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1 章
前几日的燥热早就无影无踪, 阵阵寒意席卷而来。海面上的波涛在风的驱使下,狂乱地舔舐着岸边礁石,击打出白沫。大雨如瀑。五步之外, 一切景物模糊不清。雨水砸入盐碱泥潭,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 奔入海里。坍塌的妈祖泥像滚落在地, 被屋顶渗入的雨水浇湿了面孔,好像一道道眼泪。
几个迷信的灶户脱下身上破衫, 遮在泥像之上。
阮晓露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躲在娘娘庙茅屋之中。屋顶漏雨, 浇得她浑身濡湿, 她浑然不觉。
她明明咨询了一干渔民, 中秋之前都会持续燥热, 没理由下雨啊!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有一群女真人的神, 因着她和顾大嫂弄虚作假, 态度不正, 因而专等此时, 给她来了一顿杀威棒?
她甚至能想象到,对岸的女真人欢天喜地,向天伸出双手, 顷刻间就掬满一捧水,狼吞虎咽地吞下肚;他们用皮靴、箭袋和篷布承接雨水, 把每一个水囊都灌得满满的……
她越想越气,冲到雨里大吼。阮小二将她拦腰薅了回来。她靠在哥哥的胸口,踢着脚, 继续嘶声大吼。
转头看,皮老汉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掌高的泥水里, 结结巴巴道:“姑娘大王饶命,俺不是有意打谎,娘娘在上,俺真是不知……俺勤勤恳恳一辈子,从来不敢扯谎……”
阮晓露叹口气,思绪回拢,把老爷子一把拉起。
“您少说两句吧。”
也许,从那“浮海灯”神奇现世开始,就注定了今年的气候异常。天象变幻莫测,即便在现代,最先进的科技也无法精确预估。怪谁都没用。
费保等人都道:“其实到后半夜,就觉得胸口闷得慌,似要落雨。但事已至此,咱们也没有回头路,我就没说,只盼着这雨下不起来……”
海浪沿着浅滩缓缓爬行,送来低沉而压抑的声响。
天地忽然沉寂下来。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老天爷随手泼了一盆水。黎明的光辉洒遍海面。一轮圆月从云中滚将出来,低低挂在西方地平线上,仿佛无事发生似的,气定神闲地沉入水里。
忽有人道:“今日是八月十五。”
李俊的援兵并没有来。
残兵败将困守孤岛,互相看看,眼中无光。
有人干巴巴地道:“许是路上耽搁了。”
有人小声说:“要是让官府盯上……”
举目向陆地眺望。在柔和而明澈的日光下,广袤的盐碱地尽收眼底。除了一堆乌烟瘴气的金兵营帐,没有任何人烟痕迹。
许久,阮晓露疲惫道:“昨日对敌战斗的兄弟们,马上去休息。离下一次退潮还有两个时辰。灶户小队,先检查一下仓库洞穴,别让水给淹了。渔人小队,检查营房栅栏,有冲毁的,赶紧抢修……”
被点到名的一干人各自领命而去。
“我说过,一切部署,都以假设没有援军为准。”她整理自己的声线,尽量显得坚定而乐观:,“今日下雨不怕。暴雨又不是天天有。敌人痛快这一次,等到明天、后天,照样……”
咣当一声,有人推翻个凳子,忽地站起来。
“还等什么明天后天!他们一次比一次有经验,这次吃饱喝足,下次落潮,遮莫就能全体上岛,咱们还怎有活路?”
阮晓露抬眼。沈铁盘叉着腰,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此时娘娘庙草棚内只剩一干老弱灶户。见沈铁盘突然发难,也不敢多言,胆大的低声责骂:“你失心疯了,怎么说话呢!”
阮姑娘虽为女流,但这几日里,不仅劳心,而且劳力,和青壮汉子一道拿刀杀敌,从没缩在后头。大伙她信任日增,不管战局好坏,都对她奉令唯谨。
眼下却突然来了个顶撞她的,不由得人不尴尬。
阮晓露静静看着沈铁盘。这个刚被提拔上来的盐帮小头目,显然已经忘了自己“不公开和领导对着干”的承诺。
那就帮他长长记性:“多谢提醒。我自有后招。你现在的任务是……”
“你哪有后招?”沈铁盘这次居然咄咄逼人,“我早看出来,你口口说什么见招拆招,其实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临时想辙,让我们被番人追在屁股后面跑,到得现在,无处可去——随便推一个兄弟领兵,都不会到这地步!你一个年轻小姑娘,亏得我们帮主看重,作个临时的头领,不是让你搞一言堂的!这盐帮便是你的?我们这百十个大男人都不如你,还是怎地?……”
这姑娘神机妙算、智计退敌时,他尚且不介意听她号令;一旦处境转坏,多日积攒的绝望愤怒一泻而出,她的年龄、资历、性别、战略战术、行事作风……样样都成了极大的错处。
多日的枕戈待旦、浴血抗敌,让脆弱者的心态失衡,产生极端的情绪。
他手指几乎点在她脸上,张口讲话时,露出早年因营养匮乏而缺损的牙齿,显得格外狰狞。
阮晓露登时火冒三丈,攥紧了拳头。深呼吸,余光四面一扫,不免又触目惊心。只见沈铁盘身后立着七八个帮众,竟都面露赞同之色,冷冰冰地看着她。
她简直气极反笑。大敌当前,生死关头,这货还有心情拉帮结派搞哗变!
当然他自己认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沈铁盘蓦地撕开衣服,露出几处新鲜包扎的伤口,捶着胸脯喊道:“你别以为我是贪生怕死!看这里,这里,这几日我沈铁盘一心杀敌,虽然主将无能,但也并无二话,阵阵冲在前头,这些伤便是见证!我有资格问你一句,你究竟行不行?”
一众灶户从未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得脸白,不敢跑,抱着头蹲成一排。
阮晓露轻轻咬牙,鬓角浮起淡淡的冷汗。己方兵力短缺,方才自己将所能干之人都派了任务,以致身边全无心腹。沈铁盘却已拉拢了至少十个,趁她身边无人保护,向她发难。若是和他针锋相对,这十来人一拥而上,她就是下一个王伦。
阮晓露看一眼沈铁盘身后的帮众。有人愤怒,有人胆怯,有人犹疑,有人右手悄悄摸出刀和棍。沈铁盘走出几步,挡在草棚门口。
她尽量放软声音,问:“事已至此,你说该怎么办?你以前提过,只要驱赶辽东灶户,敌人就会放我一马,现在你还持此意么?”
沈铁盘摇头。经历几日战斗,他当然不会再认为敌人只要灶户。他指责阮晓露没有计划,自己其实也随着战况推进,灵活调整对敌人的认知。
“如果是在几日之前,我们尚可想办法避敌锋芒。但既然已经无路可退,敌军又得了淡水,随时可能大军压上——唯一的路,就是暂且低头,答应他们的条件……”
“一年十万石?”
“努努力也能办到。火烧眉毛,先答应了再说。”沈铁盘道,“你想保住灶户,正好可以跟对面求情,让灶户留在山东劳作,肯定比在辽东产出更多。他们又不是傻子,有人给他们制盐,杀了作甚?”
“你是真心不想让李俊洗手退休啊,”阮晓露连连冷笑,“连带着无数的乡亲们,让他们给女真人拉磨到死,这就是你的妙计?把蓬莱变成第二个辽东盐场?倘若他们胃口越来越大,咱们满足不了,又该当何罪?到时一切受制于人,你打算如何脱身?”
“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沈铁盘侃侃而谈,俨然已成新的主事,“要想彻底摆脱番人,须得借力打力。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可派人星夜前往登州府,搬得官府救兵。女真人不敢挑衅大宋朝廷,只得退兵……你说投降官府?不不,这叫招安,说不定还能得个小官做做,就像别处的盐务官一样,管理一干灶户,定期缴纳岁额。虽然没有贩私盐那么 自在,总比今日殒命于此要强吧?”
他使个眼色,后头几个心腹慢慢围上。
“阮姑娘,对不住,看在帮主大哥面上,我不要你命。”
“岂有此理!”一个老太太壮着胆子挡在阮晓露身前,却是灶户首领郑佛娘,“你还知道你有个帮主!等他来到,知晓你这般行径,不拧下你脑袋才怪!”
沈铁盘斜睨一眼这精瘦老太。此时娘娘庙里尚有几十个老弱妇女灶户,大多躲得远远的,他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帮主?帮主会来增援?”沈铁盘愤愤的道,“她说什么你们都信?你们难道听不出来,这女子口口声声说什么,别指望援军,做好孤立无援的准备……帮主他老人家根本不知道咱们在这等死!就算他赶来——我算过,就算各州帮众都飞了来,这么多敌人,依旧没胜算!我要是他,我早弃了这据点,赶紧去守别处!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他飞快地瞥一眼草棚的门。这姑娘还有两个迅猛暴躁的哥哥,幸好此刻都在远处营寨休息,多半在呼呼大睡,碍不到事。等拿住她,不愁这两个莽汉不听他摆布。
“你!到这来,把刀丢了!别逼我们动手。”
阮晓露无法,解下随身小刀,慢吞吞挪动两步,嘴里咒骂几句。
妈祖泥像侧躺在地,静静地看着草棚里的变故。
沈铁盘生怕夜长梦多:“快点!”
时机稍纵即逝。阮晓露盯着他,忽而目光越过他肩膀,看向他身后门口。
“只可惜你漏算一样。”她轻轻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李大哥从来很准时。”
沈铁盘大惊,扭头看时,阮晓露瞬间爆发,纵身扑上,右手擒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绞上他的脖颈,压上自己全身体重,往下一带——
啪!沈铁盘下盘不稳,立时跌倒。阮晓露一脚踢上他耳朵。八尺大汉痛哼一声,翻白眼晕了过去。
后面帮众无不大惊。一个忠心小弟应激般的冲上前去,试图救援。阮晓露扭身,一圈一带——
啪!这人脸着地。她迅速夺过他手里棍棒,一棒抡上他面门。随后持棒护身,大喝一声。
这几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草棚外空荡荡,飞过几只海鸥。
剩下几个同谋帮众无不大惊,急退数步,不敢上前。
阮晓露急促喘息。当初在辽阳府做客之时,蒙史文恭顺手点拨了一招“好汉愁”,让她从此不惧比自己高大沉重的男子汉。这一招连李俊都吃三分亏,沈铁盘一个半路出家的盐贩,猝然应战,能想出解法才怪。
她拎起离门近的两个灶户小孩,一把丢出门外:“跑出去!快去叫我二哥五哥!”
盐帮的就先别通知,不知道沈铁盘有无和他们通气。
几个同谋帮众脸色微变,正待蠢蠢欲动,阮晓露放下棍,一个个叫他们名字。
“张保山、丁念二、杨闰哥、钱驴儿……”
尽管跟这些人一道作战没几日,但她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被点名的几个帮众打个激灵,看看地上倒伏的两人,又看看她,眼里满是警惕。
“你们这几日随我出生入死,我都看在眼里。”阮晓露道,“沈铁盘是你们的直属头领。你们尽管心不情愿,但还是忠实地执行他的号令,说明军纪严格,该当表扬。”
几个帮众畏缩一阵,不知她是不是在说反话。
“当然,你们可以一拥而上,试试自己的本事。不过我要提醒一句,离落大潮还有一个时辰。敌人刀悬头顶,咱们还闹内讧,你们就算胜了我,其余人会如何看待你们?难道还会把你们当生死兄弟?”
她顿了顿。其实她本事再精熟,如果对面一排人同时围攻,她只有束手就缚的份。但从帮众眼中看来,这姑娘一瞬之间,接连放倒两个彪形大汉,武功深不可测,谁也不敢冒然上去挑战。
终于有人结结巴巴道:“是、是沈大哥说,不听话就得死……”
“转过身。蹲下。手放脑后。”阮晓露命令,“照做的,回头我哥哥追究起来,我就说是沈铁盘意图加害于我,你们深明大义,拒不听令……总之不会让他们动你们。”
这些帮众都是随沈铁盘入伙,在盐帮最多不过半年光景。虽然做了不少违法乱纪、耀武扬威之事,如何见过这阵仗?
有人左右看看,膝盖弯了弯,不敢贸然尽信。
草棚外脚步声急促,老远就听见有人大嗓门嚷嚷。
“这怎么回事?”
呼啦一下,剩下几个同谋帮众集体蹲下,手举高:“姑娘饶命!”
阮小二和阮小五刚从睡梦里被人拽起来,小孩子说不清状况,他俩一头雾水闯入,一看这架势,立马明白了,当场气得七窍生烟。
“你大爷的,趁俺们不在,敢欺负俺妹?”
此时沈铁盘和那忠心小弟挣扎醒转。阮晓露危急之下,为求一击制敌,放翻以后,都是照着要害踢打。但对方皮糙肉厚,她连日疲惫,那几下的力道也不足以要人命,只在地上溅了点血。阮家兄弟见罪首没死,不由分说,把这两人拎起来,一通拳打脚踢,转眼间,沈铁盘鼻青脸肿,接连吐血,爬在地上哀叫:“饶命,饶命。”
阮晓露此时一颗心才算落地,见沈铁盘身上掉出尖刀,心有余悸。
待两兄弟打痛快了,她轻声道:“他先前密谋哗变,不知跟多少人暗地通过气。要是打死了,反倒成了我自认理亏、堵人嘴巴。”
阮小二笑着踢了一脚:“这是李俊的人,我杀来作甚?没得坏了义气。”
又看着那蹲成一排的几个帮众,冷脸道:“你们是同谋不是?来让爷爷揍一顿!”
阮晓露忙道:“这些虽是沈铁盘手下兄弟,但并没参与哗变。”
她这话敷衍有余,诚意不足。阮小二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这些诚惶诚恐的帮众,会意地笑了。
“既然俺妹儿发话,都起来吧!今儿算你们撞大运。但凡俺妹伤着一块油皮……”
此时更多人闻讯赶来。费保、倪云、卜青、狄成、王擒龙等大小头目奔入草棚,尽皆大惊。
“起来!”倪云揪着沈铁盘,吃力地把他提起来,“你自己说,干了什么好事!”
沈铁盘余光瞥见自己那些同谋小弟都缩在一旁,神色沮丧,吐出几颗牙,恨恨地道:“事到临头,全不中用!为什么不一拥而上?现在可好,满盘皆输!”
卜青上去就给他一个大耳光,“这厮还敢口出狂言!给绑起来!”
大敌当前,人人心理压力巨大。盐帮成员自己先内讧作乱,他们自觉颜面无光。大声呵斥沈铁盘,以澄清自己并不知情,更不会护短。
阮晓露观察这几人神色,确实是愤慨不已,不像被沈铁盘拉拢过的。
王擒龙殷勤问:“这厮可伤着姑娘?”
阮晓露揉揉手腕,笑道:“我放翻这两人的时候,好像是有点扭到。没关系。”
此时岛上人众听闻异变,都围了来,里三层外三层站了一圈,很多人并不止情况备细。听阮晓露语调轻松地说出“放翻两人”,不由大为震撼,肃然起敬。
哗变之事已经尽人皆知,需要即刻解决。但也不能解决得太急躁,给下层人众造成一个“高层火并、与我无关”的印象。
她让人把五花大绑的沈铁盘押到娘娘庙外面空地。岛上岩石崎岖,没有路,沈铁盘摇摇晃晃地跪在石滩上。
“方才不少灶户朋友已经听到了。”阮晓露指着沈铁盘,朗声道,“我拿下他,不是因为他得罪我、暗算我。是因为这人贪生怕死,意图投降女真、投降官府,把这千百灶户乡亲都出卖给强权,让你们一辈子受人欺压,一辈子摆不脱苦日子——他却忘了,正是因为千百年来,灶户备受剥削、生计无着,才有人冒着杀头的风险买卖私盐,才有了各路盐帮,才有我们这群人。而你,你也是灶户出身,如今遇到危机,不思解决,反而妄想出卖灶户,让他们重新当牛做马,完全违背我等初心,绝无可恕!”
沈铁盘面色灰败,知道自己孤掌难鸣,大约没好下场,忽然眼中滚泪,喊道:“说我灶户出身,说我忘本?呸!就因为我是灶户出身,我才知道,我们这种人,投胎投了一条贱命,命里就该当牛做马、忍饥挨饿,守着万亩盐田,自己 却吃不到一粒好盐,有口气活着就是老天垂怜……这种日子,你们这些英雄豪杰可能觉得苦,但我们早习以为常!祖宗十八代不都是这么过的?这世上,谁富贵,谁贫贱,都是命中注定,谁妄想改命,谁遭天谴!今日我们的处境就是明例!”
他鼻青脸肿,牙齿脱落,说得含混不清。然而许多灶户都听得落下泪来。他们的贱籍代代相传,每个人都有无数血泪故事。如今跟了盐帮——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善人、活菩萨,至少利益一致,不会把他们往死里逼。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自由富足,他们真的配吗?
阮晓露耐心听沈铁盘说完,一声冷笑。
“原来灶户命定就是牛马。说得挺在理。然而你却不想当这个牛马。方才你可跟我说得清清楚楚,你想要投降官府,当个欺压灶户的盐务官。”
沈铁盘:“我、我……”
灶户里有人啧了一声,刚流的泪又收了回去,恶狠狠地看着这个曾经的老乡。
阮晓露转向诸位帮众。
“你们说呢?要不要听他的话投降?”
一群帮众大声喊道:“当然要战!死也不降!”
处置叛变之人,当务之急便是诛心,让他的自私嘴脸曝光于众,受到人人厌恶。
阮晓露提一把朴刀,看向沈铁盘。
沈铁盘脸色立时白了,叫道:“你不能杀我!帮中兄弟生死,只有帮主做得主!其他人谁也不行!”
费保使个眼色。几个盐帮头目高高低低,朝她作一大揖。
“是他糊涂透顶,忘了自己几斤几两。我等不察,让帮里出了这败类,惊扰了姑娘。这厢给你赔罪了。这个人,我们派人暂且监押,等请示帮主,再行议处,绝不会偏袒姑息。”
阮晓露微微嗤笑。当啷一声,把朴刀丢在沈铁盘面前。
“方才你也只是要拿我,没想杀我。”她居高临下看着他,“自己拿刀,上阵去将功折罪。离落大潮还有半个时辰,谁都别想偷懒。”
沈铁盘接过刀,目光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神色凛然,井然有序地分发兵器。
第 282 章
阮小二和阮小五一左一右, 迎着海潮而立。登高远望,对岸金兵快速集结,都在等待海潮退却、水落石出的那一刻。
“现在看俺们了!“阮小二拍拍妹子肩膀, ”你到后面那队去,帮你哥补刀!“——
午时刚过, 海潮落, 金兵大举登陆。
他们饮饱了水,吃掉最后一份干粮, 将轻重伤员抛却在后,恃众猛冲。
他们排出围猎的阵型:前阵者二三十, 持短刀或大刀, 后阵者七八十, 持弓箭相随。各人都持小盾。一二十队为一阵, 高呼长啸, 耀刃奔腾。
先是一波箭雨射到。守兵的弩机射程不足, 无法反击, 只能缩在礁石栅栏之后。等箭雨稍稀, 冒出头,敌人已杀到百步之内。弩箭只射出一波,便有金兵大步登陆, 在浅滩范围扩大之处,从左右两路分别包抄。
“弟兄们上!冲啊!”
近岸乱石堆上, 一个瘦弱喽啰敲起破锣,用锣声指引队伍进退。
一众大汉举刀迎上。他们有的是绿林中打滚的亡命之徒,熟练地左冲右突, 痛快杀戮;有的是入行不久的平民,几天前还是全无经验, 然而此时已经迅速成长,动作不再笨拙,招式愈发狠辣,见到敌人时也不会生出本能的畏惧,而是在周围人的感染之下,坚决、甚至盲目地向前冲杀。
而对岸的女真士兵其实也一样。他们本是部族百姓,没拜过师,没学过武,没在校场里操过兵。他们只是在一场场战争中试炼下来,侥幸未死,便日益强大,成了令北国人闻风丧胆的女真铁骑。
第一批登岸的金兵接连倒下。他们已经跋涉了半个时辰,鞋袜湿透,精疲力竭,正是最脆弱的时刻。
但随后更多人涌上海滩,横冲直撞地爬上海岸。几名盐帮头目各守一隅,仗着一点点高度差,指挥手下拒敌。
幸而浅滩狭窄,金兵被迫排成纵队,一批一批地抢滩上岸。否则若是几千人同时登岛,轻易就能将守军合围歼灭。
阮晓露执刀督战,令人不断大喊提醒:
“只要守一个时辰,浅滩淹没,敌人就不得不退却。还有七刻钟!”
与此同时,金兵队伍里也有传令官扯开嗓门,大喊什么。阮晓露只模糊听懂几个数目字。
敌人也在计算时间,传令全军,争取在一个时辰内拿下娘娘岛。
暴雨过后,气温凉爽,微风习习,正好拼杀。
阮晓露忽然眼光一霎,目光追随那金兵传令官的奔波轨迹,慢慢锁定军中一人。
“二哥五哥!”她大吼,“你们东南方向三十步外,敌军主将在此,去把他杀了!”
这副面孔她再熟悉不过。指挥金兵作战的,不再是那个又憨又莽的小王子灰菜,而是历经磨练、谋略和智计都更上一层楼的金国大将完颜宗朝。
此前几日作战,宗朝自恃己方人多,效仿他读过的汉人兵法,什么“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自己“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并未次次冲在前头。但,不知这帮草寇里藏着哪家草头军师,随着推进越来越艰难,对方怪招频出,甚至己方因箭毒、烧伤、干渴、溺水……连续出现非战斗减员,他渐渐坐不住,行军部署之际,还是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节奏。
一场救命的暴雨,把崩溃边缘的金兵救了回来。再次攻岛,他亲自披挂上阵,领兵突击,只求一击致命。
正杀得酣畅淋漓,忽听远处敌阵里似有女声。宗朝抬首一瞥,两眼精光大盛。
怪道自己这三千兵马,吃不掉百十个贩盐蛮子!原来有她在捣鬼!
他一棒挥出,打翻两个盐帮喽啰。王擒龙抢上前救援,大刀横扫而来。宗朝手中棍棒太长,急切间扭转不来,立时撤了手,身子一斜,避过一刀,然后铁臂伸出,咔嚓一声,将王擒龙的手腕扭脱了臼,接过那柄大刀来,顺势一捅。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拉住王擒龙后心衣裳,把他拽倒在地。刀尖划破王擒龙的布衣,在他胸腹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宗朝不管那倒地痛叫的大汉,目光盯在后来那人脸上,习惯性摸摸自己的胡须——前阵子做观察使,跟汉人混迹在一起,他学汉语、读汉书,显得很是积极进步。唯有那一脸让他成熟二十岁的大胡子,怎么也不肯修一修,时常惹来那帮蛮子的嘲笑。
如今他庆幸没修胡子,让他在对阵旧相识之际,威慑力倍增。
“汝缘何在此?”他粗着嗓门问。
“汝缘何在此?”阮晓露轻描淡写,学着他的口气问。
宗朝粗眉压低,在身上抹一把手心血迹,也攥紧夺来的刀。
假扮海盗、突袭登州的计划,他只是借出外围猎的名义,召集一些心腹族人商议过几次,从未对任何宋人说漏过嘴,连同身边的通译、奴才,个个都不知情。她是如何得知的?
又是如何在极短时间内赶到山东组织布防,好像会巫术一样?
她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这群“海盗”实为金兵精锐——但凡她在江湖上那么一宣扬,跟那个宋官张叔夜稍微吹吹风——那会给蛰伏的大金国惹上多少麻烦!
宗朝杀心顿起,但嘴上还说:“念昔日相交之情,汝宜速降……”
“歇了吧!”阮晓露看了看海潮高度,绷紧一张脸,眼神不离他刀尖上下,“俺把你们当五十六朵花,你把俺们当两脚羊!过去有什么酒肉情谊,今日一笔勾销!你赶紧收兵回转,我留你一条小命!”
宗朝大笑:“今日周遭无水,汝莫得便宜也!”
