们进城罢。”

    *

    正统五年初秋,宋迢迢离开扬州城的第二年。

    此时天下已是割据两派,黏吝缴绕,间不容发。

    显章太子一派以益州为据点,控剑南道、山南西道、黔中道、江南西道于股掌,并在河西设置重重军防,以抵御北庭都护府的军马。

    圣人一派则稳据燕京,死守河东,同都护府的晋王呈夹击之势,寸步不让。

    战火延绵不至的晋阳城,少女探出轩窗,沿街游览,入目即是林立的店铺,酒楼行肆高挂招幌,接旗连旌,临街的小巷人家,间或种些秋菊,间或种些木樨。

    团团花簇素色清馨,颗颗碎星金黄馥郁。

    花香、果香、羹汤香;人声、雁声、辘轳声,宋迢迢轻轻阖目,便觉喧嚣又滚烫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微风撩起她鬓边的碎发,轻抚她瓷白的面颊,秋光暖融似沙蜜,惹得她弯眉扬唇。

    从暑气绵长、瘴毒伏藏的岭南密林中择药归来,一路越过重重险阻,乍见这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景象。

    如何能不令人惬意怡然?

    然思及沿路所见所闻——譬如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妇孺,譬如沙场上堆叠如山的残骸,哀鸿遍地,疮痍满目,宋迢迢又不免心生怅惘。

    她落下卷帘,倚靠车壁,继续翻阅此次供给王府的药材账册,她一贯缜密,连夜验讫的账目,仍要反复审察,务求巨细无遗。

    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宋迢迢翻开鱼鳞册的尾页,恰见碧沼从车辕踏入车厢。

    两年前,杜氏做主,将碧沼嫁与统管前院的苍奴,二人皆是宋家的心腹,青梅竹马,实是一对佳偶。

    现今碧沼盘发竖钗,额面光洁,丹砂唇,柳叶眸,全然不似当初青涩的模样,行事作风竟隐隐有了韩嬷嬷的影子。

    但听她劝道:“娘子莫忧心,早查过三五回的账,绝无纰漏的。再者,娘子并非头一回与王府往来,承接晋王府的药材生意近一年,药铺上下,如今都算熟手,娘子放宽心。”

    宋迢迢顺势阖上册目,偎在碧沼怀中,轻声道:“阿娘这两日出城办事,我才归府就得知堂姐有孕,宋家作为她的外家,自当在押送的药物中添置一批安胎药。”

    “孕妇用药,务必慎之又慎,碧沼姊姊想必也是深有体会的。”

    碧沼成婚后育有一女,乳名幺幺,伶俐可人,阖府内外无有不喜爱的,杜氏亦常常携她在身侧玩耍。

    碧沼闻言羞赧一笑,提及爱女,便不免想到颇为娇宠外甥女的银鞍,遂欲开口询问自家阿弟的动向。

    车马骤停,外间突然传来阵阵争执声。

    宋迢迢愣怔,车壁随即被敲响,引路的阍人传话:“请娘子在二门外稍候片刻,待内院的管事派人接引。”

    她挑帘,颔首道谢,另要碧沼赏给他一袋铜钱。

    待阍人走远些,宋迢迢却发觉争执之声愈大,她本不欲理会闲事,此处毕竟是王府,岂有她一个外人置喙的地界。

    嘈杂的话音间,隐约掺杂一道男声,潺如溪流,洋洋盈耳。

    一瞬间,仅有短短一瞬,天地俱静,她的神思游曳晃动,追随这道声音回到多年前的月夜。

    她犹疑着挑开车帷,青帷翻飞间,她瞧见一位少年郎,眉目隽刻,青衫落拓,抬眸望她时,一双凤目蕴光,似含澹澹春华。

    少年人如玉,只是从头到尾,乃至他眼角那颗小痣,都教她觉得十分陌生。

    宋迢迢的面色慢慢沉寂下来,生疏一笑,便要放下车帷。

    “娘子且慢。”

    许琅城眸光流转,出声制止。

    宋迢迢顿觉讶异,出于礼节,低眉别开目光,应道:“郎君唤我何事?”

    他叉手行礼,语气不疾不徐:“烦请娘子恕某唐突,某观娘子所乘车驾的标识,仿佛是出自晋阳城近年的药行新秀——鸿鹄巷宋家。”

    “娘子此行,应当是为王府的药房添置货存?”

    “确如郎君所言。”她道。

    他笑笑,斟酌发问:“不知娘子可通药理?”

    “略通一二。”

    “既如此,可否请娘子为这位侍女,略略察看一番,府中管事说她害的是疫病,要将她赶出府去,依某所言,却不尽然……”

    少年说话时,手中提拎的一摞陶响球、竹风筝,被风吹的飒飒舞动,交缠着日光,像一串五彩斑斓的连环画。

    宋迢迢不语,心道,这人着实古怪,纵使王府的医官不愿给下人看诊,府外的游方医、坐堂医数不胜数,何须她这个外行来横插一脚。

    不过,她转念一想,能在二门行走的外姓郎君,打扮体面,还随身携带哄孩童的小玩意,恐怕是入府探亲的,非富即贵,不宜得罪,遂应诺。

    一名年岁不过十三四的侍女被引到她面前,身形单薄,面色槁白,脖颈至耳后,糠疹密密麻麻挨挤成团,色若胭脂,刺目可怖。

    她心神一滞,半晌才道:“的确不是因疠气发作的,或是因血虚,或是因风邪,断不会传人的……”

    她沉吟几许,提笔写下一纸药方,道“你先去医馆寻大夫看诊,再问他这付方子对不对证……我从前为这病,吃过许多苦头,偶然得此良方,可谓是服之即效。”

    她一面说,一面指点碧沼从存样药的抽屉中拨出几味药,递给侍女,方中配伍了贵价的药材,她怕这姑娘囊中羞涩,索性一应包揽。

    侍女诺诺道谢,一旁的嬷嬷没法奈何,只得道:“那奴就依许郎君的意思,去求薛娘子开恩,允这婢子休养两日,日后依旧在内院侍候。”

    许琅城折腰作揖,笑得粲然,“深谢吴嬷嬷,吴嬷嬷心慈,他日必有善报。”

    奴仆岂敢受主子的礼,嬷嬷诚惶诚恐的摆摆手,忙不迭转身离去。

    少年晃晃手中的陶响球,又要来谢宋迢迢,一回首,哪里还见得到少女的影子?

    *

    午时已过,宋迢迢将仓房的药材清点完毕,与药僮交代清楚,就要转道去拮芳斋看望晋王侧妃——她的堂姐宋盈。

    她前脚方迈入拮芳斋的庭院,后脚就有小僮追来她身后,唤道:“娘子留步,夫人传您前去叙话……”

    宋迢迢问:“薛淑妃有何吩咐?”

    小僮含糊道:“您新送来的那批药,大抵出岔子了。”

    宋迢迢惊疑不定,适才她整理药材时,的确有淑妃的贴身侍女过来拿药,说是缺了味沙参。

    淑妃是晋王的母妃,府中当家主事的长辈,且有肺痿的旧疾,常年服药,她不曾有疑,立刻奉上一匣昌阳新进的上品沙参。

    万事不怕小心多,她取药时特地核验过药匣,绝无差错。

    宋家根基浅薄,需要依赖与王府的姻亲干系,才好在晋地站稳脚跟,自是对这位尊长尽心竭力,怎可能在她的事上捅娄子?——

    医学生大喝:stop!女主没有考执医,没有处方权!

    第32章 狐狸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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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地的富户多以瓷器、丝帛、药材行当发家。

    人吃五谷, 四季变换,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宋迢迢与杜氏为求稳妥, 权衡之下选定曾经涉猎过的药材生意, 祈望凭此东山再起。

    她们举家迁离故土, 摈弃汲汲营营操持多年的百廛,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晋阳城起家。

    从赁铺面、置产业、招人手乃至疏通府衙, 联络药圃,无一处不需要众人呕心沥血的经营。

    头一年尤其艰难, 晋地豪族遍地, 有那起子贪奢独断的富商, 不愿让新人冒头,在宋家的药行初见起色时,便雇人来寻衅滋事。

    累得她们吃下几桩不大不小的官司, 幸而杜氏有盘算, 宋迢迢又警敏, 这才未垮台。

    可是左右都被人辖制着, 长此以往必然会前景黯淡。

    事态的转机发生在正统四年,晋王率领的北庭军一举击退敌军数百里, 萧偃不得不暂时扎营, 休整旗鼓,两军得以喘息片刻。

    随后, 晋王迅速拨出一队人马, 将王府、帐下的亲眷秘密遣送回晋阳, 战火纷飞之际, 当以保全妇孺为要。

    除却宋盈。

    所有的女眷中, 唯有宋盈只身留在晋王身侧, 留在狼烟四起的陇右。究其原因,究竟是恩爱太甚,还是情意太寥寥,旁人无从评断。

    淑妃常日礼佛,性情慈蔼,自觉晋王此举不妥,是以对宋家多有照拂,直到年初宋盈被送入晋阳城,宋家仍是一派安然。

    淑妃金尊玉贵,又对宋家有恩,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宋迢迢打从得到消息起,两弯黛眉就不曾舒展过,她跟随小僮一路匆匆,来到景颐堂外。

    少女西子色的裙摆荡如春波,迤过堆积的黄叶,晃过火红的枫树,飘飘摇摇,被曛光弥漫的萧墙慢慢吞噬。

    高墙之上碧空如洗,精巧的纸鸢悬立天边,秋风时起时落,吹得纸鸢的尾翼摇曳不停,更显得这只竹制的鸢鸟栩栩如生。

    墙下身形孱弱的稚子拍手赞好,白瓷似的面颊难得浮现些许血色,叹道:“阿舅果然不会骗雉儿,我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的风筝!比之大内所造的,也不遑多让呢!”

    萧辞面含期许,扯扯身侧少年的衣袖,“阿舅可否放得再高些?”

    许琅城从那堵红叶低垂的萧墙间抽回神思,停顿少许,方才问:“雉儿为何想放得再高些?”

    萧辞抿抿唇,低声道:“飞得高,望得远,我想叫风筝多瞧瞧外头的风光。”

    许琅城心头钝痛,抚了抚男孩的丱发,含笑道:“雉儿不如亲手来放,今日风筝乘着你的力高飞,明朝我们雉儿也可如它一般,登高望远,自在遨游。”

    男孩扑闪明亮的双眸,怯怯接过控筝的绞盘,笑得露出两排编贝般的牙齿。

    *

    宋迢迢原想探探领路人的口风,不想这小僮颇为谨凛,无论她如何言语,他只管三缄其口,埋头行路。

    临到淑妃所在的画堂附近,她才大抵知晓事件的关节。

    原是那匣沙参中意外混入一味草药——常用以涌吐杀虫的藜芦。

    藜芦色泽青灰,味辛苦性寒,有微毒,最要紧的是,这味药不可与参类合用,沙参藜芦药性相反,倘若二者同时误服,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

    不单如此,宋迢迢揭开药匣,发现其中的藜芦是细细碾碎的,掺杂在淡黄的参片间,几乎细不可见。

    霎时,宋迢迢背部冷汗遍生,她持匣的手都有些发颤。

    此间种种一通串联,便不是什么疏忽罅漏之错了,纵要说宋家蓄意投毒也不为过的。

    宋迢迢晃过神,随侍女移步到偏厅拜见淑妃,几步路的功夫,不长不短,助她渐渐稳住心神。

    她朝上座的妇人肃拜见礼,尔后恭谨垂首,静候问话。

    淑妃薛氏穿一袭穿花织锦的褙子,腕间盘串串小叶紫檀佛珠,手边是盏尚有余温的汤药,面若银盆,眉似弯月,神态雍容又娴静。

    她瞥一眼姿容纤丽的女郎,唇角噙起淡淡笑意:“宋娘子不必紧张,本宫未曾服药,并无大碍。”

    虽是句套话,仍能起些安抚的作用,宋迢迢暗松口气,遂听得淑妃继续道:“本宫宣你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已有耳闻。你且说说你的章程,同我的贴身侍女辨一辨,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女行叉手礼,低眉敛目,将取药的原委悉数辩明,言辞清晰,毫厘不爽。

    末了,宋迢迢轻咦一声,面露惑色,道:“禀淑妃,奴三日前将将归府,此前近半年,奴为引进广药、怀药,长日在外奔波,由南向北,从岭南嶂地到幽州的药圃,奴一一游历察访。”

    “藜芦多生江北,各地多在一二月采根,阴干后入库,最佳的兜售时节是春夏交际,现下已然入秋,并不当季,宋家唯剩几批仓房的囤货。”

    她躬身将头埋低,恳切道:“奴每每入王府,进献的都是最应季的新鲜药材,况且府中女眷多用补药,人参、玄参等常备,奴何必添置与之性味相反的藜芦,岂非适得其反?”

    堂中跪地的侍女闻言勃然变色,“宋娘子这话什么意思?你轻飘飘几句话,就想将自个儿摘干净?”

    她不待宋迢迢答话,立刻叩首,哀戚道:“夫人明鉴,婢子近身服侍夫人多年,是您从薛府挑的家生奴才,跟着您自潜邸,到入宫,再到大王就藩,尽心尽力……”

    “奴婢待您从来是忠贞不二的呀!”

    侍女话罢,淑妃眸光闪烁,不置一词。

    她是圣人身边最有资历的旧人,内闱深深,她能抚育一双子女平安成人,凭的就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

    衣食住行诸般物件,她定期差人查检,但凡入口之物俱要医师验明,这名婢子是她身边的老人,想来也是深知这一点的,怎敢以身试险?

    侍女伺候淑妃多年,揣测出她心下的考量,咬咬牙,祭出后招:“奴去取药时,瞧见宋娘子同侍女、药僮,在将药物分门别类,房内药材堆积,凌乱不堪……”

    “谁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当时,宋娘子无意将药材掺混的?”

    宋迢迢蹙眉,近乎无奈的重复:“今日押运进府的药材中,根本不存在藜芦……”

    话音未落,淑妃侧首侍立的内侍不咸不淡的开口:“或有或无,去药房一观便知。”

    此话一出,宋迢迢立觉不妙,恐怕眼下的药房泰半有古怪,然她并不知——宋家何曾与淑妃身边的心腹内侍结怨。

    只怨她乍闻急讯,不免张皇,没有留心,命碧沼前去看管坐镇。

    她不敢表露犹疑,立即应道:“朱内使说的很是,依奴所见,不单药房要察看,账房记录在册的讫货单子也不该落下。”

    “最好是将统管市廛易货的市令唤来,以示公正,淑妃金枝玉叶,此事非同小可。”

    然而淑妃捻转佛珠,只说:“小事尔,犯不着如此大张旗鼓。”

    意思是不欲牵扯到府外官衙的。

    宋迢迢的心重重一沉,思绪千回百转之际,堂外忽然传来郎君的呼唤声。

    众人俱是一愣,旋即,看见一只玉白的手分拂掩门的朱帘,现出少年隽逸的面庞,但见他长身鹤立,飘然的广袖间遮掩一支画卷。

    淑妃乍见来人,顿时又惊又喜,本欲起身相迎,思及堂内人员纷杂,嗔道:“你这猢狲,在外飘荡数年,可算想起王府里还有个姨母啦?”

