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日未眠(二更)

    瑞城还是跟记忆中一样。

    路上艳丽的各样服饰,民族元素的建筑风格,肤色偏黑的当地人民,街上到处是缅文和傣语,口岸对面就是当地最大的珠宝交易市场。

    不习惯这里多种文化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置身国外。

    桑未眠轻车熟路,在民俗街后面定了个酒店。

    刚一落地吴虞人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嘱咐她别躲在屋子里了,在她的的地盘,让她横着走。

    吴虞人是瑞城人,桑未眠是大学毕业来到了这里之后才遇上吴虞人的,也就是在这儿,他们两个合计着从一个摊子做成了一个铺面。

    如果不是桑家的人找到临城,临城管户籍的派出所根据登记的信息给她打电话,她这会估计还和吴虞人一起在珠宝交易市场摆摊拦客呢。

    虞人虽然没上过多少学,但性子野,敢爱敢恨。

    桑未眠遇到她那个时候,她正拉着一堆行李走在大街上,脚边是挂住她求她不要分手的前男友,她穿着靴子的脚一蹬,嘴里骂着“出轨男”地遇上了桑未眠,她也不管后面的男人说着“你没了我你就要流落街头”之类的话,径直问桑未眠:“你要租房子吗?”

    桑未眠点点头。

    吴虞:“那咱俩合租。”

    桑未眠本来就没有落脚的地儿。

    比起毫不相识的室友,她们好歹有一面之缘。

    虽然这一面是她看到吴虞人刚刚踹了自己的男朋友。

    也有可能是她刚也因此没了住的地儿。

    吴虞人找房子也很简单粗暴。单独有锁就行。

    民俗街后面原先的排楼都还没有拆,房东为了住下更多的人把在三楼的阳台上用预制板搭了简易的空间,这种比二楼实体墙的房子要每个月便宜三百块。

    吴虞人要定下押金前这才跟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来问桑未眠:“你觉得可以吗?”

    桑未眠照看着两个行李箱,人都没有挤上来,她仰头在楼下问:“有一个对着窗户的书桌吗?”

    吴虞人往里头看去,见那房里摆了两张床,别说书桌,就连他们一起坐下来都会挤到膝盖骨。

    她于是低头对她喊:“你要桌子干什么?”

    桑未眠老实回答:“我需要一个地方画图。”

    画图?吴虞人瞧了一下站在楼下的姑娘的打扮。

    她里头穿了一件长款的棉质裙,身上挂了一件小马甲,脖子上的那串首饰倒是新奇。

    吴虞人是在珠宝料子场里投机倒把的,一眼就能看出那料子就是个次品,但款式奇特,是她在市场上没见过的样子。

    于是她径直问到:“你那珠子好看,哪儿买的?城西的珠宝摊子上吗?”

    桑未眠应付着她随意跳转的话题,见她的眼神落在自己脖子前的那根吊坠上,随即摸了摸,“哦,你说这个啊,这是我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吴虞人的眼神立刻就亮了起来,她循着窄窄的一人宽的木楼梯走下来,走到桑未眠面前,“你要画图?又会自己做珠子?你是个手艺人?”

    桑未眠品着那句“手艺人”:“也……也不算吧,就是学了几年,平时也会研究。”

    “你早说啊!”

    桑未眠不知道吴虞人为什么这么高兴,原先嚷嚷着要定下房间的人拿起自己的行李不够,还把桑未眠的也带上了。

    “咱俩合伙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个时候的桑未眠还不知道他们合得是什么伙,要去的又是什么地方。

    她本就是如同浮萍一样的人。

    也没想到误打误撞之间就遇上了她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有主见的人。

    吴虞人说他们要搞个大的。

    她带着桑未眠去了一个临街铺面,跟“强盗入侵”似的扯了那铺面外面长长的那一条“封条”,又用她脖子上那根一眼就是银丝混着金线的手工项链的尖锐扣子转开了门口的大铁链锁。

    桑未眠望着那根写着“XX法院封”的半条封条,有些担心地问:“那个……我能问一下……我们这是?”

    吴虞人依旧撬门撬地不可开交,她回过头像是百忙之间腾出点时间来和桑未眠解释:“哦,我妈被抓去坐牢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往后咱俩就在这儿。”

    桑未眠第一次看到有人和她一样,说起家人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

    即便这样,她还是有些担心这件事的合法程度,桑未眠问:“可是拆了封条真的没关系吗?”

    吴虞人打开房门一脸坦荡:“没人管。”

    桑未眠看了看布置,这里大约是个什么店面,后面有个帘子作为隔断。

    她跟着吴虞人进来,在那儿问她:“你妈妈是……”

    “走私。起码关个十到十五年吧。”吴虞人神色如常,转过头来,算是给桑未眠解释,“这儿对面就是口岸,她偷渡被抓了,店面也查封了。”

    桑未眠:“那我们住在这儿……”

    “她是她,我是我,没事,咱合法经营,依法纳税!”

    桑未眠小声说:“按照咱俩,估计可能还没过纳税的起征点。”

    吴虞人在那儿找了个掸子,掸着沙发上的灰尘,闻言转过头来,“你还懂这呢?”

    桑未眠:“懂一点。”

    她来之前研究了一下的,瑞城注册工作室有补助,还有免税的额度,供应商充足,可以选的料子也多,是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吴虞人:“不错啊,那咱俩双剑合璧,我叫吴虞人,城西料子市场里没一个不认识我的,我有市场,但光卖料子,利润空间不大,我打算往下游拓展,做成品首饰,正好缺一个设计师。从今以后,咱俩就合伙了。我搞市场,你搞研究。”

    她说完后伸出手来要和桑未眠握手。

    桑未眠犹豫了一下,依旧坚持地问道:“那你这里,能有一个对着窗户的书桌吗?”

    吴虞人:“你还在想这事呢?你们搞艺术的是不是都这么轴啊。你跟我来。”

    吴虞人把桑未眠往里头带。

    不大的隔断间里面有个四四方方的窗户,正好朝着南边,虽然这会已经是黄昏了,但祖国的西南方向依旧明亮。

    春季盎然,海棠花盛开。

    吴虞人:“怎么样?大艺术家。”

    桑未眠这才点点头:“好。”

    于是她伸出手,主动说:“你好,我叫桑未眠。”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浅浅地挂着笑意,吴虞人这才发现,这个眉梢眼角带着疏离的姑娘笑起来的时候,也是有一道浅浅的梨涡的。

    她长得很漂亮,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和她的名字给人的感觉很像:春日未眠,落花满地,桑叶盈梢,四季启明。

    吴虞人于是把手搭上去:“你好。”

    ——

    工作室开的也不是很顺利。

    瑞城汇聚了大量的同业。

    边境口岸人流量大且杂。

    不过还好,有吴虞人在。

    她是有些“匪气”在身上的。

    他们住进来后,店铺的房东来找他们要过几次房租。

    桑未眠盘算着怎么样从他们的营生中安排一部分钱出来,吴虞人却一脸堂而皇之地“交个屁。”

    她说起来振振有词的。

    说这个店面是她那个入狱的妈盘下来的,承租人也是她,说他们要是想收房租也得去找她那个进监狱的妈交,合同都是她签的。

    商铺管理人说她不懂法,吴虞人却不知道从哪里又挖出来一份房屋转让租赁合同过来,说她不管,她妈又把房子租给她了。

    商铺的人带着律师和警察上门,吴虞人叉着腰嗓门比东门口吆喝卖肉的那个阿婶还大。

    他们试图用很多种方式逼走他们,吴虞人把桑未眠带到里头,说她只管画她自己的,做他们应该要做的东西,留她一个人应付他们。

    虞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加撒泼打滚舌战群儒的,对面的人像是怕了她,消停了有好长时间,都没再问他们要房租了。

    桑未眠偶尔出门,都能从市井小儿的嘴里听到,说东巷口桑树下,住了两个泼妇。

    吴虞人却丝毫没放在心上,她甚至对这个名讳很是喜欢。

    她不仅是个“市井泼妇”,还是个黑心商家。

    她带桑未眠去摆摊,几百块的料子她能喊到几万块。

    桑未眠拉了拉她的衣角,虞人撇撇嘴,示意她不要响,依旧在那儿吹。

    “那可是标王啊,你看看这种水,这开出来的窗花足够说明一切了。您买回去做山水图,做菩萨牌,那都是顶好的。”

    “价格真的下不来了大哥,您一看也是行家,您说说您这眼光,您看重的东西,一眼他就注定便宜不了的。我真诚心价了,我跟您说,要不是我有关系,这东西我真拿不到手?”

    “什么关系?那说来话长了,你晓得对口岸那矿洞吧,我爷爷辈就给人做鉴定师。那老法师了,什么料子,他能看不出来?”

    “我也是偷偷卖的。真不敢大张旗鼓,要不是您诚心问了,我也是不敢声张的。要不这样,实在不行,您去别处看看吧。”

    “哎,对,收您两万块,您今天绝对值,您怎么付?扫码还是现金。”

    ……

    大哥高高兴兴买了料子,桑未眠却有点担心他们会被打。

    虞人在那儿沾着唾沫数钱数的贼拉响,蹲成个□□:“赌石有风险,投资需谨慎,自由市场当然有输有赢,愿赌服输,哪能找我们的麻烦的。”

    桑未眠拆穿她:“那你还总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吴虞人分一半钱给她:“我那是战略,大艺术家,你不懂,无商不奸。”

    桑未眠看了看手上拿到的几十张大钞,识相地闭了嘴。

    就是这样一个奉行赚快钱的投机倒把的黑心商人,却和桑未眠一样有着一个白月光一般的共同理想:创建一个自己的品牌。

    当然快钱不是那么好赚的。

    那个“有眼光”的大哥后来找上门来,光着膀子纹着青龙白虎满市场问那两个姑娘去哪里了。

    吴虞人拉着桑未眠满城跑。

    桑未眠在身后气喘吁吁,她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不让我对别人说我们的店铺在哪里了。”

    吴虞人在前面手刀甩得飞快:“不然为什么会有一句话叫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呢!”

    他们跑的时候是真的用尽全身的力气跑。

    桑未眠受不了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真诚建议他们还是凭手艺赚钱。

    吴虞人跑得七魂丢了三魄,对生活低了头地说:“做商人还是不能太奸诈了。”

    但事情仅仅过去两天,她就又抛到脑后了。

    下次还是敢继续把几百块钱的东西往几万块钱地喊。

    那段时间,她们像两株野蛮生长的矮草,在不起眼的窄巷口为了生计来回奔波,生活过得“提心吊胆”,他们忙到没有时间去想起心里需要愈合的伤口,直到某天夜里,吴虞人从储物间里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瓶高粱酿。

    桑未眠担心东西过期,虞人却说,酒不是越陈越好嘛。

    桑未眠猜这酒一定问题,不然从来对他们相遇那天的事情闭口不提的吴虞人又怎么会念叨早就没关系了的那个前男友呢。

    “他是个渣男。”

    吴虞人哀声道:“我在床上看到红头发,我TM是黑头发。”

    “不对。”吴虞人又一个鲤鱼打滚坐起来,用手背敲了敲上铺桑未眠的床板,“桑未眠,我是绿头发,我满头发着绿光!”

    彼时桑未眠也喝了不少,她手肘枕在枕头上,头靠着手臂,红着长脸,喃喃自语:“你失恋了吗虞人?”

    “没有。”下铺的人硬撑,“老娘那不叫失恋,那叫重获新生!”

    上铺的人却像是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只是哑着声音,轻轻地说:“我也失恋了。”

    原先底下哀怨的人这会来了精神,她盯着床板,重复:“桑未眠。你说什么?”

    桑未眠依旧重复,声音醉醉的:“我失恋了。”

    “失恋了?你分手了?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上铺的人没声音。

    下铺的人又追问她:“你和谁谈的恋爱。”

    “他把你甩了啊?”

    桑未眠摇摇头:“不是的。”

    吴虞人:“那是为什么?”

    上铺的人动了动身体,先是传来被子的窸窣声,而后一双清澈的,盛满月光的眼睛出现在床沿上:“因为……因为,因为我怕我爱上他。”

    “那是什么逻辑?那你就爱上他啊。”

    “我不能爱上他的。”

    “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

    窗外的月光洒在她的被子上,她想起上一次她来瑞城。

    翡翠公盘拍了一个难得的标品。

    他问她有几分把握。

    她轻声犹豫说,只有两成。

    他笑笑,举了四千万的天价。

    她失语,彼时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家当加起来都没有四千块。

    他却侧头说的四两拨千斤:“开出来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

    她眼角湿漉。

    月光太温柔。

    她却只敢躲进被子里。

    第32章 春日未眠

    因为在瑞城居住过三年多的时间,桑未眠对瑞城很熟悉。

    桑未眠这次过来是来找那个答应给他们做加工的老板娘的。

    老板娘姓金,桑未眠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作坊老板。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金老板去料子市场看中了桑未眠画的图,当时开了不低的薪水让桑未眠跟她干。

    但桑未眠一直想的是能够拥有自己的牌子,贴标描图虽然来钱快,但她不想她一辈子设计的东西都标不上自己的署名。

    金老板娘没勉强,只是含蓄的表示,她和吴虞人两个没背景也没有人脉资源和经济基础的小姑娘,光靠一个投机倒把的那点心思和她虽然天赋过人却无人欣赏的技术,在这行怕是会走的很辛苦。

    桑未眠只是说,希望很快他们能有合作的机会。

    这话还真不是说说。

    桑未眠在市场门口摆了几个月的摊子。

    那个时候的她灵感爆棚,画手稿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她每天都在那儿摆摊的同时也画着手稿,慢慢地竟然引来了一批珠宝商。

    有个珠宝大佬觉得这小姑娘挺有意思的,她设计的东西款式新颖,设计大胆,且他刚好手里有一批料子,就给了她试试手,定了两百份标品。

    虽然只有两百份,但吴虞人和桑未眠高兴了整整两天。

    那是他们接到的第一单生意,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玛瑙雕花镶金活扣手串,但这套产品正儿八经是贴他们的设计品牌的。

    因为这批货要的是标准生产,价值也够不上桑未眠一个人熬大夜去手工做,所以标准品的制作过程就交给了金老板那个小作坊。

    那个时候桑未眠隔三差五过去盯进度,每天嚼着个干面包在那儿盯着。

    金老板拿她没办法,生怕她那瘦弱的身躯一个不小心就倒在她的机床上,只能给机器铆足了劲道先把她的货加工出来的。

    这之后,桑未眠她有什么标准化加工制作的单子,基本上都会给金老板做了。

    金老板为人虽然势利了些,但机器标准化程度高,做出来的东西又精细,残次率低,久而久之,就成了桑未眠的稳定供应商。

    这几年金老板财运不错,小作坊做成大工厂,加上桑未眠把工作室搬到了山高水远的昌京,单子多了后也不是那个嚼着干面包来盯活的小姑娘了,金老板这工作效率吧……就开始退步了。

    虞人早就嚷嚷着要过来找金老板稳固一下“感情”了,奈何展出的事情千头万绪的,一直得不出空来。

    桑未眠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索性就自己过来了。

    桑未眠打了个车到金老板工厂的时候,差点都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从前靠保安大爷手动打开的红油漆大门被换成全自动人脸识别的职能系统,全方位无死角的监控布置的比金库还严格。

    桑未眠提早约了,在保安室等了一会,金老板才姗姗来迟。

    她几年体态丰腴,虽然一直未婚,但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大的离谱,见到桑未眠,邀着她往里走。

    “要不说紫禁城的风水养人呢。”金老板模仿着某部电视剧里的台词,笑盈盈地看着桑未眠,“才去了多久,人又不一样了。”

    “金姐,咱俩熟,不至于这样。”桑未眠回了她这套虚头巴脑的,径直往里走,“我是来看货的。”

    “这不给你加工着嘛。”金姐抓过她的手,“你还不相信我嘛,什么时候给你捅过篓子。”

    桑未眠:“金姐,我的货,着急要。”

    “你这话说的,谁的货不着急要似的。”金老板嗔怪她,“都是我的客户,都是我的上帝,我都公平对待的。”

    桑未眠:“金姐,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在您这儿连个优先权都没有,只能得一个‘公平对待’啊。”

    金老板脸上的笑容挂住,见自己拐弯抹角的软技能不好使,索性收起脸上那点客套,把桑未眠拉到一边:“妹妹啊。不是姐不帮你,你晓得瑞城吧,它就很难混,有些人吧,我得罪不起。”

    桑未眠:“我前面有霸王单了?”

