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这次是五花大绑, 脚上也栓了链子,再不给耍滑的空间。
祝彪亲手锁上牢门,钥匙挂在自己腰上。
“哼, 原本看你们本事了得的,也算是条汉子, 这才客气一点儿。再起歪心思, 割了你们头,送到梁山去!”
阮小七指着石秀, 笑道:“我倒罢了,他不是梁山的, 你别乱往俺们山上扔垃圾!”
石秀抹掉鼻子里的血, 急了, 跟他吵:“老爷就是要投奔梁山去的!戴宗的举荐信都送到了!不是在这鸟庄子耽搁, 如今早就坐交椅了!”
阮小七被绑着, 无法挥手以壮声势, 只能跷个脚, 表示不满:“那老子天天断金亭揍你, 揍到你下山为止。”
两人吵个没完,祝彪连连冷笑,“把嘴也堵上。”
忽然目光一转, 锁定那个“女匪”。
“把她带出来。”
阮晓露被带到一间小屋。庄丁见她是女的,给了点“优待”, 只捆手,没绑脚,大概觉得她跑不远。
麻绳硬硬的, 硌得她胸口极其不舒服。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怀里的三张军功券, 晁大寨主亲手交代下的跑腿任务。
只为给山寨找一批酒,结果落到这步田地。要是梁山开年会,年终评选倒霉之星,今年阮姑娘稳拔头筹。
她一个趔趄。祝彪一把扯住她身上绳子,开门见山。
“扈成活着吗?”
阮晓露双眼骨碌骨碌转,向下使劲看自己鼻尖。
祝彪这才想起什么,又扯开她堵嘴的布。
“扈大郎与我自幼一起长大,”祝彪低声道,“前日偶然误伤,我也后悔。你告诉我他在何处,我去延请名医,给他疗伤请罪。”
阮晓露舔舔干裂的嘴唇,瞄一眼祝彪的眼睛。
“我可 以告诉你他死在哪儿。你能把我放了吗?”
祝彪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兴奋,随后又是阴云密布,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说辞。
“你们绿林不是最讲义气么?”祝彪鄙夷道,“能眼睁睁看着朋友伤重而死?还拿他跟我讨价还价?”
阮晓露不说话。今日三个法外狂徒闹了一通越狱,祝彪显然措手不及,鼓着气势,但眼里满是焦急。
而且听他话中之意,他以为扈成早就跟梁山好汉暗通款曲,成为莫逆之交——其实根本没有。扈成第一次接近梁山,是在济州府的李小二酒店里,充当人肉运钞车给她送钱,而且还鬼鬼祟祟的,生怕人看见……
阮晓露突然悟到什么:“你一直在监视扈成!”
“休要打岔!”祝彪耐心一点点耗尽,“你以为这还是在你们土匪寨,让你耍小性儿吗?你不说,我有的是方法让你开口!先剥光了在庄子里示众!如何!”
他盛气凌人地捏住她衣领,阮晓露猝不及防,吓一身冷汗,眼看祝彪的脸近在眼前,居高临下的一双眼里亮出无数戾气。
奈何不了那些五大三粗的土匪汉子,还提溜不动一个普普通通的土匪娘子?
阮晓露本能地往后缩,心里权衡不定:是服软呢,还是再来一遍“梁山警告”?
待要开口,小窗外映出一个高挑的影子。
“三郎?”
是个清冷的女声,语调微有不悦。
“听说三郎庄上擒到女匪?这是在做什么?”
祝彪吓了一跳,慌忙整理一下脸上的表情,把阮晓露丢开三尺。
“是、是这女匪不要脸,勾引我,想让我把她放了!三妹,好妹妹,你别误会啊……“
阮晓露:“……”
变脸够快啊?!
同时心中大大一跳。门外正是传说中那个又美又能打的一丈青扈三娘!
她深吸口气,豁开嗓子就叫。
“你哥——”
一团布重新堵上嘴。祝彪眼神凌厉,尖刀顶上她胸口。
和“梁山大军前来报复”相比,祝彪更怕的,显然是在未婚妻面前,被叫破他对大舅哥下毒手的事实。
阮晓露从他的眼神中感到寒意:要是你敢叫,老子真敢杀!
她只能气鼓鼓地瞪眼,不敢再做出动静。
扈三娘并未进门,转过半个身,门缝里看到一个婀娜矫健的影子,立在晶莹的月光下,好像雪地里一只敏捷的羚羊。
“既然是女匪,别让那些蠢汉看押,万一出点事,落人口实。”扈三娘语气淡淡的,“找几个婆子单独看守最好。”
祝彪收了方才的凶样,转个身,成了个风度翩翩少年郎,兜头跟扈三娘作个大揖,笑道:“三妹多虑。这女匪穷凶极恶,伤了我好些庄丁,跟男人也没区别。你要发善心,也不必用在这地方……”
扈三娘轻声打断:“哪有女子自愿做贼的道理?多半是被父兄丈夫牵连逼迫,不得已才栖身绿林。你休要心急,对她客气点,说不定人家能弃暗投明,站到你这一边。”
阮晓露嘴被塞着,被扈三娘这一句话说得百感交集。
她可不就是被自家三兄弟给坑上山的嘛!
祝彪何德何能,攀上这么一个清明通透的未婚妻,简直是用尽了他祖宗十八代的福!
不过扈三娘这第二句话,阮晓露可就不敢苟同。当土匪虽然破事儿多,但在这个混乱末法的世界里,有时候还只能靠暴力解决问题。退一万步,就算当反贼有千般不好,她也绝对不会跟伪君子祝彪跑到同一条战线上。
她在角落里安安静静,但祝彪显然还不放心,一直拦着扈三娘往里面看。
“三妹,”祝彪赔笑,“你我不几日就要成婚,现在见面……不太合适吧?”
扈三娘也笑了,仰头点亮门口一盏灯。
“打小一块儿长大,现在你倒懂规矩了?再说,捉了梁山贼寇这么大事,我凭什么不能过问?现在你就管我这么宽,以后可怎么办?”
这话虽是责怪,却也不乏亲昵。祝彪立刻顺杆子爬,堆笑道:“也是,也是,是我多嘴。不过咱们两姓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扈家庄还有我哥哥呢。”扈三娘又有些不悦,提醒他,“待我父亲百年,是他当家,不是我。”
“那是,嘿嘿。”祝彪腆着脸回,“你当我们祝家的家。以后大事小事都听你的——哎,今儿风真大,你冷不冷?快,把我披风穿上。”
这几句话甚是肉麻。倘若祝彪长着尾巴,此时已经摇成电风扇了。阮晓露苦于没法捂耳朵,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扈三娘又问:“我哥哥算来这个月该回山东,你可有他的音讯?”
祝彪诚恳道:“却是没有,许是又耽搁了。他可曾递信给你?”
阮晓露在后头皱眉。前几日,扈成低调闪现祝家庄,有那么五七个庄客小厮都见过他。想来这些人都已经被祝彪严令封口,所以他才如此自信地睁眼说瞎话。
祝彪又低声问了两句扈老太公的病情。扈三娘情绪低落,也低声回答几句。
祝彪轻轻搂过扈三娘,安慰道:“所以咱们早日成婚,既是他老人家的心愿,也能给老丈人冲冲喜。你刁难也刁难过了,考验也考验好了,别再多想生事,好好的过门,让我的泰山大人安心。”
扈三娘“嗯”一声,许久不说话。
两人邻庄长大,青梅竹马,一个挺拔,一个飒爽。单看背影,活脱脱金童玉女。
却是谁也看不出,其中一人,内里已成一团败絮。
天色渐明,有扈家庄庄客来拜见:“老太公醒了,叫着人伺候。”
扈三娘旋开披风,解缰上马。
“这几个捉到的人,都得好生养着。死了一个,咱们便是理亏。”她嘱咐祝彪,“让你庄子上的人做好梁山贼寇入侵的准备。不指望能大获全胜,至少,要打到他们不敢小觑咱们……”
当着下人的面,祝彪被未婚妻吩咐做事,脸上难免挂不住,又不敢表露,敷衍地“嗯嗯”两声。
“还有,”扈三娘道,“李家庄庄主李应,前几日演武被你误伤,你去道歉了吗?”
祝彪:“……”
“你这样磨蹭,万一梁山攻来,如何叫他助你?”
祝彪明显不耐烦:“好好,我今儿就去。你快回吧。”
扈三娘轻轻叹息一声,拍马而去——
托扈三娘的福,阮晓露被挪到一个废弃空房子里,象征性地栓在个柱子上,门口守了两个威武雄壮的祝家庄婆子,也不跟她罗唣,每天两次扔点水和干粮。
比起前番在地牢里男女混住,待遇提升不少。起码不用闻一群大汉的汗味,上厕所也不用让小七帮忙挡着。
但她心里并没有觉得痛快。有一股子气始终憋着,说不出来由,也找不到出口。
入夜,看守婆子睡了,门口呼噜声此起彼伏。
阮晓露用指甲在墙上画了个小人儿,低声冲墙嘟囔。
“你那男朋友不是啥好东西,但待你是真不错,见了你就摇尾巴,换我我也喜欢。不过呢,谈朋友是一回事儿,嫁过去是另一回事儿。你是不是早觉得这祝家庄跟你气场不合,所以才推三阻四,提出各种苛刻条件,迟迟不跟他完婚?但是你老爹病重,怕你守孝,误了大好年华,病床上大约没少跟你催婚。你哥是个憨憨,一年里有大半年不着家,也帮不到你什么……”
孤独是智慧的良伴。说着说着,她的思路慢慢清晰。先前乱哄哄时来不及细想的细节,此时慢慢拼凑到一起。
“祝彪为什么非要跟梁山贼寇作对?嗯,送分题。一是为了江湖声望,二是为了官府赏金。不然以祝家庄的规模,只靠田产收租,日子可过得有点紧吧。可现在庄子里关着三个,却为什么不迟迟解送官府请赏?因为……啊,是了,他要拿我们当证据,同时钉死了扈成通匪,把他也弄进去!
“祝彪可能原本想等成婚之后,再搞他的大舅子。但婚礼前夕,扈成带着俺们两个梁山草寇混入祝家庄查看婚礼用酒。祝彪发现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当机立断决定下手。两个贼人抓住了,扈成却失踪。所以他才那么着急,一次次询问扈成的下落……
“祝彪为什么要搞扈成?这题也不难。扈老太公病重,一旦他驾鹤西去,扈家庄就是扈成当家。扈成若是不走正路,跟反贼勾勾搭搭,被国家法办之后,扈家就只剩一个三娘。而三娘早晚是他的人。他便可以名正言顺,接收扈家庄的所有财产。
“而相邻的李家庄,听说也富得流油,庄主年老无子,又在演武时被祝彪误伤,病重在床。等他再一命呜呼……”
阮晓露心头敞亮,一巴掌拍在墙上。
“祝彪这绝户吃得挺爽啊!”
祝、扈、李三个庄子,结盟几十年,共同武装,对抗草寇。因此获得一定的自治权,从官府也拿了不少方便好处。先前几代人里,他们三足鼎立,都相安无事。
可是到了这一代,祝家连生三子,李家却无子,而扈家最厉害的是个女儿,且跟祝家三郎青梅竹马,早定终身。儿子做着走南闯北的高风险职业,很容易音讯全无,静悄悄地消失。
天平慢慢地往祝家倾斜。也许是祝彪一人的野心,也许是祝家父子四人共同的谋划。他们早就开始行动,趁着邻庄青黄不接之际,打算慢慢的把它们都吞并下来,独占资源和特权。
而他们梁山几个俘虏,只是这一盘大棋里的几个小棋子儿。
…………………………
阮晓露自言自语,一边推理一边骂。
“不成,我不逃了!我高低得亲口跟扈三娘说一声,她这小白脸不是玩意儿!”
忽然,房梁上传来一个尖细的人声。
“姐姐说得好!我就知道这祝家庄不是嘛玩意儿!”
阮晓露差点尖叫!
心脏一下跳到喉咙口,抬头看房梁,黑乎乎一片。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响,仿佛是——
耗子打架?
一个废弃空屋,有耗子也正常。
还是她幻听了?
再细听,周围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外头看守婆子的鼾声。
“甭着急。”那尖细的声音非男非女,似是中气不足,又像指甲刮铁,让人寒毛直竖,“她们听不到咱。”
阮晓露抖抖索索的站起来,手掌撑地时,碰到脚边一物。
软绵绵、滑溜溜。黑灯瞎火看不清,但指尖一捋,分明是一根油光水滑的鸡毛!
“啊,掉这儿了。”头顶上声音移动两步,“受累姐姐,这个还我。”
一阵妖风掠过,掌心的鸡毛徐徐飞走。
她思维混乱,慢慢道:“鼓上蚤时迁?”
第 112 章
她自己的声音在角落里回响。阮晓露一骨碌坐回地上, 长出口气。
既然是人,不是鬼,怕他作甚。
“是你偷了梁山的酒。”她上来就兴师问罪, “怎么干的,从实招来。”
时迁静了一刻, 窸窸窣窣的笑了。
“吃饭的手艺, 恕小人不能尽言——既然酒送到了,那石秀应该放出来了吧?姐姐可曾见着他?”
阮晓露骤然想起祝彪说的, “时迁有求于我,正好做个交换……”
还有石秀被关在牢里时, 朝狱卒发脾气, 说他们食言而肥, 不要脸……
起初她还纳闷, 时迁这个要啥有啥的神偷, 能跟祝彪求什么事儿。原来是要拿酒换石秀。
“好啊, 你跟石秀一伙。”她语气三分怒, “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啥破事儿?”
“姐姐息怒, ”时迁赶紧说,“我跟他也不熟,也是受人之托。石秀有个结义兄弟杨雄。我小时候学艺不精, 让人逮了,受累杨兄捞的我。这一次, 本是我们三个一起投奔梁山,让祝家庄截了胡。杨雄手上有命案,当时就被送官领赏了, 临走让我帮帮他兄弟……”
阮晓露趁他说得高兴,猛然站起来, 抬手够房梁。
摸个空。梁上嘛也没有。
“姐姐干嘛呀?”时迁已经挪到对角,细细的声音带着一丝笑,“小人惹您了?”
“……”
阮晓露假装伸个懒腰,又躺了回去。
“既然你听到我方才自说自话,”她若无其事地开口,“那你应该知道,祝彪涮你呢。他白收了酒,压根不打算放人。他手上的‘梁山贼寇’越多,到时陷害起他舅哥来,分量越足。他吃准了你一个通缉令满天飞的梁上君子,被他跑了单,难道还能去官府伸冤?”
这句话没收到回音。寂静持续好久,阮晓露怀疑时迁走了。
正当她合眼要睡,冷不丁听到时迁骂娘。
“要么说这小子不是嘛东西!”尖尖的声音怒气十足,“客户违约,按我们行规,往后他家每个月失窃一次,直到他践约为止!”
阮晓露比他还急:“那你赶紧去划拉东西呀,把他家偷空!”
时迁轻轻叹口气:“姐姐不知,这祝家庄倍儿难走,就是个大迷宫。小人在里头转了好几天,也没找对方向。如今走不动道儿,只能在此处猫着——姐姐有嘛吃的没有?”
阮晓露无言半晌,总算知道为什么时迁的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有气无力。
“我手边就有干粮。晚上我不饿,还没吃。”她想起刚才那根掉错位置的鸡毛,又不解,“咋不拿呢?——不对,这祝家庄几百户人家,天天开火做饭,饿不着你啊。”
“姐姐不知,”时迁细声答道,“这祝家虽然富贵,庄子里的佃户却是家家吃不饱饭。小人去讨食,没人肯给……”
“不是,”阮晓露悄声说,“你快饿死了,不告而取一下下,也不算缺德吧?”
“师门规矩,一个月只能开张一次。其余时间得自食其力,不可动用老本行。”
阮晓露大奇。这什么门派,梁上君子还搞一堆乱七八糟的规矩,是觉得单纯违法犯罪不够刺激吗?
她指指身边那包干粮:“恩准了,自便。”
时迁大喜,立刻道:“受累姐姐,抛上来给我。”
阮晓露无语:“不是,你是脚不能沾地,还是咋了?”
时迁伏在她头顶,依旧轻言细语:“您受累。”
阮晓露来了兴致,跟他杠:“自己下来拿。”
时迁轻声怪笑,声音从房梁一侧移到另一侧,然后慢慢下降。
阮晓露瞪大眼睛,在声源处左右搜寻,从一片黑暗里勾勒人体轮廓。
擦!
一声极轻的落地之声,正响在她身后。
“爽快!坦坦荡荡的多好。”她猛回头,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幸会……”
咦,身后空的。她伸出手,直接触到墙。
再急急扭头,身边的一袋干粮已经消失。
“受累姐姐赐饭。”时迁的声音依然在她头顶,角度分毫未变,“雕虫小技,您见笑。”
几粒饼渣落在她脑门。
阮晓露:“……”
低血糖会影响大脑认知,产生行为障碍。暂时不跟病人计较。
她叹口气:“还想让你帮我偷个牢房钥匙呢。”
时迁忙着进食,过了好一阵,才含含糊糊答:“我们行规如此,有恩必还。小人吃了姐姐的饼,自当听姐姐吩咐。再过十天,一定效力。”
再过十天黄花菜都凉了。扈三娘都姓祝了!
阮晓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你来去自如,那你能不能潜到扈三娘家,跟她说一下她哥的遭遇,让她认清祝家……”
“姐姐想得美。”时迁苦笑,“小人的身份摆在这,就算能跟她搭上话,她肯信吗?”
