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不用费心计算心率了——阮小七这厮大变活人,直接把她吓到心率两百七,歇了好久才缓过来。
她默默估算了一下阮小七的状态,发现这个人肉划船机工作的时候,呼吸频率一点不变,估计心率不超过100!
……只能说天赋异禀。
匀称流畅的肩膀和手臂,发力时,饱满的肌肉规律地鼓动,皮下血管若隐若现。
阮晓露不禁感慨,这胳膊长自己身上多好!
不过她还是注意到,阮小七摇船时,肱二头肌肱三头肌鼓得鹤立鸡群,快倒是快,但背阔肌和斜方肌用得不多。
划船是全身运动。过分使用手臂力量,有背部受伤的风险。
“小七。”她职业病犯,忍不住说,“你手臂不累?”
阮小七懒洋洋说不累,他还能更快哩。
阮晓露摇摇头,告诉他:“你现在年轻体壮不觉得。等到老,腰背废掉,有你受罪的。”
阮小七死皮赖脸地嬉笑:“谁到老不受罪哩?”
阮晓露白他一眼:“跟着我的手,来,从腿上开始用力。”
阮小七有点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头上小花娇羞一摇:“姐,我从小会划船,比你学的还快呢。”
“你照我说的试试嘛。”
事实证明,后世无数运动学专家总结出来的标准姿势,比阮家“天赋异禀”的土包子自己摸索出来的姿势,科学了不是一星半点。
阮小七别别扭扭地换了发力方式,试了两下——
“直娘贼,好爽快!”
的确如小六所说,不仅是手臂,从头到脚都调动起来了。
以他多年的水战经验来看,这种姿势对爆发力要求不高,但续航能力极强,能让他运动个一天一夜都不酸手。
速度倒是没以前那么快,但阮小七是谁,就算用脚趾头划船,普通人都追不上。
“姐,你这法子,哪里听到的?”
阮晓露眨眼:“我想出来的。”
阮小七不信。
她表示爱信不信:“我从小跟你们一块在水泊里抓鱼,还不能有点心得了?”
阮小七哀怨:“那你不早告诉俺!你装傻!”
“谁让你们兄弟常年不着家,”阮晓露堵回去,“没机会闲聊。”
阮小七沉默,嘿嘿乐两声。
*
石碣村很快就到,日头还未过午。
重回旧家,恍若隔世。
鸡鸭地上走,鱼虾水中游,乡亲们辛苦奔波讨生活。一切仿佛没变。
由于上次官兵捕盗失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绕着石碣村走。村里反倒更祥和了,大家脸上都笑呵呵的。
到了市镇,阮小七躲在个相熟的客店。阮晓露严令他不许出门。
“放心,俺今天就在这儿屁股生根!”
阮晓露欣慰地发现,自己这个姐姐威望渐长,小老弟开始对她言听计从。
今日集市,牛大夫应该在集上出诊。她看准了方向拽开腿。
偶尔有人认出阮家小六。她按照设计好的口风,说因受兄弟牵连,不堪官兵滋扰,已经和老娘搬到邻府。大家深信不疑。
至于这段话里的漏洞……在古代,搬了家就属于老死不相往来。阮家小六头上又没赏钱,没必要深思。大家都忙着呢。
牛大夫果然正在坐班。惯常的规矩,穷人诊金减半。摊子前头围着一圈人。
阮晓露挤进去问,被小僮赶出来:“上门出诊?过两个时辰再来吧!我师傅忙着呢!”
名医不好约。哪怕只是口碑不出二十里的村级名医。
阮晓露统筹时间,先去把几位喽啰大哥托她的事给办了。
喽啰们当她是神奇女侠,初次接触,不敢乱使唤,托的事都很容易。去东家买点东西,去西家寻个人,如此种种。
办完事,阮晓露回到歇脚的茶酒客店。
还好古代没有人脸识别,她给阮小七扔了块布,让他假装发疹,包了头脸,这就轻轻松松地跟他自己的通缉令擦肩而过,混进去开了个房。
阮晓露觉得这也太容易了。梁山那帮大哥们因为害怕被抓,成天不敢下山进城,未免有点有失英雄气概。
这想法只持续了一个时辰,她就被啪啪打脸。
一进门,只见那客店掌柜鼻青脸肿,扑在门口涕泪横流。
“好姐姐,好姑奶奶,您的兄弟喝多了,正发酒疯,帮帮小人——”
阮小七一身酒气,横着走出来。包脸的布早没了。
“这是酒??——这是马尿!你这黑心掌柜,尝尝爷爷的拳头……”
咚!咚!
