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破晓
坚强。
这个词不管是作为劝慰语还是形容词,都频繁地出现在了此刻。
从始至终,在几个友人以及后辈面前,陆怀所展现出的一面,都是足以迷惑人的坚强与稳定。
“嗯,我们俩......没有买墓地。”
最后的送别宴上,缅怀之余,也会聊起一些事。
陆怀没有觉得有多冒犯,毕竟大家的年纪都在这里了,有几个比她和李玉娴大,所以说到时,也尽可能的坦然。
“你和玉娴的想法真的一直都在我们之间是最先进的......”
“就是啊,虽然现在也有什么海葬、树葬之类的,但其实主流还是希望入土为安的。”
“不过比我们小的那辈人思想应该更开放吧?”
桌上老人这样感慨。
桌上的后辈们则点头称是,显然面对死亡,他们有更先进新式的理解。
但换句话说,年轻的到底年轻,死亡离他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尚且没有太多恐惧,但对于老年人来说,多少已经真情实感地去想象过死亡这件事,自然也就心存敬畏。
“很多年前的时候,我们就商量过,不买墓地不下葬,买个漂亮点的盒子,到时候就放在身边,一直陪着。”
那个年纪,跟眼下几个年纪尚轻的一样,看淡死亡,没有忌讳,偶然手机上刷到人家殡葬业的新兴软广,甚至还能调侃几句,收藏起来,说是以后用得到:“这个你们不是也知道么,当时说给你们听,你们还笑骂我们神经。”
“哎......”
不知是一声谁的叹息,桌上都沉默了。
相交这么多年。
她们都太知道陆怀和李玉娴的感情了。
以至于,她们都很怕,很怕这李玉娴一走,陆怀就一蹶不振,就此随着李玉娴一起走了。
但目前来看,陆怀比想象中坚强很多,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她们几个老朋友,安慰这几个与李玉娴私交颇深的学生。
“回去吧,回去吧,路上当心。”
一顿饭结束,算是从人情关系意义上做了分别,也是此生该做的仪式。
“师母保重。”
“陆啊,你也保重。”
“平时多在群里找我们老姊妹说说话,别一个人闷在家里不吭声。”
“是的哇,要找我们玩,阿晓得?”
临别,几个老姊妹反而在饭店的门口依依惜别起来了,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作最后的劝慰和叮嘱。生怕她一回到那个屋子,就会想不开似的。
“知道了知道了,不早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陆怀拍着她们的手,安慰。
“师母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家。”
“哎,麻烦你了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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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安静的人,住不出吵闹的家。
如今只剩一人,安静就变成了寂静。
陆怀撑着额头,坐在沙发上,偌大的屋子,灯开得敞亮,却仍旧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黑。
身边的人各自离开,在短暂的伤心过后,奔赴她们各自的生活,家里还有人等着她们回去,唯独自己,家中再无人等。
“看不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受不了了,怎么办......”
低声的呢喃,轻得几不可闻。
在空落落的心里,激起没有回应的声响。
——哎哎,你看看人家这个广告,哇,现在活人的生意不好做,开始做死后的生意了?怎么弄得跟当年的房地产生意一样了?
——我看看,嗯?这卖什么啊,啊?卖骨灰盒啊?
——不止呢,寿衣、牌位、香炉都有.....你别说,看看,这文案写的,‘你辞人间去,我自人间来’,有点意思的......
——真的会有人愿意买吗?活着的时候就给自己买好香炉骨灰盒?
——老古董!人家既然这样做广告,肯定是有人买单的吧,我就觉得挺好的,要不要给我们自己整一套?
——还早吧?
——那先收藏关注一下,我挺喜欢这套线香炉的,海螺和贝壳,设计蛮有意思的。
海螺,是倾听,是刻录,是从大海而来,向着彼岸传达念想的回音。
贝壳,是珍惜,是拾起,是万古长存的爱意,等待一下个轮回过后的相遇。
寓意真的很好。
陆怀承认自己也被打动了,即便暂不需要,但依旧买下。事实证明,买来之后,除了放在书架上观赏积灰,确实并无用处。
而今再度想起曾经与她的那些玩笑耳语,只能不住感慨。
她在人间,伊人已在彼岸。
念想达不到,回音听不见,记忆拾不起,轮回无相见。
一切,都归为虚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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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杂梦,醒来摸到手机,屏幕上的讯息如翻浪滚来,都来自同一个群里,一看时间,是昨夜十点以后的事了。太累了,竟然什么时候睡着她都不知道。
【冰心玉壶】:老姐妹们,明天礼拜六要不要约个赏梅,看到电视上说香雪海的梅花开了!