阮晓露想想也是。自己事先得知了时迁的业内声名,又对各种法外狂徒比较接纳,这才能毫无芥蒂地跟时迁聊上几句。换成白道英侠扈三娘,闺房里进了小偷,估计不等他开口说话,就一刀招呼上去。时迁饿了好几天,多半躲不过,天明就成死耗子。
就算他能嚷嚷几句话,没头没尾,没凭没据,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她长叹口气:“你老在这猫着也不算回事。他们这庄子修得跟迷宫无二,寻常人转来转去,都是死路。我行个好,告诉你个诀窍,只有内部人才知道,凡是看到路口有白杨树,才能转弯。否则一百年也出不去这个破庄子。”
时迁又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尖锐的语调里明显带着不信。
“这么要紧的秘密,你怎知道?怎会告诉我?”他吃饱了,语气开始咄咄逼人,“莫不是赖我偷了你梁山的酒,恨我不给你偷钥匙,有意引我入彀么?”
阮晓露严肃道:“你偷酒,事出有因,是为义气。就算亲自上山解释,俺们寨主多半也会网开一面,留你小命。你不偷钥匙,是恪守行规——虽然你们这规矩我不太理解,但总算是盗亦有道,比某些毫无底线的伪君子真小人要格调得多。我吃饱了撑的,放着这满庄子恶人不去恨,非要跟你过不去?哼,爱信不信。”
废屋内空旷而漆黑。门口守的婆子依旧没醒,鼾声一阵高似一阵。
过了良久,时迁出声,这次声音已在墙外。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姐姐回见。今日受累您帮衬,日后补上。”
外头呼啸一阵风,就此安静。
阮晓露再试探几声,皆无回应。盗圣来去无踪,这 次吃饱了肚子,真的走了。
她这才突感疲惫,揉揉肚子,好饿……
后悔。刚才要是只给他一半就好了……——
阮晓露被关了两天小黑屋,试了各种方法越狱——闲聊瞎扯、威逼利诱、夜深踹门、装死装病——都没能得逞。祝家庄上下已知她诡计多端,门口的婆子得了吩咐,一概装聋作哑,不跟她说一句话。但凡她接近房门三尺,大棍子从门缝搠进来,劈头伺候,打她个眼冒金星。
一扇小窗,也装着铁栅栏。就算她天生神力能弯铁,窗户外头直接就是个布满铁蒺藜的陷坑,跳出去直接变刺猬。
外头日出日落,能听到庄子里的作息之声。少庄主娶妇在即,人人喜气洋洋准备婚礼。路上每日赶猪赶羊,赶到厨房去屠宰。家家门口挂了红花。
饶是她平素乐观,此时也不免焦躁,每天发狠徒手健身,练出一身汗,发现没处洗澡,气得她原地打转。
梁山当然不会丢下家人,肯定会派人来营救;然而自己就这么静待花开,等着“英雄救美”吗?
等扈三娘毫不知情地嫁入祝家,婚礼上把那一百坛“仙人酿”喝得一干二净?
军功券还在她怀里揣着。她阮六姑娘从来没有失败过的任务。
又是一天夜深人静。庄子里有人在练习吹唢呐,吵得她睡不着。
梁山喽啰也有会乐器的,负责给重大场合配个乐,增添声势。以前大家都是业余水准,能听出个调子就算演出成功。但自从颓废重金属音律家马麟上山,调教几个月,这帮“艺术特长生”已经脱胎换骨,成为闻名江湖的梁山文工团,每次上场吹拉弹唱,聚义厅场场爆满,看得吴用心痒痒,寻思在门口支摊卖票,补贴山寨收入。
阮晓露听惯了“文工团”,再听祝家庄的走调唢呐,烦得她捂上耳朵,木然看天。
凌晨的天空泛着青气,几团棉絮似的云胡乱飘来飘去。
……等等?
阮晓露一骨碌爬起来,才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
小黑屋里,如何看天??
她躺回那个位置,定睛细看,果然看到,在那一动不动的瓦片房梁之间,似有一个小缝,透出或明或暗的光,直播着外面的天色。
她险些大叫出声:嘛玩意儿!
这里又不是地牢。那日时迁神秘消失,声音瞬间就在墙外。他可没走门窗!
难怪这两日睡觉,总觉得哪里凉飕飕,脖子不舒坦!
阮晓露用力敲敲自己脑袋。真是气糊涂了,这么久才发现玄机!
时迁这顿饼子总算没白吃,临走,给她留了一片漏风的瓦——
但是,要复制时迁的消失路线,却也并非易事。
阮晓露跳了三回,第三次勉强够到房梁边缘。动静险些弄醒门外的看守。一个婆子鼾声暂停,嘟囔一声。
阮晓露想了想,脱下外衣拧成绳,搭过房梁,打了个很适合上吊的结。
然后她攥着那布绳,拉拉直,绷起脚尖,腹部收紧,来一个卷身上。
肌肉用时方恨少。多日苦练的核心力量,此时也只够勉强让她脚尖勾到房梁,倒挂在上头休息了好一阵。
然后再卷腹起身,攀着布绳,拖泥带水地把身子挂在了梁上,树懒一样趴了一会儿。
“梁上君子”这职业一点也不轻松。天天上房吃不消。这样想来,时迁那“一个月开张一次”的师门规矩,也许并非老祖宗拦着人挣钱,而是避免运动损伤的人性化规定。
休息片刻,恢复气力,向上摸索,摸到椽子和板瓦。中间填着黄泥、稻草和石灰拌的泥料,硬邦邦的像一堵墙。
再细细探查,发现几处疏松碎料,填充在瓦片和椽子当中。
她小心取下所有松动的部分,伸手丈量,差点吐血。
瓦片中的小缝隙,长一尺,宽五寸,只够钻个猫。
阮晓露无语:这时迁,怕不是个少年犯?——
天色渐明,打鼾的婆子醒了一个,摇摇晃晃伸个懒腰,继续低头打盹,等换班。
阮晓露只能徒手扩大出口,掰开一块又一块梆硬的黄泥,指尖扳得阵阵疼痛。
泥土落地的响声惊动了守卫。一个婆子冲里头骂:“小贼妮,大清早的折腾什么鬼!”
骂归骂,好在没真进来。阮晓露前几日骚操作频出,把祝彪唬得一惊一乍,严嘱底下庄客,要提防这女人妖法,绝对不能轻易开门,以防被她诱骗中招。
因此这婆子也只是在门外吆喝。只要门锁着,窗关着,里头的囚犯肯定逃不得。
瓦片缝隙扩大,她钻出一个脑袋,左右四顾,看到顶顶屋檐和道道炊烟,晨露下的农田一望无边。从庄子大门到独龙冈顶,半数的地形一览无余。
江湖传说有什么“缩骨功”,时迁多半是个中高手。她没学过这些歪门邪道,只能凭蛮力硬挤。
哗啦一声,瓦片跌落,她小半个身子冲出屋顶,脖颈手腕划出条条血道。
这次,门口两个婆子坐不住了,互相商议:“要不要进去看看……”
谨慎地先扒门缝,当场看到一根惨白的长布条,挂在房梁上随风摇晃。
“不好了!”婆子大骇,抖抖索索摸钥匙,“犯人自杀了!……”
两人声音骤停。阮晓露从屋顶飞身扑下,一人赏一拳,两个婆子闷头晕倒。
她飞快地抢出钥匙,开门,两个婆子拖进去,选了个身材高点的,扒下她身上祝家庄的号服鞋子,自己换上,然后挽好头发,捡一根她们手里的短棍,关门落锁,把她们锁在里头。
然后迅速躲进一条排水沟。不一刻,又慢慢探出头。
比起前几日庄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今日周遭却安静了七分。她大胆上路,拐了几个弯,只看到一队巡逻的,让她轻松躲过。
阮晓露猛省:“都去婚礼上帮忙了?”
方才她居高临下,左近的陷阱都已看得清晰,当即直奔第一次关她的地牢。
上次越狱未遂之后,这里狱卒人数翻倍。这时候两个狱卒正吃早饭,两人没事干,靠在墙根聊天。
“……偏生排班排到今日,也没人跟俺换,倒霉催的……”
“可不,听说席上有冠绝山东的美酒,咱们要是去,好歹能分上一盏,尝尝味道……”
别人都去蹭席,只有自己加班,跟一双土匪相看两厌,也难怪狱卒怨天尤人。
正抱怨呢,忽然眼一霎,只见一个人影飞快地拾级而下,身上穿着祝家庄的号服。
狱卒吓一跳:“喂,你是哪家的?来干什么?奉谁的号令?……”
阮晓露压根不使什么计谋。披着一身伪装,再仗着自己敏捷,抢下架子上两杆刀,踹开小门,直接顺着栅栏往里一扔。
要劫牢,说难也不难,关键看那牢里关着谁——
一阵乒乒乓乓。片刻后,猛虎出笼。阮小七和石秀各执一杆大刀,闯了出来。
阮小七喜气洋洋:“这回让你抢先了。俺本来打算今晚动手呢!”
石秀则阴鸷消沉:“为什么还救我?”
阮小七也埋怨:“这厮轻看你,管他作甚!”
阮晓露心说:当然是因为他肌肉多,块头大,把他放出来帮打架,还能帮小七你挡挡刀。想缩在后头安稳捡漏?没门!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拼命三郎是盛名的英雄,咱们江湖儿女,当然以侠义之心为重,我岂能因一点个人误会,就对你见死不救?”
石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略有后悔,那日应该让她踩一下的……
被女人踩一下肩膀,尚可咬牙忍耐。被她踩在道德制高点之下,一辈子如何翻身?
临近田庄里鸡鸭乱叫,地牢外头静悄悄,两个狱卒一颠一倒,昏死在侧。暂时还没人发现里头的变故。
阮小七催促:“快他娘的出去!咱们梁山军马估计在路上了,得赶紧通报一下白杨树转弯的事,免得兄弟们吃亏。”
阮晓露左右看看,把小七推上大路。
“你先出去,我留下。”
阮小七不解:“诶?为啥?”
她犹豫片刻,说半句实话,“我留在这里,回头跟你们里应外合,方便破敌。”
阮小七知道自己这姐妹歪招频出,自己就不瞎出主意。
“好,那你小心!”
又叫石秀:“喂,愣着作甚!跟紧了!”
石秀矛盾片时,不言语,拔步跟上。
阮晓露在后头叫:“保护好我兄弟!他蹭破半点油皮,你别想顺利上山!”
石秀咬牙:“知道!”
他原本就是一门心思投奔梁山的,前日不小心得罪了这个妮子,牢房里被阮小七骂 得脑壳疼,这才知道她在山上的地位;如今后悔药没得吃,只能跟紧阮小七这位山寨元老,指望多杀点人,多立点功,挽回一点自己的印象分。
阮晓露东躲西藏,踅进一间空的农家小屋,搬个箩筐,里头扔几块烂萝卜碎山药,假装祝家庄里的跑腿丫头,光明正大地上了另一条路。
扈三娘今儿结婚。随个份子去。
第 113 章
祝家庄家大业大, 老幼人口数千,自己人都认不熟。尽管最近“梁山贼寇”的事闹得满庄风雨,但真见过“贼寇”的寥寥无几。更兼她熟悉路径, 转弯抹角无一出错。离那牢房远了,所见皆是陌生佃户庄丁丫头婆子, 纵有人跟她照面, 也认不出眼前这姑娘其实是个冒牌货。
独龙冈上,祠堂前面的大厅张灯结彩, 布置得花团锦簇,里面传来锣鼓唢呐之声。外面空地上停着各式各样的车马, 宾客互相寒暄, 丫头小厮跟在后头, 提着五颜六色的礼盒。再外边的栅栏旁, 守着一圈雄赳赳的庄丁, 手里握着红缨枪, 头上都扎着红布。墙边摆着一坛坛红泥封口的美酒, 一顶花轿停在门口, 谷豆钱果撒了一地,十几个赤身孩童争相捡拾。
阮晓露深吸口气,低着头, 信步就走。
有人拦住她:“干什么的?”
“送……送瓜果的。”
“瞎了?走侧门!从间壁直接到厨房!不许扰了宾客!”
阮晓露拐进侧门,混在一群下人中间。
往里一张, 里头宾客盈门,沸沸扬扬的谈笑。一个精瘦锐利的老头坐在正中,想必是祝朝奉。两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分坐两侧, 一看便是练家子,想必是祝家的老大老二。另一边, 坐着个满面病容的老头,正在不断咳嗽,便是扈太公。
祝彪头上簪花,穿着簇新的吉服,容光焕发地立在大厅中央,手执一条红绿连理之锦,喜气洋洋地迎上去。
那锦缎唤作通心锦,象征夫妇永结同心。夫妻二人各执一头,便入洞房。
他对面,一群女眷簇拥着扈三娘。她披着墨绿色礼服,凤冠霞帔,浓妆重饰,婀娜挺拔,光彩照人。
阮晓露今日才头一次正面见到扈三娘的真容,确是美貌如花,眉宇间透着爽利脆快。只是她脸上神色并不似祝彪那样心花怒放,反而目光辗转,似有挂念。
一个上年纪的女眷在她身后低声催促:“吉日是早就定好的,大郎君虽然说过今日能赶回来,但他整日跋山涉水的,十次里耽搁七八次,咱们也都习惯。姑娘且爽快些,误了吉时,老天要降罪的。”
另一个喜娘也劝:“三娘,你是利落人儿。这祝三郎是你自己选的,婚仪大大小小的细节也是你拍板敲定的。这时候还要等来等去,岂不是拂了他祝家面子,往后你怎么做人?”
几个人同时道:“这么多宾客看着呢!”
当时婚仪,礼成之后,男方家大宴宾客,女方家人送亲后便离开,号称“走送”。因此新娘的兄弟未到场,并非什么紧要之事。扈三娘执意要等,在旁人眼里,也属于固执过头。
锣鼓喧天,越敲越急。
一丈之外,祝彪面露满意的微笑。
扈成缺席,不用他自己费心支吾。女方那里,自有人替他挖空心思的圆场。
扈三娘抬眼,但见父亲扈太公也看着她,无精打采的眼里,满是责怪催促之意。
扈太公今日强撑病体前来参礼,仪式进行这么久,老人家早就吃不消,心里只想着快点快点,赶紧让这闺女安安稳稳的嫁出去,让他了却一桩人生大事,往后也能安稳闭眼。
扈三娘望着满厅期待的宾客,又抬头看看新郎祝彪,收起心事,朝他一笑,接过那通心锦。
从小一块长大的竹马哥哥,就算近来见面愈少,显得有些陌生,但懵懂甜蜜的记忆还在。她的微笑扩大,朝祝彪走过去。
司仪高喊:“拜天!”
新郎新妇正要跪拜,忽然门外有人大喝:
“不急!”——
一个箩筐撇出来,萝卜山药滚了一地。一个穿着祝家庄号服的“粗使丫头”拨开人群,愣头愣脑地闯进了大厅正中!
宾客吓了一跳,随后纷纷讥笑:“这哪来的糊涂丫头?祝家庄这规矩可立得不严哪。”
只有祝彪脸色立变,张口结舌,第一反应腰间摸刀,却摸个空,手头只有一条喜庆的通心锦。
阮晓露趁着这安静的几秒钟,冲扈三娘大喊:
“长话短说!马上他们就得把我抓了!”她口齿清晰,语速极快,“不要嫁人!祝彪娶你不为别的,只为吃你家绝户!你哥哥让他构陷通匪,打成重伤,生死未卜,当时我就在场!这事他家上下都瞒着你,只等你嫁过来,你家老太公归天,你这庄子全归他!你问证据?手头没有,但你静下心想想,这个人所作所为,人品如何……”
祝彪总算反应过来,喊道:“这是梁山贼人,孩儿们上!”
听到“梁山”二字,宾客这才开始哗然尖叫,有那胆小的,站起来就跑。那司仪早趴地上了。
阮晓露冲上司仪站的位置,冲着一群庄客破口大骂:“你们祝家庄上梁不正下梁歪,明知扈成被你们三少庄主所伤,却人人装聋作哑,看着人家闺女嫁入火坑,良心让狗吃了?!……”
扈三娘突见变故,反应却快,叫道:“你是何人?怎么混进来的!”
通心锦一抖,直接成了套索,蛇一样朝她扑来。阮晓露完全没见过这种打法,刹那间已经被缠住脚腕,结结实实摔了一大跤。
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眼前正好是一群惊吓过度的女方家属。
“还有你们,糊涂透顶,就知道催催催,怕得罪这个,怕惹怒那个,唯独看不出你家姑娘不想这么快完婚!我知道,肯定你们都让祝彪收买了!……”
扈三娘喜服曳地,面若冰霜。
她记得这个“女匪”。当初自己让祝彪不要对她苛待,不过是出于江湖道义、以及一点同为女人的同理之心。心底依旧当她是个罪行累累的强盗。强盗不管开口说的什么,在扈三娘耳朵里都是噪音。
方才“女匪”这番话,如果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扈三娘也许还会辨一辨其中之意;然而出自强盗之口,只是让这个名门正派的淑女感到无比厌恶。
自家哥哥行商在外,哪那么容易掐着日子回来。就算耽搁了,也有千百种正常原因:生病了、天气差、路引手续没办好、沿途闹土匪、临时起意去进货……
怎么可能就“被舅兄打成重伤”,咒谁呢!