    转头又吩咐侍从奉茶,少年先是作揖回话:“琅城请姨母安,万望姨母见谅,实是儿(1)递拜帖的时辰未挑好,恰逢姨母惯常的午憩之时。”

    “儿不好叨扰,遂先去探望雉儿,估摸姨母将要起身,才敢来打搅。”

    淑妃的笑颜愈发开怀,偏佯怒道:“又说这样怪性的话!你自小就是攀树掏雀儿、无拘无束的性子,不知要我帮你兜过多少底。晋王府你从来是来去自如,何时须递劳什子拜帖了?”

    许琅城勾唇一笑,凑近几步,顺势道:“姨母息怒,皆因小的不更事,小的惶恐,特献上一幅拙作,但求姨母展颜几分。”

    淑妃微怔,接过卷轴缓缓展开,入目是一名甲胄束身、面容冷峻的青年儿郎,她眼眶渐红,哽咽道:“你当真去见淮安了……”

    淮安是晋王的表字。

    “他近来可好?”

    许琅城答:“表兄要我转告姨母,他一切都好,只盼您珍重自身,盼阖府安宁。”

    “好、好。”妇人凝望长子的画像,神色眷念,久久无言。

    内使侍茶,许琅城落座,呷一口清茶,视线轻轻扫过堂中诸人,状若无意道:“宋娘子竟也在此处?真巧。”

    宋迢迢不知当说什么,只好笑笑应是。

    倒是斟茶的朱内使脱口而出:“二位相识?”

    许琅城笑得坦然,“一面之缘。”

    他沉吟少顷,方道:“先前那名女娘,欲要向你道谢。大夫说那付方子配得对证,尤其是当中一味沙参,补肺胃阴虚,药效显著。”

    话罢,他不再多言,兀自品茶,宋迢迢反而怔忡半晌,感到罕有的迷茫无措。

    适时,核查完毕药仓的仆从折返入堂,如实禀告:“禀夫人,宋娘子的贴身侍婢一直在专心督管,一应药材分检得宜,并无差池。”

    宋迢迢洗脱嫌疑,顺遂退场,她陪宋盈叙话时,不经意探听到许琅城的概况。

    据闻他出自河东许氏,乃家中嫡次子,生母早逝,父亲是晋阳府刺史,他则在折冲府挂职。

    因自幼备受宠溺,养成风流不羁的脾性,喜好游山玩水,兼济四方,颇受城中女眷的青睐。

    宋迢迢听完,苦思半日,笃定自己同这人素昧平生。

    他为何要将玄参说成沙参,助她脱罪?

    *

    仲秋九月,晋王府为迎接中山王的胞妹,平遥县主萧宁越,于别苑的长陵台设宴款待。

    是日,宋迢迢受邀参宴,并于赴宴途中顺道取信——韩嬷嬷自益州驿寄到此的亲笔信。

    信中内容蹊跷,与往常的情形有所出入,宋迢迢立在驿站外,凝眉阅览数遍,千头万绪接踵而来。

    她折下信,决定先赶去别苑,再寻一僻静处细看。

    少女甫一抬首,便看到不远处的拐角,配宝石鞍的骏马如雷飞驰,马蹄高扬,与路间摇陶响球的女童,仅有一尺之隔。

    容不得她犹豫,她闪身飞扑,裹挟女童避开,骏马嘶鸣声贯耳,宋迢迢闻声回首。

    一色宝蓝的天幕映入眼帘,日光剔透,笼罩马背之上的男子,他身披玄色裘衣,墨发束冠,肌肤冷白,狐狸眼勾人又刺目。

    刺得她心头闷痛,帧帧模糊的片段在她脑海深处挣扎,却始终未能冲破桎梏,平白惹得她头痛欲裂——

    猜猜是谁O(∩_∩)O(不太好猜)

    儿:唐朝晚辈对长辈的自称,奴也是,奴女子用的更多,不过总体来说,两个应该都是可以用的。

    当然,奴还是位卑者对位高者的自称。

    仿唐的背景,娘娘是称呼母亲的,妃嫔则称姓氏加品阶,关系更密切的下人可称呼夫人、娘子,据年龄、品级大小等而定。

    第33章 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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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迢迢并不想忍受无端的痛楚, 她大约知道自己的身体出过差池,连带着部分记忆也变得恍惚,离开扬州城前究竟发生过何事, 她概不明晰。

    假使问起, 她身边人也仅是推说:“无关紧要, 不足挂齿。”她就不再执意追究。

    她只看男子一眼,便收回目光, 将女童扶将起来。

    许是观男子周身锦衣宝马,居高临下的气势也令人生怵, 女童虽受到惊吓, 面色煞白, 却不敢轻易哭闹,强忍惧怕,同宋迢迢道谢。

    宋迢迢绽出一个温和的笑靥, 牵起女童的手, 欲要送她归家。

    薛锦词在二人身后打量半晌, 觉得古怪又有趣, 他一面慢悠悠地将马鞭绕腕,一面吩咐仆从:“去将那位女郎拦下来, 我该向她致歉才是。”

    宋迢迢耳尖, 不等仆从追上她,她便转过头, 将女童护在臂弯, 眉头轻轻蹙起, 芙蓉面上浮现一丝厌恶的情态, 转瞬被她掩盖。

    “郎君有何贵干?”她的声音绵柔, 淡淡的, 好似柳絮。

    薛锦词想,单听这把嗓音,实在难以联想到她的心性手段,短短一二年,便将受他扶持的药铺挤下头名。

    他狭眸微弯,面颊左侧的酒窝盈盈,倒显得他无辜动人,“娘子见谅,实是某府中有急事,开路的仆从打远一瞧,起初确未发现什么行人,某这才莽撞了些。”

    少女垂眸静立,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待他话罢,不咸不淡留下一句:“君子行事,审慎为宜。”遂举步离去。

    薛锦词见她一路送别女童,扶轼登车,忽然幽幽一笑,自言自语般呢喃:“真像呐。”

    大腹便便的商户张六探过头来,纳罕道:“公子觉得像谁?”

    薛锦词扯扯唇,兴味索然地扬鞭,打马向前,“自然不是像你这个蠢物,设的局漏洞百出,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娘,你竟对付不得。”

    碧沼原是发觉马车的辐条松动,同苍奴修整片刻,将将抬首,就瞧见街边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立时怛然失色。

    好在是有惊无险,她连忙叫苍奴驱车去迎,径自拿出披风将女郎护好,低低道:“这等顽劣之徒,娘子何必宽宥?合该去官衙告他一状。”

    宋迢迢随她在轩窗旁落座,闻言褪下兜帽,似笑非笑道:“十有八九不是纵马成性,而是认识宋家,特意为之。”

    碧沼奇道:“娘子何出此言?”

    “这人胆敢当街纵马不提,还用骏马佩闹装(1),再不济总是有官衔在身的,更不用说他身边还跟着张六……”

    “张六?”碧沼险些惊呼出声,“可是城东素来与我们不对付的张氏药行?他家在晋阳商贾中原本很得脸面,然而张六贪淫,眼热王府的差事,恐怕前几日的祸事,就有他在暗箱操作。”

    宋迢迢不置可否,转而问:“碧沼姊姊,前几日托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碧沼向前倾身,压低声道:“苍奴兜兜转转,找到个许府的马夫套话,旁的倒与侧妃的说辞一般无二……许二郎是幺儿,嘴甜面善,又得长辈宠爱,一路长来平平顺顺的。最落魄不过建业四年,许家家主在先帝跟前触了霉头,险要下狱。”

    “府里的小辈们被送去乡下庄子避风头,后因着、因着章平太子庇护,平了许家的风波。但那许二郎,想是受惊染病,在庄子里养了好一段时日,三年前将将回府,行事作风无甚区别,至多算是稳当了些。”

    宋迢迢阖目听着,指尖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敲击。辘轳声声,碾过一地金黄的朝晖,朝城郊的王府别苑直行。

    *

    晋王府的内院除却宋盈,另有两名侍妾,当中一名出自淑妃的本家薛氏,单名妙字。

    薛妙容貌鲜妍,且深谙逢迎之道,颇受宠眷,与之对比下,宋盈入府数年,与夫郎素来琴瑟不调,即便她如今身怀六甲,形势仍未有太大好转。

    淑妃力不从心,宋盈偏安一隅,是以王府的内闱常由薛妙打理。

    今日这场宴集亦是她主持的。

    因平遥县主犹是位待字闺中的女郎,同席的也多是少年人,纵有几位撑场的尊长,浅酌过后就陆续离席了。

    大舜于男女大防一事并不迂狭,年岁相当的少男少女对座宴饮,几番觥筹交错,愈发无拘无碍。

    宋迢迢却是很有自知之明,丝毫不敢贪杯,只盼望能尽快脱身,速速去内苑陪侍堂姐。

    幸而酒气助长情愫萌发,间或有人两厢属意,间或有人畅饮交心,相携去枫林漫步私语。

    宋迢迢观察一阵,觉着此刻离席不算太突兀,于是客客气气向左右辞别,捋平袖襟,就要起身。

    忽见筳宴前座的一位女子曼步行来,身姿袅娜,对她遥遥举杯,宋迢迢定睛细看,见来人身穿妃色罗裙,钿头玉篦,不是薛妙又是谁?

    宋迢迢微讶,倾盏抿入一口薄酒,皮笑肉不笑道:“我适才还说要去寻您与县主,拜别二位,不想薛娘子竟亲来了,烦请娘子恕月娘失礼。”

    薛妙心里暗啐一口: 小狐狸崽子,说的天花乱坠,倘若她不特地来捉她,恐怕连她尾巴尖都摸不着。

    不论思绪如何纷杂,薛妙明面不动声色,含笑开口:“县主不胜酒力,欲去湖边放风,宋小娘子可要同行?整好由我这个长辈坐镇,替你们相看相看青年才俊。”

    “我有一个同胞阿弟,年方弱冠,仪表堂堂,近日调任晋阳司马,应当堪配宋娘子……”

    话音未尽,她便见面前少女掩唇,纱袖堆叠在臂弯,眉眼弯弯笑作一团。

    她愕然道:“我说的有这么好笑麽?”

    宋迢迢止住笑,以绢拭泪,并不应答,只道:“可见是吃酒误事,薛娘子这样精干的管家娘子,吃醉酒竟会如此…满口悖言乱辞。”

    女子的脸色立刻转红为绿,“宋娘子这话是何意思?”

    “薛娘子勿怪,实则月娘没有旁的意思,婚嫁之事关乎终生,纵是长姐如母,也不敢随意越过家母,替我决策。”

    “月娘身为在室女,焉有置喙的余地?”

    话罢,宋迢迢端端正正福身行礼,转身向内苑步去。

    撇下女子独立秋风之中,一张桃花面青红交加,精彩纷呈。

    *

    别苑坐落于郊野的山脚,倚山傍水。

    苑内亭台楼阁自不必说,更有万顷红枫,宛如高张的火伞,点燃静谧的林苑,映照曲折的江面,送来一池暄煦。

    宋迢迢为免冲撞林中游人,刻意绕而行之,寻到一方偏僻的角亭,静坐亭内,疏散酒意。

    丹枫层染,秋水连波,少女斜倚在美人靠间,支额看信。

    她披一条月白的缠枝花褙子,朱红的罗裙铺散,遮掩精巧的蜀锦绣鞋,水波折射满苑的日光与枫叶,将金、赤二色倾洒在她的衣袂之间,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恍若仙人。

    她凝神,将这封书信一读再读,总觉得怪异。

    韩嬷嬷少时同杜氏学过运笔题字。

    奉墨的侍女,自然不必学的多精妙,可她看这纸信,总觉得是在效仿妇人拙劣的笔迹,并非本能使然。

    再说信件内容,粗看只觉稀松平常,开篇是问候,随后是描述她与孙儿隐居乡间、其乐融融的日常,与往日所书别无二致。

    唯有末尾一句——“当初计出无奈,使我与娘子久别数年,倘有来日得以重聚,再诉万千感慨。”

    她紧紧谛视这行字,良久未能展颜。

    据阿娘所言,正统二年的夏末,她们举家迁入晋阳城,是为避祸。

    倘要细说是何祸事,众人皆含糊其辞。或说兵乱频起,或说时局飘零,口径不一。

    宋迢迢因为入晋阳城前夕突发高热,加之种种意外齐发,致使延医请药的时机被搁延,教她病得浑噩,再度清醒时,十三岁以后的记忆俱是朦朦胧胧。

    彼时她问起韩嬷嬷的去处,阿娘一力劝她安心,道韩嬷嬷子孙绕膝,不便随她们奔波,留在故土扎根为宜,众人离去前,已然将她安置妥当,必不会有失。

    此后几年,她也断断续续与韩嬷嬷互通书信,并无异处。

    她一直觉得,照阿娘的本意,韩嬷嬷与她们分离,是权衡是取舍,为何韩嬷嬷现今却说是计出无奈?

    又联想到定居淮南乡镇的韩嬷嬷,偏偏有意无意的,在信中反复提及益州——显章太子党的据点。

    实在蹊跷。

    宋迢迢沉吟,究竟是她多虑,还是阿娘隐瞒的真相非同寻常?

    她将信纸折好,仔细收纳回袖间,决意要打探清楚这桩隐秘。

    此前她的态度散漫,仿佛对背井离乡的内情满不在乎,其实是有逃避的意味,她内心深处有一道来历不明的声音,趋使她去遗忘、去掩藏。

    碧沼暂去更衣,她闲来无事,索性迈下石阶,去邻近的枫树下拣坠地的枫叶。

    满地红叶铺织成片,熯天炽地般的盛景,少女挽起宽阔的袖摆,拾起最合意的一支红叶,思量着该制成贴花(2)还是信笺。

    她直起腰身,将枫叶收入承露囊,举步继续向前,蓦地,她感到后腰的系带被人重重一扯,险些让她的裙裾崩散。

    她固好系带,慌忙躲避,回眸遂见一名膘肥体壮的醉汉,步态蹒跚,似欲伸手向她扑袭。

    宋迢迢平生十七载,何尝直面过这种惊骇的场面,她一声厉叫卡在喉头,来不及出声,即刻向人群更稠密的密林疾奔。

    身后醉汉踉踉跄跄地追赶,口中痴痴嘟囔:“仙子莫跑……莫跑啊,某、某在对岸、观望许久……对你一见倾心……惟愿与佳人对饮一杯!”

    宋迢迢岂会听信他的妄言,一时间顾不得仪态礼数,只铆足劲往前跑,终于在大汉逼近的前一刻,望见不远处对弈的两位少年。

    枫叶被她惊得四散,漫天乱红中,许琅城看见少女满目惊惶,提裙向他奔来,裙摆飘荡、发丝凌乱,活像只走投无路的小兔。

    他怔愣一瞬,心想,分明还是和从前很像的。

    就在恍神之间,少女扑倒他面前,抬起白玉似的巴掌脸,泪盈盈的双眸盛满他的倒影,哀戚地唤他:“阿兄救我!”——

    好像很多读者宝宝都讨厌失忆梗,但是这个梗的作用是虐男主哒……大家放心不是为了偃狗捡漏!!!