【花开夙愿】:可以啊,正好这周末女儿把小孙女带走了,我有空
【若水】:@陆怀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梅花?
【富贵竹】:老陆肯定得来,看花散心最好了,你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
陆怀简单瞄了几眼群里的信息,撑起身子,将身边几件衣物丢进一旁的行李箱中......然后接续昨夜的工作,收拾行李。
手中的衣物还没叠好,就听见手机端再度传来响声。
陆怀点开,这次是条语音。
“老陆,醒了吗?去不去,散散心?”
老姐们都很担心她的状态,原本半年不张罗一次活动的群,为了她活跃了起来。
【明月入我怀】:你们晚了一脚,我正好要出趟远门。
【若水】:出趟远门?去哪里?
想来是‘远门’这种有歧义的词出现在此时此刻实在太刺激人了,立时将蹲守在群里的老姐们给吓到,纷纷跳出来进行语音轰炸。
【明月入我怀】:......你们别误会,我不是去寻死,我是要去趟大理。
她们一听她是要去大理,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
陆怀看着那成堆成堆、连续不断发来的叮嘱话,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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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玉娴生前那段煎熬的日子里,曾有两个愿望未实现。
一是要去趟大理。
二是要等那住院部楼下的梅花开。
梅花她昨日已然去瞧过一次。也不知道是错过了,还是仍未到花期,反正去的时候未见花朵,也就只好作罢。
回来之后,她就买好了去往大理的机票,想着先去趟大理,回来再看梅花......虽与老姐妹们一起赏梅也算乐事,但她心中还是想要独自去,毕竟她是替李玉娴去看的,也是想和李玉娴单独去看的,算不上乐,恐扫了他人的兴......
至于去大理,其实并非是去旅行,到了她这个年岁,该玩得已经玩尽,何况如今没了爱人陪行,更是味同嚼蜡。
因此,此行是另有目的。
而目的地不是别处,只是洱海。
那片她们曾经去往定情的“海”。
静着细涛,阳光照面,孩童喧嚣,少女举着气球嬉笑而来,老来的爱侣相携走过,在这座城市里,似乎鲜少见到面露悲切之人。
唯独她一人,望着眼前的“海”,只是眼前却再无“眼前人”。
望罢,念罢。
从包中取出从家里带来的那枚贝壳线香炉,在手中细细盘摸,轻柔、缱绻,好似在盘摸一个女人的手,口中呢喃着只有她听得见的言语,最后蹲下身,拨开脚下的地壤,将这枚贝壳埋入土去。
若是真有来生,若是仍能记得旧人,只想这万古长存的爱,有朝一日能被再度拾起。
若是再无来生......
也好。
也好。
此生逆旅一场,已经竭尽所能,爱想爱的人,做想做的事,潇洒一生,已算圆满罢。
做完想做的事,翌日,陆怀便回了。
心知这大抵是一生最后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以为心中会有不舍,但在离开时并无再多眷恋。
大抵是......
心愿已了。
眷恋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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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你一直惦记着的梅花,今年大概是错过了吧......”
手中捏着那只海螺。
在这些日子里,它已经听她絮絮叨叨太多。
“她们让我去香雪海看,但是我总觉得那边人多,我不想去。”
陆怀抬头望天,天在梅花的间隙里,像是一面遥远的镜子,碎得没有拘束。
“所以我就想到了这里,我就记得这里也有一棵特别好的梅花树,以前你也很喜欢来着,想着碰碰运气,过来一看,花正好开着,就像是等我来一样。”
单株的梅花,压根不是赏梅的圣地,却为每一位过往的行人留下一些记忆,或许能在离去后的某时某刻,想起这在某个冬日某条不算知名的江南古道旁,想起这么一冠绽放的花。
而它绽放,不为你,不为她,不为任何人,却下自成蹊,吸引许多人:晓得守护文物的人为它圈起了栅栏,懂得营商之道的人在它旁边支起茶摊,茶馆店的里说书人为它编排故事,昔日的旅人见后将关于它的见闻传唱......