三五个机灵的庄客扛着大刀,扑上前来。
“这丫头失心疯了!快把她抓走,别耽搁婚礼……”
“我今儿从小黑屋里逃出来,本来可以溜之大吉,不掺和你们的事。”阮晓露一边躲闪大刀,一边回头朝扈三娘喊,“祝彪偷了俺们的酒,得罪了俺们的人,梁山不会坐视不管,大军随时来洗荡你们村坊。到那时,刀剑无眼,男女老少都会伤亡。我现在给你指一条解决之道,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祝家对你不仁在先,你也不必管什么盟约,现在割席,我可以让梁山军马绕着你们扈家庄走……”
几杆大刀把她逼到墙角。
祝彪脸上青云密布,一个“杀”字横在牙关。这灰头土脸的姑娘疯归疯,眼中却是一股顽狠的劲头,众目睽睽之下,不敢任性杀戮。
况且杀她又有何用。眼下更重要的,是安抚老婆:
“三妹三妹,你别听这疯妇瞎说,她就是梁山派来的细作,专门挑拨离间!你哥哥前几日来了信,说他耽搁在徐州了。我、我马上派人去给你找那信……”
正在此时,忽有民兵纵马而来,飞报道:
“不好了!不好了!梁山贼寇杀来了!庄外一里半,正在扎寨!”
这个消息可是重磅炸弹,比一个嚷嚷疯话的大姑娘更让人胆寒。一时间厅里鸡飞狗跳,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厮丫环尖叫起来。
那吹唢呐弹琴的早就吓跑了,厅内没了靡靡之音,尽显肃杀之气。
好在祝家庄全民皆兵,请的宾客也都是身份相似的乡勇、武师之类,倒是没全乱。几个上了年纪的马上反应过来,协助维持秩序。
祝彪强自镇定,让下人安抚宾客,自己团团一揖,道:“诸位不必担忧,朝奉已知近日会有贼寇骚扰,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庄子内外都有防御,不会让那帮人渣闯进一步——来,三妹,咱先把婚仪做完,免 得遭神明厌弃。”
扈三娘低沉着声音,道:“外敌来犯,当然是先御敌!”
在听到战事的瞬间,她的气质立变。利索地摘下凤冠,环视左右:“取我兵甲,牵我马来!”
接着冲两个丫环喝道:“扶老太公进内室,好好照顾!”
满堂宾客尚未回过神来,她已经披挂完毕,旋风一般,执了自己的日月双刀。
祝彪愣神片刻,却是欣喜:“好!三妹,你我是一家人,正当一同作战,生死与共!这份情谊,我会记到死!”
他奔入后堂,片刻后,也全身披挂,和自己的两个哥哥一道,飞身上马。
祝家庄虽然办喜事,但一应城防并没有疏慢。三层顽石垒砌的城墙,早就都上了人。两条吊桥早收起来,战鼓铜锣连声敲响,一声号炮直飞半空。几百悍勇庄客,头上还扎着红布巾,都提着军器列队完毕,发声喊。
阮晓露脑袋顶上悬着几杆大刀,看着那满屋花红锦缎,长出口气。
总算跟扈三娘当面喊上几句话。管他说得清不清楚,逻辑通不通顺。反正水已经搅浑,祝扈两家之间那见不得人的算计,让她楔出血淋淋的一个角。
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这风浪能掀多大,听天由命。
她心情舒畅,束手就擒,等着三进宫。
却听见马蹄声响。一条通心锦猛甩过来。这次她倒是有防备,当即矮身一躲。但那通心锦却似生了眼,半途拐弯,依旧缠上她的腰。阮晓露躲过初一没躲过十五,登时身体腾空,从几杆朴刀之间飞了出去。
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丢在马背,一口宝刀横在面前。背后是冷硬的甲片,缝隙里却扎出红纱来。
阮晓露被那马的鬃毛呛得咳嗽,用力抬起头,“搅了你婚礼,咳咳,不客气……”
扈三娘:“闭嘴。”
旁边祝彪大为不满:“三妹!这女匪已被我庄客逼到死路,绑了便是,你擒她作甚!”
扈三娘略略转头,语带讥讽:“你的人恁地没用,让她逃了两次,我替你管着罢!”
一声吆喝,马儿嘶鸣,朝着庄门飞奔过去。
阮晓露略略睁眼,马蹄踏出满目尘沙,赶紧再闭上,在那一瞬间,隐约看了个颠倒世界,看到一排柳树后头,滚滚热浪之上,一面熟悉的杏黄旗。
她咳嗽两声,不死心,再跟扈三娘搭话。
“我是来得有点突兀,先告罪。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否则战斗一起,肯定会打得很难看……”
扈三娘低头瞟她一眼,冷冷道:“你在威胁我?”
阮晓露:“我在说大实话。”
“你是梁山草寇,跟我统共说过五句话。”扈三娘冷笑,“我识得祝彪二十年,从小在他的庄子里玩到大,他跟我哥哥情若兄弟,你觉得我会信谁?”
“当然是信有证据的一方。”阮晓露挣扎坐起来,总算不吃土,口齿清晰了些,“我知道你哥哥在哪。祝彪问,我死也不说。你想知道,现在就告诉你。条件是你要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骏马踏上一片土坡。扈三娘眯眼,望着一里之外的敌人。
“兵临城下,你不论说什么,我也脱不开身去验证。莫不是缓兵之计?”她勒住马,“你对祝彪张牙舞爪,对我却客客气气,别以为我瞧不出这挑拨离间的态度。”
“因为祝彪不做人啊!”阮晓露笑道,“几次三番拦着我跟你说真相。要是我像你这么厉害,早就轻松脱身,找你说清楚,不会拖到现在。”
扈三娘:“……”
狼狈成这样,还记得给她戴高帽?
“不过,“阮晓露话锋一转,”你也该庆幸我有这么点儿本事。否则早就被祝彪灭口了……”
说话间,两人一骑已到阵前。扈三娘叫过两个扈家庄庄丁。
“给我看好了这妇人,休要被她妖言迷惑!跑出一步,拿你们是问!”
她和祝彪一左一右,抢出吊桥。祝龙祝虎分守两侧。祝家庄聘的武师栾廷玉立在墙头,坐镇指挥。四个小将威风凛凛,并列阵前。
一里之外,杏黄色帅字旗下,梁山军马缓缓铺开。晁盖凝目眺望,看到这四个青年男女,忍不住一声喝彩。
“后生可畏!”
第 114 章
祝家庄先是盗了梁山的酒, 又抓了梁山的人。被人欺负到这份上,就算是个江湖混混也必须得打回去,否则遭人嗤笑。
何况梁山这么个声名显赫的大寨。
得到柴进方面报讯, 晁盖当即点兵下山。当然吸取上次教训,没有倾巢而出, 带了半数的猛将。
跋涉两天, 路上碰见越狱出来的阮小七和石秀,把这破庄子描述得天怒人怨。众好汉听了大怒, 当即纷纷亮大话,要将这不识好歹的村坊给洗荡干净。
两边摆开阵势, 各把弓弩射住阵脚。沙尘扬起又落下, 日头躲在乌云后, 给战场上的每个健将, 都打了个阴晦冷冽的光。
梁山众人都是老江湖。一看面前这四个将领, 祝龙祝虎本事平庸, 不足为虑;三郎君祝彪倒是虎虎生威, 但梁山上高手如云, 相比之下,他却也算不得太出挑;唯有那个女将,长眉入鬓, 凤眼如炬,脸上扑着浓浓的胭脂, 更显得面若桃花。金色的甲胄裹着一身霞帔,竟是从婚仪中直接换装赶来。山上众光棍直接看呆了。
好在大家都有点基本的江湖素养,眼福饱过之后, 活动筋骨,照例开始阵前怒骂, 南腔北调的污言秽语纷至沓来。但不知为何,输出火力都集中在祝家三子和栾廷玉身上。
偶尔有人捎带一句扈三娘,骂的也是:“好好一个巾帼女侠,看上这等江湖败类,却不是眼瞎!喂,过来挨打,爷爷帮你好好把脑子里的水倒一倒!”
即便是这等“客气”言语,扈三娘长在深闺,何曾听过?登时怒从心中起,眉目如霜,攥紧自己的双刀。
花荣眼力好,忽然叫道:“那个不是阮六姑娘,让他们俘虏在侧!”
众人定睛一瞧,隐约是她,哗然大怒,眼看压不住阵。
晁盖叫道:“谁来与我战这几人?”
这回可不能管什么“禁止殴打妇女”了。扈三娘不是梁山的人,不受这寨规保护。
但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绿林好汉,要把这美貌女将近距离痛殴一番,而心中不起旁的念头,也需要相当高的职业素养。万一阵前心猿意马,发挥失常,那可成为全山的笑柄,就算死也死不光荣。
几个光明磊落的好汉拍马而出。祝家庄这边,五个人先后迎上。
武松对阵栾廷玉,欧鹏对上祝龙,花荣接战祝彪。林冲和石秀紧随其后,纵马赶到中央,八个马蹄翻飞,一对矫健身影。
扈三娘习武多年,虽然本事了得,却甚少真刀实枪的上阵。见对面的土匪个个好似身经百战,却也心惊。
但她要强。凭真本事,也能把他们杀个落花流水。
纵马之前,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个土匪寨里出来的妹子。
阮晓露高声叫道:“左边那个年纪大些、一脸老好人样、脸上有金印的,名叫白日鼠白胜,武功一般般;右边那个眉眼凌厉、持朴刀的,便是拼命三郎石秀。就是他杀了祝家庄十几个精兵,阴毒残忍,是个厉害角色。如果我是你,我就去打白胜,胜算大些。”
扈三娘不假思索,拍马向右,直取石秀。
石秀天生力大,武功却是江湖野路子。又在祝家庄地牢里关了好些天,天天没肉吃,此时体力有点虚。没三五十合,让扈三娘一刀逼斜了身,战袍下取出套索,望空一撒,把石秀拖下马,几个庄客一拥而上,横拖倒拽捉了回来。
与此同时,林冲一□□中祝虎胳膊。祝虎倒栽下马,让梁山军捉入阵里。
梁山阵内爆发欢呼:“林教头威武!”
双方试探一场,各折一人,暂且鸣金收兵。
石秀被五花大绑,丢到阮晓露旁边,悲愤地紧闭双眼,拒绝睁开。
他今年命犯太岁,接连被女人踩在头顶。今日居然在阵前被女将活捉,千百双眼睛看得真切,这会子大概已经议论上了:这石秀到底是技不如人,还是看见美女不会打架了?
要是前者,他丢脸;要是后者,他脸别要了!
扈三娘铁青着脸,翻身下马,刀尖指着阮晓露胸口:“什么白鼠,那人是大名鼎鼎的林冲!——你什么意思?”
阮晓露目光灼灼:“想知道你哥哥在哪,就过来好好问我。礼貌一点。”
扈三娘冷哼一声,不再理 她。
双方休息到午后,又开始下一场恶战。这次祝家庄武师栾廷玉也坐不住,纵马出来助战,那铁棒一路上斩断无数草木。
晁盖也亲自挥舞朴刀,干掉了好几个祝家庄庄客。
无片时,祝龙被武松一刀砍到胳膊,惨叫着滚在地上,让庄客拼死救走。栾廷玉被几个头领连番车轮战,最后对上林冲,终于不敌,拍马向小路逃走。
阮晓露这边也热闹,一个个熟人纷至沓来——
“啊,马麟老师。你那双刀耍得真漂亮,不过不如人家扈三娘,输了不冤。”
“刘唐大哥!你刚才咋突然掉马了?不会腹股沟又抽筋了吧?赶紧拉伸啊……”
“菜园子张青!——唉,你不是那栾廷玉对手,干嘛乱接战?——旁边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当我没说……”
……
日落西山,双方再次鸣金收兵。
这次大家都打不动了。扈三娘喘着粗气回到己方阵前,接过一壶汤水,一饮而尽。
战场上散布了几十具尸首,有祝家、扈家的庄客,也有梁山喽啰,你我不分地死在一块儿。伤者百余人,有的中箭,有的中刀,有的马踏,各自撤回营寨将息。
一条流浪狗不知从何而来,朝着梁山阵营汪汪狂吠。
晁盖红着脸膛放话:“你等早日投降,交回偷来的酒以及被俘头领,俺们可以网开一面,不斩尽杀绝!”
祝彪却大笑:“你等反国草寇,老子捉了这许多人,就差阁下一人。等把你捉来,一并解上东京去,教天下传名!今日天晚,明日再战!”
扈三娘纵马到他身边,低声建议:“咱们的人马伤亡过百,明日再战,恐有损士气。要不要先坚守,暂缓数日再说?”
祝彪拉着她的手,踌躇满志地笑道:“怕什么!咱们两个庄子加起来,民兵三五千,折这么几个,算个鸟事!不如一鼓作气,拼着有点伤亡,也要打下贼人的锐气!三妹,我祝家的名气,在此一战!”
马背上回身,喝令民兵:“你们都是祝家庄的好男子!不怕恶人,不怕牺牲!拿出精神来跟他们死战,等请了赏钱,早晚都有你们的份!”
扈三娘望着陈尸战场的自家庄客,伫立半晌,缓步上前,朝对面打个手势。
晁盖会意,对左右道:“咱们也把折损的弟兄们接回来。”
三声锣响。在如血的夕阳下,两边各派一队人出来收尸。江湖上约定俗成的步骤,收尸时,双方不起冲突。
等战场打扫完毕,已是星河高悬。
干草柴垛散发着白日的干燥热气。祝家庄城墙上烈烈火把,照着一片血迹斑斑的空地。
阮晓露和一干梁山俘虏被关在一块儿,大家把祝家庄痛骂一番。她听着天南海北的粗话,慢慢合眼。
*
第二天,又有三五个学艺不精的梁山好汉被祝家庄俘虏。一个接一个丢进陷车。与此同时,听得城墙外头庄客大放悲声,原来大郎君祝龙受伤未愈,又要争功,战场上被吕方郭盛连人带马搠翻在地,众军乱上,剁做肉泥。
祝彪怒发冲冠,草草在盔上栓了白布,入阵砍杀到脱力,回来又要杀梁山俘虏。众俘虏也不是吃素的,早就撅了树枝凳子腿儿,一边挥舞一边骂道:“过来啊,不来不是好汉!”
庄丁武师拼死劝住,请祝彪回去歇息,好歹避免一场莫名其妙的伤亡。
祝彪破着嗓子鼓舞士气:“就算损兵折将,咱们城防牢固,两天了,贼寇撕不开一个口子。他们长途行军,粮草有限。咱们以逸待劳,耗也能把他们耗死!”
阮晓露冷眼看着这条杀红了眼的狼,再看看自己身边一群面目凶恶的梁山队友,一时间弄不清谁更像土匪。
夜色已深,她抱着胳膊,睡得正沉。忽然身子一轻,已经被人从陷车里拎了出来。
阮晓露一个哆嗦,本能反应,双手用力,掰对方手腕。对方一双铁掌,却是分毫扭动不得。
她这时才睁开睡眼,对上一双充满血丝的凤眼。
扈三娘把她丢上马,夜幕中一口气奔出三五里,来到一片空旷的校场。四下无人,只有风声。
“昨日在婚仪上的话,现在你好好给我解释一下。”
不等阮晓露开口,又马上补充:“这是命令!不代表我会信你!也不是要跟你们休战!”
阮晓露总算双脚落地,不慌不忙掸掸身上的土,看着面前这个憔悴而挺拔的女将。
梁山军马围城两日。因着责任感、正义感、以及多年来奉祝家号令的惯性,她身先士卒,带兵坚持了两整日。只是真正的战争——哪怕只是乡勇和土匪的一场械斗——也是远远超乎寻常人想象的残酷。眼看自己朝夕相处的庄客变成一具具死尸,而祝彪却浑不在意,越打越勇,每天说得最多的四个字,便是“解京请赏”。
还有,两人刚刚成婚——甚至严格来讲还未礼成,就不拿自己当外人,把她扈家庄的兵力当成他自己的,眼睁睁指挥他们赴死,到现在也没有哪怕一点抱歉或者感激……
打小以来的深情厚谊,自从开战伊始,就开始飞快消耗。
父亲病重,不问外事。兄长远行,至今未归。扈家庄几千人的性命福祉压在她身上。扈三娘这两日过得无比忙碌,却又前所未有的孤独。
此时再回想这女土匪在婚礼上说的那些“疯话”,好像也显得没那么强词夺理。
自己没有立刻把她砍了,而是带离祝彪的手下,也许在下意识中,也知道她并非纯粹在挑拨离间……
阮晓露不开口,她也不说话,两人各看一处,静静观星。
直到斗转星移,乌云中漏出几滴雨,扈三娘才轻轻叹口气,翻身下马。
“前几日,委屈了姑娘。请你务必明言。”
阮晓露将眼一抬,不置可否,“真想听?能听进去?”
虽然祝家对扈家不义,但一切行动都在暗处。要离间这两个未婚夫妻,也不是喊两句大实话就能做到的。
想当初,扈成直到挨了祝彪打,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还不相信祝家会背刺他们;扈三娘还没挨打呢,她会信吗?
她没法叫醒执意装睡的人。如果扈三娘坚决无条件相信未婚夫,她嚷嚷得越厉害,越是适得其反。
她只能等。等到经过两日恶战,鲜血泼醒了人心。扈三娘心中的天平,终于小幅度地晃动了一刻。
扈三娘站起身,抹掉眼前的雨水,正色道:“真的。你说吧。我保证,不论听到什么,不会发怒,不会护短,不会因你的身份,而生偏见。”
阮晓露大喜,当即打开话匣子。
“其实我和你哥哥早先就认识。后来梁山怀疑他偷了寨子里的酒……”
……
整件事的核心说来也不复杂。硬要说是巧合,也能圆上——不就是祝彪情绪失控,不小心把大舅哥给打了嘛!
“……你哥哥可能也是想尽量赶上你的婚礼,所以急躁了些,赶路疲惫,才让我们轻易截住,然后又没能躲过祝彪的拳头……”
扈三娘开始面无表情,把她当个满嘴跑马的诈骗犯。及至说到此处,才忽然问:“祝彪用的什么招数?”