两年前,他初见这个南国女子,因过于托大,被她按在海里教训一顿,丢了大脸。这仇记到今日,他环顾四周,海水远在数里之外,这次救不了她。
汉话复杂,他懒得再费心措辞,唿哨一声,几个千夫长、百夫长率队奔来,围住阮晓露猛攻。
他不是什么江湖豪杰,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死要面子的憨小子,对面的女子是强敌,跟她不能再搞什么公平单挑,赶紧围殴杀掉,以绝后患。
阮晓露轻轻“嚯”一声,急撤两步。此时阮小二、阮小五闻讯赶到,两把蓼叶刀给她解围:“番贼焉敢犯我绿林,教你今日便是死处! ”
宗朝喝令左右:“把这些蛮子全部杀光!”
宗朝勇武,身边众将忠心护主,一时间几杆刀都沾不得他身,乒乒乓乓战成一团。战局纷乱,很快,之前排布好的阵型通通打乱,人人心中只有两件事:自卫、杀敌……
石滩上断刀破旗,一地死尸。
忽然一个喽啰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喊:“西北角木栅失陷了!费保大哥教我来问,撤还是不撤?”
阮小二杀得正酣,浑身是血,大吼:“撤个鸟!守住!俺来也!”
当啷一声,从刀枪丛中杀出路来。几杆敌兵大刀同时剁下。他奋力一挡,刀刃迸出火星,刀杆却被大力折断。阮小二跌出一步,兀自不倒,铁臂抓住两个敌兵,大力一撞,两人双双晕厥。阮小二也受了一刀,肩头血如泉涌,
阮晓露用力将他拉走:“撤!五哥,快叫他们撤!”
阮小二犹自狂呼不绝:“放开我!我要杀了那两面三刀的灰灰菜!”
鲜血使人目盲。战到酣时,什么计谋策略、性命身体,都抛到九霄云外,眼中只有一颗颗待砍的脑袋。
几个喽啰赶来帮忙,好容易将阮小二拖出战场。阮晓露一把按住他伤口,斥道:“你打痛快了!你有个三长两短,回去俺娘怎么交待!”
阮小二□□,笑道:“无妨,反正娘不待见俺,见了就发火……”
喊杀声响彻海岸。环岛防线已经缺了一角。阮晓露指挥众人收缩防线,全部撤入娘娘庙外围的木营寨里,把伤员全都搬进去。
海潮落到最低点,开始一分一厘地上升。到得午时初,西南角也被攻破。金兵欢呼,猛追,时,刚爬两步,岩石震动,噼噼啪啪地炸响起来。
“火炮……”
再次遭遇“火炮”,大多数金兵本能后撤。宗朝开始也吓一大跳,在亲兵护卫下跑回海岸,但随后心中起疑,大声道:“莫怕!他们虚张声势!并没有……”
一股大浪推上石滩。潮水上涨的最后一刻,速度总是格外快。数百金兵为避“火炮”,滞留在浅滩上不敢前进,此时忽觉海水过腰,水位飞快上涨。
宗朝急下令:“上岸,都上岸!”
须臾间。浅滩消失在海波里。几百金兵被困水中,另有无数伤员挣扎不起,眼看被浅水淹没。金兵大呼小叫救援同伴,等到所有人安全上岸,岛上守兵已经全部撤入营寨。
宗朝一喜一忧。喜的是大多数兵马已经登岛,终于不似前几次那样半途而废,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计算潮汛时间;忧的是伤员众多,人人力竭,无法组织进一步攻击。
权衡之下,只能先就地休整——
山顶娘娘庙里,阮晓露点检人数。今日一场正面恶战,大小弟兄伤亡过半。费保杀敌时滚落山石,磕破了脑袋,顶一脸血。倪云失了刀,空手夺刃,手上鲜血淋漓。卜青和狄成身上中箭。阮小五端着一碗水,慢慢清理伤口中的泥沙,洗着洗着,便即歪头睡去,鼾声如雷。阮小二刀伤不轻,但十分硬气,包扎时强忍疼痛不叫,只压抑地哼了几声。
阮晓露也多处挂彩,所幸伤口都不致命,只是近乎脱力,全身像被铁锤打过一般疼痛。肌肉力量已经榨到极限,不少关节都是麻木的。她慢慢揉着自己酸痛的大腿小腿,避开包扎的布。
海波怒而翻涌,追逐着天边几片云。几只海鸥贴水飞行,倏忽间俯冲而下,又展翅飞到天边,俯视这些被困在小岛上的人类。
有人恨恨地道:“他奶奶的,这帮番狗是真往死里打啊!”
费保一边让人给他包扎,一边有气无力地道:“阮姑娘不是说了吗,咱们早就知道他们并非海盗,他们也迟早知道咱们明白这一点。死人不会说话,只有把咱们都灭了口,他们的罪行才不会牵连他们国家……”
郑佛娘带着一帮老弱灶户,已经把庙里的妈祖像重新竖了起来。他们一边对着神像念佛,一边帮忙照顾伤员,端水送药。
阮晓露擦干净身上几处小伤,按摩自己小腿,沉静地道:“女真兵马向来顽强。他们既没立刻攻上来,想必是力不从心,累得走不动了,眼下不比咱们好受。”
如今已成围城之势,全看谁能坚持得更久。
“我派人在北侧石滩边藏了小船。”阮晓露叫来郑佛娘和皮老汉,轻声道,“若战况不利,援兵不至,灶户、渔户可以分批撤退,漂到哪,岸上有什么,看你们造化。俺们这些□□上的爷爷奶奶,横竖会顶在你们前头。”
今日旨在背水一战。这条隐秘的撤退通路,她并没有公开宣扬。
两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老太愣愣地望着她,仿佛不相信她会舍身保护这些低微的乡亲。
许久,皮老汉轻微叹气。
“你们这些后生哇,真是……真是……”
“对了,”阮晓露又道,“如果万不得已撤离时,切记扒开码头边的土坝。咱们守不住的东西,也不能便宜了敌人。”
先前登岛时,她就派人加筑了海坝,防止海水和雨水倒灌入存盐的仓洞。这活是让灶户们干的,灶户都知道几处土坝的位置。
皮老汉畏缩一下:“可这是十万石盐……”
“人比货要紧。再说,远征一次劳民伤财,敌人这一趟若是无功而返,再想来,他们皇帝未必肯准呢。”
她再抬眼,朝着一干帮众兄弟道:“至于大伙,都是绿林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好汉。官府追捕、帮派火并,你们从来都是赢家。今日咱们虽歃血盟誓,死战到最后一刻,但如果真的力有不逮,倒也不必引颈就戮。我会下令,让你们自寻退路。能不能活着撤出去,全靠你们平日练出的本事。”
众人皆肃然,默默以手相握。
看似度日如年的几天,其实在寻常人的生活中,也不过是白驹过隙。阮晓露眺望大陆,当此时刻,市镇里大约已经开卖新酒,彩楼花头,画竿锦旆。人们聚会宴饮,拜月赏月……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秋。至于地方海贼掳掠沿海、屠杀盐户的小事,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忽然,几个衣衫破烂的灶户登上石阶,推搡着一个人。
“姑娘大王!”一个圆脸妇女道,“我们依你的吩咐,到后头海岸去准备船只,就发现这个人正要解缆逃走!我们去阻止,他还伤了我们好几个乡亲!”
阮晓露急奔来看时,这个被灶户扭送来的人,正是沈铁盘。周遭一片哗然。
他先前已经被阮氏兄弟殴打得伤痕累累,去了半条命。此时被几个灶户女子拿着,拼命挣扎,却挣不脱。两个妇女三下五除二,给他双手系了粗粗的麻绳。
“你、你早就准备好退路。”沈铁盘怨毒地抬头看她,“为何不事先告诉我?”
阮晓露火气飙升。啪!她大步上前,扇了他清脆的一巴掌。
“你在岛上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些船吧?”她阴沉着声音道,“方才的一场血战,你一点没参与吧?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倒下,你却在寻逃路!——我开始还敬你是条汉子,不愿阵前斩将,而是让你将功折罪,你生生把这机会浪费掉了!现在你又要去做什么?是投降官府,还是出卖伙伴?你记不记得,第一日大伙就约法三章——不准伤害灶户,不准违反将令,更不准临阵脱逃,你这三条全违了个遍,该当何罪?”
她音量不大,因着苦战疲倦,说几句就顿一顿,喘口气。但人人都从中听出一股杀意。
沈铁盘先前大胆质疑阮晓露的领导,意图取而代之,有些人还对他怀有同情,觉得他不过是莽撞憨痴,做了傻事;但事到如今,见了他所作所为,也都向他投去厌恶的目光。
倘若盐帮一直太平无事,沈铁盘忠心干练,假以时日,也许还能成为人人敬服的骨干;但在此危急存亡之时,方才显露一个人的真伪本质。
阮晓露微微闭眼,思索良久,慢慢道:“之前,你针对我个人,我可以饶你。但这一次,你是背叛整个帮派,背叛你的血脉乡亲,罪无可恕,该杀。”
费保一个激灵,捂着流血的额头站起来,道:“兄弟同意,此人一万个该杀。但、但……我们的规矩……日后说不过去……”
几个帮众嗫嚅点头。还是以前的意思。阮晓露不是帮主,没这个权限处决帮众。帮主托付她率众抗敌,可没让她下手杀自己人。
“什么 流程规矩,都他大爷的去死!现在我说了算!”阮晓露全身一震,吼道,“如果姑息这个贪生怕死的叛徒,就是对不起死去的兄弟姐妹,对不起把我们当主心骨的乡亲!姓沈的,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怎地?”
外面的强敌虽然可怕可恨,但并不糟心。内部的敌人才是最让人气馁的。
此时她又累又饿,又受伤,忍耐力已到极限。她蓦地站起来,拾起一把缴获的金兵短刀。
沈铁盘嘴上说着自己该死,却没胆子接过那刀,一双眼只是乱瞟,求助地看着四处帮众,指望他们大胆进谏。
“妹儿,”远处闭目养神的阮小二忽地开口,“给他们个面子,咱犯不上为这事……”
嗤的一声轻响。沈铁盘捂着心口突出的刀柄,满脸不忿,慢慢横倒在地。
阮小二一惊,挣扎坐起,呆呆看了片刻,忽然恶狠狠地笑了,朝旁边的盐帮帮众瞄了一眼,仿佛在说:俺可劝过了啊。
阮晓露抹掉脸上喷溅的血,凛然道:“还有人有意见吗?”
费保等人赶紧摇头。看她的目光除了尊敬,另添三分畏惧。
几个机灵的喽啰上前拖走尸首,打扫血迹。
“还剩多少粮?”阮晓露吩咐,“都煮了,大伙吃饱一点。”——
未时初,岸边的金兵蠢蠢欲动。
山头守军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又一场恶战。
一阵交错的箭雨过后,短兵相接。双方体力都已消耗大半,精神力也已绷到极限。变了调的喊杀声遍布山野,分不清痛楚的叫喊和胜利的欢呼。
忽然,有人指着远处海面,慌张地喊出来。
“援、援兵……”
众人急回头看,那瞭望的方才喊出来:……他们还有援兵!”
只见大海中央,一艘战船昂首挺胸,正缓缓地朝娘娘岛开来。
它竖着独桅,以夹油绢为帆,正是金兵用来渡海的运兵船,此前一直在离海岸数里外的宽阔水域里下锚。金兵大举登陆,这些船也就候在原处,等着自家兵马凯旋而归。
而今日,许是迟迟得不到大部队的消息,又或许是收到了主力部队的求援讯号,援军终于姗姗来迟。它的船首漆墨,擂着战鼓,张着全帆,朝着血迹斑斑的小岛直扑而来,好像一头瞄准猎物的鹘鹰。
金兵战船体量颇大,若抛却辎重食水,满载时可运数百士兵,还不算操帆摇桨的奴仆。
岛上金兵死伤惨重,此时约莫还剩八九百。
这些残余兵马迅速发现了自家战船,如打鸡血,鏖战中欢呼雀跃,直呼万岁。
这几百个生力军一旦登岛,金兵力量瞬时翻倍。
阮晓露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拳头揍了一下,扶住身边一棵枯树,头脑恍惚了一瞬间,听到耳边风响,又马上回神,随手挡下一刀,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要赢。
不论是游戏、还是竞赛、还是战斗,不论身边是千军万马,还是孤军奋战,她都会毫无保留,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纵使困难重重,任尔徜徉肆虐,我自全力以赴。
战船在海面上颠簸跳跃,几乎超越此类战舰的极限速度,掌船之人仿佛对它全无珍重和爱惜。顷刻间驶到小岛岸边。船上人影攒动,架起一张张硬弓——
对准登岛的金兵。霎时间,箭如雨下!
第 283 章
阮晓露抹掉眼前的敌人的血, 全身粟粒骤起,眼前的一切仿佛放慢数倍,一个个毫无防备的金兵背后中箭, 不声不响地扑倒在他们的对手脚下。
她喉咙干渴,用力喊了好几次, 才蓦地大喊出声:
“是咱们的援兵到了!都给我顶住!”
守军已经精疲力竭, 几乎人人带伤,全凭求生本能在抵抗。听到她一声喊, 犹如惊雷骤雨,惘然片刻, 骤然间焕发精神, 握紧兵器, 巨吼的声浪响彻山林。
“是我们的人!是帮主来了!”
金兵的独桅船动力不如多桅, 遇侧风, 灵活度大减。但操船之人显然技术精湛, 凭借一支独桅, 在连绵礁石里腾挪转向, 最后斜斜插入被潮汐淹没的浅滩,就地搁浅,成为一座巨大的堡垒。
那堡垒里探出弓手, 从数层楼高的甲板上放箭,居高临下, 金兵避无可避。无片时,留下百来具刺猬般尸首。
金兵终于乱了阵脚,不顾宗朝号令, 躲入岩石、树丛、栅栏后面,箭射不到。
战船降下巨帆, 侧舷垂下几条粗索。百余个赤膊大汉咬着钢刀顺索而下,泅了一段水,持着刀,生气勃勃地登岛,见辫子脑袋就砍。
几个守岛的帮众认出来:
“李大哥!就是李大哥!”
“那两个大块头端的刚猛,莫不是童家兄弟?”
“应该没错,你看他俩身上纹的龙……”
童威童猛凶狠杀到,朝着声音方向怒吼:“那是蛟!”“那是蜃!”
其余百多大汉,都是盐帮各处的精锐,身经百战,杀人如麻。
岛上金兵虽然人数依然占优,但已连续作战数个时辰,体力上已是强弩之末。不多时,援兵如同一颗尖钉,楔进金兵队伍,大砍大杀。
另有百余人留在船上,在一个长臂武将的带领下,朝着陆上金兵放箭,准头奇佳。他们身居高处,金兵反击,箭雨射来,大半都钉在船舷,竟是拿他们无可奈何。
李俊赤着上身,身上海水未干,已染了数个敌兵鲜血,黝黑筋肉上一道道淡红纹路。他带领童威童猛,迅速登上娘娘庙,解决了几个杀到门口的金兵。
“阮姑娘呢?”他扶住一个受伤的帮众,“她兄弟呢?”
那帮众累得说不出话,无声地指了指一个方向。
“我没事!”几步之外,听得一个嘶哑的女声喊道,“我二哥受伤了,快派人去帮他!”
二十步外,碎石杂木里传来几声洪亮大喊:“我们接着了!休要担心!”
阮晓露退几步,靠着枯树枝丫,垂下手,头脑晕眩一刻。
漫山遍野都是自己人的声音,终于可以松一刻的心。
李俊冲到她面前,看到一张泥尘遍布的脸,因剧烈活动而血色充沛,汗湿的头发粘在下巴腮边,衣衫点点濡湿,留下斑驳的盐迹。听得脚步声,她蓦地抬眼,眼中尽是不屈不挠。及至看清来人,那眼神才放松下来,睫毛慢慢垂了下去。
他笑了,用手背捋去她粘在脸上的头发,拢好撕裂的衣襟,在那干裂出血的唇边吻了一吻。
阮晓露挣扎不动,推他一把:“去去,杀人去。”
“昨天就赶到了。沿海的盐田、村落、还有大本营,都已烧成白地。”他给她揉捏力竭麻木的双臂,抱歉道,“我以为队伍散了,又不甘心,寻了一夜……”
明明半月前方才与她相见,却仿佛度过了经年累月。
他顿了顿,眉眼一弯,现出笑意:“不过找人的时候,让我发现了敌人的船队所在。守船的都是些老弱脓包,让我们全杀了,静悄悄的劫了一艘,沿岸寻找,才发现你们在这里。”
东北侧喊杀声又起。他转身离去。
喊杀声越来越分散,敌人一步步被驱离营寨。隐约还听到宗朝大声发令,虽听不懂具体言语,但听语气,是在给自己人鼓劲。但当此情况,仅靠言语鼓舞已无法扭转战局。金兵连滚带爬地退回了环岛防线。
最初守岛的帮众兄弟们,没战死的基本都带了伤。后来的援兵不熟岛上地理,也不敢胡乱分散追击。众人不约而同地稍歇,给敌军伤兵补补刀,再先从战场上寻回伤员,安置到营寨里面,统共三五百英雄,都在娘娘庙里聚义。期间不免碰到熟人旧友,亦有“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之人,还有人打听自己的旧相识,发现已经阵亡,放声大哭……
童威童猛带着一身热气,大步跨入营寨,寻口水喝了。忽然看到阮晓露,喜出望外,指着她,对旁边新来的兄弟介绍:“就是她把我俩从那淹水的地窖里拉出来的!——我的娘,你们不知道那水多冷……”
阮晓露眉花眼笑,给兄弟俩一人一记当胸重拳,忽然又注意到:
“诶,这小兄弟是谁?”
童威童猛身后,躲着个肩宽体阔的半大小子,只见他脖子黑如车轴,眉毛乱如扫帚,脸上点缀几颗白头青春痘。他瞟一眼阮晓露,躲到童威童猛身后。
威猛兄弟哈哈大笑,把他拽到前头:“你不是全村胆子最壮吗?不是天天念叨你阮六奶奶么?”
阮晓露猛省:“ 你是海沙村的童大壮。我去,比我还高了??”
数年以前,在海沙村保卫战中,童大壮还是个“青少组”的小毛头,被她委以纪律委员的重任,其实就是用蛮力制止小孩子内讧吵架。
长江后浪推前浪。当年那个酷爱打架的小胖墩,已经成了新一代优秀贼寇。
阮晓露笑问:“你的乡亲们可好?我时时惦念——啊,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还有几个大姐……”
童大壮正值青春期,对这个记忆中的小姐姐完全不敢直视,脸红成酱,结结巴巴吱了几声,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童威替他答:“珠娘那丫头,如今在出面给村里跑买卖,我们几个都得看她脸色,说好什么价钱,一文都不能少,牛气得很!”
阮晓露大喜:“好好,得我真传。”
李俊见到费保、王擒龙等兄弟,一一看视过了,又寻到阮小二、阮小五——早睡着了,听得李俊来,只是哼几声,李俊也不让他们动弹,拍拍肩膀以示感谢。不料阮小二肩膀受伤,这一拍痛得他龇牙咧嘴,梦里大骂几声,又翻身昏睡。
李俊拜谢一干部众,又道:“死去的兄弟,都是为我盐帮生死存亡而牺牲。现下还不是伤心的时候,但……”
人人尽皆肃然。忽有一个二楞,却在这时候插话:
“帮主,可并非人人都是战死的啊。”
李俊抬眼:“嗯?”
费保倪云连使眼色,卜青狄成大声咳嗽,众人都觉尴尬,想跳过哗变这一节。
那二楞却我行我素,道:“是阮姑娘杀的!——哎,我也没说杀错了,那人罪有应得。小的就是觉得,那个,帮主你老人家不在场,有点不妥当,毕竟她只是代管,不能先斩后奏……对了,咱们辛辛苦苦造到一半的大船,她也下令拆了……”
这人没注意到别人的脸色,还觉得自己古道热肠,不仅奋力杀敌,而且还在关注帮派纪律,维护帮主尊严。
其余帮众见瞒不住,才支支吾吾地佐证了几句。李俊没几句便听明白了,眉头微蹙,询问地看向阮晓露。
阮晓露坦然摊手,“杀人、卸船、毁井、拆屋……都是我下令做的。理由也都对大伙解释过了。还要再对你解释一遍吗?”
她知道自己这几日领导盐帮,虽然算不上专横跋扈,但行事风格做派毕竟和帮中习惯不太相容。有人朝李俊告状,她也不奇怪,更不觉委屈,问心无愧地把压力甩给李俊:真要在这个时候,捍卫你作为帮主大哥的权威吗?
李俊凝思片刻,长身而起,眼光扫过四周部众,朗声道:“没错,如果是我来指挥作战,战略部署可能会有所不同,结局可能比现在好,也可能比现在坏。但既然我将此事托付于阮姑娘,那就是全权信任于她。她不论做何决断,我都不会置喙。这是最根本的道义和信任。”
众皆肃然,有人一时没完全听懂,但也不由点头。
阮晓露朝他微微一笑。
李俊轻轻将她拉到一边。
“没说你杀得对。”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低的道,“今日情况特殊,以后别这样了。”
当着旁人,对她公开拥护;但私底下,还是要表明自己态度。
阮晓露不吃这套:“那你以后别找我救命。”
李俊语塞良久,认命地叹口气。
“遇见你,我真是……”
“祖坟冒烟?”阮晓露满怀希望地接茬。
“……”
有人大声问:“那现在怎么办,帮主?”
“说起来,战局未定,不能松懈。”李俊回到人群中,从容道,“阮姑娘眼下依旧是帅。你们有事别问我。”
他提一把刀,走到阮晓露面前,抱拳欠身,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李俊听令。”
*
李俊表态,娘娘庙里仿佛席卷过一阵热风,一下子热烈起来。
“童威听令!”
“童猛听令!”
李俊带来的嫡系争先恐后喊道。
“姑娘,我们听从号令!现在怎么办?”
阮晓露微微讶异,又禁不住笑了。临阵换将是大忌,她其实也不想就此把指挥权送出去。
李俊微微抬眼,朝她眼光一霎,意思是别磨蹭,赶紧的。
她清了清嗓子,当仁不让,道:“都歇好了吧?敌人还未离岛,咱们宜将剩勇追穷寇,休要放过一个。眼下正是满潮,但天黑后海水便会回落。天黑之前,把他们都送去见祖宗。童大童二!”
两兄弟抬头挺胸:“有!”
“你们带领一百人,从山下东路包抄,注意沿途有被海水冲垮的陡坡。再有一百人,从南路探下,带火种和弓箭。敌酋被童家兄弟驱赶而来,可能会藏在南面山石缝里,给我细细地的搜。必要时放箭,赶他出来……”
她分拨已定,忽然余光一闪,大步赶到娘娘庙外。
“李大哥,”她问,“你说你们劫船的时候,无声无息,无人注意?”
李俊跟她奔出。只见海浪涌动,几十艘船首刺破雾气,船帆绵延,出现在视野之内。
他握紧腰刀,轻轻摇头。
“也许……确实稍微惊动了一些人。”
这才是真正金兵操纵的战船,发现有人劫船,又或许是迟迟等不到部队凯旋,推测己方战局不利,赶紧前来救援。
阮晓露迟疑片刻,一把拉住李俊胳膊,朝海岸狂奔。
李俊即刻跟上,明白她的意思:这些船队若是包围娘娘岛、近岸放箭,虽不足以致命,但完全可以救出陷在岛上的主帅宗朝。若是船上援兵登陆,更是麻烦。
把援兵解决在水里,最是省事。
“浮海灯”那日,敌人船队严整,几十艘船里数千人严阵以待。凭借一堆渔船,阮家兄妹几个水军单打独斗,冒然上去就是找死。
但今日,这些船里大约只剩下少数留守,阵容虽然庞大,但远非当日可比。而己方多了数百盐帮精锐,还有一艘抢来的同款战船,完全可以一战。
从灌木丛生的山坡一路搓下,跳上简陋的渔人码头。皮老汉正等在那,守着几艘渔船发愁。
“姑娘大王,”见阮晓露从天而降,皮老汉吓得一个哆嗦,“老儿听你的话撤退,临走又琢磨,你们这些后生都不要命了,我活了一把年纪,遇事撒腿就跑,可不太好哇……”
阮晓露跳上船,笑道:“那正好。解缆!”
随后李俊跃入。皮老汉只觉脚下一沉,有点不满地朝上看一眼。
“这后生是谁?——你不会水,老儿我教你,像你这般身子沉重,得在船尾,而且得坐好,不能站着。”
李俊依言坐稳:“带我们出海……”
皮老汉脖子一梗:“老儿我只听姑娘大王的号令。你没见那背主的下场?”
