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深沉的暗夜冲到悬崖上,骇浪拍打到灯塔的塔身,将灯塔的夜晚打得支离破碎。
鱼鹰在这样的环境中躁动不安,扑扇着翅膀在起居室内回旋,尖喙发出刺耳的鸣叫。
皮革文具、墨水瓶,以及缀有缩写首字母的便笺纸铺陈在桌上。
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皱巴巴布着折痕,曾卷起来绑好,由放风的鱼鹰横跨岛的西东两端,携带回到灯塔。
字迹颤颤巍巍,显然不是来自年轻的第二代守塔人的手笔。
上面还有今天清晨西山露水打湿纸张又干透的印记。
“七月十六号,夜,柴油发动机故障。”
这样的纸条,意味着灯塔长在白天里不用清理透镜,不必添加柴油,只需要等待到又一个白天的到来,然后清理夜里暴风雨留下的损伤。
灯塔长默然将纸条丢入灯芯中燃烧,残余的灰烬倒在值班室桌子最底下的铁盒子里。
那是上一代守塔人留下的铁盒子。
灰烬抖落,融入盒中的另一堆,难分你我。
神社正殿,地下档案室。
没有窗,门锁紧闭,满室乌烟,烈焰吞没了架子上的卷帙,哔哔剥剥地作响,火舌燎到天花板,熏得污黑。
老神官浑浊的眼珠已然被熏得睁不开了,他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声嘶气弱地边咳边笑。
他半世清明,大儿子做出这种事,如果捅出来要他在岛上怎么做人?
更重要的是,沈衣既然是小舟新娘,海浪退回来说明是海神自己不要,和张平动了手脚玷污新娘,这两件事相差巨大。
千烟岛上,不能容纳任何对海神不敬的人。
最好的办法,也是为了千烟岛的未来,应当任由神明发泄怒火。
火舌吞噬衣袍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烧焦的腐肉味。
眼皮掀起,露出灰白白一片的眼球。
老神官好似在火焰和乌烟中,回到了小时候家里摇摇晃晃的渔船,窥见了疾风骤雨的海岸边,黑红腕足漫天挥舞,积蓄着倒山倾海的力量。
怀着此生对神力的绝对膜拜,他在火舌里溘然长逝。
*
狂风暴雨中,浪峰撞击着船头,黑魆魆的波涛把破损的千烟号抛掷高点,又狠狠滑下翻卷的海面。
甲板上的水漫到所有船员一刻不停地往外舀水也无济于事。
海水从船底铆钉眼儿咕嘟咕嘟涌进来,豁口越来越大。
水鹊就是捂住耳朵,也没办法屏蔽掉整片海洋的疯狂呓语。
“安静点!”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在触手的包裹中挣扎着试图唤醒海怪的神志。
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
它本就不多的理智,在嗅闻到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后彻底瓦解了。
无头人是锁定活人攻击的,从摇晃的船体地面爬起来,脚步踉踉跄跄地挥舞着太平斧,斩向如同茧房一样包着水鹊的触手。
另一只庞大的腕足轻易地在半路截住他。
斧头脱手砸到后方的地面,腕足将无头人绞紧,如同捕猎的鳄鱼或者森蚺一般翻滚着绞死猎物,高高抛起来砸向仓库的生锈铁架。
它的力量之大,装着无数白色木箱的一排排铁架子和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层层倒塌。
这层船舱已经要容不下过多膨大的触手了。
它们攒动着挤上通往上一层的楼梯,地面都是拖行时留下的水痕,所过之处,铁制扶梯挤得变了形,白漆簌簌掉落,舷窗的玻璃倏然碎裂,玻璃渣子四溅。
海水从四面八方灌入这艘飘摇的货船。
“放救生筏!”
“都到甲板上来!”
水鹊听到他们的呐喊。
他感觉自己越是挣扎,海怪就越是以为他要逃跑,以至于把他勒得更紧。
水鹊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
船体已经淹没一大半了,触手一路蜿蜒到甲板口,千烟号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
卷在铁桩上的钢索断裂,甲板上的几个人立即趴下身体,一声巨响,钢索由绷紧的状态解放出来,弹跳在甲板上砸出一个深坑,最终蜷缩成一个半圆。
如果打在人身上,必然会当场皮开肉绽。
李见山肩膀上搭着元屿的手,由于在战斗中失血过多,元屿脸色苍白,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
好在楚竟亭和阿提卡斯当时抵住餐室众多无头人的压力,让李见山去支援元屿他们。
旁边的李见河跟谢华晃身上也挂了彩,状态没好到哪里去。
楚竟亭将无头人的领头者从船沿踹入海中,海洋就像无尽的黑色深渊,无头人在水中没有挣扎,迅速地被吞噬了。
救生筏入水。
李见山扶着元屿先跳入筏中,“都快过来!船一会儿就全沉了!”