阮晓露想了想,尽可能照猫画虎,把现场还原了一下。
“……我急回头时,他拳头朝这儿……”
祝彪的武功招式她可能学不来,但那出手不管轻重的傲慢神色,倒是学了个九成九。
“他当时说……嗯,‘我瞧上你的妹子,是她的福分,你休要得意忘形’……”
扈三娘咬着嘴唇不说话。
“祝彪从小养尊处优,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为此,要挟时迁去偷俺们寨子的酒,他还觉得自己玩了个黑吃黑,干得漂亮;也因为此,你哥哥做买卖赚大钱,而他只会吃家里老底儿,他也心里不舒坦,非要找个理由把你哥哥给拉下马不可……”
至于什么构陷、吃绝户、一家独大的筹谋,祝家不可能到处嚷嚷。阮晓露更不可能拿出实质性证据。
一切自由心证。
“先不说祝彪,”扈三娘打断她的话,“我哥哥如今在何处?”
“在沧州城外柴大官人庄上。”雨越下越大,阮晓露用手挡着额前,不假思索道,“我送去的时候,他伤势虽重,但呼吸还算平稳。但柴大官人有钱有人脉,能请到最好的名医,应该不会误他性命。”
“那要多谢你。”扈三娘审视她的双眼,半晌,忽然问,“所以我哥哥,确实跟绿林有来往?”
雨 点落在木叶之中,发出沙沙之声。扈三娘也不得不提高声音,普普通通一句话,听起来有些质问的口气。
阮晓露失笑:“人家做买卖的,难道靠遵纪守法来赚钱?每到一处,自然是白道□□都要打点好,这才能平安来回。他要是真那么清高,干脆读书考功名去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真去读书,你家怕是早就入不敷出,哪有钱让你拜师习武,好好儿的当富家小姐?”
她早就看出来了,祝、扈两个庄子,养着无数乡勇,修筑了坚固城垣,日常开销巨大,单靠佃户交租,填不满开支的窟窿。
所以两家不得不各寻副业。扈成外出经商,补贴家用;而祝家仗着自己人多力量大,做起了江湖中的赏金猎人,没事就捉个强盗土匪去领赏,赚点零花钱。
也正是因为银子越来越不够花,祝家才盯上邻居两个庄子,妄图把他们的财产吞并过来。
扈三娘听她说完,好像才意识到什么,轻叹口气,点点头。
她从小养尊处优,确实没操过管家的心。
“况且绿林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去处,你们这几个庄子也不用自诩什么名门正派。”阮晓露不客气道,“绿林里恶人多,你们庄子里照样藏污纳垢。梁山向客商收保护费,你们向佃户收租。大家都会私酿酒醋、私藏军器、私刑抓人、私设公堂,也都会一言不合就杀人——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你们效忠朝廷,按时交税罢了……哎哎,姐姐,你保证过不动怒的!……”
扈三娘冷笑一声,慢慢收了拳头。
“你们也就这般见识。上马!”
一阵旋风时速,阮晓露被送回到俘虏堆里。天色未明。
滂沱大雨中,扈三娘拍马而去,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第 115 章
第二日午牌后, 梁山军又来庄前,鸣锣擂鼓,呐喊摇旗, 摆开阵势。祝家庄庄门下也擂起鼓来。祝彪前一日恶斗,此时正在补觉, 被吵醒之后极其焦躁, 喝叫放下吊桥,鸾铃响处, 绰枪上马。
“我娘子呢?叫她来接应!”
催了几次,才有扈家庄庄客跑过来道:“三娘正在梳妆。”
祝彪眉毛一扬, 一脚踢翻个凳子。
“大敌当前, 还睡懒觉!”
那庄客喏喏去了, 小声嘟囔:“您老人家不是也在睡懒觉吗?”
祝彪等了片刻, 外头梁山军齐声喊起号子, 内容都是各种别出心裁的骂辞, 魔音灌耳, 听得他七窍生烟。
“三娘呢!”
又有庄客前来报告:“三娘正在披挂。”
祝彪焦躁, 不断跺脚:“女人就是麻烦!叫她麻利些!”
知道自己大哥二哥挡不住那帮草寇一击,也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先上。
梁山这边, 一骑马冲将出来。林冲挺着丈八蛇矛,来对祝彪。
双马相对, 双枪并举。连斗三十余合,祝彪逐渐有些抵挡吃力,又惧怕花荣的冷箭, 不断向肩膀后面扭头,余光终于看见扈三娘姗姗来迟, 整理云鬓,戴上银盔。
赶紧叫:“三妹助我!”
卖个破绽,把林冲的蛇矛拨开,望本阵便走。
“三妹!”他当头责怪,“你怎么不来……”
祝彪半句话噎在喉咙口,双眼猛地一眯,被一阵银光晃得晕眩不已。
扈三娘纵马上前,却没有伴到他的身边,而是直冲着他本人而去。祝彪还待质问,一双日月双刀,劈头斩在他的面前——
“都不准动!”
扈三娘目光锋利,尖刀指着祝彪后背,朝着梁山阵上高声喝道。
变故突起。梁山军马一看祝家扈家闹内讧,虽然不明缘由,但白来的漏,捡了再说。晁盖张口便要下令,让大伙掩杀过去。
扈三娘早料到对方如此反应,一句话喊过,身后马背上提溜出一个人来。
“都不准动,否则对她不客气!”
梁山阵内,阮小七大叫:“别动别动,是俺姐!”
阮晓露让扈三娘丢出来,又险些吃了一鼻子土,当了“投鼠忌器”的那个“器”,虽然理智上理解,但心里已经骂娘一百句:让俺在家人面前丢大脸,这账先记着!
没奈何,配合扈三娘,朝对面做了个休战的手势。
晁盖扬手,让大家不要急躁。
祝彪脸色煞白,第一反应是愤怒:“三妹,这里不是你耍小性的地方!——好好,算我对不住你,都是我的错,我回去给你跪下赔罪。你先把刀放下,仔细伤着自己。”
这是他惯用的语气——虽然不知女朋友为何发怒,先做小伏低,自我检讨,稳住再说。
扈三娘冷冷道:“你知错了?错在何处?”
祝彪:“……”
最怕女朋友问出这一句。他都服软了还不行吗?你们女人家性情多变无理取闹,什么鸡毛蒜皮都能上纲上线,我哪知道何时惹你了!
小作怡情,但是不能关起门来作吗?当着两军阵前对他如此羞辱,他祝彪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祝彪哄了两句,发现哄不好,心头焦躁,悄悄提起枪,扭身一挡——
乒乓几声,不出三招,双刀一绞,祝彪钢枪脱手,当啷一声掉在七尺之外。祝彪大骇,拨马要走,被扈三娘刀背一敲,滚落鞍下,不及站起,冰凉的刀刃已横在他脖子上。
祝彪面如死灰。她的功夫何时精进到了这个地步!
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练武,因为喜欢她,每次都不把她打哭不罢休。后来他长大了,两人定亲了,才想起来“怜香惜玉”、“好男不跟女斗”,渐渐的不跟她一起练,只和自己庄子里的武师过招。
“三妹,”他咬牙道,“不过一个女土匪随便嚷嚷两句,你就突然对我翻脸无情,岂不让人寒心?岂不正中敌人下怀?今番咱们联手御敌,你现在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则,这里千百人看到,你和梁山军马沆瀣一气,你们扈家庄便是投匪的……”
“混账,住嘴。”
扈三娘说出了二十年来,她对祝彪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
祝彪张着嘴,一脸难以置信,好像不认识眼前这朵海棠花。
身旁几百庄客也呆若木鸡。祝家庄的自然是惊怒交加,苦于自家少庄主被制,不敢乱说乱动;扈家庄的人却也是大惑不解:昨天还亲亲热热的一对小情侣,转瞬间反目成仇。难不成昨日风雨大作,三娘被什么邪魔附体,失心疯了?
扈三娘回转身,看着自家一群民兵。
“祝家阴谋戕害咱们大郎君,已与我家恩断义绝,”她朗声道,“从此以后,我两家再无瓜葛,不会再有任何来往。今番这场恶战,本就是他祝家惹下的祸端。我做主,从此扈家上下不准奉他号令。违令者视若叛徒,家法处置!”
扈家民兵依旧摸不着头脑,但听说祝家戕害自己少庄主,一石激起千层浪,又不敢信,又不敢不信,只能僵着不敢动。
只有少数人嘀咕:听她这意思,是不打算嫁了?大姑娘罔顾父母之命,擅自退婚,传出去可不太好听……
但这念头只是在脑子里转转,看到扈三娘决绝的面孔、手里寒光闪闪的刀,谁有胆子置喙一句?
祝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三分慌,七分怒,厉声道:“三妹,你说谁戕害扈成!根本没有这事!他自在外地做买卖……”
在祝彪心里,扈成是咎由自取,谁让他跟反贼来来往往,还偏舞到自己跟前,自己能不出手?就算他被打死,也怪他学艺不精,怪他多行不义必自毙,怎么能说是被自己害的呢?
所以这话喊得情真意切,半点不心虚。
扈三娘手腕一抖,袖子里甩出一封书。
“我昨日夜奔百里,已见到哥哥。他亲口所言,能有虚假?这是他按了手印的诉状,还有主治大夫的供词。就算拿到府衙之上,也会判你一个杀人未遂之罪,将我俩的婚约判为义绝。看在我们以往恩义的份上,我不将你送官。你若还存着点体面,就自己承认罢!”
祝彪这下惊恐:“你见到你哥哥……”
他派人寻遍了沧州城,都没寻到扈成一根头发,寻思这人怕是已经伤重而死。已经打点官府,请人留意最近城内城外的无名尸。
怎么扈三娘却说见到就见到,难道见的是扈成的鬼魂么!
阮晓露在一旁听到,也是敬畏交加:“下那么大雨,你一个时辰,跑了一趟沧州?”
扈三娘横她一眼,“眼见为实,你以为凭几句话,我会信你?”
阮 晓露朝她报以一笑。
嘴硬就嘴硬吧。扈三娘若真铁了心信祝彪,能只凭自己几句话,半夜冒雨去跑长途?
同时心里佩服得紧:扈三娘接连两日恶战,消耗体力巨大,昨日又奔波一夜,未曾合眼,回到庄子,直接入阵,还能把祝彪打得无力抵抗。当真是实力派选手,放到梁山断金亭,怕是也能混个天罡当当。
这种铁打的体魄,分我一点多好!
扈三娘拖过祝彪的贴身小厮:“我已经全知了,祝彪如何算计我家,你给我从实招来!我就饶你性命!”
那小厮开始还吱吱扭扭,被扈三娘威胁抹脖子后,就哭丧着脸说:“……是,是……我家小郎君平素里常说,若是扈家没男子,那庄子迟早都是他的……不过扈大郎君那面瓜性子,也确实够不上男人……啊啊,这是他说的,不是小人说的啊!他们——他们派人在外地扮过劫匪,想要扈大郎的命,不想被扈大郎的江湖朋友解决了,没成功……又派人收集扈大郎私通反贼的证据,就等证据足够,送他进去……那日扈大郎带了两个形迹可疑的男女过来,小郎君故意言语刺激,引他动手,坐实了这两个男女是梁山草寇。这也跟小人没关系。小郎君嫉恶如仇,但念及和姑娘的情谊,其实也没下死手……”
扈家一群民兵听着听着,义愤填膺,吵成一团,有性子火爆的,当场就要持刀杀人。
祝彪面如土色,蓦地眼中闪出乞求的光,喊道:“三妹,你莫听这背主的小人胡说!我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我早就知道你哥哥私行不法之事,我是大宋良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若不是看在和你的情分上,早就扭送他见官了!如今你嫁到我家,跟扈家脱了干系,我才开始规劝大郎,奈何他冥顽不化,执迷不悟……”
扈三娘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祝彪编不出新词,讪讪住了口。
她懒得跟他吵架,轻叹一声,只说道:“我姓扈,这辈子跟扈家脱不了干系。你既是大宋良民,你既然嫉恶如仇,何不连我一起管呢?”
祝彪:“我……不是这个意思……”
………………………………
几个梁山憨货看到对面婆娘打汉子,虽不知来龙去脉,但也乐得看热闹,看得呵呵大笑。
祝家庄阵前变故,种种动作,晁盖远远看着,觉得好像在做梦。
但见阮六姑娘在敌方阵里,这梦却又显得没那么假——一定是她施展手段,不知耍了什么心眼儿,居然离间了这对如胶似漆的小夫妻,让这扈三娘翻脸不认人……
既有阮姑娘在,一切都可控。梁山军马也就也不趁人之危。大家暂时放下兵器,原地稍息,静观其变。
扈三娘让人把祝彪捆上,纵马上前。
这边刚有几个梁山好汉摸出干粮,还没啃几口,赶紧又都收了,举起刀。
“兀那女将,你待怎样?”
“梁山军马听着!”扈三娘高声喊话,“我扈家与祝家的盟约,到今日此时为止。你们与祝家有何恩怨,我们不会偏帮!此前或有冲突,一概勾销,所有伤亡,自行承担!你道怎样!”
林冲面露喜色,替晁盖喊话:“那好!你把酒还回来,祝彪送来,所俘弟兄用轿子抬回来,我们自踏平这祝家庄,保证不拆你扈家一砖一瓦!”
扈三娘冷着脸,却没应。
“俘虏可以送还你们,百坛美酒尚未开封,既然不会有婚仪,那么也即刻奉还。”她朗声道,“但我有条件。祝家庄虽不堪,但庄子里尚有善心良民,庄丁也是听命行事,你们不可屈坏了好人。还有扈家庄、李家庄,一境村坊之民,你等皆不可相扰。你们若应了,我可以不计较你们这几日杀伤的人命。你们若执意洗荡屠杀,那么今日,我也要替祝家挡在前头!”
她一人一骑马,威风凛凛地立在吊桥之前。雨后的垂柳格外青翠,衬得她灿如春华。
晁盖微微沉下脸,和身边兄弟商议几句。
祝家三子,一死一被俘,还有一个被捆做一堆儿,丢在地上思考人生;此时只有扈三娘一个女将挺身而出。两个庄子刚刚内讧,人心思变,战斗力远远不及平时。如果硬攻,梁山约有七八成胜算。
但扈三娘手握六七个梁山俘虏,她自己的实力已经震撼众人。若执意再战,梁山方面也会付出相当的代价。
阮晓露站在吊桥旁边,离梁山军阵远,苦于无法喊话交流,只能拼命打手势:答应,快答应!
不就是一批酒嘛!人家都答应还了!俺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千万别再整别的幺蛾子了!
前两日恶战,折了上百兵马。双方纵有戾气,也已经发泄得差不多。她不想再看到血流成河。
只不过,扈三娘不仅要保自家庄户,甚至还要保祝家庄的平民,有点出乎她意料,但也并不是很意外。
祝彪不把人命当回事儿。扈三娘到底心怀慈悲。虽有惊人绝艺,不愿让无辜百姓成为自己扬名逞威的垫脚石。
两人三观不合,分得漂亮。
扈三娘却没有看起来那么爽快。晁盖与人商议许久,她等待之时,目光放空,眼圈泛红,一言不发。
自小的情谊,今日一朝了断。她忽然发现,自己最近一年的生活,原来都是围着祝彪过的。
准备婚仪、学习礼仪、整理嫁妆,这些林林总总的杂事自不必说;自己跟父亲哥哥聊天讲话,半数的主题都是围绕“等你嫁过去如何如何”,生怕她无法适应新角色;七姑八姨做客来访,见了面也都是恭喜恭喜,不把她说红脸不罢休;就连自己演武练功,小厮丫环观看时啧啧称赞,赞的也是:“哎呀呀,小姐可别再进步了,否则娘子比相公厉害,咱们姑爷岂不是没面子……”
如今,她亲手把这个无处不在的祝彪踢出自己的生活,却没觉得多爽快,反而心口空空的,好像缺了一大块东西。
晓露坐在她身边二尺,轻声建议:“梁山要祝彪,怎么没答应?送过去,更显你诚意。”
扈三娘沉默半晌,道:“他杀了你们的兵卒,你们能让他活?”
这就不是阮晓露能决定的事了。她不能乱承诺,于是抬头看天。
若按她自己的意愿,祝彪这厮长着一张讨打的脸,又自作聪明,害人无数。最好拉到阵前,让梁山军马一人一刀,剁了完事。
但毕竟他跟扈三娘青梅竹马二十多年,莫说是个人,就算是条邻家小狗,也得处出不少感情。她不能在这当口逼扈三娘,引发无谓的冲突。
须臾,梁山军中跑来一骑马。孙二娘翻身下马,朝扈三娘点点头,又亲亲热热地挽住阮晓露的胳膊。
“晁天王请姑娘到寨内一叙,谈一下休战细节。放心,你庄子里监着我们兄弟,我们也不是那等阴谋暗算的小人。”——
扈三娘单刀赴会,梁山大营里可忙翻天。几个头领指示后勤喽啰,一会儿擦桌子一会儿扫地,一会儿又赶紧摘掉兵器架上的臭衣服臭袜子,美其名曰:“内务也是军纪,让敌人看到咱们营里脏乱差,传出去惹人笑话!”
隔壁帐子里,被俘的祝虎望着左边一个臭恭桶,再看看右边一堆臭鞋子,嘴里骂骂咧咧,把这群脏乱差的强盗骂了祖宗十八代。
扈三娘抛开杂念,英气勃勃地坐上一把交椅。
“除了方才那些条件,还要怎样,你们才退兵?”
她武功虽强,毕竟年少,很少操心外事。因此打定主意,以静制动,先等对方开口,免得露怯。
第 116 章
晁盖望着这个比自己年纪小一半的闺女, 免不得心里又赞了几句“女中豪杰”。
但表面上还得摆谱,环顾左右众将。
“我等相争,皆为气耳。我等对祝家行兵报仇, 须与你扈家无冤。既然贵庄深明大义,弃暗投明, 岂能因一时之忿, 徒增兵戈?双方前日作战所致伤亡,皆因祝家欺瞒作恶所致, 非我等本意。折箭为誓,一齐都罢。你道怎样?”
