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104 章
姬萦心中一震, 再三确认徐籍眼中的真意。
天京是什么地方?她在城门下万众瞩目中斩杀了朱邪部的首领贞芪柯,整个朱邪部都与她有深仇大恨,更别说做梦都想着杀她的沙魔柯了。
徐籍派她担任使者, 难道是想借三蛮之手除掉她?
“我知道你心有顾虑,但你听完整个计划,应该就能理解我的安排了。”徐籍说。
“此次和谈, 名义上是要议和, 但你真正的目的,是里应外合, 配合反攻的夏军收复天京。”
“为了使三蛮相信大夏议和之心,使者必须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三蛮眼中,有此分量者不多,要么是毫无自保之力的文臣,要么是不够机变的武将——”
徐籍的目光落在姬萦脸上, 其中有审视,也有试探。
“唯有你, 武可独步天下, 文可房谋杜断。”
徐籍的评价之高,让一旁的张绪真都难掩神色间的惊讶和妒忌。
姬萦连忙低头拱手,一脸谦恭:“宰相谬赞了,小冠只是生有几分怪力, 又幸而获得身边有智之人的点拨罢了。”
“即使是谬赞,能得我谬赞者也不多得。”徐籍淡淡道,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你与朱邪虽有血仇, 但处月和匈奴已有和谈之心,他们会尽力保证你在天京内的安全。以你之智勇, 在夏军反攻之际也有很大的把握脱身。”
“明萦,此次任务十分凶险,你可愿承担这次重任?”
姬萦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垂眸应道:“小冠愿为大夏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好——”徐籍露出满意神色,朗声道,“从即刻起,你便是春州牧,除遥领春州事务以外,还兼暮兰两州军政。”
不同于先前口头上的大饼,现在就是实打实的好处了。徐籍把暮兰两州军政大权划给姬萦,若算上还在三蛮手中的春州,她的实力已可媲美一些势弱的节度使了。
姬萦接住徐籍递出的甜枣,再次行了一礼。
“下官领命!”
“还有一事,”徐籍话锋一转,忽然道,“我听说你身边有个从白鹿观带出来的姑娘,名叫霞珠,其人善良忠厚,又善医术,此次跟你一同来了青州。正好宫中还缺人手,便由我做主,将此女征召入宫,破格封为女官吧。”
姬萦瞬间就察觉到徐籍的用意——
缺人是假,扣留人质是真。
徐籍发现了姬萦的犹疑,声音一冷:“难道有不便之处?”
若是换了旁人,姬萦尚不会如此纠结。可若是霞珠……偏偏是与她一起长大,心思单纯又手无缚鸡之力的霞珠。
徐籍这一手,是落到姬萦的要害上去了。
姬萦咬牙说道:“能入宫伺候贵人,是霞珠的福气。只是霞珠自小在道观中长大,性情莽撞,不知礼节,小冠怕她冲撞了贵人……”
“这你便无须担心了,宫中自然会有宫正教导她宫中礼仪。”徐籍说,“入宫后,便是六品宫官,怎么也比当一名小小医女来得强吧?”
他神色淡淡,微凉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警告。
“明萦道长,你自己出人头地了,也不可忘记提携身旁之人啊。更何况,霞珠本人也已同意了,明萦还在顾忌什么呢?”
“大人已问过霞珠了?”姬萦震惊道。
“不若你自己亲自问她。”徐籍说。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兰骆冷冷的命令声:“霞姑娘,请。”
片刻后,姬萦熟悉的那个身影强忍着不安走进了书房。
“你一夜未归,似乎有不少人都在担心。”徐籍似笑非笑,“这位霞姑娘,便在宰相府外徘徊。本相体贴她的忠义之心,便请她入府等待。入宫为官一事,本相已问过她,霞姑娘已经答应了,礼节也十分周到,倒是比明萦道长爽快多了。”
姬萦心中焦急,眼下却只能强颜欢笑道:“霞珠,你真的要去当女官?你不是说,你想在看望过我之后,北上寻找父母吗?”
她希望霞珠能接住她递出的借口,这是最后一个推辞的机会了。
然而,霞珠却无视她眼中的担忧,坚定地说:“寻亲一事本就是大海捞针,随缘而为。比起当一辈子的医女,我也想入宫为官。”
“你——”
徐籍打断了姬萦的话,他的脸上露出淡淡的不悦神色:“既然霞姑娘已经点头,此事便就这么定了。兰骆,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霞姑娘今夜就歇在宰相府。明日,我再派人送她进宫。”
他又看向姬萦,目光中带着一丝严厉。
“明萦,你明日一早便启程返回暮州,安顿三州军政,待圣旨下达,即刻出发天京,不得延误。”
事已至此,姬萦只能拱手领命:
“……是。”
“等等,”徐籍忽然叫住了正要退出书房的姬萦,“夙隐的身体在暮州还好吗?”
姬萦和张绪真脸上都闪过一丝诧异。
“……大公子的身体尚好,听说与季节也有关系。”她答道。
“无事便好,他的身体自出娘胎便一直不好,尤其是少时胸口又受了箭伤,没能及时治疗,以致留下暗疾,每次咳疾发作,便心痛如绞。”徐籍叹了口气,“这些年,大夫看过无数,却始终没有起色。”
“大公子胸口曾受了箭伤?”姬萦眉头微皱,被徐籍的话勾起了心神。
“在他十五岁那年,他作为家中长子替我去滇州吊唁友人,返程路上却遇到凶人,不幸中箭,命悬一线。幸而被一名山野少女所救。他们相依为命,朝夕共处,直至吾儿病重昏迷,被南亭处的人发现送回。”
“吾儿此后九年,一直在四处寻找此女。我作为父亲,也想报答他的救命恩人。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此女踪迹。我第一次在天京城下看见你,还以为他终于找到人了。只不过,像是像,但却终究不是同一人。”
徐籍的声音不慌不忙,松弛有度,与姬萦心中骤然绷紧的心弦形成强烈对比。
“……我像那名救了大公子的救命恩人?”她话一出口,才发觉喉中的干涩。
徐籍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有六分神似,但终归不是同一个人。”他顿了顿,微微笑了,“看来吾儿并未告诉明萦道长这段往事。”
“也是,”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这段回忆,是吾儿心中最珍视的东西。”
徐籍不再说话,挥了挥手,让两人退出书房。
出书房后,张绪真又恢复了那副亲善友好的模样,只不过说出的话多少有些阴阳怪气。
“虽然我早就知道夙隐在寻一名女子,但没想到,明萦道长竟与这名女子有六分相像。怪不得——”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怪不得夙隐偏偏对明萦道长颇不一般,竟是如此。”
他拍了拍姬萦的手臂,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离开了。
霞珠小心翼翼地觑着姬萦脸色,不敢贸然开口。
兰骆站在书房门外,似是得到宰相的指示,他面无表情道:“霞姑娘的住处就在姬大人住的小院之中。大人识路,小的就不远送了。”
霞珠、青州皇宫、扣留、人质……
徐夙隐、救命之恩、山野之女、朝夕共处、六分神似……
无数纷杂的念头在姬萦脑中回荡,像是要从内至外整个炸开。
她一言不发地带着霞珠往住处走去。
她脚步飞快,霞珠又走又跑地追赶,神色忐忑害怕,一路观察着姬萦的脸色。
“小萦,你是不是生气了?”
“小萦,你先听我说话……”
好不容易回到了偏院,姬萦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追赶的霞珠,后者没来得及收力,直接撞进了她的怀里。
姬萦压下其他杂念,把人从怀中捞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答应去宫里?你知不知道,徐籍是想留你当人质?”
她不相信霞珠想当女官的话,十二年相交,她比谁都清楚霞珠的性格。她绝不会认为,当女官比当医女要好。
她尊重霞珠的选择,但她要一个答案。
“我知道。”霞珠并无异色,“宰相直接告诉我了,让我进宫,是为了让朝廷对小萦放心。”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
“如果不是我,就会是别人。”霞珠说着,眼中重新露出先前在书房里的那种坚定,“无论是秦疾还是岳涯,都比我对小萦有用得多。让我进宫当人质,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觉得最好!”姬萦忍不住提高音调。
“小萦是在害怕吗?”霞珠忽然笑了。
“我怕什么?!”
“其实我也很害怕。”霞珠牵起姬萦的双手,低声说道,“宰相单独见我的时候,还有刚刚在书房里的时候,以及想到之后我要独自一人入宫……我心里就很害怕。我知道小萦害怕我出事,我也很怕进宫后再也见不到小萦……但我必须去做,只有我最适合做这件事。”
“你既然知道危险,想没想过万一出事……别人尚有自保之力,你呢?到时候你要如何脱身?”姬萦又惊又怒地看着霞珠。
“从前我并不懂得霸业是什么……可自下白鹿观以来,我逐渐明白了小萦所选择的,是一条多么凶险的路。小萦身边,能人异士聚集,而我身无所长,平平无奇,却也想助小萦一臂之力。”
霞珠握着她的手,笑颜如花地看着她,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我知道此去危机重重,但我不得不去。”
“因为小萦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
自百针之刑后,姬萦再也没有掉落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别过头,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半是气愤又半是妥协地说道:
“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那小萦就更不用担心了,”霞珠反过来安慰姬萦,“常言道傻人有傻福,我在宫里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姬萦用沾着泪水的双手重新握住霞珠,郑重其事道:
“那些宫女太监的惯会看人下菜,你去了宫里,不要省钱,我现在有很多钱,你拿去打点关系,好让自己在宫里过得舒服一些。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别的什么都不用做,等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带你离开青州皇宫。”
霞珠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间全是信任。
“我都听小萦的。”
第二天早上,徐天麟兴冲冲来偏院找姬萦,却得知她已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启程回暮州了。
“这么早就走了?我还没和她比试一场呢——”
徐天麟面露失望,瞬间从雄赳赳气昂昂的朱鹭变成霜打的小番茄。
他对姬萦的好感爱屋及乌到院子里那个长得怯生生的圆脸姑娘身上,正想和她问问姬萦的事,兰骆却告诉他,父亲有请。
府中死了个少爷,但府里下人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悲痛,四处也没挂上白灯笼。就连徐天麟,也不觉得应该为徐见敏悲伤。
他脚步轻快地来到书房,好歹还记得做做表面样子,重新调整好面部表情后,才一脸慎重地进了书房。
“父亲。”
他规规矩矩地向坐在书桌前批阅奏章的徐籍行礼。
“去过偏院了?”徐籍虽是问句,但却是陈述的语气。
“去了。”徐天麟难掩失望,“姬萦已经走了。”
“昨夜,你二哥死了。”徐籍将笔放到笔架上,抬眼看向对面的徐天麟,“你觉得是谁杀的?”
徐天麟犹豫着没有说话。
徐见敏的那点爱好,旁人不知,家里人却是一清二楚。
对徐天麟而言,有这样的二哥是一种耻辱。听说他还伙同外敌对姬萦动手,这样敌我不分的二哥,说句心里话,死了反倒省心些。
只不过,杀人的究竟是姬萦,还是义兄?
徐天麟希望谁也不是,但理智告诉他,最大的嫌疑人仍是这两人。
“你也觉得,不是姬萦便是张绪真。”徐籍替他说出了心中的猜测,“若真是如此,你待如何?”
一个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义兄,一个是他发自内心欣赏的好友。如果真是这其中一人……二哥便只能怪自己犯蠢,偏要惹到聪明人身上去了。
徐天麟终于说道:“我会牺牲二哥。”
“为何?”徐籍问。
“因为二哥对我们的霸业没有丝毫用处,只会拖父亲的后腿。”徐天麟露出一丝气愤,“之前暮州便是如此,父亲将暮州交到他手里,他却和当地豪族沆瀣一气,丝毫没有顾及大局。”
“而姬萦和义兄,无论哪位,都是我青隽不可或缺的帮手。”徐天麟说,“姬萦和义兄的杀人动机,都是因为私仇。既然牺牲一个二哥就能平息他们的怨恨,这交易为何不做?更何况,二哥人都死了,再来追究是这二人谁杀的人,岂不是丢了夫人又折兵?”
“好!”徐籍双眼放出精光,满面赞色,“不愧是我儿!懂得权宜之道。为父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正是因为两害择其轻,不愿再因一个已死之人,自损我青隽一臂。”
徐天麟面露骄傲之色。
“今年你便二十了,待冠礼之后,你再想上战场,为父也不拦着你了。”
徐籍起身走至徐天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这是用兵之道。”
“疑心动于中,则视听惑于外,视听惑则忠邪不分,而是非错乱。这是分化制衡之道。”
“不管你的敌人是一人还是万人,是强,还是弱,你要记得,用武永远是最后一种选择。”
徐天麟神色恭谨,朗声应道:
“儿子谨记于心!”
第082章 第 105 章
姬萦一路没有停留, 快马加鞭回到暮州。
两天后,她抵达暮州,大夏欲和三蛮开启和谈的消息已在各地流传开来, 三蛮同意和谈,但需派使者进京。百姓们议论纷纷,猜测谁会是这个肩负重任的“使者”, 却不知正主刚和他们擦肩而过。
姬萦风尘仆仆, 直入太守府,来不及收拾休整便召集了身边的重要人士。
花厅内, 除江无源,其他人都是第一回听说姬萦要作为使者入天京,以及霞珠遭到扣留的消息。
“徐籍为什么偏偏让你去当这个使者?难道他不知道沙魔柯恨你入骨吗?”大伤初愈的铁娘子面露义愤,“我跟你一起去!”
“不,此行太过危险, 我不打算带任何人。”姬萦摇了摇头,“如果有个万一, 我一人更好脱困。”
“如今的天京城中, 朱邪占据优势,另外两部心有不服,想要通过议和重新划分实力。处月和匈奴应该会想尽办法让你在天京城安全无虞。”孔瑛思忖道,“你此去天京, 最要紧的就是拉拢处月和匈奴两部的支持,让他们觉得大夏在和谈中会偏向这两部。”
“可是, 要是沙魔柯执意要杀主公报仇怎么办?”孔会说。
“行兵布阵, 军法谋略, 没有十成十稳妥的事情。”孔瑛的拐杖在地上没好气地戳了一下,“狭路相逢, 勇者胜。你连赌都不敢赌,就还是回老家种田吧。”
孔会摸了摸后脑勺,不服气地嘟囔:“我这不也是担心么……”
“霞姑娘此去名义上是做女官,青州皇宫是天京沦陷后草草修建的,不但规模远比不上天京,就连宫内人丁也十分稀少。好处么,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坏处么……宫内只有皇后一个后宫嫔妃,坊间传说,是因为被皇帝看上的美貌宫女都已遭遇皇后毒手。”谭细细神色忧虑,“霞姑娘的外貌虽不是鹤立鸡群,但也算娇憨可爱,就怕有个万一……”
岳涯忽然冷声开口,如冰的目光射向谭细细。
“皇后不是那种因为嫉妒就草菅人命的人。”
谭细细心中一凛,连忙低头揖手:“岳公子说的是,坊间传闻当不得真。”
姬萦看向江无源:“你可还有宫中人脉?”
“我在南亭处还有两三个信得过的兄弟。”江无源说。
“好。”姬萦说,“你留在暮州,负责与青州皇宫和天京宫内的三方联络。若霞珠在宫中有什么需要,无需问我,由她做主便可。”
“姬姐,那某做什么呢?”秦疾一脸疑惑。
“你和岳涯、尤一问、谭细细一起,负责操练暮兰两州军队。”姬萦看向尤一问和谭细细,“军队里还有钱吗?”
尤一问面露敬佩,揖手道:“有了细细兄的加入,现今暮州军队不仅无需为军用担忧,反而还多了再拉一只部队起来的钱。”
谭细细面露自豪,却还是拱手谦虚道:“哪里哪里,还是多亏了一问兄的活票手段啊!不然下官也只是二两铁打大刀——不够料啊!”