阮晓露忍笑:“是我的意思。”
李俊接过皮老汉手中的船桨,用力一棹。皮老汉身子向后一仰,险些摔下去。
“后生,你……”
可怜皮老汉在渔船上过了一辈子,从没体会过这等速度。眼睛一闭一睁,已经身在水中央,面前一堵高墙般的船舷,正是那艘李俊带人劫持的金兵战船。
“在这等着!”
此刻正当申时半,水位高企,正是半月一次的大潮。那船原本搁浅,此时也摇摇晃晃的浮了起来。
李俊攀着粗绳,又将阮晓露拉上甲板,喝令留在船上的人升帆解缆。
阮晓露这才看清留守船上的那个弓箭队长。但见他双臂奇长,相貌崎岖,持一张寻常人根本无法撼动的硬弓,朝李俊拱手。
阮晓露咋舌:“庞万春?”
方腊倒台后,手下部众有的被朝廷暗算,有的死于内讧,有的各奔前程。庞万春幸而未死,带着一帮心腹走投无路,让李俊派人救到盐帮。两人不打不相识,如今没有利益冲突,李俊当即相邀。庞万春一番思想斗志之下,开始改行学习贩盐。
他见了阮晓露,不好意思地笑笑,忽低声问:
“小人听说圣公死后,金芝公主让朝廷捉去,押送京师。可小人多番打听,并未听到她被处决的消息——姑娘在江湖上,可曾听过风声?”
阮晓露慢慢摇头,谨慎地微笑:“不知道呢。她不让我对别人说她被梁山救了的事。”
庞万春“啊”了一声,面容舒展,朝她深深一揖,随后持弓回到岗位。
因为此前搁浅,龙骨轻微损坏,摩擦水下礁石,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但一船人都艺高人胆大,开着那微微倾斜的战船,借着风势浪势,迅速转向。
第 284 章
一艘逆行的船, 昂然挡在金兵船阵前方。距离敌船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看清几个女真水手的颜面。他们 神色惊讶地互相交谈,显然不太理解为何会有一艘破船来自寻死路。
忽然, 数里之外的海面上,先后驶来二三十艘船, 杂乱地排成几排。阮晓露回头一看, 它们都泊在自己后头,明显站在自己这边。
盐帮众人十分警惕, 几个人调转弓箭方向。李俊大声喝问:“是哪里的朋友?”
一艘中型货船甲板上站出来个人,向上拱手:“李帮主, 不认得我们了?兄弟几个是黄泥寨的头领, 听说有贼人不自量力, 来捋你虎须, 特地过来帮个忙。”
它旁边是数艘改装渔船, 船首覆了铁皮, 装了尖刺, 一看就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渔船。那渔船上也出来几个好汉, 自称是龙口渔帮的头领,奉自家老大之命,前来助阵。
其余船只纷纷自报家门, 都是蓬莱左近的中小帮派,平日受盐帮照拂, 听到海盗入侵盐场的风声,都来同仇敌忾,合力攻敌。
李俊大喜, 团团一揖:“江湖路远,同舟共济。今日相助之情, 俊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报答处,我必将义不容辞。”
也有盐帮好汉嘟囔:“帮忙帮忙,说得好听,怎么不早点来呢?”
阮晓露轻笑:“那当然要等胜算大些再来,否则岂不是把自己搭进去。”
数千水军袭击沿海,这动静必定不小,左近□□帮派不可能毫无耳闻。但江湖险恶,谁也不敢贸然行动,都在耐心观望,等战局出现转机,才纷纷挺身而出,来一个两肋插刀,顺便攀个交情。
李俊当然也知晓这一点。但人家肯帮忙就是情分,至少没落井下石,必须表示感谢。
几十艘旧船组成的杂牌军,虽然仍旧兵力占劣,至少已非蚍蜉撼树。对面金兵战船上的水手奔走戒备,微微散开队形。
阮晓露抄起两块破布包了手,一边熟练牵拉缆绳,一边高声提醒同船帮众:“皮子都备好了,防他们的箭。待会听我号令,满帆左转,拉长他们的队形,然后等待落单……”
船员们多是资深盐帮旧部,听惯了她的指挥,寥寥数言就心领神会。然而从没打过这么大阵仗,纵然都是亡命之徒,此时也不免心中忐忑,有人在麻绳上擦掉掌心的汗。
她瞟一眼李俊。他双手掌舵,脚下随着甲板摇晃而起伏,目光不离她双唇。
她沉下心等风。现在也可以行动,但风力不足,终不是最好的时机。如果能再偏个十五度,再强三分……
——轰!
一声悠远的震响,不知从何而来。排头的金兵战船里,水手们皆是一惊,随后却马上放松笑语,手中比比划划,模仿燃放鞭炮的姿势。显然是在说,这伎俩我们已经见过多次了,吓不到人。
突然间,仿佛一颗巨石落入敌船阵旁,大浪翻涌,顷刻间掀翻了一艘船。船上水手纷纷坠海。其他敌船也横七竖八地乱晃起来。海波扩散,十数秒后,阮晓露脚下也开始剧烈晃动。她伏低身,拉紧身边缆绳。
轰!轰!轰!
又是远远几声震响。十几秒后,几簇高达数丈的水柱冲天而起,水面破碎,仿佛无数利刃切割开来。紧接着,水雾扩散,汹涌的洋面一片模糊。
金兵船队立时乱了阵脚,意识到这不是鞭炮。有人大呼小叫地收帆。但海水翻腾,冲击力非寻常风浪可比拟。一艘战船隔舱进水,慢慢倾斜倒下,夹油绢布的船帆漂浮在海面上。
阮晓露惊呆片刻,猛地转头看向陆地。那里数日前就已经失陷,被金兵洗劫干净,满地焦土。现在却整整齐齐,多了一排锃亮的火炮,炮口对准金兵船队。
那炮阵刚架起来,最后几门炮还没就位,让人忙忙碌碌地推到架上。有人弯腰点火——
在那排火炮的后面,歪歪扭扭地竖起一面杏黄旗。
阮晓露大叫一声,狂喜得眼泪直流。
“小七小七,我在这儿!”
那个虎背熊腰、脑袋上隐约簪着小花儿的壮汉,正是梁山好汉活阎罗阮小七。他正朝一群喽啰训话,大概在用自己多年水战的经验,预测金兵船队的反应。
那个有点发福、手脚却极其灵活的炮手,显然是轰天雷凌振。他正指挥喽啰装填炮弹。而他身边,还有个纤细苗条的女郎身影,手搭凉棚,专心瞭望敌船船队的一举一动。
“喔唷,花小妹!……”
阮晓露大乐,一个个分辨着岸上的人影。
岸上的人听不到她呼喊。只见阮小七和凌振埋头商议片刻,小喽啰旋转炮筒,对准金兵战船逃窜的方向。
轰!轰!
盐帮众人也明白过来,鼓掌大笑:“嘿,梁山的兄弟来得真是时候。”
半个月前,阮晓露南下赶往登州备战之时,就曾拜托回程的维和义军,等回寨以后,立刻派兵支援。从梁山到登州海岸千余里地,很难在八月十五及时赶到。因此阮晓露只将梁山援军当作跑路备用,万一己方战败,能有个暂避的去处。
没想到这帮人忒给她面子,不仅日夜兼程的赶到了,而且还拉来几门炮!
阮晓露忽然大叫:“敌船要逃,快截住!”
大炮射程虽远,但金兵战船只要远离海岸,迟早逃离炮弹的射程。
阮晓露一声令下,船员齐齐拽帆,战船以近乎漂移的姿态驶离海岸,拦在了金兵船队前头。后面的江湖杂船也立刻跟进,一边打着手势,大声交流:“这是哪家的援兵?恁地厉害!”
一艘敌船不自量力,想要强闯,阮晓露当即指挥己方战船贴上,合力把它逼入礁石区,那船触礁沉没,水手皆跳船,在海面上扑腾。
此时又一批炮弹射到。为了尽可能增加射程,凌振这次用的是实心铁弹,落入水里,掀起的水柱足以推翻一艘大船。
一艘金兵战船不巧被击中船舷,一发入魂,船体登时支离破碎,解体在水面上。
但敌船也在自救。难以离开海岸,便迅速散开阵型。船队离岸距离远,目标又分散,只凭一枚一枚的铁弹,难以一锅全端。
阮晓露着急,爬上桅杆,朝着岸上连打手势:“用火啊,金兵的船帆为了防水,都涂油的!一点就着!”
凌振专心发炮,完全没注意她手舞足蹈。
在凌振那一板一眼的作战思维里,火药是陆战用的,旨在燃烧敌人的粮草和建筑。这大海里全是水,点火何用?
只见他指挥喽啰,又装填了一批实心弹,炮口分别瞄准几艘敌船。
盐帮众人齐齐以手拢音,朝岸边大喊:“用火!用火!”
只可惜海风肆虐,这声音半途而废,完全传不到岸上。
庞万春叫道:“看我的!”
取一支箭,箭头包布,浸满桐油,点燃射出。无奈海风狂乱,这箭离弦瞬间就被裹入气流,凭借强大的初始力量,顽强地挣扎前进,到得离敌船三丈远,终于力竭,一头扎入水里。身边船员大声哀叹。
阮晓露喊得累了,半挂在桅杆上喘息。大浪高悬,咸腥水珠一阵阵的扑人脸。
忽然,见李俊把船舵交给手下,双臂交错攀上桅杆,问她:“有火吗?”
他带人从海上登陆,随身零碎一概丢弃,只带把刀。
阮晓露猜到他意图,犹豫:“……过不去吧?”
李俊笑道,“只要你发令。”
她迟疑片刻,摸出个火折子。李俊接过,嘴一抿,咬在口里,挽一根长长的缆绳,往空中一跃,慢慢荡起来。几次蓄力,越荡越远。
阮晓露从桅杆上出溜下来,迅速指挥船员贴近一艘敌船。让庞万春施展连珠箭,射死几个金兵水手,余人用盾牌稻草护身,大呼小叫,以示挑衅。
敌船上金兵立刻挽弓,回敬了几波。及至发现高高的桅杆上有个人,连忙抬弓,刚射出箭,李俊猛地一荡,丢下手中缆绳,箭雨中钻出身,飞上敌船桅杆上,抓住一根绳。
呼!
火折子开盖,遇到海风,火苗蹿得老高。油绢帆布立时燃了一大片,速度非自然所及。火舌在海风里狂乱舔舐,竟而风吹不熄,成了水中一杆巨大的火把。
李俊顺着缆绳飞速下降,火舌追在他身后,也匀速朝下侵袭,忽地点燃了他的衣裤。他松了手,带着火,一个筋斗跃入海中。
阮晓露早令人垂下几条粗索。盏茶工夫过后,李俊从洪波里冒头,抓着根索,湿淋淋地攀上甲板,胸膛喘息起伏,笑意舒畅。
“真的一点就着啊。——给我个衣裳。”
对面敌船的桅杆已经烧断,重重跌入水里。燃烧的帆布散 落甲板,一时间船上处起火,舱内舱外惨叫声一片。桨手从内舱狼狈逃出,脸和身子熏得漆黑,有人冲出几步,便晕倒地。有人受不得火烧,纷纷跳海,淹死不计其数。那落海的残帆犹自在烈烈燃烧。
岸上的炮兵又叫又跳,终于看懂了这一明显的提示。
凌振急急下令,小喽啰搬来另一批装有火药和石灰的霹雳弹。装填、点火……
阮晓露叫道:“咱离远点!”
带人刚刚驶离一里,霹雳弹飞驰而来。这一次的射程略有逊色,仅有二三成炮弹击入敌船阵内。须臾,又是一波炮弹,其中一枚炮弹击中一艘敌船的桅杆,弹内引线二次点燃,燃烧的火油倾泻出来。
刷——
那船帆燃起了熊熊大火。烟焰旋起,火借风势,很快蹿上相邻的船。桅杆断裂,船帆横在海面,更是成了移动的火海,相继点燃一艘又一艘的敌船。
金兵水军大骇,欲驾船逃离,偏生东风大盛,将他们往岸上吹。船帆燃烧之际,更无法操帆转向。更多的火药弹击中船帆,幸存的金兵纷纷躲入船舱,以致无人操船,船身在海面上打转。下面是水,上面是火,硝烟弥漫,哀声震天。
盐帮船员大呼痛快,彩声如雷。
几艘友军船只躲避不及,也着了火。李俊一声令下,让人操船趋近,把人都救了上来。这下变成了友军欠盐帮的情,几个绿林小头目千恩万谢。
阮晓露见还有几艘敌船没有着火,兀自趋前抵抗,果断下令:“追上去!”
昂首冲锋。冲在头里的敌船急急转舵,但距离太近,依旧躲避不及。
咔嚓一声,尖锐结实的船首刺破一艘敌船船舷,将它拦腰斩断。从那船上落下一串串的人,好像熟透的果子,无声无息地沉入海里。
与此同时,劫来的战船高高昂首,险些倾覆。她令李俊大力打舵,喝令船上几十人压到一侧,把船帆收了八成,用风力抵消冲撞之力,慢慢将船回正。
第二艘敌船已经意识到不妙。独桅转圜不灵,于是马上令人跑去桨舱,用人力加速逃窜。
阮晓露:“放箭!”
船上现成存有金兵的弓箭。庞万春率领一排盐帮精锐,持弓瞄准对船甲板上慌乱的人群。但海风剧烈,吹得那箭矢空中乱移,仅有两三枝射中敌人。再挽弓的时候,对面金兵已经都跑进桨舱。
不等阮晓露再次下令,船员们轻车熟路地操船追上,用挠钩、绳索、木板接上敌船甲板,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上去。友军船只也纷纷痛打落水狗,登上敌船,白刃相接,大杀特杀。
金兵精锐尽皆随着宗朝登陆,操船的不是奴仆,就是新归附的高丽海盗,要么就是水性精熟、战力不足的沿海部落水手。被百余个如狼似虎的大汉横杀竖砍,如何得脱?须臾,甲板上血迹斑斑,尸首遍地。海浪起伏,甲板也跟着左右摇摆。尸体浸着血液,滑到甲板尽头,又一具具地落入水里。
前有火海,后有煞星,岸上有夺命的炮,海面上残肢遍布,断木漂流……余下七艘敌船斗志全无,抛下兵器,降帆投降。
李俊带人登上敌船,将幸存的金兵都赶到自己的船上。这艘夺来的战船,先是搁浅数时,又在海上接连撞船,此时已经开始漏水,慢慢下沉。金兵降卒发现海水涌上,叫天不应,慌乱逃窜,有人慌不择路地跳入海里,片刻后尸体浮上。侥幸未溺死的,也顾不得别的,朝着岸边游去。
阮小七叉腰大笑,活动手脚,咬一把蓼叶刀,跃入水中……
盐帮众人夺得了七艘崭新战船。船上的各族奴仆都留了性命,令他们操船返回——这些人很好分辨,比起金兵来,他们瘦弱不堪,关节变形,满身淤青鞭痕。见到“敌人”欺近,完全不知抵抗,只会跪地讨饶。
娘娘岛上,战况同样趋于明朗。童威童猛带领的援兵摧枯拉朽,已将最后百十个金兵赶入山坳死路。见数艘“敌船”回返,先是吃惊,直到看到阮晓露坐在船头,抱着个柱子休息,轻轻朝岸上招招手。
水陆两军会合。此时天幕已暗,东方海平面上,灰云托起中秋的圆月。
完颜宗朝被赶到海滩上,身边兵士一个个倒下,几个忠心的亲兵舍命相护。他回望那个咫尺之遥的娘娘庙,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他也不是头一次带兵打仗,也并非那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之主将。他甚至读了不少汉人兵书,甚至能学以致用,在围猎场上惊艳族人,可谓不骄不躁,有勇有谋。
他几乎把全国的水军都调动了来。这些水性精熟的沿海部族,劫掠辽东、高丽时,一个人就能杀一村百姓,一艘船就能灭一个镇子——现在这些水军去哪了?
这一次,他一路高歌猛进,几乎将盐帮在登州的基业一口吞掉——明明敌人已经师老兵疲、大势已去,却仍然不肯就范,让他每进一步都付出巨大代价。
直到现在,那代价眼看变成他自己。他这才突然感到惶恐,身上的热汗都凉了,回头望北方,看不到家乡的海岸,只看到船木飘零,一片狼藉,晚霞橙红交织,给海水染上朦胧血色。
几杆大刀当头袭来。两个亲兵当即身首异处。宗朝发狠,撕开皮袍,露出一身熊罴般的筋肉,推一杆长矛,掀翻三五个大汉,忽而手臂一长,抓住一个瘦小的帮众,狞笑着大喊。
阮晓露匆匆赶到,和宗朝目光相对一瞬。不用翻译也能猜出他说的什么:“都给我退后!你们不是讲什么江湖道义、兄弟义气么?再上来一步,我把他的脖子拧断!”
“都别动。”她轻声嘱咐左右,“后退。”
李俊笑了笑,依言带人退后。
此时潮水落了一半,不及常人的腰。一个高个壮汉,如果体能充足,也许能涉水回到陆地。
宗朝冷笑,卡着那人脖子,慢慢后退,踩入冰凉的水,一步又一步——
身后水声突起。一个大汉凭空跃出水面,把宗朝和人质双双按进海里。水面上咕嘟冒泡,掀起一个个挣扎的水花。不多时,阮小七湿淋淋地站起来,一手拎一个溺水昏迷的人。
他给了那人质当胸几拳。那倒霉小弟剧烈吐水,活了过来。几个盐帮帮众连忙跑去接过,给他揉胸按腹。
李俊见了阮小七,略抱一抱拳,佯怒:“这账回头再算,至少三天的好酒伺候。”
阮小七吊儿郎当道:“你的人自己学艺不精,换了俺,再在水里浸一夜也还活蹦乱跳。”
宗朝胸前微微起伏,也慢慢醒转。帮众七手八脚,撕几块破布,早将他手腕缚起,身上衣甲零碎卸干净,赤条条的掷在阮晓露面前。
第 285 章
“姐, ”阮小七把几缕鬓发撩到耳后,叉着腰,邀功请赏,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打架很厉害的灰菜?我看练得也不怎么样嘛。啧,瞧这一身虚肉。”
宗朝平素威风严厉, 块头又大, 不论是骑在马上,还是站在人前, 都压迫感十足。如今他被剥得精光,锐气顿失, 哪还有贵人的模样。
一些大胆的灶户男女也凑近, 看到欺压他们多年的女真贵族如此狼狈不堪, 也不过是凡人一个, 惊讶之余, 忍不住偷笑。
“唔, 怎么处置?”阮小七大咧咧问, “是剁碎了做汤呢, 还是细细的割了烤?我看这厮肥肉甚多,却好拿来炼油。”
几个水寨喽啰凑趣笑道:“只可惜毛有点密,最好先烫一下。”
宗朝浑身一颤。这帮蛮子怎么比他女真人还野蛮?
一众喽啰压着他跪下。他怒吼挣扎, 按下去又起来,直到力竭, 只能直挺挺的跪在浅水泥滩之上,仰头看着阮晓露——就差那么一点,两个人的境况险些交换, 该跪的就是她!
接着,目光扫过李俊、阮小七、威猛兄弟……一个个南国英豪, 相貌神态各异,因久战而面带倦容,然而眼底都燃着同样的杀意。
但宗朝并不惧怕。女真人自古以征战为生,兵败被俘也是家常便饭。他们也并非总是残忍嗜杀。对于身价优渥的俘虏,女真人视为奇货可居,好吃好喝养着,等对方部族来付赎金。
如今不巧落入蛮子之手,虽然丢脸,但并非万事皆休。就算她狮子大开口,大皇帝为了自己儿子,也不会舍不得这点金银。不过,回国之后,应 该依旧会受罚。失宠、降职、甚至圈禁……如何才能东山再起呢……
他还在胡思乱想,就听童威童猛对周围人众道:“那么啰嗦做甚!他领兵杀我兄弟,杀我乡亲百姓,咱们该为民除害,拿他祭海!”
“饶不得!”一群人如雷般大喝,“杀了!杀了!”
宗朝一瞬间恼怒,奋力站起身,盯着阮晓露,叫道:“昔日在辽东,吾与汝等行事多便,为汝等引荐我皇,为尔等谋得钱财万贯。今上有令,命吾领兵出征,吾为忠臣孝子,不得不从……”
阮小七嘻嘻笑道:“说的什么之乎者也,俺听不懂。”
宗朝压下火气,放低身段,朝阮晓露深深一揖,明示:“古有关云长义释曹操,尔等皆为江湖豪杰,理应英雄相惜,何以如此狭隘?吾为金国贵胄,若将我送回大金,吾必厚报之!”
阮晓露看着宗朝那乌黑的头顶,脸上挂着冷笑。宗朝的乞怜之语,旁人听着可能嫌烦,她却宁愿多听几句。
忽然想起当时答里孛对自己说过的话——众生系于一念,自己一句话,能让人活,能让人死——这当阎王的感觉的确很好。
她尽量驱逐这种不请自来的膨胀感,余光扫过周围的战友,权衡了好一阵,才冷漠地道:“你说你是女真贵人,骗谁?我们这几日看得清楚,你们明明是掠夺成性、为害江湖的海盗,休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她侧首,看李俊:“海盗侵扰盐帮,也不是第一次,对吧?”
李俊会意,配合笑道:“可不是。他自抬身价,说是什么大金贵胄,也不怕旁人笑掉大牙。我跟女真人做过买卖,他们虽然能言善辩,但肚里毫无墨水,可不晓得什么关羽曹操的典故。”
宗朝大骇,踉跄一步,喊道:“汝不识我?我乃完颜宗朝,大金国七皇子是也!是乌烈……是灰菜、灰菜……”
他全身衣物尽失,只有颈间皮绳挂着一枚硕大的虎牙。他用力揪下。
“此物、此物为吾十三岁时初次围猎所获,宫中人人识得,汝可将其送还……”
阮晓露一把夺过,略看一看,随手一丢。淡淡的冷光消失在海水里。
“血债血偿。人命不能讨价还价。”
她淡淡道:“七哥,我累了,你来吧。”
阮小七白她一眼:“不早说,让这厮受二茬罪。”
蓼叶刀轻轻勒过,宗朝圆睁大眼,慢慢躺入海水里。
其余几个被俘的各级将领,观其言行举止,都是金国的大小人物。有皇亲国戚,有重臣子侄,也有功勋战将……一律问都不问,直接当成海盗处死。
浊血漫开,化为海浪,卷入四方。
李俊高声告诫众人:“咱们这几日杀的,都是游荡各地的外族海盗,没见过什么金国水师,什么女真武士——都记着没有?”
周围部众齐声答应,赌咒发誓,“南国民间武装围歼大金兵马”一事,无凭无据,就当它没发生。
他们既然扮成海盗,那就咬死了他们是海盗。盐匪杀海盗,属于黑吃黑,谁都别想来给他们讨公道,给他大金国吃个哑巴亏。
从金国角度来看,他们举国家之力集结的水师全军覆没,七王子不知所踪,没有证据表明是谁干的。就算要来报复盐帮、甚至报复大宋,也是师出无名。
阮晓露突然觉得累,想到当初辽东之旅的一路惊魂,又不免伤感,看着宗朝了无生气的身体,默默道:“按照你们女真人的信仰,人死后是有灵魂的。你回到长白山以后,最好还是做回灰菜,每天骑骑马,打打猎,来中原观光串门也可以,别总想着欺负人……”
她叹口气,命人收尸,转身离开。
阮小七往海里瞅瞅,一把捞起那还没落底的巨大虎牙,血淋淋的举到她眼前献宝。
“没见过这么大个的,丢了多可惜,拿回寨子给大伙开开眼。”
阮晓露:“嗯。”
心想,留着也好。日后若真的要向金国讨还此债,这玩意也是个证见。
阮小七见她情绪低落,又嬉皮笑脸,道:“对了,好教你得知,这次俺们来得急,烟药、粮草、马匹花费颇多,来不及去审批报账。正好李兄在你这留了不少金银,俺就不告而取,用了一部分。回头他问起来,你就说是让你吃喝玩乐花掉了,别让他觉得俺们梁山小气,帮个忙还得划他的账……”
阮晓露忍俊不禁,故意大声:“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嘘!”阮小七连忙堵她嘴,“你就这么说嘛。”
童威凑过来:“谁要去吃喝玩乐?带我一个。”
阮小七把他赶走,又眉飞色舞,道:“本来俺们准备带一支大军来增援,叵耐张叔夜那老儿忒古板,说俺们现在虽非国家兵马,到底是国家功臣,要注意什么形象,不能老掺和江湖事务,于是派人盯着寨子里,倒不约束,只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得进京向他汇报……宋大哥当了官,也跟那姓张的做一路,说什么树大招风,莫要给人口实……烦死个人!反正点兵浪费时间,俺干脆就带了几个相熟的,直接溜下山完事!——对了,你知道俺们是如何把这几门大炮运上路的?说起来好笑……”
阮晓露认真听着,脚下踩着碎石泥沙,突然“啊”了一声,左边小腿如万针刺入,膝盖一软,一头栽倒。周围几人惊呼。那声音却模模糊糊的,仿佛隔了一层屏障。
阮小七手快,一把将她捞起来,免得她栽进泥滩,“怎么了这是?”