扈三娘听了, 不由点头。土匪头子倒有些见识, 这话的意思便是“可以谈”。
“好。除了送还俘虏和酒, 还要什么?”
几个头领不由得发笑。这姑娘是真没跟土匪打过交道。俺们辛辛 苦苦跋涉一遭, 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啊。
林冲厚道, 眼神制止了几声嬉笑, 替老大补充:“我大军出征, 粮草消耗不少。你若真心罢战休兵, 便赍金帛犒劳三军。还有伤亡弟兄的抚恤……”
扈三娘脸色一沉:“要多少?”
这帮草寇肯定不会亏本回去。
晁盖想了想。这次下山,吴学究负责守家,没跟来。临行前给了他密密的一本“攻略”——如何行军, 如何作战,吃亏了如何撤退, 得胜了如何收尾……
军师特别说明,如果打胜,不妨顺便接收三庄财产, 估计粮米至少五十万石,可供山寨数年吃用。
但眼下既然没彻底打起来, 那晁盖大人大量,也给扈三娘打了个折:“粮米十万石,不算多吧?”
扈三娘勃然大怒,拂袖便走。
“与其饿死,不如战死!”
晁盖旁边,一群好汉都傻眼。
这就走了,不再商量商量?
美人脾气都这么爆的吗?
阮晓露立刻追上去。
“姐姐哎,你买个花还得讨价还价呢!”她压低声音,拆自己山寨的台,“俺们是土匪,惯常狮子大开口,你压价就是了嘛!”
阮晓露也瞧出来,扈三娘军事水平虽强,社会经验不能说是一片空白,至少也是稍有欠缺。她单枪匹马,也没个谋士在侧,容易吃亏,更容易谈崩。
在场十几人,只有她清晰地知晓祝扈两家龃龉的来龙去脉,也只有她同时得到双方的信任。现下梁山一方咄咄逼人,扈三娘又性情刚烈,她只能挺身而出,当起中间人,绞尽脑汁把双方的利益拉到一块儿去。
“俺们这边都是大老粗,”阮晓露轻声给她透底儿,“也不会锱铢必较,关键是要个态度。”
扈三娘僵着个脸,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自己买过东西,何谈讲价?心里根本没这根弦。
扈家兄妹分工明确,从来都是哥哥负责打理庄务,妹妹负责守家护院,从来不用跟闲人啰嗦。
但是如今哥哥不在,扈三娘也不得不顶上他的位置,从零开始学习外交。
同时心里担忧另一件事。自己那抱病的老父亲,对此番变故还一无所知。要是哪个多口的回去跟扈太公打小报告,说他的闺女擅自退婚,还在战场上临阵倒戈,撕毁三庄盟约,跑到土匪帐子里讨价还价……老爷子怕承受不住。
不管了。已经到了这份上,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之后但有惊涛骇浪,全都她一人承担。
她半推半就地被阮晓露拉回交椅,硬着头皮讲价:“还要承诺保全各庄百姓,今后不得前来相扰。”
“好说。”晁盖老江湖立刻回道,“祝彪即刻送来,任我们处置。”
扈三娘不语。
阮晓露有点着急,轻声说:“你不亲手杀他,已经是大仁大义……”
半句话没说完,忽见扈三娘站起来,掀帘到账外,朝几个亲随做个手势。
“可以。”
扈三娘此时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一番心理斗争,纠结的都是跟祝彪的感情深浅。直到梁山土匪一句话点醒她,一个祝彪,可以换全庄百姓的安稳。
扈家庄几千男女老少瞬间压上她心头。总不能为了一个祝彪,让大家日日笼罩在土匪进村的阴影下。
但当祝彪被丢进隔壁营房,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会杀他吗?”
晁盖和一群头领笑道:“那要看他自己造化。”
扈三娘不太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听从阮晓露的劝告,不再提出质疑。
她转而又纠结粮草:“十万石有点多……”
众好汉笑道:“又不要你出。惹俺们的是祝家,你让他们拿便是!”
扈三娘:“你们不知那祝朝奉为人。他生平最是节约,怕是不肯爽快答应……”
这时忽有喽啰报说:“祝朝奉来了。”
祝朝奉是祝家庄名义上的大家长。三个儿子到处欺行霸市,收获颇多怨言。他推脱儿子们羽翼已丰,自己管不住,顺理成章退居幕后。
如今儿子们捅了大篓子,他终于没法再“垂帘听政”,慌忙收拾老骨头,颤颤巍巍地过来给儿子们擦屁股。
几个庄客牵牛担酒,放下轿子。祝朝奉颓丧着一张老脸,望着晁盖纳头便拜。
“犬子年幼无知,误犯虎威,长子已经殒命,恳乞留下二儿、三儿性命,给老夫留个香火……”
武松笑道:“放人容易,十万石粮草来赎。再遣散你家里民兵,让他们自谋生路。”
如今梁山手握祝虎祝彪两个俘虏,然而并不急着报仇泄愤。祝家庄尚有数千青壮生力军,只是此时群龙无首,十分混乱,没有集结起来。杀了这俩姓祝的容易,万一祝朝奉悲愤之下,来个破釜沉舟,也不太好对付。
祝朝奉一愣,神色中似有许意。
不等他开口,李忠周通抢着大叫:“是每人十万石!”
梁山抠门二人组,打架时算不得什么奇兵,谈判时可是必备利器,谁都算计不过他们俩。
祝朝奉不假思索,连连磕头:“可以,可以!容老夫回去派人向佃户收缴,三日之后,二十万石粮草,必定一粒不少的送来。”
扈三娘在旁边暗自咬牙。这祝朝奉倒是大方,而且比她想的还有钱。倒显得她锱铢必较,白跟土匪打半天嘴仗。
同时想起什么,拽过阮晓露,冷着脸问:“他也没讨价还价呀。”
阮晓露哭笑不得。人家亲儿子的命攥在别人手里,能一样吗!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叫道:“慢着。”
祝朝奉磕完头,正待退下。她让人拦住。
“等等,你方才说,这二十万石粮食,打算去向佃户收缴?”阮晓露狐疑地打量这老奸巨猾的大财主,“合着是借花献佛,不打算自己出钱?我看你们庄子里的佃户也都是普通百姓,住草房,穿破衣,婚礼祠堂外头捡你们的剩饭剩果子,你家一敲锣就得去帮忙干活打仗——到这份上了,你还好意思剥削他们?他们把粮食都拿给你,回去还有的吃吗?”
祝朝奉一愣,反而不解。
“佃户是我们祝家的佃户,签过契的,别说财产,全家性命都是我祝家的。”他赔笑,“英雄们大可放心,他们不会赖账……”
这态度却惹恼了一个好汉。九尾龟陶宗旺就是佃户出身,受够了无良地主的欺负,这才落草为寇。听闻祝朝奉如此恬不知耻一番言论,当即黑红了脸,举着锄头冲上去。
“杀千刀的地主老财,猪狗不如的老东西,骑在穷人脖子上作威作福,我X你十八代祖宗!……”
旁人慌忙拦住。
晁盖咳嗽一声。陶宗旺兄弟上山晚,好像还不知道,他晁盖以前也是地主……
不过晁盖这地主当得显然不太合格,不像祝朝奉这么会吸血,要不后来改行当土匪了呢。
而且落草数年,晁盖对“地主老财”这个身份已经完全没有认同感,跟陶宗旺一样,觉得这些人都是欺压百姓的硕鼠,跟绿林好汉势不两立。
“你看看,俺们哪怕是不识字的兄弟,都知道你没有诚意。”晁盖笑道,“真心要换回你儿子,就从自己家的粮库里出,不能指望旁人。“
祝朝奉绝望,连连作揖:“去岁荒年,我们租子还没收够,家里只有欠条一屋,拿不出那么多粮食哇……”
好汉们大笑:“那俺们不管!要不你就赎一个,另一个让俺们杀了?你说说,是要老二,还是老三?”
陶宗旺带头:“兄弟们上!跟着这老儿到他家去清点一番!你放心,俺们绝不多拿!”
祝朝奉万念俱灰,不得不带着一群饿狼,亲手去搜自己的家。
临出门,经过扈三娘的交椅时,朝她看了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毒。
“水性杨花、不识法度的泼妇,迟早报应!”他嘟嘟囔囔。
扈三娘大怒,碍于对方是多年的长辈,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眼看一群梁山好汉押着祝朝奉出门,扈三娘忽然站起来,冲外喊:“多搬点!别给他家留一文钱!”
晁盖带头哈哈大笑:“好姑娘,这才像话!”——
半天后,载满金银财赋的车马就鱼贯开出祝家庄。
先给庄子里的民兵每人二十两“遣散费”。这帮民兵平时祝家养着,常有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之举,也未见得有多忠诚;此时见祝家吃败仗,已经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得了钱财,高高兴兴地远走高飞,没一个回头的。
然后再开仓取粮。虽然梁山与祝家议定的赎金是二十万石粮米,但时间紧迫,也没法精确清点,只好秉承“宁可 多搬一车,绝不放过一斗”的精神,可劲往外薅。
祝朝奉老泪纵横,仿佛热锅上蚂蚁,一会儿跑去护东边,一会儿跑去挡西边,一个劲提醒:“够了够了,这肯定超过二十万石了,老夫年年盘点租税,肯定不会看错……”
小喽啰欢天喜地,蚂蚁搬家似的搬走二十万石,空场上果然还剩下许多。
临时运输队长陶宗旺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粮食,当场傻眼。
但他肯定不会承认是自己估算有误,一叉腰,粗声道:“搬都搬出来了,难道还放回去?——不如这样,祝家庄一应佃户,以前也帮你不少,也没正经得过什么回报。今日我晁大哥做主,每家分一石粮食,大家快来拿啊!”
在场几个佃户愣了半晌,飞奔回去报讯。
须臾,乌央乌央凑来几千人。佃户们扶老携幼,持着笸箩竹筐麻袋扁担,喜气洋洋来搬粮食,场面如同过年。
一边搬还一边谢:“梁山好汉仗义疏财,真是义士哇!老身回去供你们的长生禄位,旦夕一炷香,祝祷英雄好汉长命百岁!”
祝朝奉气得鼻子都歪了。散的是他的财,搬的是他的粮,到头来却是梁山挣名声,这还有天理吗?
还有这帮刁民,平时受着他父子几个的保护,今日却恩将仇报,简直毫无廉耻!
还有扈三娘那个小妞,迟早是他祝家的人,却胳膊肘往外拐,为个娘家哥哥,竟然罔顾夫家利益,跟土匪同流合污,把祝家一群老实人算计了个措手不及——这等毒妇,幸亏没娶,幸亏没娶。
感叹了没几句,又想到自己那惨死的大儿子,愤怒化为悲痛,坐在地上抹眼泪。
佃户们搬着搬着,发现空场里的粮食不够了。陶宗旺大手一挥:“再拿出来点!”
终于每家佃户都得了一石粮,高高兴兴回去开伙。空场上的粮食又剩下许多。
陶宗旺挠头:“要不,每家分两石……”
佃户们兴冲冲地去而复返。一阵风卷残云,粮食又不够发了。
陶宗旺干脆让人把祝家粮仓清空。一阵哄抢之后,又剩了不少。
“算了,每家分三石吧……把扈家的佃户也叫过来,一并分干净完事……”
*
梁山军马不加阻挠,冷眼看笑话。反正最值钱的金帛财物都已装箱送走,牛羊骡马也都赶上了路。二十万石粮食也够山上吃上好一阵,余下的也搬不走,谁爱要谁要。
当即兑现承诺,放回祝虎祝彪。父子三人抱头痛哭一场,呆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发愣。
原本还想趁着天时地利,收割邻庄财产;如今却眼睁睁自己的家财尽散,几代人积攒下的富贵,就这么成了南柯一梦。
祝彪寻到房里一把破锄头,啐一口,一脚踢成两截。
“胜败乃兵家常事!杀千刀的绿林匪帮,我迟早给你们报应回来!”
若是寻常平民百姓,本来就身无长物。家被抄了,大可擦干眼泪重新开始。有手有脚大男人,总不至于饿死。
但祝家父子当惯了财主,早就不会种地。虽有一身本事,可以去给别人当保镖,当武师。但他们是绝不屑于做这些事的,一时间觉得人生尽毁,不知路在何方。
父子屋里各有好几个小妾侍婢,原本还指望能有人不离不弃,留下来给他们擦擦眼泪。没想到妇人家也势利,当即逼写休书,拎着私房钱,有的回娘家,有的投亲戚,走得一干二净。
至于其他百十口宅眷,此时也树倒猢狲散,早就卷了最后一点钱财,一哄而散。
更可恨的是,入夜前后,一群佃户偷摸而来,不知受谁教唆,居然开始公然拆他们的宅子!
“哎,这块木头好,正好砍回去当柴烧……”
“不不,你们听那梁山好汉说么?这叫金丝楠木,能卖大钱的!——也能打成棺材,几百年不坏!”
“真的?快快,大家合力,一、二、三……”
叮叮咣咣。
祝彪当即大怒,冲出去破口大骂。
“一群刁民,蝼蚁般的畜生,给我滚开!休要拿脏手碰我的东西!”
没想到,以前见他不敢大声喘气的佃户,许是家里有粮,胆子也突然肥了起来。有人当即顶撞:“以前被你们祝家欺负得忒苦,拆你们几块木头算什么?去岁荒年,你们不减租,害得俺家卖了个闺女。你把俺闺女还回来,俺把这木头还你!”
祝彪大怒,捡起一条棍,劈头盖脸就打。
佃户多瘦弱,当即被打倒在地,高声惨叫。
惨叫声却引来更多人。三个五个,祝彪轻松对付;七个八个,他也不落下风;可是当几十个佃户蜂拥而至时,祝彪终于抵挡不住,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华丽的衣裳被撕得粉碎,惨叫声响彻夜空。
祝虎闻讯赶来,当即也被盛怒的佃户揍了一顿。祝朝奉缩在茅房里,听着两个儿子痛呼,终究没有勇气走出去。
……
到得天黑,祝家大宅已经被搬得空空如也。乡民见祝家失势,胆子愈壮,趁夜又拆了他家不少砖瓦门窗,卸了不少石料木料,运走不少家具家私。好好一个精装的乡绅豪宅,一夜之间变回毛坯房,里头堆满垃圾,满屋尿骚味。
祝彪被打得半死,手足扭曲,眼看一身功夫废了,以后能不能站起来走路都难说。祝虎也头破血流,一边哭,一边骂这些佃户不识好歹,恩将仇报。
祝朝奉正绝望间,忽然想起一事,顾不得身体老迈,撩开袍子就往扈家庄跑。
“……七年前,我儿聘妇,给里你家一千贯彩礼。如今你们擅自退婚,害我亲儿,老夫可以不追究,但要把当初的彩礼退回来!……骗人彩礼,天打雷劈!……”
嚷嚷得回音绕梁。不少附近村民都跑出来看热闹。
祝朝奉心里狠狠地想,再喊一会儿,把你家扈太公喊起来,问明缘由,老头子得气死!哼!
提口气,待要再嚷,忽然庄子侧门打开,几个庄丁打发叫花子似的,丢出来几个箱笼。
“你家的钱,我们也不贪你的。三小姐有令,你们速速滚蛋,别再来惹事!”
第 117 章
次日, 飞鸟投林,旭日高升,一辆马车独行于路。赶车的跳下来, 连同两个柴进庄客,一起扶下一个脸色苍白的病号。
扈成一身药味, 下车没走几步就叫:“妹妹, 你在哪?你还好吗?……阮姑娘!我要找阮姑娘!”
他沿路已经听闻庄子里的变故,病还没好利落, 就急着赶来收拾场面。
叫了两声,没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两个大姑娘, 反而一群大汉围了上来, 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个遍。
“这就是扈家那个少当家的?”
“啧啧, 倒是挺俊俏, 果然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武功大概不及。换了俺, 肯定不会让那祝彪一拳打成这样。”
“听说当年他学武, 妹子在一边瞧。没几个月, 妹子把他打哭了!哈哈哈……”
“哎, 不能这么说。人家一年赚的银子,比你一辈子见过的还多!”
……………………
这都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扈成当场就吓得腿软,觉得内伤即将复发, 过去几天的药都白吃了。
“你们、你们是……”
满身大汉侧身一让,总算跑来一个救星。阮晓露手里还握着个柳枝牙刷, 兴高采烈地跟他打招呼。
“快,快去帮帮你妹子。她在清点祝家的田产,算不清楚, 脑子快炸了。”
祝朝奉父子被赶走,留下大量无主良田, 以及无数制作精良的生产工具。佃户们狂欢了一阵,无人管束,也开始到处哄抢,暴力滋事,强壮的欺凌弱小的,恶行不一而足。
扈三娘觉得自己应该担责。安顿扈家庄事务以后,便派人接管祝家庄,维持秩序,制定新规,分配无主财产。
她平日跟佃户少有接触,本以为会遭到不少阻碍。不曾想祝家庄的佃户见了她,都是兜头下跪,口称恩人。
“小姐和祝家的恩怨俺们不懂,俺们只知道,若没有小姐,梁山军马杀进庄子里,俺们一家老小定不得活。小姐受俺一拜!”