它永远在这里不悲不喜,却又隐隐牵动着心里的一些东西。
偏偏让人想起时,想起花,想起她,想起一些命中注定的缘。
“茶喝不完啦......这茶摊的老板换了个年纪轻的,感觉她好几次想要来问问我什么时候走,但是又不好意思......”
天色已然晚了。
河边渐渐起风。
一吹,从手脚凉到心里头。
“阿婆,我们要歇啦。”茶摊的老板,等不及要回家了,终于是过来问她了:“这个茶壶什么的,我们要收走啦。”
大抵是看出来这个老太太心事很重,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引得人不高兴:“你家在哪里呀,要不要我给你联系家里人呀?”
嘶。
可能是把她当成了不知道回家的痴老太太了吧。
陆怀失笑:“不用了,家里人不会担心的......对不住啊,耽误你歇工了。”
“没事没事......”人讪讪笑着:“那......茶具我们就收了,您要是还想在这边坐坐的,就坐坐,反正这儿的桌椅什么的都是公共的,就是晚上河边风大,阿婆不要冻到了!”
“谢谢你,我不冷,那我在这边继续坐会儿?”
“可以的可以的。”
陆怀看着老板锁上自己的茶铺离去,有人在路的那头不远处静立,应该就是老板的家里人来接她,最终与她手挽手离开了。
灯火幽微,行人渐稀,两岸的店铺也相继打烊,只剩些许霓虹,与水荇一起晃荡在幽暗的河水中,明明灭灭。
陆怀裹紧了脖颈间的围巾,搓了搓越发冷的双手,而后捧起桌上的海螺,将螺身摩挲了一圈又一圈,像是要将其捂暖一般。
只是已然失了温的她,又如何要去暖一个无心无情的物呢,那必然是越来越冷啊......水是冷的,风是冷的,花是冷的,及至后半夜,连眼中最后一点来自远处酒吧的火光都熄了后,更是万籁俱静,万物皆寒了......
不知枯坐多久,陆怀回过神来,呵着热气点了点手机屏幕,算时间,从黄昏的五点到现在又是五点了,她已经在这岸边梅树下坐了有十二个小时了,除了喝了点茶,吃了几口面包,连卫生间都只去过一趟。
她想了想,终是站起了身,晚上未曾好好进食又冻了一夜,这会儿起来,难免有些头晕眼花。扶着桌椅,来到一旁河边埠头,她静静地、久久地望着那与自己脚面咫尺的水面,末了,叹了一息,蹲下身子,将手中的螺轻轻放入水中。
刺骨的河水,浸没双手,纵有不舍,但最终还是放了手。
“大理我去过了,梅花也替你看了,之前你喜欢的贝壳我就留在大理了,海螺呢......我想了想,怕你到时候不认不得我,忘了我的声音,所以派它先去忘川河上找找你吧,听到了,看到了,就记着我,晓得吗?”
“......”
“记着我哦......”
“......”
螺已经沉不见了,至于它是否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就不得而知了。
陆怀站起身,抬起头,向东望,河流的尽头,隐有破晓之意。
陆怀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李玉娴说,论遇见,最好是要在天光破晓之时遇见,因为这样的话,即便只有一日相守,也可以拥有从早到夜最长的光阴来爱彼此。
于是竟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回身沿着埠头的台阶走回岸上,迈着不算稳健的步子,她一路往东去,愈走愈轻快,愈走天愈亮,一瞬间,好像觉得自己走到了从前,走到了那个最是好的年纪。
耳边水声渐渐远去,细听好似有春鸟啼鸣,路上零星来了人,与她擦肩而过,撞她一个趔趄,但她浑不在意,直到眼前似乎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
那个人......
陆怀追了上去。
那个人走得很是好看,步子轻盈,走时脚尖有个小习惯,陆怀再熟悉不过。陆怀紧步跟了过去,眼见着她踩着青石板路,在前方的某处,脚尖一旋,而后侧身抬头望着一处院门,好似要进去了。
陆怀心下不自觉热了起来,又急又烫。
“玉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