    过渡章,属于作者写的痛苦,点击率还会下降的章节π_π

    (1)闹装,指给马匹的一种高规格装饰,按唐律四品官以上方可使用。

    (2)书签的古称,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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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大婚(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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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落, 枫林中掀起一阵飓风,飞沙转石间,无数红叶被吹入半山亭, 扰乱亭中的棋盘, 黑白二色的云子洒落一地, 莹莹生光,如同玉制的盘扣, 镶嵌在两人纠缠的衣摆间。

    宋迢迢晃过神来,发觉她与少年靠的实在过近, 再进一寸, 她的胸腹就要挨到他的膝弯, 于是拭去腮边的泪珠,退后些许。

    许琅城执棋的手稍顿,耳尖也微微泛红, 他将指夹的黑子抛回棋盒, 问:“怎地了?”

    宋迢迢听他回话, 便知这是默认自己胡乱攀扯的关系, 惶惶道:“林中有恶犬,月娘胆怯。”

    只一句, 就惹得对座的男子闷闷发笑, 宋迢迢循声望去,见适才她未曾留意的玄衣郎君, 正倚着美人靠, 弯腰捂面, 乐不可支。

    她心里的小人立刻一跳八尺高, 裘衣金冠狐狸眼, 不正是今早纵马唬人的纨绔子弟!

    薛锦词不给她留余地, 先发制人,“咦?琅城何时还有旁的阿妹?我记得你府里两位女郎,一位是去年许的人家,一位尚不足十二呢。”

    宋迢迢原是发觉附近仅有两名外男,后头的恶汉穷追不舍,担心连累己身清誉,又为威慑歹人,方才不得已扯谎。

    她启唇,欲言又止,后听见少年发话,声线温润:“薛表弟恐怕是贵人善忘。兄妻称嫂,宋娘子是表嫂的堂妹,论姻亲关系,叫我们一声阿兄并不为过。”

    这话不假,纵是一表三千里的姻亲,然不至于无依无凭。

    宋迢迢明了,此人原是薛妙的胞弟,顺势笑吟吟道:“月娘请薛表兄安。”

    许是觉得伸手不打笑面人,薛锦词扯扯唇,好赖没有再多话。

    许琅城抬手,将少女虚扶起来,睫羽一颤,眼眸清亮,“勿怕,为兄自会替你料理‘恶犬’。”

    亭畔密林传来窸窣脚步声,少年朝声源逼近几步,手中云子重重一掷,直将树干豁开一道裂口,风摇树愈动,藏身之人手足无措,爬将出来,连连讨饶。

    许琅城垂首,眉眼含笑,唇瓣张合之间,惊得醉汉两股战战,调过身就要朝宋迢迢磕头谢罪。

    薛锦词转眸,入目是少女煞白的面容,顿觉无趣,闺阁娘子柔茹寡断,必然又要草草了事。

    他百无聊赖,转而去逡巡满林的枫叶,突听得身侧人泠然吐字:“何必向我认错?观你衣着锦绣,一身横肉,想必家底不薄,并非偶然才得一次酒吃。”

    宋迢迢蹙眉,目露嫌恶,厉声道:“你明知自己酒德有亏,仍不自控,在王公贵族苑内使酒仗气,稍有不慎便会唐突贵人,你的过错分明在此!”

    薛锦词讶异,忽见一片红叶飘摇,驻足在少女的云鬟之上,她兀自拂开,偏头朝他笑:“表兄为官之人,熟知律例,以为此举该当何罪?”

    漫天彤云密布,光影暗昧,少女靡颜腻理,鬓边的衔珠摇摇晃晃,使他遽然忆起一段春光,还有春光里,一双含羞带怯的杏仁眼。

    大抵是他怔忡太久,亭外的许琅城只得代他答话:“轻则笞三十,重则徒千里。”

    原本烂醉的大汉被唬得清醒过来,涕泗横流的哭囔着再不敢犯。

    宋迢迢闻声掩唇,明眸流转。

    混沌的天色,杂乱的风声,清凌凌的少年少女隔阑对望,相视一笑,狡黠又生动。

    薛锦词神思回笼,心说,当真是珠联璧合,般配至极呐。

    闹剧收尾,众人依次散去,乌云将坠不坠,一袭赭红色大袖衫的女子绕出树影,素手曳开手中的罗绣伞,淡淡道:“你说的颇得琅城青睐的宋娘子,就是她?”

    薛妙瞥一眼女子姣好的面容,觉出她并无不快,遂道:“县主不觉得,许郎君对她的偏袒之意过于明显麽。”

    萧宁越捻转伞柄,漫不经心道:“他一贯是个这样的人,整日扶贫济弱、打抱不平……难为你费心费力,特去引个酒颠害她,以后不必如此行事。”

    她兴致转为寥寥,转身穿入密林,倏地想到什么,冁然而笑,“况且,他决计不会喜欢这种姑娘的。”

    素净纤弱,循规蹈矩。

    就像当初的她。

    宋迢迢在大雨倾盆之前赶到琼花阁,阁内的支摘窗大开,宋盈摇曳团扇,恰立在窗旁看疾风骤雨。

    宋迢迢悄无声息凑近她,幽幽道:“阿姊怀身已近九月,不日便要临盆。开着窗户赏雨就罢了,只怕雨珠飘到室内,地面湿滑……”

    话音未尽,肩披罗衫的女子脊背一僵,慌忙抬手,遂听“桄榔”巨响,窗槛猛然紧闭。

    室内的烛光被震得晃动,女子回眸看她,黛眉绛唇,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隐含窘迫。

    “天热,好容易下场雨,我就是想透口气……”宋盈无奈辩解。

    宋迢迢循循善诱,“孕妇体热,月娘也体谅阿姊的辛苦,偶尔吹风纳凉,无有不可……”

    她先搀扶女子安坐在对面的胡床,随后撑开半面窗牗,姐妹挨坐在一处,静观窗外风雨。

    少女缓缓摇扇,替阿姊送风,笑道:“如此岂不更好,等雨势休止,再遣人来清理屋舍。”

    宋盈嗔道:“你这小女娘,人小鬼大,难怪你阿娘放心教你独挡一面。”

    “不单阿娘放心,薛淑妃也信得过我,阿姊临盆在即,特命我来看顾你。阿姊,你仔细着点。”

    宋迢迢故作肃色,引得宋盈哭笑不得,指尖轻点她额头,“没良心的丫头片子,亏我忧心你在筳席上贪吃凉酒,腹中空空,亲做了碗甘甜的百合粥……”

    “你再唬我,可不许你吃啦!”

    这话一出即效,少女面色大变,迭声服软,室内连片的笑语,不绝于耳。

    *

    宴散迄今五六日,别苑中人仍旧未尽数离去,概因淑妃信佛,林苑坐落的山野间有一座名寺,近来有禅师云游至此,讲学授道,淑妃欲去聆听教诲。

    众人行程搁置,以备万一,琼花阁内稳婆、医师齐全,于宋盈日后分娩无甚影响。

    是日,淑妃入寺祈福,一时间苑内除却琼花阁,余下的地界俱是人烟稀落。

    宋盈晨起时心血来潮,想吃鲜嫩的菱角,贴身侍候的嬷嬷经验老成,紧要关头不敢懈怠,左思右想,只好嘱咐宋迢迢前去采摘。

    季秋九月,曲池内残荷倾颓,宋迢迢与碧沼撑一叶小舟,顺流游曳,穿过莲叶丛,行舟菱叶间。

    一人撑船一人采收,不多时就集齐两只笸箩,遂折返。

    返程路上两人不急不缓,碧沼悠悠摇桨,宋迢迢择一片阔大的莲叶覆面,枕臂仰躺,准备晒着秋晖小憩一场。

    少女渐入酣梦,耳畔忽尔响起阵阵轻歌,悠扬婉转,仿佛是采菱女常唱的曲调。

    歌声轻渺,愈是催唱,她的眼皮愈是沉坠,半梦半醒之际,眼前猝然天光大亮,刺得她睡意全消。

    她满面惊疑,扭头见玄衣少年手持莲叶,噙笑望她,一双狐狸眼占尽风流,令她莫名生厌。

    她拧眉不耐道:“薛表兄这是作甚?”

    薛锦词佯装被她的反应刺伤,哀戚道:“表妹明鉴,是你的婢女辨错方向,特寻我来助你们的。”

    宋迢迢起身巡视,发现周遭芦苇丛丛,果真与来时路径大不相同,碧沼羞惭,解释道确如薛公子所言。

    她说无碍,怨自己疏忽,碧沼平素的方向感就薄弱,她应当留三分警醒。

    薛锦词笑笑,接过船桨,挽臂泛舟,乘粼粼水波迤逦前行。

    宋迢迢经此一遭,索性摈弃倦怠,倚靠船壁欣赏沿途风光,但见一池碎金潜跃如鱼,万点青碧浓淡不足,湖光山色,是多少名士也书不尽的秀美。

    她犹自入神,身前的少年状若无意道:“路途尚且遥远,表妹不再休憩片刻吗?”

    宋迢迢摇首,信口回答:“没有莲叶,没有歌声,睡不着。”

    薛锦词一愣,呢喃道:“歌声?宋娘子觉得那首菱歌很动听麽?”

    少女微讶,“表兄也曾听见?”她愣了愣,恍然省悟,瞠目结舌道:“莫非是表兄所唱?”

    薛锦词但笑不语,径直启唇,轻扬的歌声自少年唇齿溢出,风风韵韵,响遏浩渺的烟波。

    他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1)

    少年引吭高歌,束发的绢带飘逸,边缘镶嵌的莺鸟随风舞动,秀致灵韵。

    宋迢迢目光扫过绿莺的绣样,忆起薛氏姐弟的身世。

    据闻他们的生母路氏是最下等的流莺,因容貌冶艳,兼有一副好歌喉,被河东薛氏的家主纳下。

    路氏起初时常承宠,先后诞下一双姐弟,然而色衰恩驰,门阀望族之间易妾成风,不过六七年,路氏便被夫主以一匹宝马的价格献出,凄凉收尾。

    宋迢迢想,不怪乎薛锦词心性莫测,他们这一路走过来,必然是万般坎坷,于是鬼使神差道:“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没有人会不为之动容。”

    薛锦词闻言,慢慢收束歌喉,穿行于零落的枯荷间隙,良久无话,宋迢迢也不询问他沉闷的原由。

    待得扁舟靠岸,方听他道:“宋娘子,良禽择木而栖,晋王府不宜栖托。”

    她立感莫名,“此话因何?”

    适时,对岸一位嬷嬷慌忙寻来,唤道:“宋小娘子、宋小娘子!大娘子才先得到一封密信,读完就受惊难产。您快去瞧瞧罢!”

    宋迢迢等不及他答话,忙不迭起身,匆匆奔赴琼花阁。

    宋迢迢率先向秦医师探询产妇状况,得出的结论是不容乐观。

    她心绪沉坠,临到产阁外数丈远,尚未越过随墙门,便听到堂姐凄厉的哀嚎声。产妇不能受风,嬷嬷稍稍撩开褥帐,她弯腰入内,闻得满室刺鼻的血腥气。

    宋盈命产婆们退远些,招手要她近前。

    宋迢迢不敢惊扰她,站在隔风的帷幄前,颤声道:“秦医师开的方子,碧沼说再有两刻钟煎成,阿姊还须要何物?尽管同月娘说……”

    宋盈喘息不定,话音断断续续:“你速去法圆寺,寻淑妃…就说朝堂有巨变,晋王、晋王有难。速去!”

    宋迢迢心头一震,终于明白所谓的密信究竟为何。

    虽不知如此重大的消息,怎会第一时间递到她这个孕妇手中,但堂姐从不是鲁莽的人,她既深信不疑,十之八九是实情。

    宋迢迢犹疑少顷,思及秦医师忧心忡忡的叮嘱,镇定应诺,疾步踏出暗室。

    秦医师为人兢慎,她冲进药庐时,他仍在把控药材的煎熬次序,碧沼、药僮都在打下手。瞧见宋迢迢,他劝告道:“娘子莫焦心,熬药需得循序渐进,火候适宜……”

    宋迢迢打断他,“秦医师适才说,阿姊她胎位不正,你虽擅方剂,也唯有五六分把握,倘若有精通针科按硗的医者,才是上上之策。”

    “晋阳城可有精于此道的医者?”

    “那自然是淑妃极为仰赖的净妄师太。她常年在法圆寺后山的莲花庵修行,时有贵妇人为沉疴痼疾前去拜访她。”

    秦医师踟蹰道:“然则,她是出家之人,产褥有血光冲煞……”

    话音戛然而止,少女截下屋檐悬挂的斗笠,风风火火披身出门。

    碧沼上前要追,却被宋迢迢叫住,“碧沼姊姊,阿姊出嫁时只两个陪房,难以支应,你得在这守着阿姊!”

    时值秋日,北地雨水稀薄,宋迢迢戴笠披蓑,不为别的,单为掩盖身形,混迹在入苑押送野味的猎户队伍中,躲过门人的阻扰。

    内闱一应由薛妙把持,凡须出入办事,皆要得她点头,偏偏她贯来同宋盈不对付。

    琼花阁不出事端还好,现今波折频生,她没有乘机作乱已算宽宥,还祈盼她支派快马,助宋迢迢进山寻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宋迢迢深知这点,惟愿顺顺当当混出门子,她遮掩玉靥,另换了件灰扑扑的黛蓝色衫子,打眼一瞧,同瘦小的猎户一般无二。

    门人挨个巡查过去,原本未觉有异,宋迢迢暗松口气,前脚方才迈出门槛,后脚就听门人高呼:“慢着!最后头那个!”

    宋迢迢浑身僵直,思绪飞速转圜,拔腿欲跑,肩头忽地被一只微凉的手掌覆盖,少年的声音乍响,潺潺流水般悦耳。

    “原来你在这,上回欠我的那只獐子,何时陪我去猎?”

    宋迢迢神思凛然,答得极快:“现在就去。”

    少年含笑,清凌的凤目弯似月牙,携着她登鞍上马,飞驰入林。

    门人自是无话可说。

    外姓男女共骑一乘——即便在民风开化的大舜朝,也属于过于亲密的举止,然别苑地处山林,人迹罕至。宋迢迢倘要雇马,必须入城,岂不耽搁,遂未置一词。

    少女拘谨的端坐在马背,笔直的腰脊始终同身后人空出罅隙,少年一身暖意,怀间的香息在风间翻涌,缱绻又清淡,诱人不自禁地细闻。

    她双颊倏尔泛红,莫名其妙的气怯,轻轻道:“多谢许表兄。”

    这声音太小,细若蚊呐,混杂在呼啸的风声中,顷刻飘散,可许琅城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唇角弯弯,笑得快意又粲然,“不必多礼,月娘。”

    末尾两个字,他念的很认真、很柔和,小心翼翼的,像在呢喃天边的月光。

    *

    别苑,承霜台。

    木芙蓉连绵成浪,如火如荼。

    薛锦词斜躺在隐囊间,听底下的军卫禀话:“属下不察,教苑内一名女郎潜逃出去,观她行迹,约摸是向法圆寺去报信的。”

    薛锦词挑眉,喜怒莫辨,道:“萧淮安这根硬骨头,圣人驾崩前自行降诏退位,他偏要死守北庭。原以为拔除他四面八方的暗线,晋王府的亲眷就是瓮中之鳖……”

    “不想他还留下一队精锐,给他心尖尖的宋侧妃,啧。”

    他思索少顷,抛出一枚符节,提点道:“扣押王府亲眷,是刘相公和诸大将军一力支持的。殿下如今态度中立,概因不想在祖宗发家的地界弄权,而非不赞同。”

    “你立即去最近的折冲府拔营,记住,一定得派府兵,还得是和许琅城不熟络的府兵。就说法圆寺附近有匪须剿,明白了么?”