阮晓露试着站起来,腿上竟而完全使不上力。肌肉僵硬紧绷,稍微一活动就疼痛难忍。
李俊闻声赶来,连忙托起她另半边身子。
“哪受伤了?”
阮小七不满:“几十斤个人,用得着两个担着?让人看了笑话。你要是力气使不完,照顾俺二哥五哥去。”
不由分说,把阮晓露一把拎起来,朝着岸边猛跑。
“快去村里寻大夫……”
阮晓露被颠得疼痛加剧,痛得大叫。李俊一把将她抢到自己手里,厉声道:“不能搬动!否则骨头坏了!”
这俩蒙古大夫争执不下,还好都没怎么用力,否则阮晓露受死个罪。
她脸色苍白,用力叫道:“急性运动损伤……多、多休息就好了……送我上岸,我动不了。”
这几日完全没休息,又接连超负荷活动,导致的急性肌肉撕裂。肌肉撕裂分三级,她自己略略感觉,估计至少是中级以上。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飙升,开始因炎症而发烧。
还好没有在战场杀敌时发作,否则她凶多吉少。
阮小二和阮小五还在娘娘庙养伤,见自己妹子被人抱进来,伤得似乎比自己还重,一下子都坐不住,围上来,捏手的捏手摸头的摸头,还说:“来来,站起来走两步试试……”
阮晓露痛得咬牙切齿:“不能走,要绝对躺平休息……”
“那俺给你按按!”六只大手齐齐罩下。
阮晓露拼命护住自己的腿,求救:“大俊!”
这关头还是李俊靠谱,扶着她躺下,找来结实的布条,当做加压绷带,协助血液回流,避免肿胀和内出血,再轻轻将伤腿抬至高于心脏,避免血肿。全程按她的吩咐做,丝毫不自由发挥。
阮晓露看着他一圈圈的在自己腿上缠布,终于感觉好受点。此时大伙都听说主将伤势严重,一窝蜂跑来探望。有人煞有介事地道:“这是伤了经络,比刀伤箭伤更凶险,一不小心就全身瘫痪,成为废人……”
阮小七大怒,把那人打了出去。
阮晓露艰难笑道:“倒也不至于。”
威猛兄弟、太湖四杰、王擒龙、庞万春、童大壮等人围成一圈,看着李帮主轻手轻脚给她缠绷带,瞧得津津有味。
李俊微微不满:“这么认真,都看会了?来个人替我。”
别人还没表态,阮晓露先急了:“不要!”
众皆大笑。
阮晓露身体发热,脑子尚且清醒。趁着众人都在,又轻声道:“从现在起,收尾之事,都听李大哥号令,七哥你也算,带来的队伍,都……”
正式移交指挥权,否则自己如今状态,管不住各路兵马。
但还有一个不听指挥的。忽然,有人在人群里左推又挤,奔将出来。
“小六!”一个尖锐清脆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我嫂子生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按你在大相国寺求来的名,叫花逢春!正好是第二届全运会揭幕那天出生的!你说巧不巧!——怎么,全运会当然要继续办!只不过少了许多人,没有头一次热闹,但也一样的精彩!回头跟你细讲,我跟你说,这小子刚生下来就五斤十两!现在啊,现在可能得有十四五斤了,厉不厉害,长得比我养的蚕宝宝还快!……”
阮晓露喜出望外:“花二小姐,好久不见!凌工,你那几炮真给劲!”
盐帮众人大多不认识花小妹,见来了个陌生小美人,张口大谈生孩子,一个个尴尬得脚趾乱动,纷纷找借口告退。
花小妹完全没注意到阮晓露的伤腿,自顾自地继续:“……我给你讲,我才知道婴孩居然不会困了自己睡觉!得让人抱着哄!抱着就不能放下,上床就醒,比凌振的火药弹还灵!而且他白天睡,夜里嚎!一天吃八顿!我嫂子体弱,我哥哥要操练兵马,也不能一天到晚陪着,到头来都是我帮忙哄,你不知道我这半年过的什么日子!你看我胳膊都粗一圈,都是抱出来的!腿也粗了,都是蹲出来的!……”
花小妹语速极快,瞬时间的功夫,已经分享了二十几条育儿心得。凌振追在她身后,居然还颇感兴趣,追问了几句。花小妹说得更带劲了。
阮晓露忍俊不禁,在那聒噪的育儿经里,闭了眼,进入梦乡——
不仅阮晓露,跟着她一路抗敌的盐帮、灶户、渔民伙伴,此时也都精力耗竭,一个个就地瘫倒,昏昏睡去,不知东南西北。
中秋月圆,光亮如昼,照不醒疲惫已极的人。月色温存抚慰,沿着海平面逡巡一圈,依依不舍地挂在西边海岸。此时才有人逐渐醒转,斟上一杯残酒,祭拜这迟来的月光。
李俊和阮小七带人收拾残局,收殓宗朝和女真兵马的尸首,并自己人的尸首,打扫战场,派人点检伤亡人数,看觑伤员,收拾兵器,检查库存,整修船只,又谢了前来相助的各路英雄,安排众人等退潮时,一批批撤离娘娘岛…
踏上陆地,前几日的激战痕迹清晰可见,地上满是泥泞的脚印、折断的刀头、烧焦的木板、凝结的黑血……
一支兵马自远处而来,二三百人,却打着登州地方守备军的旗号。领头的那个守备使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锃亮盔甲,持着崭新长枪,下马之际,身形虚浮,迈着八字步,朝一干匪众走来。
“州府听闻,”那人拖着长腔,神气活现地晃着脑袋,“有海盗肆虐临海,为祸百姓,特派本将前来剿灭——你们这群百姓,是哪里人?是良民还是从匪?速速报上名来!”
盐帮众人交换鄙夷的目光。地方官兵原本对“海盗”避而远之,全程龟缩,听闻海盗被打败,迫不及待前来捡漏。
遂七嘴八舌地道:“早让我们杀死了!若是等你们来救援,黄花菜都凉了!”
那守备使大喜:“全仗我皇洪福齐天,府尹大人神机妙算,将士们英勇战斗,血战数日,聚歼盗匪,还我地方安宁。你们这群百姓,还不快跪谢?”
当然,对面的“百姓”是什么成分,这守备使也心知肚明,肯定不敢真把他们当百姓驱使,言语上逞逞威风,也就算了。其实若在平时,官兵也懒得踏足盐帮的地盘自找麻烦。只不过今日这“海盗”战绩实在太诱人,官兵才大胆开了过来。
又指示部下,收集“海盗”衣物、人头、及其余作战之证物,以及搬取缴获的粮草兵器……
“啊哈哈,还有几艘战船,都拖进港,莫要让不三不四的人给毁坏了。”
今番收获不少,必定加官进爵。
这是公然抢夺胜利果实。李俊使个眼色,几个虎背熊腰的帮众抽出刀来,鼓着肌肉横走上前,登时把那守备使吓得退后几步。
“人是我们砍的,地上的尸首也有我们兄弟,你是什么货色,也敢来冒领功劳?这些船和物资,都是我们一刀一枪夺来的,你想要,也来抢啊!”
那守备使兀自嘴硬:“那也要、要……收集敌情,撰写捷报,以备日后……”
“滚!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盐帮在此经营数年,已有对抗官兵的底气。那守备使喃喃骂了两句,上马回转,不甘不愿地带人走了。料想回城以后,依旧会拿此事来邀功,这大家就管不到了——
赶走官军,众人又检查了夺来的战船,兴奋大呼。原来这些船不仅制作精良,此前金兵哨船探岸,趁着帮众毫无防备之际,从两水集抢来的千来石食盐,大部分还都好好的存在这些船的货仓里。大家惊喜之际,又不禁黯然神伤。被金兵虐杀的那些灶户百姓却是回不来了。
阮小七忽道:“女真水军从辽东一路扑来,沿途不免停靠海中小岛,修理船只、上岸休整。咱们为求稳妥,最好到海里再巡视一番,若有残敌,当斩草除根。”
此言一出,一群亡命之徒都拍手赞同:“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第 286 章
阮晓露坐在个竹凳上, 对自己这小老弟刮目相看:“可以啊!最近读兵书了?”
阮小七跟她扯不出谎,揉揉自己脑袋,小声说:“是出发之前, 军师教的。”
阮晓露暗道:“军师也开始读兵书了?”
说干就干。李俊、二童、三阮分别带人驾驶战船——阮小二阮小五的伤势已经养好一半,就迫不及待地再次出征。梁山水寨虽然船只辐辏, 各型号的战船都开过不少, 但金兵战船还是第一次上,决不能让李俊独占这好处——
阮晓露高烧伤重, 只能留在陆上。过了七八日,她烧退了, 船队也准时归来。一群大汉精神抖擞地踏上岸。
阮晓露问时, 众人七嘴八舌告诉她:船队一路开进渤海, 果然果不其然, 在几个近海岛屿旁边, 发现了停泊的女真补给船, 岛上建了简单的营地, 驻扎了一些后勤兵员。原本这些小岛都是荒的, 为了方便管理,宋朝官府早就勒令岛民都搬回大陆。因着此节,金兵来时, 轻轻松松就上了岛,无人阻挠, 更无人汇报。其间有几个渔民临时靠岸补给,都让金兵杀了。
李俊二童三阮带人登岛,毫不费力地消灭了岛上的金兵残余, 夺了不少物资船只,解救了先前被掳掠走的几十个青壮灶户。至于营寨, 倒是没毁,留着自己用,留了盐帮队伍驻守岛上,以防北虏突袭之事重演。
这样端掉了几个小岛,离辽东海岸愈发的近。船上好汉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反攻金国本土,给他们也放放血,也好出一口恶气!
阮晓露吓得一个激灵,险些站起来,“真去了?”
阮小五拍着她肩膀,淡淡道:“敌酋的水军全军覆没,眼下海防正空虚,咱们却夺了他好几艘大船,怕什么?就算他们有所防备,咱们撤退便可,又不会吃亏。”
阮晓露轻轻吐舌头。俺们江湖狂徒就是这么无法无天。
“到了辽东,果然没什么像样的防御,”李俊道,“我们从旅顺港上了岸,沿岸的盐田还是老样子,荒废已久,无人耕作,存盐早被搬空了……”
阮晓露心想,要等大金国找到能够耕作这些盐田的灶户,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她遗憾笑道:“可惜这些盐田夺不来。守不住。”
李俊忽然轻轻一笑,和三兄弟交换了一个踌躇满志的目光。
“不过……”
阮晓露大吃一惊:“不会吧?你们干啥了?”
“没干啥,”阮小七搓着手,笑道,“也就是挖开了纳潮坝,掘坏了盐池水渠。那几日风刮得烈,我们寻思台风要来了……”
阮小五遐思片刻,道:“那景象,甚是壮美。”
阮小二道:”我们沿海‘干活’,毁了至少几千亩盐田,女真守军闻讯赶来,俺们就上船,他们只能在岸上跳脚,哈哈!后来还是看台风快到,俺们才撤离的,嘿嘿……”
阮晓露瞠目结舌,看向李俊。这种断子绝孙的狠招,不像三兄弟能想出来的。
台风刮过,就算是维护良好的盐区,也会损失惨重;遑论这些被破坏的,多半就变成一片洪泽,等几个月后水退,重新成为泥滩一片。
李俊目光冷然:“总得让他们也尝尝被人欺负到 家门口的滋味。”
如果沿海盐田规整、设备齐全,女真人纵然没有相关技术,靠着积少成多地掳掠灶户人口,或者派机灵的工匠前去研究尝试,迟早能摸索出制盐的方法——也许不如别国的先进有效,但定然不会颗粒无收。
而如果盐田尽毁,海岸回归到原始自然的状态,再要复制人类千年的智慧结晶,从零开始,垦出可以持续产出的盐田——至少以女真人的文明程度,近乎天方夜谭。
阮晓露闭上眼。一口气毁掉辽东几千亩盐田,自己听着都心疼,但不得不承认,真是痛快。
当晚,蓬莱海岸乌云蔽日,落了一阵子雨。而对岸的辽东半岛,想必正是台风肆虐,大雨滂沱。海堤溃坝,道路全垮,先民们花费数千年堆砌的一座座盐池,在暴雨下土崩瓦解,数百年积累的富卤盐土,随着洪流冲入大海……——
金兵入侵数日,沿海盐区一片狼藉。李俊一早就起来干活,率领手下头目灶户,一起重建村庄、重修水井、修复盐池、整理物资……
还抽空去外面村子里请了个匠人,凿了一个“拒盗破敌碑”,立在娘娘庙门口,刻下所有牺牲帮众百姓的名字,以作纪念。并且趁机岁月史书,把这次入侵盐场的势力定性为“盗”,帮众百姓为民除害、伸张正义,打了一场震撼人心的正义之战。村中秀才妙笔生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谁也不会怀疑这“海盗”的来历。
一流的帮派勇御外侮;二流的帮派审时度势,加入战局;而那些没来得及凑热闹的三流帮派,听说盐帮成功歼灭海盗,赶紧遣人前来贺喜——说是贺喜,其实也是来窥探虚实。来了以后,看到盐场虽然损失不小,但重建工作井然有序,兵力依旧充足,元气未失——也不免叹为观止,收了趁火打劫的心思,表明心迹,以后唯李大哥马首是瞻。
“休要拍我马屁。”李俊坦率道:“这次亏得有人相助,我们才打出胜仗,非我一人之功……”
战绩摆在这儿,就算再谦虚,别人也不敢看扁。反倒是这一自谦,一群小头目更加敬畏。比盐帮还厉害的角色,还能有谁?
李俊笑道:“凭你们,也没资格和人家称兄道弟。以后到梁山拜山去吧!“
让他们自己打听去。
打听的过程中,必定会有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渲染烘托……这不比自己主动介绍要唬人多了。
阮家三兄弟正收拾行囊。这次缴获了不少女真兵甲物资,三兄弟分得不少,这个也想带回,那个也舍不得,又想着得给老娘带点特产,可惜山东海僻之地,无甚稀罕之物,附近的特产只有咸鱼……
“你又不走哇?”阮小七挤眉弄眼。
阮晓露指指自己缠得如木乃伊般的腿,故作虚弱道:“想让我瘸就直说。”
三兄弟哈哈大笑:“给你骑个马,又不费腿脚!再说,多走动走动,活动血脉,好得更快。就算好不利落,俺们养着你。”
阮晓露无语凝噎。这仨人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瘫痪的?真是天选之子。
运动损伤需要慢慢恢复。她自己前世做运动员时,就是因为受伤后急于恢复训练比赛,操之过急,引发炎症感染,小伤变大病,遗憾地告别了赛场。
这次可不能重蹈覆辙。她还得重新站起来,重新活蹦乱跳,在需要自己的时间和地点,重新拿起武器,捍卫自己珍视的东西。
花小妹款款进门,撂下一个暖手炉。
“喏,你说的,消肿以后热敷。小心烫。”
阮晓露受伤卧床,这几日亏得花小妹贴身照顾。不得不说,开始阮晓露还对她的靠谱度存疑,但几日下来,发现花小妹比以前耐心许多,发脾气也少了,也不嫌这嫌那,照顾起人来手脚麻利,除了在她的床头里养了几箱子蜘蛛、偶尔越狱爬出来几只以外,简直是个完美护工。
她封个五十两银子的红包,笑嘻嘻递给花小妹:“给你小侄子的一点心意,你回去麻烦转交……”
花小妹杏眼睁大,一退三步:“我?我不回去,我要在这照顾你。”
但红包还是要收,接过了,丢给阮小七:“一文也不许贪!”
阮小七冷笑:“这一大锭五十两银子,要想不多不少,刮下一文的量,倒也难为你七哥。”
阮晓露深深感动,拉着花小妹的手说:“你的嫂子侄儿还需要人看顾,你还是回去……”
“我不!”花小妹道,“我要是回去,又得天天照顾花逢春!我就留下,你留多久,我留多久。”
“你天天——?”阮晓露火冒三丈,“你哥呢?瘫了?”
“你怎么知道?”花小妹叹口气,“我嫂子产后虚弱,我哥弄到一个大补的方子,需要蛇胆、虎骨和熊掌。这事本来应该解珍解宝负责,但他们去辽东维和了。梁山物流人手不足,排队排到两个月以后。我哥就自己提了弓箭,跑去后山……”
阮晓露渐觉不妙:“然后呢?”
花小妹同情地看一眼她:“跟你现在差不多。还好东西都找齐了,没白受罪。”
阮晓露拍拍她肩膀:“家门不幸,靠你顶梁。”
又好奇:“怎么,照顾小孩比照顾大人还费劲?”
花小妹一屁股坐她床边,她赶紧挪动伤腿。
“当然是照顾你更轻松啦。”花小妹道,“起码你不会在吃东西时候满床乱滚,也不会半夜狼嚎,也不会换裤子的时候屙在我手上……”
阮晓露刚拿碗水喝一口,全咳在花小妹裙摆上。
“唉唉,抱歉……”
花小妹热泪盈眶:“你还会跟我赔不是!”
阮晓露百感交集,她搂着花小妹肩膀,豪迈道:“你就在这儿放个假,啥活也不要干,吃住都让李大哥包圆。看顾宝宝这么有意义的事儿,福气留给你哥嫂,谁也别跟他们抢!”
花小妹喜滋滋盘算一会儿,又摇头。
“可是他真的很讨人喜欢啊,还会冲我笑,比你可爱多了……唉,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我就怕我哥哥逞强,一不小心给他摔了,我嫂子一天说不出三句话,回头给他养傻了怎么办……我还是得回去。”
阮晓露道:“让他们请别人帮忙呗,别老可着你一个人薅。”
花小妹为难:“女眷就那么几个,也都无甚经验。别提山上那帮大老爷们,都是光棍,能懂什么?他们……”
阮晓露循循善诱道:“谁是生下来就懂带娃的呢?他们学武功学得那么快,照顾小孩总不至于比练武还难吧?大老爷们力气大,耐力强,责任心重,头脑活络,原则性强,情绪稳定,急公好义,老实憨厚……哎,最适合照顾孩子了,比咱女的强多了。”
花小妹半信半疑,看向旁边唯一一个大老爷们阮小七。
“俺也帮忙的,就是崔大嫂不让。”阮小七拍着胸脯,在旁边佐证,“有一次俺值夜,听那崽子嚎了一宿,俺隔墙跟大嫂说,可以给他带上船,晃晕了,免得吵人。那院子里却丢出几块石头子儿,砸得俺脑壳一大包,现在还痛呢。”
花小妹咬牙切齿,抡起拳头就打:“有这事?”
阮小七落荒而逃。
花逢春作为梁山第一个“匪二代”,上山以后寸功未立,先把山寨整得鸡飞狗跳,兄弟义气都给祸祸光了。
阮晓露咬着嘴唇笑。花小妹气急败坏。
“别幸灾乐祸!等你伤好回山,你也得来帮忙!休想躲着!”
“这事好办哪。”阮晓露倚在床头,懒懒的道,“你不早点来找我。”
花小妹睁大眼睛,委屈得不得了,“你跑辽东去了,怎么找你?”
阮晓露往后一躺,指指自己的腿:“给我热敷。”
花小妹乖巧照做,按照阮晓露此前教的方法,先热敷,然后慢慢帮她做被动伸展。
阮晓露以手枕头,轻轻咬牙。刚刚长好的肌肉需要时常拉伸,以免出现肌纤维瘢痕增生,成为慢性损伤。因此疼也得忍着。
放到现代,这种伤可能需要手术,或者诉诸科技,安排五花八门的理疗。眼下条件有限,只能靠花小妹一双手。恢复时间以月来计。
“你忘了咱梁山的立寨根基,”阮晓露一边压着呼吸忍痛,一边笑道,“你让你哥嫂 发布委托,谁来帮忙照顾小孩,就有军功拿,我不信调动不起积极性……”
花小妹想了想:“可这活也不是人人能干的呀!都有公职在身,偶尔帮个忙可以,谁肯一天到晚给别人看孩子。而且小孩子认人,总不能一天一换,我哥哥也没那么多军功券可以花。还有张嫂子和盼盼姑娘都有孕了,还有朱贵新娶了山下的刘寡妇,连带八个小孩,肚里还有一个,她们顾自己还来不及……”
阮晓露笑出声来。梁山人民真是熬出头了,凭如此清奇的性别比,居然也开铁树开花,生育率实现零的突破,实在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所以要分工合作。”她道,“让军师划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盖几间冬暖夏凉的房子,当做托育所。青砖铺地,竹篱作墙,种些香草,清除蚊虫。然后派专人负责打扫卫生、做饭洗衣、照顾小孩,每个队伍三班倒,一天四个时辰,算作山寨正经职位,就像巡山队一样,由后勤兄弟姐妹负责。孩子爹娘也可以轮流来兼职,顺带督促其他人专心工作。如果还能制定工作规范,定期考核,不合格者军法处罚,出色者授额外军功……啧,我打赌大家抢破头去当保姆。”
花小妹连连摆手:“……停停停,你慢点说,我找个笔记一下。”
她居然真跑到外头,管盐帮收账的借了纸笔。
“先划一块地……”
事无巨细地记下“秘籍”,左看右看,花小妹又觉得不得劲。
“别的都好说,就这个‘制定工作规范’,到时候准出岔子。当官的做事,能看四书五经,学武的出招,得有师门秘籍,但是养孩子全凭经验,而且每家每户的习惯都不一样。譬如我嫂子,不论天多热,都得给她儿子穿全套衣裤,我觉得光着就行了,还方便洗涮。我俩就这事能吵一天。要是真的搞什么托育所,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估计要天天吵架……”
花小妹不愧是做了多年的物流后勤工作,会抓重点,分析起问题来头头是道。
照顾小孩的种种细节,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的规则。如果是关于武功、打斗,那这事很好解决,谁拳头大听谁的,赛一场就行。
可是,搞托育当保姆,怎么比赛?每人发一个小孩,过一个月,看谁家小孩还活着?
阮晓露接过花小妹的纸笔,默默开始写字。
花小妹:“哎,这是我的……”
“如果有一个德高望重、育儿经验丰富的人,来负责这个托育所的管理运转,制定基本的培训课程和奖惩制度,你觉得大家会不会服气?”
花小妹想了想,警惕地说:“你娘不行。你看她那几个崽子都啥德性。”
阮晓露盯着她。
花小妹沉默片刻,更正:“几个儿子。”
阮晓露白她一眼:“我娘可经不起这个累。”
阮晓露飞快写好一封信,递给花小妹。
“沧州府衙里有个刺配犯人,叫美髯公朱仝,郓城县人,曾经来咱们梁山参加过全运会。”她说,“他自从到沧州,就没坐过一天牢,一直帮知府照顾小衙内,经验丰富,是我见过的第一耐心好脾气之人。但他脸上刺字,又无后台,知府纵然喜爱他,约莫不太会正式给他入编,只是把他当个免费保姆用着。我寻思,如今那小衙内也大了,该送去开蒙读书,也不需要一个贴身保姆时刻随行。朱仝怕是马上要失业啦。”
花小妹笑容渐起:“把他赚上山来?”
“当然是重金相邀,开诚布公,千万不能使奸计。最好把他一家老小都接来。”阮晓露强调,“否则,但凡他有一点儿怨言,你不怕他私下里揍你侄儿?”
花小妹恍然大悟:“明白,明白。”
花小妹喜洋洋接过信,又问:“这朱仝买你的面子?”