    金老板一脸无奈:“还不是那个东哥。”

    东哥。

    桑未眠听过这个人物,原先在城西的珠宝摊子里就有大名鼎鼎。那儿的散摊交了摊位管理费不够,还得把钱交到这号人手上。

    他欺良霸市的行为不要太多,但奈何他背后有靠山,一般人根本不敢得罪他。

    就连没在瑞城怕过人的虞人也告诫桑未眠,见到这号人,要躲着点。

    金老板:“他隔三差五就拿单子过来,不出三五天就要,不仅要得急,而且还不给钱,不是姐姐真的不帮你,你是知道的,我这小门小户的,好不容易这几年有点积累,我得罪不起的呀。”

    “不仅仅是你,我的其他几个客户也都有意见,他们还谋划着一起和东哥谈一谈,看看他能不能高抬贵手。”

    桑未眠:“这事有可谈的空间吗?”

    金老板叹了口气,把话说的更明白些:“傻妹妹,你当这个东哥大费周章地当真是为难我一个人嘛,他是看我生意好,顺藤摸瓜在找你们这些同行呢,是要你们端着好处去求他呢。”

    桑未眠倒是还算淡定:“他胃口大吗?”

    金老板对桑未眠的淡定倒是没想到,她原先以为小姑娘这会也只能着急上火地掉眼泪。

    金老板:“大不大还真不好说,但他约了这几个老板明晚上吃饭,也非得喊上我,我是真不想惹这个麻烦。”

    桑未眠:“那这个局我也得去。”

    金姐本来想她还巴不得不去呢桑未眠还上赶着去,后又想到自己和她立场不同。那东哥再怎么难弄到底不会为难她金老板,好歹她也是方圆十里难得的加工厂老板,他东哥往后再怎么样以后也是要做生意的,端了她个供应商对他没好处。但桑未眠立场就不一样了,都是同行,明儿他们谈成了什么一二三四的条件的,桑未眠这个时候不去露脸,哪怕她金老板念着旧情想帮她,恐怕也难。

    金老板想到这儿叹口气,诚心道:“去呢也是没问题,明儿个那些老板都在,你也不用出头,随着他们说让多少利,你咬一咬牙就让了。只是……”

    桑未眠:“只是什么?”

    金老板把桑未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桑老板啊,你记得带个助理去,一定要是男的,最好是那种能为你拼命的那种。”

    桑未眠默默思忖了一下:“金老板,男助理是好找的,哪怕我去口岸边上蹲着找个东南亚人,但你说,能为我拼命的男人……你稍微要求有点高了。”

    这话把金老板逗笑了,她一边笑一边挥手像是觉得她幽默:“桑老板,你别这样妄自菲薄,就凭你这张脸,只要你肯,找到两三个能为你拼命的男人不在话下。”

    桑未眠:“谢谢您的鼓励吧。”

    金老板那儿的单子堆成山,也没什么闲工夫再陪桑未眠扯闲天。

    桑未眠后来在金老板的带领下去看了一下自己那批货。

    金老板还算有义气,大流水线上做的是东哥的买卖,生产力弱一点的小流水线上给桑未眠的单子在加工加点。

    只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金老板手上还有其他的生意要做,桑未眠人又在昌京,这么远也不能总是回来盯着。

    桑未眠没在车间呆太久,出来给虞人打了个电话。

    虞人在那头破口大骂。

    “龟孙儿子的,我让他一道叫他一声东哥他真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他在那破地方装什么王八呢,你等着桑未眠,老娘这就打飞的过来。还吃饭,明天老娘给她抓两只王八塞进他嘴里让他补补!”

    “虞人,虞人。”桑未眠这头在劝她,“你忙你的吧,我能对付的。”

    吴虞人:“这没法对付,眠眠,那什么东哥,我听说他早年间就进去过,他没底线的,我怕你被他欺负。”

    桑未眠:“你说的我都知道,金姐让我带几个保镖去,再说金姐也在,好几个同行也在,那东哥顶多也就是利益上敢压我几分,别的他不敢的。”

    吴虞人想了想,叮嘱她:“那你可要找几个靠谱的。”

    桑未眠:“我会的,我等会就去口岸边上等着,找个能为我拼命的。”

    她学着金姐说着俏皮话。

    吴虞人在那头听笑了,随即跟她开起玩笑来:“别心疼钱,找几个好的。”

    桑未眠:“行行行,找几个帅的,行不行。”

    她虽然说得云淡风轻的不想让让吴虞人担心,但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没谱的很,她真要花钱去找个男人陪她去明晚的局,总还是不大自在,暂且不说她给钱对方能不能尽心,就光是她要和一个陌生男人建立信任,就能要掉她这个独来独往的人大半条命了。

    吴虞人在那头笑完了后,又继续说道:“你还是找几个能为你拼命的吧,帅在某些时候变成了一些无用的东西,甚至是缺点。”

    话音刚落,桑未眠眼见前面街道分岔口,一个满是“缺点”的男人站在那儿插着兜,不大满意地盯着她。

    第33章 春日未眠(二更)

    可能怀着某些别有用心,这次是桑未眠主动凑上跟前去,打的招呼。

    她的招呼打得极为老土。

    往人跟前一凑,四肢不协调似的调配出她一只手先开始摇摆,然后大脑开始命令面部神经,脸部扯出一个微笑:“嗨~”

    面前的男人皱了皱眉头,脚反而往后退了半步,一脸防备地看着她。

    他这防备让桑未眠始料未及。

    桑未眠感受到了空气的尴尬,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打扰了。”

    她转过头去要走的一瞬间,身后那点上扬的好听的声音响起,但同时又带了几分不爽。

    “桑未眠,你是不是有病?”

    他怎么骂人呢。

    桑未眠转过头来。

    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插着个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桑未眠解释:“我主动和你打招呼了。”

    顾南译:“是够主动的,就差没在脑门上写上‘我有一个陷阱你要不要了解一下’了。”

    这事上桑未眠亏心,她瞧了瞧他身后,见他一个人来的,绕开话题:“你怎么来瑞城了?”

    顾南译睥睨她:“还不是因为你,让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

    桑未眠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顾南译:“我比完赛一回来,床都没躺热乎我妈就让我来瑞城,说你一个人在瑞城不安全,让我过来,我说人晏自遥都没操心,我操什么心。”

    桑未眠帮着晏自遥解释:“他是要来的,但我想想算了,他工作也忙,我不好意思。”

    顾南译冷哼一声:“那你就好意思让我来。”

    桑未眠:“我没让你来,你自己出现在这里的。”

    顾南译:“是,他没来,我主动来了。那你说我和晏自遥谁好?”

    他这语气是要争论个高低下来。

    三哥儿心气高,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说谁比他好。

    桑未眠叹口气,只得承认:“你好。”

    顾南译这才像是满意。

    随即他又问道:“你住哪儿?”

    桑未眠:“民俗街后面那边的酒店。”

    顾南译:“带我去。”

    桑未眠:“你也要住哪吗?”

    那一代都是普通的快捷酒店,顾南译哪里能住得惯。

    顾南译插兜,自顾自在前面走:“帮你搬东西。”

    是要让她换一个酒店的意思?

    桑未眠跟上:“我住那儿挺好的。”

    顾南译:“我不住那儿。”

    桑未眠:“没让你住那里,你可以住市中心那边。”

    顾南译停下来,回头看她:“那我还得两头跑的来照看你?我麻烦死了。”

    桑未眠缓声:“我也没让你照顾。”

    “是这么回事。”顾南译打算好好跟她掰扯掰扯,“我呢,困的很,回家都没有歇过脚地就来了,我原本的计划中呢,这几天是和那帮朋友玩去的,根本不想管你的事。那你那个还没过门的继母呢,对,也就是我妈,非得让我管你,照顾你,我也不想,但你是不是该给点面子,哪怕逢场作戏呢桑未眠,好歹让我完成任务,维持一下表明和平,行不行?”

    他说的有理有据,说的像是谁拒绝他谁就有罪一样。

    桑未眠试探性地问:“那换酒店的钱你出?”

    顾南译冷哼一声:“行啊,那我送你那袋胡萝卜的钱,你给我。”

    桑未眠:“一袋胡萝卜而已,你要计较成这样嘛,我都没有吃,大不了还给你。”

    顾南译:“奥,浪费人家好意,罪加一等,赔偿金加倍。”

    桑未眠:“行行行。”

    顾南译:“你别不耐烦桑未眠,我都没不耐烦。”

    桑未眠:“我没有不耐烦,我那是同意。”

    顾南译:“同意你就说行,你说行行行是几个意思?”

    桑未眠叹口气,转过头来,软下声音来:“行行行就是我同意的意思,同意我辜负你的一片心意,浪费你的好意需要检讨的意思,行不行?”

    顾南译点了头:“行。”

    这会又那么好说话了?

    街道就这么大,两人说了一路了,也就到了桑未眠住的那快捷酒店。

    桑未眠按照顾南译说的意思收拾好东西后,市中心那五星级酒店就已经派车来接了。

    斯宾特内座宽敞舒适,酒店的接待彬彬有礼。

    桑未眠这会坐上了车,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吃人嘴软。

    酒店的房价他真承担去后,她反倒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于是她在那儿真诚地问到:“那个……胡萝卜,多少钱?”

    顾南译摁着手机,听到这话,头也不抬地报出个数:“235.46”

    桑未眠:……

    如此精确。

    一码归一码,桑未眠给他转了账。

    但她转念一想,这胡萝卜还挺贵的。

    回去怎么样也得兑着橙汁吃了,两百多块大洋呢。

    但比起大四位数的酒店价格,她还是赚了的。

    桑未眠是知道他习惯住哪一家酒店的。

    她找的那个快捷酒店也不能说很差,至少卫生方面是过关的,不过要是比起床品之类的,那的确没有他要去的那家好。

    她入睡浅,睡眠质量一般。

    从前和他一块的时候,他没少带她去住过酒店。她从前不理解同样是睡一觉,为什么有的人愿意用约当于桑未眠一个月的生活费去住一晚的酒店,后来她才知道,溢价的那部分,富人们管它叫做“品质”。

    车子里安安静静的

    桑未眠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毕竟她得了便宜。

    桑未眠:“恭喜啊。”

    顾南译这头群里几个狐朋狗友正在埋怨他拿了冠军也不请客遁地一跑无所踪影,他刚拿出手机在那儿噼里啪啦打字,听到这话,手上动作停下来,抬头看桑未眠。

    “您这恭喜,来挺早。”

    桑未眠听出来了他在挖苦自己。

    桑未眠给自己解释:“我是打算当面恭喜你的。”

    顾南译:“你还挺关心我啊。”

    桑未眠:“王思爻发朋友圈了。”

    顾南译这会彻底放下手机:“那你早就知道了?”

    旁边的人眼睑向下:“嗯。”

    顾南译:“你干脆等我下个季度开赛的时候再恭喜我得了。”

    桑未眠不想自己太势利了,她试图说好话:“主要是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毕竟你一直特别优秀。”

    顾南译:“省省吧你,绕一下午圈子了,你到底有什么事桑未眠。”

    桑未眠做了一下心理准备:“那我直说了哦。”

    “等等。”顾南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从自己兜里掏出来一副入耳式耳机,塞了自己右边那只耳朵,而后抬了抬单只眉毛,“你说吧。”

    她要说话了他开始塞耳机了?

    桑未眠疑惑地看着他塞的那一只耳机。

    他见她迟迟不说,只是盯着自己的耳机,耸肩解释道:“我防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桑未眠:……

    行吧,他算是把自己右耳朵堵上了,对她的谈话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专注”和“尊重”了。

    桑未眠把下午发生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她说完后,诚恳地问他:“可以吗?”

    虽然面前这个龟毛的少爷显然不是什么能为她拼命的男人,但好歹他们相识一场,也算和“知根知底”这个词搭上一点关系,找外头的还真不一定有找他靠谱。

    谁知顾南译听完后摇摇头:“听上去有生命危险,我不去。”

    他那个样子真的是一点都没有考虑呢。

    桑未眠和他解释:“没有那么夸张,也不用你干嘛,明天晚上你就在旁边坐着,有问题你可以先跑,你腿长,一般没人追得上你的。”

    顾南译:“我的腿又不是用来逃命的。”

    桑未眠:“就当白吃一顿饭行不行?我猜饭菜应该不错。”

    顾南译懒散抬眼:“我缺你那顿饭呢。”

    脸皮她也厚了,好话也说尽了,桑未眠觉得这事没戏。

    她于是和前面司机说:“司机师父,麻烦您能前面方便的地方停一下吗?”

    前面司机:“啊?奥,好。”

    司机师傅虽不明白但依旧照做,停了车子。

    顾南译叫住她:“干什么去?”

    桑未眠诚实道:“我去雇个人,东西先帮我放前台就好。”

    他随意长腿一伸,拦住她去路:“不是还有一天嘛,你总得给我点时间考虑吧。”

    桑未眠:“那你、那你要是考虑了,还是不同意的话,我没办法临时去找人的。”

    顾南译像是觉得有道理,自顾自点头:“主要你找不到条件比我好的。”

    桑未眠:……

    她机械点头:“是”

    “行吧。”他把腿放下来,又变成刚刚抱着双手的样子,“我勉强去吧,你说你,一天天惹的都是什么人。”

    桑未眠轻声说:“又不是真的去拼命,只是去站个势。”

    顾南译那对好看的桃花眼瞥过来,见桑未眠细着个嗓子,跟表达不满似的。

    他抻个脖子遥遥地看她:“连‘站势’都知道了,你在国外像是学了不少好东西啊。”

    桑未眠不说话。

    顾南译又问她:“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真打算跑到口岸边上去不管出身来历的,真去找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来?他要是有一个半个坏心眼呢?你死在这儿,我问问你,有谁能知道?”

    桑未眠觉得他说话难听,皱皱眉头,反问他:“那我该怎么样?”

    她难道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顾南译这会算是“语重心长”:“你应该随时跟家人保持联系。”

    她没这种习惯,但她听懂了,他这个家人说的是他这个“哥”。

    真要排亲疏远近的话,他的轮次还远的很。

    桑未眠:“你不是说,我们是逢场作戏吗。”

    顾南译顿了顿:“虽然咱俩关系不好,又是逢场作戏。好歹……

    桑未眠叹口气,抢答到:“好歹因为顾姨的关系。”

    顾南译看了看她:“你知道就好。”

    顾南译:“比如你这一次,你跑出来,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声吗,还有,咱俩就只有有事才能联系吗?你没事的时候你不能给我发个消息……”

    桑未眠:“我没事为什么要给你发消息啊?”

    她这话把刚刚顾南译说了一半的话堵在喉咙口,他滚了滚喉结,浅浅地把眼神挪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你、你寒暄一下也是有必要的啊,你平时会做人的话,你用得着现在这么被动?”

    桑未眠不是很明白:“我哪里被动?”

    顾南译服她:“你平时主动点,我刚刚用得着考虑这么久?”

    桑未眠:“你不是答应了吗?”

    顾南译没好气:“那是我人好,和你没关系。”

    桑未眠:“哦。”

    过了一会,她还是要开门,下去。

    顾南译:“干什么去,都答应你了。”

    她转过头一脸认真:“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找个备胎。”

    第34章 春日未眠

    桑未眠说着就要下去再找个人。

    顾南译拉着她手臂:“你这人怎么这样,有一个了你还找备胎!”

    桑未眠眼神落在她被他拽住的手臂上,总觉得顾南译的语气有些埋怨,说的跟她是个脚踏两只船的渣女似的。

    桑未眠:“我总得有个备选方案吧。”

    顾南译:“甭备选了,我答应你了,成不成,陪你去。”

    他答应了。

    桑未眠却说:“我要考虑一下。”

    顾南译皱起眉头:“你考虑?”

    嗯。

    桑未眠心里想,他脾气不大好,她怕到时候控制不了他,但她没说。

    “你要考虑什么?”