    回信的军卫是个迟钝的,直愣愣道:“是,属下必定让折冲府把晋王的亲眷全数羁押。”

    薛锦词眉心突突地跳,喝道:“说什么蠢话?!殿下尚未登基,晋阳城依旧是晋王的辖地,折冲府的人怎会替你扣人?”

    他扶额,“你应当说匪寇流窜,让他们围困法圆寺,不许任何人进出。”

    “等我们的人解决掉那批精锐,自会去捉拿淑妃等人,拖延几时即可。”他拨弄两下胆瓶内的芙蓉花,讽笑道:“妄图递信的两个,设法拦住。”

    “拦不住,就不留活口…不留姓许的活口。”

    军卫领命告退。

    薛锦词怡然自得,几欲吟歌。

    虚掩的门扉被轰然推开,薛妙一双桃花眼通红,目眦欲裂,怒道:“薛彘、你个狗鼠辈!你打算做什么?你要害死你姐夫吗?!晋王府待我们不薄啊……”

    薛锦词略感意外,却没有太惊讶,轻飘飘问:“阿姊怎么来了?”

    薛妙红唇张合,还欲再骂,被薛锦词夺去先机,“阿姊要说我狼心狗肺,是罢?”

    “不、不,这哪算狼心狗肺。”他摇头,笑意盈盈,“你明知道的呀阿姊,当初薛家那么多姊妹,惧怕晋王克妻之名,皆不愿入王府,你是被强推出来的。”

    “虽说这几年,你统管内院,颇得婆母青眼,的确风光……”

    “可是,阿姊。”他眨巴眨巴冶丽的眼眸,“晋王从未幸过你,你的存在,是他心尖子的替身,是他和宋盈犟气的工具,仅此而已。”

    “而我呢,好像是因你的关系,得到淑妃重视,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他温声道:“事实真的如此吗?事实分明是,我与王府嫡长孙的八字相仿,连名讳都相近,他打娘胎里体弱多病,我恰好可以做他的挡灾牌……”

    他的吐字又轻又柔:“阿姊,我们的命,是如出一辙的贱,不论如何攀高,都一文不名。”

    少年所说种种,薛妙作为当事人,自然一清二楚,她并不觉得王府亏欠他们,毕竟他们获得过切实的利益。

    她单刀直入,“你的目的是什么?”

    薛锦词蹙眉太息,悻悻然道:“阿姊,我觉得,是我们的命数太差。我们应该改命。”

    “改命的头一刀,当然是颠覆薛家。”

    薛妙目露萧瑟,“颠覆薛家之前,必须颠覆王府,对吗?”

    少年不语,只是笑。

    薛妙无力驳斥,认命般塌折双肩,颓然转步。

    薛锦词目送她的背影,吩咐守门的军卫:“你去护送她。”

    *

    军卫无声缀行,眼看女子行至拐角,即将步入她的寝院,他预备离开,却见女子突然回眸。

    一枝又一枝的木芙蓉花被她拂开,她移步到他面前,含泪仰面看他,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无声而暧昧。

    军卫喉头滚动,心腔砰砰振响。

    薛妙红唇翕动,好似急于诉苦,忽见一片银光,女子手中尖钗飞掠,疾速贯穿他的喉管。

    军卫应声倒下,她俯身,利落扒开他身上的披甲,搜罗出代表身份的牙牌,掐准时机闯出别苑。

    她的目标,是萧宁越暂居的县主府。

    她的兄长身为中山王,镇控岭南,手下亲兵无数,足矣在朝堂更迭时屹立不倒,是挽救晋王府的最佳人选。

    更何况,为了许琅城,她必然会鼎力支援。

    *

    掠过沿路的黄叶,碾碎漫地的秋霜,二人历时一个时辰,险险来到山峰近处。法圆寺在山巅尽头。

    策马的速度过快,马儿不免疲乏,急需休整片刻。

    许琅城观少女面无血色,想是晨起迄今太过慌忙,不曾进食,他沉吟几许,调笑道:“马儿休息时要茹草饮水,我们要不要向马儿看齐,趁机填填肚子?”

    语毕,他在腰间麂皮囊中挑挑拣拣,意外翻出一包完好的糕饼,“看来是上天料到我早有今日,竟然这般贴心。”

    宋迢迢不禁笑起来,观日头午时将至,料定对方也是饥肠辘辘,遂道:“我们都吃些罢。”

    许琅城无可无不可,拨开油纸,入目赫然是一排整整齐齐的蟹粉糕,他面露难色。

    一个人明明不能沾蟹,身上却常携蟹粉糕,这事着实很难解释,小娘子心思重,他若如实说,她反会以为自己故意推让。

    少年心道,偶尔吃一点,其实无甚大碍,横竖起阵疹子的事,有胡服翻领遮挡,左右看不见。

    他如是想,也就如是实践,略吃一块,便推说太咸,兀自饮起水来,咕噜噜饮入几大口,企图冲淡腹中的蟹粉,终究是徒劳。

    这一段山路陡峭,不便控绁(2),二人牵马前行,不过一二刻,就听见少女惊呼:“许表兄!你可是不能沾蟹?面颊起风团了!”

    宋迢迢急得打转,连忙去四遭寻草药,许琅城亦是始料未及,这一次为何在头面发难呐!既碍事又有碍观瞻,简直让他悔愧无地。

    宋迢迢寻到些几片紫苏、防风,叫他服下,紫苏叶将将沾上少年的唇瓣,几道剑光自四面八方劈来,他咽下草药,顶着一脸红彤彤的皮疹,用剑鞘迎挡。

    刀光剑影,少年身形如燕,剑招轻灵,青玉般的衣袍,红痕隐约的肌肤,一切的一切,逐渐与多年前的月夜重合。

    那时二人吃过蟹粉酥,饮过竹节露,在前路遇见小队劫财的匪盗……

    她的双目越瞠越大,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四五个军卫,他尚能应付。他牵起她的手,原打算拉她奔逃,树林中猛然窜出更多军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少年面沉如水,为带少女突出重围,祭出照霜摄雪的长剑,招式陡然凌厉,剑气疾劲逼人,数片军卫应声倒下。

    然而寡难敌众,有悍勇的军卫纵身袭来,长刀距少年背部一寸之遥,蓦然停滞。一柄短刃,穿刺敌军的腹部,血珠溅落在少女的雪肤之上。

    宋迢迢拨出匕首,回身望他,似悲似喜,许琅城以为她是被吓的,本想出声安慰,另一把长刀横空逼近,少女径直以身抵挡,他立时肝胆欲裂。

    却见长刀犹豫避开,未曾再犯。

    他思绪猛然清明,身法更快,拼尽全力将少女送上骏马,她原不情愿,听他提及阿姊,不再游移,催促马匹远离战场。

    余下的十余名军卫,他强撑一口气,勉力缠斗,宋迢迢在血光中竭力驱马,不敢回头,唯有泪水淋漓不尽,如雨纷落。

    *

    宋迢迢成功了。

    她在府兵围来的前一瞬劝走众人,绕开嶂固,顺利地引领淑妃和晋王的精锐相接,她并不知内情,猜的五六分也足够她应对骤变。

    她精疲力尽,好在净妄也在其中,送走众人,她抽调出精锐中的银鞍,要他抢先去援助许琅城,只身打马随后。

    折回山坡时,战况将歇,宋迢迢四处逡巡,发觉四处不单有军卫的横尸,还有一队不知名的甲兵。

    她怔忡片刻,居然未找到许琅城和银鞍的身影,她立时慌了神,急匆匆地下马寻人。

    林中乍然响起轻盈的叶笛声,宋迢迢循声步去,窥见林荫后,倚树吹竹叶的少年,银鞍静静地立在角落耸卫。

    许琅城现下的模样属实不算俊逸,衣衫褴褛,满身血污,面颊红团不褪,滑稽又可怜。

    可他看见宋迢迢,还是扬眉笑问:“我吹的好不好听?”

    少女摇头又点头,茫茫然发问:“你既无事,为何不走?”

    少年委屈地撇唇,“我怎能算没事,脸都划花了,恐怕以后娶不到美娇娘。”他顿了顿,泰然回答另一个问题:“为了等人……”

    宋迢迢凝眉细看,果然察觉他眉梢一个淡淡的划痕,明知他是玩笑,她依然扬起笑靥,轻手轻脚地挨近他,道:“不用怕。”

    许琅城茫然,“嗯?”

    “你如果娶不到,我愿意、愿意……”最后几个字渐渐低忽,几不可闻。

    “嗯?”他不得不疑心方才是否被刀剑震聩了双耳。

    “难道我不够美麽?”宋迢迢不禁迟疑,缓缓摩挲自己微红的脸颊,叶落纷飞,金光镀染她如缎的长发,如梦似幻。

    刹那间,天地俱静,少年觉得有一头小鹿左冲右撞,仿佛要冲出他的胸膛。

    *

    正统五年秋仲月乙酉,帝崩于蓬莱殿,年四十有四,谥号英。

    同年孟冬亥月,新皇登极,祭祀天地宗社,制告天下。次年,改元建新,年号元和。

    元和春月,晋阳城大雪如被,宋、许二家婚期将近,宋迢迢被杜氏拘在绣楼学绣喜帕,母女两人一般的手拙,绣出对歪歪扭扭的鸳鸯来。

    或像野鸭或像笨鹅,总归不像双栖双宿的鸳鸯。

    二人笑闹作一团,累得宋迢迢腰腹酸软,支案去倒茶吃,随口提起:“假使阿姊在,必能够将我教的尽善尽美,她的绣工数一数二。”

    她由此联想到宋盈的去向,叹道:“晋王节臣气概,孤身毁殿自焚在北庭,未费一兵一卒,保全百姓。但愿新皇念及这位兄长渊清玉絜,善待王府的孀妇遗孤。”

    杜氏原是感慨,听得“新皇”二字,脸色几变,忍不住探问:“近日许家还安定罢?”

    宋迢迢颔首,“许氏是望族,并不涉及党羽之争,影响不大。”她顺势想起另一桩事,掏出岸边堆叠的小盒,边搜寻边道:“反倒是韩嬷嬷,家中变化几多大……”

    “据说是长子发迹,迁居燕京,邀我们去游览赏玩不说,还特地寄来一箧明珠美玉,说是贺礼。”

    她挑拣出来一只红木的妆箧,推给杜氏看,里头昆山美玉、沙州奇珍……应有尽有,看的杜氏遍体生寒。

    她语调颤颤,一字一顿问:“当真是韩嬷嬷寄来的?”

    宋迢迢观她面色,心头猛地剧动,思及王府动荡前——韩嬷嬷另一封暗藏蹊跷的信笺,如实相告。

    杜氏血色尽褪,再不敢隐瞒,将离开扬州城时她所知悉的所有,关于萧偃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少女听罢,面色乍看平静,持箧的手却逐渐不稳,满盒的珠玉轰然坠地。

    她眸光晃曳,肃色道:“阿娘,不如你去同许家谈,就说、就说婚期提前,成不成?”

    “行完婚宴,我们立即离开晋阳城,切不可搁延。”

    杜氏面露难色,“许氏扎根晋阳多年,不知是否会允。”

    “……倘使不允,婚约作罢便是。”

    好在许家通情达理,同意将婚期前推数月,不教宋迢迢担惊受怕。

    成婚当日,虽说婚仪从简,宋府内外仍是灯火煌煌,铺红十里,满院的玉兰未谢,海棠烂漫,缤纷的花瓣晕染烛火,更显出一种云蒸霞蔚、如临仙境的虚幻感。

    吉时到,新妇拜别尊长,乘坐辇车陆续穿过垂花门、月洞门、广亮大门。

    天色昏暗,新妇仙姿玉貌,娇怯却扇。

    殊不知,府外等候的,何曾是她心心念念的新郎?唯有一重又一重披甲执戟的铁骑,数千军卫壁垒森严,个个身披拙劣的迎亲新装。

    明为迎亲,实为抢亲——

    (1)出自宋.柳永

    (2)控疆,御马的意思

    偃狗满怀期待,but没有镜头。

    下一趴  强取豪夺o>_<o

    第35章 花钗

    =====================

    新旧两朝的战争自正统二年孟夏伊始, 持续了三载春秋,近千个日日夜夜,大宣半壁江山陷入龙争鱼骇, 生灵涂炭, 盖不侔矣。

    于战乱的百姓而言, 这样的日子自然是煎熬难捱,度日如年;于扶持先帝发家的新贵而言, 却只恨岁月太匆匆,王朝更迭在即, 一切富贵如过眼云烟, 稍纵即逝。

    倘要论萧偃这位主战人是何感受, 世人思及他高居庙堂之巅的终局,穿戴衮冕受四海朝拜的场面,大多会感慨胜者的光耀, 而后深感畏服。

    至于萧偃本尊, 他的切身感受是乏味。

    权势固然迷人眼, 堪称世间最极品的春/药, 他却并没有需要助.兴的对象,或人或物。

    他从重重炼狱挣出一条血路, 剥.肤剔骨, 浴火涅槃。

    这一路,腥血与杀戮, 猜忌与背叛伴行, 他历经千般苦难, 铸就万般罪孽, 行到终处, 忽觉得索然。

    登极当夜, 他阒然忆起一场旧梦,梦里是藤萝色的衫子,如缎的乌发,还有满室清淡的辛夷花香。

    他看不清梦中人的眉目。

    即便如此,即便只是朦胧的一段照影,遥远模糊,都令他欢/愉到瞳仁挛缩,连带遍身的骨血都生出炙热的欲.念。

    故尔翌日晨起,当那碗黝黑的汤药如常被奉上案桌,他淡淡乜一眼黝黑的药汁,毫不犹豫的吩咐宫人将它倒掉。

    他服这付药方半年余,头疾得缓,心性也越发平和,如同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他原不打算停药,对于一个治国的君主来说,心如止水总好过暴戾无常,可昨夜所梦,霎时间颠覆他的取舍。

    即刻就有医官前来询问,他战战兢兢道:“陛下,禾医官云游前曾对下官再三嘱咐,这药关乎陛下的头疾,一旦停用,多日积压的痛症顷刻迸发,必然是头痛欲裂。”

    萧偃听完,不怒反笑,“除却痛症,还有旁的麽?”