阮晓露微笑:“你觉得呢?”
花小妹不服气地哼一声。
阮晓露又道:“至于他一介戴罪之身,如何从知府眼皮底下脱身离开,那是咱梁山的老本行,不用我教,你自己发挥……”
花小妹却格格笑起来:“你又忘了,咱梁山如今可不是土匪寨,是‘保毅军’,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要个犯人而已,直接给那知府递个话儿,再不济让那宋黑胖、请柴大官人出面,一个小小沧州府,又是边塞,咱们义军往来辽国,都要借他的道,他敢不给面子?”
阮晓露扑哧乐了。花小妹不待见宋江,可也没有心理包袱,该利用就利用,毫不含糊。
花小妹:“我回山啦!你找别人推拿去吧,回见!”
阮晓露:“……”
自己带伤远程办公,晁大壮真该给她发个锦旗。
第 287 章
梁山人马走后, 童大壮、庞万春、以及其余前来增援的盐帮头目也分别回到自己地盘。受战火波及的灶户先后回到自己村落。李俊忙于重建盐区,带着童威童猛,几百里内来回奔波, 但每隔三两日总会回到大本营,给光荣负伤的阮姑娘做顿饭, 按个腿, 讲讲重建进度。
其实这重建的重任也有一大半落在她身上。盖因她率领众人一步步退防之时,将沿海的地势情况摸了个透, 一场场仗都是她带着打的。哪里有地基,哪里有敌人丢下的辎重, 哪里掘开引了海水, 哪里的井下了什么毒……反倒比一些多年帮众还了解。李俊还需要时时征求她的意见。李俊不在时, 帮众但有疑问, 也一股脑地向她求教。
梁山那边, 派人探望过几次, 送了不少金银, 大概是怕阮姑娘缺钱花, 让人看扁。但这点钱根本没处使用。灶户乡亲把她当贵客供着。在李俊的授意下,最好的屋子让出来,最精的米、最新鲜的菜肉、最纯的炭, 都优先供着她,生生把个渔村破屋整成了小姐闺房。天气转凉, 要做厚衣,村子里没有像样的布料,最奢侈的也不过是麻布絮芦花。不知他们用的什么染料, 阮晓露穿了一天,浑身起疹, 赶紧除下,寻思改日过过水再穿。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本待自己解决,不知被哪个多口的上报帮主。第二天,一群大汉肩挑手提,送来满满一屋子锦缎和皮草,散发着浓浓的樟木味道,不知附近哪个大户人家遭殃。
阮晓露却之不恭,拣舒服暖和的料子,让人给自己做了两身冬衣,其余的一律散给乡亲。灶户们人人穿上新衣,家家提前过年,高兴得合不拢嘴,更把阮姑娘当成自己的大福星。
帮内每天轮几个妇女,协助她康复训练。但阮晓露还是觉得太无聊。等到脚尖能沾地了,就让人给她做了个拐杖,盐场外头到处溜达,活动血脉。唬得灶户们都不敢全心劳动,跟在她身后围个半圆,防她摔跤倒地。
她只好离开盐场,去看船坞——大宋优秀的船舶工程师孟康,自打“海上之盟”失利后,就被盐帮软禁,专心造船——说软禁也不太合适,因为李俊给他开的工钱足有以前的三倍,又派人把他家小接了来,让他完全无心跳槽。此时孟康回归,一眼就看到自己造到一半的大战船尸骨无存,都让阮晓露拆了,气得他差点心梗,黑白相间的脑袋怒发冲冠,朝她挥拳怒视,还好保有一丝理智,不敢真打。
阮晓露赶紧安抚:“那边几艘战船都是我们缴获的,不过我觉得颇有可以改进之处……”
孟康看到那几艘金兵战船,稍微展颜,也不问是从哪里缴获的,当即评估出无数缺点,开始改造。不几日,将一艘船由单桅改成双桅,调试之后,龙行虎步地开出港口,去守御远处的盐场。
阮晓露看得心痒手痒,苦于无法自如行走,只能旁观。
这么吃吃玩玩的闲了十来日,觉得肚子长膘,肌肉掉光,浑身没劲。阮晓露又没事琢磨,让小的们给自己量身做了几副杠铃,每天举它几组。
然后,按计划一步步开始增强训练:主动伸展、步行、蹲下站起、上下台阶、平衡和阻力训练、心肺功能恢复……
一开始当然艰难无比,撕裂的肌肉需要愈合、生长、重新获得强度和韧性,非一日之功。养伤多时,体能也大幅下降。以前轻松做到的动作,经常练到满眼是泪,尚未完成十分之一。又不能急于求成,只能低强度枯燥重复。一旦觉得不对劲,就只能放弃已有的进度,从 头再来……
大本营内,诸帮众看到她一个“脚筋断裂”之人,原本下半辈子大约要以拐杖为伴,却凭着自己努力,也没得高人相助,也没有藏在屋里练什么神功,只凭日复一日的训练,一步步站起来,走起来,重新恢复活力……均是叹为观止。有人开始跟在她后面偷偷练,颇有当年梁山“巡山队”的风采。
不觉霜重天寒,朔风搅海。盐场落了洁白的雪,雪花和盐花融为一体,美不胜收。
训练的间隙,余光看到不远处白得荒芜的山坡上,李俊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朝他看了一眼,按照自己的节奏训练完毕,才招手叫他过来,接过擦汗的巾子和拐杖。
“这次住几日?”她笑盈盈道,“晚上随便。”
李俊脸色一沉,不满看着她。
才想起来,做饭的最讨厌别人说随便。
“好吧好吧,我认真想想。”她盘算,“羊肉?天冷了。”
李俊伸手揽她。她摇摇头,自己拿拐杖慢慢行走。虽然坐在他胳膊上视野高又舒服,但周围有人看着,她不想显得弱不禁风。
几个灶户埋头在盐池中清除杂物,根本没注意身边走过了人。倒是几个来帮忙的盐场头目赶紧立正,朝帮主拱手行礼。
“大哥!”几个人立得笔杆条直,“嘿嘿,嫂子。”
阮晓露没应。李俊马上斥道:“吃喜酒了吗就乱叫?”
阮晓露惊讶:“咱土匪还讲究这个呐?”
看着那帮众,正色道:“别叫我嫂子。”
那帮众愣了:“啊?”
脑补出几场大戏。
阮晓露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水浒世界里的“嫂子”,运气都不太好的样子。
“在梁山,小的们都管俺叫声姐。”她笑道,“叫声我听听。”
那帮众年纪四十往上,脸上的褶子里藏着三斤盐,眼睛在这年轻姑娘脸上瞟了又瞟,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
李俊笑道:“要你叫你就叫。人家带你打了一仗,救了你们小命,叫声奶奶都不亏。”
那帮众不太买账,心想,要是管她叫奶奶,帮主还是大哥,这不乱套了吗?
折中之下,还是毕恭毕敬地叫道:“姐,大姐,您早哇。”
阮晓露眉花眼笑:“哎!忙去吧。”
那帮众一溜烟去了,回去抢过一个灶户老妪的锄头。
“大姐,这么重的东西,还是我来……”
这句话说得声音格外大,仿佛是要昭告天下,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叫“姐”。
李俊忽道:“你来之前,他们可没跟灶户如此亲近。”
盐帮做的是隐秘买卖,帮众虽然也把灶户当成衣食父母,也会想方设法保护他们安全,但两个群体泾渭分明,可不像现在这样打成一片。灶户也根本不敢和这些满手鲜血的“保护伞”多做接触。
究其原因,大概是在阮晓露的带领下,共同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甚至还果断处死了一个轻视灶户、背叛乡亲的帮众——从那以后,这两群人慢慢少了隔阂,灶户也敢在会议中讲话了,得闲的帮众甚至主动去帮忙干活,唯恐又被人说“忘本”。
阮晓露坦然答道:“这不挺好?在俺们梁山就这样。”
李俊想了想:“是挺好。”
跨入她的小院,脚底踏入雪下松软的土包,微微一个踉跄。李俊怕她再伤,立刻扶住她。她也不敢逞强,放心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眯着眼,看着一望无垠的大片盐场。如今是淡季,人们正趁着晴暖天气,在盐池中清除杂草、疏通水渠、护坡加固、修筑堤岸……
白色的日光把一切都变得荒芜而安静,身上暖融融的,心中的一个角落,却还存着惬意的阴凉,好像还停留在很久以前。
她忽然想,要是自己当初应了李俊的邀请,从梁山跳槽来盐帮,假以时日,日子过得应该和今日差不多吧?
李俊忽然低声道:“辛苦了。”
蓬莱海战,她在几乎必败的时刻,依旧鼓舞着人心,带领队伍豁出性命,守住了娘娘岛,以致受伤,到现在还未能彻底痊愈。他的抱歉和感激之情无法言说,只能简单地概括为几个字,辛苦了。
阮晓露微微一笑。心里想,可不光是为了你。为了信赖她的灶户乡亲们,为了自己在这片盐场上倾注的心血,为了跟宗朝出一口气……就算是纯粹的路见不平,她也会选择拔刀相助,也会全力以赴。
不过她想了想,仰起头,注视他眼睛,拣好听的说:“士为知己者死,总得对得起你对我的信任。”
李俊眼中光泽一闪,沉默片时,一把将她环抱胸前。天气冷,他披着皮袍,又嫌隔阂,一把扯开两襟,把她拉进火热的胸膛,裹得紧紧的。又吻她耳边头发,吻到腮边和嘴唇……
她脑袋里麻麻痒痒的,向上环抱住他脖子,脚尖却不敢踮地,顺势让他一把抱起,拐杖落地,砰的一声推开房门,把她放到榻上。屋内炭盆火热,她隔衣触到那强劲慓悍的血肉,细声的道:“小心……”
李俊忽然背过身去,忍不住低声笑了,捋捋她腿上自制的护膝和压力绷带。
“你看你这个样子,”他无奈道,“显得我好像在用强似的。”
阮晓露也觉得滑稽,哈哈大笑,用好的那条腿踢他一下,“才发现啊?”
李俊起身,拾起她的拐杖,墙边竖好。大约是为了补正突然的失态,又把她那散落一地的杠铃片一个个捡起,摞到角落里。再拉她坐起,自己坐她身边,让她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她捏肩膀。
屋檐外积雪落地,簌簌有声。
“等伤好,你打算何时回去?”他忽然问。
阮晓露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问得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大约希望她答:我不回去啦!
她故意犹豫不答。李俊又道:“费保四个兄弟和我商量,还是想回到太湖地方,接管以前方腊地盘上的盐场。如今蓬莱这里,沈铁盘已死,剩下的几个头目,能干归能干,离出类拔萃还差点儿。”
阮晓露助人为乐地道:“那我可以帮你培训一下……”
说到一半,方才明白李俊的弦外之音,慢慢睁大眼,笑道:“我代管那么几天,就逼得我出手杀自己人。这帮子英雄豪杰,我可伺候不起。”
李俊道:“你若是人见人爱,永远别想他们死心塌地。要做真首脑,便不能一味讨好下属,最好手里攥着点儿人命,才是稳妥。”
阮晓露看一眼他那认真的面庞,嗤笑:“这哪门子歪理。”
想了想,又觉得不够意思:“那我还得受你节制,事事听指挥。”
“你要篡我位,求之不得。”李俊莞尔,脸上笑意漾开,“不过,也得从分部统领做起,累积人脉,培植心腹……至少三五年内,还是得唯你李大哥马首是瞻。”
阮晓露沉思:“差点儿意思。”
“想得美,我这又不是梁山,哪来那么多流程。”李俊大笑,“不过,先让你见一个人。”——
“乌老汉!”阮晓露惊喜交加,“我就知道你迟早得来。”
码头里泊着一艘高丽商船,帆布上漆着桐油,栏杆上刷了红漆。船舱规整,里头家具齐全,水手也都穿着光鲜。几个奴仆从那船舱里扶出一个渤海装束的老太太,随后是几个中年男女,几个小孩……
乌老汉见了阮晓露就下跪磕头,“姑娘……”
再吆喝那几个同船乘客:“都来给恩人行礼!”
“免礼免礼,那是你老伴吧?”阮晓露笑道,“全家都来了?”
看来,当初赠乌老汉的那两条金子没白给,让他充分利用,来了个全家人整整齐齐,一次性移民完毕。
李俊让人安置乌老汉的家眷。乌老汉头一次涉足南国陆地,激动得东张西望,好像要从中看出祖辈口中那个恢弘盛世来。可惜入眼尽是崎岖的盐碱地,破旧的茅草屋,还有诸多面貌不善的大汉,朝他龇牙咧嘴地狞笑,乌老汉吓得一个哆嗦,缩回阮晓露身后。
“挺能干哪。”阮晓露问他,“怎么从女真人眼皮底下跑出来的?”
乌老汉道:“别提啦!如今大金国乱得很,天天都有奴婢逃走,也有贵人被暗算杀头。小的也就是趁了这个东风,再过些时日,等局势稳定下来,也许还没那么容易呢!”
“大金国乱的很?”阮晓露大喜:“详细说说。”
乌老汉言道,秋日时分,完颜宗朝带 着大批水师,假海盗之名大举南征,本为劫掠食盐,不曾想一去无回。过了半个来月,才有尸首和浮木被冲回海边,看衣甲特征,正是宗朝所带之队伍。
大皇帝阿骨打开始不信,派细作到处打听,得到确切的消息:说宋朝盐贩近来大败外族海盗,战斗如何摧枯拉朽,如何大获全胜云云。这“海盗”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宗朝既然失踪许久,多半凶多吉少。等了数月,也只能以“英勇殉国”为结局,风风光光地办了葬礼,几个完颜兄弟瓜分了他的财产家眷,从此这一脉在皇室中绝嗣。
此事震惊朝野,谁都想不出,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沿海劫掠,为何会落到全军覆没,折进几乎所有大金国的水师部队?
宗朝在诸皇子中虽非亮眼,但近来发奋努力,颇有军功,也深得大皇帝喜爱。他的死讯,加上前所未有的兵败,让大皇帝极度悲伤愤怒。欲点兵给他报仇,却发现无水军可用。况且要出兵,就得承认自己“侵宋”,政治代价太大。阿骨打原本就不愿和宋朝闹僵,加上勃极烈的一众贵族竭力劝阻,只能罢了。但这口气咽不下去,皇帝大帐里整日阴云密布,连最得宠的萨满也无法说得皇帝宽心。
阿骨打一生征战,过了半辈子艰难困苦的日子,本就基础病缠身。这一打击,一病不起,就连宋朝借去的医师也无力回天,已在十日前薨逝。
“秘不发丧,民间还不知晓。谁往外乱说,就砍谁脑袋。”乌老汉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说,“只有我们一群伺候贵人郎君的奴婢,提前得了消息,都不敢再留下,唯恐惹上事端……”
李俊和阮晓露互看一眼。
“即位的是谁?”他问。
乌老汉:“原本是兄终弟及,该由大皇帝的兄弟上位当政。但近来朝中操习汉法,在推行什么嫡长子……哎,老汉我也不懂,逃得慌忙,也未曾弄清楚。只知道现在是皇后主持……”
阮晓露故作遗憾:“那怕是要争上一阵子了。”
“对了,”乌老汉又说,“大金国在辽东地方,原本还有几片盐场,秋日时分,却让台风都冲毁了。加上水师没抢到盐,日子过不下去,不少部族相继叛乱,不再奉完颜家的号令,有的部族已经整个回到长白山,那里至少还有盐石和碱土……对了,有几个部族还拉起队伍,说要去远征什么日本,到那里去寻个活路。还有不少人去投奔辽国,辽国那太后特意发布敕令,赦免女真新附民的一切罪过,视之等同国民,只要效忠大辽,就给一片牧场。那逃走的队伍,拦都拦不住,用箭都射不停……小人是因着跟姑娘有旧,又不习惯那边的饮食,因此才投了宋……”
阮晓露听得嘴角压不住,道:“你是来对了。在俺们这儿,别的不保证,至少盐管够。你就安心住下,官府不敢来查户口。”
看乌老汉那些家眷,虽然穿着光鲜,但都面带病容,一脸疲倦之色,想来是饱受缺盐之苦。
她忽然想起来:“高丽国不是有盐场么?”
“那帮人趋炎附势,谁强依附谁。大金国水师都没了,如何镇压得住?早就撤出使节,断了朝贡。勃极烈说着要教训他们一顿,但自己家里都乱成一团,哪还管得外面?这事也只能往后排……”
乌老汉说着,想起一事,笑道:“没了大金国制约,高丽商人估摸又得大量出海。必有人为避重税,来到贵处。倘若言语不通时,小人也可帮忙转译……”
乌老汉做了多年奴婢,事事谨小慎微。今番举家来求庇护,也不敢无功受禄,想方设法表示自己有用,可以干活。
李俊觉得盐帮暂时没这需求,但乌老汉既然毛遂自荐,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笑道:“你精通各族语言,正好可以教教大伙,免得跟外族人做买卖时吃亏。”
乌老汉喜不自胜,又磕了好几个头,“小的愿结草衔环,鞠躬尽瘁……”
千恩万谢,带着家眷去了。
阮晓露没想到,自己休假养伤这段日子,天下局势发生如此巨变。
平行历史中的阿骨打,也许同样该驾崩于此时;完颜宗朝也许同样会因故英年早逝。但个人的生死只是汇入茫茫大海的涓涓水滴,并不能左右海水的流向。
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平行历史中的大金国之所以能够长驱直入地吞辽灭宋,实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除自身实力之外,也充满很多偶然因素。
而如今,这艘巨大的杀戮的战船,在很多人的或有意、或无意的推动之下,终于慢慢的偏离那尸横遍野的征服之路,进入了另一条未知的航线。那些原本在史书中占据了显要位置的女真伟人,却也不会就此埋没。多半会继续用鲜血去书写别样的功勋。
“日本现在有多少人口?发展得咋样?”她不禁替素未谋面的邻国百姓发愁,“禁得起他们烧杀抢掠吗?”
……
第 288 章
乌老汉还没走远, 几个小弟又跑来通报:“大哥!大……姐,还有个客人,在厅里等着呐。”
今儿天气好, 各路旅人都会合在蓬莱。
“姑娘,大姐……唉, 伤还没好呐?山上兄弟姐妹都惦念你, 瞧,这些礼物都是大伙凑出来的……”
白日鼠白胜笑眉笑眼, 把肩上挑的大扁担往地上一放。
阮晓露见到老熟人,大喜:“哎唷, 怎么又送东西, 这可当不起。”
开包看一看, 入眼几瓶“仙人酿”, 不用说是齐秀兰给的。一大包咸鱼, 肯定是自家三兄弟亲手制作。好在白胜比较聪明, 给包在一大团稻草里, 免得那味道乱窜。还有几片金叶子, 白胜说是老大哥和军师凑出积蓄,送给她的,让她置办炭火冬衣, 潜台词显然是别老花李俊那小子的钱,显俺们梁山穷酸;另有一盒包装考究的药材, 打开来,里头是半块蛇胆、一截虎骨、以及一小块残破的熊掌。那盒子角落里还夹着几个干瘪的蜘蛛尸体。阮晓露寻思,大概是花荣用剩下的, 直接让花小妹拿来了……
不管怎样,大伙一片心意。千里送鹅毛, 礼轻情意重。
阮晓露又发现几面精美纨扇。画的是自己立在战船之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对面敌船熊熊燃烧……
李瑞兰自从见到张择端,画技突飞猛进。蓬莱海战的现场,她虽然并未亲见。纵然阮氏兄弟回山后多番描述,她毫无兵家素养,也想不出具体模样。但下笔如有神,这“海战”还是绘得恢弘磅礴,热热闹闹,神似赤壁之战,比实际情况还要雄伟。
梁山也不是第一次派人来了。李俊吩咐:“备个席,给梁山的朋友接风。”
“不用不用了。”白胜忙道:“不用劳烦辛苦,我住一夜就走……”
“我懂了。”李俊微微板起面孔,“这是来催我放人的。”
白胜点头哈腰,嘴里说着“不敢不敢”,也不否认。
阮晓露笑道:“你看我这模样,适合出远门吗?”
她反骨作祟,李俊要留她,她不想偏安一隅;如今梁山要她回,她反倒留恋温柔乡,不太乐意立刻从命。
几个帮众搬来凳子,热一壶酒。白胜谢了,一饮而尽,道:“说起来,山上诸事都好,因着义军队伍驻扎辽东,人手是有点短缺,但也不碍事。如今咱山寨名气大,有什么江湖事务,自有底下绿林小卒来摆平,也用不着麻烦咱山上好汉。但有一事……”
白胜说道,前些日子,武松和鲁智深到颖昌府公干,看到当地恶霸在抢劫客商。这事一般不该管,毕竟要尊重地头蛇的经济来源。可是两人定睛一看,那“客商”是个白胡子老头,带着两个后生,当时已被打倒在地上、剥了衣袍。马车里还有几个女眷。那恶霸搜了钱不说,还要对女眷动手动脚,言行十分下流。这就必须整肃一下绿林风气。两人信步上前,兵器都没动,如踩蚂蚁,霎时间把这群毛贼变成了死贼。
那老头一家人死里逃生,当即拿出所有金银,感谢师父们拔刀相助。鲁武两人哪里肯收,鲁智深反倒教训那老头:在江湖要注意安全,不是所有毛贼都像俺们梁山好汉这样仁义。像你们这样大大咧咧走在路上,迟早被吃干抹净,不是好玩的!对了,您老 人家贵姓,这拖家带口的,这是要去哪啊?如果需要保镖,洒家可以给你介绍几个……
那老人家不说则已,一言惊人。
“他说他姓张,叫张叔夜!”白胜挤眉弄眼,学着当时的语气,“此番举家迁徙,要去岭南琼州……”
阮晓露失声道:“啊?”
白胜就猜到她的表情,点点头,继续道:“两位师兄自然也是不信的。张大人好好的在开封当他的京官,没事出什么远门?心想大约是有人托名伪姓,冒充那个……那个……”
在江湖好汉口中,当官的大多坏透,有贪官、赃官、昏官、狗官等一系列骂辞;可对于不那么坏的官,倒是没有相应的词汇。白胜“那个”半天,最后只好简单地说:“……那个官。”
白胜言道,鲁智深武松都没见过张大人(第一届全运会时,张叔夜短暂莅临山寨并发表讲话,但大多数人都没认真听),可是那“张叔夜”官腔打得十分正宗,开口闭口对梁山的情况颇为熟悉,气质也不似常人,不由人不信。鲁智深武松商议了一下,见他两个儿子都受了伤,女眷也都受惊不小,不由分说,先带回梁山将息。
阮晓露轻声道:“所以张大人全家都在梁山?”
“给拨了客馆最好的房间,好吃好喝供着,天天请大夫调养,不敢怠慢,”白胜拍胸脯道,“只不过,他几次三番问起你,想要在临走前见你一面……”
“我在我在,”阮晓露拍案而起,“我马上就来!”——
一碗葱白椒料桂皮烂炖羊肉,阮晓露吃得精光,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心满意足地抹嘴,揣两个大炊饼,背上行囊。
“对不住啦,”她笑着对李俊道,“延迟退休,不介意吧?”
白胜殷勤道:“你在前头走,行李都给我。等到了市镇,兄弟给你雇辆车儿。”
“不用麻烦!”
李俊去而复返,牵了两匹马。
“六妹伤势未痊,你让她走路?”
白胜抚摸着那跟他一边高的女真骏马,喜出望外:“这马是送俺们的?”
“谢了!”阮晓露试了试马镫,觉得力所能及,催促白胜,“上马!咱回山去也!”——
马蹄子一甩,很快将大海甩在后面。
一场大雪,将梁山塑成了琼山玉岛。红梅点点,缀在泥泞的盘山大道旁边。
朱贵参加了维和义军,李家道口酒店仅几个喽啰看店。阮晓露自己找到号箭射了,不一刻,阮氏三雄齐齐棹船来接。
见妹子伤势大好,人也容光焕发,没黄没瘦,三人大喜,开门见山道:“来得正好,一起去看看那张大人。”
阮晓露撇嘴:“张大人又不是个猴儿。”
阮小七笑道:“在咱们梁山地界,当官的可比猴还稀罕。何况是一窝……”
白胜悄悄戳他后背:“是一家子,一家!”