    他盯着她,像盯着个罪犯。

    桑未眠顿了顿,尽量以不伤人的方式斟酌着字眼:“那你……那你明天,什么话都不要说,只是吃饭,可以吗?”

    奥,嫌弃他话多。

    他不说话。

    桑未眠:“行吗?”

    他还是不说话。

    桑未眠:“行吗顾南译。你说句话。”

    顾南译乜她一眼:“你不嫌弃我话多嘛。”

    桑未眠:“行不行?”

    顾南译啧一声:“行行行。”

    别那么敷衍嘛。

    桑未眠:“我会给你丰厚的工资的。你能吃一顿饭,还能赚钱,换我我都高兴死了。”

    他睥睨过来:“那咱俩换一下,明儿我去谈,你当助理,我还倒付你工资,行不行?”

    不行的。

    他哪里知道能屈能伸这个道理。

    两句话不合就掀桌子了。

    桑未眠掩饰:“还是凶猛帅气的角色比较适合你。”

    “行了,马屁拍在马肚子上。”车子快到目的地,他伸伸懒腰,脸上一脸倦色,“你等会自己办入住,东西让他们给你拿上去,我晚上不和你吃饭,你自己叫客房服务吃,我去睡了。”

    桑未眠这才看到他眼下带着点黑沉沉的眼圈,的确像是熬了几个夜的样子。

    他大约是真的比完赛就过来了。

    ——

    顾南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对于大多数事情都不怎么有耐心。

    从他报名的赛事就能看出来,他的优势不在于长途的挑战中。这和他那些除了顾外婆安排给他以外的乱七八糟的投资一样,涉猎广泛,但走的都不是细水长流的路子。他就是那种典型的平时不学习,快考试了熬几个大夜凭着那点天赋赶超班上辛辛苦苦学一学期的其他同学的那种人。

    你说他不努力,他好歹也熬夜学习。但你要说他努力,他平时也不学。

    总而言之,他是个没什么持久力的人。哦,某方面除外。

    桑未眠意识到自己想到那个某方面除外的时候脸一红。

    她在想什么……

    桑未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摒除着自己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可以在套房里呼呼大睡,她晚上还得去找一下当地的几个同行先讨论一下明天要怎么统一口径呢。

    桑未眠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应酬,在酒店吃完饭后再过去的。

    几个同行唉声叹气的,想必是被那个叫东哥的压榨的不轻,讨论到后来定商讨结果的时候桑未眠都惊呆了,他们不堪其扰地最后决定一批货给他抽20%。

    抽百分之二十那不是要了命了吗,那他们还吃什么?

    但恶霸仗势欺人,他们又无人有办法,只能垂头丧气地约了这样一个底线,打算明天见招拆招。

    事到如今,桑未眠胳膊拧不过大腿,先给吴虞人打了个电话,透了个底。

    虞人说不行的话他们就换供应商吧,大不了重新磨合,金老板这边的生意,被抽了20%还有什么赚头,不如弃了算了。

    两人一通合计,算是最后约了个处理方式。

    桑未眠最后躺在柔软的的床品上,对着窗外璀璨的夜景想着,或许最后她们真的会以离开这里收场。

    即便这是他们开始的地方。

    ——

    桑未眠第二天出门前算是好好打扮了一下。

    她和吴虞人这些年学的不少,知道生意场上是要一些东西撑场面的。他们有几套体面的首饰的,算是“公司财产”,谁出去见客户谁带那几套高珠。

    本来吧桑未眠想着她来瑞城出差,以备不时之需她还真的带了一套来,但今天是要去哭穷的,带这些显然不合适。

    她最后穿了一件改良的黑色小褂杉,下身套了一条直筒的黑色裙,裙摆比较特别的剪成了碎密的流苏。

    她栗色偏乌青的长发盘起来,配了支翡翠废料做的簪子,万一有个扭打什么的,摔了也不心疼。

    金姐昨晚上给她发了消息,说那个东哥又把时间改了,改成了下午去茶馆商讨。

    她给顾南译也留了个言,跟他说了这事,但一直也没有回复,不知道他看到没。

    她妆还没怎么画,但她看了看时间,决定还是先叫一下住在隔壁快睡了半天一夜的“助理”。

    她发了个微信:“起了吗?”

    对方好一会儿都没反应。

    可能还没醒。

    但看时间的确也差不多了,他还一直没吃东西,吃点东西收拾一下苏醒苏醒,他们下午还有局的。

    桑未眠是知道他有起床气的。

    他睡觉的时候手机静音,天大的事他没睡饱了也不起来。

    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冒着被骂的风险去了他门口。

    桑未眠走到门口,犹豫了一点,踮脚望了望猫眼……

    她望猫眼干什么,从外头又看不到里头。

    她探口气,于是趴在门边上,妄图从门缝里看到些动静。

    但不好意思,哪里有什么门缝。

    桑未眠最后鼓起勇气,摁了摁门铃。

    门铃响了两下,没人开门。

    桑未眠再摁了一下。

    还是没人开。

    桑未眠看了看时间,想着要不让他再休息会。

    不过她正要走的时候,门却开了。

    里头的人简单地穿了一件衬衫,锁骨上方的扣子都像是没来得及扣,像是随意找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睡眼惺忪地来开了门。

    他脸上表情不是太友好。

    桑未眠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畏难情绪:“那个……时间不早了,我怕你睡过头。”

    他没为难她,把房门打开,像是由她便,自己转头进去。

    桑未眠走了两步进来。

    这个酒店的香薰用的是茶香味道的。

    这会儿整个屋子里还流动着那种安神的味道,像是彰显着一切都还未来得及醒过来。

    他拉开窗帘的动作加速了屋内空气的苏醒。

    桑未眠看了看他走向卧室衣柜的动向,又看了看还悬空在那儿门,最后还是把门带上,走了几步进来。

    她在客厅边上等他。

    屋子里很安静。

    洋房酒店的五楼还能看见高大蔽日的梧桐树,挡住晨曦之间的阳光,徒留一些破碎的闪烁的光斑掉落。

    里头响起淅沥沥的水声。

    桑未眠的第一反应是她在这儿不好。

    但第二反应是——那些掉落的光斑锁住了她。

    春分已过,惊蛰将至。

    那些细密的如芽儿一般的东西,在干涸贫瘠的土地下悄悄地生长。

    她依旧坐在沙发上。

    她的五官开始变得很灵敏。

    淋浴头的水花最后因为阀口被拧关而最后颤颤巍巍地滴在磨砂的浴室石板上。

    电动剃须刀的开关一开,一些细小的、碎密的东西被悄无声息地融进黑色精巧的机身里。

    T恤套入的时候衣料松紧的弹力和身体发生碰撞,几粒发梢上的水珠不幸在这场短暂的碰撞中掉落。

    静音吹风机还是发出了人耳能捕捉到的低分贝声音,柔软的发梢逐渐在这一场温度的上升中变得硬朗。

    直到脚步后的声音响起。

    ……

    “吃东西了吗?”

    或许是因为刚起,他的声音低沉,一些不同于往常的感觉打破了桑未眠的沉思。

    她转过头来,看见他今儿穿了一条西装裤,换上了一双亮面的皮鞋,上身是一件黑色的纯色衬衫,锁骨以上的扣子没有死板地被全部扣上,而是用了一条黑白色的蚕丝男士领口巾打破沉闷。

    他说话间低着头在扣手腕上的袖口,周身雅痞,却又处处充斥着贵气。

    即便颜色低调,但他这一身高奢里的顶级货还是衬得他太“old money”了。

    桑未眠坐在那儿,不由地问:“你穿这一身去啊?”

    他没停下动作,回问她:“这一身怎么了?不是你说要去站势的嘛,我不盛气凌人点,怎么给你站?”

    桑未眠倒头看他:“人家会觉得我们很有钱。”

    顾南译终于是把那扣子扣好了,抬头看她:“那我是还挺有钱的。”

    桑未眠:“你换一套吧。”

    顾南译:“我穿都穿好了。”

    桑未眠诚恳道:“你能穿成个小弟样嘛。”

    他手搭在她坐在那儿的沙发沿上,微微弯腰,凑近点,一脸欠:“不好意思,小爷天生是主角。”

    桑未眠忽视他那个嘚瑟劲,用手推了推他放在那儿的手臂:“去换一套。”

    “行呗。”他倒是很轻易就松口了,“那你过来。”

    桑未眠抬头,不理解他的意思。

    顾南译啧了一声:“你去帮我看看啊,女主角,我今天要穿什么才不抢了你的风头。”

    桑未眠只得起来,跟他进了卧室。

    不过中途出个差,他倒是带了许多衣服来。

    顾南译让到一边:“你挑。”

    桑未眠还真给他挑起来。

    桑未眠想了想,电影电视剧里的小弟是什么样的。

    带着某奢logo的花衬衫、只是黄色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大金链子以及半个手臂都是纹身……

    纹身是有了,不过他那条小鲸鱼~

    起不了什么震慑作用。

    花衬衫、大logo……他的衬衫素色多,至于logo,基本上都找不出来。

    桑未眠看了一圈,又回头看了看抱着手在那儿是不是乜她一眼的顾南译。

    她最后没辙,转过来对他说:“丝巾能摘了吗?”

    他没说话,看她一眼,摘了。

    桑未眠还在那儿指挥他:“你那个扣子往上扣一粒。”

    他照做。

    桑未眠想了想:“算了你还是放下来吧。”

    他有点没耐心了。

    桑未眠全然不知,依旧站在那儿评头论足的:“不行,这个领口还是太板正,没有那种小弟的不羁,你能不羁吗?”

    “桑未眠——”他拖长尾音用后鼻腔发声。

    桑未眠:“你耐心一点嘛,我正在看。”

    顾南译手往边上一撤,不配合了:“你自己来。”

    “你怎么这么没耐心的。”见他不高兴了,桑未眠上前一步,动手要给他整理一下刚刚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衣领子。

    他比她高许多,她动手的时候要把手伸直。

    他看着她过来,跟个要做手术的专家医生一样对着他那衬衫衣领子摆弄起来,他啧一声,嫌弃她麻烦,但也还算老实,没出声,眼神只是散漫无聊地想找个地方放。

    他瞧见她脖子上带了个黑曜石和断裂翡翠缝合的项链,融合的倒是稀奇,不知道是不是她不想让生意场上的人一眼看穿她的年岁,今儿打扮成熟了些,那一身把她二十几岁的年岁沉下来,美是美的,但越发冷了。

    她手伸过来。

    来回之间,如凝脂般的指节不小心碰到他锁骨的时候,冰冰凉凉的,像是霜上雪。

    她的五官全部暴露在自己面前。

    她眼睑向下,纤长的睫毛一根根码列整齐。

    再偶尔触碰到的时候,犹如寒冰贴肤,让人顿时汗毛倒立。

    他滚了滚喉结,出声道:“桑未眠,你多吃点阿胶吧。”

    “嗯?”她嗓子眼里低低应一声,带点虽不理解但不追问的敷衍。

    他挪开眼,没再盯着她的眼窝了,只是解释说:“手脚冰凉的。”

    说完后他眼神还是不由地又再度挪回。

    只见眼前的人睫毛颤了颤,她认真地帮他整理着,只是随口说道:“是你太燥热。”

    是,他妈的他真燥热。

    第35章 春日未眠(双更合一)

    她的唇就在他眼前。

    他只觉得早起没喝水,嗓子干燥。

    那种情绪太奇怪了。

    “行了行了。”顾南译不由分说地往后退两步,远离这种奇怪的“情绪感染”。

    桑未眠弄到一半,他又不肯配合了。

    她看着此刻他光秃秃的锁骨,还是没弄到让自己满意。

    要怎么搞一下才好呢。

    她盯着看的眼神让人发毛。

    顾南译下意识用衬衫把自己的锁骨挡住:“干什么你桑未眠,你看看你那如狼似虎的眼神,你摆正咱俩的关系你!”

    桑未眠却跟没听到似的若有所思:“你等我一下哈,我马上回来。”

    顾南译觉得她想占自己便宜。

    桑未眠很快就回来了,她手里还拿了一串坠绳锁骨链过来。

    吊坠是那种一字链的款式,普通的拧绳最底下套一个约莫一手指宽的月白色玉,纹了些云纹,然后用黑曜石封了两头,用绳子串起来。

    顾南译看了看她身上的那串,抬抬眉头:“怎么着,还是一套啊。”

    桑未眠解着绳子的活扣:“嗯,那个时候一套做的。”

    顾南译:“送我了?”

    桑未眠摇头:“不能送,就一套了。”

    顾南译:“真小气,跟你买行不行,桑大艺术家。”

    桑未眠:“不卖的。”

    她解开了后递给他:“借你带一下。”

    他没接过,在那儿插着兜:“我都不知道这玩意怎么带。”

    桑未眠看了看他:“那你头低一点。”

    他挑挑眉毛,随即把头低下来。

    脖颈往前,桑未眠可以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硬朗的脊背。

    她屏了屏呼吸,下一秒,又利落地把活扣扣好。

    桑未眠:“好了。”

    他随即抬起头来。

    桑未眠:“等一下。”

    锁骨链的那一字玉应该正好是荡在两道锁骨之间。

    桑未眠在调整位置。

    可能是因为难见的款式和新潮的设计,那温润的东西依旧没把他吊儿郎当的气质压下来,反而把那玉带的不稳重了起来。

    他没动,由她整理,又从反光的窗面中看到自己,半敞开衬衫似穿不穿的,锁骨链就荡在中间。

    他睥睨她:“桑未眠,我这样像卖.骚的。”

    面前的人倒是满意:“这才不羁,像是有个小弟的样了。”

    他依旧不是特别满意:“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骨头轻。”

    桑未眠:“行了,等会我和你去吃饭,然后跟你说一些注意事项,你注意听。”

    顾南译扁扁嘴,跟上。

    ——

    这约莫是两个人重逢后第一次一起吃饭。

    酒店的餐食做的不错。

    毕竟桑未眠请人帮忙,她自觉点的餐,请的客。

    她把菜单给顾南译,他只是简单点了几个中餐,没什么大胃口的样子。

    等菜上来了,桑未眠在那儿和他讲了一下自己的安排,大概说了东哥是怎么样的情况,也给他透了个底,不行的话再找过供应商。所以也不用死乞白赖地在那儿跟人撕破脸皮,大概率也就是过一个过场。

    顾南译全程没发表意见,就是听。

    这顿午饭吃的也和谐。

    午饭后,两人跟着酒店的车子,到了茶馆。

    两人去的迟,金姐和一群其他的老板已经早早地到了地方。

    金姐一看桑未眠边上的顾南译,眼珠子就没从他身上下来过。

    她悄摸地在那儿问着桑未眠,问她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帅的助理的,什么价格?是不是还做另外的生意啊?

    金姐问到一半又自我否定说,不应该啊,整个瑞城做这门生意的中间人她都是认识的,没听说谁手上有条件这么好的呀?

    桑未眠连忙在那儿阻止着金姐,可劝她别再往下说了。

    顾南译一眼不发,在那儿捣鼓手机。

    桑未眠手机屏幕一亮,是他的消息。

    顾不过来:【我说被当成是卖.骚了的吧。】

    桑未眠看看他,回复。

    桑不睡觉:【误会、误会。】

    像是怕他不配合,她在后面加一句:【主要是没见过你这么帅的。】

    他这才收起手机,难得地在那儿跟小媳妇一样的,不说话,不四仰八叉五脊六兽的,只能被一群不相关的人挤在那角落里喝点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的茶汤水。

    桑未眠叹口气,她猜他大约没受过这种委屈。

    她祈祷他可别甩脸子。

    茶水煮了几壶。

    一行人从国际形势谈到地方特色,从海外样式聊到中式美学,从镶嵌技术聊到切割工艺。

    那个叫东哥的还没来。

    四周的人逐渐开始焦躁起来,胆大的打了几个电话试探性地问了问那东哥的助理,但得到的答案都含糊其辞。

    桑未眠在那儿主要是怕顾南译坐不住。

    但这人全程除了有一次给她发消息抱怨陈茶没什么香味,茶色同样寡淡以外,也没多说,依旧抱着那紫砂壶依旧风情雅致地小酌。

    倒是意料之外地还算有耐心。

    等人等到傍晚了,有几个心急的欲拂袖而去。他们忿忿不平地说,他们是从隔壁城特地赶过来的,这局原先说好的晚上又被临时改成下午,他们是专门推了客户过来的,结果呢,让他们白等一下午。

    这有一点合作的意向吗?