那倒霉掌柜被怼到门口,撞得晕头转向,一睁眼,墙上一张官府通缉令,纸面上一个棱角分明的莽汉,头戴一朵小花儿,朝他龇牙咧嘴。
“阮小七,悬赏金额一千贯”。
那掌柜捂着心口,看了看墙上的纸片人,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真人——
“看什么看!”阮小七也有点心虚,一把薅下自己头上的花儿,“这上头不是我!你看像吗?有半点像吗?有半点像吗?”
掌柜的迫于阮小七淫威,哭丧着一张脸,连连道:“不像不像,半分不像。客人您慈眉善目,平易近人,哪……哪像这画儿上那么粗俗丑陋,凶狠狰狞……”
扯谎用力过猛,阮小七登时怒了。
“你说谁丑?说谁狰狞?俺是梁山上响当当的好汉,你凭什么诋毁俺?!”
这么直白的自爆还真不多见。阮晓露当机立断,叫道:“泼猴,给我住手!”
上前一薅,粗暴地将阮小七薅到一张方凳上,脑袋往桌上一按。
阮小七正好酒意上来,顺势趴在桌上,打起了鼾。
阮晓露深呼吸,无比希望自己手里有个记忆橡皮擦,擦掉这可怜掌柜的一分钟记忆。
第一次下山就让人扭送官府,也太逊了。她一边飞速想办法,一边尬聊。
“额,那个,小哥啊,其实……”
那掌柜愣了半天,吐出两个字:“梁山?”
“小哥,我看你也识几个字。你瞧那通缉令上的小字写的什么?——捉拿送官,才有赏钱,重点是‘捉拿’两个字。你得真的把他五花大绑地送到衙门,才有钱拿。否则官兵白跑一趟,还要赖在你店里吃吃喝喝……”
絮絮叨叨一番,那掌柜却好似没听见,忽然如梦方醒似的,弯下腰朝她连连作揖。
“若真是梁山来的好汉,您放心,小人绝对不会声张。但小人斗胆,想向女侠打听一个人——故旧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此时是不是在梁山落草?”
阮晓露倏然警惕起来,低声道:“你打听这个人干什么?”
掌柜的正色,拜揖道:“小人名叫李小二,出身东京,多年前吃官司,蒙林教头搭救,才得以清白脱身。后来小的在沧州开店,又逢恩公林教头刺配在彼,又得以重见恩人。有一日小的无意间听到有人密谋要害林教头,赶紧对他说了。过几日就听说,林教头烧了草料场,杀了数名官差,逃走在江湖。小的在沧州也安不得身,几经漂泊辗转,在此落脚。又听人传言,林教头眼下在梁山落草……”
阮晓露越听越惊讶。林冲多年前随手做的善事,解了她今日燃眉之急。
“……因此小人知道,”李小二道,“上山落草的未必是恶人,也有不少有苦衷的。女侠您别担心,小的今儿不报官。”
阮晓露如释重负。
“但是,”李小二扭捏,“这撞坏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阮晓露抢着说:“我赔我赔,还有你今儿的医药费,都赔!”
*
下山一趟,好处没捞到,先赔了人家五贯钱,把从梁山上带来的经费全用光。
阮晓露越想越气,回头看阮小七,还趴在桌上呼噜。
踢了他两脚,没反应。
自己这一母同胞的便宜弟弟,原本性格直爽,讨人喜欢;就是从小跟着哥哥们“大碗喝酒”,酒量还十分感人,喝醉了,吵架打人是家常便饭。
眼下到了梁山,更是喝得没节制,没人管。
在梁山上,他喝高了耍酒疯不怕,自有别的好汉收拾;这下了山,再如此忘形,迟早把他自己给送进去。
再者,就说他喝醉了不长眼,这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咋办?