“这活票之法是你想出来的,愚兄也不过是过了道手罢了,怎敢居功?”
尤一问也赶忙自谦起来。
“你们二人在一起是珠联璧合,就不要再谦虚了。”
看着这两人互相谦虚,又互相吹捧,饶是姬萦心情沉重,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现在徐籍盯得紧,征兵暂且不忙。”她说,“暮州附近的匪寨是清除了,但兰州、洗州、文州之外的匪寨数不胜数……都俘虏来,该有多少新人?”
谭细细给了姬萦一个“咱俩想一堆去了”的眼神,喜笑颜开道:“下官下去之后就和一问兄草拟个章程出来。”
姬萦又安排了一些杂项的分配,务必使暮兰两州在她离开后也能秩序井然地发展。
众人一直商议具体对策到深夜,直到散会时,岳涯落在其他人身后,姬萦看出他有话要说,单独把他留了下来。
“徐籍派你担任使者入京,这事师兄知晓吗?”岳涯问。
姬萦打哈哈道:“我现在不打算告诉他。”
“为什么?”
“事情已成定局,我不想他为我劳心费神。”姬萦说,“在我离开暮州前,我希望这个消息仅限于我们太守府中。”
“还有一事,”岳涯说,“我想请命前往青州。”
“可以,你去吧。”姬萦说,“军队的事,有孔瑛在,我也不必担心。”
“你不问我去青州做什么吗?”岳涯一愣。
“什么能做,什么暂时不能做,我相信被我看重的人心中自然有数。”姬萦看着他,神色沉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一贯如此。”
岳涯面有动容,揖手而拜。
“……凤州岳涯,绝不会辜负主公信任。”
岳涯走后,姬萦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时间松懈下来。
她想起留在青州,前路未卜的霞珠,便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相比起天京的龙潭虎穴,她更担心只身一人在青州皇宫的霞珠。
那么单纯善良的霞珠,如何在吃人的宫廷活下来?
姬萦越想心中越是焦灼,恨不得现在就飞到青州把霞珠抢回来。
但也只能想想而已。
大局,大局——她只能一次次为了这该死的大局,牺牲身边个人的安危。
这就是她踏上的道路。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正睡不着,正好房门被轻轻敲响,江无源低沉的声音响起:
“殿下,告里来了。”
“什么?”
姬萦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今日刚回暮州,姬萦忙得像个晕头转向的陀螺,还没来得及与告里通信,没想到她半夜自己来了。
姬萦连忙披上道袍,急匆匆踏出房门。
“告里在哪儿?”
院内下着毛毛细雨,夜色掩护中,院中一身黑纱黑裙的告里唯有兜帽下的面庞如月色一般皎皎生辉。她怀抱一子,大约三四岁年纪,依恋地抱着母亲的脖颈。
“你怎么穿这样少就来了?”姬萦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想也不想地把刚披上的道袍外衣给她披上了,又仔细端详她怀中俊俏的小子,“这就是你的儿子?”
“是。”告里脸上露出一丝母亲特有的慈爱微笑,她把孩子放到地上,牵着他的手,柔声道,“阿鞘,这是救了母亲一命的姬萦大人。”
阿鞘像个小大人似的,像模像样地对姬萦行了一礼。
“阿鞘见过姬大人,谢姬大人救母亲一命。”
姬萦通常不喜欢小男孩,因为这会让她想起那些已经在地底下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最恶毒的话语和孤立都出自他们之手。但是阿鞘长得像母亲,不但异常秀美,眼中还丝毫没有她讨厌的那种养尊处优的高傲——就连他身上的衣物,也是柔软的棉衣,而非昂贵的锦衣。
她亲切地握住阿鞘行礼的小手,亲昵地摇了摇,笑道:“不用谢我,我和你母亲是互助。”
姬萦抬眼看向告里,告里的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夜露寒重,进屋说吧。”姬萦说道。
“阿鞘,去找面具叔叔玩。”告里松开儿子的手。
阿鞘懂事地点了点头,乖乖去找候在不远处的江无源。
“叔叔,叔叔,你为什么要戴面具?你能教我怎么做面具吗?”阿鞘扯住江无源的裤腿,仰着头,天真无邪地问道。
江无源被迫带小孩的无奈和窘迫几乎要透过面具溢出来。
姬萦带着告里进了卧室。她关上房门,亲自给告里沏了一杯热茶。
告里捧起热茶,握在手心并未就饮。她神色踌躇,似在思索怎么开口。
姬萦耐心等待着。
终于,告里抬眼对上了她的目光。
“我想带着阿鞘回到丽乡,请你帮我。”
这是姬萦预料之中的话语,因而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
她的极度爽快,让告里反而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你这么轻易开口帮我,就不怕惹火烧身吗?”
“你也帮了我,”姬萦说,“更何况,我们ῳ*Ɩ 是知己。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断断续续的水滴自屋檐上的一排滴水瓦上落下,砸开无数涟漪。就像告里落在茶杯中的那一滴泪,涟漪绽放在两人心中。
她绽开比春华更加灿烂的笑容,第一次主动握住了姬萦的手。
“……的确不需要其他理由。”告里笑道。
“待阿鞘长大之后,你可想好如何向他解释?”姬萦想起院里那个单纯聪慧的小男孩,不禁有些担忧。
“等回到丽乡,我就打算对他和盘托出。”告里说,“我会带他去看我曾经生活的地方,带他去看他真正的父亲,祖父祖母,外祖父母的坟头。我相信我一手带大的儿子,并非是非不分之人。”
“对他来说,真相恐怕很难接受。”姬萦说。
“生命本来就是在不断承重。”
“如果你厌倦了平淡的生活,愿意再次入世,随时来找我。”姬萦说。
告里笑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的。”她垂下眼,握紧了覆在姬萦手背上的手,低声道,“我曾憎恨上天的不公,恨它抢走了我全部的幸福,直到你的出现……”
“让我有了重获新生的机会。”
“哪怕回到丽乡之后,我也会为你日日祈祷。”
“……好。”
两人相视一笑,更多的未尽之语,融化在这无需多言的默契中。
告里走的时候,雨仍未停。
她戴上兜帽,抱起幼童,步履沉稳地走入雨中。绵绵夜雨,如风吹柳絮漫天,她忽有所感,回头望来。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皆有光亮。
告里对她露出最后一个灿若春华的微笑,转身彻底隐入夜色。
七日后,告里和阿鞘出城礼佛的马车被徐见敏的故日仇家劫持,官府赶到时,只剩下一具烧毁的马车和两具残破的尸体。
姬萦主持了这场葬礼。
自此以后,天下再无告里夫人。
第083章 第 106 章
青州皇宫, 是在一座逾制的富商别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相较起原本巧夺天工、极致奢华的天京皇宫,连其百分之一规模都拍马难及。
然而, 就是这样一座谁都没有放在心上的临时皇宫,却让初次来到的霞珠大开眼界,眼花缭乱。
她紧张地跟在负责引导的尚宫身后, 怀中抱着自己小小的行囊, 一边默背宫规,一边尽量控制自己好奇和震惊的眼神。
“霞姑娘, 宰相允你破例在药藏局当差侍医,你是首个来此当差的女官。”
霞珠小心翼翼问道:“药藏局?那是什么地方?”
“药藏局是掌东宫医药的机构,不过,陛下现今未有太子,所以药藏局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尚药局的工作, 平时闲暇时候,便研读医书, 精进医术。”
霞珠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听出那似乎是个闲职。
“这宫里的规矩,你已背熟了,我也不再多说。你只要记得,若无征召, 不要出现在贵人面前,便可在这宫中安稳度日。”
“是, 我记住了。”霞珠攥紧怀中的小包裹, 仿佛是她唯一的依靠。
“在贵人面前, 切记不可称‘我’。”尚宫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进了宫里, 所有人都是奴婢。”
“是……奴婢记下了。”霞珠慌张地低下头。
到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地方,尚宫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内侍。
“这是新来的侍医,你带进去交给药藏监。”
内侍惊讶地看了霞珠一眼:“原来这位就是新来的侍医,药藏监已经在内,请随奴婢进来。”
霞珠跟着内侍脚步刚刚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向着仍站在原地的尚宫恭敬行了一礼。
“奴婢谢过尚宫这段时间的教导。”
尚宫目光中微露吃惊,她原本不打算再说话,但看着神色真诚的霞珠,她还是张开了薄薄的嘴唇。
“……宫中规矩众多,今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是。”
霞珠露出天真的笑容,抱着装有几本医书,几件换洗衣物的简陋包裹,跟着内侍踏入了空空荡荡的药藏局。
就和她想象的差不多,为太子服务的药藏局在没有太子的时候,是个闲职。每日最多的工作就是检查药库,晾晒旧药,炮制新药。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只要不踏出药藏局,都可自由支配。
对于霞珠来说,药藏局里数不胜数的医书完全是意外之喜,喜到足以冲淡她踏入一个新环境的不安和紧张。
如果是在这样的地方,姬萦完全不必担心了。
当天晚上,她就兴冲冲地写了第一封报平安的信,她犹记得姬萦的叮嘱,只在信中记了些与自己有关的日常,然后第二天,托宫中专门给宫人寄信的人寄回暮州。
姬萦收到信已是七天之后,霞珠的平安信至少缓解了她心中一部分的焦虑。
徐籍将霞珠安排在清闲的药藏局任职,相当于是一棒子之后的那颗甜枣。仿佛是在告诉姬萦,“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的人自然安全无忧”。
呸。
枣肉心中过,棒子永久留。
早晚有一天,她要把这些棒子都敲回徐籍头上。
一个月后,姬萦携带着青州来的圣旨,带着随圣旨而来的三百人的护送队伍,一起踏上了前往天京的路。
出发的那一天,她除了身边亲近之人,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同在一城的徐夙隐。
姬萦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心了。
她没有告诉徐夙隐自己要去天京出使,究竟是担心他又要为她涉险的心多些,还是芥蒂那“六分神似”多些。
能说出“贱人所生,难当大任”的父亲,难道会莫名其妙问她“夙隐的身体在暮州还好吗”?
她理智上清楚这是徐籍感受到她带来的威胁,想要分化她和徐夙隐的举措。
但情感上又不禁反问——这真的是捕风捉影吗?
若是捕风捉影,为何那一瞬间她的心如获真相,猛地沉入冰冷的河底?
“报恩而已。”
“……你不必挂怀,我也只是在报我的救命之恩罢了。”
他注视自己时屡屡露出的复杂目光,竟然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人吗?
刚从太守府启程的时候,她心中还怀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使者团的消息这样大,即便足不出户也该知道她领了圣旨要前往天京。说不定,徐夙隐的身影会出现在暮州城门。
她连如何拒绝他的随行要求的话都准备好了,却始终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是她自作多情了?
秦疾等人一共送出二十里外,还要再送,被姬萦严厉拒绝。
再次拒绝了想要跟着她一起上天京的秦疾和铁娘子后,姬萦状若无意问道:“这些天没见夙隐兄的踪迹,你们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大公子?”铁娘子讶然道,“大公子三日前就出城寻医了,主公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还以为他快回来了。”姬萦干咳一声,故作镇定道。
好啊!徐夙隐,出城都不告诉一声!
难道又是去找那个救了他的本尊去了?
姬萦面上淡定,心里咬牙,在记仇的小本本上给徐夙隐又加上一笔。
告别送行的队伍,姬萦带着那比起说是护送,不如说是监视她会不会逃跑的三百卫队继续往天京赶去。
虽然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让徐夙隐跟着她去天京,但对方真的连送都不来送的时候,姬萦反而生起气来。
尤其是想到徐夙隐没来送她,可能是去找那个真正的救命恩人去了。
白天,姬萦骑在马上,思考跟出使相关的事:徐籍派她担任使者的用意;怎么才能在天京皇宫内保全自己;狗皇帝认出她怎么办,以及没认出她又怎么办。
而一到了晚上,她闭上双眼,脑子里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相依为命”、“朝夕相处”八个字,像夏夜里厚脸皮的蚊子一样,无论怎么驱赶,都锲而不舍地围绕在耳边打转。
总之,她的脑子一直都很忙。
快要爆炸的脑子在七天后忽然一松,因为事情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化。
姬萦震惊地看着坐在天京城外官道边上喝茶的徐夙隐,连话都忘了怎么说,说什么。
她叫停护送的队伍,跳下马来,大步走到稳坐在茶摊前的徐夙隐面前。除了水叔抬头望了她一眼,徐夙隐端着茶盏巍然不动,只是唇边染上一抹笑意。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本该在暮州,却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徐夙隐。
徐夙隐在她无声的质问下终于绷不住表情,含笑朝她看来。
“坐罢,风尘仆仆。这里的茶虽非名茶,但也可解渴。”徐夙隐对水叔道,“水叔,烦你给护卫团送茶过去。”
“是。”水叔恭敬起身,去向茶摊老板打点。
姬萦一屁股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瞪着徐夙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猜你是不会带我进京的。”徐夙隐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便只有先斩后奏了。”
“先斩后奏也不行——”姬萦大惊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你现在就回暮州,或者回青州也行。反正不能跟我进天京。”
徐夙隐以拳掩嘴,轻咳两声。
“路途遥远,我身体又不是很好,若再折腾一遍,恐怕凶多吉少。”
还能这样?!姬萦瞪着他。
“只能请姬大人高抬贵手,赐我一个副使之职了。”徐夙隐眼中含笑。
对着那张笑脸,姬萦有气发不出来,只能瞪向无辜的水叔。
“你就放任你家公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她瞪水叔,水叔也瞪她。
“老夫劝了,一路都在劝,你看我劝的有用吗?”
姬萦对上徐夙隐的笑意,终究是败给了他的执着。
“好吧好吧,来都来了,还能让你回去不成?”她无奈道。
徐夙隐笑了。他吩咐茶摊老板端出提前准备好的吃食,摆满了整张小桌。
“吃罢,接下来才是硬仗。”他说。
姬萦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就开始风卷残云。
再往前走,就是天京城,进了天京城,天京皇宫便近在眼前。
沙魔柯会让她踏入宫门吗?
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等着自己,姬萦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填饱自己的胃。
一个时辰之后,休息好了的使者团再次出发,在天京城门处,姬萦等人被守门的异族士兵拦了下来。
“我们大将说了,只有使者本人能进,其他无关人员都只能留在城外。”
使者团中有人据理力争,然而“理”之一字,在三蛮之中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我不管从前是怎么样的,你们汉人的规矩是怎么样的,反正我们大将说了,只能放使者一人进去!”守门的士兵一步不让。
看着无数虎视眈眈,充满敌意的三蛮士兵,姬萦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使者团说:“你们就在城外驻扎吧。”
她看向徐夙隐,说:“看到了吧,不是我不让你跟我去,是他们不让。你还是老老实实回暮州吧。”
大概徐夙隐的字典里面,也没有“老老实实”四个字,他对姬萦的话语闻若未闻,直接向守门的士兵通报了自己的身份。
“你回去问你的大将,徐籍的长子也不许进去吗?”
士兵一惊,上下看了徐夙隐两眼,连忙返回去和上级汇报。
“你这是何苦!”姬萦紧皱眉头,“进了这道城门,我连保护自己都没有完全的把握,你又为什么非要跟来冒险!”