    “怎么就没有合作的意向了。”

    一道音色偏亮的嗓音响起。

    桑未眠转头看去。

    进来一个一米七五左右的男人。右手下架着个公文包,左手中指一个黄金戒指,食指上一个翡翠扳指,右手盘着几个难得一见的菩提子。

    脖子中间带了个通体翠绿的无事牌。

    怎么说呢。

    都说这叫东哥的早年做翡翠矿出身的。

    腰缠万贯,大腹便便吧。

    那东哥应该不到四十岁,但隐约有谢顶痕迹。他把菩提串子和公文包往桌上一放,从身边跟着的人群里抓了一个人出来,摁着他的脖子把一个一米八的人摁到比他还矮的地步,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好意思啊,我这助理,记错时间了。”

    他把责任一推,那几个远来的老板显然觉得这事没怎么容易就解决了,没说话,板着脸还是有要走的意思。

    那东哥一撒手,踹了那助理几脚:“都是因为你个杂碎,你看,老板都要走了,破坏合作的东西!”

    他当着一群人的面教训起手下的人来,在场站起来的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异样,但依旧无人敢动。

    “不识好歹是吧,不给面子,吃里扒外的东西。”那东老板狠狠再揣了几脚,那助理都躺在地上缩成一团了,他像是还是觉得不够,把手指上的戒指一个一个一个地卸下来,电光火石之间拿了个烟灰缸,狠狠地朝那助理脑袋上砸下去。

    这一瞬间,胆小的哎呦叫出声来。

    金姐扯个嗓子啊呀妈呀地抓住桑未眠的手臂。

    “见血了!见血了!”

    那几个要走的老板这会大惊失色。

    谁没听出来这东老板指桑骂槐地在做给他们看呢。

    那东老板气喘吁吁地手里还拿着那个带着血的烟灰缸,龇着牙还带着那点恐怖的笑意:“各位老板,还能不能谈了?”

    在座的人只是听闻这叫东哥的是个狠角色,谁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杀鸡儆猴地带着这种“诚意”来“道歉”,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地在那儿紧张地手脚屏直。

    谁也不敢说话。

    一种由他拿捏俯首称臣的气氛在人群中逐渐形成。

    东老板见状,觉得事成八分。

    不过这时,人群里却悠悠扬扬传来一道好听的男音,打破了这一种心惊胆战的笼罩。

    “我说,东老板,茶都喝完了,能不能开饭了?”

    东老板顺着声音望去,才看到人群后面坐着个年轻男人。

    茶室假石流水的布置里,他低头抿着茶,一副事不关的样子,只是遥遥地坐着,脸上没一点怵色,用这种同属于上位者的语气在和他说话,一副来历不凡的样貌。

    东老板皱皱眉头,不觉得他眼熟。

    他在脑海中搜了一圈,瑞城本地的乡绅或权贵里,没这号人物。

    即便如此,他还是顾虑了一下这位爷的气质,还算给面,在那儿试探着问:“哟,这位是?”

    桑未眠见顾南译要“引火烧身”,毕竟是她带着他来了,她随即把责揽到自己身上:“他是我助理。”

    东老板走到一半,回头看到坐在金姐边上的桑未眠:“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桑老板。”

    桑未眠从前在瑞城,和这个东哥是打过几个照面的。

    他掉了个头走到桑未眠面前,从头到尾地把她打量个透,带着探究和眼里隐藏着的垂涎,“我听说您现在在昌京混了,这摇身一变的,老皇帝庇护下,连我都要给你几分面子呢。怎么着,突然来瑞城,是放不下哥哥我嘛?”

    藏在人群里那个器宇不凡喝茶的人置了杯子,动静不小。

    一群人看过去。

    桑未眠:“您爱说笑。”

    她不痛不痒地把东老板望过去的眼神拉回来,“这不是来求东哥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的嘛。”

    桑未眠服软是好用的。

    尤其她顶着这张清清冷冷的脸服软。

    东老板听了这话,随即把手一敞:“瞧瞧桑老板这气度,这才是合作的态度嘛,既然大家都是来谈生意的,都站着干什么,走走走,里面上座,咱们边吃边聊。”

    他随即把人往里面招呼。

    桑未眠离开的时候,见到东老板带来的那些人,把刚刚砸破脑袋的人拖走了。

    进包厢的时候,顾南译到她身边来,扯了扯她的衣袖角,低声说:“等会坐我边上。”

    果不其然,那东哥一落座就招呼着桑未眠坐他边上。

    顾南译却不请自来地坐到他边上,把东老板和桑未眠隔开。

    东老板这会子一脸不耐了:“你到底是谁啊?我请你了吗?”

    顾南译自顾自在那儿摆着筷子:“东老板啊,桑老板今天算我老板,她付钱了的,我得照顾她。”

    他的重音在“付钱”,又在“照顾”上,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是这样——”那东老板品了一会,倒了根雪茄出来,一副了然于胸又带着点好奇加一种略微称得上是同情的某种复杂情绪,斜着眼睛看他:“小伙子,还倒挺敬业,要怎么周全?”

    “当然。”顾南译帮旁边的人烫着茶水碗,像是百忙之中抽出一分眼神,埋怨世道,“人不信,无以立嘛。”

    “这话说的在理,做生意是要讲诚信。”东老板也是第一次见到小伙子不但不以出卖身体为耻,反而当成一种事业深刻地执行的精神状态,他是个奉行“君子能受胯下之辱”的。随即还带了点欣赏,分了一支雪茄给他。

    “不用,我自备了。”他终于给“东家”烫好碗了,从自己外套口袋里掏出个烟盒子,又从黑色的精致镶边盒子里随手挑了一根烟出来,微微侧头,用吩咐的语气说:“借个火。”

    东老板眼神直直地盯着他烟盒的牌子,连他在吩咐他都没有发现,鬼使神差地把手里的火匣子点着后递过去:“不是,兄弟,你们这行,这么赚钱啊?”

    他都没舍得买这个牌子的烟。

    坐在旁边的人深深嘬一口,眉眼倦怠地又把烟吐他一脸,用一种散漫又无奈地语气回他:“辛苦钱。”

    东老板回了回神。

    也是,他怎么还羡慕起当小白脸的了。

    青春饭!吃不长久的!

    他是做正经买卖的。

    饭菜上桌,东老板清了清嗓子,打算说两句。

    无人敢动筷子的时候,身边这位靠皮囊做生意的兄弟一会儿在那儿给自己的“东家”添着水,一会儿又给她夹着菜,几次三番打扰他的发言。

    东老板几次想发作,又想到他刚刚那带着点病态又无奈的那句“辛苦钱”,随即也莫名体谅他不容易。

    一场下来虽多有打断,但也算说完了自己的想法。

    一单抽20%,保你在瑞城往后无人敢动。

    留下来的众人其实是由心理准备的。昨晚上就商讨过了,桑未眠知道他们的底线是20%,她原以为他们还会有所反抗,好歹留个聊的空间,但显然这帮人是被下午这个东老板自导自演的马威吓到了,一个个像只鹌鹑一样,大气不敢喘。

    但人家是大商人,她只是个刚稳住盘子的小商人,百分之二十的让步无异于饮鸩止渴。

    东老板一脸舒坦:“既然大家没什么异议的话,咱们就这样定……”

    桑未眠想说话商讨一下有没有谈的空间,比如谈到个10%,谈到个15%也好啊。但她手肘却被按住,她微微蹙眉,转头一看,顾南译用一种“你别动”的眼神看着她。

    桑未眠猜想顾南译是想让她沉住气,他来说。

    在大事上,她信任他,随即让他来。

    身边的人缓缓开了口:“东老板,人百分之二十,我们这儿啊,一分不给。”

    桑未眠那口茶差点被呛到。

    他说什么?

    东老板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拿起的雪茄都没来得及往嘴里放,重复问:“什么?”

    “一分不给。”他依旧赖赖唧唧的用他那好听的声音重复一遍。

    那东老板脸上的神色先是不敢相信这人敢叫板,继而又觉得他不过是个小白脸,估计不懂这行的规矩,想通了又把雪茄往自己嘴边悠悠闲闲地送:“兄弟,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你第一天跟桑老板?她没教过你规矩啊。”

    桑未眠不想起冲突,她从桌子底下扯了扯顾南译的衣角,示意他别再说了。

    顾南译看她一眼,闭了嘴。

    他们的这点招呼被东老板尽收眼底,他对这个结局十分满意。这些年有钱总这个靠山之后,他在瑞城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他说一,谁又敢说二呢。

    想到这儿,东老板颇为得意地说:“真不是我为难你们,百分之二十已经是最低的价格了,你们都晓得,我上面还有人呢,这一层层往上的关系疏通多要钱财。就说钱总吧,瑞城谁不知道他来历呢,那都是不可以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人,他岳父快退休了,这不要扶着他往高处走嘛。你们傍上我,那就是傍上他。傍上他,那保证你们在瑞城这一片生意兴隆。”

    “钱总的名讳尊贵不可冒犯,桑大美女啊,你看你是不是要为了刚刚自己这个不懂事的助理,喝上一杯赔罪。”

    桑未眠知道这号人物。

    裙带关系复杂,别说她,就是桑家,也不敢贸然惹。

    这东老板就是这种仗势欺人的人。

    这杯酒,她不喝他能借着这个由头继续为难他们。

    桑未眠拿起旁边的一小杯白葡萄酒。

    “哎——”东老板得寸进尺,“你喝这个多不得劲啊,喝这个的。”

    说罢,他把桌面上那酒精浓度高的蒸馏酒转过来,用那种带着点狠劲的语气说到:“一杯干,算你认错。”

    众人都从他的语气里读出了不满。

    人群中虽然有同情桑未眠一个小姑娘被要协着灌酒的,但出于明哲保身的态度,谁也不敢贸然阻止。

    这所谓的东老板在这里横行这些年不是没有不满他想各种搞他的,结果呢?打起官司来他跟熟读律法似的,没一场输的。反倒是和他打官司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事事收到阻扰。

    说白了瑞城是个小地方,人情世故大于天。

    只能说这小姑娘命不好,带来的人不会讲话。你就瞧着吧,从他那色眯眯的嘴脸就瞧见了后续。有了这一杯还有下一杯,今夜不灌你个神志不清,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正当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只能同情这看上去没有什么靠山的柔弱小姑娘的时候,一声轻笑不合时宜地响起。

    人们这会好奇地转过去。

    只见原先因为“说错话”而引发矛盾的人全然没有一点羞恼和害怕,反倒是手足支着个脑袋,笑意盈盈地挡了那小姑娘倒酒的杯子。

    他慢悠悠地说:“别急着喝酒啊。”

    说完后又朝向东老板:“您刚刚说的那个什么人?”

    他带点责问。

    “钱总,钱老板。”

    东老板虽然不爽,但老实回答。

    “哦,对,钱老板。是映辉是嘛?”那头的这位不咸不淡地问他。

    这下东老板真不高兴了,他下意识回他:“钱老板的名讳,也是你可以直言的吗!”

    不对啊。瑞城人只知道他姓钱,他怎么不仅知道名字还叫得这么亲热?

    东老板想到这儿,微微皱眉:“你认识钱总?”

    “也不能算是认识吧——”坐在那儿的人拖长了嗓音,敞开手,从自己兜里拿出个手机,“见过几面,留过个电话。”

    电话?这小子还有电话?不可能,他都只有钱先生助理的电话!

    那小子还真对着电话拨打起来,须臾之间,电话通了。

    就跟变魔术似的,一圈人都看着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人在那儿讲着电话。

    “昂,在瑞城呢。”

    “饭就甭吃了,这会儿吃着呢。”

    “害,一朋友,叫什么来着——”顾南译看向东老板。

    东老板愣了楞,反应迅速地在那儿用嘴型比划。

    “哦,东老板。”顾南译继续讲着电话,“在和他吃饭呢。”

    “你要和他讲几句。讲什么呀人家把我招待的好好的。”

    “行行行,你讲。”顾南译把手机从自己耳边拿开,抬抬眼皮,递给东老板。

    一手翡翠扳指一手黄金戒指的人虽然一脸狐疑,但还是接过了电话。

    众人就这么看着带着犹豫脸色的那个东老板,在接过电话的那一瞬间的脸跟翻书似的,微妙地能拿奥斯卡影帝。

    “钱总,哎,哎,您好,哎,哎,对对对,是的,巧了么这不是。”

    “那肯定,您放心,我这肯定给您招待好,您说也真是的,您朋友来瑞城,也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

    “奥不不不,不用打招呼,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绝对的,绝对招待好,我拿出招待亲娘来的本事来,您放心。”

    ……

    简短的电话挂了后,东老板一脸谄媚把手机双手奉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顾南译眉眼都没抬地接过手机,在那儿用干净的毛巾擦着:“那这酒——”

    “我喝,我喝,我自罚三杯!”

    东老板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倒着高浓度的白酒,咣咣咣地就灌了三杯下去。

    “那我们这批货——”

    “一分不要!”东老板酒嗝都来不及打,在那儿言辞激昂,“往后桑老板的货,我一分都不要。”

    说完之后,他转头又对金老板说,“金老板,桑老板的货,在你那儿永远具有优先出货权,不管谁的货,都通通给我排队去。”

    金老板在这会弱弱地问:“也包括您的货吗?”

    东老板:“当然!我的货也要排在她的后面!”

    在座的其他人这会听了,又原来信奉“明哲保身”到现在眼睛红的“鲜艳欲滴”,纷纷发言:“那我们呢,东老板……”

    “你们什么你们!”东老板酒劲上来了,回头狠狠瞪他们一眼,“百分之二十!一分不少!”

    其他行商内心后悔,这东老板变脸变得这样快,想必刚刚这个男人来头不小。她一个助理都有这么大的派头了,那这小姑娘的来历还会得了?要是他们刚刚能帮衬着说点话,说不定还能因为有“帮扶之恩”得到鸡犬升天的机会,现在好了,只想着明哲保身……

    果然人生,最重要的还是要站对队伍。

    ……

    饭后,那东老板左一个“多多包涵”,右一个“美言几句”地把桑未眠他们送出来。

    他这一晚上又是陪酒又是道歉的,对面这两人一滴酒都没沾,全程保持“我们没放在心上”但却“把你记在阎王生死簿”上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慌张的很。

    直到最后,那男人才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翡翠扳指,轻飘飘地对着一旁的姑娘说:“你这簪子成色还没东老板的扳指成色好。”

    东老板一听,连忙把自己的扳指抠下来,跟献宝似地递给桑未眠:“您眼光真好,这货是那矿洞出的最好的一批,不瞒您说,这种品相,出一批就少一批的。您拿去,做个簪子镶嵌件?”

    桑未眠摇摇头:“有点老气。做簪子不好看。”

    这咋还看不上呢。

    “那雕个挂件吧。”顾南译又侧头建议,“你不是正愁没东西练手嘛,练着玩吧。雕废了也不心疼的。”

    心疼啊,我心疼啊。东老板心里默默的说,我还想做传家宝的呢,有没有人性啊你们。

    桑未眠:“行吧。”

    东老板:……

    您还挺勉强的。

    戒指最后被收了,东老板最后点头哈腰地把他们送上了车。

    一上车之后,桑未眠把那点伪装卸了,从兜里把刚刚用手帕包起来的戒指拿出来,在路灯前行的光里仔细琢磨着:“先不说原主人人品怎么样,东西真是好东西。”

    顾南译转头看去,见她如获至宝似的,也真为难她刚刚要装作看都不看一下,他随手把车上她头顶上的顶灯打开:“你这小瞎子能看清嘛。”

    桑未眠显然心情不错,不仅没赔还赚了不小的一笔,她没和他计较他那点嘲笑,转头还算诚恳地说:“顾南译,你今天还挺帅。你怎么认识那个什么钱先生的。”

    桑未眠就是有这点好,夸人的时候很直接。她会说你今天挺帅,你今天很强。

    但这得是她心情好的时候,她心情好,就直接又诚恳地夸你。

    这话说的动听,他差点嘴角咧到耳朵,但他又迅速收起,依旧轻嗤一声:“谁还不认识几个人呐,第一天认识我?”