说话间,来到聚义厅。小喽啰伸手一指,阮晓露便看到那个正襟危坐的白须老者,正是张叔夜。只不过,比起上次相见,他消瘦了许多,宽大的袍袖里,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腕。
厅中一角,堆着高高的行李细软。吴用、公孙胜领导都在座,武将头领喽啰都坐在对面,给张大人践行。
张叔夜的两个儿子也坐在交椅上,原本也是一对文武双全的佳公子,被这满厅大汉一衬,成了老鹰丛中的小鸡,紧张得正襟危坐,连话都不敢说。
墙上挂满锦旗,都是这些年“梁山公益”为老乡排忧解难,获得的荣誉勋章。从最初鲁智深得到的“怒目金刚,功德无量”,到公孙胜挣的“降妖除魔,道法无边”,还有什么“排忧解难,誉满江湖”、“心系百姓,为民除害”、“守护乡土,情暖人心”……原本挂不下、放在库房里生虫的,此时也通通找了出来,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也算是好汉们给张叔夜的一点小小送别礼,让他看看这几年里,一群“后进生”到底有了点儿进步。
果然,张叔夜目光扫过那一面面锦旗,喜得连饮三五杯酒,老夫聊发少年狂,开始给满厅的土匪讲解修身齐家的道理。
“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亦当怀爱国之情,以国家百姓为重,莫忘根本。身负绝技,当以武力护国,为民除害,显英雄之本色……”
吴用、萧让等人尚能聆听,可苦了一干武将,武松一边打呵欠,一边强撑着点头。鲁智深悄悄从怀里摸出个狗腿,嗅一嗅,又放回去。顾大嫂手里握着个骰子,不好意思转得太嚣张。马麟磕了几粒五石散,握着他那十几斤重的大铁笛,悄悄在桌子底下交替弯举,练他的肱二头肌……
梁山人民爱憎分明。张叔夜尽管是官,属于“敌人”阵营,但多年来,对这些江湖草莽尊重有加,肯用心倾听他们的声音,而非一味的指手画脚、镇压遏制——那大家也对他报以真心,在他讲大道理的时候,居然能忍住不打岔、不睡觉。
一束束火把左右摇曳,照顾老人家的体质,把厅里烧得热热的,好汉们直抹汗。
“张大人!”阮晓露跑步进厅,上来就怒喝,“谁把您整到岭南去的?”
张叔夜转过身,一笑,两腮就瘪了下去,和蔼地朝这新来的姑娘招招手。
“本以为此一去,不过路途遥远,辛苦一些而已。没想到甫一出京,便遇灾厄。”他笑着叹口气,“朗朗乾坤之下,这官道上治安,居然要靠江湖豪客来维持,真是惭愧呐。”——
当初“沙门岛和议”之时,张叔夜尽管明知很多举措过于激进,还是力排众议,举荐梁山担负维和使命,艰难地缝补出了他心目中的和平与大义。私下里,他就老是念叨:这下搞不好要去岭南了……
如今一语成谶。岭南可不止有荔枝和龙眼,还有瘴气、虫蛇和夷獠生番。对张老爷子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那可要命。
可阮晓露想,梁山维和军马已经换了两拨,成效卓著;就算有人要给张叔夜穿小鞋,也不会拿这事做文章。
她问起来,张叔夜叹口气:“一言难尽。我不过是在日常奏章里提了一句,如今四夷事务繁多,建议礼部增设职位,专掌四方宾客之政,不知为何就让人抓住做文章,连带着我十六岁抵御羌人贻误战机,二十五岁出使辽国擅自收礼,三十岁任知州时判错了一个案……桩桩件件,都挖出来,摞了一桌子的过错,顺理成章的把我赶出了京……唉,听说上一任琼州知州,是走在路上让椰子砸死的……”
阮晓露和身边同伴听着,又觉凄凉,又是想笑。
武松冷笑道:“要我说,皇上想赶你走,轻咳嗽便是罪过,哪需要什么因头!”
张叔夜看他一眼,算是默认。
虽说现在金銮殿上这皇帝远非靠谱,张叔夜确实可能因为一句话没说对、或者左脚先踏进宫门而受到贬谪。但张叔夜和梁山关系紧密,利益相关。他栽跟头,对梁山来说绝非好兆头。
梁红玉低声道:“虽然梁山不谋反,但占山为王,不纳赋税,对朝廷来说,也是个肘腋之患。原本让咱们前往辽东驻扎维和,意图分散削弱咱们的力量,不曾想,反倒让梁山口碑载道,挣足了名声和面子。此时如有人进谗言,说张大人蓄意不纯、养寇自重……”
“是了,”阮小七抢着道,“军师和公孙先生也分析,是那皇帝想要打压张大人,打压俺们梁山,这才找个由头,把张大人贬到远处。”
几个旁听的喽啰也道:“这叫鸟尽弓藏。需要你的时候,给你升官发财;不用你了,或者觉得你威胁太大,就把你踢到一边,最好让你静悄悄地死了!”
阮晓露道:“金国内乱虚弱,张大人前岁主持和议之事,就显得没那么功勋卓著。此时动他,不会引起太大震动。”
一群从没当过官的江湖散人,凭借自己对人性的理解,乱七八糟地分析一通。直到张叔夜重重咳嗽一声,表示不满,大家才连忙噤声。
但静了没几秒钟,阮小七又忍不住道:“那朝廷会不会也对俺梁山动手?”
压根没有“莫谈国事”的觉悟。
虽然梁山已经洗白,不是造反势力,而是朝廷 认可的“义军”,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些虚名都是浮云,对皇帝来说,想收拾就收拾,都不用挑日子。
北方辽国因着女真作乱而元气大伤,新兴的金国昙花一现,算起来,是该清一下国内最大的绿林组织。
张叔夜看着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壮男女,敛容正色,言道:“这正是我要提醒你们的。近来圣上身边常有小人谗言,或许会对梁山不利……”
他还没说完,一群急性子好汉马上喊起来:“你不仁,我不义,那就只能反了!”
全然不顾吴用拼命在后头摆手。
阮晓露蓦然想起当年在江州浔阳楼,李俊第一次相邀,他就说过,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梁山这个法外狂徒的世外桃源,能一直逍遥下去吗?
不管是招安,还是造反,还是成为什么“民间武装”,只要规模足够大,大到让京城里的老爷们感到威胁,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
张叔夜沉下脸,道:“在这里说说气话可以。但你们都是识大体的英雄豪杰,本官还是要告诫一二,但凡朝廷有猜忌之意,一定要表明忠心,必要时贿赂一下宿太尉,让他遣人来招安,将你们正式编入军,以免落人口实……”
他说得很慢,最后却看向阮晓露,仿佛希望她把每个字记到心里。
阮晓露点点头,心里却暗自嘀咕,张叔夜这可有点一厢情愿啦。
曾经的她,听到“招安”就坐不住,豁出力气把梁山往别的路上推;如今心态大不相同。经历了一次全民投票,曾经颇为流行的“招安”之念已经被扫入垃圾堆。再没人会绞尽脑汁,上赶着为招安大事牵线搭桥。
以现在梁山的实力,虽然还不至于能“杀进东京夺鸟位”,但江湖地位已经到顶,如果振臂一呼,把绿林豪杰尽皆揽入麾下,再串联盐帮这样的、覆盖范围广阔的私商集团……
掀个桌的底气还是有的。
义军的名号说出去响当当,也就不再稀罕一个人嫌狗不待见的丘八编制。
旁人显然也这般想,虽然不以为然,但都做好表情管理,在张叔夜面前礼貌微笑。
张叔夜嘱咐了又嘱咐,眼光缓缓扫过厅中诸人。许多面孔他已熟识多年。从他初任济州太守,差一点就剿灭了梁山的那一日起,就认识了这帮子野性难驯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一步步成长,脸上少了轻狂,多了稳重。唯一没怎么变的,就是那点儿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对皇权和规则的敬畏之心……
他按着交椅扶手站起来。梁山诸人也赶紧都起立。
“多谢大伙这些日子的款待。犬子的伤势已经大好,我也该走啦。此一去,不知何年能够再与诸位相见……”
张叔夜眼角微湿,声音苍老,跟众人拱手道别,“但请诸位记着,你们是江湖义士,当以仁义为先,常思为国为民,心怀百姓苍生……”
大家神色黯然,都用力点头。
“真真气杀人,”花小妹忽道,“那皇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大人,岭南那么远,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你多亏啊!不然你就留在山上别走了!我们在江湖上散布风声,就说你让人劫了杀了,料他们也不会用心查案……”
花荣急得脸白,忙着捂妹子嘴:“呸呸,什么死啊杀啊的,你也不会说点好的。”
但花小妹居然一呼百应。她话音未落,三五十人同时喊起来:“你就住俺们这儿,别走了!连着你的夫人公子、丫环小厮,一齐留在山上快活便了!俺们山上养得起!”
两位张公子听得直打寒战,连忙好言推托,声音淹没在群豪的洪亮嗓门里。
张叔夜挺直了背,昂然道:“诸位虽是好意。此话再也休提。我若半途脱逃,正坐实了自己有罪理亏。圣人贬我去岭南,我就要一步步走到岭南,然后等到昭雪回京的那一天。你们若强留,某唯死而已!”
众人悻悻,低声道:“俺们说着耍,您别当真。”
吴用连忙吩咐,给张大人和家眷备轿。
顾大嫂忽然出列,指着自己老公孙新,禀道:“俺老公出身琼州军户,正好多年未曾回乡。张大人若不弃,我夫妇俩便护你一路去琼州,免遭道上宵小算计。你看如何!”
孙新做老婆的应声虫,也跟着点头,绰起一杆朴刀,“大人!”
张叔夜大喜:“真侠侣也!如此多谢了!”
几骑马,一辆车,逶迤走出梁山山门,随着北风,踏着那乱琼碎玉,径直往南国而去。
梁山大小人众洒泪相送,许久才回。
阮晓露抹干眼泪,踏雪回山,跟老娘说了会子话,忽然想起:
“晁大哥呢?刚才他一直没在啊?”
第 289 章
“啊, 你回来得急,忘记告诉你,寨主大哥他进京了。”
吴用慢吞吞的摇着扇子, 气定神闲地告诉阮晓露。
阮晓露一时间怀疑这世界有点错乱。该留在京里的,被安排到了岭南;而这世上最不该进京的, 据说已经走了十几天了!
总不会是替张叔夜当礼部侍郎去了吧??
“别急, 姑娘别急。”吴用笑道,“一切尽在小生掌握。”
阮晓露这才知道, 张叔夜被救上梁山的前一日,宋江喜气洋洋, 带着一封圣旨来到山上。那圣旨里说, 宋江身为济州太守, 在任期间, 经济民生发展得都不错, 更是促成了辖境内最大的绿林组织的转型, 扬我国威, 大大有功。宣取济州太守宋江还朝, 并带领保毅军总统领晁盖,有褒奖的事。
“既然是圣旨,总不能抗命。”吴用道, “况且有太守大人一道同行,总不会有祸。咱们寨主大哥当即收拾行装, 上了路。”
阮晓露盯着吴用的狐狸眼。老大哥前脚走,后脚张叔夜就提醒有人要对梁山不利。你这还一点不着急?
“小生尽已安排妥当。”吴用捋着胡须,嘴上在笑, 眼睛却没跟着弯,目光冷峻, “从京师到梁山,每个绿林大寨,都驻了梁山的头领。每隔百里,都安插了梁山的暗桩。咱们在京里还有个朋友燕青,三瓦两舍的闲汉都是他的线人。寨主大哥走后,我已派人飞马入京,让燕青暗中跟随保护,每日轮报平安,由暗桩日夜接力传回。如果朝廷真的要暗害于晁大哥,嘿,咱们梁山好汉睚眦必报,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旁边几个军政司喽啰点头附和:“是福不是祸,是祸咱们也不能干等着。我等已准备就绪,就等军师一声令下,谁敢在咱们太岁头上动土,咱闹他个大的!”
阮晓露慢慢点头。自己不在山东的这段时间,时局变化,梁山人民的心态也变化了不少,对官僚皇权的态度从抵触、敌视,直接进化到了轻视、蔑视。梁山人民唯一尊重的大官就是张叔夜,他既已不在朝里,再肆意妄为也没有心理包袱。
此时一个喽啰跑步上山,呈上军情:“报告军师,寨主和宋大人两日前抵京,至东京皇城司前歇了。拟次日到东华门外伺候早朝。一切人事都正常。”
阮晓露恍然大悟:“难怪山上人这么少——这事张大人不知道吧?”
臭秀才还是有两把刷子。
吴用笑道:“如此细枝末节,不必烦扰他老人家。
阮晓露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小院,躺在床上睡不着。
朝廷如果真要褒奖宋江,为何不直接派个令使,直接到济州来给他发奖状,非要让他多跑一趟,到京里去呢?
算一算时间,朝廷派人前往济州宣取宋江,天使从京师出发,应该是上月二十五日的事;而张叔夜被贬出京,是二十六日早朝时分。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张叔夜被救上梁山,梁山根本不可能知道朝廷已经对自己磨刀霍霍。
可就算宋江晁盖进京,以阮晓露对本朝官僚体系的了解,没有切实的罪名,也不太可能直接把他们关起来砍了——最起码宋江是正儿八经的官,如果皇帝敢公然谋害官僚,整个士大夫集团都会发疯。
也许只是训诫一下?……
她腾的从床上坐起来,套上鞋子,奔向鸭嘴滩小寨。
在原著故事里,宋江受了招安以后,不也当了官,不也被弄死了?
怎么死的来着?——
却说当此时刻,朝中朋党纷争,争权攘利之事司空见惯。蔡京童贯等权臣,虽曾因鼓吹 联金之事而暂时失势,此时风头过去,正好东山再起。便有近臣在天子跟前嚼舌:“先前女真虏寇祸乱辽东,更意图染指我中原山河,张叔夜趁机推举梁山义军,扼守险要之地,行武装监督之事,确似有功。可如今那金主病死,女真式微,是天意不许他们成势。这‘梁山帮’却依旧居功自傲,妄图贪天之功,实乃居心不良,包藏祸心。”
如此,设计踢走了张叔夜,然后清算与他有关的一串人员——派人去调查济州太守宋江,发现其履历奇特,在早年间就与无数江洋大盗有染,更是曾经公然枉法,给劫持生辰纲的贼寇通风报讯——倘若宋江一直规矩做官,谁也不会费力不讨好地给他整理这些事迹。可一旦要整他,大大小小的黑料登时铺满一地,让人瞪眼咋舌。
又道:“这个济州太守狼子野心,背靠张叔夜,养着梁山这一群猛兽,积草屯粮,聚啸山林,虽然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不曾圈地谋反,到底是养寇自重,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们,难以收场。不如将其首脑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好言抚慰一番,试探其虚实动静,以安其心,亦显陛下亲民之念。”
这徽宗皇帝少理政事,一门心思都在书画金石之上,偏偏又自视甚高,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听得身边七嘴八舌,说了这么多话,必然有道理,当即准了。然后就把这事抛到脑后,琢磨来年元宵,该如何与民同乐,广施恩泽,好好热闹一把……——
转眼到了年关底,梁山上下覆了又一层大雪。这些日子,暗桩和哨探千里传信,每天都报了平安。山上诸人的心也渐渐从悬着到放下。算算日子,寨主老大哥该今日回山。
山上积雪厚重,寨主不在,山上人手短缺,领导们以身作则,吴学究率先亮出一身排骨,拿起了铲子。公孙道长也挽起了大袖子,在旁边递送工具。在他们的激励下,小伙子们脱光了膀子上场,半日功夫,便清理出一条上山的步道。
山门缚彩,路边枯树上系了红绳,雪堆里埋了鞭炮,喜气洋洋地迎接老大哥回家。
新任梁山托育所所长、新上山的美髯公朱仝也伫立在侧,左手抱着花逢春,右手抱着张贞娘刚生的、还没起名的小闺女,一会儿讲天,一会儿讲地,笑嘻嘻的等着寨主归来。朱仝身材高大,两个胖娃抱在怀里,好似揣了两个大甜瓜,丝毫不显沉重。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就看到一辆马车辘辘而来。大家相顾而喜:“皇帝老儿赏了东西,寨主大哥一个人提不下,因此雇了车儿。”
车停山门,赶车的喽啰掀开帘子,果然是晁盖坐在里面,因着旅途劳顿,脸色有点发白。
众兄弟姐妹一拥而上,“大哥!”
有人眼尖发现:“大哥如何手足肿了?”
“都好都好。”晁盖知道大伙担心自己,用力挥手,“到东京走了一遭,宋江兄弟面了圣,俺没有官衔,就等在驿馆,让皇帝派人勉励了一番,吃了一顿御赐的酒菜——大家别说,这皇帝老儿还挺明理,把咱们梁山好生夸了一通,酒食滋味也不错,还赐了……”
他突然一个踉跄,直接栽出车来。几双手争相扶住。
“大哥!你怎么了?”
“无妨,”晁盖嘴角抽动,艰难地一笑,“许是回来的路上贪吃酒菜,肚腹有些作痛。宋江兄弟也是闹肚痛,躺着起不来。原本还想到山上来和大家见一面,是俺坚持让他回去府里养着……“
众莽汉笑呵呵:“那您也赶紧回宿舍养几日。”
吴用倒提着羽扇,拨开人群,赶到马车跟前。
“大哥是哪一顿吃得不妥,何时开始腹痛的?”
晁盖张口要答,一阵腹痛袭来,微微皱眉,抓下一把头发。
随行的喽啰七嘴八舌:“有那么三四天了吧,但俺们都没事,也不知是哪个黑店做饭不洗手,等查出来,把它砸了去……”
吴用面如土色。他千算万算,只防着朝廷暴力清算,没想到这帮人比他还阴!
此时又有几个人反应过来,低声私语:
“不会是那御酒御菜里有问题吧?”
“如何到此时才发作?”
“听说有一种慢行毒药……”
表面上将梁山夸奖安抚一番,暗地里给“匪首”下慢药。等他们老大一死,这些江洋大盗群龙无首,必将作鸟兽散,到时再做出些违法乱纪之事,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捕……
吴用急得跺脚:“小生不是提醒过你,若有御赐酒食,一定要请那使者一起吃喝……”
晁盖笑道:“那使者推脱胎里素,一个劲念佛,我也不好……”
咣当一声,晁盖栽倒在地。他身体高大,两个喽啰拉不起来。
众人大放悲声:“大哥!大哥!大哥让朝廷害死了!”
山坡上的积雪白得刺眼,“替天行道”的杏黄旗飘出一个角。山顶那层层叠叠的屋檐也积了雪,遇风吹,斜斜飘落到空中,落到晁盖的眉毛胡须上。只差几步路,他却回不去。
“让开!让开!”
阮晓露风驰单纯,一路拳打脚踢,挤上前来,推倒几个泪流满面的憨憨。
“先别急着号丧!顺子!”
众人急回头,看到张顺一身远途装扮,风尘仆仆地也追了来。张顺手里还拖着一个瘦棱棱、矮墩墩、病恹恹的陌生人。那人走不快,被张顺拖得接连摔跤。张顺急躁,干脆把他背了起来,风驰电掣跑到晁盖跟前。
吴用吓了一跳,眼看张顺背上那人连滚带爬地落地,颤声问:“这也是……也是此次中毒之人吗?”
“有眼不识泰山。都让开!”张顺毫不客气地顶回去,“这是江南神医安道全!”——
寨主的小院外围着无数人。眼看太阳远远的落入山下,天气一下子阴冷起来,冻得大家搓手跺脚,却没一个回去的。
还是花小妹派后勤喽啰搬来棉衣,让大伙穿了,又端来热酒,众人却无心畅饮,只喝两口暖肚。
忽然,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安道全满头大汗,用袍袖擦鬓角。
江南神医安道全,虽然谁都未曾见过,但他炮制的各类灵药畅销天下,从缓解感冒到解蒙汗药,甚至清理内伤、起死回生,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属于行走江湖必备,基本上人人都吃过几丸。可以说,如果没有安道全,天下绿林不会有现在这般热闹,各路帮派火并之际,至少得多死一半人。
但是这位神医本人,却是一副病容,满脸蜡黄,弓腰驼背,宽阔的袍袖下面,可见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跌倒。
大伙喜形于色:“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中了恁厉害的慢药,怎么拖到这时才送医?”安道全脸色不善,张口就骂骂咧咧,单薄的身板随着他喘气,胸口一缩一鼓,“亏得遇上老子,否则再晚三两日,必然无救,落得卧床辗转数月方死,受尽活罪!”
梁山人众哗然,没想到享誉天下的神医安道全,竟是如此一位暴躁老哥。
要是放在平时,谁敢这么对梁山好汉讲话,此时已经被教训八百遍,哭爹喊娘地跪地讨饶。但眼下安道全便是大伙唯一的希望,莫说顶嘴,谁敢露出不快之色?纷纷做小伏低,忍辱负重地自我检讨:“是是,是俺们的不对,没照顾好寨主大哥,您千万别生气。”
安道全目光扫过一排排肌肉虬结的后背,稍微消了点气,冷冷道:“你们倒不必感恩戴德,是病人自己体格健壮,又有幸遇上老子,今番命不该绝。”
众人泪流满面,吴用为首,呼啦啦一齐下拜。
安道全气得跳脚:“病人刚睡下,都给老子安静!”
众人赶紧收住声音。原本打算磕几个响头的,赶紧收力,扭着颈部肌肉,疼得龇牙咧嘴;原本打算“扑通”一跪的,也赶紧扭转膝盖,圆润地在地上滚了两圈,硬是没出声。
朱仝抱着两个小婴儿,原本被安道全的嗓门吓得要哭,朱仝左嘘右哄,愣是把两个娃娃强行关机,揪着他的胡子睡了,也都没出声。
有人悄声道:“听说这安道全从不离开江南,这次是让张顺一路硬扛过来的。”
安道全本来背着手进门,听到这几声议论,忍不住打个寒颤,气冲冲地朝张顺 的方向看了一眼,口中喃喃怒骂。
张顺生怕得罪神医,连忙伸手一指,祸水东引:“不关我事!都是她让我干的!”
阮晓露:“我……”
安道全愤愤地看她一眼,掀帘进门。
好在,得罪了神医,却获得了全山兄弟的好评。吴用泪如雨下,轻声道:“若非姑娘当机立断,我山寨危矣!”
那日阮晓露刚听说晁盖被宣进京,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想起平行水浒故事里,宋江和卢俊义虽然立功,但马上被奸臣忌妒清算,撺掇皇帝赏赐他们御酒,酒里下了慢药,过了好一阵才死……
如今卢俊义没上山,这帮子奸臣手段没变,万一暗算宋江和晁盖,妄图把梁山势力一网打尽……
事不宜迟,赶紧想辙。她自己不认识安道全,但平时听张顺时时夸口,说他跟这神医是莫逆之交。
当年张横张顺兄弟俩在浔阳江里打劫为生。那时候他俩老母在世,患了重病。张顺打听得神医安道全,去向他求医,赫然发现这神医眼熟——前天刚抢过。
安道全脾气大,当即摔门而去。张顺低声下气,在他门口候了三天三夜,安道全不为所动。张顺没辙,放话说,您再见死不救,我就一头跳江里!
安道全冷眼看着他跳江。一刻钟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天过去了……没人出来。
安道全浑身起鸡皮疙瘩,感觉自己欠了一条人命,忙不迭收拾医箱,去给张家老母看病,诊金药费全免,把老太太不仅治好,而且治得活蹦乱跳,年轻了二十岁。
这时候张顺从江里爬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恭恭敬敬地拜谢神医,并奉送刚抢得的赃物五十两。安道全当时就翻白眼,以为是阎王来向自己讨债。
这俩人就这么认识了,此后往来频繁。张顺答应安道全,死后让他解剖,看看自己这心肺是怎么长的。
……
阮晓露想起这桩往事,马上找到张顺,收拾了一大包黄金,让他务必把这神医给请来。要是晁盖没事,虚惊一场最好。万一狗皇帝真要害人,不管晁盖什么情况,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
天色乌黑,众兄弟渐次散了。吴用安排伶俐的喽啰守夜照顾。安道全也守在病房里头,需要什么,马上给他拿来。就算山上没有,也能马上去村里讨来。安道全行医多年,头一次遇到如此配合的优秀病人家属,自己也超常发挥实力,小小的寝室里氤氲药气,经久不散。
如此夜以继日的治疗两日,晁盖终于醒转,只是还动弹不得,只能虚弱卧床。他弄清楚自己的遭遇,先是愤怒得满脸酱红——让安道全赶紧用针灸压住——然后突然慌乱,口齿不清地道:“那宋江兄弟必定也中毒了!快快,医师,我这里没事了,你快去看一看宋江兄弟!晚了就来不及了!”