“正是因为你没有把握,所以我才必须在这里。”
徐夙隐没有看她。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而我又不在……”他顿了顿,轻声道,“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第084章 第 107 章
天京皇城上, 沙魔柯充满杀意的目光注视着越来越近的两人。
他的仇恨几乎化为实体,令远处的姬萦如芒在背。
皇城宫门紧闭,她抬眼眺望城上乌压压的人群:男女一并剃发, 连头皮都满是刺青的处月人站一块,个子矮小的匈奴男子站一块,皮肤苍白的朱邪男子站一块。站在最中间的, 就是小山似庞大的沙魔柯。
她曾在同样的地方, 或许还是在同样的人前,捏断了上一任朱邪王的脖子。
城墙上都是忌惮和敌对的情绪。
她深呼吸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巨大的压力正在心中翻涌,令她产生了想吐的感觉。
一只手忽然从旁伸来,轻柔但又不失力度地握住了她握着缰绳的手。
“无论何时,你不是一个人。”
徐夙隐的马与她并驾齐驱。
马上的他迎着皇城上无数的审视视线,神色冷淡, 手心却是温热的。
徐夙隐松开了她的手,同时也带走了她胃部的不适。
姬萦找回状态, 看着皇城上众多的人群, 朗声道:
“沙魔柯,你让我把使者团留在天京城外,我照做了。怎么这宫门还是紧闭着,难道我们的和谈场所, 在这宫门之外吗?”
“姬萦,没想到你当真敢来——”
沙魔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的汉话。
“你站着的地方, 就是我父亲的葬身之所。我曾发誓, 哪怕穷其一生, 也要杀了你为父报仇——你竟还敢来到我的面前,看来, 你效忠的主子并不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
姬萦不以为意地笑道:“你要是多说两句就能解气,那你慢慢说,我洗耳恭听。”
“想要几句话就消解我的仇恨?你做梦去吧。”
沙魔柯冷笑着一挥手,皇城下的宫门发出了声响。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队威严的枪骑兵,护送着两个朱邪勇士走了出来。
那两名朱邪勇士,手中抬着一尊巨大的金杯,阳光之下,流光闪烁。
“今日你想要踏进皇城,就必须在我父亲面前磕三个头。”沙魔柯说。
那两个勇士抬着沉重的金杯,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枪骑兵虎视眈眈地护卫在金杯左右。
“怎么样,你磕还是不磕?”
城墙上所有人都在注视姬萦。
姬萦抬高音量,大声说道:
“沙魔柯,和谈是你点头的,我千里迢迢来这里,你却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难道是不知侮辱使者,便是侮辱大夏?”姬萦说。
“你杀了我父亲,我本该在这里就杀你祭天,我现在放你一马,难道你还不配给我父亲磕三个响头?”
姬萦说:“你们朱邪部,历来讲究强者为尊。我堂堂正正地打败了你父亲,你却几次三番地寻衅滋事,甚至不惜用上下三滥手段,你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是在堕你父亲威名。这回我代表大夏而来,是来与你们三部的代表和谈的,而非与你沙魔柯个人和谈。”
“我代表的就是整个朱邪部!”沙魔柯说。
“强令使者叩首之后才允进城,你代表的究竟是整个朱邪部的利益还是你沙魔柯个人的利益?”
“我现在是大夏的使者,我磕头便是大夏磕头,若身份对调,你会折辱自己的部落以换取进门的机会吗?”
“既然你不愿磕头,那好,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沙魔柯说,“只要我们能够把酒言欢,今日我一样让你进这个皇城宫门!”
“只是喝酒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沙魔柯大手一拍,厉声喝道,“推上来!”
片刻之后,一个双手被缚,身穿官服的汉人被推了上来。他面色苍白,虽然强装镇定,但仍掩不住眼中流露出的阵阵恐惧。
“这个人,是你们天京的官,在天京落入我们手中之后,我大发慈悲允他继续做官,可他却冥顽不灵,反而做了你们的耳目,背叛了我的仁慈。今日,我就杀了他,掏出他的肝胆泡酒来喝!”
“只要你与我同喝三杯,你我的恩怨就在这和谈期间暂且中止。”
“如何?”沙魔柯眯着眼,眸光中射出危险的眸光,“这么简单的条件,你若再拒绝,便不知好歹了。”
“我这人性格倔强,偏就不喜欢照别人的话办事。”姬萦说,“不管是叩头还是喝酒,你不就想折辱我吗?别那么费劲了,既然你是要为父报仇,那就听听你父的意见——”
“我父亲已经死了,你要怎么听他的意见?”
“请魂送神本就是我道家绝技,我感应天地,即可请朱邪王神魂一现。”姬萦从袖中掏出三枚铜板夹在指尖,“三枚铜板正面朝上,便是朱邪王允我入城,三枚铜板反面朝上,便是拒绝我入城。”
沙魔柯盯着她指尖的三枚铜板,过了一会,缓缓道:
“我不信你能请来朱邪人的灵魂,但关扑——可以。只不过,规则要由我说了算。”他说,“两枚硬币一正一反,一枚硬币不正不反,你进城。其他所有结果,你皆只有死路一条。”
沙魔柯的妹妹,朱邪部的唯一一名公主,原本只是隐于人群中观看,此刻也忍不住冒出了头,略微有些紧张地握住了哥哥的手臂。
姬萦沉吟片刻,笑道:“好。”
她翻身下马,走到那一队枪骑兵面前,后者如临大敌,纷纷握紧了手中武器。
姬萦在金杯面前,闭上双眼,装模作样地闭目凝神了一会,然后伸手向最近的枪骑兵:“拿三个铜板来,免得你们首领说我在铜板上做了手脚。”
那名枪骑兵朝城楼上的沙魔柯看去。
“给她!”沙魔柯说。
姬萦如愿得到三枚铜板,她把铜板放在手心,朝沙魔柯哂笑道:“若是一正一反,一不正不反,你就开城门让我们进去,没错吧?”
沙魔柯冷笑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道我还会反悔不成?”
“这样我就放心了。”姬萦笑道。
“你放心什……”
沙魔柯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三枚高高抛起的铜板所吸引。
三枚铜板抵达最高处后,相继下落。
离姬萦最近的是那一队枪骑兵和沉默无言的金杯,铜板落地后,朱邪骑兵们接连发出阵阵惊呼。一直看着这边的徐夙隐松开了悄然握在剑柄上的手。
“是什么?!”沙魔柯在城楼上吼道。
骑兵们以朱邪语回应,沙魔柯变了脸色,难以置信地看着姬萦。
“不可能!还有一枚不正不反的呢?!”
“在这里。”
姬萦转身面对城楼上瞪大眼睛的沙魔柯,举起两指之间夹住的那一枚铜板。
恰是不正不反。
沙地上,两枚一正一反的铜板静静地接受着众多的目光。
“看样子,前任朱邪王是在劝你以大局为重呢。”姬萦说。
沙魔柯脸色难看至极,但有了先前的保证,又有身边逐渐不耐烦起来的匈奴和处月人的催促,他不得不咬紧后槽牙,怒声道:
“开城门!”
随着沙魔柯浑厚的声音,蓄势待发的枪骑兵让出了进宫的通道。
姬萦骑上马,率先朝宫门走去,徐夙隐紧随其后。
两人在无数目光之中,渐渐走入了宫门。
对姬萦而言,宫内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处处都透露着陌生的衰败和凋零的气息。原本纤尘不染的宫道上遍布马粪,自三蛮入主之后,宫内不得骑马的规矩便成为了虚设。
沙魔柯从城墙上走下,带领着一大群三蛮人士走到姬萦面前。
“你有胆。”沙魔柯注视着姬萦,势在必得的目光像火舌一样一寸寸地从姬萦脸上舔过,“只要你别被我抓到在宫里搞小动作,我们的血海深仇,就等你出宫之后再算。”
他说完,不等姬萦说话,转身骑上了朱邪勇士牵来的骏马。其他人也纷纷骑上马匹跟随他离去。一名容貌清丽的朱邪女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中似有未尽之语。
一个身材瘦高,泛着青色的头皮上满是刺青的处月女子牵着马留了下来。等到姬萦朝她看去,她才操着蹩脚的汉话硬邦邦地开口了:“跟我来。”
她骑上马,朝前走去,示意姬萦和徐夙隐跟上。
“你叫什么名字?”姬萦主动和她搭话。
处月女子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说:“库玛卓提。”
“小冠明萦。”
“我知道。”库玛卓提冷冷道,“你杀朱邪王的时候,我在楼上。”
“那还真巧。”姬萦笑道,“刚刚沙魔柯身边的那名女子,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问?”
“因为你们处月部来了不少像你这样的女子,但朱邪部和匈奴,我好像只看见了她一名女子。”
“哼,他们——我们处月部男女都能上战场,自然跟他们不一样。”库玛卓提露出轻蔑的笑容,“他们两族,跟你们汉人一样,看不起女人,愚蠢。”
“这么说来,能出现在沙魔柯身边的女人,身份一定跟普通人不一样吧?怪不得,我看她穿着打扮,都比寻常人精致得多。”
“她是,朱邪王的妹妹。居云公主。”库玛卓提说。
“原来是兄妹啊,他们关系好吗?”姬萦笑眯眯道。
库玛卓提睨了她一眼,不再回答她的问题。
“和你没有关系。你只需要关心和谈,使者。”
库玛卓提带着他们进了后宫,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前勒停了马匹。
“你们的住处,这里。”库玛卓提说。
姬萦没有想到,库玛卓提安排给他们的住处,竟然是十一公主曾住过的披芳阁。
这个曾经与她水火不容的妹妹,如今已化作一具白骨,不知尸骸流落去了何处。曾经的那些恩怨,早已无法再叫做恩怨的东西,忽然哽住了她的喉头。
见姬萦没有说话,库玛卓提皱起眉头:“不愿意?”
徐夙隐将她眼中一瞬间的动摇收入眼底,却不知她缘何有此变化。
“……不,我很满意。”姬萦说。
“那就好。”库玛卓提狐疑地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我们在大殿邀请使者,你们的皇帝也会到场。提前准备好,我会再来请你。”
“我知道了。”姬萦笑道。
就让她看看,她血缘上的父亲,究竟能不能认出他十年未见的女儿。
第085章 第 108 章
库玛卓提离开后, 姬萦迈入了披芳阁的殿门。
披芳阁似乎没有迎接过十一公主和其生母贞美人以外的主人,一切都保留着十一公主本人奢华恶俗的个人趣味,就犹如那颗硕大无比, 在黑夜之中有如明灯的东海明珠,被年幼的姬萦偷来之后,一直束之高阁。
天京沦陷那年, 十一公主还未下降, 依然没有封号,至死也只有一个十一的排名。她死前可曾受苦?可有遭受凌辱?
十年前,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为自己在宫中的死对头静默哀悼。
头顶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小小的太阳仍高挂在四方的天空之中。太阳雨细如牛毛,洋洋洒洒落在两人身上。
徐夙隐走到情绪低落,不发一语的姬萦身旁。
“你认识住在这里的人?”
“……我是什么人,怎会认识这里的人。”姬萦说。
她的表现, 分明不是如此。
徐夙隐遇到姬萦的时候,她十一岁, 已经在天坑中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他以前也曾猜想过, 在十一岁之前,她是什么样的身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却未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 好奇转变为了更切实的疑惑。
他转而问道:“刚刚那两枚落在地上的铜板,你是怎么控制的?”
“这个简单, 一点赌徒的小把戏罢了。”姬萦说, “你要想学, 三天速成。”
“你在哪里学的?”
“我以前有个伯伯,他身边有很多三教九流的人, 耳熏目染我就会了。”
姬萦不愿过多触及过去,抬脚往其他地方走去,身后响起了徐夙隐跟随的脚步声。
披芳阁左右两阁都残留着三蛮侵入前最后一刻的样子,就连暖阁里喝了一半的茶盏也都还留在桌上,杯中茶水已生出绿毛。
还有一些木头缝里,依稀能看出暗红的痕迹。
三蛮入主天京之后,不知杀了多少人,才会让宫中的千秋湖也填满尸体,这一路走来,姬萦也未曾看见汉人面孔的宫女内侍。
“看样子这里没有别人,虽然麻烦了一些,但好处就是无人监视。”姬萦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徐夙隐,“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吗?”
“当然。”徐夙隐说,“即便在宰相府,我也无需他人伺候。”
“那就好,不过——”姬萦忽然想起什么,“你的药带了吗?”
“带了药丸,能吃七天。”
“七天——”姬萦将这个天数记在心里,“你还记得药方吗?”
“记得。”
“你把药方抄给我,等你药丸吃完,我去太医院给你找药。”
“你找得到太医院?”徐夙隐看着她。
“……我就算找不到,难道不会张嘴问人吗?”姬萦走入一间卧房,随手擦掉两张椅子上薄薄的一层灰,自己先坐了下来,又看向徐夙隐,“坐吧,谈点正经的。一路走来,你是什么看法?”
徐夙隐在旁边坐下后,递出一块手帕。姬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要她擦手。
她接过白净的帕子,犹疑地看着发灰的五根指腹,颇有些暴殄天物的惋惜。
“城内人手严重不足,不仅表现在他们杀了太多汉人,以至于无人值守宫殿上面。”徐夙隐说,“三蛮内部也有类似的问题。他们拒绝使者团入京,一开始,我以为是想方便对你动手,但现在看来,更像是他们忌惮有三蛮外部势力进入皇宫。”
“天京之战过后,三蛮反攻,多州沦陷。他们抽调了大量人手去防守镇压那些城镇,以至于天京反而防守空虚了。”
“三蛮本就是联合在一起才声势浩大,一旦分散开来,便会自取灭亡。”徐夙隐目光灼灼地看着姬萦,“宰相派你进京和谈,真的只为‘和谈’吗?”
姬萦忍不住笑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说,“徐籍的确对我说,和谈是假,反攻是真。我们真正的任务,是与他里应外合,夺回天京。”
“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很多,为什么他偏偏选中了你?”徐夙隐问。
“他说我文武双全,在三蛮之中又颇有份量,因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信吗?”徐夙隐问。
好问题。
“我不信又能怎么办?”姬萦说,“我要是拒绝,不信的人就会马上变成徐籍了。”
“……总之,此事仍有疑点。你在宫内一定要多加小心。”
“你觉得这事有鬼,为什么路上不说?”
徐夙隐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
“你从青州回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主动找我,也未曾对我说过出使一事。我又何苦自讨没趣?”
姬萦干咳了一声。
“我回来之后……太忙了。你知道的,我要安排暮兰两州在我走之后的事宜,一直没顾得上你。”
徐夙隐顺着姬萦的话说:
“嗯,我知道。”
他神色淡然,毫无埋怨,这副在她面前逆来顺受的模样,反倒使姬萦心里过不去了。
“我听说……”她犹犹豫豫地说道,“你少时胸口中了一箭,是一名山野少女救了你?”
她有那么一刻,甚至希望自己中了徐籍拙劣的离间计。
这样,山野少女是假的,相依为命、朝夕共处也是假的,苦寻多年自然也是假的。
徐夙隐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
“徐籍还说什么了?”
姬萦便将徐籍告诉她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夙隐几次不惜性命为代价来救她,怎会只因为她与一个多年未见的女人有几分相像?
姬萦的理智为此不屑一顾,情感上又不免为此所累。
她厌恶因此产生的不愉快的心情,希望徐夙隐能用三言两语将她从中解放出来。那陌生的情绪如刮毛的麻绳,亦或带刺的荆棘,每到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便会缠紧她的身体,
她期盼地看着他,然而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
“他说的是真的。”
“都是真的?”姬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至少多多少少假一点吧,不管是朝夕共处,还是苦寻多年——
最不济,她与那个女子有几分相像这样恶俗的事情,总不会是真的吧?
“……都是真的。”他说。
一股冰冷的气息攀上姬萦的身体,她感觉心脏似乎因此被缚紧,喘不上气了。但她的眼睛,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徐夙隐。
“你舍生忘死来救我,你蒙上眼睛为我上药,你从凌县起便一直体贴我,帮助我——都是因为我与那名女子有几分相像?”