    桑未眠觉得这翡翠扳指成色真好,透光锃亮的,她琢磨着怎么能最大地发发挥这东西的美,心不在焉地在那儿说:“那今天谢谢你。”

    “您真客气。”

    他瞥她一眼,原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比如那我要怎么样谢谢你,请你吃饭?泡脚?看电影?听演唱会?诸如此类的。

    但他余光看过去就看见她盯着那破石头傻乐了。

    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哎——”他支了支她的手腕,“你懂人情世故吗?”

    “啊?”桑未眠抬头。

    顾南译看了看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提点她:“人帮了你,你是不是要报答。”

    “哦。”桑未眠回过神来,“你要报答。”

    ……

    说这么直接搞得他别有用心似的。

    “那你想去喝酒吗?我请客。”她建议。

    喝酒?

    就她这酒量。

    他扯嗓子阴阳:“你在国外的时候报答别人就是去和别人喝酒吗?”

    就在那国外开放的生活作风里,和一帮不知道啥样的人去喝酒?

    她私下烟酒都来,作风混乱。

    桑未眠一脸认真:“是你比较爱喝酒,我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

    顾南译一听这话。

    他懒懒散散抱起双臂,睥睨她:“桑未眠,你讨好我?”

    第36章 春日未眠

    他说她讨好他。

    毕竟他帮了这么大个忙,桑未眠说什么也有表示一下的。

    桑未眠这会子拿出态度了:“我会请客的。”

    顾南译还拿着白天那点“骚.劲”:“哟,桑老板有钱哈。”

    桑未眠:“不去就算了。”

    顾南译拉住她:“没说不去,去。”

    桑未眠于是就让司机师父换个路线,往民俗街后面的酒吧一条街拐。

    顾南译在那儿叮嘱道:“找个好点的地,受一天气了。”

    “知道了。”桑未眠司机指着方向。

    民俗街后面就是酒吧一条街,到了晚上的时候,这儿灯红酒绿、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也难怪顾南译嫌弃。

    桑未眠在前面走着,时不时绕开撞上来醉醺醺的男人,顾南译本来在后面插着个兜跟着,这会儿走上前来和她并排走着。

    顾南译问了一路了:“你确定在这儿桑未眠?”

    桑未眠:“你耐心点,前面就到了。这外圈的专宰游客的,卖不少假酒,往里头走有一家是还不错的。”

    顾南译狐疑看着她:“你好像对这儿很熟悉啊。”

    桑未眠意识到自己言语之间有些暴露,于是在那儿改口:“奥,我之前,我有个朋友,在这儿生活过一段时间。”

    顾南译:“你还有朋友生活在这儿?”

    桑未眠摆摆手:“谁没几个朋友呢。”

    顾南译轻嗤一声:“撒谎精。”

    说完之后,他自顾自往前走。

    桑未眠几步追上,走到他边上:“我撒、撒什么谎。”

    顾南译慢悠悠往前:“那你不要结巴啊。”

    桑未眠顿了顿,发现自己是有一点结巴。

    她勉强解释:“我说快了就是这样。”

    顾南译没停下来:“是吗。”

    毕竟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

    桑未眠败下阵来,她只敢轻声说一句:“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的。”

    “哦?”这点埋怨被他听到了,他转过身来。

    原先街上的灯火被他挡住,路人的脸逐渐看不清楚。

    他居高临下,抱着手,从头到尾地打量她。

    “那我瞧瞧你这三年到底有什么变化了。”

    他语气漫不经心的,但有点秋后算账的意思。

    桑未眠只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嗯,胖了点,年纪变大了点,脾气嘛,依旧还是不讨人喜欢。”

    他说的没一个好词。

    桑未眠没理会他的揶揄,一条一条地在那儿拆着:“胖点被抱着不膈人,年纪大点有积蓄才有请得起你喝酒,至于讨不讨人喜欢嘛,不重要,我马上也要订婚。”

    她一句比一句气人。

    顾南译单边眉头倒挂,带点牙痒痒的恨意:“行啊桑未眠,你才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典故出处吧。”

    桑未眠:“还行。”

    顾南译:“这就是你在国外学的?”

    桑未眠:“我在国外学了很多东西,不仅这些。”

    顾南译往前一步,他那点好听的声音压下来,混着敞开的清吧里传来的爵士乐:“你在国外,没少交男朋友吧,够清楚的啊,胖点被人抱着不膈人你都知道。”

    桑未眠没怵,仰头看他:“你这样对所有短暂又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心的性格,应该也要换不少女朋友奥。”

    顾南译吹胡子瞪眼:“没错。一天一个。”

    桑未眠平平淡淡:“我也不多,但三年也没空下来。”

    顾南译:……

    行。

    真可把他给气坏了。

    顾南译像是最后败下阵来,想拿起手指气急败坏地指着她鼻子,随即又放下来,头一转,像是自我情绪消化去,不到两秒,他又转过来,冷静了一下:“桑未眠,今天是你请客,报答我。”

    他的意思是希望她搞清楚情况她适不适合这样和他说话。

    桑未眠面色如常:“好的,抱歉。那我们?继续往前走?”

    她倒是收放自如。

    顾南译没好气:“我都有点不想去了。”

    桑未眠:“别嘛。”

    这么大个人情她得还了。

    刨去他们现在“一家人”的尴尬关系以外,哪怕只是从工作室长久发展的角度来说,这个人情也是要好好报答的。

    桑未眠说句软话:“你给个机会嘛。我兜里有钱。”

    顾南译瞧了瞧她那个装着个大翡翠玉扳指的兜:“你可不有钱嘛。”

    桑未眠:“所以你想喝什么我都请你的。”

    顾南译插着兜站在那儿,不动。

    “走嘛。”

    她戳了戳他的手臂。

    那动作像撒娇。

    他掀了掀眼皮,没动。

    桑未眠见她没说话,于是又说:“不喝就算了。”

    她不戳了,要走了。

    “等等。”他叫住她。

    “你哪有点求人的样。”

    说完后,他继续往前走了。

    “要不是想喝酒了,我高低不跟你去。”

    他沿途总是这样说道。

    ——

    这里边的酒吧比起外面的要清净许多。

    当然清净的原因是因为这里高档,酒贵。

    顾南译看了桑未眠招手过来上的酒,一瓶四万八的价格还是让他抬了抬眉毛。

    顾南译:“你这样的话以后房租押一付三吧还是。”

    桑未眠:“我自己哪里舍得这样消费。”

    顾南译眼神瞟过去,没错,是他爱的那系列里的一支。

    量不多,适合两个人小酌。

    她的确算是投其所好。

    桑未眠瞅着那酒说:“地方小,不能挑着系列,委屈您了。”

    顾南译让服务员把酒开了,自己把手叠得方方正正地在那儿等着人过来倒酒:“难为你了,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爱喝什么。”

    桑未眠:“像您这样消费习惯的我二十年也遇不上一个,很难不让人记住。”

    顾南译:“听上去桑老板今天很心疼。”

    桑未眠:“不心疼,一支酒而已嘛,我还是有赚头的。”

    顾南译拖长声音:“昂,果然腰包里有钱了,说话都硬气了奥。”

    桑未眠:“毕竟今天你辛苦。”

    服务员把他的酒倒个半满,随后又给桑未眠的杯子里倒着。

    服务员只是到了个底,顾南译就在那儿阻止他。

    “好了。”

    桑未眠不大满意,好歹这么贵的酒:“我就一个底。”

    顾南译:“你就只能喝这个底。”

    桑未眠:“或许我这几年酒量进步了呢?”

    顾南译:“这玩意锻炼不出来。”

    桑未眠:“你怎么知道锻炼不出来。”

    顾南译:“我不晓得酒量能不能锻炼出来,但我晓得你。”

    桑未眠顿了顿:“你不说你都忘了吗?”

    顾南译也顿了顿:“桑未眠,你还是话少一点的时候好。”

    “不惹人恼。”他不拦她了,自己抿着酒。

    桑未眠也给自己到了一半:“可你从前说我话少,无趣。”

    顾南译:“我说过嘛?”

    桑未眠强调:“你说过,你说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顾南译:“不可能,我不会说这么粗鲁的谚语。”

    桑未眠:“你会说。”

    顾南译:“你记错了。”

    桑未眠放下杯子,盯着他:“没有。”

    她样子很认真。

    “行行行。”他软下声来,“我可能说过,我道歉。”

    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把酒瓶子往她那儿推推:“不就是不让你喝酒嘛,翻旧账呢还,多大心眼。”

    她没跟他顶嘴了。

    不过她还不错,爵士乐悠悠扬扬的伴奏里,她抿着小杯酒盏,小半杯下去,脸色都没改。

    “现在呢,现在还不爱说话吗?”

    他像是没什么目的似的问她。

    酒意有一点点上来,她点点头:“最好不说话,但有时候不行。”

    顾南译:“什么时候。”

    桑未眠:“遇到你的时候。”

    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回望过去,才发现她的醉意在眼里,原来这朋友现在喝酒不上脸了,上眼了。

    她说的直接,诚恳。

    眼里映着灯火,像是一汪被白月倒映的春水。

    “嗯。”他不由地脊背弯一点,手肘往桌子前挪了几寸,低头看她,浅浅问她,“为什么呢。”

    为什么遇到他她就话多了呢?

    “因为你很让人讨厌,我忍不住不还嘴。”她老老实实的。

    切。

    他把脊骨收回去,又懒散靠回自己的椅背。

    酒吧里不大的台子上有个老外在唱歌。

    悠扬的布鲁斯调配着悬溺的灯光把整个空间装点的虚虚实实的。

    她盯着台子上唱歌的人,时不时转过来说一句,这小哥唱的真好。

    顾南译提醒她说,那不是什么小哥,那是一个大叔:“什么眼神。”

    小瞎子。

    她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随手拿过来一张餐巾纸,用随身带的笔开始在那儿画着什么。

    顾南译眼凑过去:

    得,又开始控制不住灵感了。

    白色餐巾纸上大约有了一个轮廓,他猜她可能在画一个项链之类的。

    黑灯瞎火的。

    顾南译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打开手电筒,在那儿给她照着:“非得在这儿画?回去不能画。”

    桑未眠没抬头:“回去我就忘了。”

    顾南译环顾一圈,像是觉得自己打着手电影响别人了,随即挪过凳子,人坐得更靠近了她几分,用手拢着光,在角落里尽量只照她一个人:“你说说你都什么毛病。”

    桑未眠依旧描着图:“你别说话嘛。”

    行。他不说话。

    他在那儿给她当人造灯、工具人。

    半寸之间的照明让他们不由靠的很近。

    直到她均匀的呼吸开始不知不觉地入侵他的领地,那种冷冷的山茶花传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脸庞近在咫尺。

    酒意从眼底已经蔓延到她的脸颊了,那让她的脸微微泛红。

    像极了那种因为心跳加快,呼吸节奏紊乱后才会出现的颜色。

    但她睫毛向下,依旧专注自己。

    这让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那是一个春分落雨的潮湿下午。

    他跟往常一样,去市场里淘货,但他看得上眼的好东西不多,他闲来无事懒散一瞥,就瞥到她了。

    她走走停停像是随意光顾着路边的料子摊子,直到摊主问一声“小姑娘,你看珠子不”,她才会蹲下来问价格。偏偏她眼光还毒,一拣就拣个最贵的问。

    摊主漫天要价,她也不说话,只是皱皱眉头。

    不还价也不买,而是自己悄摸地寻块石头,在那儿画着些什么。

    他以为就是个出来图新鲜的小姑娘,但没想到自那以后,他偶尔还能碰上她。

    等她下几次来的时候,她就轻车熟路了,满市场逛一圈,见到新鲜的了才会停下来看看,偶尔和摊主说两句,但也说的不多。

    一个干面包大概是她的午饭。

    虽然她的外表看上去像是一树只长一朵并且折不到的山茶花,那样高高在枝头的美丽在世人眼里似乎应该配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然后她就会在那儿画一个下午的图。

    那有个棚,她是个会找地方的,晴天下雨都不耽误。

    顾南译那段时间很好奇她在画什么。

    他趁着她去洗手间那会悄悄看过。

    她有世界上最充沛的灵感和最让人羡慕的天赋。

    她画下那些石头的成色、形状,然后根据那些延伸设计,构筑成品。

    她在给自己上课呢。

    他挑挑眉。

    那该是多么敏感的一个灵魂,才能对这个世界有这么高的感知力。

    ……

    他再转神看她。

    桑未眠画得七七八八,打了个底。

    灯光实在是太暗了,她把笔合上。

    “我稍微靠一会。”她说,“我头有点晕。”

    “你可别睡在这儿。桑未眠。”他有点接不住她想到啥做啥的风格。

    “不会的。”她说话间已经把手捏成个拳头,垫在自己的脸下面,和桌子隔开一个距离,在那儿闭着眼,“就一会,你叫我。”

    他是知道她喝了酒就困的毛病的。

    从前带她出去玩,她偶尔喝一点,虽然强撑着不说,但脑袋跟捣蒜似的。

    她本来话就不多,喝了酒就睡觉,话就更少了。

    他从前管她,不让她喝。

    现在倒……也管不住她。

    “行吧,那你靠一会吧。”

    时间还早,他想她靠一会后清醒些总比这会好。

    台上的人还在唱歌。

    旁边的人没了声响。

    顾南译把她压在手边的那张餐巾纸拿出来,把她即兴发挥的手稿夹在吧台边上的书里压平,而后他才像是腾出时间来,在那儿自己喝点小酒,打发打发时间。

    他眼神落在她被那些斑驳的光覆盖而形成的阴影下。

    他说假话了,她的变化,不止那些的。

    他招手叫来服务员,把卡给他,让他结账。

    他手腕伸出去不小心摩挲到她的长发,身边的人头埋在她臂弯里,像一只安眠的小兽。

    这种场景熟悉却又遥远。

    萨克斯悠扬婉转。

    曲子再往高潮爬升。

    周围逐渐开始变得喧闹。

    夜色悄悄地,悄悄地,在不知不觉中把人们心里的遮光布都撤走。

    他的手微微抬起,犹豫了片刻之后,

    最后还是轻轻地落在她的头上。

    第37章 春日未眠(二更)

    夜里的音乐很柔和。

    他的手还落在她的脑袋上。

    那感觉很熟悉也很陌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那样做了。

    发梢充盈在自己掌心里的感觉像是一弯握不住的流水,有时候却又莫名地像是锋利的倒刺,每一根刺都是因为曾经那些相处的日子长出来的。

    他叹口气,按照约定说的那样,只让她睡一会。

    他的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在那儿叫着她:“桑未眠,起来了。”

    她没动静。

    “桑不睡觉。”他再度拍拍她脑袋。

    她也比较好叫醒,不是那种赖床拖延的性格,只是眨眨眼,用那种迷茫和空洞的眼神望着她。

    “眼屎擦擦,我们要回去了。”

    即便他只是揶揄她,她眼角根本就没有东西。

    坐在那儿的人还是听话照做地随手从桌面上拿了一张纸巾,在那儿擦着眼角。

    得亏他刚刚把她手边拿来画画的餐巾纸拿走了,不然这会遭殃的就是它了。

    “我睡了多久了?”她问他。

    “就一会。”他一边拿起外套一边回她,“你说你沾酒就困,你自己开工作室你怎么应酬的?”

    “我有合伙人的。”她老老实实地说,“她负责对外应酬、拓客,我负责产品,不常喝酒。”

    他睥睨问她:“男的女的?”

    桑未眠:“女的。”

    顾南译:“那她人呢?这么大个事怎么不过来。”

    “她要去谈展会的事,忙不过来的。”桑未眠说完,随即又把服务员叫过来付钱。谁知那服务员恭恭敬敬的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却说她身边的这位先生已经把钱付了。

    桑未眠随即转头过来问他:“你怎么把钱付了啊?”