寨主发话,山上众人也只能遵命。好在病情已经稳定,安道全写了厚厚的医嘱,在晁盖身上留了一圈银针,这就收拾医箱,由小喽啰护送,前往济州府,给宋江解毒。
第 290 章
梁山经营多年, 招徕豪杰无数。寨主老大哥虽然并非武功最强,也并非智谋最高,但一直像个镇山的神兽一般, 是山寨凝聚的核心所在。
如今头一次,寨主重病卧床, 虽免了性命之虞, 但状况仍然堪忧。一会儿发烧,一会儿昏迷, 一会儿又水米不进,一会儿剧痛难受, 铁打的汉子蜷成一团, 面冲墙壁, 悄悄呻`吟落泪……
尽管安道全事先叮嘱过, 这些“后遗症”都属寻常, 但全山兄弟姐妹看在眼里, 还是不免群情激奋。三阮、刘唐、白胜等创业元老, 更是心如刀绞, 整日守在晁盖身边。公孙胜表面上说什么“命由天定”、“随遇而安”,但也在丹房里供了神位,日夜给三清四御上香。有那巡夜的喽啰, 半夜还听到公孙道长咬牙切齿地叨叨:“都他娘的给贫道听好了,晁天王但有三长两短, 贫道也略懂拳脚,砸个崂山不成问题……”
其他大小兄弟,公开上不敢惊扰寨主, 但暗地里,都在悄悄的商量:“杀进东京, 把那皇宫烧作白地,给咱老大哥出气!”
更有那性急的,当即磨刀霍霍,打算先到附近州县杀几个官,宣泄一下怒火。
吓得朱仝赶紧把几个小婴儿抱回托育所,免得他们听那些污秽叫骂。
好在晁盖神智未失,紧急叫停,闭目思索良久,吩咐将几位山寨首脑、各事务负责人都叫来。服侍的喽啰都遣出去。十几个人围凑在病床前。
“我是不中用了……”
他刚说完半句话,底下一片反对之声。
“安神医不是说了,”阮家三兄弟大声道,“这些都是暂时的症状,只要好好休养……”
晁盖苦笑。
外头有些喽啰见老大病重,表现得如丧考妣,嚎得比谁都响,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忠心;而这些真正的忠心兄弟,并没有哭天抹泪,反而一直在呵斥那些软弱之人,教他们不许扰乱军心。
只有当关起门来,他们才微微红了眼圈,用激烈的情绪来掩饰内心的彷徨。
“外头的坏人可不会耐心等我养着。”晁盖微弱地道,“况且,人有旦夕祸福,如今我不能办公,山寨无主,不少兄弟人心惶惶,不成样子……”
他咳嗽一声,目光重新定在阮晓露脸上。
“贤妹,”他忽道,“你是如何知道我被下药,因而提前让张顺兄弟请了神医的呢?”
“我,”阮晓露张口结舌,“我是……”
要说她真的熟读剧本、未卜先知,倒也不然。这个世界的发展方向总是出乎她意料,让她手忙脚乱,没一刻闲着。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事后回想,勉强能跟既定的事实相互映照,让她不至于失却对生活的把控。
现在回想,大约只是多年的江湖经验,加上一点点先知先觉的敏感度,再加上灵光一现的一点运气,才让她在第一时间猜到朝廷的意图。提前把安道全请上山,也不过是多加一道保险,就算她猜错了,也不过是瞎忙一场,没损失什么。
但这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算她真的和盘托出,晁盖也没有精力去听。
“嗯,”她最后只好简单道,“大约是玄女娘娘保佑,突然在我心里放了这个念头……”
玄女碑威武霸气地立在水边,周遭香火旺盛,梁山的头领喽啰、乃至村民老乡,路过都会拜上一拜。她搬出玄女名头,也是顺理成章。
晁盖环视四周,笑道:“看到了没有,果然是有神明护佑。这个闺女,我从她上山第一天,就知道她不简单。”
忽然想起,她炸的那小鱼干真好吃,比皇帝那御膳也不遑多让……唉,自己也是飘了,居然真的相信朝廷会尊重自己、认同自己、和梁山称兄道弟……
晁盖感慨了一会儿,忽然道:“如此,我也可以放心把山寨事务交给你……”
阮晓露轻声:“啊?”
有人比她反应还大。阮小二跳起来:“阿也,大哥,这可不行!俺妹儿还是小孩……”
吴用咳嗽一声,责怪地看他一眼,嫌他吵。
阮晓露心跳微微加速,马上解释:“只是在老大哥病重乏力之时,代为处理点杂事。等过几日他痊愈了,自然就用不到我——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晁盖观察她的反应。他虽然病体痛楚,但脑子清醒。看到自己此言既出,这小妹子既无骄傲自满,也无惶恐畏惧,仿佛只是像以前一样,接了个再寻常不过的跑腿任务——他脸上生出笑意,轻声道:“对对,当然是代理。贤妹虽是女子,但是我梁山第一女中豪杰,办事我也放心。”
又看向周围诸人:“你们听到没有?若是我病情加重,管不得事时,小六姑娘可以代拿主意,你们须尽心辅助,不可有违。”
他隐约觉得有点荒谬。刚上山那会儿,梁山还是男子汉的天堂,女眷靠边站。这小丫头想上聚义厅喝酒,他还不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他自己不得不考虑休病假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来的顶替人选,却是她……
并非是梁山无人。他做了多年山寨老大,对众兄弟的品格秉性了解得透透的。公孙胜虽然脑子清醒,但每天炼丹修道,急事找不得他;林冲武功虽强,太过优柔寡断,让 他来决断点什么事务,三天打底,黄花菜都凉了;武松杀心太重,要是让他接棒,山东地方不几日就得血流成河;鲁智深太好被人忽悠,得有个武松盯着,但这俩货在一块儿免不得喝酒,一天得有八个时辰醉着;花荣带娃,不考虑;栾廷玉除了武艺出众,人就是个闷葫芦,别人说啥他听啥;阮氏三雄勇武有余,谋略不足,也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石秀么,倒是精细智慧,真给他这么大权力,明儿个山寨全体兄弟都得让他寻出三百条罪状,排队扫厕所,明年都扫不完……
还有不少优秀的兄弟,譬如杨志,远在北方苦寒之地驻守,无法为山寨分忧。不过就算杨志近在眼前,他也不考虑——运气太差。玄女娘娘显然不待见他。
而梁山好军师吴用,虽然各方面都很出色,也是创业元老,惜乎底线太过灵活,倘若没个人在旁边时刻牵制,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不意外;再者,军师武功基础几乎为零。这么多年与虎为邻,也没能近墨者黑,练出一两保命绝招,晁盖深以为憾。梁山毕竟是土匪起家,凭拳头在绿林里立足。如果让他一定要在“不会武功的男人”和“会武功的女人”中选一个替补,他宁愿选后者。最起码不会重蹈王伦的覆辙。
女眷里头倒是有不少靠谱角色。譬如梁红玉也是文武兼修,大方稳重,但上山较晚,群众基础不够。顾大嫂倒是个好领导,可惜人在旅途,无法受命。而且就算让她管点事,她肯定会偷偷开赌,破坏山寨的好风气……
人人都是英杰,人人都有短板。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阮小六各方面能力比较平均,没什么致命缺陷,能让他安心养病,不至于每天着急上火。她的武艺虽然不甚出彩,但军功全山最高,也是人人目睹,在“谁行谁上”的梁山逻辑下,也不太会有人不服。
而且还有神明加持……
他当然不会前卫到直接把山寨之主的位子交给一个女流之辈——哪怕是临时的。但当此危急之时,若是指派任何一个兄弟临时代理,都不免会让人多想,好像他在指定接班人一样,进而引发猜测,坏兄弟义气。反而是将重任交到一个并非正式头领,更不可能当寨主的女眷肩上,最是安全稳妥,不至于引发无谓的猜忌。
晁盖想透这点,彻底放下心理包袱,拉着阮晓露的手,嘱咐:“……其实也没多少事。主要就是在我养病的时候,签发江湖令,莫要让宵小欺侮咱们山寨。山上兄弟但有人心浮动,你要给大家鼓劲,莫使士气低落。倘若朝廷要清算咱们寨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就像在登州那样……若觉得力有不逮,就让别人顶上,千万别逞强……”
阮晓露低头,晁盖说一句,她“嗯”一声。看着那昔日红光满面的脸孔憔悴如斯,心里一阵阵堵得慌。
过去她也经常曾胡思乱想,倘若自己坐上那聚义厅正中的交椅,该怎么改这里、变那里,把自己看不惯的事情统统处理掉;而今日真的临危受命,她却只希望自己这个临时工干得越短越好。
晁盖忽道:“药该好了。你去给我端一下。”
阮晓露一怔:“应该还有一会儿呢吧?”
晁盖笑道:“你去看看,莫要让煎药的喽啰偷懒。”
阮晓露点头,笑道:“那您放心。我小六接的活,没有半途而废的。”
起身离开,寻棵大树,站在底下静一静。
晁盖估摸她走远,目光叫来吴用。
“贤弟。”他语重心长地道,“非是老哥哥不信任你……”
吴用忙起立道:“大哥说什么话,你就算真的让我代管山寨,小生也不堪重负呀。”
吴用深知自己的定位。军师再厉害,也只是个辅助。况且他虽然号称小诸葛,实际也只会出点馊主意,得遇上个合适的主公,一唱一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如果让他自己既出主意,又拿主意,但凡做出什么违背江湖道义的事,骂名全他自己担,没多久就得众叛亲离。
还是藏在幕后,当个黑手,比较安稳。
晁盖瞧不出吴用心里一圈圈的盘算。想了想,低声道:“我的意思是,小六姑娘到底是女流,智谋胆识魄力尚有不足,得靠你相助……”
吴用忙道:“我懂我懂。”
“还有……”
晁盖深深吸一口气。他看不出小六有什么野心和企图,但最好也要防患于未然。
“还有,”他的目光扫过床边的几位心腹兄弟,瞪着眼,眼神倔强,“小六虽有能耐,但在江湖、朝堂上关系复杂。但凡她背离我梁山道义,做出不利于山寨之事,你们立刻将其拿下,按军法处置,不可心慈手软……”
吴用肃然称是。其余人也纷纷点头。只有阮氏三雄面面相觑,同时道:
“俺妹不可能……”
“俺姐不可能……”
“没人说她不好。”吴用语重心长,劝他们,“可万一她让人蛊惑诱骗,做傻事呢?总不能干看着吧?这叫万全准备。况且,如果大哥真不信任她,会当着你们三兄弟的面说这些?大家都坦诚相待,才是英雄本色。”
阮小七撇嘴,嘟囔几句,顾着老大哥病重难受,没骂出声。
晁盖闭目凝思,觉得嘱咐得差不多了。这么多身怀绝艺的兄弟,足够节制她一个。
有人推门。阮晓露端来滚热的汤药,看看房内众人——尤其是阮小七——的脸色,猜得八九不离十。
就说嘛,泼天富贵不是那么好接的。自己只是当个临时工,“监工”却有十来个,个个都能一指头要她小命(吴用甚至用不着动手,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她生不如死)。好在她心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全力以赴,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都与她无干。
晁盖喝了药,沉沉睡去。外头却开始喧哗。原来山上众人见晁盖召见心腹,谈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动静,担心老大哥有什么三长两短,一齐过来喊问。
阮晓露目视自己的新团队,深吸口气。
“走,出去跟大家说一下情况。”——
“杀去东京!杀他个血流成河,让狗皇帝看看,这就是敢惹咱们梁山的下场!”
聚义厅里掀起声浪,一波比一波高。大家还按照以前习惯的座次排位,但谁也坐不下去,看着最中央那个空荡荡的交椅,心头的忿怒达到极点。
就算有那少数出身官僚系统的好汉,觉得以暴易暴未必可取,杀去东京不妨再议——此时也不好公然反对,只能摇头叹气,默认了伙伴们的怒火。
梁山好似一匹通灵性的野马。张叔夜多年苦心孤诣,给它套上个松松垮垮的缰绳,让它不至于到处撒野害人;但它归根究底还是野兽,没人能驾驭它,没人能驯服它。谁敢把它当坐骑,对它挥鞭子,它绝不会逆来顺受。
阮晓露坐在自己平时的“梁山物流”交椅上,感觉自己就是个傀儡。
晁盖亲口指她作替补,倒是无人质疑。不过眼下众意沸腾,她哪有什么指挥管理的空间?不管晁盖的替补是谁,甚至若是晁盖亲身在此,都会做出同样的决策——今天必须给众兄弟一个满意的交代。
第 291 章
阮晓露拍着椅子, 跟着叫道:“大伙说的对!朝廷这次必须给个说法!——军师!你怎么看!”
先不忙发号施令,虚心纳谏才是她该做的。
吴用觉得这姑娘上道,微微一笑, 拈须说道:“下毒暗害寨主的,是哪个昏官奸臣, 咱们很容易查清。可派细作潜入东京, 逼他们饮鸩辞职,以此杀鸡儆猴, 让人知道咱们梁山兄弟不是好惹的。”
阮晓露觉得有点不信。堂堂智多星,就这点觉悟?
她道:“什么贪官污吏, 还不都是看皇帝脸色。皇帝明摆着不想让咱们活, 要让咱们静悄悄的散, 孤零零的死。倘若不是安神医诊出老大哥中毒的缘由, 咱们死都死得莫名其妙, 一个个都做糊涂鬼!怎的, 他们都打算赶尽杀绝了, 咱们还‘冤有头债有主’, 清理几个爪牙完事?”
吴用立刻道:“姑娘所言甚是,是小生狭隘了。方才之言,只是下策, 只求抛砖引玉。但不知姑娘有何中策上策?”
语气诚恳之至,说话时目光看地, 跟她没一点眼神接触,当真是十分的尊敬。
阮晓露:“……”
这破秀才,明明心 中有这个意思, 非要转弯抹角,引导她自己说出来。担点干系会死吗?!
不过转念一想, 现在自己是“主公”,一切决策后果自负,不能将风险转嫁给别人。
况且,群众的意愿如同洪流,她无法只身相抗。不管内心如何求稳,表面上要同仇敌忾,要显得跟大伙一样激进愤怒。
她环顾四周。聚义厅墙上挂满了红花锦旗,是那日给张叔夜践行时的装饰,还没来得及撤下来。
这些锦旗形制不一,落款有农户,有员外,有商贩,有匠人,近至东溪村,远到沧州府……
这些锦旗,代表了梁山在当地的群众声誉,代表了好汉们即便闹出翻天覆地,也有最后的退路。
“既然要报复,那就来个大的。”她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眼下年头刚过,马上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前岁我在东京公干时就曾知晓,当今皇帝喜欢与民同乐,到得那日,例行要大张灯火,庆赏元宵,作贺太平风景。此乃大好机会。不如趁着东京城防松懈,好好的闹他一遭,给他们长长记性。”
众好汉大喜:“正该如此。换了晁天王拍板,也必将如此安排。”
“这是中策。”阮晓露道,“若是……”
众人心急:“上策是什么?——是了,杀去东京,让咱晁大哥坐龙椅!”
阮晓露脸色一黑。晁大壮还在床上命悬一线,你们要他长途跋涉,跑到东京去坐龙椅,真是嫌他还不够受罪。
不过她显得很是积极,笑着拍手:“对对,然后让他把三宫六院的美人儿全娶了,你们都做大官,妻妾成群、吃香喝辣、鱼肉乡里、欺压百姓……”
大伙赧然哄笑:“那怎么成。”
“上策是,不仅要报复,而且要逼得朝廷从此不敢算计咱们梁山。具体怎么做,还要跟军师和大伙细细商量。”阮晓露话锋一转,道,“若真要行动,依我看,与其打着给寨主报仇的旗号,不如借用宋大哥名头——晁大哥毕竟无官无衔,皇帝要他命,理所当然;可咱们大宋的立国之本,便是善待文官、不杀士大夫。他们同时毒害了宋大哥,那是大大的理亏。咱们济州百姓为自己的父母官讨说法,以这个理由进京,那就不能叫闹事,叫告御状……”
这一节大家都没想过,连吴用都觉耳目一新,这姑娘果然没白跟张叔夜混。
捋须赞道:“如此一来,师出有名。”
至于宋江愿不愿意让人帮他讨这个公道……那也由不得他。
“既然大家都有此意,”阮晓露笑着看向吴用,“那就烦请军师定计。务必让大伙全身而退。切莫有半点差池,日后兄弟姐妹难以相聚,那可就糟糕了。”——
翌日,梁山上下都卸了新年红绸,挂上白幡。驻守山门的喽啰也都披了个白布,脑袋上栓条白布,蔫头耷脑地迎来送往。
这是做给人看的。给晁盖下慢药、意图瓦解梁山之人——无论是蔡京、童贯、还是别的皇帝心腹,此时必定会密切监视山寨情况。那就将计就计,假装寨主已死,让他们以为阴谋得逞,就此懈怠。
果然,不出半日,望哨的喽啰就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公人,鬼鬼祟祟地走上回京的官道。大伙相互告诫,也不拦着,放他们平安上路。
与此同时,一拨拨好汉结束整装,杀鸡盟誓,祭拜了玄女神碑,从金沙滩乘船上岸。
小半数梁山兵力尚在北国驻守,余下的,大部分留守山寨,照顾寨主,并操练水陆军马,防官府突然发难;参加行动的只是少数艺高胆大之人:花荣、张顺、阮小七、史进、张青、孙二娘、鲁智深、武松、石秀、李忠、周通、何成……带领千来个精锐喽啰,取路登程。另有第二波、第三拨接应军马,候在军寨,随时准备增援。
阮晓露当仁不让,担了领队之职。此外派遣戴宗,日夜兼程,潜入东京城内,和燕青接上头,随机应变。有些缓急,好来飞报。
低调行了不久,经过一处白雪覆盖的乱岗时,忽然左近撞出一彪军马。为首的好汉从容下马,朝梁山诸人拱手为礼。大伙一看,却是混江龙李俊。身旁童威、童猛,率千余凶恶悍匪,整整齐齐列在岗上。
“你走后,我琢磨那白胜所言,放心不下。”李俊与阮晓露并骑,开门见山道,“带人赶来的路上,就听说晁天王出了事。料得你们会有所行动,因而特地在此相候。万一冲撞起来,也好有个帮手。”
阮晓露大喜:“没通知绿林朋友,是为着隐蔽行踪,以防走漏消息。不过既然你们来了,那就欢迎之至。只不过,你们也知道俺们要去干什么,一切行动,后果自负。”
李俊笑道:“当年大闹登州之时,梁山与我盐帮订立盟约,可没约定期限。”
梁山和盐帮一个盘踞内陆,一个肆虐江海,危急时相互救援,不止一次。这个攻守同盟已经深深扎根。别的小寨山头可以独善其身,他李俊若是不表态,等于自绝后路。
李俊策马靠近,和她并辔,倾过身,又低声问:“你伤势可好得全了?”
阮晓露笑道:“生龙活虎,活蹦乱跳,闹他一场不成问题。”
“只是闹一场,”他问,“还是真要起事?”
阮晓露这下沉默,看着马辔规律晃动。身后一群怒发冲冠的战友,马蹄声、脚步声嘈杂纷乱,隔一会儿就能听到各种骂娘粗话。
在聚义厅里匆匆定出的上中下策,其实也并非深思熟虑的产物。以梁山眼下实力,闹事杀人如同探囊取物;但真要搞改朝换代,她觉得还远远够不上准备充分。如果她是晁盖,真要彻底报复回去,此回大概率忍气吞声,然后像方腊一样,准备个三年五载,然后一举而成;但她只是晁盖临时抓来的替补,无法靠一己之力压制群众的呼声。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江湖人的逻辑,便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有仇当场就报。谁委曲求全,谁就不配在江湖上活着。
来到这个世界初始,阮晓露自觉内心还颇有法理意识,觉得遇事不妨先讲情,再讲理,再讲法,诉诸武力是最末流的手段。
可几年的历练下来,她也发现,这是个虎狼横行、法如虚设的丛林社会。纵然是那些最基本、最朴素的美德,譬如诚实守信、勤勉善良、公平公正、尊重包容……也只能在暴力的保驾护航之下,方能绽放一点光彩。
至于她心里那些属于理想社会的各种底线,也只有在听张叔夜讲课的时候,能跟他应和一二,让他夸一句“小姑娘挺有见识,谁教你的”;拿到民间,这些“底线”百无一用,寸步难行。
今次好汉下山,说是一时冲动也好,意气用事也好,都是为了捍卫他们长久以来的那个属于“江湖”的底线。至于具体要做何事,会导致什么后果,大多数人心中也并不清晰。
可这又如何呢?陈胜吴广在选择揭竿而起的时刻,想来也不曾仔细分析利弊,规划出什么宏大的蓝图。
这些想法,阮晓露不愿和盘托出。见李俊依然在等答案,忽然道:“你怎么也不问,今番为何是我带队?不是别的头领?”
李俊低头打量她一番,笑道:“那必然是晁天王病中任命,让你挂帅。”
他在路上听闻的谣言是“晁天王薨逝”,然而一见梁山兵马军容整齐,人人脸上愤怒有余,悲伤不足,谁都没挂孝,就知道老晁多半幸免于难。然而这么大事,晁盖并没有亲自领兵,可见依旧是伤病在身,无法出征。
阮晓露笑道:“那天可把我吓一大跳。放着那么多劳苦功高的好兄弟,偏偏选我。”
李俊思忖一番,道:“梁山人才济济,倘若晁天王指派任何一个武功高强的好汉暂管山寨,势必会有人不满,有厚此薄彼之嫌。况且,山寨眼下处境危急,万一这个替任的表现欠佳,等危机过去,他该如何自处?反倒是你,身为眷属,功劳虽重,职位不高,也无甚野心贪欲,是个万全的人选。我要是他,我也选你。”
阮晓露轻轻“哦”了一声。原本心中就有这些模模糊糊的想法,经李俊一番提点,豁然开朗。
大男子主义如如晁盖,危急时之所以让她挑大梁,除了她能力达标以外,更是因为她“安全”,不会影响兄弟义气,更没可能篡夺权力。万一情况转 坏,因着她是年轻女子,“搞砸事”也属意料之中,不会招致太多猜疑。
她苦笑:“你明明可以拍我马屁,说‘因为你比他们都厉害’。”
李俊目视远处:“你问我晁天王的想法,又没问我自己的。”
阮晓露斜眼瞅他,见他带笑回望自己,明显在等她开口请教,“那你是怎么想的呀?”
她偏不问,憋死他。
“所以你看,”她微微一笑,带过话题,“我不是晁盖。这么多兄弟姐妹,我可以指挥统帅,但没法左右他们的心。你问我这次要闹到什么程度,我只能说,闹不是最终意图。我会在确保主力安全的基础上,争取最大的利益。”
李俊不是梁山兄弟,虽算不上局外人,到底要比旁人冷静三分,她跟他透个底,免得己方陷入一头狂热之中。
李俊慢慢点头:“我们在各地尚有近万大小帮众,需要时,都可调遣。”
此时兵至寿张县。先锋喽啰前来请示,要不要低调绕行。
阮晓露和身边几人商议片刻,决定:“直接开进去,就说是保毅军调动。”
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早在王伦时代,就已是梁山控制下的地段。出山办事的头领时常光顾县里的酒店客店。“乡约”通行,百姓遇事都不怎么上衙门,知县就是个摆设。甚至还曾因着县里闹采花大盗,那知县派了人,转弯抹角找到“梁山公益”,请求好汉们为民除害。
因此当梁山军至,轻而易举就控制了县衙,全无一人抵抗。梁山军马对这些老乡也很照顾,所过街巷秋毫无犯,没拿一两银,没吃一碗酒,只是派人看住了知县,防他向上头报告,泄露大军行踪。
此后接连几个州县,都是直接控制,未损一兵一卒。有几个小县听说梁山保毅军到来,直接“开门揖盗”,倒省了大家叫门。
到了济州府,梁山兵马更是如入自家后院,口称探望太守,直接包围府衙——这一次,遇到几十虾兵蟹将把门。安道全焦头烂额地走出来,破口大骂:“太守送医太晚,此时依然命悬一线,你们别添乱!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安道全骂得越狠,大家越兴奋:“宋公明哥哥果然没死,赶紧派人回去报知寨主,他老人家必定欢喜。”
打着“保护太守”的旗号,照例派人控制了府衙和兵营。济州府的官军也是梁山老熟人,知道敌不过,干脆缴械不打。虽说“保毅军调动”的理由有些牵强,但也难得糊涂,乖乖的躲进营里。
忽有人记起来:“那个黑旋风李逵呢?咋没出来跟咱拼命?”