徐夙隐没有立即回答,但他代表着无言以对的沉默,已经给出了回答。
她不明白。
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样蠢的人!
徐夙隐如此,她更是如此!
被欺骗的愤怒在她心中翻涌,她不想继续和徐夙隐同处一个空间,因为她无法保证ῳ*Ɩ 自己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语——直到此刻,她竟然还在担心自己说出的话语会变成利箭刺伤对方。
她恐怕是比徐夙隐更傻的大傻瓜。
“我还以为是徐籍在挑拨离间,既然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只是因为长得像,便有夙隐兄这样的旷世之才相帮,这反倒是我的幸运。”她故作轻松,佯装寻常的样子说道,“霞珠在找人,江无源在找人,你也在找人,看来我是有什么神奇的体质,专门替人寻人啊。”
“说罢,那女子有什么特征。我让尤一问去帮你找,云天当铺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分号,他们寻人,比你大海捞针起来快得多。”姬萦说。
“不必了。”徐夙隐说,“我已……不再执着于此。”
“为什么?”
“世间相遇万千,不是每一个都能有头有尾。”他微微笑了,轻声道,“我已满足了。”
如此便能满足吗?姬萦不禁心生迷茫。
那她心中这股只想独占徐夙隐身心全部的饕餮之心,又算什么?
她初时得知自己身为替身的愤怒,逐渐化为了一股惘然,对徐夙隐的为什么,以及对自己的为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并不了解自己的内心。
怀着这股惘然,她把披芳阁大致收拾了一下,徐夙隐在一旁帮忙。两人整理出两个可以住人的房间。做完这一切后,她刚洗完手,库玛卓提便踏进了披芳阁的大门。
库玛卓提扫了一眼杂草丛生的中庭里的水桶和扫帚,似乎是在确认姬萦有没有趁她不在做了坏事。
“走吧,宴会已经准备好。”她说,“不能带武器。”
库玛卓提说话的时候,尤其盯着姬萦背后的剑匣。
“是我们不能带,还是所有人都不能带?”姬萦问。
“所有人。”库玛卓提冷冷道。
“好吧。”
姬萦耸了耸肩,松开身上的绑带,将剑匣留在墙角,徐夙隐也放下了腰间的佩剑。
库玛卓提转身向外走去,姬萦和徐夙隐跟了上去。
三人骑马来到昆仑宫——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姬萦就看出了库玛卓提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夏朝皇族祈福祭祖的宫殿,如今却成了三蛮议事、宴会的地方。
库玛卓提下马,用姬萦听不懂的处月话高声说了什么,昆仑宫内沸腾的人声就像离开了火源的药釜,霎时寂静下来。
库玛卓提转身面对姬萦二人,生硬地说道:“三族首领都在里面,请进吧,使者。”
姬萦和徐夙隐交换了个机警慎重的眼神,相继下马。
姬萦知道章合帝就在里面,她深呼吸一口,大步迈进了昆仑宫。
第086章 第 109 章
“夏国使者到——”
随着一声响遍整个昆仑宫的通传, 姬萦大步迈进了宫殿大门。
她没有低头,没有垂眼,双手捧着青州来的国书, 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
徐夙隐始终慢她一步的白色衣袂,是她在群狼环伺之中唯一感受到的安慰。
殿内左右两边各有数排食桌,三族首领已经坐在左边上首, 以沙魔柯为先, 处月人其次,匈奴最后。而在空荡荡的右手边, 则是孤身一人,神情难掩紧张的章合帝——她血缘上的父亲。还有无数姬萦不认识的,应当是三族贵族的面孔,分别坐在左右两边后排的食桌上。
比起城墙上那远远一眼,此刻的章合帝更清晰, 也更衰老,和姬萦记忆中唯我独尊的样子相差甚远。他似乎已不像从前那样耳清目明了, 姬萦逆着夕阳走进昆仑宫的时候, 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似有疑惑地打量着她。
他的鬓发已经斑白了,额头和眼角都生出了许多皱纹,然而老化最明显的, 却是他的眼神,现在那双眼睛, 充满杯弓蛇影的畏惧和紧张。
姬萦收回目光, 一切如常地行使者礼, 将国书双手交给一名上前承接的年轻匈奴。
年轻匈奴也如她一样,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国书, 无视章合帝渴望的眼神,快步走到三族首领前。
匈奴首领不敢率先接过国书,装模作样谦让了一下,最终还是处月首领接过国书,又以“不通汉字”为由,又将国书交给了沙魔柯。
通不通汉字并没什么影响,因为徐籍为了以防任何一族做手脚,特意派人在国书的黄绸上写了四个版本:汉字版、朱邪版、处月版、匈奴版。
沙魔柯展开国书,本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学问,一看便卡壳了,随即露出扫兴的神情,扫了两眼后,重新转交给了右手边的处月首领。
处月首领看完后,匈奴首领再看,最后,才轮到那名年轻匈奴接过国书,将其递给望眼欲穿的章合帝。
章合帝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姬萦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大约是国书里一口一个延熹帝,而丝毫没有提及他章合帝的缘故。
处月首领说:“使者远道而来,今夜是我们三族为你准备的接风宴,今夜不谈正事,坐吧。”
姬萦和徐夙隐在唯一空着的一张食桌前先后坐下后,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一群身姿曼妙,仅着轻纱薄衣的汉人舞女鱼贯而入,她们虽是汉女,跳的汉舞,服装却像是特意改过,迎合的三蛮风尚,因为姬萦从前在宫中,从未见过身上仅着几片布料的舞女。
那些雪白的纤腰,小巧的赤足,光洁的手臂,措不及防地攻击了姬萦的眼睛,使她的目光牢牢钉在那旖旎的美景之上。
“……咳。”
身边的一声轻咳,唤回了她的理智。
姬萦掩耳盗铃地跟着咳了一声,坐正了自己的身体,摆出一张坐怀不乱的脸来。
不远处,章合帝正悄悄注视着这一幕。
他总觉得,这名徐籍派来的使者,面相上有几分眼熟,但他思来想去,却不知道究竟是貌似何人。
在三蛮掌控的皇宫中,他虽保留着夏室皇帝头衔,却与眼瞎耳聋的囚徒无异。更不用说,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上一任朱邪王,沙魔柯至今未能雪耻,没有人敢在朱邪人面前提起这名女子的名字。
就连章合帝,也只是偷听到朱邪将士暗中议论,杀害朱邪王的女子来自高州,是一名道士,自称明萦。
随着歌舞的开始,殿内重新恢复热闹,三蛮用酒杯喝酒的人少,用酒坛直饮的人多,他们彼此说着趣事,亦或议论姬萦等外人,因为用的是蛮族语言,大张旗鼓,毫不遮掩。
沙魔柯身边早已聚了不少人,他一边抓着酒坛狂饮,一边用夹杂着轻蔑和憎恨的目光时不时看向姬萦。
姬萦坐得无聊,悄悄用余光朝章合帝看去,他也无心欣赏歌舞,正在观察对面三个蛮族首领的脸色,他的目光扫向姬萦的那一瞬,她先移开了目光。
为了表现自然,她决定做点什么,顺手就将面前的茶杯递给了旁边的徐夙隐。
“喝口茶吗?”
徐夙隐面露无奈:“你拿的是酒杯。”
“那你要喝酒吗?”
姬萦话音刚落,对面三蛮的坐席之中,走来一个此前已见过一面的年轻朱邪女子——
贞芪柯唯一的女儿,朱邪部唯一的公主,居云。
居云的目光扫过姬萦和徐夙隐,面露迟疑,似乎不知该如何向杀父之人打招呼,片刻后,她直接对徐夙隐开了口:
“你还记得我吗?”
居云的汉话和沙魔柯说的一样流利,这在三蛮当中并不多见,姬萦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徐夙隐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不记得。”
居云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你救了我。”
“我不记得这样的事。”徐夙隐彬彬有礼,话语间却透着疏离。
“一年前,你们救出小皇帝的那一天——”居云急切道,“你阻止了你的士兵伤害我。”
徐夙隐沉默了片刻,想起了居云口中的那一日。
一年前,天京沦陷,数日后徐籍带领大军突袭宫中,救走幸存的延熹帝。徐夙隐被命令殿后,他在撤退途中曾发现一名落单的三蛮女子。
有士兵想要杀害这名三蛮女子,被他制止。
对他而言,他只是不希望由男人引发的纷争殃及无辜的女人和小孩,但并未想过,这名女子,会是朱邪部的公主。
从前,这件事微不足道,现在更是如此。
“抱歉,我不记得了。”他说。
姬萦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抱歉神色,只有面对无关紧要之人时的冷淡。
她忽然想起,徐夙隐好像从来没有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因为长得与那名山野女子有六分相像吧?
如果她没有这张与她人相似的脸,是不是就会如此刻的居云公主一般,被他拒于千里之外?
居云公主神色更加失落,但她没有放弃,而是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朱邪女奴上前,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雕花宝盒。
“今天宴席上都是我们三族的特色美食,你……你们可能吃不惯,所以我找来汉人厨娘准备了一些吃食。希望你们不要嫌弃。”她腼腆地笑了笑,将宝盒打开放到桌上。
镶嵌着宝石的盒子里共有三层,第一层是粗糙的点心,第二层是家常小菜,第三层是米饭和羹汤。做菜的应该是汉人的平民百姓,姬萦想象不出他们入主天京后到底杀了多少人,以至于连一个正经的汉人厨子都找不出来。
那雕金砌玉的宝盒,一看就是华贵的宫中造物。
鸠占鹊巢,不外如此。
徐夙隐皱着眉没说话,姬萦先帮他开了口,她笑着说道:
“居云公主真是有心了,我们正在烦恼该对哪里动筷呢。不如公主就在这里加个碗筷,与我们同吃同乐,聊聊天可好?”
居云的目光飘向徐夙隐。
“来来来,坐!不要客气!”姬萦像个主人家似的,吆喝着公主身后的女奴为公主在桌边又加了一个座位,摆上碗筷。
居云看了看徐夙隐的脸色,见他虽然眉心蹙起,但没有拒绝,有些紧张地坐了下来。
“是这些饭菜不合你胃口吗?”她小心翼翼问道,眼睛看着徐夙隐。
姬萦用手肘戳了戳徐夙隐:“公主问你话呢,你倒是说两句啊。”
徐夙隐重重叹了口气。
居云更加忐忑了:“是菜有什么问题吗?”
“公主别担心,他性格就是如此。”姬萦说着,率先动筷,尝了一个撒着面粉的民间小点心,夸张地扬起音调道,“嗯,好吃!”
“真的吗?”居云脸上的担忧散去,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
即便因为那个不知从哪个死者手里夺来的汉人工造食盒,姬萦对这位天真的公主心生了几分芥蒂,但她表面上依然看不出分毫异样。
“居云公主,你的汉话很好呢,是专门学过吗?”姬萦边吃边问。
居云摇了摇头,轻声说:“我的阿母是汉女,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姬萦惊讶道:“怪不得我看你和别的朱邪女子好像有几分不同。你哥哥的汉话也很好,也是你阿母教的吗?”
“哥哥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就去了,哥哥也是我阿母带大的,所以他的汉话也比其他兄弟们好一些。”
“那你阿母呢?也在这里吗?”姬萦好奇道。
居云倒是有问就有答,只不过,提及阿母,她的神色转瞬黯淡了下去。
“十二年前,阿母就已经死了。”
“是因为生病吗?”
“……是被杀了。”居云低声道,“同村的男人,骂阿母嫁给了朱邪人,趁阿爹外出不在的时候,把阿母拖出去打死了。”
“就在村子里打死了?没人制止吗?”姬萦难以置信道。
居云摇了摇头。
“你们汉人认为,嫁给外族的女人是叛徒,丢了汉人的颜面。村子里嫁给外族的女子都会受欺负,只不过……我阿母是第一个被打死的。当时族里的男人都服役去了,只有女人和没到年龄的小孩在家。我去山里捡柴,回来的时候,阿母已经……”
居云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这样的事多吗?”姬萦问。
“多,很多。”居云毫不犹豫,“我本来还有一个妹妹,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汉人强行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希望她还活着,但阿爹和哥哥说,一定已经死了……汉人抢走我们的女子,都是糟蹋之后,再虐杀至死。到处都是这样的事。”
她沉默片刻,抬起眼来看向徐夙隐。
“所以阿爹说,我们要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们只是也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不用受欺负的地方……我们想与你们和平共处。”
居云的目光中闪烁着真诚和期待。
多么虚伪的话语,但是从居云的口中说出,却只有近乎残酷的天真。
姬萦看着她的眼睛,什么都说不出来。
居云恐怕并不知道从暴起反抗到入主天京,一共有多少汉人死在他们三蛮刀下,就像她也从不知道,在有着朝廷鼓励通婚,希望汉化三蛮的政策下,依然有大量汉人视通婚为耻辱,要通过杀害通婚汉女的行为,来找回他们丢失的“尊严”。
宴会在杯觥交错间结束了,除了居云公主以外,没有任何一个有重量的人士前来主动搭话,沙魔柯给他们的第二个下马威,似乎就是在接风宴上感受透明人的滋味。
姬萦看得出来,章合帝在三蛮当中没有丝毫话语权,和居云公主身后紧跟的女奴无甚区别。而章合帝深陷自身难保的焦虑之中,至少现在,还未认出大夏派来的使者,就是他应该在十年前死亡的女儿。
姬萦和徐夙隐,被库玛卓提重新送回了披芳阁门前。
她心里那股说不出来的沉重滋味,踏入已经空置的披芳阁后变得更加令人喘不过气来。
“……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还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姬萦不想用动摇的心情去面对徐夙隐,迫切地想要回到房间独处。
“姬萦。”
徐夙隐的声音叫停了姬萦的脚步,但她并未回头。
“每个人立场不同,都会有不同的正义之道。”
“我们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
“你只需要坚持你以为的正义。”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唯有姬萦才能察觉其中的温柔之意。
无论何时何地,她的脆弱似乎总会遇上徐夙隐。
他一直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一切,从前,这一切使她的心像是一块被夕阳烘得暖洋洋酥麻麻的鹅卵石,只想毫无防备地在他身边歇息片刻。
但现在,只使她感到胸腔中一阵绞痛。
因为这份温柔的主人并不是她。
她抿紧嘴唇,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房间。
……
月色朦胧的夜晚,黑暗蜷缩在黯淡的月光之中。
重兵把守的未央宫中,寂静一片。
章合帝在明黄的龙床上睡得并不安稳,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正在快速活动,眉心无意识地紧皱着,面露痛苦神色。
“啊!”
梦境破碎的瞬间,他的叫喊也冲破了喉咙,章合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
误以为有意外发生的护卫队长冲了进来,发现只是章合帝做了噩梦,恼怒道:“安静!”
