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极衣袍无风自动。
他一言不发,但黎瑶在他后面，站在属于他的阵营里，其实能体会到他的感觉。
哪怕她不知道闻老祖和谢无极之间的过往,也可以听得出来闻老祖这情绪稳定地一句反问,完全是在故意挑衅谢无极。
那字里行间平平静静的质疑，简直是在挖谢无极的心尖肉。
这两人之间根本不是外人以为的恩义，他们简直针锋相对。
谢无极怎么可能输给闻叶呢？
于是黎瑶就派上用场了。
她被他抓着手腕拉到身边，看似强硬,其实力道很轻，堪称温柔。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当她站在他身边,被他充斥着热意的怀抱包裹时,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心音，一下又一下,明明很沉稳，却弥漫着被紧紧桎梏的压抑与折磨。
“你说得对。”他缓缓开口,面上情绪也相当稳定,“不过比不上闻家家大业大，本君只小瑶一个家人。”
谢无极低下头来，视线是看着闻叶的,唇瓣却贴着黎瑶的耳廓。
“小瑶也只有我一个真正的家人，你知道吗？”
知道吗？
如果她真是谢无极的亲妹妹,那应该确实是这样。
其实从灵魂的角度来说,失去了前世的记忆,身体也从其他人的腹中诞下，怎么看都和谢无极没了瓜葛。
但这个世道讲究的就是个前世今生，宿命轮回,所以他们不会那么认为。
黎瑶没有回应谢无极，只是看着那位传说中的闻老祖。
对方也在看着她，似乎也等着她如何回答。
他当是有些意外黎瑶会看他的，白眉之下的眼睛微微开合，明明是瞧不出什么风姿的一双眼，却别有一番岁月更迭，我自如一的韵味。
黎瑶感觉肩膀上的手力道加大了一点，但还是很温柔，不过她仍是顺着他的意思收回视线，缓缓道：“我当然知道。”
如今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很不必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他的面子，而且她也希望谢无极牢记这一点，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这个做哥哥的都要顺着妹妹，无条件服从才好。
“我们都只有彼此这一个亲人。”黎瑶轻巧地说，“但家人这种东西，从来不是以数量取胜，有数不清的家人又如何？若是连一个可以真正交心的都没有，那岂不是更悲哀？”
黎瑶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谢无极其实已经很满意了。
他没想到她还会继续说下去。
说出这样与他战线一致，十分具备杀伤力的话。
是了，他是近些日子才发现，黎瑶在阴阳怪气这方面上有种独特的天赋。
怕不是这些年被他潜移默化了吧。
谢无极仆从无数，他们全都是站在他这边，可以为他去死的。
他素来不信人，更不在意追随者。
可今天黎瑶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
哪怕别人为他付出生命，也没有她今日站在他这边的三言两语有力。
谢无极视线定在她身上，忽然就什么人都看不见了。
他又想起了那些念头——那些为何会对她前所未有容忍的念头。
此行的目的，复杂的秘密，好像突然间都变成了水雾云烟。
一片灰蒙蒙里，只有黎瑶是清晰的。
放在她肩上的手缓缓落下，经过她与他相比十分冰冷的手，谢无极想牵她的手，却被她完全本能地排斥着。
哪怕嘴上在为他说话，可身体上已经完全不想接近他。
谢无极对情绪感知非常敏锐，只是大多时候他偏就喜欢看别人不高兴又不得不服从的样子。
现在这些似乎发生了变化。
所有既定的事实之中，只有黎瑶是不一样的。
喉咙有些干燥，谢无极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确是如此。”
他望向面无表情的闻叶，嘴角噙笑道：“真是那样的话，的确十分可悲啊，闻老祖觉得呢？”
闻叶握着手中剑平静地问了句：“你今日非进这道门不可？”
谢无极回答得十分干脆：“是，非进不可。”
闻叶很快说：“吾曾承诺你，你不来我不出，你若毁诺，吾亦不会再守诺。”
黎瑶一怔，原来闻老祖这么多年连前线都不去，只在家中镇守，是与谢无极有约定？
她望向身边的男人，他虽面色白皙如雪，可血液都快沸腾了，以她对他情况的了解，怕是再一会他要么会晕过去，要么就会将力量倾泻而出，死伤无数。