上层人物的一时之忿,扫射到百姓身上,就是灭顶之灾,就能把他们勤勤恳恳编织了一辈子的好日子一朝踏碎。
扈三娘讶异之余,若有所思,顺理成章地接管祝家庄。
但她从未担过管理之责,也不敢麻烦病重的老父,只能把自己身边几个管事婆子召来,几个草头军师点来点去点不清楚,铁骨铮铮的巾帼女将,面对一摊烂账,差点哭鼻子。
最后还是晁盖 看不下去,派花荣过去相助。花荣以前是清风寨知寨,有着多年的基层工作经历,有着较强的团队和部门管理经验,拥有敏锐的政策敏感度和战略规划能力,是不可多得的管理型人才。
扈三娘别无选择,也只能接受土匪的热心帮忙。
此时扈成终于赶到,兄妹俩来不及嘘寒问暖,立刻一齐投入到祝家庄的重新规划中。
尽管许多梁山好汉建议,干脆把无主的东西都收过来得了,费那鸟事。但兄妹俩都不愿担一个侵吞邻家财产的恶名。祝家庄自作孽,留下的田产干脆就分给租种的佃户。除去赋税自担,不用再交租。佃户们感激不尽,当即扶老挈幼,香花灯烛,于路拜谢。
梁山军队见了,也纷纷竖大拇指:“轻财重义,劫富济贫,扈家妹子,你倒是很有绿林风范嘛。要不跟俺们上梁山吧!俺们有军规,绝对不会轻慢你……”
一半是真夸,一边是挤兑她。谁让她当初一副高高在上的良民相,瞧不起这帮藐视法纪的泥腿子。
一帮糙汉又叫又笑,冷不防军帐掀开,扈三娘冷着脸,拎着刀,钻出来。
“谁再聒噪,跟我练练?”
众人一哄而散,一边跑还一边说:“哎呀呀,这就叫快意恩仇,真乃女中豪杰,我辈中人……”——
少数桑麻、油料、香药作物,一直是祝家雇人自种。这些人跑了一半,剩下的跪在扈家兄妹跟前恳求收留,发誓为新主人尽忠效力。
扈成做主,接收了这些田产。然后重新制定耕种、城防及民兵细则。
在这期间,李家庄庄主李应派来管家杜兴,拜见了晁盖及扈家兄妹,带了一堆礼物,表态接受梁山对独龙冈的一切号令,希望以后依旧能和扈家结盟,保证不做背刺暗算之事。
扈成也同意了,派人送了回礼,并且特意介绍了柴进给自己找的那位跌打大夫:“李大官人同为那祝彪所伤,这位郎中的专长正好对症。”
那管家杜兴千恩万谢的拜别——
再休整数日,诸事安定,梁山大军便即开拔。临行前,请扈家兄妹和李应共饮作别。
两家本是良民,从来不敢跟绿林牵扯太深。然而祝家庄一战之后,扈、李两个庄子已经跟梁山脱不开干系,也就端不起这个架子。
一百坛仙人酿完璧归赵,当场开了十坛,大家共饮一场,正式化敌为友。
杨柳依依,护城壕沟里重新注了水,清亮透底,能看到水底沉着的断刀和折箭。
梁山军马鞭敲金镫,齐唱凯歌,分批光荣回山。
这一趟下山,堪称超额完成任务。不仅带回了被偷的百坛美酒(此时还剩九十坛),而且买一送多,拉回来无数金银财帛。队伍里的骡马可遭了殃。来时驮人,回时驮着几倍重的东西,一个个无精打采,哀怨地看看旁边一群群狂欢的人类,不知道他们高兴个啥。
只有一匹大黑马与众不同,身上没驮任何箱子麻袋,一路欢腾跳跃,让扈家庄庄客牵了来,一直牵到阮晓露面前。
“这是祝彪以前的坐骑,听说跟你还挺有缘?”扈三娘淡淡道,“你骑去吧,我不想再看到它。”
阮晓露睁大眼睛,将这黑色宝马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乖宝?”
扈成带伤跑来,赶紧把扈三娘这话翻译一遍:“舍妹的主意,是将它赠给姑娘,弥补前日之不快,感谢姑娘的斡旋之德,万望姑娘笑纳……”
他心里头恨铁不成钢。自己这妹子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好好讲话。明明她自己也很喜欢这马,最终还是忍痛割爱,送给阮姑娘,只为跟她交个朋友。怎么话说出口,却好像成了处理垃圾似的?
阮晓露自然不计较扈三娘这臭态度。她人美武功高,要是情商再高,要你这哥哥干嘛。
她眼睛都笑弯了,嘴上还倔强:“这不太好吧?我也是为寨子里跑腿,做点分内之事,受点苦累也正常,不至于收这么重谢礼呀……这马挺贵重吧?我也不会养啊……它平常吃什么?……”
宝马喷口气,脸贴在她手上。
“亏得姑娘义勇双全,为我等消弭一场大战。”扈成客客气气道,“否则若是稀里糊涂的打起来,不论谁胜谁败,没三五千人命不得结束。我兄妹俩,还有一庄老幼,今番都欠你情。”
这几日他安心养病,没怎么跟别人交流。知道自己妹妹清高倔强,心中纵有感谢亲近之意,也不会表达得太强烈。今番他好容易有机会跟阮姑娘聊两句,马上把这态度给补上。
阮晓露笑道:“说得好听,你倒忘了,是我先怀疑你盗酒,害你受这一趟大罪。”
扈成大笑:“纵然没这档子事,若是婚礼真的办成,且莫说我的妹子要嫁去他家受罪,单说那美酒盛名传出江湖,也迟早让你们知晓去处。到时候酒都进了客人肚肠,后悔也来不及。所以啊,我受这一趟罪,造福千万人,福报在后头。”
阮晓露再次感慨,这大白脸咋这么会说话呢!明知都是“高情商发言”,是拣自己爱听的说,语气还这么生动自然,毫无造作痕迹,别人学不来。
扈成见她高兴,忽然纵马靠近,低声道:“姑娘,你也瞧见了,我扈家折腾这么一场,虽然报了冤屈,整治了恶人,但自家清清白白,也没去捞好处,反而折损不少人马和钱财。如今我内伤未愈,大夫严嘱不能远行。小人父亲还在病中,也不想委屈了我妹妹……”
阮晓露听得莫名其妙,隐约觉得他有所图,给个不耐烦的眼神。
“有话直说。”
扈成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几个庄子的土地产出,你这几日也看清楚了。梁山接收了祝家家财,此刻钱多没处花。小人寻思,是不是可以……做点买卖?”
不等她应,递上一个本子,翻开来,上头一行一行的小楷,已经写明了扈家庄与原祝家庄可提供的一应货物,数量、价格、出产季节……
甚至还估计了梁山上的商品产出,尤其是“仙人酿”,如果再有美酒出窖,可以用庄子里的土货置换,荒年什么价,丰年什么价……
阮晓露略略扫上几行,大开眼界,深深佩服扈成的专业素养。
“扈大郎,”她正色道,“你老爹真是上辈子做好事,有了你兄妹两个。没她,你们挨揍;没你,大家饿死。”
扈成赔笑,眼睛成月牙儿:“姑娘这是应了?”
“我又不是寨主,”阮晓露板起脸,“不过,可以给跑个腿,送一趟,跟大伙美言几句。”
梁山物产贫瘠,大家零星的生活需求可以找“梁山物流”,但要提升山寨整体的生活质量,贸易是必不可少的。但一则寻不到可信赖的伙伴,冒然接触外人,只怕威胁到山寨安全;二则大家当惯了土匪,没什么生意头脑,跟那些奸商谈买卖,要么自己被宰,要么按捺不住宰别人,都不会顺顺当当。
如今扈成不仅毛遂自荐,要做梁山的贸易伙伴,而且把饭喂到了嘴里,完全不用梁山这边动脑子。再不领情,就等于傻。
扈成大喜过望,一连声的感谢。知道阮姑娘答应帮忙,这事就成了一半;这事要真能成,等于让他扈家全庄一年吃饱饭。
要不是身受重伤,小厮搀扶着,他估计得跪下来,朝阮姑娘拜谢一下。
阮晓露忽然想到:“那祝朝奉一家,有消息么?”
扈三娘低头吩咐小厮,不一刻,叫来个心腹庄客。
那庄客道:“小的奉三小姐之命,派人跟踪祝朝奉。他跑到沧州去报官,但是囊中羞涩,出手悭吝,反被那知府责怪,赶了出来。眼下正带着两个残废儿子,在城外广济寺墙根下乞讨……”
官府这个态度也不奇怪。独龙冈本身就在三州交界的混乱地带,祝家庄私蓄兵马、私藏军器,官府之所以睁只眼闭只眼,本来就是责任外包,让他们自负安危。这是几十年来不变的共识。
加上以前祝家庄是纳税大户,每每跟官府勾结办事,全靠“钞能力”,这才得到官老爷青睐。如今祝家粮仓空了,家财没了,再想找官府撑腰,只靠动嘴皮子可不管用。
那沧州知府搂着自己的爱子小衙内,结结实实的把祝朝奉训了一顿:“你说州里被梁山泊草寇侵扰,可是人家草寇为何对别处百姓秋毫无犯, 专门劫了你家?嗯?一定是你家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绿林好汉。你们不反省,还想借官府公报私仇,把我们正规军当你家打手?嗯?那草寇又不在本州,要去剿,还得申奏朝廷,往来文书,用我官场上的人脉……你当这府衙是你家开的?嗯?你说你的儿子被佃户打伤,可有首犯?有证据?嗯?……”
小衙内打个呵欠,说太无聊了,要去玩蹦床。知府当即撇下祝家父子,去叫朱仝带娃。
…………………………
那心腹庄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扈成和阮晓露听了,神清气爽,哈哈大笑。
扈三娘却皱眉,轻声自语:“不是退了一千贯财礼么?怎的他们手头好像一文钱没有似的?”
那天祝朝奉嚷嚷得撕心裂肺,什么“骗人彩礼天打雷劈”,恨不得让天上神仙都听见。扈三娘生怕惊扰老父,权衡之下,破财消灾,撇清跟他家的最后一点关系。
她立刻看向阮晓露,劈头就问:“是你搞的鬼吗?”
阮晓露马上摊手:“姐姐,你抬举我,我有那本事?”
“那你干嘛笑!”
阮晓露赶紧绷脸:“我幸灾乐祸呗。”
扈三娘无言,心里揣着个问号,拨马回正。
反正她已经仁至义尽。几个姓祝的自己看不好钱财,关她啥事。
扈三娘自斩情丝,在失恋之伤里沉浸了几天。一开始连饭都吃不下,跟祝彪的少年回忆时时涌上心头,让她烦躁不安。过了几天,美好的东西都回忆完了,就记起祝彪往自己身上扔虫子、对自己的庄客颐指气使、甚至随便踢她的马……种种不太愉快之事。想到生气之处,叫来一桌饭菜,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这几日跟梁山好汉打交道,虽然里头没几个她看得上眼的,好歹见识到了人类多样性。再回头想想祝彪,除去竹马光环,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男一个,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听说他被佃户报复殴打,几乎成了废人,她心里难过了一会儿,却也没太悲伤。反而心里盘算,是不是该给自家佃户也免些租赋,拨点粮食?——
阮晓露跟扈家兄妹最后道别,转身牵过那黑色宝马。
免不得又跟它贴贴,喜欢得不得了。
这马虽漂亮听话,但据扈成说,也不是太名贵的品种。这次梁山抄了祝家庄,缴获了不少好马回山。她自己也带一匹回去,不会显得与众不同。
纵身上马的同时,耳边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像是风过密林,又像是虫鸟扑翅,轻得几乎听不见。
“多谢姐姐帮衬。一千贯整钱,小的都取了来,按您说的,没给那祝家留一文。”
阮晓露辨着那声音方向,笑着招招手。
“没再迷路吧?”她低声问。
算起来,离时迁在梁山盗酒,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神偷儿又能重新开张。
阮晓露做人情不花钱。得知祝家居然厚着脸皮要回彩礼,当即从石秀那儿要来了时迁的“联系方式”:算准时辰地方,望空烧了根鸡毛,他就闻着味儿来了。
阮晓露赶紧告诉他:
“祝彪那废物点心涮了你一场,按照行规,你不是得报复吗?——不不,他们没破产,手头刚多出一千贯!快去快去!”
时迁大喜,来不及跟她贫嘴,马上飞身去捡漏。
祝朝奉父子在毛坯房里狼狈睡了一夜,抱着那一千贯的救命稻草,还在规划怎么东山再起。
一觉醒来,几个箱笼无影无踪,宛若黄粱一梦。
祝朝奉薅掉头发里一根鸡毛,老泪纵横,哭不出声。
……………………
阮晓露想象那场景,忍不住笑出声。
对祝家这种靠着财富横行霸道的人,让他们身无分文,可比死了还难受。
时迁的声音掠过她耳边,“这一千贯,横竖得分您一半儿,不然小的心里过意不去。姐姐今晚住嘛地方?”
阮晓露冲他的方向摇摇手指。
“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得了。”她笑道,“实在想谢,就替我散给穷人。剩下的你自己留着花,别再打俺们梁山的主意。”
“姐姐高义,自当照做。”时迁细声尖笑,倏忽间声音已在远处,“最后一句,恕不保证!”
阮晓露:“你……”
……
算了算了,跟这种人也没法置气,以后让大伙小心些。
“咱不理他。乖宝,走,跟俺去新家。”
第 118 章
跑了两日长途, 回到济州。数千人的队伍在城外招摇过市,百姓呼儿唤女,都出来看热闹。
这肯定又得惊动太守。阮晓露跟领导打个招呼, 拐了个弯,低调溜进府衙。
这事儿还就得她去做。换成别的豪气冲天的好汉, 才不肯放下身段, 去跟官府报备行程。
“梁山有个江湖仇家,是个欺压百姓的无良大户。”她长话短说, “俺们过去跟他们交流……嗯,物理交流了几天, 指点了一下武功, 拿了点微不足道的回礼。您放心, 俺们恩怨分明, 不仅没骚扰沿途百姓, 还开仓放粮, 给周围的贫苦人家都分了点儿……”
“开仓放粮吃大户”, 这种事放在民间可能会让人拍手称快。但是在深谙礼义道德的父母官听来, 也不是什么好事。阮晓露意识到这点,就没过分渲染此事,点到为止。
张叔夜听了, 出神半晌,微笑道:“好, 好。”
阮晓露莫名其妙。独龙冈离济州府几百里,梁山到那边去祸祸,愁的是当地地方官。可张叔夜为人正派, 不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吧?
张叔夜笑了一会儿,挥挥手, 自己拿一盏茶。
这姑娘当然猜不到他心中所想。张叔夜自从见识到梁山的寨规军规,赞叹之余,心里也暗自绷着根弦:纪律如此严格,百姓如此爱戴,那已经不止是“匪”,简直称得上仁义之师。万一哪日真的像方腊一样举起反旗,怕是会一呼百应,不可收拾。
这段时日,张叔夜虽然遵守跟梁山的互不侵犯协定,但暗地里也在厉兵秣马,防着这帮草寇脑子一热,打起改朝换代的主意——那他也有所准备,马上就能调兵遣将,把这群糊涂鬼给掐死在水泊里。
今日听了阮姑娘汇报祝家庄之战,张叔夜倒是松了一口气。土匪就是土匪,狗改不了吃屎,做了几天“公益”,还是跑出去杀人放火、抢钱抢粮,干起老本行。
那就暂且不足为虑。
遂做出指示:“下次再出去,别那么多人一起。分批分拨,省得碍眼。去的地方也可以再远一点。还有……今儿街上本来开集,你们一闹,没人买东西,老百姓要空手而归了,你说怎么办?”
阮晓露想了想,大悟:“明白明白。集上卖不出去的货,您开个价,俺们全包!”
*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第十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心里想骂街。
这还没到雷雨的季节呢,老天能不能消停点儿!
刚刚结束祝家庄之役,回山第一天,吃了一顿接风酒,叙功、领赏,查看了一下梁山物流和梁山公益——都在按部就班地正常运转——再收拾一下自己多日不居的卧房。好不容易得空躺下,刚合眼,就给她整这出!
连骂街都没力气。她恍惚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开始做梦。
梦见一天训练之后的自助餐,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她抓起一只大龙虾……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一骨碌坐起来,心脏狂飙,差点被送走!
再困也睡不着了。她摸黑穿鞋下床,看看隔壁老娘,倒还在安然酣睡。
耳背也有耳背的好处。要么蒋敬当初一门心思想把自己给弄聋呢。
水边坐着个凶悍健壮的身影,正往水里扔石头。扔的都是拳头大的卵石,飞到半里之外,溅起水花三尺高。
阮晓露披件衣裳,凑过去。
“五哥?你睡不着,也别吵鱼啊。鱼苗被惊着,长不大啊。”
阮小五一脸的生无可恋,没好气地点点头。
几个喽啰也被吵醒,稀稀拉拉地聚过来,小声抱怨。
“哪儿那么大动静,又不是地震……”
“听声音,像是后山。”阮小五忽然道,“丹房西侧那里。响了半夜了。这妖道想是神功大成,玩命练呢。”
阮晓露“噫”了一声:“他会法术?他连个法阵都没挖出来呢。”
阮小五固执道:“肯定是法术,不然不会这么大声。”
兄妹俩眼神一对,心意相通。
“走!去瞧瞧。”
反正睡不着。
山上夜里野兽多,阮晓露一个人可不敢上 。带个哥哥就不怕了。
本来还想牵上她的乖宝。转念一想,人家宝马初来乍到,情绪还没稳定下来,别再给吓着。
于是自力更生,两条腿走上山。
拎个灯,提杆刀,爬上后山,微出薄汗。她把外衣挂在脖颈上,看到公孙胜的丹房矗立在熹微的晨光中。
砰!砰!轰隆隆……
这次声音巨大许多,连大地都跟着共振。
阮小五虎躯一震,眯起眼,冲着丹房发起冲锋。
“道长!体谅一下底下兄弟!要炸山去泰安州,炸那泰山去!……”
阮小五阴阳怪气没两句,哑火了。
只听丹房里传来阵阵鼾声。捅破窗户纸一瞧,公孙胜衣袂飘飘,伏在一堆瓶瓶罐罐上,倦极而寝。
两人惊诧不已,朝着那声源,一左一右分头探去。但见断崖之前,原先是一片荒草的地方,此时清出一片空地。空地正中,架着一尊黑黝黝的巨炮。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丢下灯盏,捂着耳朵冲上去,惊喜若狂。
“凌振!凌振是你吗!”