章合帝不敢反驳一语,在护卫队长离开后,他反手摸了一把发冷的后背,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
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梦到了谢皇后。
谢皇后是先帝还在时便给他订下的太子妃,谢家世代镇守边关,满门忠烈,谢家这一代最后的几个男丁,也都牺牲在了征服三蛮的征夷大军之中。
谢家至此彻底凋零。
先皇为了平息民间对谢家灭门的种种揣测,以及抚恤忠烈之心,即便谢殊影已成事实上的孤女,还是将她赐给了他为妃。
那时,他才十岁,谢殊影也不过六岁。
先帝将谢殊影接入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他们如青梅竹马一般长大,在婚约的连结下顺理成章地生出男女情意。
即便后来宫中繁花似锦,谢殊影依旧是他最爱的女人。
如果没有那次南巡,他们也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又或者是,她没有带回那个古怪的孩子,他或许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此之前,他对这个女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这个一直受到他厌弃的孩子,在今夜的梦魇之后,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甚至记起了她有一双清澈却又满是倔强和不驯的眼睛,在无数次被责骂罚跪的时候,她就是用这样毫不屈服的目光,直直地逼视着他的眼睛。
她不觉得父亲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存在,就如他也不把她当做自己亲生的女儿,总疑心那一言一行中的匪气,是来自血脉的传承。
他甚至能想象出,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长大之后的样子。
哪怕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内心,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也一定会有不屑的痕迹。
只可惜,她永远不会有长大的时候。
要怪,只能怪她的出身那样凑巧,偏又背负了篡位谶言……
从噩梦中脱离的章合帝呼吸逐渐平稳,他重新躺了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中闭上了双眼。
他才是大夏名正言顺的皇帝,只有他,才有资格带领大夏重新走向辉煌。
在对未来的乐观想象中,章合帝渐渐又沉入了睡眠,他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今夜久违地梦见谢皇后和她的孩子,但这相比起重振旗鼓光复大夏的宏图来说,只是他万千念头中的沧海一粟罢了。
很快,便被他忘在了脑后。
第087章 第 110 章
此后数日, 姬萦和徐夙隐两人在披芳阁无人问津,就像被三蛮遗忘了一样。
三蛮倒是没有限制他们的行动,只是不得靠近重要人士所在的宫殿——譬如说, 章合帝居住的未央宫。
直到第八日,两人才终于得到三蛮首领的召见,四方第一次坐下来, 商谈了和谈的具体条件。
对大夏来说, 和谈只是个幌子。
在三蛮的狮子大开口下,姬萦顺水推舟表示了无法接受, 第一次和谈无疾而终。
没有人想过一次就能谈妥,虽然姬萦一口回绝了三蛮提出的和谈条件,但三蛮的代表并没有表现出诧异。
双方约定,三日后进行第二次和谈。
姬萦答应了下来。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摸清皇城内的情况,在徐籍发信的时候, 与他里应外合收复天京。
送她们回披芳阁的还是库玛卓提, 这人似乎是三蛮安排过来监视他们的眼线,姬萦每次出门,都能与她“不期而遇”。
披芳阁院前,站着抱琴的居云, 身后跟着两个女奴。
她向下马行礼的库玛卓提点了点头,怀着羞涩的微笑走向徐夙隐。
“上次你说你在家无事便会抚琴, 我恰好有一古琴, 听说是被你们汉人誉为‘焦尾’的名品, 想请你看看是否真品。”
姬萦心中一梗,不愿去看那和谐的一幕, 目不斜视地走进披芳阁中。
“徐公子?”居云轻声呼唤,唤回了徐夙隐紧随着姬萦身影的目光。
她难掩羞怯的神色,学着汉女那样称呼徐夙隐,可以说是一种示好,一种暗示。然而,徐夙隐的表情并未如她希望的那般缓和。
他看她的目光,和看她身后的女奴没有什么不同。
冷淡,疏远,不以为意。
“我不懂琴。”他这么说。
居云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眼看徐夙隐就要追随姬萦离去,居云鼓起勇气上前两步,叫住了离去的徐夙隐。
“徐公子——”她说,“是因为我是朱邪人,所以你才不喜欢我吗?”
徐夙隐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居云。
……
姬萦走回披芳阁中庭的时候,身后并无脚步声传来。想来徐夙隐正在帮那位朱邪公主看琴。
她不在乎。
她必须要假装不在乎。
这些时日以来,唯一热情待客的就是这位居云公主,她日日造访披芳阁,雷打不动。送给徐夙隐的点心水果流水一样地送来披芳阁——沾徐夙隐的光,姬萦也有一份。
姬萦知道,她只是沾光而已。
这位朱邪部落明珠的心意,明显到就连在男女关系上素来迟钝的姬萦来察觉到了。
她知道徐夙隐不会为居云心动,因为他的心中早已被那名苦寻不到的山野少女占据。但居云不知道。看着居云一无所知地环绕在徐夙隐身边,像一只单纯的小狗摇着尾巴想要讨徐夙隐开心,姬萦心中都会感到深深的不快。
居云和徐夙隐站在一起说话,她不快。
居云朝他灿烂又羞怯地笑,她不快。
就连居云善良温柔,性情可爱这一点,也令她生出不快——小狗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的居云,徐夙隐怎忍心屡屡拒绝,让她露出失落伤心的表情?可若徐夙隐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姬萦只会更加不快,不快的同时,还有一丝预感失去的恐慌。
究竟是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奇怪?
姬萦大步走回房间,关上房门,好让溺水一般的内心有喘息的空间。
她很想向人请教自己是得了什么毛病,但唯一能掏心窝子说话的人却在青州皇宫,姬萦不愿让本就孤独一人身处陌生环境的霞珠担忧。
她只能自己琢磨自己得了什么病。
是单纯的占有欲吗?还是……更复杂的情感?她从未有过类似经验,即便心怀猜测,也不敢轻易确认。
更何况,他是徐籍的儿子。她和徐籍之间,将来必有生死一战。
只这一个理由,就可以让她心脏骤冷。
徐夙隐正在做什么呢?是在与居云谈笑风生,还是在同赏一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亦或是在居云的强烈攻势下终于露出微笑?
姬萦心乱如麻,忍不住推门走出。
天空中的太阳已经落至树梢,橘黄的夕阳洒满大地,宫殿上的琉璃瓦连绵出一片璀璨的光辉。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徐夙隐既不是在与居云谈笑,也不是在与居云赏琴。他不在任何人身边,只在她的眼前。他正将一双长箸放在石桌上,那里已摆好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食碗。
他抬起头对姬萦说道:“我正想敲门叫你,来吃饭吧。”
姬萦怔怔地走了出去,目光在四周寻找。
“居云公主呢?”她问。
“走了。”
“她不是来找你看琴吗?”
“没空。”徐夙隐说。
姬萦走到石桌前,看清碗里的食物后露出惊讶的神情。
两个碗里盛的都是面条,清香四溢的面汤里,飘着翠绿的葱花。
居云公主身边的人,是做不出这样的手艺的。
“我看你这几天好像都没什么食欲,便做了点你喜欢的面条,你看看合不合胃口。”徐夙隐轻声说。
“……你做的?”姬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小厨房里还有干净的面粉和水,我随便做了一些。可能赶不上外边卖的,你将就着吃些。”徐夙隐说,眸光中满是担心。
姬萦的目光落到他的双手上。
那双手,光洁修长如旧,只是一向纤尘不染的袖口和衣带上隐有几点斑驳白色。
“你……”她哑声道,“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就因为我与你寻寻觅觅的那名女子有六分相像吗?”
徐夙隐一愣,然后露出一抹笑意。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你。”
披芳阁外,他转身面对望着他的居云公主。
他当然察觉到了居云对他的青睐之意。
同样也知道,只要利用好居云公主的爱慕之心,就能打开收复天京的突破口。
“兵者,谋也。”
他曾说过这样的话。
但不同的道,有不同的谋。
他父亲的道,从未是他的道。
“朱邪是朱邪,沙魔柯是沙魔柯,而你,是你。”
徐夙隐淡淡道。
“我无法回应公主的好意,只因为我心有所属。”
居云公主仍愣在原地,而他已经追进了披芳阁。
在姬萦紧闭的房门前,他犹豫不决,最终转身去了小厨房。他将她这几日的强颜欢笑看在眼中,知道她因为和谈担负了巨大的压力。
他能做的不多,但他想要去做。
他想要在自己生命的烛火熄灭之前,尽可能地,将这份燃烧的温度送至她的身边。
他生疏地打水和面,笨拙地切割面条,一个步骤失败就再来一次,他学得快,也从不厌烦。虽然嘴上说着“将就”,但给她的每一样东西,他都舍不得让她将就。
就像当初为她煮那碗红枣糖水一样,剥了整整一盘的红枣,才从中挑出最完美无瑕的四颗煮进锅中。
他的手在烧水的时候被滚烫的锅沿烫伤,后来写信时,落下的每一笔都在提醒他指腹的疼痛。
但听到小二说她喝完了整碗甜汤的时候,他却露出了情不自禁的笑容。
被困在天坑里的时候,他们曾一同在溪石上刻下划痕,那些一笔一笔组合起来的正字固然重要,但后来的生死与共,肝胆相照,也早就成为他不可替代的一部分。
“……你说谎。”姬萦喃喃道,“鸡鸣山上,你提醒我鸡鸣寨寨主有问题,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寻找的人吗?”
“即便你长其他模样,我也会提醒你。”徐夙隐说,“因为你打掉了我的剑,出手相助在前。”
“那你之后为什么又会细心地教我兵法谋略?”
“你是为了安定天下而学,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教?”
“那你不惜生命危险,只带着几只破旗子就来救我的事呢?难道你就这么伟大,对谁都会这样不计代价?!”
“……当然不是。”徐夙隐说。
姬萦一愣。
“在我救你之前,你已数次救我于水火。你记得的……你不记得的。”他说,“你为我曾做过的一切,哪怕你自己也不记得了,我也会记在心中,哪怕生命到了最后一刻。”
“……这并非为你,而是为我。”
徐夙隐顿了顿,垂下纤长乌黑的睫毛,轻声说:
“无论你长成什么模样,我都会与你相遇……和再次相遇。”
“能够拥有这些回忆,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姬萦的眼睛似乎被葱花面的热气给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眨了眨眼,努力看清面前徐夙隐的身影。
她心中纠缠了数日的难以理喻的情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像是被太阳晒热的溪水一样的情感,在心间温柔地澎湃。
“吃面吧。”他递来长箸,柔声说道。
姬萦怕他看出自己的失态,避开他的目光,闷声应道:
“……嗯。”
两人在石桌前坐了下来,斜长的影子依偎着靠在一起,温暖的夕阳与之陪伴。
姬萦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一刻慢些,再慢一些。
她不愿去思考有一天若她和徐籍站在生死的天平上,徐夙隐会作何选择。
就像他一直以来无条件地包容她的种种一样。
为了今日,她愿意原谅明日。
第088章 第 111 章
第二天早上, 居云和她提着食盒的女奴又出现在披芳阁门口。
姬萦正要去叫徐夙隐,居云把她叫住。
“徐公子的饭菜让我身边的人送去就好,我想请姬姑娘和我去后花园里用饭, 可以吗?”
姬萦愣了一下,手指着自己:“和我?”
“对。”居云点了点头,“和姬姑娘。”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不放心副使一人留在这里。”姬萦说。
“那就请徐公子和我们一起去吧。”居云笑道。
哦,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我还想去拜访一下三族首领, 要不就让副使陪你去吧。”姬萦不想承认自己是不想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的画面,幸好她还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使用。
“不如让副使去拜访首领们如何?我带你在皇宫里四处转转, 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居云真诚地看着她。
姬萦愣了愣。
“你自己去,哥哥恐怕不会轻易见你。不如让副使前去,我带你去结识我们三族之中其他有分量的老人。”
“……为什么?”姬萦脱口而出。
“因为我也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居云腼腆地笑了笑。
姬萦想了想,答应下来。她回到披芳阁中,把居云带ῳ*Ɩ 来的食盒交给他, 告诉徐夙隐自己要和居云外出,拜见三蛮首领的事情就交给他了。
“你和居云公主?”徐夙隐和姬萦一样, 眼中露出不解神色。
“做戏就要做全套, 要让他们相信我们是真的想要达成和谈。”姬萦说,“三个首领就交给你了。”
她回到披芳阁外,向雕塑一样守在门外不远处的库玛卓提喊道:“卓提姐姐,一会我家副使要去拜访三位首领, 麻烦你照顾一下他的安全!”
库玛卓提给了她一个白眼。
姬萦笑嘻嘻地骑上了马,和同样骑上马的居云和女奴往御花园方向走去。
“我们先去花园用朝食, 我再带你在宫内四处转转, 若途中遇到重要人士, 我再介绍他们和你认识。”居云好心说道。
“公主之前不是喜欢和副使一起用饭吗?怎么今日换成了我?”姬萦骑在马上,状若随意地问道。
居云在马上微微一笑:“我想要更了解你。”
“为什么?”
和女性在一起时的居云, 明显比有徐夙隐在场时更加放松,她转过头来,朝姬萦眨了眨眼睛,笑道:“不可以吗?”
姬萦无言以对,只好道:“……当然可以。”
居云抿唇笑了笑。
三匹马很快踱步到了御花园外,居云率先下马,姬萦跟着下马,女奴将三匹马拉到一起,手握着缰绳停留在御花园外。
姬萦跟着提着食盒的居云走进了鲜花盛开的小径。
朝阳虽然耀目,但并不毒辣。居云没有选择汉人常用的凉亭,而是走向了一棵有着树冠遮阴的大树。
她在树下停下,犹豫地看向姬萦:“你愿意在树下用饭吗?”
“我当然可以。”姬萦惊讶道。
“那太好了,我们坐下罢。”
居云脸上露出高兴神色,直接在树冠下坐了下来。
姬萦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她打开食盒,露出里面温热的米粥和几盘小菜。
“以前我和我的族人都喜欢在室外用饭。”居云说,“可是进了皇宫,大家都不愿在没有屋顶的地方吃饭了。在看不到天空和小鸟的地方吃饭……你们不会觉得寂寞吗?”
“你觉得寂寞?”姬萦抓到了关键词。
居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抱着双膝,闭着眼睛,仰面朝着天空的方向深呼吸了一口,树冠摇曳空洞的阴影在她麦色的面孔上摇晃,姬萦从她脸上看出了幸福的神色。
只是因此,就感到幸福吗?
居云心满意足地重新睁开眼,将食盒里的食物一一拿出。
“宫里的食材都比较简单,你别嫌弃。”
“哪里,你送的比库玛卓提送的半生的肉好吃多了。”姬萦诚心诚意道。
居云忍不住笑了,她说:“那就好。今天的米粥是我亲手熬的,我只有这一道汉人菜式做的拿手些,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你亲手做的?”姬萦有些吃惊,再看向那简单的米粥和小菜。
“我阿母是汉女,所以我也会做几道简单的汉人食物。”居云不好意思地说,“只不过,我以前没什么机会去做,可能味道不是很好。”
姬萦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的安慰脱口而出:“我已经闻到香味了,这米粥一定很好吃。”
居云羞赧地笑了:“谢谢你,姬萦。”
“小冠才该谢谢你才是,这些天受了公主不少照顾。”姬萦心情颇为复杂地说道。
她顿了顿,不知如何感谢居云,只好说:“回去以后,我会告诉副使,今天这碗米粥是公主亲手熬的。他一定也会感谢公主美意。”
居云似乎并不是想借她之口向徐夙隐邀功,因为居云马上说道:
“小事而已,不用告诉他了。快吃吧,免得饭菜凉了。这碗米粥,就是要温温热热的时候才最好吃。”
居云拿出铜壶,往两个空碗里注入香喷喷的米粥。
“你拿一碗,筷子就在食盒里。”
让姬萦自由选择碗筷,居云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呢?若是随机挑选一碗一筷,这样被下毒的可能性就小了,但硬要较真,当然也可以两碗都有毒,居云提前吃了解药。
对居云来说,她是她的杀父仇人。她有充分的理由对她下毒。
但姬萦还是从中拿起一碗一筷,小口抿了一口碗里的小米粥。
软糯黏糊的小米粥带着温暖滑入口中,米香扩散在口腔之中,姬萦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这些天居云送来的饭菜,都是些农家常见的小菜。
也许她阿母还在时,她也吃的这样简单却又不失温暖的家庭菜式吧。
偌大的皇宫之中,人人都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通过谈判获得更多利益,只有居云一人,天真地期盼着,和谈过后,战争能够长久地结束。
“怎么样?”居云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就连坐在居云面前的她,有闲心陪坐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能够从居云的只言片语之中,挖掘出三蛮的可乘之机罢了。
“……真的很好喝。”姬萦说。
“太好了。”居云毫无阴霾地笑了,自己也端起一碗,大大方方地喝了起来,“还有这些小菜,是我平日喜欢吃的,你可以试试。”
姬萦一边喝粥一边吃菜,眺望着远处金光闪闪的屋顶,不由想起了多年前那个下午,飞出的鸡骨,坠落的太阳,她的人生就此扭转。
是幸还是不幸,不走到最后一步,人永远无法预见未来。
“姬萦。”居云忽然说道。
“嗯?”