她正要开口，有人比她更快，是闻叶。
“进来吧。”
他强硬地拒绝过，让人以为他会誓死抵挡谢无极进入闻家。
但现在他又退让了，话语轻描淡写，不疾不徐。
谢无极向前的步伐依然稳定，可广袖之中的手已经在战栗了。
黎瑶和他并无人引导，但谢无极似乎知道该往哪里走。
也对，他可是在这个地方长大。
所有人都避开他们，闻家人如遇到了洪水猛兽，藏匿得干干净净，让黎瑶想起上次去黎家。
她忽然有一种感想，谢无极就像生存在墙内的怪物，被所有人畏惧，也被所有人依赖他的强大。
神思不属间，黎瑶发现谢无极停住了脚步，微微发抖的手指着一个方向。
“我在那里杀了第一个人。”
黎瑶怔住，眉头紧锁，提着裙摆就走，一点要听他故事的意思都没有。
可谢无极多年来再一次故地重游，当真是充满了倾诉的欲望。
“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也许和你杀闻川的时候一样？”
黎瑶头也不回道：“不想知道，也不会一样。”
她毫不留情：“你好像真把我想得和你一样有病？或者你觉得我是个隐形得比你更可怕的病人？那你可是千错万错了。”
她也不管前面是什么地方，总归不会有人来阻拦他们，随随便便地走了进去。
“我杀闻川的本意是解决对我造成生命危机的黎珏，我的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是自保，其实……”黎瑶站在月洞门前回过头，冷漠而厌恶地看着谢无极，“那时候，我也想杀了你。”
“要不是你，我今日也不用来这里，更不用几次深陷危机之中。你是救过我，但后面与你发生的事，倒让我恨不得当时死在墙外来得干净。”
黎瑶往回走了几步，仰头看着高大的男人，他脸庞逆光，模糊一片。
“不怕告诉道君，我至今仍然想要逃开你。若不是谢琬这个身份让我不得不来了解一下情势，哪怕你跪下来求我一辈子，我也不会对你点头。”
谢无极一开始还能维持住脸上放松的笑意，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每说一句话，他周身气息就冰冷一份。
明明那么炙热的一个人，现在却冷如坚冰，动无可动。
“我真是后悔跟你认识，离开闻家之后我不会再回独世宫，那是你的地方，以后跟你有关的，我都不会再靠近。”
谢无极欲语，但被黎瑶打断。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别说话，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黎瑶上前一步，手指按住谢无极的嘴唇：“闻叶就在这里不是吗？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分明是敌对和相互制衡的，你若拒绝，我立马转投闻家。我能在闻家门口为你说话，也就能在闻家人面前让你颜面尽失。”
她漆黑的大眼睛闪动起来，恶劣地笑着说：“现在下个仙盟誓吧哥哥？承诺你今后会对我有求必应，再不阻挠我的任何决定，满足我的一切愿望。”
谢无极的承诺就是个屁，他可以朝令夕改，完全不在意什么信誉。
所以必须要一个可以克制他的誓言，仙盟誓真是个好东西，他若违背，自有天道降罚给他。
黎瑶也不着急，看看天色道：“给你半天时间考虑。”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希望今晚可以得到令我满意的回答。”
言尽于此，黎瑶抬脚离开，可没走几步就被谢无极挡住去路。
他弯下腰来，黎瑶得以看清他的面容，那张俊美若神的脸上，浮现着幽深危险的情绪。
“有一个问题，早在你醒来的时候便想问了。”
他声音很轻，轻得好像羽毛，但黎瑶可以听得很清楚。
她面色镇定，不为所动道：“想问便问，要不要回答得看我的心情。”
谢无极笑了一声，墨色的长发与发带交叠飞扬，几缕额发擦着黎瑶的脸庞过去，带起一阵痒意。
“你对我们的新关系接受得那么快，又这般投入，为了给自己寻不败之地，假意被我求得来此，实际上本就打算来这一趟，好图谋我的仙盟誓。”
黎瑶露齿一笑：“你现在知道已经迟啦。”
她歪着头，兴奋得跃跃欲试：“你不还是着了道吗？来这里之前我的确想了许多，如今虽然有些出入，但结果没什么太大去区别。老谋深算的无极道君，竟然也有翻车的时候啊？”
谢无极缓缓直起身，俯视着她慢慢道：“我的确着了你的道，可你如何确定，我就不是故意顺着你呢？”
黎瑶一顿。