谢华晃和李见河是伤者,不能再在甲板上耗,紧随其后跳入救生筏。
瓢泼大雨使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视野漆黑,雨是唯一连成的白色。
又一个浪打来,阿提卡斯落汤鸡似的,金色头发湿成一缕一缕,攀着船缘栏杆,朝底下吼道:“水鹊呢?”
谢华晃脸色青白,不太好看。
“在底舱。”
他和元屿当时拦住船长,让水鹊往下一层跑了。
没想到会遇到船体进水,将要在暴风雨中彻底沉没。
阿提卡斯爆了句粗口,回头想去找人。
或许是捕捉到水鹊的名字,元屿后肩分明还在汩汩流血,却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摆脱,抬起丧失血色的脸,用微弱的气声道:“圆月……灯塔……”
“诶,元屿小兄弟,你说什么呢?”李见山说。
元屿抬手,指尖向着天上的满月。
“月圆时……五保的力量达到顶峰,会狂化……如果灯塔灭了,它会攻击过路船只……”
他话音刚落,李见山瞳孔倏然放大,眼睛映着货船甲板上漫天挥舞的腕足。
无数的触手从甲板扶梯口里蔓延上来,穿过甲板,延伸到船舷。
整艘船都被它们捆柴似的束缚住了。
幽灵货船在海怪手中,与废纸没有两样,挤压、扭曲、变形。
和十年前一样,沉没。
【主线任务四:民俗学公益课[海岛民俗文化继承与发展——以千烟岛为例]结课:航海生活记录与千烟号的真实,完成。】
【脱离副本倒计时:五分钟。】
不只他们听到了。
元屿的手臂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阵。
船体沉没,阿提卡斯掉落海面,向救生筏的方向游过去。
李见山扯着嗓子问他:“没见到水鹊和楚竟亭吗?!”
金发青年爬上来,一拂脸上的海水,摇头。
救生筏缄默。
但是副本状态没有存活人数减少的提示。
这说明他们都还活着。
寒芒在夜里一闪,潜入深水。
楚竟亭全神贯注,他消耗了仅剩的最后一个s级本给的奖励机会,向无限游戏兑换了武器。
足够针对s级以下所有副本boss的致命匕首,扎入触手,反复搅动了几圈。
血肉绽开,海怪尖啸着,蓝绿色的血液喷涌而出。
触手在海水中痉挛着缩小。
楚竟亭圈着水鹊往上游,脑袋破出海面。
【倒计时:两分五十六秒。】
他一手攀着一块木头浮板,另一只手拍着水鹊的后背。
湿漉漉的雪白小脸,眼睛安安静静地闭着。
楚竟亭顿了顿,不再犹豫。
冰凉的薄唇压着水鹊的唇肉,一刻不缓地往里渡气。
【倒计时:一分钟。】
对方薄薄的眼睑轻颤,楚竟亭偏过头,脸上的神色隐没在黑夜里。
“咳、咳……”水鹊咳嗽着。
同时听到了无限游戏系统的倒计时。
远处的救生筏发现了他们,划着桨向这边来。
海水冰冷刺骨,楚竟亭要先把水鹊托到木板上,却感受到海底的一股拖力。
木板翻了一个周身,连带着浮浮沉沉。
水鹊:“等、等等!水里……它在拽我!”
【倒计时:31秒。】
救生筏划过来,元屿半个身体探出筏边,死死抓住水鹊的一只手,由于发力的动作,他堪堪凝血的后肩又汩汩涌出血来。
一个滔天浪峰打过来,水沫飞溅,扭曲的暗波反复盘旋着,无情吸取海面上的所有物体。
李见山在前头扯着楚竟亭。
而其余人必须压着救生筏的另一头,才能面前维持住不翻。
海怪嘶声凄厉,受到重创后,海面之下的黑影都缩小得比不上救生筏一半体积。
“bo——bo——”
越来越多的血液,染得一片海域都是蓝绿色。
【倒计时:10……9……8……】
水鹊从来没有听过海怪的声音这么悲恸。
“bo——bo——!”
【5……4……3……】
水鹊抬眼,他只能看到模糊的黑影。
滑溜溜的,悄然松开那只手。
元屿指节绷紧到痉挛,声嘶力竭:“水鹊——!”