姬萦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身旁的居云。她端着只剩半碗的米粥,指腹摩挲着洁白的瓷勺把,踌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我今年二十一岁,我们是不是差不多年纪?你可以叫我居云,不叫我公主吗?”她低声说,“我还是更习惯别人叫我的名字。”
“好啊。”姬萦爽快地答应了,“我比你大一岁,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
“你没有成亲吗?”居云问。
“我是道士,成什么亲?”姬萦笑道。
“道士?道士不可以成亲吗?”
“有的道士可以,但我这一派的道士不行。”姬萦说,“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想要更了解你……我对你很好奇。”
居云深深地看着姬萦,透过这张疑惑的面孔,她看见的是另一个毫不犹豫追上去的人影。她想要知道,被徐夙隐选择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何魅力,能够使高洁如月的人也为之倾倒。
“因为你父亲死在我手下?”姬萦试探地问道。
居云哑然失笑,说:“我从没因此恨过你。”
姬萦现在是真的震惊了。
“你父亲死在我手下,你却不恨我?”
“父亲也杀人,从起义以来,我们都杀了太多的人……这一路上,我们夺走的,或许比我们失去的还要多。”
“你也杀过人吗?”姬萦问。
“……我没有亲手杀过,但袖手旁观,又有什么区别呢?”
居云对姬萦笑了笑,但那笑容太过虚弱,更像是一个惨笑。
她强拉着嘴角,对姬萦说道:
“我早就分不清,该去为谁悲伤了。”
“所以你们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她真切地看着姬萦,“我希望战争能早日结束,再也不要有人死在战火之下。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看任何人被伤害。”
“对父亲来说,死亡或许只是一种宁静。让他可以停下杀戮,重新回到祖先信禁赛的怀抱。”
“我能看到缔结和平的那一天吗?”
居云祈求地看着姬萦。
“……一定会的。”
姬萦强忍着心中的负罪感,轻声说。
“……哥哥那边或许会很难说服,但我会尽我所能支持你。”
居云伸手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的手还带着粥碗的温度,比寻常体温要热上一些,好像掌心里藏了一个小太阳,正在贴着姬萦的手背发热。
姬萦的胸口忍不住痛了起来。
在树荫下用完朝食,居云把空食盒交给了女奴,如她最初说的那样,带着姬萦在皇宫中四处转了起来。
她不知道姬萦比她更熟悉这座皇宫,依然热心地介绍各个宫殿在他们入驻之后的用法,更不知道,这些会变成大夏反攻天京城时候的重要情报。
直到太阳落下,居云才把姬萦送回披芳阁门前。看见库玛卓提不在披芳阁外,姬萦就知道徐夙隐还没从三蛮首领那里回来。
她对居云心怀愧疚,破天荒地主动邀请道:“进来喝杯茶再走吧,徐夙隐应该就快回来了。”
“不用了。”
居云微微一笑,似乎已经对徐夙隐不再在意。
她对姬萦行了一个草原礼,姬萦也连忙拱手回礼,看着她和女奴骑上马离去。
直到居云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前方,姬萦才转身回到披芳阁。
走到中庭时,她忽然脚步一滞。
一只白色的鸽子,正抓着走廊上的栏杆,歪着头打量姬萦,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夕阳下闪着光泽。
在鸽子纤细的脚上,捆着一个比小指头还细的竹筒。
姬萦拿走竹筒,趁着无人重新放走了信鸽,揣着竹筒进了房间。
她点燃油灯,将竹筒内空白的纸条放在火焰上方轻轻扫了几遍。这是青隽军中特有的加密手法。经过加温之后,空白纸条上渐渐出现了文字。
信里只有两句话,却使姬萦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七月二十日落之前,将敌人重要将领诱至皇宫,待我军死士点燃城中粮仓,趁宫中大乱——”
“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宫中伪帝。”
初到披芳阁时,徐夙隐就问:“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很多,为什么他偏偏选中了你?”
是啊,姬萦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她?
难道就看中了她的单人作战能力,能够在撤退时最大保证生存率吗?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
天京与郑州之间,有一条天然的险道,平时只有上山采药的山里人才知道这条路。
这条路狭窄得只够一人落脚,在徐籍将二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这条山中密道运到天京背后的山谷之前,没有人能够相信有大军可以从此通过。
主将帐篷中,无数把藤椅上坐满了军中猛将和幕僚。
徐籍独自一人,身穿铠甲银帽,高坐台上,神情威严。
一名小兵快步走入帐篷,手臂上站着一只白色鸽子。
他抱拳说道:“大将军,信鸽回来了。”
徐籍点头示意,坐在下首的张绪真起身接过信鸽,取下竹筒后,拿出信纸,在一只火折子上扫了扫,待笔迹现出之后,双手呈给了徐籍。
徐籍扫了一眼上面的回覆,递回给张绪真。
“宫内已经安排妥了,就按照原计划,二十日落日时分,开启反攻行动。”徐籍淡淡道。
张绪真用火折子点燃密信后,松开了火苗迅速爬上半腰的纸条,后者在空中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点灰黑的残渣,飘落到凹凸不平的沙地上。
“想要将三蛮军中重要将领全都困在宫中,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姬萦没能办到怎么办?”张绪真说。
“哪怕只困住一半,对我们的行动来说都有巨大的帮助。”徐籍说,“二十日当天,我们埋伏在城内的死士就会点燃粮仓,此时正在宫中的三蛮就会阵脚大乱,从皇宫赶到天京城门足要两炷香时间,这两炷香便是我们抢得的先机。”
“宫中一乱,姬萦便能趁机逃出,以她之武力,从里配合大军打开城门不是难事。”
徐籍冰冷的目光扫过帐篷内的诸多面孔。
“诸位,三蛮不是傻瓜,我们拨乱反正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上一次,是因为势力纠杂,人心不齐。这一次,在座各位都是我青隽栋梁,我大夏忠臣,我们再也没有失败的借口。进,可青史垂名,光宗耀祖,退——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了。”
帐内诸人信心十足,激动应道:
“末将听命!”
“属下遵命!”
他们有料事如神的宰相,又有名扬天下的女战神,胜利定然是站在他们青隽这边的!
军议结束后,众人散去,只剩下张绪真还留在了帐篷里。
他见左右无人,这才面露忧虑,低声道:“这么重要的任务,真的能交给姬萦吗?义父就不怕她将此事泄露出去?”
“她能向谁泄露呢?”徐籍说,“泄露出去,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指使她做的呢?”
徐籍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难道杀了我的儿子,就真的一点惩罚也没有吗?”
张绪真心神一震,心虚地垂下了眼神,避开徐籍的眼睛。
“义父已经查出是她……”
“杀我一个没出息的儿子,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杀我的儿子。若要这样,天下岂不是乱了套,人人都想来刺杀一把?”徐籍冷冷道。
“义父说的是……”张绪真说,“既然义父已经查出真凶是谁,为何还要让她担任使者一职?”
“身负惊天之力,足以独步乱世,又有聚贤之德,身边不乏能人异士。就连我那天真的长子,也甘愿为她出谋划策,你说,这样的人,自起炉灶不好吗?为何要来投效青隽?”
“义父是怀疑姬萦别有居心?”
“有的人,看似和你站在一条船上,实际脚踩的,却是旁的木板。”
徐籍缓缓说道:
“要只是和徐夙隐一般,想要匡扶夏室便也罢了,但若是还有其他的心思……”徐籍没有说完,但眼中已露出危险的精光,“此次和谈,就能试出姬萦到底脚踩在哪一条船上。”
“若是同船人,为了大局的安稳,我又怎敢痛惜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但若不是同船人……”
徐籍把茶盏放回桌上,杯座撞在桌上的声响溢出一缕杀气。
“我自然不会让我的儿子白死。”
徐籍看向张绪真:
“城破之后,你率可信之人直取宫中,若姬萦没有动手,此事便交给你去完成。”
张绪真一凛,抱拳道:“儿子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切记,”徐籍意味深长道,“不要再给他第二次逃脱的机会。”
……
青隽送来的密信上写明,反攻是在七月二十日的日落时分。
距离七月二十,已只剩十六天。
和谈是假,恐怕就连绊住三蛮将领都是假,姬萦唯一的也是真正的任务,是诛杀章合帝——她的亲生父亲。
狗皇帝该死,但姬萦从未想过,要因为别人的命令去偷偷摸摸地杀他。
徐籍当然不知道章合帝是她父亲,因而这个命令只会是徐籍的试探。
徐见敏一事,还是让徐籍起了疑心。
他要通过章合帝,来确认姬萦的真心。
杀章合帝,那是谋大逆,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只能在徐籍这条道上走到黑了,而要是不杀,那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徐籍,她心里还有其他想法。
杀,还是不杀?
夜月当空,白天的酷暑消退之后,披芳阁中庭里微风习习,丛生的杂草中时不时响起响亮的蝉鸣。
蝉鸣震耳欲聋,姬萦和徐夙隐两人在食桌前面对面而坐,四个家常小菜已经在桌上放凉了,但谁都没有动筷,也谁都没有开口打破缄默。
信鸽带来的小纸条,已经被徐夙隐扔进了小厨房灶台中的火焰当中。
终于,徐夙隐看着姬萦开了口。
“你想好了吗?”
“你呢?”姬萦看着他。
“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徐夙隐不愿影响姬萦的看法,然而姬萦偏要追究到底。
“但我想听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徐夙隐沉默半晌,说:
“如果是我,我会杀。”
“……我还以为,你会寻求一条不流血的道路。”
“今日,我分别见了三蛮首领。”徐夙隐说,“他们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
“为什么?”姬萦眯起眼。
“章合帝坐不住了,他向三蛮提出新的条件,三蛮已经心动。”
“他提了什么条件?”
“章合帝对三蛮保证,只要他们放他离开,自有节度使愿意借兵给他,待他‘安内’之后,就将三蛮目前占据的天京、曼州等五州,以及还在夏室控制下的田州、兴州、甄州等六州割让给三蛮……如此一来,大夏将一分为二。这是最好的情况。”
徐夙隐顿了顿,低声道:
“最坏的情况……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二帝并立,三蛮壮大,天下自此三分,汉人自相残杀,战火连绵不朽,世间生灵涂炭。若到此时,覆水难收,百年内再难有和平之日。”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按纸条上说的去做?”姬萦看着他的眼睛。
徐夙隐并未回避,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沉静而坚定,像是从不动摇的巍峨峭壁。
“不。”
他说。
他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姬萦。她明亮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不施粉黛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穷途末路之时,也数次在午夜梦回间徘徊。
他不恨上苍给了他太少时间,只恨他没能更早找到她。
遇见已是幸运,重逢更是奇迹。
只要剩下的时间能够留在她的身边,他已别无所求。
刺杀皇帝,无论是何缘由,都会遗臭万年,千夫所指。
她的前路还长,他却不同。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做这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会去做。”他说。
第089章 第 112 章
“哇, 水里真的有莲藕!”
姬萦和她挽着裤腿站在百想池的莲花之中,居云手捧着一节刚刚从池子里摸出来的莲藕,兴奋地叫道。
“对吧, 我就说这里有荷花,底下必定有莲藕。”姬萦笑道。
除此以外,更大的原因是她还在宫中时, 每年夏天都会来这个池子里挖莲藕, 切片后放在火上炙烤,算是她不用去偷就能获得的难得的美食。
挖藕是个体力活, 等岸上的莲藕堆了小小一堆,姬萦和居云再次上岸,守候在一旁的女奴端来一盆清水给两人洗涤脚上的淤泥。
姬萦思忖着开口的时机,在居云认真清洗脚指缝里的泥沙时,状若无意地开口了。
“居云, 我听人说,你的生辰好像是在二十五日?”
居云侧头看向姬萦, 羞涩地一笑:“是啊, 哥哥打算为我在宫中庆祝。你们一定要来。”
“二十五日……可能我们已不在宫中了。”姬萦故作遗憾道,“和谈一直没有进展,宰相已准备召回我们,然后换个新的使者。”
居云惊愕失言, 笑容渐渐消失。
她应当也听说了一些和谈的进展,三蛮现在更加倾向于章合帝提出的优渥条件, 连与姬萦约定好的第二次和谈, 都因此搁置。
居云不疑有他, 握住姬萦的手,恳切道:“我会再去劝劝哥哥, 你们能多留几天吗?”
姬萦摇了摇头,她的手从居云的手心下逃脱了。
“你会被你们的宰相治罪吗?”居云问。
“大不了降职罢了,治罪倒不会。我只惋惜走得这样不巧,不能看见你过生辰的样子……”姬萦说。
居云沉默半晌,抬起眼睛看向姬萦:“你们什么时候走?”
“二十一日。”
居云说:“那我就二十日过生辰。”
姬萦的目的达到了,她应该感到开心。
本应该如此。
“你可以提前过生辰吗?”
她竭力笑得自然,不让居云看出端倪,但那双充满信任和纯真的琥珀色瞳孔,还是让她内心一阵抽痛。
“是我的生辰,当然我说了算。”居云小小地露出骄傲神色。
她把足衣重新穿上,把脚塞进靴子里,撑着地面站起来。
“姬萦,你有喜欢的人吗?”她毫无预兆地问道。
“我?”姬萦迟疑了,“哪种喜欢?”
“当然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居云说,“我们朱邪部的女子不似汉女,我们会主动追求心爱的男子。”
姬萦想起了居云对徐夙隐不加掩饰的青睐。
“我喜欢徐公子。”居云直截了当地说,“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在生辰那天,最后努力一次。”
“……你想要我帮你?”
“感情这回事,谁都帮不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已经知道结果,偏偏就是想要再试一试——我特意告诉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友人。”居云笑道,“如果你也有心仪的男子,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无论是谁,我都会支持你的。”
“我是全真教的道士,按戒律是不得婚嫁的。”姬萦避而不答。
居云没有得到答案,但并不失望。
她像是随口一谈,很快便转移了兴趣。
“你之前说要怎么做这些藕?”
姬萦说:“烤着吃。”
居云让女奴去准备了冬日烤火的炉子,铺上一面薄薄的石板后,将切成薄片的藕平铺在上,抹一点油,撒一点盐,看着藕片在滚烫的石板上渐渐变色,滋滋作响。
火焰灼热,好在池子边凉风习习。
姬萦沉默许久,再次开口:“居云,你有想要的生辰礼物吗?”
“不用了,你能来和我一起过生辰就很好了。”
“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姬萦执着道,“什么礼物能让你开心?”
居云想了想,说:“二十日那天,我能决定你穿什么衣裳,化什么妆么?”
姬萦一愣。
“我听说汉人女子都爱美,可你自来以后每天都穿的道袍。你的脸这么漂亮,若是穿上红色的裙装,一定会让人一目难忘……”居云笑了,“我想看看那样的你。”
“好。”姬萦说。
居云用长长的木筷翻动石板上的藕片,轻声说:
“我从前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友人。”
“……”
“就像嫁给三族会被说是叛徒的汉女,我在同族的女子之间,也被骂作叛徒。她们认为,只有憎恨汉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朱邪人。我不想恨任何人……我妹妹就是因为这样的仇恨而被掳走的。姬萦,你恨我们吗?”