    顾南译没所谓:“你不是装睡逃单嘛。”

    谁装睡逃单啊。

    桑未眠:“我那是困,我只是说睡一会,睡一会我就起来的。”

    顾南译:“行了,付都付了,走吧。”

    他伸手过来揽她。

    腰背是最先感受到温度的,隔着单薄的小褂,他手臂虽然只靠上来一瞬间,但那种亲近在人刚刚苏醒最脆弱的时候如排山倒海般的扑面而来。

    只是一出门的时候,一阵春天夜里乍暖还寒的风吹过来,随着他的手再度离开,那点夜里的寒意又钻进她空落落的小褂敞袖里。

    她就地打了个寒颤。

    “冷了?”他出声问她。

    桑未眠搓搓手臂:“还行,等会去车里就好了。”

    他站在店门后,随手把自己身上的那件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身上。

    桑未眠抬头看他。

    伴随灯火而来的阴影把他的那点漫不经心都藏起来了。

    只剩下他那点好听的声音,在通透的晴天夜里,娓娓响起:“穿着吧。”

    随后他就走在前面。

    桑未眠道了谢,跟在身后。

    许是这会时间晚了些,道路两旁原先摆摊的人少了很多,四周没有刚刚进来的时候那么亮堂了。

    桑未眠在那儿仔细地辨认着脚下的路,偶尔经过几个不平整的,她得端详清楚了再往前走。

    顾南译在前面走了一会,感觉后面的人的气息越来越远了。

    他回头望望,果然她丢下了一大截。

    于是他只能停下来在那儿等着她。

    等了好一会儿了,见她终于是过来了,他又在那儿插着兜问她:“桑未眠,你是不是早上又没吃药?”

    他话说的难听。

    桑未眠皱起眉毛来:“我吃了的。”

    顾南译:“吃了你这毛病三年了还没见好?”

    桑未眠:“这不是要一天天在好嘛。”

    顾南译:“那你就是没吃。”

    桑未眠不和他争,走到这边的时候,因为犯困加上光线不好,她觉得有必要歇一会。

    顾南译撇她一眼:“那你上次做完胃镜给你开的药,你有在吃吗。”

    桑未眠觉得他比早上吵人春眠的鸟还唠叨:“吃的吃的,我都要吃完了,医生说吃完了就去复查。”

    他嗓子眼里轻嗯一声,又继续说道:“那你平时烟啊酒啊的,你自己注意点。就你这身体状况……”

    “你带烟了是吗?”一句话打断他。

    顾南译转头看去,她已经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了,套着那宽大的西装外套,手伸进他原来的那个西装口袋,带着肯定地抬着头问他。

    桑未眠:“你带了。”

    他几步走过去想要阻拦她,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准确无误地从他那个口袋里掏出了他的烟盒。

    他人刚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桑未眠——”

    “一支不要紧的。”她自说自话,烟盒已经被打开,她被宽大的西装盖住的手在夜里显得尤为白皙,手腕一转,轻巧地就从烟盒里捞出来了一支。

    她将那烟递进嘴里,低头,拧火,眉头一皱,而后一道青白色的烟气就这样腾腾升起。

    那样子莫名像只野猫。

    你喂养过,逗趣过,并且付出了十二分的耐心甚至想把她接回家去,但她依旧不亲人,不认主,不肯为你待在你的屋檐下做只属于你的猫,时时要走,也永远没有家的概念。

    她这样子充满了过去的叛逆和疏离。

    顾南译往前一步,攥过她拿着烟的手,把她从地面上拉离。那点力道甚至让她踉跄,几步都要跌到他怀里。

    他知道他这样攥着她会疼。

    她果然眉头微皱,但依旧不理他,似乎还沉浸在刚刚那种瘾头被满足的欲望中。

    “桑未眠。”他这次是抵着牙床叫她的名字的。

    他有点失控。

    他很少有这么失控。

    是她刚刚的表情——那太冷了,太易碎了。

    就跟从前她一点都不在乎地和他说玩玩,玩完了又不带一丝留恋的说分手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一直觉得,桑未眠是一个很简单,却又是很复杂的人。

    有时候他很懂她,有时候他又觉得遥远。

    那让他很无力。

    她却在这个时候缓缓说道:“你别教训我嘛。”

    大约是尝了那味道,她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像是为自己开脱一样,又补了一句:“我身上都不带烟的。”

    她的眼睛不是那种疏离的清冷了,而是那种混沌的沉湎。

    他这才发现,她是真的有点醉了。

    他泄了气,他和一个醉汉较什么真呢。

    他只能松开她的手:“抽吧,抽死你算了,谁管你。”

    桑未眠没了他的桎梏,又蹲在路边。

    他的西装边缘因此落在地上,地面上有些残枝落叶沾上那昂贵的羊毛料子。

    桑未眠难得嘟囔:“我就这点爱好。”

    顾南译插着兜站在那儿等她:“是,抽烟、喝酒、熬夜。你不就这点致命的爱好嘛。”

    桑未眠眼神落在地上,手上那支烟抽一半掉一半的:“熬夜是因为工作需要,喝酒也是因为工作需要,抽烟还是因为工作需要。”

    顾南译:“一堆借口。”

    桑未眠转过头来,她腮帮子鼓起来,脸在灯下有点红,恨恨地说:“顾南译,要不是你,我能染上烟!”

    这个锅甩的他始料未及。

    顾南译:“咳,我说,还是那句话,咱俩的事多少年了,你要戒烟都能戒三五回了,你赖我,不合适吧。”

    桑未眠:“而且你还抽这么贵的烟,我哪里抽的起。”

    顾南译:“我……”

    桑未眠:“……连平替都没有……”

    她说这话的时候极为伤心。

    顾南译于心不忍,他走过去,试图安慰:“那个……”

    顾南译:“这个烟啊,关于它没有平替这个事,这就跟好男人一样,他过了这村啊,他就没这店,他就没有替代品。”

    顾南译:“从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白月光那就是白月光,哪有这么多替身文学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一套胡诌。

    她却被他说服了,点点头:“是这个理。”

    他抬抬眉毛,醉了的桑未眠果然好哄一些。

    不过她转过来,问他:“那我是你白月光吗?”

    顾南译:“你……”

    不是,她这人好不要脸啊。

    他叹口气:“你不是。”

    “那就好。”她点点头,抽完烟了,像是要继续走了。

    她刚刚说这话像是放下心来的样子。

    顾南译脸色微微不大明朗:“你问这个干什么?”

    桑未眠:“我怕你情伤难愈,走不出来。”

    顾南译:……

    顾南译:“谢谢关心啊,不好意思啊,不至于。”

    说完之后,他又加一句:“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还挺自恋哈,桑未眠。”

    桑未眠:“可能就是近墨者黑吧。”

    顾南译:“别,我可没有像你一样好意思去开口问自己前女友,我是不是你白月光之类的。”

    桑未眠走在前头:“你去问你哪个前女友,你都是他们的白月光的。”

    这人怎么突然夸人了?

    顾南译在后头稍微抬了抬嗓子:“也包括你吗?”

    桑未眠没停下脚步,懒懒混着酒意的嗓子也抬高回他:“是呗。”

    她说的坦荡,应的直接,嘴里的话却变了味,变成一种应付。

    顾南译在身后嘲讽她那万草从中过,片叶不占身的薄凉样,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外头的风一阵一阵的。

    早樱已经悄悄绽放。

    两人顺着那树茬指向的方向,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拉长。

    陌生的街头上,他们除了彼此,谁也不认识。

    一阵风吹过来,飘落几片樱花瓣。

    夜里的掉落无人知晓。

    他们在路口等司机过来。

    她喝了酒后觉得有些冷,手脖子往宽大的西装袖子里缩了缩,余光落在身边的人身上。

    他挽着袖子,插着兜,美成一个午夜牛郎,似是没感知到这往人骨头缝里钻的风。

    他定的酒店,他帮的忙,他付的钱,他还给了她衣服……

    指腹往里卷的时候,她感觉到他西装外套的材质温润。

    即便顾南译和温润这样的词似乎搭不上关系,但她还是这样形容了。

    桑未眠:“你什么时候回去,明天吗?”

    身边的人轻嗯一声:“应该吧,没确定呢。”

    桑未眠:“去临城吗?”

    顾南译:“嗯。”

    桑未眠算算日子,春茶也该上市了,他是得回去打理生意。

    他其实可以直接从昌京过去的,来瑞城一场纯属是绕远路,纯帮她。

    他似是能看清她心思一样,在那儿补着:“还有别的事,几个朋友好久不见,聚聚。”

    嗯,他瑞城朋友多,三年前那会来的时候,光是请他吃饭的人排起号来半个月都吃不完。

    顾南译:“约完了再去临城吧。”

    桑未眠下意识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打着双闪的车子停在了他们面前。

    顾南译先过来给她开的门,手背挡了门顶,似是让她先进去:“不一定吧,临城的事估计要忙一段时间吧。”

    桑未眠觉得自己多此一问。

    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她是知道的,他一年一半的时间在临城,一半的时间在昌京。

    她从前总是在春天和夏天见他,

    却总也目送他消失在秋天和冬天。

    如今却是反过来了。

    但不管怎么样,命运还是爱开玩笑。

    他们依旧一南一北。

    可能要等到秋天,等到树木的叶子全部掉光,他们才会重新见面吧。

    那个时候——

    桑家承诺的房子应该已经买好了吧。

    她那个得到现在一切的所承诺付出的代价也应该要兑现了吧。

    桑未眠想到这儿,没进车子里,只是回头对他说:“顾南译,你伸手。”

    他没动,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不解地问她:“干嘛?”

    她却不由分说地把他原先搭在车子顶的手拿下来。

    顾南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他袖口的纽扣没系,小半截衬衫没完全盖住手腕,露出的那截皮肤上感受到她冰冰凉凉的指腹贴上来。

    她从手里拿出个东西,沉甸甸地放到他掌心里。

    他打眼一看,是那个唬人的大玉扳指。

    顾南译想问她这是干什么,却听见她说:

    “给你当路费,对自己好一点。”

    第38章 春日未眠(二更合一)

    顾南译转过头去,只见晴朗朗夜里的月光下,桑未眠站在那早樱随风飘落的车子边上,穿着他宽大的西装外套,手里的东西放在他手心上。

    她站在瑞城三月偏暖的夜里,说的很认真,很具体。

    没来由的。

    他胸腔里莫名地一阵翻涌。

    他们不应该有这样的嘱咐。

    那太亲密。

    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更是疏远。

    但他收起那点苦楚,换上那点儿不在乎的笑容,掌心里还有那个东西:

    “你见我什么时候对自己不好过?”

    她才是那个应该对自己好一点的人吧。

    “你拿着吧。”他拒绝她。

    桑未眠:“给你了,算是报答。”

    她却没有再给他说话的空间了,匆匆忙忙说完后就钻进车里。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

    他想找出个什么借口来,比如这东西别人戴过他有洁癖,比如说这东西太老土了他转手都卖不了几个钱,比如说他顾三哥不至于混到这么差还得拿她的东西去典当车费。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他知道她是诚心的。

    诚心地像她说的那样,希望他过的好点。

    这种希望,和他到底拥有多少钱,多少地位,都是没有关系的。

    但这话听起来,真让人开心又伤心。

    她还是那个矛盾的桑未眠啊。

    面上看上去波澜不惊。

    心里却比谁都要柔软。

    ——

    ——

    桑未眠夜里回来躺下,迷迷糊糊听到一阵风雨。

    第二天醒来后推开窗户,当真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1)。

    春天在所有人穿着臃肿外套的漫长的等待中真的到来了。

    她伸了个懒腰,对着窗外掉了一地的早樱树发了发呆。

    今日阳光隐隐约约透过云层出来。

    桑未眠猜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昨夜带着酒味的衣服还未洗,桑未眠拿起沙发上的衣服本打算自己拿去酒店洗衣服,手掠过她那件小褂的时候看到顾南译的西装外套。

    她伸手掏了掏西装口袋,确认昨天那颗翡翠戒指是被她送出去了后,又从兜里摸出来一张餐巾纸。

    昨晚她进屋前,顾南译塞进她兜里的,他特意嘱咐她别拿来当擤鼻涕的纸用了。桑未眠这会看清楚了,是她昨晚上兴致上来画的手稿。

    她看了看惨不忍睹的手稿,黑灯瞎火加上头犯困地她都不知道自己画了个啥,亏顾南译还当宝贝似的给她装回来。

    随着一起掏出来的还有那条她的锁骨一字玉链——他说把他装点的跟个小白脸似的那根。

    其实那条链子配他。

    桑未眠其实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男模特来展示她的一些偏中性的设计成品。

    也是他这么一戴,才让桑未眠笃定她的这一款是好看的。

    他在进屋前还把这链子也还给了她。

    桑未眠手里还抓着他的外套。

    那种感觉有些奇怪。

    一件不属于你的,充斥着异性身上味道的衣服。

    它带着淡淡的红茶味,像是一个你在春日起床后听到的好消息。

    冬眠的心在那一刻和从沉睡中苏醒的万物一样,长出生机勃勃的绿色来。

    ……

    桑未眠还是叫了客房服务,把他的衣服送过去干洗了。

    这之后,她去楼下吃早饭,经过顾南译房间的时候,见到客房在打扫卫生。

    空荡荡的窗户边上只有窗帘在那儿随风摆动,原来的人影已经荡然无存了。

    走的这样快啊。

    桑未眠心想,衣服都还没有还给他呢。

    ——

    吃完早饭,桑未眠给吴虞人打了个电话,和她说这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吴虞人一脸好奇:“你怎么解决的桑未眠,你手眼通天啊。是不是桑家——”

    虞人说道一半又问她:“桑未眠,你不会又答应桑家什么条件了吧。”

    “卧槽是不是桑汲汲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要你换心换肾,我跟你说,咱不至于,咱真不行咱回瑞城去咱也不是不能干啊……”

    吴虞人咋咋呼呼地在天马行空地发散思维。

    “你说什么呢。”桑未眠阻止她,“不是桑家。”

    “那是谁?”吴虞人追问她。

    怎么跟她说呢。

    桑未眠:“顾南译帮的忙。”

    吴虞人:“顾南译是谁?”

    桑未眠:“桑先生和顾婷阿姨要结婚,顾南译是顾婷阿姨的儿子。”

    吴虞人反应了一下:“奥,算起来,就是你未来继哥。”

    她这会正早起在工作室的阳台上练八段锦呢,做了个“弯弓射大雕”的姿势,公放着语音:“那你这个哥,人还挺好的。”

    桑未眠:“也是我前男友。”

    吴虞人的“弓”拉到一半:“什么!!!!”

    这信息劲爆到连“大雕”听了都自动坠落吧!

    吴虞人忙停下手里的动作,几步走到置物架的手机边上,对着手机那头说:“不是,桑未眠,咱俩这三年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我连一天放几个屁都跟你说,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谈恋爱的。”

    桑未眠和她解释:“认识你之前就分手了。”

    吴虞人盘算了一下,若有所思:“认识我之前就分手了……他不会就是你之前读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个……”

    桑未眠:“嗯。”

    吴虞人甩甩手,像是要努力把自己弄清楚:“我勒个老天爷。”

    她在那儿左右走了一圈,哆哆嗦嗦地耸着肩,嘴里一直嘟囔着:

    “我嘞个老天爷。”

    “我嘞个老天爷。”

    ……

    桑未眠:“你至于嘛,那都过去的事了。”

    吴虞人依旧震惊:“怎么不至于!那可是你前男友,你他妈喝醉了挂在嘴边的人物,我还指望着有一天你们能破镜重圆!这下好了!有情人成兄妹了!彻底BE了!我世界观都崩塌了!”

    虞人说到一半又反应过来,在那儿一只眼睛高一只眼睛低地盯着手机:“行啊桑未眠,你挺会藏事啊,这么大个事连我都瞒住。”

    桑未眠还是那句话:“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提它干什么。”

    提了虞人也只会如今天这般这样惋惜地哀叹命运。

    她不想想这些。

    吴虞人恨恨地说:“那你现在告诉我!”

    桑未眠面色如常:“他插得是工作室的事,帮的是工作室的人情,你和我是合伙人,这事得告诉你,就当是对天使投资人的一种尽调。”

    吴虞人:“我恨你这公事公办的样!”

    桑未眠:“那怎么办,我难道哭着喊着跟你说,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还是再次爱上了他?这不比现在的情况更棘手?”