捞到了满手刺骨海水。
【恭喜通关[千烟]】
【副本通关人数:6/7】
【副本脱离中……】
【副本结算中……】
*
【剧情进度100%】
【世界脱离中……】
【世界脱离失败。】
【正在检测异常……】
77号急得团团转,虽然宿主已经昏迷过去了,但是它还是碎碎念地安慰。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小问题,宿主不要担心,不要害怕,77号正在竭力上报维修中……】
时隔不久,水鹊再次回到了那个巢穴。
对比上一次到来,现在的洞穴更加精致,琳琅满目的物品堆叠。
海怪把水鹊托着送到窝里。
它伤势太重,已经没办法维持完全的触手态,上半身显出人形,腰以下的腕足萎靡蜷缩,滴滴答答地涌出蓝绿色血液。
水鹊一沾枕头,全然昏睡过去。
小伴侣没有离开。
小伴侣在它筑造的巢穴里。
它拖行触手,爬到角落的箱子,打开。
那是一个药箱。
它看不懂字,但幸好一部分药膏盒子表面有图案。
海怪带着药膏回到窝边,笨拙地拧开盖子。
挤出了一大坨膏体,掉在地上。
它懊恼地皱起眉。
为了避免浪费,掉在地上的膏体都用来涂了自己受伤的触手。
干干净净刚挤出来的,抹在小伴侣的膝盖上。
破皮的,红红的。
它一边呼呼地吹,一边眼眶无声坠落冰凉液体。
在山洞里点燃柴火堆、给小伴侣擦身体、换干燥的衣服。
所有的这些事情做完后,满地都是蓝绿色的痕迹,但是它没有力气再清洗地面了。
海怪蜷缩在被窝旁,牵着水鹊的手。
它需要睡一觉。
第二天会好的、会好的。
——还会好吗?
*
在远离人烟的海上如何消磨时间?
只需要一把竹制的海竿,抛远垂钓。
甚至不需要在鱼钩上安蠕虫或者蚯蚓、沙蚕之类的。
只需要一只海怪。
海面之下乌泱泱的一大片。
“bo——bo——”
熟悉的呼唤自海面之下传来。
装好了。
海怪把用触手砸晕的石斑鱼,挂在海竿的鱼钩上。
最年轻的触手扯了扯鱼线。
摇动渔轮,鱼线迅速搅起。
石斑鱼钓上来的时候还在无意识地摆尾。
海怪殷勤地攀上来,看着他。
水鹊叹了口气,摸了摸海怪的脑袋。
怎么说呢……
每天钓鱼都不会空军的日子,还是有点无聊。
水鹊已经在这个世界驻留天了,77号还在十万火急上报中。
不过这里有山有水,还有海怪给他食物,而且这个世界的剧情进度一满,水鹊就能看见了,重见光明的感觉非常好。
于是他安慰自己,权当作是在度假了。
只有一点不好。
海怪太黏人了。
水鹊推开拱到自己跟前的脑袋。
这里已经连续两天刮南风了,天气炎热,他用手扇了扇风,太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撒下来,圆点的光晕落在他和海怪身上。
远处的云彩顶着白色的尖顶形状,一朵叠着一朵聚集在一起。
下方隐约有黑色。
可能会下雨。
水鹊擦了擦额际沁出的汗。
饭后消遣的垂钓活动只玩了一会儿,因为水鹊嫌无聊,海怪就把他抱到窝里。
他有午睡的习惯。
因此海怪总是准点抱他回窝。
由于海怪之前缩在被窝边的地上睡觉,水鹊觉得它太可怜,就让海怪多铺了几层被子,把窝扩大,这样就可以容纳下海怪的身躯。
它低头拱着水鹊的脖颈,亲昵的动作和狗没什么区别。
拱够了,还要再亲他。
说是亲不尽然,它只会嗅一嗅,接着试探地舔一舔水鹊的唇肉。
最开始水鹊还会推一推它的脑袋,次数一多,他也烦了,干脆闭眼装睡。
舔得水淋淋的,唇珠从上唇中央嘟起来。
然后它才会抱着水鹊入睡。
这是每天午睡和晚上睡前必走的流程。
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漆黑的脑袋顺着颈窝往下。
水悄然打湿了雪纺衬衣,心脏的砰砰声藏在那里。
海怪喜欢倾听人类平稳的心跳声。
微不足道的起伏,平平粉粉被迫糊了水,黏着衬衣。
它的手臂肌肉虬扎,像铁钳子一样桎梏着水鹊。
“你、你干嘛?”水鹊慌乱中揪住它的头发,想要令它抬起脑袋。
海怪没有起来,埋头拱了拱,它的发质硬,头发不长,如同一丛丛硬茬子。
水鹊瞳孔一缩。
外面是盛夏,海怪挑的山洞选址好,山洞内的空气还是凉丝丝的。
寒意细细密密地贴着,平薄的起伏翘起两粒小圆珠,顶着雪纺衬衣。
他指节蜷了蜷,拍打两下海怪的脑袋,“快点起来,不睡午觉你就去外面游泳!”