对于居云的问题,姬萦既没有办法说不恨,也没有办法说恨。
她只能看着居云的眼睛,说:“我不恨你。”
她不恨居云,但却知道,二十日之后,居云一定会恨她。
居云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她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仇恨,除了无穷的战争,究竟能带给我们什么呢?”
“……能让一无所有的人继续活下去。”
姬萦低声说。
“我曾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刻,或许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白鹿观的地窖中,她的眼泪和汗水一起滴落在生锈的尖锐烛台上。
时过境迁,她已经快忘却那种非人的痛苦。
唯有那一刻的万籁俱静,好像时间也随之暂停的绝望感深深地镌刻了下来。
“是不甘和恨意,支撑我活了下来。”姬萦说。
居云看了她许久,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在姬萦眼前,她闭上双眼,喃喃念诵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姬萦问。
“我在向我们的祖先信禁赛祈祷,希望祂能保佑你余生不再有这样的时刻。”居云的笑容就像她们头顶的这片蓝天,清澈得没有一丝阴霾。
藕片熟了。
只有一点盐作为调料的藕片,清脆甘甜,让姬萦仿佛回到了十一岁之前的夏天。
与姬萦分别之后,居云往哥哥居住的宫殿骑马而去。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把生辰提前在二十日那天庆祝。
女奴骑马跟着身后,忍不住说道:“公主,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汉人更改庆生的时间?难道您真的相信阴险狡诈的汉人吗?”
“我阿母也是汉人,难道我阿母也阴险狡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至少我生辰这天,我想让汉人和三族放下仇恨,和平共处。”居云说。
女奴难以赞同居云的话,但还是因为对居云的忠诚咽下了反对之语。
到了沙魔柯居住的宫殿,居云作为唯一一个不用通传的人,独自走进了寝殿。沙魔柯正在泡酒,居云进来后,沙魔柯将酒坛放到了居云看不见的地方。
“居云,你怎么来了?”
兄妹之间,沙魔柯用的是晦涩的朱邪语。
居云竭力不去看桌上残余的血迹,望着沙魔柯笑道:“哥哥,我想把庆生的时间提前至二十日。”
“为什么?”沙魔柯皱起眉,关心地看着居云,“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沙魔柯的个头比居云高出两个不止,她只能抬起头看着高大的哥哥。
“昨日我翻到一本汉人的黄历,上面写着二十五日诸事不宜,二十日才是大吉呢。”
“我们朱邪人,什么时候看起汉人的黄历了。”沙魔柯一眼看穿妹妹的心思,不屑道,“你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徐夙隐二十五日就不在宫里,所以才提前庆祝吧?”
“徐夙隐确实是汉人之中少有的俊杰,我是你哥哥,自然什么都会想到你。”沙魔柯说,“你放心吧,要不了多久,哥哥就把徐夙隐抓来给你当驸马。”
“我想要他的心,不想要他因此恨我。”居云神色黯然,“况且,他心中已有他人。”
“我沙魔柯的妹妹,想要什么没有?等我杀了他心里那人,徐夙隐自然就会喜欢上你了。”
“你要这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只想提前过生辰,好让我最后再试一次。”居云恳求道,“求你了,哥哥——”
所有首领都在因章合帝开出的新条件心潮澎湃,沙魔柯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人口太少,想要吞下整个大夏显然不太现实,将大夏一分为二,才是最理想的结果。徐籍不愿意割地求和,章合帝却愿意,三个首领已经暗中做下决定,等送走大夏使者,就联络愿意接收章合帝的节度使,送章合帝出宫。
到了那时候,即便徐夙隐再足智多谋,也难以扭转大势所趋。
待三族联合章合帝打败徐籍,徐家会求着来做他沙魔柯的妹婿。
沙魔柯心潮澎湃,爽快道:
“都依你,你想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
七月二十日当天,艳阳高照。
被更名为云霞宫的寝殿里,居云探着头朝窗外看去,高兴地对姬萦说:“我去年生辰的时候落了大雨,今年却是个大晴天,提前庆生果然是对的!”
姬萦穿着居云给准备的石榴色薄纱襦裙,只在她回头望来的时候才笑了笑。
作朱邪族盛装打扮的居云走回她面前,又惊艳又满意地再次打量着她身上的装扮。
“这条裙子,我在库房里发现的时候,就觉得你穿上一定很好看。”居云笑着说,“你长得这样好看,又勇敢强大,怪不得他会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像蒲公英落到地上,姬萦听得模模糊糊。
“谁喜欢我?”
“我说,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居云笑道。
大家?姬萦面色古怪。
沙魔柯吗?
不可能吧。
一名朱邪男奴站在外殿里通报,宾客已在昆仑宫聚齐,朱邪王特来请公主出场。
“我们走吧。”居云去拉姬萦的手。
姬萦被动地跟着居云往外走去。
“我们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
“你只需要坚持你以为的正义。”
徐夙隐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她握住了居云的手。
居云有些惊讶地回头朝她望来,在看见她脸上的笑容之后,也绽开了一个略有羞涩的笑容。
她不是神,因而不可避免会羞愧、难过、悲伤。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她也不会退缩。
……
因为居云的生辰宴,通往昆仑宫的几条廊柱上都插满了荷花,粉的红的一片,望眼过去如火烧云一般。每当有风吹过,荷花狭长的花瓣就会随着挂在殿外的白纱一同起舞。
姬萦不愿抢居云的风头,独自走昆仑宫后门进入宫殿。恰逢居云在万众瞩目中入场,殿内欢呼声阵阵,无人在意她悄悄溜进殿内。
殿内人头攒动,朱邪部唯一的公主庆生,三族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齐聚在了这里,唯有章合帝不见踪影。
她找到徐夙隐的座位,轻轻坐到他旁边的空位。
姬萦没有提前告诉徐夙隐自己会在居云那里换装,因而徐夙隐的目光在从青色道袍忽然换成襦裙的姬萦身上长久停留着。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是不是我穿这种不太适合?”姬萦有些忐忑。
徐夙隐侧对着昆仑宫大开的殿门,门外灿烂千阳,他白皙的面庞也有微弱的光泽。徐夙隐凝视着神情有些局促的姬萦。
他见惯了她穿着道袍,骑马飞驰的潇洒样子,却是第一次见她如寻常女子般妍丽的一面。她没有描眉涂唇,那是因为她原本就有雾中山一般乌蒙蒙的秀眉,那双灵动狡黠的眼眸,随着步摇上串珠的摇晃一起明灭闪烁。
“我看着你,只是因为惊讶,为何你穿什么衣服都这样合适。”他轻声说。
“不奇怪就好。”姬萦有些不好意思。
“东西放好了吗?”徐夙隐的目光移回正在接受众人恭贺的居云身上。
“放好了。”
“等信号出现,我们就按昨天说好的行动。”徐夙隐说。
姬萦迟疑了。
“你改变主意了?”徐夙隐朝她看来。
“我……”
她迟疑ῳ*Ɩ 着,半晌没说话。
等她终于想要开口的时候,她的话却被徐夙隐的咳嗽声打断了。
他的咳嗽淹没在起伏的欢呼声中,落在姬萦耳中,却如同一声响雷。他摆了摆手,示意姬萦不用担心,人却侧到另一方向去继续咳嗽。
自带来的药丸吃完之后,姬萦按照他之前服用的方子给他从太医院抓了草药回来熬煮,但效果不尽如人意。
如果可以,她多想代他承受这份痛苦。
姬萦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拍在背上为他顺气,就在这时,一阵欢呼声从居云所在的大殿中心传来。
居云红色的裙角飞舞,缀满珍珠的流苏自她腰间垂下,又在起舞中如雨珠飞散,充满健康光泽的小麦色手臂上戴着精致的宝石钏,她在沙魔柯的鼓掌和众人惊艳的目光中,一边起舞,一边手举酒杯向徐夙隐靠近。
姬萦缩回了半空中的手。
殿内诸人有的面露深意,有的窃窃私语,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眼中都没有姬萦。
徐夙隐也在看居云。
他当然该看居云。
居云明亮得就像一颗东海明珠,赤诚、热烈、美丽又不失温柔。
她低头看着自己藏在桌下的双手,布满长短不一的伤痕。每当指腹擦过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粗糙质地。
姬萦握紧双手,起身离开了长桌。
她是想看看太阳还有多久下山,她告诉自己。绝没有其他原因。
昆仑宫外的太阳已经开始下坠,天空的颜色从亮蓝转为橘红。她在离昆仑宫不远的凉亭外坐了下来,远远地聆听着昆仑宫里的起哄,剑匣就藏在亭子后的草丛里,只等宫内一乱,她就要配合青隽军展开反攻。
聪明如居云,迟早会醒悟过来自己做了她的帮凶。她提前的生辰,会变成许多同族的忌日。今日之后,她会和她的其他同族一样,对汉人恨之入骨。
“无论你今后身在何处,一定要记住你是谁。”
她是大夏中宫所出的尊贵公主,是母亲用生命以护的女儿,也是牢山上下的骄傲。她不单单是白鹿观观主明萦。她的肩上,还担负着夏室兴亡的责任,天下安宁的希望,有那么多的人,将一生荣辱交付,只为了与她实现共同的理想。
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姬萦在石阶上抬起头来,从刺目的骄阳中,眯眼望着站在面前的徐夙隐。
“……你怎么出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徐夙隐看着身穿华丽裙装,却狼狈坐在凉亭外石阶上的姬萦,“你在这里做什么?”
“吹风。”姬萦冷淡道,“你不在殿内喝公主的酒,出来干什么?”
“那杯酒代表朱邪女子的求爱,”徐夙隐看着她,“我不能喝。”
“因为居云是朱邪女子?”
“……不是。”
昆仑宫内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声笑语,异族的言谈声即便被风吹来凉亭,姬萦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居云竟然相信,说着不同语言的他们,能有心灵相通,和平共处的一天。
太善良了,太天真了,太毫无防备了——而她必须要伤害这样的居云。
“我利用了居云的赤子之心,你是否在内心也看不起我?”
姬萦审视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徐夙隐沉默了片刻,然后朝她走来。
他们之间原本有十步距离,逐渐缩短为六步,三步,直至最后一步。
昆仑宫晒了一日的荷花在微风吹拂下纷纷凋谢,洁白和淡粉的花瓣在地上飘动,徐夙隐在台阶下蹲了下来,宽大的衣袖擦过带有残香的花瓣,他将她垂在鬓边的乌发别至耳后,沉静的眼眸中始终只映着姬萦的面孔。
“我永远不会看不起你。”他说。
“……你的永远还真多啊。”姬萦哑然失笑。
她又想哭又想笑——可分明没有使她快乐或悲伤的事情。在徐夙隐身边,她似乎总是很快乐,亦或很难过。
她曾经不懂得那快乐和难过的意义。
就如她不懂得忽然的接近,心如擂鼓是为了什么。
是居云告诉了她。
当藕片在石板上炙烤的时候,她忍不住请教居云:“喜欢有很多种,你是怎么分辨女人对男人的喜欢的?”
“很简单。”居云笑道,“只要你喜欢上一个人,就一定会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你的很多种喜欢里面,只有属于他的那一种,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她只是姬萦,而他只是徐夙隐该有多好。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父亲注定要兵刃相见,你会站在谁的一边?”
姬萦看着他就在眼前的眸子。
徐夙隐取下了缠绕在手腕上的红线,随着他的双臂将她缓缓环绕,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淡淡药香。
赤红的棉线戴上她的脖颈,带着徐夙隐脉搏温度的金母元君静静坠在她的锁骨下方。
他看着怔愣的她,凝目微笑。狭长幽香的花瓣和他的黑发在风中相伴起舞。
“我早就做过选择了。”
第090章 第 113 章
金母元君重新回到姬萦胸口, 残留的体温似在鼓吹她将这股心意一吐为快。
就在她犹豫着将要开口的时候,宫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鼓鸣。
姬萦猛地站起身来,朝鼓鸣处看去, 一抹黑烟正越升越高——埋伏在城内的死士成功点燃了粮仓!
昆仑宫内的欢声笑语一滞,又惊又疑的蛮族陆续走出宫殿,聚集在平坦宽阔的月台上。姬萦拉着徐夙隐, 弯腰躲藏在凉亭后的草丛中, 看着一匹宫外的骏马用最快速度赶到昆仑宫前,马上的人跌落在地, 慌慌张张地踉跄向沙魔柯,口中大声说着什么。
沙魔柯面色大变,在人群中用朱邪语大喊大叫,似乎是在寻找姬萦二人的身影。
居云面色无措地站在沙魔柯身边,不知说了什么, 被沙魔柯大声呵斥。
与此同时,北边的城门传来了巨大的轰鸣, “咚——”, “咚——”迟缓而沉重的敲击声,是攻城槌撞击城门时特有的声响。
沙魔柯等三族首领大声指挥,众人慌张赶回自己的防守岗位,月台上片刻间便空无一人。
短短片刻, 居云生辰宴的欢乐气氛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战争的硝烟和残酷。
一队正在搜寻姬萦的宫中卫队, 越来越靠近凉亭。
姬萦握住藏在脚旁的剑匣。
“准备好了吗?”
徐夙隐沉稳点头。
“相信我, 跟紧我, ”她说,“只看着我。”
她冲出凉亭后的草丛, 在卫队措不及防的时刻便杀入之中!飞舞的剑匣在姬萦手中化为一把巨大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所到之处,是敌人的鲜血,敌人迸裂的脑浆,以及势不可挡的威力。
徐夙隐手握腰间佩剑却无用武之地,姬萦走过的地方便是安全的地方,这些寻常卫队,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姬萦清之一空。
“章合帝住在未央宫,朝这边走。”
姬萦收起染血的剑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条最近的道路。
偌大的皇宫,迷宫般的小径,对她来说都不是问题。就连宫内的一花一草,她也无比熟悉。
徐夙隐跟在姬萦身后,看她毫不犹豫地前进,但也只以为是这段时日以来她在宫中调查的成果。
姬萦以最快速度赶到未央宫,却发现殿内空无一人,章合帝已经不见踪影。
这是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三蛮在姬萦之前找到章合帝,并转移了他的所在。章合帝一旦与三蛮主力汇合,再想刺杀就难了。
“转移章合帝的卫队一定还没走远——”姬萦眉头紧皱。
远离城门的皇宫中心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如果她是沙魔柯,章合帝作为有力筹码,一定是放在离他最近却又相对安全的地方以掣肘攻城的汉军。
一旦天京北门失陷,皇宫北边的麒麟门就是第二个目标。因而沙魔柯最有可能藏匿章合帝的地方就是麒麟门附近的宫殿群!
姬萦的想法和徐夙隐不谋而合,两人正要赶往麒麟门,却在未央宫前的宫道前与神色不安的居云狭路相逢。居云的女奴立即挡在居云身前,拔出弯刀与姬萦对峙。
与女奴显而易见的敌意不同,直到此时,居云看着姬萦和徐夙隐的目光中仍有一丝希望。
事已至此,姬萦反倒没有犹豫了。
她朝居云走了过去,在女奴的弯刀威逼下又停下了脚步,她看了一眼女奴手中的弯刀,又看向居云:“太好了,你没有事,我正担心你呢。到底是谁在攻打天京城?宫里全乱套了——”
她脸上的惊喜和困惑,都恰到好处。那是她困居在白鹿观时,日日揣摩试探人心,观察他人喜怒哀乐的成果。
居云审视着姬萦和徐夙隐脸上的表情,相比起姬萦的一目了然,徐夙隐的神色比以往更难捉摸。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姬萦脸上。
“你们的宰相打破了约定,突然袭击了我们的城门——”居云试探道。
“这不可能!”姬萦皱起眉头,断然否定,“宰相既然派我们来和谈,又怎会突然袭击!宫外的敌人已经确认真身了吗?”