    医官犹疑道:“据禾医官所言,应当与陛下深埋的心结有干系……”

    萧偃未置一词,挥手命他退下,心内片片波涛骇浪,拍击得他浑噩的躯壳渐次复苏。

    在他毅然停药的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他头疼愈重,记忆中空白的缺角伴随疼痛,也被逐次填平。

    彻底记起宋迢迢的那天,恰值元日,他早早从宫宴脱身,甚至没有亲临应天门,与臣民共赏他御极第一年的烟火。

    烟花炸响的瞬间,所有的回忆如同拥挤的浪潮,纷至沓来,与之共存的彻骨剧痛,他恍若未觉。

    他拂开珠帘,踉踉跄跄的扶墙前行,从角落紧锁的箱箧中翻出诸类事物。

    盛满花瓣的承露囊,刻字的燕尾玉簪,往来书信无数……

    最后的最后,他寻到那片小巧的桃木符,时过境迁,木符几近褪色,唯有角落“福庆初新,寿禄延长”八个小字清晰可见。

    他将木符纳入怀间,一再擦拭、摩挲,接连绽放的绚烂烟花照彻昏暗的大殿,照彻他双颊的热泪,病态的笑靥。

    他在少女落笔于信纸间的署名,印下轻轻一吻,唇瓣张合,语气充斥着扭曲的愉悦:“新岁共欢,月娘。”

    “我、回、来、啦。”

    元日甫过,他将一干亲信召入紫宸殿,宫人们观他面色和煦,是难得一见的笑颜,原以为他要同肱股大臣论功行赏,年关岁宴素来是加官进爵的绝佳契机。

    谁曾想不过一二刻,外间侍候的宫人就听到殿内的摔杯砸碗声,大殿内外立时胆寒,屏息敛声连片下跪。

    年方弱冠的君王身穿常服,高坐金銮之上,象牙色的鹤氅宛若杳霭流玉,愈发衬出他的矜贵无双。

    但见他以手支额,似笑非笑道:“朕从正统四年初开始服药,一则是为头疾不假,二则,彼时朕猝然得知皇后失忆之事,几度失控,欲要奔往晋阳,间接致使战败……”

    “众卿多番商议,献出让朕服用忘忧药物的计策,大局未定,朕决意暂时采纳。”

    “殊不知。”他慢条斯理把玩手中的玉如意,语气不疾不徐:“众卿对暂时二字充耳不闻,决意装聋作哑,朕一日不提及,就一日不让朕与皇后相得?”(1)

    昔日帐中的谋士韩郢,年过半百,性子最是刚直。

    听到最末一句,他再不能忍,径直俯首,哀戚高声道:“陛下明鉴!尔今朝堂初定,实乃革故鼎新的关键节点,您身处天下民心所向,当以治国为要,切不可懈怠呀陛下!”

    “更何况,立后一事,当结合时局多方考量,怎可任意妄为!您所谓的皇后,未受宝册,台省更不曾拟写制告,名不正言不顺,谈何相得?”

    他思及往昔祸事,不禁冷笑道:“依臣所见,陛下口中那名宋氏女,致使陛下屡次失智,狐媚惑主,不啻于妲己妺喜之流……”

    萧偃但笑不语,指尖如意捻转,韩郢话音未落,突听得清凌凌一阵玉碎声,羊脂玉制的如意四散,霎时间,大殿寂静。

    众人不免惶惶,半晌,方听君主温声开口:“韩公年事愈高,耳目愈发不灵通,朕与皇后结缘于微末之时,患难夫妻,有正统年间的婚书存目为证。”

    “现今朕得登大宝,莫非就要另择高门贵女,弃蔑糟糠之妻?”

    韩郢语噎,待得回过神来,年青的帝王早已信步走远,他遥望萧偃巍然的背影,暗自叹息,陛下乃仁宗嫡脉,入主东宫多年,由君父言传身教,原本是颇为雍和的品性。

    不想突蒙巨变,重归朝堂,竟是与少时行事大相径庭。

    是夜,萧偃获取一封百里加急的河东密报,怫然变色,连夜召北衙禁卫统领燕惊寒入殿。

    翌日,萧偃率数千轻骑昼夜行军,潜行半月,抵达晋阳城。

    *

    大宣时行的昏礼,迎亲时的婚车依据夫郎官身而定,许琅城常年游历在外,折冲府挂的散职是五品,配置的婚车充其量是辇车,按理说车身不设蔽障,更没有翟车的各色装饰。

    可宋迢迢甫一登车,就觉有异,她掩着团扇匆匆一撇,遽然发现车底饰黄金,车辕配玉辂,四面垂挂绣帷,实在是贵重的过头。

    她心有惴惴,转念一想,许氏家主官居三品,许琅城作为家主嫡子,官府允他大婚时摄盛逾越,并无不可,逐渐定心。

    宋迢迢想偷偷打量新郎,然则街坊间天光寥落,更有绣帷遮光,遂作罢。

    翟车悠悠前行,她端坐在车内,一面估算时辰,一面回想母亲的交代,面颊酡红,欲要摇扇散风。

    车驾忽地停滞,她怔忡片刻,犹自紧张,以为夫家就在近前,理理鬓博、花钗,含羞等候新郎掀帘接引。

    四周蓦地传来喧哗的人声,隐约还交杂另一队迎亲队伍的吹打乐声,擦肩而过,大抵是与他们同一日办婚仪。

    喧嚣声愈加大,她凝神细听,原来是障车族在念唱词,意图讨赏。

    “儿郎伟!我是诸州小子,寄旅他乡。形容窈窕,妩媚诸郎……”(2)

    当中几名少男少女,唱词的声音清越响亮,听着教人觉得喜气盈盈,宋迢迢不自觉弯起唇角,依照许琅城的脾性,必定很是受用,说不得还要多多给他们一些肉脯、果干,要他们再念几句呢。

    她犹自思量,耳畔唱词声骤停,她一愣,忽见绣帷间探出一只素手,是侍女阿韵递过来的樱桃煎,她道:“娘子,郎君怕你受惊吓,把障车的人远远打发啦。他还说,你晨起梳妆,心里慌张,想必吃得不多,快吃些填填肚子,可有的累呢。”

    宋迢迢接过,忍不住问道:“还要多时吗?”

    阿韵沉默一瞬,只道:“听人说一时半刻是到不了的。”

    阿韵是她前几年采买进府的侍女,不如碧沼沉稳妥帖,今日是大日子,本该是碧沼随行,然她的幼女染病,抽不开身,别无他法。

    宋迢迢问不出头尾,索性撇开,细细吞嚼樱桃煎。

    她成婚前去过两次许府近处,多是许琅城来寻她,或带她去游街,或陪她挑花样子,说说笑笑没个正形,哪里还记得路程。

    约摸是车辇颠簸,行路又曲折,一时晃得人困意上涌,然而这样重大的时刻,她如何甘愿昏睡过去,狠命掐自己的掌心,直掐的血痕斑驳,仍旧无济于事。

    再度睁眼,她已然身处青庐之中,庐内空无一人,外间人声寥寥,观情形婚仪将近尾声。

    可是撒帐、同牢、合卺,此间种种,她一概不知,居然是未曾亲历!

    她瞠目结舌,简直不可置信,虽说昨日情绪起伏,睡得不安定,但她是个每逢大事断不懈怠的人,怎么会、怎么会……

    她伏在软榻上,原想起身去瞧,却发觉浑身没有半点力气,活像被人抽去筋骨,徒留一张皮囊在床榻。

    更有甚者,她闻得近处团团异香,香气馥郁,熏得她热意绵延,骨缝间莫名生出细密、难耐的痒意,不多时,便全然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她拼尽全力去思考,去挣扎,一切尝试,在泛滥的情/潮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

    她的神思彻底警醒过来,可她的身体偏不应允,非要拉扯她落陷,她启唇,想出声呼唤,溢出的却是语不成调的破碎音节。

    宋迢迢几近绝望,只疑心自己被歹人挟持,又觉诡怪,歹人为何要扮新郎劫一个新妇子。

    她在脑海中仔细盘查,思索间,因过于焦躁,行行清泪沿眼尾滑落,没入锦面被褥。

    恰时,烛火晃曳,她感到光亮被全数阻隔,眼泪被冰凉的指腹擦拭,她闻到浅淡的花香,带一点苦涩的药味。

    她勉力转动目光,入目是降红公服,皱纱单衣,躞蹀玉带,还有一张她全然熟悉,又全然陌生的面容。

    唇红皓齿,修眉如画,狐狸眼勾魂摄魄,朱砂痣鲜红刺目,几要击碎她的神魂,更令她背脊发寒。

    她颤了颤唇,始终吐不出字句,于是认命般阖目,不再看他。

    萧偃自看见她第一眼起,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血肉,都兴奋愉悦到战栗不已。

    她一身婚服,花钗钿衣,雪肤绛唇。

    数年未见,她近乎褪尽青涩,散发出不似人间的光艳照人,他神魂欲醉,吐出的第一声词句是零碎的,像是呻/吟:“月娘…我好想你……”

    他的手缓缓摩挲她的玉腮,呼吸渐重,少女一身冰肌玉骨,当真细腻如同凝脂,稍触即碎般。

    他指尖震颤,从她的眉眼、脸颊、耳垂,一直到脖颈,继续向下,解开系带,露出一对雪白的削肩。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吮吻上去。

    唇舌一路游移,来到她的唇角,他伸掌握住她的脖颈,迫使宋迢迢正视他,然而少女只是闭目,他心里不悦,面色不显,用近乎禁锢的力道锁住她的双腿,略微一动。

    宋迢迢再忍不住,拼尽全力叫唤起来,发出来的声音仍是飘忽忽、软绵绵,像羊羔一样,她说:“你是不是、是萧偃……”

    他听见这话,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面,他明知她失去记忆,还是感到异常的欢/愉,不管她是以何种方式再次知道他的名字,可她唤出这两个字。

    他就觉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让人满足。

    他恬然的笑,乌玉般的眼眸流光溢彩,俯身吻她面颊,答道:“是,我是萧偃,是你的夫郎。”

    可惜他从来是个贪婪恶浪的人,片刻的餍足不够,他想要更多,想要共沉沦,想要无休止,想要明月永永远远、完完全全为他所占。

    他如是想,便如是照做。

    宋迢迢遍体生凉,惊的已经顾不得流泪,她没有力气,只能把所有精力费在喉舌上,她不断的申辩:“陛下、你是新帝是吗……求你、我求你,陛下、你富有四海……”

    “你…能不能…能不能、放过……”

    最后几个字被吞噬在青年的唇齿之中,她被紧紧桎梏腰肢,无奈放弃反抗,蹙眉承受。

    火光高涨,烛花哔拨作响,紧要关头,少女挥臂振动,用暗中积蓄的最后一点力量,掷出花钗,刹那间,二人齐齐发疼。

    不同的是,宋迢迢唯有无尽的、绵密的钝痛,萧偃的感观却与之完全相反,他轻飘飘扯掉肩臂的钗子,含笑垂首,吻吻满脸痛楚的她。

    春风起,床幔摇曳不断,有道是,妙处不容言语状,娇时偏向眼眉知。何须再道中间事,连理枝头连理枝。(3)——

    (1).引用《隋书文献皇后传》,意指帝后感情相合。

    (2).出自《儿郎伟》,关于婚俗诸般,譬如婚车、摄盛、障车族都是参考《唐朝穿越指南》,很有意思的一本科普书籍,有兴趣可以一观~

    (3)出自古代诗词

    大家应该可以理解偃狗服药这个情节吧,他真的……他不是正常人……一个类似于老婆不爱我我就会死掉的人设(作者xp)

    π_π(手足无措.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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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蓬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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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偃用的药, 是特从宫闱深处寻来的秘药,效用玄奥,几多妙处, 不必赘言。

    他原是念着宋迢迢初初承/欢, 身子因旧症有些怯弱, 唯恐她承受不住,再一则, 自然是怕她惊惧太甚,抵抗间反而伤及自身。

    床榻间, 他虽一再克制, 然而渴念多年的女郎一朝入怀, 良辰短促,软玉生香,如何能教人不神魂倾倒, 几度红浪翻被, 稍稍慰藉近千个日夜的相思之苦。

    临到事了, 将要夜半, 宋迢迢已然昏沉入寐,萧偃怀抱她一齐去沐浴擦身。

    戎马倥偬三余年, 身为主帅, 为鼓舞士气,他也曾几度亲征沙场, 与敌军击博顽裂更是常事。尔今练就一身块垒, 坚劲如同磐石。

    纤细的女郎拢在他怀里, 轻飘飘如同鹅羽, 洁白、孱弱, 一臂即可托住她玲珑的身躯。

    白玉汤池内, 清波漾影,鸳鸯壁合,美人濯浪自青年掌中缓缓出浴,瑰丽似初发芙蓉,光/裸的体肤间红痕遍布,沾染清露,更有一番格外的风情。

    萧偃观之,不免意动,手掌束住她的纤腰向上,盥室外忽地传来内使的禀话声,据言是禁卫副统有要事呈告。

    内使的声音尖利,刺得昏睡的宋迢迢不自禁蹙眉,他遂将掌心轻轻覆住少女的眉眼,用单丝罗制成的长衫拢住她的玉体,拥她去绢帘后听候回话。

    惊寒深知萧偃的脾性,凡须入内室的差使,尽数托付给女儿身的黎弦去办。

    纵如此,当黎弦半跪在金砖地面之上,无意瞥见重重帘帐间一双半露的玉足,仍是惊的眼皮疾跳,慌忙移开目光。

    盖因少女的足踝间淤痕刺目,细细一圈如同红缎,颓唐又暧昧。

    她压低头颅,拱手行礼,“禀陛下,晋阳城宋府一干人等俱被护送入京,杜夫人极欲知晓宋娘子去向,并未拃挣,反倒是……”

    她停顿一瞬,方道:“反倒是河东许氏的许二郎,颇不安分,屡次生事,逃脱县主府,现今还要单枪匹马、带走宋娘子。”

    萧偃挑眉,“单枪匹马?”

    黎弦补充道:“许二郎伙同一名胡人使声东击西之计,胡人年不过始冠,名唤银鞍。原是宋娘子的亲信,后不知何故,投身入军,转成晋王帐下一名副将。陛下是否须要臣等拔除祸患?”

    萧偃无可无不可的扯扯唇,指腹缓缓摩挲少女的皓腕,忽地抛出一句:“平遥一颗痴心全数付与她的新夫郎,又如何甘心让他独身出走,荡析离居风雨兼程,只为他人之妇?”

    云雾交绕的一段话,黎弦却是立刻明了他的意思,顺势道:“平遥县主自是万般不愿,新婚燕尔,想来不日许二郎便会归府的。”

    短短二三句,并无添枝加叶,简明扼要,萧偃听罢,反而殊为嘉许,挥袖命黎弦退下,自去领赏。

    人声隐匿,室内转为阒静,春风分花拂柳穿堂而过,卷起如烟似雾的绢帘,送来一室洛阳花香。

    灯烛辉煌,火光交杂花香,愈燃愈盛,几要掩盖去先前的靡靡之气。

    四面帷幔的软榻间,萧偃垂首,吮吻少女的手指,柔软的唇瓣逐次碾过她的指尖。临到最末的尾指,他启唇含住,牙关微微使力,薄嫩的肌肤立时破溃。

    萧偃张唇舔舐血珠,鲜血温热,仿如含着少女的馨香,他意犹未尽,犬齿细细碾磨她的尾指,还欲再犯,突然被她竭力挣开。

    年青的帝王猝不及防,被推了个仰倒,也不气恼,靡丽的狐狸眼轻挑,倒映着满室烛光凝望她,轻声道:“月娘醒啦。”

    宋迢迢瞳仁颤动,几度吸气呼气,近乎是在用遍身的气力压抑自己崩溃的情绪。

    好半晌,她终于开口,吐出的字句仍是不受控的尖锐:“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好没意思。”

    萧偃眉眼弯弯,笑得更开怀,长臂一揽,不由分说将她纳入怀中,低头吻她唇角,温声道:“我的月娘,还是这样巧捷聪颖,惹人怜爱。”

    宋迢迢满心憎恶,思绪回转顾及隐患,这才不曾避开这个吻。

    她黯淡的眸光牢牢锁住房屋角落的烛火,烛火簌动,一如她纷乱的心境,她默了默,只道:“此地不是晋阳城,陛下打算押我去往何处?”