白白胖胖的理工宅,顶着一脸胡子茬,正蹲在大炮一侧,借着微光检查火药配比。
他被阮晓露的声音吓一跳,退了两步,差点跳崖。
“姑、姑娘……”
阮小五把他当胸揪住,从断崖边上拉了回来。
“想把全山都吵醒么?!”
凌振赶紧拱手行礼:“阮五哥!江南一别,近一年矣。一切都好?”
“不好,”阮小五阴沉着脸,把他丢到安全地方,“被你震聋了。”
说完,也觉此情此景有些荒谬,自己忍不住冷笑两声。
凌振连忙解释:“初来乍到,不知这山间传声如此便利。小人先告罪……”
看看那大炮指着的方向,却是正对着金沙滩南边五里。无怪水寨的人首当其冲,被吵得最厉害。
阮晓露无语:“你不能白天再做试验吗?”
凌振无奈,絮絮叨叨:“天色太亮,无法准确观察炮火的颜色、落点、角度和声音。只等夜深人静,所得数据才最准确。况且白日里水泊忙碌,船来船往,容易误伤……”
又疑惑:“小人过去在东京城郊试验,夜夜炮火鸣响,可从来没见附近百姓提意见啊?”
阮晓露:“……”
京郊百姓面对官府威压,敢不情绪稳定吗?
“听我的,歇一歇。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天,你准挨揍。”
凌振叹口气,结束试验,顺从地被兄妹俩拉进旁边小屋。
阮晓露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摊着的笔记本,捧起来一瞧,惊喜万分。
“金大坚这手艺,啧啧,得给他五星好评!”
凌振连忙抢过那本子,笑道:“还要多谢姑娘牵线搭桥,救了这册子,就是救了小人的命。”
凌振这几个月过得颠沛流离。去年,他在海沙村吃了一场败仗,成了唯一的生还之将。又被贼寇掳走,跟他们同流合污,干了不少脏活儿——换了别人,早就弃官逃走,免得回去遭责罚。
但凌振惦记着他在甲仗库的那些家当,纠结了好一阵子,还是回到老单位,打算碰碰运气。万一领导念他多年苦劳,饶他这一回呢?
这次运气没眷顾他。甲仗库对他大门紧闭,他的那些火药炮仗都已分配给了别人,“办公室”也成了杂物间,根本没他的位置。
凌振几次万念俱灰,觉得活着没意思。但想起自己那本《火器总要》被阮姑娘送去修复,又打起精神,往济州府跋涉。
在济州府等了不少日子,总算鼓起勇气,拜访那个叫金大坚的匠人,却扑了个空。好事者遮遮掩掩地告诉他,金大坚因为买不起城里的房子,刚刚收拾东西,把整个工作室搬去梁山泊了。
凌振又犹豫了许久,干脆咬牙跺脚,回忆当初花小妹介绍过的路线,跑到朱贵酒店,磕磕绊绊地对一句江湖暗号,讨了一艘船,也追了过来。
小喽啰引他去了金大坚的新工作室。金大坚见他就笑,双手捧出一本崭新的《火器总要2.0》。
“这书被毁得太厉害,寻常匠人根本没法修。”金大坚捻着胡须,得意介绍,“俺跑遍了山东河北,找了不少同行,这才妙手回春,顺便改进了不少技术细节,都是行业中没人试过的……哎,你看看,有些符号数目,俺不懂,也许照抄有误,但你是懂行的,校正一下就行。大部分内容应该是百分之百还原……”
金大坚还在滔滔不绝,凌振已经完全听不见,捧着这本珍贵的书热泪盈眶,好像捧着自己刚出生的大孙子。
……
“俺还没正式入伙。前几日上山时,寨主大哥在外作战。他也不认识我。”凌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花二小姐同意给俺保荐,这事八九不离十。以后就是兄弟,大家多关照哈。”
阮晓露笑容满面地听完,不忘确认一句:“你不要有压力。俺们山上来去自由。你拿到了书,想走也可以走……”
凌振正色道:“哪里能让我发挥长处,我就留在哪里。梁山兄弟的人品俺都见识过,除非你们不要俺,否则俺就留这儿。”
去年刚被俘虏那会儿,他还念叨着官匪有别。花小妹邀请他上山,他宁死也不肯堕落。
而后几个月,在他漂泊无定之时,发现自己居然时时怀念那些“匪徒”伙伴,羡慕他们的爽利与自由。
落草就落草,虽说让祖宗蒙羞,但祖宗又不能帮他造大炮。
凌振还没正式“入职”,也没分配宿舍,只讨了一间小屋栖身,就在公孙胜的丹房旁边。他迫不及待地请铁匠铺铸了个原始的炮筒,开始做实验,校对他的《火器总要2.0》。
道长这里矿物多样,设备齐全,经常能让他蹭一下实验室。凌振当即就住在旁边不走了。
……
旭日升起,硝烟散去,巡山一队的号子声传上来,通知大家:
“卯时半聚义厅开会!欢迎新人!吃结义酒!”
凌振慌忙进屋,换了身衣裳,抻抻平,又在头发上抹点水,重新梳个油光水滑的发髻,挑个红巾帻裹上,还问:“咱们山上不会不待见红巾子吧?最近东京官宦人家流行这个……”
阮小五哭笑不得:“谁注意你。”
凌振还是用心拾掇一番。他在官僚系统已经蹉跎了好几年,如今公然跳槽对家,紧张得同手同脚,仿佛新媳妇见公婆,生怕给新同事留不好第一印象。
巡山一队簇拥着他,把他带走了。
阮家兄妹欣赏了一会儿大炮,也携手离开,往聚义厅。
沿途商量:“得让凌振定个发炮的规律,让咱们有个准备。”
阮晓露:“而且不能老对着咱水寨,怎么也得雨露均沾,让大伙都吵一吵。”
阮小五性子蔫,平时喜欢摆个臭脸,拒绝无效社交。可今日不知怎的,听了妹子简单一句话,脑子里想象那全山失眠的场景,越想越乐,最后臭脸绷不住,噗的一声破了功。
鉴于兄长威严及兄弟义气,不能笑太明显,憋得胸肌直颤。
他半夜起床,根本没好好穿戴,随便披了件多年破衣。这一憋,嘎嘣,胸前崩开个口子。
阮晓露表示艳羡:“哟,这几天没少练啊,给我摸摸。”
阮小五笑骂:“滚。”
话音刚落,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极不和谐的冷笑。
“呵。”
阮小五急回头。
大杨树旁,倚着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眉峰凌厉,脸色阴沉,手里绰着一条杆棒。
阮小五不认识这人:“足下是……这一波新来的兄弟?”
他没参加祝家庄之战,留在水寨守家,自然也不认得石秀。
石秀也不认得阮小五,但是已有强烈的集体荣誉感,促使他路见不平,开口相助。
他将阮小五拉到一旁僻静处。
“仁兄不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须有败。不是好汉的勾当。”石秀拱手,目光真挚,低声说,“兄弟好心规劝,以后休要跟女人走太近,免得反受其害。”
说着,微微侧头,目光指了指那个张扬嘚瑟的大姑娘。
这梁山上虽然英雄云集,奈何总有害群之马。石秀虽然还未参与集体生活,但已经推断出来:别看她现在风头盛,立功多,那是满山男子汉都让着她。让她这么继续嚣张下去,迟早带歪梁山风气,有碍聚义大业。
上次撞到她跟男人吃一张饼,结果是她兄弟,闹个乌龙,让石秀好没面子;不过他道歉也道歉过,拜也拜过,足见弥补之诚意,那阮小七也没怎么怪他。
这一次又让他抓到现形,居然跟梁山兄弟拉拉扯扯动手动脚。拼命三 郎·石·女德监察大队长·秀儿,再一次勇敢地站了出来。
看在这阮姑娘对山寨有微末之功的份上,他不跟她掰扯,只规劝这位无辜好汉,够大度了吧?
阮小五像看妖怪似的看看石秀,冷声问:“你叫什么?”
石秀连忙自我介绍:“某姓石名秀,金陵人,只因一生执意,好打抱不平,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拼命三郎……啊!”
阮小五一声不吭,拳头已经冲了上去。
“刚上山?让你得个教训!”
……
好在巡山一队没走远,听到动静,赶紧过来拉架,没让见血。
巡山一队队长何成哭笑不得:“石秀大哥,第一,咱这山上不能随便放对,一会儿去聚义厅开会,自有人跟你细讲;第二,这位阮小五大哥,跟咱小六姐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二十几年同吃同住,不亲密才不正常。您别看岔了眼。”
凌振也说:“这两位曾在江南一同作战,小弟亲眼所见,都是英雄人物,你可不能污蔑。”
凌振不理解。梁山是北方绿林的圣地,多少好汉求之不得的乐土。你一个江湖流浪汉有幸加入,难道不该夹着尾巴做人?管什么闲事。
石秀气得支楞毛。怎么这丫头除了弟弟,还有哥哥?
还都让他赶上了?让整个巡山队,还有个同期新人,一起看他笑话!
石秀深呼吸,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担责:“小弟不知,还请兄长恕罪。”
阮小五眼露凶光:“知错了?来让俺揍一顿。”
石秀丢下杆棒,坦然垂手:“小弟自幼为孤,没跟姊姊妹妹相处过,不知其中分寸。此番自己认错,兄长请便动手。大伙都是见证,这是我自愿挨揍,不算阮五哥违规。”
阮小五面冷心热。听石秀这么一说,倒揍不下去第二拳。
他自己有娘有兄有弟有妹,一家人热热闹闹,何必欺负一个孤儿。
“妹儿,走吧,不跟他掰扯。”
第 119 章
聚义厅里敲锣打鼓。如今有了祝家庄的金银财宝压箱底, 这酒席办得格外大气。
马麟带头,“梁山文工团”倾情演出,余音绕梁,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半天才想起来喝彩。
在一片彩声中, 老大哥晁盖站起来, 隆重介绍此次这个月新加盟的三位新人。
阮晓露跟凌振对上目光,见他紧张得直擦汗, 给一个鼓励的眼神。
没想到,晁盖第一个介绍的, 却不是他。
“铁棒栾廷玉, 原先是祝家庄的武术总教师, 今番弃暗投明, 加盟俺梁山。大家欢迎。”
许多人都听说了攻打祝家庄时, 栾廷玉的英勇表现。林冲花荣两人合攻, 都没能把他给弄死。最后还是把他赶到祝家庄自己的陷阱里, 方才活捉。可见此人武功之高。
栾廷玉从席间起身, 一时间众人皆仰面,叹道:“好长大的汉子!”
栾廷玉又团团一拱手。他人宽肩宽,拱手半径也比别人宽。一不小心, 哗啦,碰掉了柱子上的小粉板。
立时引起不满:“那上头写的是断金亭的赛程!休要碰坏了, 乱了俺们的积分!”
栾廷玉连忙挪动身体,咣当,脑袋又碰翻一盏灯, 燎掉几根头发。
哄堂大笑。
还是林冲给他解围:“这位栾教师生得高大,咱们这厅就显得小了。回头断金亭上, 大伙瞧瞧他的功夫,端的好棒法。施展起来,整个聚义厅都能给打碎了。”
梁山逻辑,武功越高越有面儿。众人于是都不笑他,齐声喝彩。
栾廷玉有点不知所措,又不敢乱动,只是低沉着声音,简短道:“承蒙众英雄厚爱,某自当报效。”
然后赶紧坐下,手放膝盖,连酒也不敢乱拿。
花小妹坐在底下,把这破坏王悄悄笑话了一回,问阮晓露:“听说你跟他交手过?真那么厉害?”
“哪能,”阮晓露赶紧辟谣,“真那样,我估计现在还躺着呢。”
她倒是记得第一次逃出祝家庄时,祝彪派栾廷玉去追她,追到一个小酒馆。栾廷玉大概不想砸太多东西,还在犹豫没动手,他手底下的民兵先使了蒙汗药。栾廷玉还有点不满意,怪他们擅自行动。
这么看来,此人还算有点格调。跟他当邻居,夜里不至于睡不着觉。
有知情的喽啰悄悄跟大伙议论,说这栾廷玉啊,在祝家庄当教师时,日子就不好过。辛苦十年,没挣着什么前程,还经常因为碰坏花花草草被扣工钱。及至被梁山军队俘虏,他被五花大绑的踏进军帐。当时花荣新装备的游子弓就挂在旁边。栾廷玉低头不足,把那弓给蹭了下来,又收不住步子,当即一脚踏坏。
花荣气得俊脸变形,要跟栾廷玉拼命。
栾廷玉以为自己这回脑袋要搬家。没想到晁盖马上拉住盛怒的花荣,说兄弟别急,哥哥再给你寻好弓,别为了身外之物置气。
然后跟栾廷玉说,没事没事,喝杯酒压惊。
栾廷玉当场铁汉掉泪,对晁盖跪下了。
他跟梁山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调教的三个徒弟,除了一个鲁莽战死,另两个,梁山也没有斩尽杀绝,算是全了他一点儿师徒情谊。
所以押回梁山之后,吴用稍微游说两句,“政审”通过,又无家小顾虑,就入了伙。
……
介绍完栾廷玉,轮到凌振。
“……精研火器,原在甲仗库效力……”
凌振不用别人介绍。他在海沙村的辉煌四炮,已经在梁山上传了几个月,越传越神奇。老大哥刚说了半句话,就被掀翻天的彩声打断。
“轰天雷!谁都别惹他!否则他把咱山头都给削了,哈哈哈哈……”
凌振在甲仗库默默无闻,实验做到一半,谁都能使唤他倒杯茶;来到梁山,却成了众人瞩目的明星。他感动得眼泪哗哗,嘟囔着自己都听不懂的客气话,前后左右跟别人干杯。
“这第三位英雄,”晁盖等众人消停,笑容满面地拉出石秀,“很多人在江湖上都听过他的大名……”
石秀活了二十八载,在江湖中闯荡二十一年半。若论“工龄”,确实是个老前辈。
他又到处打抱不平,好名声留存四方。这次攀上关系来梁山,是迟早的事。还没上山就在祝家庄之战立功,更奠定了他在寨子里地位。
石秀一副精明内敛的笑颜,跟新老同学一个一个打招呼。
在热热闹闹的贺喜声中,忽然,传出一声极不和谐的:
“我不同意。”
*
聚义厅当即哗然。大家齐齐看向一角。
阮晓露起立,迎着众人惊疑的目光,顶着寨主军师的黑脸,一字一字重复一遍。
“石秀是英雄不假,然而我不同意他留在山上。他见我是女的,瞧我不起,对我出言不逊。当初在祝家庄越狱,他对我见死不救,对我不讲义气。小七眼见的。”
一口气说出原因,免得众人瞎猜。
当然,还有不便明说的一点:石秀一双火眼金睛,天天审查女德,山上这些女眷自由惯了,迟早让他寻出错处做文章,影响集体团结。
她前一晚刚回山,第二天就开迎新大会,中间根本没闲工夫。但凡有那么三五天的转圜时间,她肯定得去单独找领导谈一谈,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当这个恶人。
晁盖一愣,搔搔头,“石秀兄弟,可有此事?”
阮晓露微微垂下眼。老大哥先问石秀,而不是先问小七,已经说明了心中偏向。
她知道自己这反调大约唱不下去。莫说她不是正式头领,就算是,山寨事务上,也得少数服从多数。就连老大哥本人也没法一票否决。
但是呢,总得表个态,不能就这么吃哑巴亏。不能让石秀觉得,梁山上的女眷好欺负。
而且她心中也有隐约的想法,想验证一下如今在山寨,自己的意见分量有多重。
她办事利落、立功多多,这个不假;但除了她自己肯动心眼儿肯吃苦,也是因为每次都有领导在后头支持。今天偶然跟领导顶个牛,拿一个人脉薄弱的新人开刀,就算惹一时不快,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她昂起头。
石秀深深看她一眼,很诚恳地朝她拱手。
“那次是在下不对,乱战中慌了神,并非有意害人。姑娘若不满小人上次的致歉,那我再赔个礼。”
晁盖这才问阮小七。阮小七微微皱眉,觉得石秀的说法有点避重就轻,但也不能算错。
“兄弟确实不太理解他当时的做法。”阮小七最后端了个水,犹豫道,“但俺 也揍过他了,就凭这事,也不至于把他赶下山去……”
林冲、刘唐、花荣等几个地位高的老人也纷纷表态:“冤家宜解不宜结。兄弟之……哦不,兄弟姐妹之间有龃龉,再正常不过。有些上山之前还是死对头呢。阮姑娘,大度些,回头叫他给你赔罪,啊。”
语气里还是把她当小妹妹。
阮晓露心头明了。这个时候还咬死了坚持“有我没他”,风险过高。
毕竟,大厂招人,自有其规范流程。如果今天因为她一句话,就能开掉一个新人,明天有人瞧不惯她,运作一番,把她踢出去也易如反掌。
阮晓露看一眼后头花小妹,找找感觉,干脆坐桌子上,一叉腰,拿出三分娇蛮任性的语气:“那大哥们说咋办?留他在山上,天天盯着俺挑刺儿,俺这日子怎么过?”