“狡辩!你们汉人,不安好心!”女奴抢在居云之前,用生疏的官话怒斥道,“我们的将士看到了,敌人的旗帜,敌人的面孔,都是你们的人!”
“你欺骗我们,我要杀了你!”
女奴握着弯刀向姬萦冲来,居云甚至来不及阻止,就在一个眨眼之后,她以为会有危险的姬萦,已经放倒了女奴。
姬萦一个用力,女奴手中的弯刀落了下来,她一脚将其踢远,仍保持着制伏女奴的动作,眼睛却看着居云。
女奴在姬萦手下挣扎,用朱邪语叫喊着什么,或许是咒骂,但姬萦并不关心。她现在唯一需要在乎的就是皇帝的下落,其次才是居云如何看,居云如何想,居云如何做。因为居云或许就是他们找到章合帝的重要线索。
居云见姬萦没有伤害女奴,犹豫片刻,开口道:“如果你们真的不知情,宴会上……为什么会突然不见了?”
姬萦终于等到她问出这个问题。
“你还记得我们在百想池边说的话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居云的问题,而是用话语将居云带回了那个她亲口承认自己是友人的下午。
挖藕的乐趣,烤藕的香甜,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之间的心事密谈,曾经漾起过的波澜,一定在心间还留有痕迹。
居云眼中果然有动容出现。
“你说的那种独一无二,我原本以为我并不具有,直到今日你起舞之时,我才意识到是我一直没有察觉罢了。”
姬萦的话语对徐夙隐而言晦涩难懂,但对居云来说,却再清楚不过。
“我不知如何面对……所以才会匆促离场。”
最好的谎言,是真假混杂。
这就像一盘打翻在地的红豆绿豆,即便明知有异色存在,但却难以将其剔除干净。
居云的目光从姬萦和徐夙隐的脸上扫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哀伤。
从误以为单相思,到如今的两情相悦,她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许久后,她说:“……我信你。”
姬萦松开女奴的手臂。
“虽然宰相属意和谈,奈何朝廷中却有许多主战派。这次突袭,想必是他们的擅自为之。我有把握说服宰相退兵,但在此之前,我需要找到我们的陛下,确认他的安危——若陛下在混乱中有个万一,和谈一事,就真的再无希望了。”姬萦恳切道。
“……你们的陛下在问天阁里,跟我来。”居云说。
“公主!”女奴瞪大眼睛。
居云已经率先朝前走去,女奴迫不得已跟了上去。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就连姬萦她们所踩的地面都在震颤,北门轰然倒下,难以计数的脚步声和嘶吼声,如潮水一般涌向皇宫以北的麒麟门。
“姬萦——”徐夙隐忽然叫住她,沉着地说道,“你去麒麟门,我跟居云走。”
“我跟你一起去。”姬萦说。
“不,你必须出现在宫门前。”他说,“这是我们提前就说好的。”
只有如此,章合帝死亡之后,徐籍才没有污蔑她的把柄。他要将花团锦簇的未来留给姬萦,而千古骂名留给自己。
他短暂的一生,如此才算物尽其用。
徐夙隐用坚决的目光催促着姬萦,直到她终于转过身往麒麟门方向赶去。
居云并未阻拦姬萦的离去,她只是心生羡慕。即便她不知道他们提前说好了什么,但也不影响她本能地察觉到,那是独属于徐夙隐对姬萦的体贴。
“我们走吧。”目光转向居云时,徐夙隐的神情恢复了平静。
居云咬住嘴唇,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夕阳已经从天空坠落,三人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血上。
徐夙隐看着居云身边的女奴指着宫道上遗弃的马匹用朱邪语说了什么,而居云摇了摇头,眼神并未看他。
他们用了两炷香的时间,从未央宫到麒麟门外的问天阁。
听着不远处传来振奋的汉人嘶吼声,徐夙隐想象到了姬萦在敌军之中无人能敌的飒爽模样,他的唇边不由扬起一丝笑意,而居云则神色复杂地看着这样的他。
章合帝的确就在问天阁中不假,但她带他来此处,却是为了引他落入包围圈。
因而,姬萦离开的时候,她并未阻拦。
只要擒住徐籍的长子,就有了和徐籍谈判的资格,哪怕不能再重启和谈,至少也能令徐籍退兵,减免此次战争的伤害……
“走吧,你们的陛下就在里面。”居云说着,要往阁中走入。
一把锋利的宝剑,横在了她纤细的脖颈边。
徐夙隐的神情依然如旧,就连唇畔的那缕笑意,似乎也没有消失。他对惊恐怒喝着的女奴视若不见,对居云问道:“里面有多少人?”
“……什么?”居云一时没能将他的话语和现实联系起来。
“你打算用来包围我的守卫,一共有多少人?”徐夙隐再次问道。
她的谋算,她的挣扎,他一眼便已看穿。
居云好像是第一次认识真正的徐夙隐,他眼中的平静,更像是看待一草一木那样无动于衷的冷漠。
她在他眼中,或许连一草一木也赶不上。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颤声问道。
“你在看姬萦剑匣上的绑带时,变了脸色。”徐夙隐轻声道,“应该是看见了上面的新鲜血迹吧。在我让姬萦去麒麟门,而你并未阻拦的时候,我就猜到你应该是想利用章合帝身边的护卫将我拿下,作为逼宰相退兵的筹码。”
“只可惜,你对宰相并不了解。”他说,“你的谋划注定徒劳无功。”
他漠然的神色,让居云感到一阵胆寒。
“……你既然知道这里有陷阱,为什么还要跟着来?”
“因为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徐夙隐唇边的那缕笑意有扩大的迹象。
千古骂名又何妨,只可惜,史书上他和姬萦再也没有并排而列的机会。
他保持着长剑横在居云脖颈上,推着她走入了高耸的问天阁中。
阁内景象,谁也意想不到。
地上到处都是瓷器的碎片,散落的箭矢。半人高的香炉球倾倒在地,火焰顺着纱帘向二楼蔓延,三蛮的横尸到处都是——地上、楼梯上,一剑插进胸口钉在墙上;躺着,趴着,三三两两地堆叠着;入目所及,到处都是刺目的鲜血,血迹甚至飞溅到阁楼之上。
血腥臭和焦臭味混杂在一起,充斥在问天阁中。
火势最为严重的暖阁中,阵阵黑烟掩映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章合帝,五个前后贯通的剑窟窿打湿了明黄的布料,已看不出丝毫生机。翻倒在侧的灯笼顺着坠落在地的纱帘燃烧,橘红的火焰攀上了他后背的五爪金龙。
珠帘忽然一动,一个浑身染血的人影从中走了出来。徐夙隐下意识地握紧了长剑,但转瞬,剑身就因失力而倾斜了。
居云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走出的姬萦。
姬萦的右手提着沉重的剑匣,不知喷溅了多少人鲜血的绑带,已被彻底染为赤红,而她的左手,提着剑匣中延熹帝赐给她的宝剑,闪烁着寒光的剑身上流淌着章合帝的鲜血。
她看着徐夙隐,粲然一笑,面庞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宛若盛开的红梅。
“我怎会让你一人背负骂名。”
徐夙隐的心脏像是被猛地一撞。
居云的目光望着燃烧的暖阁,忽然之间醒悟了一切。
“你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你们来,不是为了和谈,是为了杀你们的皇帝?”
居云不愿相信这残酷的事实,她多么希望姬萦能够否定她的猜测,但姬萦和徐夙隐,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是我的原因,才导致了今天你们的偷袭成功?”居云颤声又问。
姬萦朝她走来,而她身边的女奴,毫不犹豫地挡在了自己面前,以脆弱的肉身和一把小小的弯刀,誓要用生命来保护她——保护着因愚蠢和天真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她。
“难道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吗?”居云心痛如绞,却仍带有一丝希望。
姬萦并未继续前进,而是蹲下身来,平视着居云悲痛的瞳孔。
“今日之后,无论别人怎么指责你,都不要去听。”
“仇恨也并非一无是处,带着对我的恨意,继续活下去吧。”
她说。
居云在惊愕的表情中被打晕,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姬萦对正要暴起的女奴说:“带上你的主人去找沙魔柯,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了她。”
女奴犹豫片刻,憎恨的目光从姬萦脸上剜过,随即背起昏迷的居云往外走去。
姬萦把剑匣背回背上,将宝剑换到鲜血淋漓的右手握住,干净的左手伸向沉默不语的徐夙隐。
徐夙隐看着她的手,缓缓伸出手去,还未来得及握住,便已经被等不及的她反手握住,粲然一笑。
姬萦拉着他的手,走出火势越来越大的问天阁。
他们在宫道上找了两匹被人遗弃的马,直冲战火最为猛烈的麒麟门。随着以一当百的姬萦的加入,青隽军们士气更加振奋,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三蛮守军转瞬便开始溃败。
水叔和徐夙隐汇合,一边掩护着徐夙隐一边向逃走的三蛮士兵射出利箭。
徐夙隐正要去襄助姬萦,一个耀目的身影忽然先他一步冲了出去。
“姬萦,我来助你!”
身穿赤色铠甲的徐天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冲入战场,一把银黑色的钩镰枪使得出神入化,接二连三挑起敌人头颅。
姬萦几次骑马冲破敌人的列阵,打碎了敌方重新集结的希望,许多暗箭或是被背上的剑匣挡落,或是被徐天麟一枪斩落,姬萦朱红色的灼灼身影,像是从日夜交替间徐徐升起的太阳,让无数人情不自禁地围绕在她身旁。
而意气飞扬的徐天麟,就是她身边拱卫的金乌。
他除了用这条残命为她铺路以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
他想不到。
她将他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记在心中,并为此感动,予以远超他所付出的回报。她哪里知道,他这条命,原本和她救起来的那只乌鸦一样,本应该在无人问津中默默死去。
是她的出现,让他触摸到了蓝天,感受到了温暖,让一直担负着他人期待和要求而活的他,首次出现了想要为自己活下去的念头。
乌鸦尚且能衔一支花来还,他所能做的,不比那只乌鸦更多。
他可以为她粉身碎骨,可以为她身败名裂,但他却连长久的陪伴都难以做到。
他只会是幕僚,也只能是幕僚。
他应该满足了,不能再奢望更多。
强忍多时的咳意在这时冲破了他的喉咙,他低头不断咳嗽,回避了战场上那两人并肩作战的和谐一幕。幼年时,他要避着生母咳嗽,成年后,他又要避着水叔咳嗽,再后来——他努力不在姬萦面前咳嗽。
他从未自由活过,甚至从未大声咳过一次。他宁愿不要这轻易链接他人苦难的情感,或是丢弃那总是一瞬看透结局的理智,这样一来,他至少可以少去一半的痛苦。
在这筛锣擂鼓的战场上,他终于放纵地咳了一次。
当手帕移开嘴唇的时候,雪白的巾面上多了一抹鲜红,他怔怔地看着那抹红色,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平静。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既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又怎么会为之悲痛呢?
他在水叔察觉之前,先一步收起了染血的手帕,复又看向姬萦和徐天麟默契十足的身影。
姬萦所在的地方,渐渐变成了战场中央,她越是悍不畏死,敌人便越是恐惧,而她的同袍也被她的英勇无畏所感染,即便她并没有指挥权,却有越来越多的青隽士兵随着她的剑尖所指一同冲锋。
当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晖也被夜色吞没,黔驴技穷的三蛮终于敲起了撤退的鸣鼓。
无数三蛮败兵狼狈地向南城门逃窜,姬萦则率领着万人之众驱赶着他们。直到此时,一直在中军指挥的张绪真才终于现身,他的亲兵气势汹汹紧随着他的冲锋,写有“张”字的蓝色将旗高高挥舞在空中。
当最后一个三蛮踉跄地逃出城门,姬萦身边的青隽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时隔一年,大夏的皇城终于回到夏人手中。
即便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姬萦充当使者的真正任务,但在他们眼中,以身涉险的姬萦毫无疑问也是光复天京的大功臣。无数的青隽士兵汇聚过来,他们脸上的血迹未干,却已经绽放开了与有荣焉的激动笑容,姬萦艰难地婉拒了他们要将她抛起庆祝的动作,小心地护住背上的剑匣,逆着人群往回走,试图找到徐夙隐的身影。
“姬萦!我们终于赢了!”徐天麟拉住姬萦的肩膀,兴奋说道。
姬萦敷衍了事,继续往回走去。
“你在找谁?”徐天麟大声说道,追了上来,“跟我去见父亲吧,他一定会重赏你的!”
张绪真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明萦道长,宰相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义兄在说什么?这天京城都打下来了,姬萦的任务自然完成了。”徐天麟皱眉道。
张绪真却只看着姬萦,直到她点头回答:“宰相派人去问天阁看看就知道了。”
张绪真闻言大喜,格外亲热地拍了拍姬萦的手臂,意味深长道:
“那愚兄就在这里预祝明萦道长拔宅飞升了。”
徐天麟疑惑地看着两人。
“我要先换下身上的衣裳,再处理一下伤口。今晚我住哪里?”姬萦问张绪真。
“宫外所有无人的宅邸,任你选择。”张绪真爽快道,“最好不要离皇宫太远,今晚必定会有一场庆功宴。”
皇帝不在,宰相却要在宫内开庆功宴。如此僭越的举动,周围之人却都觉得理所当然。
姬萦当然不会自讨没趣说些什么,她拱手行礼,借口要去疗伤,匆匆离开。
她在麒麟门外找到徐夙隐和水叔,徐夙隐的面色似乎有些苍白。
她虽然有更要紧的事情,但还是翻身下马,担忧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或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这样的大事吧。”徐夙隐轻描淡写道。
“我有事和你商量。”姬萦说,“张绪真允我在宫外自由挑选宅邸入住,哪家适合掩人耳目秘密行事?”
徐夙隐略一沉吟:“城南果子巷的曾家,角门四通八达。”
“走。”姬萦果断道。
他们各自上马,由徐夙隐领着向果子巷而去。
被三蛮杀空了的天京城,沿途都是门户大开的死寂民房,到了果子巷挂着曾家牌匾的宅邸,姬萦率先踏进了大门,转身对水叔说:“水叔,我和夙隐兄在花厅有要事相商,劳烦你在外望风,切莫让任何人接近。”
水叔从她脸色上看出事关重大,哪怕是越过他的主子发话,他也还是点头领了命令。
“是怎么了?”徐夙隐不禁问道。
姬萦拉着他走入花厅,随后关上了门扉。
她取下背上的剑匣,轻轻放在地上,目光凝视着徐夙隐的眼睛。
她依旧牵着他的手。
“无论前方是鲜花着锦还是烈火烹油,只要想到与你一起,我便毫无恐惧。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样?”
她炙热的体温顺着两人相连的五指传递过来,徐夙隐的视线落到姬萦脸上,从她瞳孔中看见了自己虽死无悔的决绝。
他有资格给出的承诺并不多,恰好这是其中一项。
“我亦如此。”他毫不犹豫。
姬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松开他的手,将剑匣平放到了地上。
徐夙隐刚想发问,剑匣在他面前弹开。
整个剑匣内部原本放长弓和宝剑的地方被掏空,腾出了一个足以容纳成人的空间。章合帝挤在剑匣之中,身上的匈奴衣装已经被鲜血打湿,他嘴唇发白,已然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
“要是因为徐籍背负这千古骂名,我们岂不是太吃亏了?”
姬萦笑道:
“杀与不杀之外,其实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