    萧偃的关注点并不在此,他厌恶任何可以分夺宋迢迢心神的人或物,即便是一支红烛,一件生息全无的死物。

    他企望她的目光永恒停驻在他一人身上。

    于是他扣住少女的后颈,唇齿相依,一再加深力道,他的血液逐渐发烫,龙涎甘甜的香息在帐内弥漫,宋迢迢勉力承受,希冀凭此换得确切的回答。

    不料萧偃的吐息愈重,伴随他的声声低喘,她发觉自己腰腹一片冰凉,她忍无可忍,犬牙猛地相阖,刺穿他的舌尖。

    鲜血四溢,漫入她的口腔,血锈味令人反胃,她拧眉躲避,然他不允,一掌锁住她的腰肢,将血水渡进她口中。

    一时间,花香、暖香、琥珀香氤氲沉浮,交杂着血腥气、口涎充斥她的喉管,教她险些溺死在这场漫长的交吻中。

    宋迢迢窒息的前一刻,帝王松开桎梏,怜惜地摩挲她的鬓发,替她合拢松散的衣襟,带她去临窗处远眺。

    沿大开的菱花窗牖向外眺望,入目是阁楼林立,桂殿兰宫砌玉雕阑,俨然是宫室的制式。

    故尔殿台一角,仿民间样式的青庐就显得格外刺目。

    宋迢迢面色渐白,明知答案不尽如人意,仍旧不死心,“这是陛下的行宫吗?”

    萧偃低笑一声,偏首望她,“重檐庑殿顶,九重丹陛,等闲的行宫岂敢用此等规制?唯有大内的正殿堪配。”

    “譬如我的寝宫,紫宸殿。又譬如,日后你母仪天下的大殿——蓬莱殿。”

    宋迢迢回眸看他,红唇翕动,良久无言。

    萧偃眉眼弯弯,玉白的双颊血迹零落,狭长的眼眸如含春水般柔情,有人觉得隽逸似檀郎,有人却觉得可怖似鬼魅。

    “月娘毋忧,我们并非无媒苟合,正统三年,我们在官衙签押婚书,红叶之盟,载明鸳谱。你合该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即是将要与我并肩而立的元后。”

    宋迢迢怔忡片刻,扬唇似欲发笑,然实在生不出丝毫笑意,只得直视前方绵长无尽的宫墙。

    “我当真是不明白……你很恨我吗?陛下。可是据我阿娘所言,你我年少相逢,我从未对您行轻慢之举,甚至还曾伴您出生入死……”

    “还是说,我确实对陛下落井下石,有过不义之举,因我阿娘并不知情,我也就无从得知。”

    殿外的洛阳花迎风晃曳,花叶起伏如同跌涨的浪潮,宋迢迢望着片片错杂的绯红、皦白、碧绿,听见青年玉石相击般的冽冽笑音。

    “令慈所言非虚,月娘确是撞入穷巷偏不愿回头。”

    “我予你珠宫贝阙,无上荣光,亦可予你身后的亲族累世长戟高门,此后封妻荫子,概不用他们碌碌操持。”

    他粲然一笑,“倘若这算是恨,恐怕要令天下诸人上下交征,趋之若鹜。”

    宋迢迢只是哂笑:“这样的荣光,我与我的族人只怕都无福消受,小门小户,惟求安顺。”

    “有你在朕身侧,他们必然是安顺的。”他抚摸她长发,语调和缓。

    夜色花影里,少女素衣乌发,垂头不语,清凌凌恰似一段皎然的月光,透过宽松的衣衽,又隐约窥得见内里的旖旎春光。

    他轻易动情,一边吻她眉睫,一边低语:“月娘,从前我们两情缱绻,相知相许,你为我刻玉簪、我为你铸璎珞,你我患难与共,携手书下白首之约……”

    他眼睫垂落,隐隐有泪光流转,似怅惘似释然,“你不该忘记我的,月娘。不过…纵然无法忆起前尘…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我们更相爱,就如此刻。”

    乌云覆月,风声最盛的一刻,他褪去少女的衣裳,拉她陷入汹涌的情潮。

    点滴清泪糅合汗渍滑落,坠在窗畔的洛阳花间,消融风中。

    从头到尾,宋迢迢都不曾提及许琅城,哪怕只言片语,她虽记忆全无,仍将萧偃的心性揣测出大概。

    果然,翌日宫闱里传出消息,据闻薛太妃的侄儿许二郎入宫探亲,引得京中贵眷纷纷侧目。

    休说他出身望族,父亲位列三品公候。单看他一身皮相,风流倜傥英姿勃发,就不失为待嫁贵女的一则上选。

    可叹这位许二郎年不逾双十,竟然早有婚配,还是贵胄中声名远扬的平遥县主,悍烈善妒,寻常人万不敢沾惹她的夫婿半分。

    再者许二郎入京将将一二日,即刻又由圣人护卫归府,是以这段传闻恰如霞光烟火,极快湮灭。

    宋迢迢无意探得几分消息,大抵理清原委即搁置在旁,照旧饮食起居,临到夜里,她倏地十分恹恹。

    进宫三四日,每每入夜,萧偃必来闹将她,要的颇狠,她白日里常在休憩,一举一动时时有宫人监视。她稍有异动,萧偃就忙不迭追来,当日批阅的折子也挪移到蓬莱殿。

    萧偃是很不喜宋迢迢离开他视线的,可他有大朝会、常朝会不提,平日还有诸种政务、筵讲需要处理。

    近日因着立后一事,朝堂各派争得更狠,他不得不拨出时间,应付一波又一波的朝臣。

    宋迢迢倚靠金丝引枕,翻阅闲书,萧偃端一碗西参粥前去喂她。

    她别开头,全然不肯分神理会,他面上的笑淡一些,再压不住心里的猜忌,唇角微勾,眼底幽深如潭,“怎么?你的旧情人方才离京,你心里石头落地,委实装不下半刻了?”

    宋迢迢缄口,侧目望向远方,低眉垂睫,极幽怨的姿态。

    四遭一片死寂。

    萧偃心里躁戚更重,他一旦思及她被旁人占据思绪,就觉有股莫名的、切肤的痛楚充斥全身。他右手无法压抑的战栗,脑海中紊乱不安,诱使他去拉扯她的衣带,想要通过暴戾的占有稳固他的心旌。

    少女转过头,琉璃眼中波光迸裂,怒斥道:“你非要逼死我吗!”

    萧偃一顿,再未妄动。

    宋迢迢腰身一软,睫羽颤颤,摇摇欲坠般晃动,他神思一凛,当即去接扶她,她不等他伸手,径直扑倒在他怀里,他甫一触手,便发觉少女身躯滚烫。

    居然发起高热来!

    他不敢耽搁,连声传唤太医令。

    因此前诱她服用秘药,又连夜将她裹挟入燕京城,唯恐她有不适,是故在偏殿常配医官侍候,有备无患——

    早八人崩溃,纠结症患者写文恐怖如斯π_π

    这章有很多细节,剧情的暗示喔~让我们猜猜女鹅想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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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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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内掌管圣人药石诸事的是尚药局, 主事的奉御即是禾连,她年初为求一味秘药深入南诏,至今未归, 而今医科中占头名的, 当属这位太医署的署令。

    太医令姓龚, 单字蒙,曾于隆和年间协助太宗御撰《广济方》, 书稿博采众医家所长,颁布不久, 恰逢时疫盛行, 书中方药令大舜南北活民无数, 更使得龚蒙从百位医师中脱颖而出,稳坐首位。

    龚蒙历经四朝,年岁已逾古稀, 在宫闱间磨砺四十载, 素来是一丝不苟的性子, 这番探过宋迢迢的舌脉, 又细问证候,却觉得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不动声色环顾自己所处的殿宇, 沉吟片刻。

    大舜历代, 非帝后不得入蓬莱,迄今算是开例的唯有当今贺太后, 她曾在宣宗殡天、先帝即位后, 以遗孀的身份久居蓬莱, 说来也是大内的一桩奇闻。

    兄嫂叔伯, 向来是须要避讳的干系, 先帝频频出入寡嫂孀居之所, 不免引起一阵风言风语。

    再者他久不决断立后之事,朝臣多番劝谏,方才因循敷衍,将内闱稍稍充实,待新进的嫔妃热切不过半载,后又固态萌发,与寡嫂过从甚密。

    年前他猝然重病,据闻榻前侍疾的是贺鸳娘,他来也匆忙去也匆忙,山陵崩前仓促留下一封遗诏,诏书中亲笔所题的传位人,竟是他曾经殚精竭虑夺位的侄儿,个中关节,不可谓不蹊跷。

    他思绪纷纷,念及陛下待这位娘子什袭珍重的态度,不好怠慢,斟酌道:“臣观娘子……”

    话音未尽,他观萧偃面色一沉,转道:“臣观夫人历来的脉案,肺腑间确有沉疴。肺为娇脏,夫人中伤后病势反复,久病必淤,有淤则散。”

    “夫人往年应当悉心调理过,将要大好,然不知何故,臣摸夫人的脉,端直如弦,实在是气郁甚矣。”

    “气行血行,气滞血淤,如此乃至于阴阳失济,遽然高热……”

    萧偃细细听到这处,再好的耐性也未免头疼,只道:“依卿所言,并非庞杂的证候,想来卿心中是大有成算的。”

    他措辞谦厚:“不拘什么奇珍药材,太医署、尚药局上下,任卿调遣,尽管一力调养夫人的身子。龚公是医科圣手,朕深信之。”

    帝王递的高帽,龚蒙不敢不接,拭了拭额头的汗,方道:“是是,臣必定竭力而为,只是。”

    他几经思索,忝颜开口:“夫人昏厥,亦有肾气亏虚的缘故,况且阴阳交/合过多,更易煎熬阴液……”

    “陛下年少气盛,这本无可厚非,但依臣所见,夫人近来须服逐淤的药物,是很不宜孕育皇嗣的,故尔停药以前当节房事。”

    萧偃面上犹挂得住,原先玉白的耳尖却隐隐发红,“是,自然遵凭医嘱。”

    龚蒙放下心来,理理幞头,提起药箱欲要告退,临到殿门前又忍不住回首,殷切道:“陛下昔年在东宫时,骋怀游目,偶与臣讨教医理,臣依仗年高,今日欲进劝一二。”

    “气郁大都关乎情志,夫人尚值少年,倘有不顺意的地方,陛下年长持重,既要与之比目连枝,就免不得稍稍担待。”

    萧偃通篇聆受,觉得这眉须花白的署令说话尚算入耳,含笑应允。

    龚蒙配毕方药,归府沐浴,大内的赏赐紧跟着降下,他不禁莫名,他自认医术不比凡俗,可还不到触手生春的地步。

    这样虚实夹杂、日久年深的病症,他竟能一剂令患者痊愈不成?

    *

    宋迢迢吃过一碗浓酽的汤药,又酣睡半夜,热势消退,萧偃不许她费神读书,她无事可做,斜躺在楠木寝床上发愣,目光扼着大殿一角的玉雕牡丹,默默无言。

    萧偃端一方素三彩攒盘,拨开水晶帘信步行来,但见她孤零零窝在绣凫凤的赤红锦被中,墨发如流水般漫溢开来,自她单薄的蝴蝶骨、凹陷的腰窝上迤逦而过。

    再凑近些,他发现少女的衣襟因侧卧变得凌乱,半露出一片软白,吮吻的深色痕迹自胸口蔓延到锁子骨,密密麻麻,直至纤细的白鹄颈间,红痕才逐渐零落。

    却是遮掩不能,红的愈红,白的愈白,显出极端的颓圮靡艳。

    萧偃仅仅掠过一眼,顿觉呼吸紊乱几分,他以往自诩寡欲,不论在行辕、筳宴、抑或军营,歌舞如何晃眼,部下如何献美,他概不意动,唯觉怠厌。

    尔今方才明白,自己分明是最最欲壑难填之人。

    他遂将视线挪移,见她一张面容素白,下颌尖尖、眼眶绯红,两汪清泪将落不落,一对鸦鬓如云堆叠,兀自躲在角落吞声饮泣。

    端的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萧偃不动声色,从攒盒中拣出枚殷红的樱桃煎。递去她唇边,宋迢迢别过头,并不理会。

    他笑笑,将果脯抛回盒中,轻轻搁置漆盒,倚在她身旁,同她说话:“你以往、十三四时,是最爱樱桃煎的,怎么都吃不腻。你嫌食肆里的不爽口,院里的韩嬷嬷偏偏不擅制果脯。”

    “那时我是你的伴读,常陪你捣什稀奇古怪的物件,你赞我心灵手敏,变着法的央我陪你制樱桃煎,记得……当时节近冬日,扬州城少有落雨,日光洋洋风也燥。”

    他一面说,一面用玉栉篦她的长发,炙热的掌心缓缓摩挲她的脊背,“我们在木芙蓉树下晾晒许多斗渍樱桃,原以为数目之大,吃到来年春天也吃不尽,未曾想翠鸟啄一口,狸猫衔一口……”

    “到最后仅余两只葵口盘的量。我忧心你会掉眼泪,你居然说无碍,道是多放些石蜜,攒着来年继续吃。”

    “依我看,你是巴不得多贪些蜜糖甜呐。”

    青年话罢,情不自禁笑起来,热气扑在她后颈,暖融融、酥麻麻的,像橼橼乱扫的尾巴尖。

    宋迢迢回想起那只玳瑁纹、肥头肥耳的狸奴,忽听得他附耳道:“你还记得橼橼麽,入府时你带我去帛肆挑衫子,临街有农户在贩卖家养的狸猫崽子,看客都贬玳瑁色的孱弱貌丑,你偏要挑它。”

    宋迢迢蹙眉,语气不善道:“陛下既敢押我入宫,想必将我的底细探得一清二楚,何必冠上加冠,我十三以后到入晋阳城的事一概不知,当中内情,恐怕陛下比我还清楚?”

    萧偃低眉不语,半晌,不答反问:“你是最重情的性子,我所诉种种,皆是我们往昔的情意,你概不过问,俱不留心?纵然说笃新怠旧是人之常情,可凡事总讲究先来后到……”

    话到末尾,他气声低忽,竟似隐含屈情。

    宋迢迢眼睫一颤,杜氏交代的原委不甚明朗,她半清不楚,故尔道:“你说的,我不尽信。你是外男,又是储君,而非我的闺阁手帕交,怎会与我朝夕共处,还、还如此密切?”