语气虽尖锐,但大家听了都笑。
“以前那是误会。”晁盖笑道,“现在嘛你放心,他敢欺负你,你直接来找我告状,我亲自揍他!好不好?”
阮晓露赶紧说好好好。
屋顶没掀翻,给她开了扇窗。这一闹也不算全无收获。
往好了想,至少以后万一被石秀没事找茬,打了这么个预防针,大伙不至于偏听偏信;往坏了想,万一她哪天无故失踪,大家也知道去哪找嫌疑人。
寨主表态过后,又有人敲打石秀:“俺们千百双眼睛盯着看着,你得罪阮姑娘,就是得罪俺们大伙!明白没!”
阮姑娘虽然匪气不足,打架略逊,但可是大伙在山上的衣食所系,是众好汉与外界交流的“经纪人”。相比之下,石秀厉害归厉害,到底是初来乍到,立功寥寥,根基不稳,不欺负他欺负谁。
方才阮姑娘异想天开,一点个人恩怨,就要踢石秀下山,大伙捏着一把汗,不敢公开支持;如今气氛缓和,两人变成“山寨内部矛盾”,就算是那情商有限的憨憨,也知道此时该向着谁。
花小妹叫道:“寨子里的女眷,个个是女中豪杰。你最好一个也别瞧不起,否则以后有你后悔的!”
孙二娘笑道:“这位大兄弟,寨子里人多,不比你过去独来独往。回头来我酒店,我请客,教教你怎么跟人相处。”
齐秀兰敲打他:“就算跟女眷闹矛盾,也不能动手,否则违反寨规,要罚的!记着了?”
……
石秀入职第一天,吃了个终身难忘的下马威。不仅山寨众人一边倒的替阮姑娘说话,而且就连几个女流之辈,也敢指着鼻子教训他!
要是在以前,他早就一一记仇,然后施展心计,自己手不沾血,让这些人倒大霉。
今日情况特殊。为了来之不易的大厂offer,他虚心接受,照单全收。
大厂风气特异,对女子的宽容度惊人,也只能选择随俗浮沉。
厅里这几个豪放女,其实早就触了他的诸多雷点:男女同席就不说了,有的描眉画眼,有的抹胸太低,有的言语粗俗,有的公然撕下鸡腿,鸡屁股丢给自己男人……他眼一扫,已经浑身不自在。
罢了罢了,忍了忍了。
大家起哄,让他给阮姑娘敬杯酒,请她大人大量,以后多多照顾。
石秀木然地端起一杯酒。
阮晓露连忙客气:“不敢。”
把拼命三郎打压到这份上,也差不多了。再得理不饶人,他真会拼命。
“石秀大哥初来山寨,想必摩拳擦掌,等待立功。”她微笑,“我这里倒有个去处,觉得他挺合适。”
她转向吴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梁山公益’规模愈大,如今缺个总监察员。一是甄别任务真假——以前一直是有空闲的兄弟轮流代劳,标准并不统一。已经有那么七八次险些酿成冤假错案,或是白白辜负了好人。二是约束纪律——少数兄弟下山后罔顾军纪,或有酒后闹事、随意伤人之举,被老乡投诉过三五次,虽然没闹到官府,到底影响很坏。久闻石秀大哥性格缜密,嫉恶如仇,这事儿他做最合适。”
他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吗?不是爱打小报告吗?
让他盯男人去。
在自己眼皮底下干活,也能稍微监督一下他的动向。
众人一听,心悦诚服,一齐鼓掌,赞叹阮姑娘不计前嫌、大公无私。
吴用也微微颔首,认可了她的举荐。
石秀有点茫然。听说阮姑娘是“梁山公益”的总负责人。她那一大串话他没太留意,只听出一个意思——这是让他给女人打下手?
阮晓露笑靥如花:“你要是不乐意,那就算啦。不过抓到一个违纪就有军功哦……”
石秀双眼发出异彩:“抓违纪?”
“尤其是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山上道貌岸然,下了山肆意妄为,钻规则的空子,把别人当傻子……”
石秀叫道:“我愿意!”
众人痛饮一场,尽兴而散。
*
一个月后,朱贵酒店号箭传讯,让帆船队做好准备,迎接客人。
独龙冈的丰富物产,装了十船,按照当初跟扈成拟的合同约定,浩浩荡荡输入山寨。
扈三娘风尘仆仆,亲自押运。
她的一群旧相识齐聚迎接,鸭嘴滩上又跳又挥手,高声大叫:“热烈欢迎!”
扈太公缠绵病榻,早就管不得事。领头羊祝家庄又已经树倒猢狲散。如今是扈家兄妹肩负整个村坊的兴衰。
扈成还在养伤,扈三娘也不能再在深闺里养尊处优,自请出来干活,给自家商队走镖。
阮晓露拉她跳下踏板:“这船快吧?没见过吧?”
扈三娘岂止是没见过帆船。她今日人生头一次乘船——不是在自家池塘里“兴尽晚回舟”,而是在八百里野水上踏波逐浪。她步子虚浮地踏上地面,一张瓜子脸煞白,捂着肚腹,有些反胃。
只是她性子要强,一声没抱怨。
帆船载客,渔船载货。阮小七摇着渔船,满载货物,随后赶到,阳光明媚地跟扈三娘打了招呼。
“给俺们带啥好东西了?”
“有几筐干姜路上受潮发霉,我丢掉了。这项划掉。”扈三娘刚踏上卵石滩,来不及擦擦汗,就甩出货单,一行一行的核对,“按照约定,你们这个月出窖的五十坛蒸馏酒……”
“先不急!”阮晓露指挥喽啰把货物拉到小库房里,笑着拉她,“上山喝酒,给你接风!”
扈三娘微微一笑,欣然应允:“晁寨主呢?我也要拜见一下。”
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但临行前扈成再三叮咛,这是江湖规矩,不可怠慢。人家要是留喝酒,妹妹最好也给个面子。
扈三娘挑起家业大梁,虽然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但也硬着头皮,开始学习礼节客套。
阮晓露答:“断金亭看比赛呢。你要去看吗?”
扈三娘也曾经听闻,梁山好汉靠着定期举办积分赛,算出了严谨而缜密的江湖排名,比别处的野鸡排名可靠可信得多。但这事只是江湖传闻,少有人知晓具体操作。
她好奇心起,问:“外人也可以……?”
阮晓露笑道:“你要上场,也不是不可以!”
“世界排名”只局限在梁山多没意思,要是能吸引别人也来打打,那才过瘾呢!
扈三娘也心中悸动,“带我上山!”
第 120 章
喽啰见是美貌女眷, 连忙抬出山轿。扈三娘摆摆手,登上陡峭的山路,几个纵身, 人影不见。喽啰们都看呆了。
断金亭校场的看台经过几次扩建,甚至平整了临近的一片山石, 此时已能容纳千人。但见人潮爆满, 一座难求——前几天暴雨,赛事停了几日, 都在今天补上,引来观众无数。
好在阮晓露人缘好, 跟相熟的喽啰说一声, 就有人挪开酒缸, 给两个姑娘临时创造了两个前排座位。
“胜者积三分, 平局各积一分……击败比自己排名靠前者, 额外奖励五分……”
扈三娘眺望大粉板上的积分规则和山寨总排名, 甚觉新鲜, 自言自语计算了已汇入, 忽然又问:“这面旗子是什么?”
“流动红旗。”阮晓露得意地介绍,“山上两个水寨,四个旱寨。寨子里全体好汉积分总和, 比上个赛季进步最大的,得到此面红旗。你别看这小小一面旗, 争得可激烈呢!如今红旗插在俺们金沙滩水寨,寨子里人人出门,脸上都有光!”
集体荣誉感至高无上。为了争这面红旗, 就算是淡泊名利、不喜争斗的少数好汉,也 开始认真打擂, 用心干架,至少不能给本寨拖后腿。
扈三娘感叹了半天,心想,回去自己训练民兵时也用这招。
她又找到本期的英雄排名,一个个人名念下去:
“天罡组:鲁智深、林冲、武松、花荣、阮小二、石秀、杨志、张横、阮小五……”
“前三名争夺激烈。大前天鲁师父喝醉酒,让武二郎给秒了。再刷新一下排名估计会变。”阮晓露轻声给她介绍,“杨志的功夫其实数一数二,排这么靠后纯属他倒霉,每次都抽到死亡签,而且中间还生病……再往后看,往后往后,地煞第二十三,总排名五十九,那是我,哈哈哈……”
扈三娘看看她前后人名,难以置信:“你排那么高?”
阮晓露:“……”
梁山上的喽啰都是这么说的:“姑娘武艺精熟,排到五十多,那是屈才,太低了!假以时日,一定能再往上升!升到三十几,二十几,十几……”
一般就止步于“十几”。再往上吹,就属于拿大家的智商开玩笑。
当然阮晓露也知道这是巴结她。听个乐呵。
然而像扈三娘如此耿直、张口嫌她不行的,也是头一个。
阮晓露也不恼。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山上比自己打架厉害的,绝对不止五十八人。
但她是运动员啊!攒积分、爬排行榜这种事,虽然靠自身实力为主,但也是有很多技巧的!
像鲁智深武松这种金刚天神,当然用不着研究什么技巧,每次上场随便动动手指,就能稳赚三分;但是像她这种生理天赋有限的,就需要稍微动动脑子了。
比如,抽到实力相差太大的对手,换了别的好汉,总要硬着头皮上,而且要拼尽全力,哪怕最后只摘个零蛋。否则就叫临阵退缩、欺软怕硬,江湖上吃人耻笑。
阮晓露没有大男子汉的这些偶像包袱。碰到必败的场次,麻溜认输,保存体力。
抽到比自己稍微强那么一点点的,她才开始用心做功课,研究对手的功夫体系、善用套路、以及明显的弱点……
再提前请教高手,攻其薄弱,出奇制胜。
如果赢了,就能得到五分奖励分,外加取胜的三分,一场能得八分。
遇到势均力敌、甚至弱于自己的,她也不像别人那样轻松上场,而是更加用心准备,采取保守打法。宁可平局,双方均得一分,也不能大意失荆州,让对方挣出八分。
而且,她还会定时拜访蒋敬,要来那密密麻麻的原始数据,请蒋教授计算自己的取胜规律——哪种对手是她的克星,哪种打法正中她的下怀,哪种热身运动最有助于临场发挥,甚至天气、一天中的时辰、什么时候自己状态最好……
一般来说,只要她选定计算项目,两秒之内,蒋敬就能给出统计结果,比学校里的旧电脑还快。
以前她做运动员那会儿,这些都是教练团队的活计。现在自己当自己的教练,在一群毫无规划的选手当中,自然脱颖而出。
……
这么打了几个月,她参加的场次比别人都少,基本没受过伤,然而胜率远远高于相似排名的选手,并且场均得分奇高。
每次蒋敬开动大脑,“刷新”积分榜,她的排名都往上蹿一大截。
开始蹿得快,最近一阵子逡巡不前,已经到了瓶颈。花再大力气,也只能维持排名不掉。
阮晓露不着急,慢慢提升实力,才是正道——
扈三娘一时间自然弄不清这么多诀窍,只简单总结道:“所以,就是武功越高强,参与比赛场次越多,积分越高,然后就……”
她忽然双眼一霎,看到最新上场那个人,难以置信。
“栾教头?”
“这个人重点注意。”阮晓露兴奋地介绍,“别看他现在排名一百多,那是因为他刚上山,还没打过几场。照他这个魔鬼胜率,我看下个月就能进天罡……”
扈三娘根本没听,错愕片刻,忍不住高声叫道:“栾教头!你如何弃了祝家庄,来投梁山?”
场内场外尽皆哗然,大家这才注意到看台上这个不属于梁山的美人,几百个脖子瞬间伸长。另外几百张嘴着急询问:“谁啊?在哪?在哪儿呢?”
祝家庄一役,三分之二的人留下守家,没见过扈三娘。这下可好,一口气的工夫,祝家庄一战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连同这位扈家三小姐的神仙般亮相,几千张嘴同时张合,瞬间科普到位。
栾廷玉朝扈三娘拱手,沉沉的道:“三小姐,好久不见。扈太公近况如何?小人择时去拜见一下。”
两人过去是邻居,扈三娘去祝家串门的时候,偶尔也得栾廷玉指点过几招。如今骤然见到,她脱口一句质问,马上也觉得不太妥:如今自己跟梁山都成了贸易伙伴,凭什么指责栾廷玉跳槽?他原先的东家都倒了,总得有口饭吃啊。
她经历一场变故,性格柔韧了不少,懂得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懂得理解别人的处境。
遂朝栾廷玉点头致意:“我不扰你。继续吧。”
看台上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这个栾廷玉可恶!下手忒狠!不知怜香惜玉!把所有女将都揍了一遍!扈小姐,你熟悉他的路数,你去揍他一顿,给咱们女子出出气!”
花小妹练武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凭着自己的家学渊源,几个月来也混了个地煞中间的位置,而且混得很轻松——比她弱的,被她血虐;比她厉害的,也不敢惹她动怒,比武时点到为止,胜了就马上停手,不给这小妹妹吃皮肉之苦。
唯有这个栾廷玉,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把她打翻在地不说,还“不小心”踏碎了她最喜爱的一根玉簪。花小妹怀恨在心,苦于武功不够高,至今找不回场子。
如今看到一个扈三娘,貌似很厉害的样子,管她跟栾廷玉谁强谁弱,先撺掇打起来再说。
扈三娘睁大眼,还在找这声源从何而来,看台上几百个大汉都兴奋了起来。
“对对对!久闻这扈三娘刀法了得。上次征祝家庄,俺没跟着去,今番能不能让俺开开眼?”
“大哥,山寨的贵客,能不能上去比划一下?”
“马麟兄弟,上次你让这婆娘擒去,今日不想找回场子?快去快去。”
…………
山东第一美人造访梁山,哪能让她随随便便就走。
虽然美人未必肯正眼瞧自己,但要是能瞧她施展武功,给她鼓个劲,加个油,甚至指点一二,四舍五入也属于交流过了嘛!
一群光棍越喊越兴奋,满脸都写着“打起来打起来”。
最后晁盖笑容满面地走近,朝扈三娘拱手:“上次是敌,这次是友。众望所归,娘子若不嫌弃俺们粗鲁,可否赏脸,上去露一手?” ——
“哇!”
“美!”
“牛!”
“俺、俺这辈子非她不娶……”
“嘻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先治治你脸上的痘疤……”
…………
扈三娘的日月双刀,在断金亭校场里舞成雪花,截断了山风,切碎了灼灼日光。
一炷香燃尽,鸣金收兵。栾廷玉和扈三娘各自收了兵刃。
两人算半个师徒,今日和平切磋,互相礼让,战了个平手。
而且打得精彩绝伦,赢来满堂喝彩。
花小妹喝彩叫得嗓子都哑了:“这才叫巾帼英雄!你们瞧瞧,比你们都厉害……”
虽然没赢,至少没输!
那栾廷玉虐了多少梁山兄弟。如今扈三娘跟他平手,就等于扈三娘赢过无数臭男人!
咣当一声响,九尾龟陶宗旺拖着锄头进场:“俺来会会这丫头!赢了,算俺积分!输了,博大家一笑!”
……
陶宗旺被人扛下了场。
何成一瘸一拐地扶墙而去。
石勇让人搀到一边坐着。
罗泰直接飞回看台上。
孙二娘从地上爬起来,哈哈大笑:“认输认输,回头一起喝酒。”
张顺落荒而逃:“水里见……”
……
扈三娘取块手帕,擦掉满头大汗,环视而立。
花小妹有点傻眼,后悔把这煞星给送上场,连忙戳花荣:“你上啊,快去快去。”
阮晓露也坐立不安,人群里找到林冲,冲他挤眉弄眼,连打手势。
就算她跟扈三娘交情不浅,此时也必须找个人把她打下去!
否则,岂不要复制去年武松踢馆的惨状,这谁坐得住啊!
不过今天跟武松那次还是不一样。这次扈三娘是梁山请来的客人。山上的几大高手都自恃身份,不愿下场跟一个来做客的小 姑娘较劲。
但是,炮灰上去得越多,扈三娘体力消耗越大。就算待会真有人战胜了她,也是个“车轮战取胜”,说出去忒没面子。
林冲慈祥地笑笑,朝阮晓露摆摆手。他年纪比这小姑娘大一半,又不是战场搏命,何必下去以大欺小,没事闲的。
阮晓露没办法,东张西望,从过道溜出几步,锁定一个大汉。
“干什么?”
阮小二还在看美女,猛然被挡住目光,没好气。
“扈三娘体力快耗尽了,需要一个台阶,最好下一场输或者平局。”阮晓露软磨硬泡,“对手太弱,她演不来戏;太强,显得咱梁山欺负人。你去正好。”
阮小二脸色一黑。臭小六瞎说大实话,明着埋汰他,说他的武功不算第一梯队。
“你都水军老大了,”阮晓露振振有词,“陆上功夫再来个第一,让不让别人活了?”
她在蒋敬那里看过所有人的竞赛数据,略微分析一下,认为阮小二是此刻最适合把扈三娘送下去的。
阮小二被她一说,也跃跃欲试,活动活动肩膀,笑道:“不算我欺负小姑娘?”
阮晓露:“呵,你别让她把你欺负了。”
周围嘈杂,两人咬着耳朵商量。
“咳咳。”
却忽然听到一声有点刻意的咳嗽。
阮小二回头一瞧,横眉立目,大怒。
“关你鸟事!这是俺亲妹子!俺是阮小二!你到底啥时候才能认全山上的人!”
石秀被他喷一脸唾沫星子,咬着嘴唇,忍气吞声,假装看天上大雁。
作怪!这小毛丫头到底有多少亲兄弟!
奶奶的,以后他自戳双目,再也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