    吴虞人愣了愣:“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她依旧摇摇头:“桑未眠,你真是个狠人。”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嘛。

    桑未眠那段时间没日没夜地画图,抽烟,时而对着窗外发呆。

    喝醉了才偶尔说起那位几句。

    只言片语的,显然很难忘怀。

    吴虞人:“我要是遇上我前男友了,别说做兄妹了,做同个种族我都是不能忍的!”

    桑未眠:“你嫉恶如仇嘛。”

    “少奉承我。”吴虞人盯着手机屏幕,又跟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她,“桑未眠,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说,你前男友帮你,是不是对你旧情难忘啊?”

    桑未眠:“我问过他的,他说不是。”

    吴虞人:……

    吴虞人:“这事也能直接问啊?你们倒是……互相坦诚。”

    桑未眠:“他说他早就记不得过去的事了。”

    吴虞人啧她:“记不清过去的事他还帮你,你薄情寡性的,能揣摩出人家心思?”

    桑未眠:“那我和他以后也是一家人,帮我,也是帮他自己嘛,他妈妈对我还挺照顾的,他碍于家里长辈面子,又考虑到好歹我们好过一场,可能就始于援手,救苦救难了。”

    吴虞人:“见了鬼了,你们这种变.态的关系。”

    桑未眠没继续说了。

    她细细想来,他们的关系,的确像虞人说的那样,不被世人所理解。

    前任相逢,要么互相伤害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要么装作互不认识忘却过去发生的种种。

    没有人像他们一样,从重遇的时候抵触、犟嘴发展到现在的平和相处,甚至提起过去的时候还能波澜不惊,然后又各自看着对方论及婚嫁。

    那不是变态是什么。

    吴虞人后来八卦了几句后和桑未眠说回了正事。

    她说前几天她去展会认识一个外国友商,那外国友商想挑一块上好的翡翠料做一只手镯给他夫人。她和那外国友人一来一去聊的挺熟,她教他打了一晚上麻将后,他现在已经无条件信任他了,委托她买块好点的料子。

    吴虞人就把这事交给了桑未眠。

    但料子好不好,没开出来谁也不知道的。

    去买原石的风险性就在这里,可能开了个小窗刚好凿到种水好的,你以为整块料子都是好的,但买回去才发现,就那个凿出来的地方是好的,其实啥都不是。

    桑未眠:“赌石头啊,我不做。”

    吴虞人:“别人是赌,你不一样,你眼光毒,看的准,你去矿场公盘看看,掏个中上的货就行。”

    吴虞人说的不假,桑未眠看翡翠,眼光是挺准的。

    有人靠经验摸索。

    桑未眠经验不能说多,但诡异的有直觉。

    吴虞人说这是天赋。

    但桑未眠说那是运气。

    她说她这辈子的运气不多,用一次就少一次了。

    所以她基本不出山赌石头。

    其实也是害怕。

    因为她总觉得,

    自己所有的运气,都已经花在三年前公盘标王拍卖的那个声势浩大、

    花团锦簇的夜里了。

    ________

    说到最后,桑未眠也是知道的,这单生意来之不易。

    不管是定制的手工饰品还是标准成品的工艺饰品,利润空间都是有限的。赌石头的高风险和它的高收益是成正比的。

    就像虞人说的一样,客户已经是板上钉钉有的了,他们这一单开的好的话,能赚个不少。

    偶尔试那么一两次,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的。

    吴虞人是晓得桑未眠的眼光的。

    桑未眠的那点眼光的培养其实还得从她小时候讲起。

    她是个弃婴,不知道被谁送到孤儿院门口的,从那儿长起来的。

    她在孤儿院的时候,没交什么朋友。

    即便她的样子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但因为她不爱说话,不怎么讨大人喜欢。那些因为她面容乖巧停留下来的夫妻在看到她冷冷寂寂的眼睛的时候,都会可惜地摇摇头。

    孤儿院里有一个打扫落叶的婆婆,她总是拿着一把扫帚,路过桑未眠的时候,哀声叹气神神叨叨地说这孩子是因为投胎的时候,没喝过孟婆汤,前尘往事都记在脑子里呢,眼底才有那样浓密的忧伤。

    来领养的人当然都希望找到乖巧的、听话的、笑容满面春光灿烂的小花朵。

    陆续宿舍里的人来来往往换了一批又一批。

    桑未眠有时候看到那些陌生的人来接他们走的时候开的是小轿车,有时候看到的却只是摩托车,还有时候看到的是自行车。

    不过不管他们开的是什么车,院长妈妈总是会给每一个小朋友准备好崭新的带着太阳花的小裙子,临睡前把他们床铺上的小名换下来,然后贴上属于他们的新的名字。

    那个时候的桑未眠认不得那么多字,只知道那些字很复杂,不像是豆豆、七七……这样好记又简单的名字。

    那是他们的新身份。

    新名字、新裙子、新书包、新的人生。

    桑未眠在这样的观察中错过她人生中最合适被领养的时间。

    然后到了十岁那年,就像一只在宠物店待在待过了最好出售时间的尴尬期的猫咪一样,在她逐渐缩短的衣服袖子的青黄不接的抽条里,她等到了一个人。

    她叫春姐。

    桑未眠觉得,春姐的春,应该是暮春的春。

    花已经全部凋谢了,草木完全长好了新绿。五月的天里,草间的夏虫已经做好了鸣叫一个夏天的准备。

    她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蹬着一双裸色的绑带高跟鞋,烫着一头小卷发,穿了一条吊带的红黄色花纹交错的紧身裙,在那儿随手一指就指到了桑未眠。

    院长妈妈在那儿低声介绍桑未眠的情况,虽然背着桑未眠,但她从前也听到过几次,总结来说就是她个性已经形成了,也过了最依赖父母的年级,可能磨合上会存在一些问题之类的。

    桑未眠只听见那个女人满不在乎地说:“她最好看,我选她。”

    没过多久,院长妈妈就过来问桑未眠,她说的很委婉,先介绍了一下那个阿姨的情况,大概就是说她多么多么的温柔,多么多么喜欢她,问她愿不愿意被领养。

    或许是因为她在无数次地目送别人离开迎接温暖的过程中她也生出了许多的羡慕和期待;又或许是她急不可耐地想要证明她虽然不知道怎么样去表达自己但她心里和别的小孩子一样也有同样的炽热……

    她点了头。

    那年她十岁。

    她穿不上了院长妈妈准备的小裙子。

    但却在春去夏来的那个晚上,在她能认得不少字的这一天,得到一个新的名字。

    “桑未眠。”

    桑未眠一晚上没有睡,她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

    第二天来接她的是一辆小轿车。

    比所有她见过的出现在孤儿院门口的小轿车都要亮。

    车里还下来一个中年男人。

    他长着细密的胡茬,穿一身西装,走到桑未眠面前,笑盈盈地看着她说:“眠眠,叫爸爸。”

    桑未眠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憋了许久,一声都没有憋出来。

    园长妈妈解释说她怕生。

    春姐却一脸不在乎,荡着她那个单肩包,靠在那个男人身上,腻的像是逢年过节才会分到的牛轧糖。

    后来桑未眠就叫那个人周叔叔。

    周叔叔那个时候已经快五十岁了,膝下没有子女。

    春姐是开丧葬店的时候认识他的。

    那个时候他刚给亡妻挑丧葬物品,一阵雨把他困在了春姐的屋檐下。

    清明断魂,他的伤心在春姐那儿得到了宽慰。

    周叔叔后来就常去那公墓山脚下看她。

    一来二去,春姐成了周家的女主人。

    春姐想给周叔叔生一个孩子,但周叔叔遗憾地说,他没有生育能力,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春姐想说,那多简单,咱们去领养一个。

    周叔叔倒是意外,问她年级轻轻的,肯领养?

    春姐嘴甜,说不是和他生的孩子,她也不想要。

    机缘巧合,桑未眠这才来到了周家。

    春姐本来让周叔叔取名字,就姓周,也算是个周家有个后。

    周叔叔却说,名字还是让春姐自己取,用不着和他有关系,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健健康康的,就像门口那颗春天的桑树一样,芝兰玉树、枝繁叶茂。

    春姐这才给桑未眠取了这个名字。

    周叔叔家境优渥,开小汽车,住小别墅,送桑未眠上私立学校,还给她找了老师学画画、学钢琴。

    春姐整日沉迷于打麻将。

    桑未眠的吃穿住行基本上都由家里的保姆负责。

    桑未眠每周最期待的事情,是周叔叔带她去他的那个翡翠铺子玩。

    周叔叔最大的生意来自于他那个翡翠铺子。

    他的铺子里有奇形怪状的石头。

    周叔叔常常拿着个手电筒,在那儿对着那些石头照来照去的。

    店里时不时地经常来许多人,皱着眉头摸着下巴对着这堆石头讨论来讨论去的。

    好像一场展出一样,那些人观光完毕后煞有其事的屏气凝神把那块石头推进后院的工作室里头去。

    然后那些人像是在医院手术室门口等待新生儿一样,焦虑地走来走去。

    等到机器声音停下来,一群人又一窝蜂地冲进去。

    周叔叔往往走在最后,手掌拍拍桑未眠的后脑勺,笑盈盈地说:“走,咱也去看看。”

    切割床边的人或捶足顿胸,或欣喜若狂。

    桑未眠置身事外地地看到人类充沛的七情六欲,也慢慢学会观察那各式各样的石头。

    等桑未眠再大一点,周叔叔就开始和她讲一些她听得懂的门道了。

    放大镜、手电筒……

    手感、颜色、切割的位置……

    全赌、半赌还是明料……

    ……

    她似懂非懂,但也认真好学。

    不过让人意外地是,她在那铺子里钻了五六年,等她十五六岁的时候,眼光却能比上十余年的老师父了。

    周叔叔说她有天赋。

    桑未眠问他天赋是什么。

    他却说,做这一行,经验固然重要,但能冷静客观地不被情绪左右,比起盯着世俗给出的价值评判,专注于大自然的亿万年来的规律本身——那才是最重要的,也是判断风化皮下的有没有真东西的关键所在。

    桑未眠听懂了,他说她性子稳。

    从小到大,她听过关于她性格的很多话。

    说多了以后甚至她自己都相信打扫院落的疯癫老婆婆的“孟婆汤”理论。

    但在周叔叔这儿,他却认为,每一种个性都有自己出彩的优势。

    在同龄人都在追明星玩游戏谈论八卦的时候,桑未眠的业余时间却泡在这堆石头里。

    和周叔叔一块的那些“赌徒”有的曾经叱咤风云过,最后也输的个倾家荡产。

    唯有周叔叔自己,这些年来还是生意长虹。

    曾经的“战友”这会都成了抱孙儿的老头儿了,拿着个菖蒲山过来串门,见到在屋檐下长的亭亭玉立在那儿给石头雕件抛光的桑未眠,和他打趣道:

    “哟,老周,后继有人了啊!”

    “我女儿。眼光准着呢。”周叔叔泡一杯茶,往摇椅上一坐,自豪着呢。

    ……

    这就是桑未眠眼光还不错的很大的一个原因。

    她在那短短的五年时光里学到了太多的东西。

    那不长的人生里唯一的美满可能就是这样在她往后的生命里打下了烙印。

    她那个时候决定了,她往后也想做这一行。

    就像周叔叔说的那样:她有天赋,适合做这一行。

    虽然这句话在她长大以后的某一天回想起来的时候,更像只是一句对她的鼓励而已。

    他从来都没有和她计较过,她偶尔顽劣打碎的翡翠雕件。

    他也从来没有埋怨过在他坐在堆满书房的落地窗边看书的时候楼下春姐传来的喧闹滔天的麻将声。

    只是有一次,桑未眠在撞见春姐上了另一个小轿车的时候慌不择路地想要藏起这个秘密的时候,却从高大的树荫绿色里看到从不抽烟的他在那儿点着一支烟。

    他也发现了她。

    桑未眠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这一刻,三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居住关系是那样的脆弱和诡异。

    周叔叔只是笑笑,安慰她说。

    每个人都会老的。

    你周叔叔也一样。

    ……

    桑未眠这才看到他鬓边满满的白发。

    他总告诉她,心要静,手要稳。

    对世界上的缘生缘灭、四季更替,都要存在敬畏之心。

    她都听进去的,好好地记在自己心里。

    只不过她有时候依然还是会有些后悔——

    五月天里的那个傍晚。

    她抿直唇线。

    不肯叫他一声爸爸。

    第39章 春日未眠

    那样久远的往事,想起来的时候,显然有让人觉得恍如隔世了。

    如果不是那些年见过的摸过的东西还带着那些熟悉的手感,桑未眠都甚至觉得那就是个梦。

    真的靠近美院,并且开始把这一行作为未来的从业方向之后,桑未眠反而没有那么多的机会真的接触到这些东西。

    认识顾南译之后,她才算是重新捡起她那点所谓的“天赋”的。

    顾南译也玩石头,只不过他没有像周叔叔那些朋友们似的玩的这样的走火入魔。

    桑未眠从前在临城的武山市场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儿淘东西了。

    他出手大方,这临城搞翡翠的就这么大块地儿,一传十十传百,谁都知道了,梅山夜市这一块有个动辄甩个几十几百万的公子哥儿。一时之间,全城的人都来找他当冤大头。

    桑未眠在那小土坡上画了几天的画,空余的时候她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来看那些来找他的人。

    他懒懒散散的地在那一头开的热烈的桃花树下支了个摊,有人送货上来他一不拿放大镜二不拿手电筒,只瞅一眼就在那儿似乎是凭着“直觉”判断着东西,看上去的确是个外行。

    但几天下来,桑未眠发现,找他的人虽然多,但他并不是那种像他们口中说的一样的好糊弄的冤大头。

    几百个人里他才收一单,那一单的货,偏偏还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上等货。

    桑未眠明白过来了,他故意佯装出手大方,把全城有私藏好货的人吸引过来,短时间内闻风而来供他挑选,这不比他一家一家打听,全城托人搜罗甚至去展会标盘省钱省力?

    唔,她还真以为他只是个顶着一张脸招摇撞骗的桃花精呢。

    后来,顾南译就让桑未眠帮着看了。

    他从东南亚不知道哪个矿洞里淘来些所谓的矿主私藏,看热闹的人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号称是专家老法师的自荐的他鉴的都盼着一睹那宝贝的真容。

    顾南译却撵走了人,只带着她看。

    工作台上放着手电筒和放大镜,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具。

    桑未眠站在那石头面前,只是淡淡地说,她看的不一定准的。

    她很久没看石头了。

    顾南译只是翘着他那点儿吊儿郎当的京片子:“没事儿,大胆看,不行我回头让人再看看。”

    话是这么说,可是桑未眠每次下了判断后,不管旁人再怎么建议,他就没真再找人来看过了。

    她说不行,他就不要了;她说还行,那一定开出来是好货。

    也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他找的鉴定师年级轻,眼光浅,看不出好东西来。

    顾南译挑了挑眉,当场就让人开了。

    那块翡翠石头报价二十万,对半切割成明料后众人傻了眼,别说二十万,都不知道能不能做个两千块的镯子来。

    他明知道不值这个价还是要了,只为了给对面证明,桑未眠说不行,那这东西就是不行。

    他花二十万给他们开开眼,让他们往后把嘴缝牢了,他顾三哥带出来的人,能让你们说一句不行?

    桑未眠倒觉得被说一句好与不好的,她不计较,她计较的是——在那儿算了算,唔,他又亏了二十万。

    花二十万为她争一口气,她觉得不值当的。

    但她又同时觉得,除了周叔叔以外,顾南译是世界上唯二一个愿意这样相信她的人了。

    吴虞人是认识桑未眠一年之后,才在某个公盘拍卖的时候听到桑未眠轻轻说了一句,这个价格其实叫高了。

    虞人这才问起桑未眠来,意外得知她是个老手后,兴奋了几天没睡好觉,拉着桑未眠说有这手艺,咱俩还摆什么摊做什么画什么设计图啊。

    桑未眠却只是平静地说:“每个人的运气是有限的。”

    吴虞人说那怎么会是运气呢,那是你的能力啊桑未眠。

    桑未眠却摇摇头。

    周叔叔是教过她不少,但他自己却极少自己出手去赌。

    原因就是因为他说,老天爷给了一个人吃饭的天赋,那是这个人的运气。

    运气是有限的。

    用完了后就再也赢不了。

    就像隔壁倾家荡产的张伯。

    也像因为接受不了会输一直赖在赌桌上不走的周叔叔的那个同胞弟弟一样。

    他们都曾经有天赋、有能力,也都赢过。

    但是依旧不懂久赌必输这个道理。

    人一生的运气,是有限的。

    所以桑未眠是不会把这种投机行为作为自己吃饭的本领的。

    吴虞人在电话里和她磨了半天。

    就说就这一次,让她去看看开窗凿出来明显一点的料子就好,稳一点。这样,总不算是赌博吧?