    谈及此处,萧偃笑意渐浓,乌玉般的眼眸璀璨莹莹,“你或多或少有过耳闻罢,我虽是储君,然则少时落难,诸般无奈之下,我扮作女儿身避祸,不想侥幸混入宋府。”

    少女双目圆瞠,终于回眸看他一眼,不可思议道:“你这般身量品相,怎可能?况且……”

    光影绰绰,入目是青年昳丽的玉面,她话音一顿,断到中处,陡然明晰关窍所在。

    单凭这张皮囊,确实足矣教她“色令智昏”。

    她随即联想到深处,怫然变色,冷笑连连:“陛下实是真君子!你一外姓少年郎,与我云英未嫁在室女,长日共处闺房,既不避讳也不提防,倘使败露,岂非毁我名节!”

    说着,她怒而拂帘,朝外间行去,身后人圈住她的腕骨,她竭尽全力一挣,突听得青年低低的呼痛声。

    她转身,见他陷在锦被中,玉冠脱散,面目发白,一时惴惴,探问:“怎地了?”

    萧偃以手捂胸,抬眸望她,露出个淡淡的笑靥,温声宽慰道:“无事,战场上落的毛病,大抵近日阴雨连绵,这才发作起来,受不得激。”

    少女抿唇,思及眼前人的身份,决意暂时收敛怒气,为举族老小的项上人头斡旋。

    她本欲走近查看情形,犹疑少顷,突然调头继续向外,口气不咸不淡:“陛下万金之躯,倘有差池,奴是有千百条性命也抵不得分毫,还是去寻位医官稳妥。”

    尚未步出一丈远,她的腰身蓦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拢住,青年帝王偏首倚靠她的脊背,呢喃道:“我受这记重伤时,你年方及笄,我送给你一副手打的璎珞圈做笄礼,你怜恤我的心血,允诺与我拟定婚书。”

    “我从不是登徒浪子,你待我诸般好,我铭记于心,日夜品味,决议将来以江山聘你,必不辜负。”

    满室的烛光被青年纳入眼底,水光漾漾,化作点点溅珠,缀在他晕红的眼尾,他持着少女的手贴近自己的面颊,含泪仰面,极依恋的姿态。

    “如今我主社稷宗庙,拥广土众民,殷殷等候你践诺,月娘却要执意失信于燕奴吗?”

    宋迢迢垂眸不语,良久,摇首道:“不提旁的,一则你用计阴损,屡次强迫我;二则,即便尽如你所言,往事如云烟,我已然忘却,谈何回首。”

    萧偃眸光几变,心道,是啊,这才是最教人回肠九转之处。任它往事多少不堪,总归是二人比肩、二人亲历,这世上,是非对错原本就是纠葛不清的。

    纵使明朝相对,她对他空余恨,总好过如今这般,爱也空空恨也空空。

    他凝睇她波澜不惊的春水眸,神态未变,只心绪千回百转,时而怅然时而惊惶,一道蛊惑他的声音再次奏响——何必挣扎?何必转圜?你大权独揽,左右不得人心,左右她的肉身易如反掌。

    为明月构筑一间只有恶鬼的金笼,他垂涎她的皎洁,于是汲取她的甘甜,依附她的光亮蔓生。

    她也合该如此。

    他如是想到,类兽的瞳仁挛缩,唇角略略蠕动,霎时间,青年的面庞间,极致的宁静、极致的靡丽,与无声的扭曲共存。

    他掌心的力道渐大,双臂交缠,以一种类似巨蟒绞猎的姿态,慢慢收束。

    少女停驻在他颊边的素手一动,柔软如缎的指腹带起痒意,她抽回手,指尖不经意扫过他的耳廓,比羽毛更细腻的触感,顷刻令他酥骨。

    他不受控的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宋迢迢微讶,不解道:“陛下可好?是否不慎牵扯到你的伤处?”

    他敛目,睫羽簌动,双颊潮红,低低道:“疼。”

    她愣怔,忙问:“仍是胸口疼?”

    萧偃不答话,过的一会,颔首回应,她立时道:“我去寻奉御,或者龚署令。”转头就被人扯住衣角,帝王嗫嚅道:“不是大事,往常这样,坐一阵也就好的。月娘,你陪我坐坐罢。”

    宋迢迢无奈,只得落座,随即见他粲然弯唇,自顾自喃喃:“我就知道,月娘到底是疼惜燕奴的,从前亦是,你心肠软不忍我受罪……”

    他字句笃定,目光忳挚,她融合当下的心境,独觉怪诞。

    “世间爱意千万种,怜恤何尝不算其中一种呢?”他说。

    宋迢迢扯扯唇,疲于应答,萧偃不恼不怒,径自捧出多宝攒盒,笑说:“月娘吃颗罢,你是最畏苦嗜甜的,假使不喜樱桃煎,另有间道糖荔枝,也是你往日的心头好。”

    她默默良久,终究拾起一颗,放入口中——

    《广济方》是唐玄宗御撰的一本医书,借名。

    *出自长恨歌。

    女鹅:等cd  *^_^*

    偃狗:她摸我啦,她摸我耳朵啦嘿嘿嘿 (立马高/潮)

    作者的奇怪xp(摊手)

    第38章 立后

    =====================

    裹满沙蜜的荔枝酪, 被宋迢迢衔入口中,丁香小舌一卷,果脯入喉, 余下胭脂唇间薄薄一层蜜色, 被烛火浸染, 愈发晶莹剔透,教人口齿生津。

    萧偃喉结滚动, 纤长的睫羽垂落,在眼尾投下暗昧阴翳, 他哑声道:“这是岭南朝集使新进的荔枝所制, 据闻南地的荔枝, 朱红麟皮,实如凝脂,我尚未品尝过。”

    他的声音越发喑哑, 话到尾音已然含混:“月娘可否, 赏我少许?”

    宋迢迢心生悚然, 立觉不妙, 果见眼前一片翳塞,帝王俯身欺压, 冰凉的薄唇与她相贴, 口齿相依,呼吸交缠, 广藿香气顷刻间将她侵占, 清冽苦涩, 萦绕不散。

    一吻毕, 二人唇间的果肉杳如黄鹤, 烛光幽幽, 只照射出丝缕暧昧的银丝。

    萧偃抬手捧托她的面颊,指腹抚摸她柔软的脖颈,喘息一声重过一声,宋迢迢眉目不动,心中不免忐忑,唯恐自己走错这步棋。

    她犹在思量应急之策,青年突地松开桎梏,转步去了湢室,她听得堂内阵阵水声,激荡起伏,连绵不绝,直至她困顿渐生,萧偃方才携一身水气归来。

    金殿中央的青铜莲花灯千百盏,火光一簇叠一簇,如琼枝玉树蔓延不断。

    宋迢迢卧于寝床内侧,入目是对面的云母屏风,屏风上烛影深深,一时是灯盏巨树的朦胧照影,一时是萧偃折腰与她相拥的画面。

    她感受到他滚烫的体肤,紊乱的气息,缓缓阖目,眼角不自觉沁出泪珠,心知今夜大抵又是逃不掉,实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心里恨意滔天,几要蛰伏忍耐不住,突觉腰间的束缚一松,她张眸,见青年垂首,笑靥清浅,因濯沐前却去冠,现而今他一头墨发披散,如水倾泻,全然不似束冠时凌厉锋锐。

    他细致摩挲她的眉睫,目光转圜,在她眉稍落下轻轻一吻,旋即离去。

    “安置罢。”萧偃低声叹息,尔后,帷幔合拢,烛光被宫婢逐次湮灭,室内人声寂寂,唯余远处金铎的摇曳声。

    身后人久久未有动作,宋迢迢屏息不语,待得耳畔呼吸渐渐平缓,双目亦能适应帐中的昏暗,窥见零碎月华,才终于弯唇,露出一个极冷、极淡的笑来。

    翌日是常朝会,萧偃寅时起身,穿戴善翼冠、白练襦裙,自往宣政殿而去。

    过的两三刻,宋迢迢将将起身,若干宫娥鱼贯而入,服侍她盥洗、梳妆,一应流程行云似水,纤悉不苟。

    梳洗罢,即是用膳,蓬莱殿里主事的内使名唤贤尚,原是孙得全的徒儿,萧偃践祚后将他擢拔,另赐大名,如今已是典掌一方的管事。

    贤尚是个八面见光的性子,又善趋承,短短数日,将宋迢迢的脾性咂摸出五六分,这日奉膳时,不再预备满桌繁冗的菜品,特命珍馐署——用五台山特产的天花蕈,搭配反复调制的九练香,制成单笼天花毕罗,鲜香四溢,一口入腹余味无穷。

    再有酥酥嫩嫩的光明虾炙,清甜爽口的玉露团,小盅奶白的乳酿鱼。

    贵精而不贵多,俱合宋迢迢的口味,比往常多进半碗粟米粥。

    贤尚撤膳时,观残羹所剩无几,立时大喜,明面不显,转头按萧偃的吩咐重赏珍馐署上下,他自个儿更是受赏颇丰。

    再入得殿内,将近辰时,萧偃朝会收尾,还须与政事堂诸位相公详叙经纶。

    宋迢迢正到服药的时辰,贤尚自大宫女从云手中接过药盅,侍奉她服尽,还要呈些果脯,助她压压苦味。

    却听见殿外小内使通传:“北衙禁军副统领求见,称有要事禀告。”

    贤尚蹙眉,本想让外间人等候片刻,宋迢迢已然抢先发话:“请她入内来。”

    不多时,黎弦穿一袭朱红的常服款步进殿,绫罗袍服间的小团花簇拥热烈,在金砖地面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宋迢迢粗看一眼,大抵知晓她是才先退朝,想必是领着桩急差,心道,常常见她在御前行走,然不知她的阿妹归浦现下如何?应当未受太大的灾殃,否则她一母同胞的阿姊焉有今时?

    她神思回转,指尖捻转一颗饱满的越梅,红唇轻启:“黎统领何事?”

    黎弦态度恭肃,拱手答话:“臣奉圣人之命,特向夫人呈递一封供词,事关晋阳城迎亲的原委,另有人证两名,见或不见,但凭夫人抉择。”

    宋迢迢掀起眼皮,将紫檀案间的状纸粗略扫过一遍,面色僵硬一瞬,转而又微微弯唇,似笑非笑问:“人证何在?”

    话落,即有军卫将一对男女押解入殿,二人年岁皆不算大,不过十六七的模样,衣裳陈旧,样貌寻常,当中的少年郎高大些许,与同龄男儿相较仍是消瘦。

    她挑眉,问道:“你们二人可习过书?供词中内容是否亲笔拟就。”

    少年即刻俯首,颤巍巍答话:“禀夫人,奴自幼家贫,不曾进过一日学。状词种种,都是由奴口述,官、官爷所书。”

    宋迢迢甫一听他开口,便知他的确是障车族中的要员,声线清越入耳,与唱词时分毫不差。

    她垂眸,不再瞧他干瘪的面容,“你曾经招认,你们兄妹受一富家娘子雇佣,以钱帛收买当地的恶少、流寇,拉帮结派,互相勾结。”

    “意图在三月初五当日,扮做障车族,阻截我的车驾,将我这位新妇子劫走,毁我名节。”

    少年听罢,双唇颤栗良久,余光掠过黎弦腰间那柄宝剑,终究讷声道:“是、是。”

    “你可知那富家娘子是何人?”

    少年摇首,低低道:“贵人有甲、甲兵随身护卫,甚至能劳动官衙,约摸是贵不可言的。”

    宋迢迢颔首,不置可否,只道:“退下罢,循例处置,无需苛罚。”

    黎弦挥手命军卫行动,观少女神态清淡,辨不出喜怒,斟酌再三,继而劝说:“夫人容臣一言。平遥县主为人跋扈,觊觎许二郎日久,仗着中山王党坚势盛,贯来行事无所顾忌。圣人力排众议,日夜兼程赶赴河东,将您送入大内,也是为夫人的安危考量。”

    宋迢迢信手拨弄簋式炉中的香灰,不答反问:“我不懂兵法,然听闻圣人年少征战,用兵如神,是不世出的将才?”

    黎弦愕然,半晌方道:“确如夫人所言。”

    少女低眉,遮掩眸中的讽刺,嗓音温煦:“圣人名实相符,我经他几遭点拨,才算明了。许二郎与平遥县主,就如圣人与我一般无二的情谊,少时相知相许,合该相携共余生。”

    “竟是我走岔了。”

    *

    贤尚发觉近来蓬莱殿越发安然,殿里奉的金菩萨一日赛一日的好相与,圣人眉宇间的春风也是一日荡漾过一日。

    虽说大多数时候,仍旧是圣人说十句,金菩萨回一句,圣人喜意盈盈两个时辰,金菩萨抬一抬眉毛。

    但这于他们家圣人已是很足够的,总好过菩萨长日的金舌蔽口,八风不动。

    这日是个难得的晴响天,临近黄昏,霞晖漫漫,如打翻的朱砂、藤黄,交织在缱绻的密云间。

    贤尚吩咐宫娥依次点燃青铜灯树,以便宋迢迢坐在窗下阅览书卷,殿门近处就传来叮零零的佩环相击声,回眸即见帝王面颊晕红,踉踉跄跄向此行来。

    披肩的绛纱外袍半散,冠冕倾颓,眼看是大醉的情态,贤尚一惊,连忙催促宫娥同他屏退。

    临出门外,他不经意眄目而视,望见一片透窗的霞光,与满树的烛灯交相辉映,光影纠缠,融于光中的人亦是交颈缠绵,足边卷帙散落一地。

    萧偃因头风痼疾,多年不曾沾酒,尔今有宋迢迢常伴身侧,他头疾大好,加之有要事须要商榷,禁不住破例多饮几盏。

    原说半醉不醉,归殿望见一室灯火,思及心心念念的女郎就立在窗边、抑或倚在榻间读书等候,立即全然沉醉。

    他遣散宫人,亟不可待孤身上前,圈住少女纤细的身躯,动情拥吻。

    密密麻麻的吻接踵而至,他呼吸渐乱,碍于医官所嘱,犹自克制,却压抑不住向爱侣吐露喜悦的冲动。

    “月娘、月娘,左相应允……应允在立后一事支持我的决策,立你为后……不日中书门下就会着手拟写制告……”

    他唇畔的笑意烂漫,一双明眸闪烁,璨似星辰,“左相文官清流,声名藉甚,有他表率……往后,月娘即是我堂堂正正的发妻,我们、我们名正言顺,永不分离。”

    青年醉意不消,吐字犹算清晰,逐字逐句汇入宋迢迢的耳中,她恍惚许久,目光因为失神涣散,身旁人的絮絮低语变得模糊,与飘荡的浮尘揉为一体。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蓦地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太息,她在这声太息中回过神来,转头望他。

    冠玉面,狐狸眼,眉心朱砂,唇间有她的胭脂,还有过她的血渍,她的眼泪。

    她凌乱的思绪尽数归一,重新化为刺骨的刀刃,她眼尾稍弯,扬唇,在他颌尖印下稍纵即逝的一吻。

    少女的语气软如春水:“陛下,我终于相信……你当真是心爱我的。”——

    为偃狗奏哀乐⊙﹏⊙

    今晚还有一更,短短的

    第39章 布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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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为色之媒, 萧偃本就痴心于她,轻飘飘一个吻,立刻教他情迷意乱, 方寸大失。

    虽说尚在病中, 动不得真刀实枪, 可他近日特从民间搜罗来些秘.戏图,稍稍摸索过当中的奥妙, 一时意动,遂拦腰抱起她, 向那方金丝楠软榻步去。

    宋迢迢今日穿着身西子色的交领襦裙, 襟口绣刻缕银线的玉兰花枝, 被数千灯盏齐齐照临,光辉湛湛,愈发显出她的姝丽无双。

    萧偃一面吮舐她如玉的脖颈, 一面握住她的柔荑诱她向下探去, 宋迢迢受惊, 浑身的肌肤霎时涨红如熟虾, 连连摇头。

    他弯唇,轻轻笑一声, 珠玉饰就的眉目流露出额外的风流气致, 他垂首同少女耳语,不知说的何话, 她目露纠结, 拃挣的幅度不似之前剧烈。

    萧偃笑得更怡然, 启唇含住她耳垂抵.弄, 她嘤咛一声, 眸中氤氲出水光, 终是半推半就顺他所愿。

    二色绫的幔帐迎风曳动,惊得外围的水精帘叮咚作响。

    待得云消雨歇,萧偃端出盛放温水的银盆,替宋迢迢擦拭双手,清理裙裳,她将芙蕖面藏在团团锦被中,如何也不肯抬头睨他一眼。

    萧偃惟觉分外的可怜可爱,收整好事物,将近亥时,宋迢迢早早沐浴更衣过,他却还未清洗酒气,又忧心归来时她已然熟睡,故尔拥她在榻边闲话。

    宋迢迢恹恹欲睡,两腮仍是羞红,一味的噤口不言,低眉躲闪,萧偃为招她搭话,献出怀柔之策:“过得几日即是端午,合该随你去宋府与家人团聚的。我以月娘的夫郎身份,初初拜会岳家之人,心有惴惴,能否请月娘提点一二?”