就说咋办?
生命危险啊!
阮晓露觉得不能这么算了。找到掌柜李小二,跟他又说了几句话,讨了一顿饭,算还酒钱,收拾褡裢出门。
*
阮小七醒来,头昏脑涨,看看日头,猛省:“我姐呢?”
李小二瘸着腿出来,愁眉苦脸:“您老喝醉酒耍疯,追着你姐姐打,惊动了做公的。她为了不教你暴露,往梁山泊方向跑了,至今未归哩。”
阮小七一下子脸白了,喝的酒往下三路走,当场有点虚。
“俺——俺又耍酒疯了?”
李小二道:“可不是。你姐姐劝你别喝太多,你骂她个狗血淋头。”
阮小七拼命搔头。不记得啊……
但是耍酒疯这事,要是事后记得,那也不叫耍酒疯了。
他抄起行李就跑。
天气愈发闷热,逐渐下起细雨。
阮小七跑出一腿的泥。一路跑,一路留意。没有小六的踪影。
阮小七渐渐心慌。自己下山本来就是偷溜的。要是因为自己把小六陷进去,回去怎么跟老娘哥哥交代?
还有请大夫的事,也耽搁了。老娘还盼着呢!
忽然眼前一花,路边发现一只布鞋。
他一眼认出来,颤声叫:“小六!小六姐?你在哪?”
路过一个公人,见他形迹可疑,上去盘问了几句。阮小七一拳把人撂倒,飞快逃窜出村。
没头苍蝇似的找到快天黑,树影婆娑。阮小七愈发心慌,摔了几个跟头,头上花儿都掉了,最后连滚带爬地来到水泊边,看着空荡荡的小船,鼻子一酸,哭了。
“姐姐啊你千万别有事,俺以后不喝酒了还不成吗……俺、俺对天发誓,以后不喝了!再喝是王八!老天爷你饶了俺吧!阿弥陀佛,俺知错了!”
……
捶胸顿足好半天,又寻了一番,坐在水边喘气。
雨越下越大。忽然,听到远处窸窸窣窣的人声。
阮小七一跃而起。
在一处很隐秘的芦苇丛里,发现了簌簌发抖的一个人。
“姐!姐是你吗!”
阮晓露被他一把拉出来。她使劲揉眼睛,揉出一双红眼圈。
“小七,我差点见不到你了!呜呜……几个公人追我,我快跑死了……”
这故事当然是编的。她跟李小二对了口词,出了客店之后故意躲起来。雨天路滑,阮小七寻了多时才寻到这里。
但是她这泪掉得真情实感。她腿都蹲麻了!
“不说,不说,有俺呢,安全了。别想那些事了。”阮小七把她搂在胸口,呜咽着拍拍后背,“都怪俺不好,俺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俺真是……你、你揍俺!”
他主动贴上半边脸。阮晓露可不敢再鸡蛋碰石头。
她幽幽地道:“你喝太多了。”
“是,是,都是俺的错。俺不该……俺……”
阮小七想起刚才自己心急火燎,病急乱投医,朝各路神佛发的一大堆毒誓。再看看眼前蔫头耷脑、但全须全尾的姐妹,有那么一丝丝后悔。
但阮晓露没给他后悔的机会,拍拍他肩膀,温柔地说:“但你方才发的誓,我都听见啦,也算是将功补过。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你以后别再酗酒,这事我永远不怪你。”
阮小七怔了一怔,“俺……”
恰好此时天空明亮,一个炸雷,劈开无边水泊。
轰隆——
阮小七肃然,正色道:“没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俺发誓!你回头让哥哥们都监督着!如若再犯,天打——”
“好兄弟,”阮晓露给他戴个斗笠,微笑,“回吧,天黑了。”
阮小七茫然:“牛大夫……”
“已经说好啦,让他在村子凉亭里等——瞧,人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