    桑未眠回她:“也算是赌的,没切成明料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吴虞人:“哎呦眠眠,就这么一次,搞定了他我们往后还能做出口生意呢。出口生意你知道这里面的利润空间吧,况且人外国人可认品牌了,也是我们自己对外打名气的关键时候,必要时期哈,咱算不上投机的……”

    吴虞人在那儿劝了她半天,桑未眠最后还是架不住,答应帮她去看看。

    今年的公盘拍卖时间和往年差不多。

    桑未眠虽然这些年在瑞城,但她几乎都没来过这拍卖场。

    虞人未雨绸缪,从前在两人还没有什么规模的时候,就给他们俩提了入会申请。

    瑞城虽然地方小,但仗着和矿场地接近的地理位置,又有国内最大的标场,入会制度设的颇为严格。

    新人要入会,要有黄金会员的介绍才行。

    黄金会员至少是要在标盘消费过百万的人群。

    吴虞人骂骂咧咧,她哪里去认识能在标场拍卖消费过百万的人呀。

    那个时候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那儿报着他们的信息,先填了信息。

    结果原先一脸懈怠接待她的那个男人看了一眼信息后,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没两分钟,就双手拿着会员证恭恭敬敬地从那高台子上下来,左一个“您请坐”,右一个“您喝茶”的。

    吴虞人后来才知道,桑未眠是那儿的黄金会员。

    她一脸可怖地说,桑未眠,你这个动辄能在公盘消费一百万量级的女人,为什么要来和我挤工作室的上下铺。

    桑未眠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从前她和顾南译来过几次。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名号太张扬,就借了她的名买过几次东西。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所以她才有个什么黄金会员。

    吴虞人这才知道桑未眠的这个前男友。

    什么来历她不是很清楚,但从那只言片语中,她觉得她前男友必定不是个凡人。她也是那个时候,开始莫名其妙期待一些没有根据的久别重逢和破镜重圆的。

    ……

    如今桑未眠哪怕是长久不来了,这会子拿出自己的会员证来,也是由主场的经理亲自来招待的。

    最佳观赏区,好茶好水地奉上。

    桑未眠被一路优待,她倒没想到,经理虽早就换成了面生的,但顾南译的萌庇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依旧好用的。

    她所处的地方就是一个雅座。

    楼下是交易的大厅,等到正式的交易开始的时候,他们面前的电子屏幕会有全方位的直播展示,让他们不用下去人挤人也能清晰地看到拍品的样式。

    桑未眠了解了吴虞人口中的那个外国商人的预算,估计着还用不着去拍公盘上的料子,等会只需要到外圈看一看已经定价的料子就可以了。

    但时间还早,桑未眠打算在这儿看会热闹,再干正事。

    屏风隔断的雅座里传来隔壁的动静。

    那头似乎坐了不少的人。

    桑未眠本来是无心听别人讲私事的,奈何那头有人在那儿问着:“三哥,您都三年不来这标场了,今儿突然出现是怎么个意思,难道今儿场子上有什么硬货?”

    原先意料之中的声音却没有响起。

    只是另一个人接着说:“三哥都这么多年不出山了,必然有啊。哎,三哥,您实话说,是不是那个标王?我听说那是个稀罕物,好几个老法师都是稀罕东西。”

    “再稀罕能有三年前那次稀罕!说起三年前那一次,那真的是神仙打架,我听说意大利那个收藏家可是拿着志在必得的决心来的,你记得不,在外媒面前大放厥词的那个。还有那个法国人,自诩是什么皇室后代,带着几个高奢的珠宝设计师过来的……国内的就更不得了,行业鉴定员、各路收藏大拿、新闻媒体报刊杂志社,还有各种来看世面的同业……那场面真的,那一晚,我敢说是十年之盛。”

    “真有那么热闹?”没在现场的人追问道。

    的确,真有这么热闹。

    桑未眠在心里不由地回答道。

    那个人说的并不夸张,那一晚,香车宝马,锦衣华服,群雄逐鹿,加价声此起彼伏。

    窗外的一阵风吹过这会儿徐徐吹来。

    桑未眠手指掠过自己发丝的时候,春风也把她面前的编织竹帘一角掀起来。

    她从那些细密的编织物的缝隙中重新看到他。

    他坐在隔壁雅室的窗台边,手懒懒散散地搭在一边,眼神随意的落在窗台上,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身边的人说话。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外套,里头的那件衬衫身上的刺绣依旧是白色浮雕山茶花,与平时里做暗纹不同的是,这次的白色花纹在黑色的衬衫底色上尤为明显。

    也就他敢仗着自己那点男身女相敢这样地穿。

    他眉骨高,额头饱满,高眉骨带来的攻击感其实让人觉得凌厉,但他眉色浅,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又中和了那些锋利。

    比起那双有些危险的眼,他的下半张脸里鼻子高挺,下巴平直,唇薄,长相反而偏秀气。

    上天对他尤为偏爱,他的五官,多一分就柔了,少一分则冷了。

    他手里下意识在那儿倒着自己的火机。

    那是他的习惯。

    过去和现实重叠。

    她没来得及挪开眼,那点缠绕在他身上的眼神,被他一个抬眼,就捕捉到了。

    他把目光浅浅地投过来,问她:

    “看够了没?”

    第40章 春日未眠

    桑未眠被他发现了。

    早知道,刚刚那阵风撩起来的时候,她就不该存着私心地用手挡着那帘子在那儿看了。

    顾南译显然不肯放过她,虽然隔着个屏风,依旧蛮横:“说你呢,桑未眠。”

    桑未眠心想不看就不看。她正要把撩起来的帘子放下来,却只听见他说:“你过来。”

    她想说她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挺好的,但又看到原先在在隔壁雅间的人这会都已经伸长了一脸八卦地看过来。

    她觉得和他犟下去似乎是给别人看了笑话。

    于是她起身,慢慢吞吞地往他那边“迁徙”着。

    等到桑未眠撩了帘子过去,那头齐刷刷坐着的三个人这会全部站起来,都说自己不打扰了就往外头走了。

    他们告别的时候,顾南译只是嗓子眼上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叮嘱一句:“隔壁别让他们再带人过来了。”

    他们出去合上门的那一瞬间,对流的空气震了震窗边的竹帘屏风,倒挂的穗条微微荡漾。

    “坐吧。你站着干什么。”他随意地在那儿摆弄着茶具,像是要给她倒一杯茶。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前几天才见过,这会见着又觉得是不一样的陌生。

    桑未眠坐下来,脚尖依旧是秉着的,拾起他放置到她面前的茶杯,问到:“你都没有抬眼,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窗户有放反光。”他轻巧揭过这个话题。

    桑未眠从这头看向窗台,的确发现屏风后面坐着谁看得清清楚楚的,难怪他刚刚说别让人带人到他们隔壁了。

    桑未眠随意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顾南译托着杯水,没分半分眼神给她:“怎么,场子是桑老板开的?就准你来,不准我来?”

    阴阳怪气的倒是她熟悉一点。

    桑未眠:“我来给一个客户买点东西。”

    杯里的碧螺春不错,桑未眠抿了一口还想再尝尝,于是问他:“三哥来这儿做什么?”

    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改了称呼。

    这会子说的话倒是顺耳。

    顾南译毛被捋顺了,放下茶盏,看着她:“我来换点路费。”

    桑未眠这才看到茶几桌面放着一个红色的盒子,那盒子里装的就是那个东老板的翡翠扳指。

    他抬抬下巴,解释说:“你又不要,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听说东老板今天要来,我打算卖给他,物归原主,赚点机票钱。”

    哦,是这样。

    桑未眠可以想象到等会东老板见到他的反应,非得把他气炸不可吧,自己白白送出去的东西还得花高价去买回来。

    桑未眠:“你还是卖给别人吧。”

    桑未眠是诚心的,她怕他被人打,毕竟遇到这种事还能忍的人在世界上已经不多了。

    顾南译却只是懒懒散散地说:“比起别人,东老板更需要。”

    桑未眠看看他:“那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你要不把你刚刚那几个朋友一起叫上。”

    顾南译:“不用了,就你吧。”

    桑未眠:“我?”

    我不行。

    顾南译见她杯子里的茶水空了,又给她满上:“毕竟我是你的‘人’,真要被人揍了,桑老板也得在前面挡着点。”

    桑未眠这会在那儿划清界限:“我又不去临城的,这东西卖了头等舱是你自己坐去的顾南译。”

    “嗯?”

    他低低应一声,身体依旧在那儿没有动,掀开眼皮,桃花眼微微上扬,问她:“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临城?”

    桑未眠愣在那儿。

    提到临城,她想到的是那落了一地的春花。

    多雨季节的潮湿把江南晕上一层雾气,山水之间因此变得模糊,就连人的心事都会变得飘忽不定。林荫绿道的春天里,山间行驶的汽车巴士爬过山丘土坡,跌撞而下的时候把人的心震得七上八下的。

    他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回临城,那简单的一句话听上去却像是在问她要不要和他再次共赴那场春花落英的三月天。

    那些个无人打扰的山间度假酒店里,藏着太多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她应不出声来。

    他却自顾自地笑起来:“只是问你要不要去玩,过几天王佑他们要来临城摘茶。”

    桑未眠这才心里一松。但随之,也有一种淡淡的酸涩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桑未眠接着话:“我猜一定是王思爻想去体验一下吧。”

    顾南译:“或许吧,他向来宠她这个妹妹,大约是借我的场子,讨好他妹吧。”

    桑未眠:“挺好的,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事呢。”

    顾南译:“耽误不了几天。”

    桑未眠见他没有退让,她只能在那儿解释道:“真去不了。”

    说完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问到:“你这次回去,应当会去见顾外婆的吧,能帮我问声好嘛,说我往后再去看她。”

    顾南译听完这话后,抬头看她:“桑未眠,我外婆,你还是不要见了吧。”

    “她把你当外孙媳妇,你这会用什么身份见她?”

    桑未眠低下头来。

    是她没想周全,只是下意识地惦记着记忆中这位慈爱的老人家的身体,却忘了他们现在复杂的身份。

    如果顾外婆知道了,就等于顾婷阿姨也知道了,到时候,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顾南译见她那个样子,又只能把声音软下来:“她老人家身体挺好的。”

    桑未眠点点头:“那就好。”

    除此以外,她就别无他话了。

    或许是因为谈及临城,两人各自思绪万千,接下来的时间里谁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下面的拍卖结束。

    比起三年前那晚,他们坐拥全世界最歆羡的目光,收到最多的聚光灯和艳羡的目光,现在的他们,更像是已经退居到幕后的“历史”。

    谁又在那肾上腺素飙升的夜里砸了天价,谁又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最后得到了珍品,那些被追捧的东西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最后开出了多少价值,用那样从诞生到出土就饱受着众人热烈的目光的料子最后又变成了怎么样的物件佩戴在怎么样的一个美人身上……

    那都是不是他们关心的话题了。

    他只是在楼下那样喧闹的背景里点起一支烟。

    大概是见她沉默,他给那烟盒子一个力道,那东西就顺着光滑的桌面来到了桑未眠的面前。

    即便是抽二手烟,他们也还是选择了互相伤害。

    桑未眠从盒子里随意地挑了一只。

    她点火,入嘴,从那窗户里看到自己的表情。

    一定程度上来说,她抽烟的样子,有点像他。

    那很奇怪,他们明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喧闹像是远处的背景音乐,耳边却是清晰雨打窗户的声音。

    夜色开始蔓延到这座边陲小城里,湿漉漉的雨水落在窗台上。

    浓重的夜色里,他们相顾无言,只是自顾自地抽着一支烟。

    那种空气里的凶狠和散漫却像是一场事后的战场硝烟。

    那很像过去。

    他们做完后,他靠在窗台边上裸着上半个身体,慌不择路地在那儿抽出根烟来,颓丧地躺到她身边的棕榈色沙发里。

    她那个时候还不会抽烟,只是默不作声地从帆布包里拿出平板。

    他说他真是服了她了。

    他那个时候就说她牛逼。

    空气里的旖旎都还没有散除呢,她就跟没事人一样地穿了一件白色无袖的单薄上衣就坐在地毯上在那儿画图。

    他伸手,在那儿摩挲着她的后脖颈:“怎么着,我的身体是你的创作灵感啊?”

    他说的傲慢又不爽。

    她也不搭话。

    头发被她随意地裹成一个球,高高地在那儿倔强地像是个知道春天要来了的土豆。

    见她不说话,他在那儿把它解开,让他们失去控制地全部散落下来,他望着外头在一阵春雨过后要爆芽而出的桑树,自言自语地说:“桑未眠啊桑未眠,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够声东击西的啊。”

    见身边的人还没有搭理他,他低下头去。

    她吃疼,“嘶”了一口,脸上这才有点埋怨:“顾南译,你干嘛。”

    他顺势把人拉到他膝盖上,从后面抱着她,温热的脸庞就在咫尺,但他好似保持着那距离,只是专心地看着她画的东西:“干嘛呢,不带理人的。”

    桑未眠这才老实说:“那个行业赛要交稿了,我赶工设计图呢。”

    “我瞧瞧。”他拿起平板来,见那白色图纸上已经画了一套套链,碎钻极繁的设计不似往常的主吊坠是在中间的款式,她设计的那款主吊坠在侧边,两条白色的链子中间用叶子和雨滴围绕成一弯绿波,绕在一小长串珍珠上,样式更像是西洋的古董珠宝,但里面的意象却更偏中式的禅意。

    顾南译看到这幅图的右下角写着的作品名空白的。

    名字她也没取。

    叶子和雨滴的缠绕和镶嵌工艺难度较高,他于是问她:“你这主石用什么?”

    桑未眠眼神落在那图上,思索了一会,说到:“用橄榄绿宝石吧。”

    产量大,质地软,不费手,当然,最重要的是——便宜。

    参加这次比赛不光是要设计图的,还要送成品的。

    要是拿奖了,作品有机会上业内Top的珠宝拍卖行拍卖的,那不是学校里什么过家家的比赛,当然要用真材实料了。

    “橄榄绿不够透吧。”身边的人盯着她那副图,微微皱皱眉头,“颜色也不够正,那点黄调太过了,你知道你这作品第一眼让我想到什么吗?”

    桑未眠转头看他。

    他把她往自己身上托了托,低低地说:

    “在所有人安眠的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一阵雨,然后第二天,当人们推开窗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满树都是鲜绿,叶子上还挂着那些剔透的雨珠,干涸的池塘里的水满了起来。一种悄无声息地生长在窗前蔓延,就像是我看到你的作品一样,一种宁静,一种肯停下来驻足想象的耐心……”

    他说的很具体,把她作品里的一些留白都补充了。

    桑未眠当下觉得,这幅作品,应该叫做:春夜。

    “用翡翠吧。”他那样建议道,“上品翡翠的绿,才配得上你这幅组作品。”

    桑未眠惊叹:“翡翠很贵哎,这次参赛要成品的。”

    她摇摇头:“我哪里买得起翡翠。”

    “要不我用假的,仿真品好了,真有成绩了我再重新做……”

    桑未眠当下就想着处理的办法。

    “多简单一事。”他却不以为意,伸手拢着她的脸庞,把她转过来,“过几天瑞城有拍卖,我给你去淘。”

    桑未眠要阻止他,他的指腹却来到她的耳垂边上,舒展的眉眼此刻低沉下来,不上扬的眼尾此刻变得柔情,只是低声缓缓地说:

    “桑未眠,咱要比,就拿真材实料去拿个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