    宋迢迢怔忡,她知晓母亲并一干亲信皆数入京,被安置在皇城脚下的安仁坊——燕京城内的富贵窝。

    萧偃倒不曾苛待她们,靡衣玉食,锦绣堆砌,甚至因着裙带关系,意欲提拔杜、宋二家的青俊,幸而舅兄都是有气节的人,并不肯受。

    纵如此依旧在朝堂中引起一场唇枪舌战。

    她神思落定,淡淡开口:“母亲多日不见我,想必是昼夜难安,你这新婿才提起回门一事,实不应当。”

    萧偃一滞,半是惊半是喜,连声服软。

    宋迢迢冷哼,“阿娘的去处我尚有个明细,然不知教陛下扣押数年的韩嬷嬷,现今安否?你以她作伐诈我……一桩桩一件件,我心里的账簿记得明白呢。”

    萧偃未免讪讪,温声哄劝:“月娘宽心,我虽使过手段,但不敢伤韩嬷嬷毫毛,助她举家安居京城,断无半点不妥。”

    “月娘倘念旧时情谊,尽可令她入宫照看。”

    宋迢迢摇首,道:“韩嬷嬷年高,岂好劳动?我有一贴身侍女,名唤碧沼,稳妥体贴,更为相宜。”

    萧偃自是无有不依的。

    过得六七日就是端午,朝廷休沐,宋迢迢记挂着事,晨起梳妆时不过卯时,萧偃竟不在枕边。

    她赤足曳过地毡,来到鎏金錾龙凤菱镜前,隐隐听见屏风后有人声交谈。

    “……邠州,歧州接连递来呈报,神策军在郊衢探得逆王余孽的动向,如今追捕到半数逆党,另有半数使诈逃脱,据言一路向京畿大道潜行,恐怕不日就会抵达燕京……”

    萧偃听罢,只是冷笑,“萧传这厮,蠢如鹿豕,贯做无用功。”

    “教金吾卫看紧门户即可,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再没有几日蹦跶的。”

    宋迢迢听到此处,心生讶异,萧偃持英宗的遗诏登位,称得上顺应天命,不必施展雷霆手段立威,更无须对英宗子嗣赶尽杀绝。

    譬如英宗幼子,三尺童蒙,从未参与过党争,尔今被封为南阳王,顺利就藩。晋王为大义自戕,他的遗孀幼子亦被保全。

    英宗血脉,大多安然,除却吴王萧传。

    他早年成婚,夫妇感情不睦常日分居,自然无法诞育子嗣,他尚值慈乌反哺的年纪,生父暴毙而亡,母妃也随之殉节,岂能不视萧偃为死仇。

    可叹今时今朝,他一个无权无职的闲散亲王,又被冠以逆党的名目,如何争得过大权在握的君王。

    她思及少年幼犬般的的瞳仁,明快的笑靥,恍惚少顷,突觉手心一轻,抬眸即见青年雾沉沉的双眸。

    少女鬓发犹乱,星眸微饧,惹得他不自禁低语喃喃。

    “春睡未足,捧心犹癖。*原来是这般情状。”他薄唇柔软,掠过她胭脂色的眼尾,唤起点点涟漪。

    宋迢迢面皮薄,岂会应他的狎昵之语,别开目光,径直去夺他手中通发的犀角篦。

    萧偃略略抬高手臂,避开她的逐争,笑吟吟道:“今日,不如由我来替月娘挽发。”

    她当他是胡言乱语,可宫娥们听得他的话,齐齐畏缩,轻易不敢上前伺候,她莫可奈何,只好任他施为。

    他原先的说辞是——往年在她院内随侍时学过梳头的手艺,她将信将疑,以为他充其量比自己熟手,会一两个简易的发式。

    不想他长指穿梭,手中动作行云流水,转瞬挽就出繁复华丽的朝云近香髻。固发的金钗,修饰的华胜,他一应挑选得当,相得益彰。

    宋迢迢再是挑剔,也忍不住发叹:“陛下日理万机,怎有闲心研究女儿家的钗环首饰?”

    萧偃但笑不语,俯身细吻她鬓发,方道:“当下亲历种种,我心向往之,日日复年年。”

    *

    圣人微服携宋迢迢亲临宅邸,杜氏先是大喜,念及女儿的处境,又免不得凄惶,碍于萧偃在场,不好发作,只二人相拥着互诉一番衷肠。

    待得开宴,杜、宋二家在京者齐聚一堂,久别重逢,本应是满堂熙攘的人声,或说或笑,或泪或叹,尔今在帝王的注目下,不得不拘谨行事。

    概因杜氏之外,族中人皆不知二人的内情,杜阙、菱歌身为兄姊,曾目睹过部分前尘,或可揣摩些许原委,其余人教京城之人口耳相传。

    对少年夫妻患难与共那套说辞信深信不疑。

    宋迢迢食不遑味,观宴集接近尾声,草草嘱咐仆妇撤席,欲要支开萧偃,与亲人说些体己话。

    却见杜氏不假辞色,先是不紧不慢朝萧偃敛衽行礼,旋即被他虚扶起来。

    她礼数不落,语气颇为冷淡:“民妇自知僭越,然心中悒怏,不吐不快,圣人可否容民妇一言。”

    四座大惊,萧偃泰然若素,姿态极逊让,“夫人是月娘的生身母亲,也就是朕的丈母。朕是为晚辈,愿闻其详。”

    语毕,果真有内使趋前,摈退左右,宋迢迢原本不欲避走,偏生杜氏特地向她发话,她遂借口更衣,预备绕去后罩房探看碧沼。

    此地从前是公候的旧邸,修葺豪侈,亭台楼阁不计其数,又有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加之秋日的燕京燥坼,宋迢迢才行得片刻,就觉口渴。

    她拂开低枝的榴花,落坐在一座角亭内,欲唤侍女盛水,忽听见周遭的红花簌簌响动,不消瞬息,身畔的侍从纷纷应声倒下。

    紧接着是清脆的布谷鸟鸣声入耳,她凝神细听,顿时丝毫惊惶也无,眸光晃曳,默默回头去看。

    果然看见一张秀致的少年面容,细眉,高鼻,左侧的眼瞳翠如松石。

    少年开口,声音喑哑又干涩,“娘子,许郎君挟曲部在京郊十里外等候,你随我们潜逃罢。”——

    *出自宋·刘辰翁

    男三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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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汤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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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迢迢凝睇那只似湖水、似翡翠的眼瞳, 有片刻的恍惚。

    银鞍与碧沼原是一双同母异父的姊弟,幼时流落街头,因皮相上乘, 又是来路不明的雁户, 教心歹的人牙子惦念, 被强绑下药,险些沦为娈童、雏妓一流。

    幸而有宋迢迢路遇不平, 鼎力匡难,二人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自是不胜感激。

    碧沼是女儿身, 心窍玲珑, 待宋迢迢一片赤忱,杜氏无不满意的,命韩嬷嬷留心提点, 将将二三年就将她晋升为息春院的掌事侍女。

    银鞍是个小子, 尚留着头, 只好在外院随意拨个差使, 然他生就一双异瞳,兼有胡人血统, 本朝自文宗伊始, 自诩汉室适统,视胡虏为异端, 与北狄的关系愈发紧张, 连带着行走坊市间的胡商也日益艰难。

    故尔银鞍颇受冷眼, 手中一应事务办得磕磕绊绊, 眼看被弃在即, 宋迢迢心血来潮, 要他教自己习武,宋父观他有几分真本事,加之品性持重,并不轻浮,不曾回驳。

    宋迢迢要银鞍教她武艺,本就是遮掩偏袒之意的说辞,彼时尚年幼,双亲俱在,担风袖月无愁思,一心只知玩乐罢了。

    银鞍明面授艺,实则常日受宋迢迢诳胁,被迫着红妆,扮作碧沼的模样,同她外出游履。

    对外说是捶丸投壶逛庙会,背地里偶尔去瓦肆、偶尔去勾栏,鱼龙混杂处大多见识过。

    好在二人记得量力而行,浮光掠影般游览一遭,并未闹出乱子。

    待得年纪渐长,这样贴身相伴再是不能的,宋迢迢才将他支遣出去,四方行走,河西待胡人更为宽和,他于当地游弋数年,助她埋下多条暗线。

    当初与晋王联手之事,除却有宋盈遥相应和,便是他在当中往来联络,纵未成事,仍旧给予萧偃一记重创。

    尔后银鞍应征晋王帐下,被擢为参将,跻身锐骑,一概顺理成章。

    宋迢迢想,萧偃的确卑劣,但有赏罚分明、知人善任这一条极好,倘使银鞍不为着她屡次涉险,凭借他真刀真枪博出的功名,想必不会遭受蓄意打压,前途大好。

    尔今,她望着累累花枝之下的少年郎,目光依次扫过他眼角的崎岖疤痕、脖间的血痂,乃至他双手密密麻麻的裂口,不禁眼眶发酸。

    她想,他摸爬滚打十余年,自然是吃过不少苦头,这般狼狈却是从未有过。

    银鞍见不得她掉眼泪,窥见她眸中隐约的泪光,立觉手足无措,又听她开口,语气殊为平静:“我被萧偃截走,终日被囚,许二郎的情形与我大同小异,焉能救我?”

    中山王控据一方,拥兵自重,平遥县主身为他的胞妹,亲兵之众,足矣将许琅城牢牢围困,即便逃脱,他背靠大族许氏,或可不顾己身,却无法背弃亲族。

    终究会投鼠忌器的。

    她暗叹,心中喜忧参半,只道:“不经传召,私自调兵进京,一旦曝露,即将以谋反罪论处,你们速速离去罢。”

    昼思夜想的自由就在眼前,宋迢迢如何能不心动神驰,然她是万事谋定而后动的人,实在不敢斗赌。

    银鞍深知她的顾虑,犹不肯应,低低道:“娘子何须瞻前顾后,我与许郎君所求所愿,仅仅是您的顺遂自在!倘若娘子遂意,反与不反,又有……”

    “住口!”宋迢迢闻言,立时横眉,斥道:“你们这样冒冒失失,不知从何处的逆党借兵,恐怕要祸延九族!就算、就算我当真随你们出逃,我的亲长、兄姊尚在京中呐。”

    银鞍陷入穷巷,一时没有辨明她的苦心,执拗道:“当今着实看重娘子,为保守情分,必然不会牵连杜、宋二家。来日徐徐图之,尚有余地。”

    他这话乍听轻率,细细分辨居然契合萧偃的作为,宋迢迢蹙眉,心里隐隐浮现一个猜测,问:“阿娘今日行径突兀,莫不是事先与你们串联的?”

    少年垂首,不禁讷讷,宋迢迢观他这幅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联想到此间诸般不寻常——杜氏的刻意,萧偃的纵容,较之以往明显松散的防卫,暗叫不好。

    她顾不得探听许琅城的近况,即刻做出一副疾言厉色的姿态,“现今我的前路堆金积玉,富贵无极,与你们已然是陌路之人,何必再赘言!”

    “快走罢!”

    银鞍半跪在她的足下,仰面望见她寸寸染红的双眸,心里一片戚然,忍不住恸声哀求:“娘子!你自小就是疏阔的脾性,有见地、主意也拿的住,合该翱翔自在度过一生,可是、可是如今你走的每一步,有哪一步是依从本心的!”

    “奴方才在墙头远远观望,见你珠翠加身,沿路被奴仆簇拥走来,却不见一个笑面。知女莫若母,倘要你被困在高墙郁郁度日,纵使换得满门荣华,你的亲族也不肯受罢……”

    他话音未尽,突觉面前一道红影掠过,连绵的刺痛自脸颊蔓延到他的心尖,他伸手去抚,触得数条血痕。

    他不敢抬眸去看,入目唯有少女朱红的裙裾,还有与罗裙同色的榴花枝条。

    枝条间绿叶红花残落,血渍斑斑,即是适才抽打他的利器。

    少女的声音极冷极利,像多年前的雨夜里指向他的催命箭簇,她说:“冥顽不灵!十二年的主仆、姊弟,即日义绝,你再不要来寻我。”

    “他更不必来。”

    她如是说到,一滴清透的水渍伴随残花,直直坠在他绣满缠枝花的袖口。

    *

    宋迢迢回身折返,不过行了半刻钟,面颊已经被湿凉浸透,泪水已经糊得她看不清前路。

    她忧心妆面尽毁,不便去见人,遂去寻水源拭发净面,然而园林中曲径七拐八弯,她不熟悉路况,神思不属,稍有失察,撞到路旁隐匿的怪石,跌仆出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跌进青年小山般的胸膛中,琥珀香夹杂藿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唤起她种种不堪的记忆。

    她面色陡然一沉,使力推开身前人,径自去曲池畔照映水面。

    萧偃笑笑,观她眼周绯色晕染,似烟霞又似桃花,就知她哭过半晌,不大生得起气来,慢悠悠踱步去她身边,瞧着她掬水拂面。

    玉珠般的池水滚滚而落,自她光洁的额面滑至小巧的下颌,直将她濯淖的肤光夺目,妍压芙蕖的容色褪去粉砌,愈加清绝,仿佛丹青手呕心滴血绘就的工笔洛神图。

    萧偃喉结微动,附耳同她道:“医官说,再有四五旬的功夫,你就无须服药,尽可行房。汤池薰水殿,翠木暖烟宫。*骊山行宫里的华清池十分宜人,有水滑洗凝脂之誉,倒与你堪配……”——

    晚上还有一更,想合着码一章长长的可是不够惹,干脆分开啦~

    *出自古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