“也许我早就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故意纵你至此呢？”
黎瑶立刻道：“不可能，你为何要将自己推到这种不利的局面上来？你不过是在挽尊罢了，你绝不会……”
“焉知我不会？”谢无极慢悠悠道，“黎瑶，你以为你真的很了解我？”
“……”
“我之前就与你说过了。”谢无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这次真的生气了，黎瑶。”
他手落在她发间，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你轻而易举地选择做我的妹妹，半分不曾留恋曾经，这说明什么？”他很清楚一切，“说明不管你从前是真是假，你如今对我，当真是毫无半点真心了。”
黎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蔑地嗤笑道：“你配吗？”
她后退开来，避开他的触碰，讽刺道：“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真心。”
这句话，可真是与闻叶当年那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无极笑了一下，细细品味：“不配，又是不配，这世上我不配的事情，还真是多。”
“不多不多。”黎瑶纠正，“很多事你都可以靠你的力量去得到。唯有这两样——家人和真心，你真的不配。谢无极，是你亲手毁掉一切的，哪怕我在闻家人面前为你说话，可你确实不配。”
黎瑶乌沉沉的黑眼珠望着他：“是不是觉得我说话很过分，一点都不顾及你的感受？”她莞尔一笑，带着几分痛快，“可你以前就是这么对我的啊，你忘了吗？”
“你就是这么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对待我的呀，怎么我反过来拿你对我的方式对你，你就脸色这么难看了呢？”
“原来你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啊，谢无极。”黎瑶学着他的语气，几乎是咏叹着说，“你真可怜啊，谢无极。”
真可怜。
谢无极不止一次这样说过黎瑶。
现在轮到她来可怜他。
高大的男人站在树影之下一言不发，窈窕婀娜的姑娘话说得痛快，脚步也非常轻盈。
“好啦，不和你说这样多了，至少我还是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比起不算熟悉的闻老祖，若你与我下了仙盟誓，我还是更愿意选择你的。”
“今晚等你。”
黎瑶朝谢无极晃晃手腕，那是立仙盟誓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开，当真是半分不留恋，再一次印证了谢无极和她自己的话。
真心是一点都没有了。
那曾经有过吗？
有些事情最怕的就是对比。
谢无极从不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可现在却情不自禁地拿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对比。
这一对比就发现，她那颗赤诚的真心，当真是，糟蹋了。
谢无极并不显得多么狼狈，也没什么暴怒的意思。
他只是半阖着眼，迎着阳光看过去，眼前光影模糊，耳边不断响起黎瑶不带一丝多余感情的字字句句，很好奇为什么只是随便说几句话，实力明明弱得不堪一击，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却只需唇瓣开合，就恍如魔咒一般，令他神魂意志都跟着动荡起来。
上一次他这样，还是年幼弱小，孤身一人寄人篱下，被当做怪物欺辱和恐惧的时候。
那时还是闻家家主的闻叶，一脸正义地对被迫臣服无力反抗的他吐露着“你不配”的言语。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谢无极记到了今日。
但这也远不如黎瑶给他的感受更深刻。
他随了黎瑶的意，让她计划得逞，就是想看看她对他的影响还能大到什么地步。
谢无极按着心口，心脏跳动稳定，可比起在闻家外面时，现在这种窒息的感觉仿佛更令人心烦意乱一些。
谢无极喟叹一声，喃喃道：“这感觉可真好啊。”
让他终于觉得，自己像个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