在和海怪交流的时候,他只能尽量使用祈使句,因为询问的话对方听不懂。
水鹊常常只能选择命令它。
它鲜少有违背命令的时候。
盛夏时节的海怪有消耗不尽的精力,和许多动物一样,它的情动期在这个时候。
捕猎一结束,它会立刻选择回到巢中和伴侣亲昵,这样会令它躁动的情绪稳定下来。
海怪是畸形的海底怪物。
它冰冷的口腔里有整排的犬牙,布满倒刺的舌头。
哪怕是在第一个世界,肉肉的小粉珠也没遭过这种罪。
海怪没有这样捕猎过,它这次对猎物很有耐心,即使湿溻溻的口腔一直在滴落涎水,它也没有选择啃咬猎物,而是用尖牙慢慢地磨,倒刺抵着,只有威慑的作用。
衬衣皱巴巴的,白色清透,平平的浅粉肿成了嫩红尖尖。
没有刺痛感,但是又麻又痒。
水鹊扛不住,他的眼角一直在沁泪。
源源不断的泪水和外面瓢泼的大雨一起降落。
海怪不明白,它歪了歪头,又去亲水鹊的眼睛,冰凉的唇细细密密地贴着那薄薄的眼睑。
水鹊流了好多汗,外面的雨声好像与巢穴内的世界已经有了隔膜,他只能听见仿佛是极其遥远处传来的声音,海浪拍打峭壁,水浪声从左耳灌入右耳。
整个山洞里都是馥郁甜稠的香气。
他去推海怪的脑袋,“好了……走开……”
但它太黏人了,一刻都不愿意离开水鹊。
“bo——bo——”
亲亲通红的鼻尖,亲亲粉润的肩头。
海怪拥抱水鹊,力道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非人的丑陋躯干里。
黑红色的触手,全盘踞在水鹊那细细的一截腰之下蠕蠕而动,缓慢地在透明的水液中游曳,触手表面粗糙不平,和溢出来的白软腿肉形成鲜明对比。
雪白的足背绷紧得似一道弓。
哭声细细弱弱,和猫叫差不了多少。
脖颈和濒死的天鹅般后仰时,水鹊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谢迁的声音。
月上中天。
水鹊再勉强睁开眼睛时,海怪又在拱他。
不是。
这次不是海怪。
谢迁蹭蹭他的颈窝,轻声说道:“宝宝,我以为你尿尿了。”
“窝里都是你的水……”
水鹊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急得用手去捂住他的嘴,“闭嘴!不、不许说这样的话……”
他很爱干净,才不会在被窝里那个……
谢迁知道他脸皮薄,不说话了俯下来亲他。
和以前在其他副本的很多次接吻一样,水鹊几乎能说出谢迁的习惯。
反复勾勒着肉粉的唇珠,撬开牙关后抵到舌根,嘬得红尖两侧的颊肉洇洇沁出水来。
“呜……”
谢迁非得把顺着下巴尖滴落到颈窝的水迹也吃干净。
水鹊一脚踹在他上半身腰腹,对方肌肉群一绷,结实得如同铁壁铜墙。
贴着他的人神色变幻几番,忽然将他抱起来。
水鹊立刻条件反射地,打了他一巴掌。
没有用很大力气。
男人低下头,眼眸深邃,左脸上还是隐约浮现了淡红色的巴掌印。
喉结向下压了一瞬。
元洲说:“……抱歉,你可能需要清洗。”
白天的是汗,晚上了纯粹是给海怪舔得水淋淋,黏糊糊的。
水鹊呼吸一窒。
打错人了……
脸上急速升温,他很想立刻就闭眼睛睡觉。
【77,现在还不能脱离世界吗?】他在心底连声呼唤着。
77号还在十万火急。
监察者道:【我已经上报了。】
接着又问:【为什么看不到画面?你们在做什么。】
机械音没有情绪起伏。
【提醒:不能违反职员守则。】
【这会影响到我对你的任务打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