问了一圈,有相熟的公人道:“那个好赌的黑大汉,在太守病发当日,就翻墙逃走,不知所踪。哎,太守平日待他如兄弟一般,这人也没少狐假虎威,在府城里寻衅闹事,让下官们给他擦屁股。眼下出了事,跑得比谁都快,真是人走茶凉哇。”
阮晓露只觉当头一棍。这么大个祸害,让他流落江湖?万一他踅上梁山,给谁来一板斧,怎么办?
“怎么没人通知俺们?”她质问。
宋江治下的济州府,和梁山经常互通声气,遇到调兵遣将之事,都会互相知会,以免误会。
缉捕观察何涛一脸冤枉:“通知了啊,当天就通知了。下官以为,他身无分文,很可能跑到梁山去容身,马上派人去告知。不过那时候贵寨似乎有点忙乱,我们也不好添事,只找到了你们的军师,简略说明……”
阮晓露面色微沉。吴用这厮,压着这么大新闻而不公之于众,是几个意思?
只能告诫左右:“只怕他还在左近,此人行事疯癫,不知会做出什么狂事,须得严加戒备。”
按照此前的计划,令喽啰去府衙里取了宋江的官印、官服、中书省的奏授告身、以及一系列委任文书,另外从安道全那要来一沓乌黑银针,当做“朝廷谋害文官”的证据。然后写了个状子,拿去去街坊巷陌收集百姓手印——大家亮出肌肉,和和气气,以理服人,没多久就攒了一大摞指纹掌印——当做“告御状”的材料。再从张贞娘处买来更多白布,必要时往身上一披,以添声势。
这些事情做完,不管是否合理合法,反正大家底气足足,“告御状”的步伐迈得六亲不认。
宋江若清醒,必定会以死相抗。可惜他还昏迷在床,济州现下完全是无政府状态,只能任由梁山人马摆布。
此后数日,静悄悄拿下沿途州县。直到出了山东,梁山的影响逐渐稀薄,无法直取州府。阮晓露便教大伙改了装扮,化整为零,扮作客商、伴当、上香百姓,藏好军器,分头行走,水陆并进,不一日聚合在东京城外,此时正是正月十五当日。
阮晓露扮作村姑,带了几个小弟,展开事先绘好的京师地图,踅到城门观望。
她不是头一次进京,然而这一次,却觉得气氛平白有些不对。
上元灯节前夕,按理说应当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可为什么这城外一条长街,却是家家闭户,铺铺关门,一派萧条之色?
而且城门大开,守城兵勇尽皆不见,地上隐隐有血迹。
她直觉有情况,令喽啰先收起“告御状”的行头,“刀拿在手上。”
忽然,只见一群百姓奔逃而来,口中惊呼:“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杀星下凡了!一个黑大汉,抡两把板斧,赤条条刀枪不入,趁节庆时杀入城中,火杂杂只顾砍人!这位娘子,你休要在此逗留,赶紧逃去乡间,莫要让那杀星撞见呀!”
第 292 章
“俺宋江哥哥死了!你们还他命来!”
声吼巨雷离店肆, 手提大斧劈城门。李逵又砍下一排脑袋,全身糊着血,在十字路口嘶声大吼。看着地上滚滚人头, 又呵呵大笑。
一队巡逻兵勇赶到,看到这残忍恐怖之景, 畏缩不敢上前, 相互推让:你上。”“我掩护。”“来个人去房顶上放箭……”
犹豫之际,李逵早走得没影, 只留下一路惨叫之声。
宋江回城当日,便即毒发, 寻常医师束手无策。宋不似晁盖那样迟钝, 立刻意识到是谁下的毒手——自己自幼学儒, 长而通吏, 素秉忠义, 并无分毫异心。可是再忠心, 再能干, 只因身家不清白, 朝廷奸弊纵横,终不容他。他死虽无憾,唯一耿耿于怀的是, 自己为国家做了那么多事,却连一个身后清名也得不到。
他毫无怨言, 只是叹谗佞专权,闭塞贤路,自己冤屈, 死不瞑目……
奄奄一息地哀了半夜。这话却让李逵听到了。到得后半夜,听得房内无声息, 李逵以为宋□□,当即嗔心大作,抄起板斧,打算杀到东京,给他宋大哥报仇。
以往李逵无论多么暴躁,总有宋江节制喝止,不让他闯出大祸。今番宋大哥“已死”,天杀星无人约束,全凭本能行事。他贪慌出城,又不曾带得盘缠,免不得到处掳掠,肆意杀人。他出身乡间,走得快,做公的哪里追得上。天黑了随便往林子里一躲,一身黑皮就是绝佳的隐身法,谁人能辨?等闯入东京城,正值城门大开,游人入城,预备观赏晚上的灯节。又闻得夜禁取消,皇帝皇后、太子百官也出来观灯赏玩。李逵大喜,当即砍翻几个守城小兵,拖过几盏花灯,放一把火,闯了进去,
北宋终其一朝,除了边疆重镇,绝大多数州府并不设防。就连开封城这样的天下第一富庶去处,也没有像样的城防。为了官员百姓行走方便,更是拆掉了不少防御设施,城墙形同虚设,只是个大型路障。
黄昏月上,六街三市,家家挂灯,户户缚彩。热闹之地搭起鳌山,各地都有花灯进献,在御街两廊下争奇斗艳,引游人竞相观看。更有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社火游街……乐声嘈杂数里,直通皇宫。李逵状如恶鬼,赤条条行在街上,群众第一眼见到,都以为他是卖艺的,还指着那板斧评论笑闹;直到李逵砍下第一颗人头,血流满地,还有人以为是在变戏法!
赏灯时节,本地百姓和外地游客纷纷出门,街上行人摩肩继踵,在李逵眼里,就是一堆插标卖首的活靶子。他如同虎入羊群,斧头随便一挥,无有落空,斧刃划破血肉身躯,那嗤嗤的声音,以及那略有迟滞的手感,给人带来异样的满足。
李逵放声大笑,但觉过去三十多年,无一日 像今天这般快活。
当然立刻有公人赶来制止。但京师人众过惯了太平日子,当此佳节,大多数官兵都在休假,值守的都是巡检捕盗之流,也只配了水火棍,所防备的也不过是小偷小摸、偷香窃玉之类的案件,哪料到会有人无差别屠杀?一旦撞上,无不丧身板斧之下,甚至无人能跑去求救。
“不是有八十万禁军么?在哪呢?都来找你黑爷爷受死啊!”
李逵杀得性起,乱闯乱撞间,忽见临近巷子里有人猜灯谜,十几个仕女头戴雪柳闹蛾,穿着狐裘锦缎,纤薄轻盈,围拢笑语。李逵大怒:“俺宋江哥哥让人害死,你们这些婆娘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那里笑!”
睁圆怪眼,咬定牙根,冲上去,板斧排头便砍。可怜如花佳人,登时金坠玉崩,化为碧血。几个贵妇人尚不知发生何事,奔走询问间,忽见旁人脑袋消失,血喷的老高,吓得无声倒地,让李逵一脚踏一个,先割了头,意犹未尽,对着尸首发狠剁了几十斧。忽听左近有孩童笑闹之声,李逵又怒:“俺宋江哥哥还没来得及传宗接代,你们凭什么生孩子!” 手搦双斧,又冲过去……
等维持治安的巡检带着兵勇赶来,只看到花灯首饰玩具遍地,满街支离破碎的肉块。
但东京城实在太大,一处出事,别处尚且不知。黄昏临近,夜幕掩盖了血色,各处坊隅巷陌冉冉升起花灯。偶尔响起的临死惨叫之声,也被锣鼓乐声所覆盖,传到旁人的耳膜里,也和戏曲之声无甚区别。李逵杀人不尽兴,又到处放火,烟熏起来,远远的也只似花灯燃烧,人们看了,并无半点惊慌。
鲜血点燃了城内蠢蠢欲动的恶。一些盗贼泼皮开始趁乱作案,跟在李逵的血脚印后头,大做伤天害理之事。
……………………………………
李逵就这么杀了一个时辰,饿了便抢摊贩吃食,累了便于黑暗中藏身。有人撞着的,都被他一斧一个,砍翻在地。他也逐渐发现规律。百姓衣衫单薄,一砍一个准,干脆利落快;贵人们穿着滑溜溜的皮裘锦缎,身上珠翠叮当,经常一斧砍不到身子。但贵人四体不勤,一惊吓,通常自己就摔倒了,让他原地剁碎,也别有一番手感。到得后来,斧刃卷了,他到街边肉铺,逼得小厮给他磨快,反手一把将那小厮砍作两段。
京城的种种繁华热闹、纸醉金迷之相,也徐徐铺开在他眼前。李逵的怒火不减反增。眼见夜深,大内宣德楼前的琉璃灯山愈发的亮,他便循着光亮奔去。
“皇帝呢?狗皇帝在哪?教他把脑袋献上来!”
宣德楼的灯光辉煌,笼罩着一个华服贵人。他年纪甚轻,面容瘦削,蓄三柳髭须,并非当今道君皇帝,乃是新封的太子赵桓,此时正在赐万民御酒,百官皆簪花作陪。
正热闹间,只嗅得一阵血腥气冉冉升起,直混入那灯阵的火油味中。
有人尖叫:“杀人啦!莫看热闹,快跑,快跑!”
却马上被宫廷禁卫拿下:“造谣传谣,破坏节庆,尔等是何居心?”
让皇亲贵胄过个好节,是最要紧的。百姓谁敢给这太平盛世添乱,先把找麻烦的抓起来。
抓了一排传谣的罚站示众,百姓噤声,安静了一会儿。终究是活命要紧,流言传遍四面八方。抓住一个,还有十个百个。
“有人砍人啦!死人啦!”
百姓开始惊慌,四散逃走,跌倒绊倒,踩踏不计其数。
侍卫亲军后知后觉,急急护住太子皇亲,排出弓箭,瞄准四散奔逃的百姓,却找不到行凶的人,不敢放箭。犹豫片时功夫,御街下人潮涌动,仿佛一头鲨鱼闯入渔场,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攧翻的不计其数。夜色黢黑,巨大的五色琉璃花灯照出无数狂乱的魔影。忽忽一阵风,倾倒的灯火点燃民房,火头节节升高,一点点吞噬那盛世城郭。
其实不论殿前司还是侍卫亲军,都是精心选拔、严格训练的禁军精英,不似地方军那样没用。倘若他们提前预知有人闹事,有那么三五日的工夫准备,绝不至于如此手忙脚乱。但毕竟太平日久,这等“恐怖袭击”已经完全在他们的认知以外,以为是哪里的大军攻来,哪料到凶徒只有一个?更别提什么应急预案,一切只能凭本能反应。将帅没下令,谁也不敢擅自行动。
那提举皇城司立在高台之上,木着;后头太子赵桓不愿显自己无能,一股脑的下令:“这定是有人阴谋作乱,放箭!别管闲杂人等,立刻放箭!”
箭如雨下。御街前男女老幼,手里提着灯,头上戴着花,穿着平日舍不得穿的鲜艳衣衫,倒在血泊之中。
反倒是李逵皮老肉厚,临战经验又多,躲在人群里,中了几箭,都不致命。发狠拔出来,更是暴怒,当即攀上大内城墙。手上却都是血,滑溜溜的爬不上去,只能跳入人群,抓两个妇女挡在自己跟前,笑道:“杀不死你黑爷爷,看俺给宋江哥哥报仇!”
又一批百姓接连倒下。御林军马里,有那良心未泯的,悄悄放下弓箭,藏在人群里不动弹。
有人认出来:“这凶徒莫不是是济州太守宋江的小厮,去年宋江进京受赏,我见过他,一身黑肉,忒地凶猛!”
文武百官尽皆大惊:“果然这宋江阴谋造反,说不定还和梁山凶徒做了一路!快,莫管百姓,快去保护皇上!”——
万寿门外,阮晓露听闻百姓流言,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
吴用这臭皮匠,瞒下李逵私走之事,难道早就料定了今日?
回去再跟他算账!
她不及多想,跑回驻扎之地,抄起一杆刀,招呼梁山同伴。
“都进城!带兵杀进去!保护百姓,保护皇上!冲啊!”
血色的圆月升起,笼罩满城花灯。原本制定的周密细致的“元夜闹东京”计划,此时通通作废。一群七粗八短的悍匪悍妇乱涌入混乱的城内,竟而无人阻拦。
鲁智深跑在她身边,兀自不相信:“不告御状了?真的要保护皇上?派谁去啊?”
孙二娘提刀上前,踩灭几处小火,笑道:“这后半句就是个敲门砖,师兄你还当真啊?”
“还有,”阮晓露临时号令,“若看到李逵行凶,格杀勿论。”
石秀阴沉沉的蹙下长眉,踢走几具尸首。
“为何?这人是个助力,正好让鹰爪子分心。”
阮晓露扬头,阴阳怪气地怼他:“倘若晁天王在场,看到有人屠杀百姓,是会说‘杀得好’,还是会说,‘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
搬出老大哥,顺便提醒石秀,当初被他病榻上交付接力棒的,是我不是你。
石秀没话,暗暗道:“杀一个莽汉,还不容易。这帮子禁军都是脓包。”
虽然嘴上嚷嚷着“保护皇上”,这帮子悍匪的行动可是毫不客气。阮晓露按计划调度,先让李俊带人分散至各坊,先拿下甲仗库及各军械作。她自己带梁山人马,径直散入御街南端。
原本此处有禁军值守,理应有一番厮杀。但此时已经没人可杀。街边血迹斑斑,到处都是躺倒的官兵百姓。李逵挥斧,只图一快,一斧砍不死的,也懒得补刀。重伤的行人□□辗转,有的颜面破裂,有的内脏流出,有的断手断脚,在流光溢彩的花灯照耀下,宛如一片华美的地狱。
阮晓露脚下踩得滑腻腻,压下反胃的感觉,嗅着那血腥气的方向,估摸李逵的行动路线。
街巷里鳌山倒塌,花灯全灭,黑洞洞的看不清。大伙就地捡拾碎木,灯油里浸一浸,做成简单的火把,勉强照明。
行至一个丁字路口,忽然,拐角处有脚步和兵器声响,一队禁军如同无头苍蝇,撞到跟前。
李逵肆意杀戮多时,终于有防卫京畿的正规部队醒过神来。
可这“正规军”的作战素养极其堪忧。见了阮晓露带领的群豪,第一反应竟是——
“黑大汉!”那禁军头目见了阮晓露身后群豪,又喜又惧,“作乱的黑大汉在这里了!”
那禁军队伍里,绳儿串拴着几十个青年男子,都在呜呜咽咽的喊冤。原来,听闻一个“黑大汉”作乱,禁军风声鹤唳,到处搜捕,把生得黑壮的百姓都捉了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反正审问定罪是别人的事,他们只管抓捕嫌疑,多抓一个,功劳便大一分。期间不免乱闯民房、敲诈勒索,趁机 捞了点油水。
此时又见“黑大汉”,比刚才抓捕的百姓都要凶猛块大,而且还不止一个,是一群!
一排兵勇呼啸而上,各自冲向认准了的“黑大汉”,独独把张顺漏了过去。气得张顺大叫:“以为老子不会杀人?!”
史进也不忿,大力砍翻几个兵勇:“我有那么黑吗?从来没人说我黑!”
禁军满城搜捕“黑大汉”,此时终于踢到铁板,被一群真正的悍匪按头厮打,顷刻间落了下风,死了一半。余下的待要逃窜,阮晓露手一扬,朝丁字路口丢出一物,轰隆!
满目烟尘。
那是凌振手作的土制烟雾弹,以海边卤水为原料,自从研制之初,又升级了好几次。今日头一次开张。阮晓露料得此行是突击任务,必有以少敌多之时,因此携带了不少“弹药”。
阮晓露:“一个活口别留!”
不能让他们泄露己方突击队的位置。
禁军目不视物,眼睛被熏得疼痛难忍,慌慌张张地乱跑乱转,让梁山小队一一歼灭。
阮晓露趁机斩断绳索。一群百姓来不及拜谢救命之恩,拔腿就跑。
只有最后一个禁军头目,身上有些功夫,又始终躲在最后,此时见头势不妙,疾走几步,拦下街上一驾马车。
“禁军征用……”
那驾车的摇头不肯。那禁军头目挥刀就砍:“那你也是从贼!”
那驾车的却也是个硬茬,侧身一躲,手臂一勾一甩,把那禁军头目反倒甩个跟头。武松追上,一刀结果性命。
马车上那人轻盈跃下,拉着阮晓露奔入拐角暗处。定睛一看,一张国色天香的脸。
“我的好姐姐,”燕青声音变调,躲在阮晓露的臂弯里瑟瑟发抖,“你们怎么才来!我都要跑路了!
阮晓露正摸不清城里情况,见了燕青,如见亲人,忙问:“李逵在哪?”
第 293 章
当年李逵混入梁山全运会, 仗着自己一身蛮力、一副惯走山林的腿脚,硬是甩掉了满山追兵,大摇大摆地到处破坏, 要不是机缘巧合被燕青掀翻,不知还能在山上藏匿多久。
眼下这个东京城, 比梁山更要复杂百倍、热闹百倍。李逵混在其中, 犹如尖刀落海,猛虎入林, 哪有他踪迹?
燕青惊魂稍定,慢慢道:“那李逵六亲不认, 行凶半日, 杀人无数, 眼下仍旧在逃。我听他满口叫着什么, 砍了皇帝脑袋, 给宋江哥哥报仇……”
阮晓露伸手势打断, 看着燕青那双漂亮的狐狸眼, 质问:“你一身相扑的绝活, 撞见了李逵,却没把他拿下?”
燕青委屈:“他拿着一双板斧呐!我是想上去劝阻,结果……”
他指指自己鬓角。一大束头发平平削断, 梨花带雨地遮在他脸上。胸前衣衫划破,隐约露出成块的薄肌和漂亮的花绣。
可想而知, 这斧子要是再往前劈两寸,燕青不死也破相。
阮晓露同情心起,点点头:“确实, 自保为上。张教头呢?”
马车后身伸出一截钓鱼竿,车窗内探出一张惊魂未定的老脸。
“姑娘, 莫要在城里耽了,你不知道那黑厮有多凶恶!”
阮晓露大喜,看这燕青又可爱三分。
“我们打算出城避一避。”燕青拢拢衣服,继续邀功,“大相国寺那些泼皮闲汉,我也都安排他们躲瓦子里,不曾有伤亡。梁山泊戴宗来找我,刚接上头,便即被李逵杀散。但是他不认路,眼下大约依旧躲在东岳庙里。那李逵口口声声叫着杀皇帝,可他却不知,宣德楼前的那位只是太子,在千步廊买市的是御弟。皇帝今日御体抱恙,留在宫内休息,根本没出来。李逵没头苍蝇一般乱闯,也闯不进宫禁,只能徒增伤亡。我估计他接下来会去……”
燕青幸而头脑清楚,临危之际,还把这些情报整得清清楚。
“这京城我是不能待了。”燕青心有余悸,道,“我主人卢员外和梁山往来颇多,现下你们反入京城,纵有千般理由,我主人必受牵连。我知晓的讯息已全对你说了。这段日子从猛火油作骗取的烟药账目,都藏在张教头小院的西厢房炭盆里。小乙告退,你们保重。”
“慢着,”阮晓露叫道,“朝廷眼下火烧眉毛,没工夫清算你家员外。如果你能帮我……”
燕青这次却甚是固执,朝她深施一礼。
“我在京师还有不少旁的朋友,我还要去确保他们安全。”他道,“江湖精彩,小乙也体验过了,今番真的不能再侍候左右,恕罪恕罪。”
燕青是伶俐之人,跟着梁山小打小闹,以武犯禁,他乐在其中;但真到了提着脑袋造反的时刻,他恕不站队。
阮晓露冷笑:“你朋友挺多哈?”
她不强人所难,思忖片刻,跟张教头道别,抬手放他走。考虑到他的花钱习惯,又赠了一大包金银盘缠。
“等等,”她忽然又叫住燕青,“照你所说,今日除了皇帝,太子皇亲,文武百官,都在外头与民同乐?”
燕青点头。
“那大内禁宫呢?还有谁?”
燕青一怔。他怎么知道?又没去过。
不过,仗着自己对京城的了解,还是认真推测:“后妃、女官、命妇,不便抛头露面的,想来都在宫里赏灯过节。”
阮晓露沉思。燕青朝她又拜两拜,翩然离去——
燕青的推测果然八九不离十。到了御街尽头,远远就看到一个黝黑的影子,因着找不到皇宫的入口,挥着板斧乱撞。幸存的百姓早躲得没影了,李逵寻不到人,只能追逐猫狗,胡乱砍杀。
李逵也忽然看到梁山军马,大喜:“快来快来!给俺宋江哥哥报仇来!”
有点理智的都不愿跟他近战。阮晓露侧身一让:“放箭。”
花荣带领弓手,一丛箭雨横空飞去。李逵“阿也”一声,丢下右手板斧,随后身子又是一弯,眼见挨了几箭,慢慢坐到地上。
他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倒在地上大喊:“俺是江州黑旋风!是你们的江湖朋友,你们缘何射俺?”
梁山众人怒道:“谁跟你是朋友!俺们没这等滥杀无辜的朋友!”
这一次动静大,梁山军马暴露了位置,引来一队禁军,大呼小叫地奔来。李逵挣扎着爬走。
阮晓露咒骂一声。不过杀李逵也不是首要任务。已经把他射伤,让他伤不得百姓,也算做件好事。
正待御敌,忽然——
轰隆!轰隆!
几声巨响,来自外城四角。隐隐的红光闪破天空,仿佛流星陨落,地动山摇。
禁军大骇,不战自乱:“城外失火了!”
城外多军营,营里都是禁军家眷。这下大部分人无心恋战,匆忙抵挡两下,转头丢盔弃甲,向外奔逃。
阮晓露笑容满面,回头告诉自己的部队:“是猛火油作和火药窑子作失火,跟咱们没关系。”
按照计划,李俊带队清理外围,先占甲仗库及各路军械所,让禁军无兵器可用;然后在城外的烟药作坊放火,吸引城防兵力,引发进一步混乱。
“这把火放得真利索。”余人也纷纷反应过来,竖大拇指,“李大哥一看就没少干这种事。”
只有李忠周通大为可惜:“大好烟药都烧了,要是拿去咱梁山,能造多少炮弹哇。”
外城四处火起,内城百姓早就望风而逃,关门闭户。清幽的月光洒在青石板的路面上,酒招彩旗空荡荡的飘扬,花灯无人照看,一盏盏的熄灭。硕鼠出街,啃食满地乱滚的点心瓜果。
阮晓露果断下令:“撤。”
让官军和李逵互相砍杀去吧,咱不能夹在中间当沙包。
几重变乱,此时御街廊桥已完全无人设防。梁山人马稍作整顿,一路长驱直入,直奔宣德楼。
远远倒听到御林军反复调动,都在传什么:
“圣上遇刺!快去护驾!”
“假的!凶徒已伏诛!那个黑大汉死了!莫要造谣!”
“你们才造谣!我们看得清楚,那刺客是女的!”
“放屁,官家今儿一天没出宫!莫不是谁传的谣言,要将咱们调虎离山?”
“别争了,叫皇城司……”
阮晓露心想,御林军吓糊涂了,乱传谣言。李逵已经重伤,要杀也只杀得手无寸铁的百姓,怎么可能接近皇帝?自己这一队兵马里是有几个女将,但沿途撞见的禁军都已作鬼,就算有侥幸逃脱的,性命攸关之际,谁会注意对面的敌人是男是女?还“女刺客”,有鼻子有眼的。
几队兵马于御街尽头会合。城西火药窑子作的方向蹿出最后一串火头。
此时楼上众皇子官僚乱成一团,正在亲兵的护送 下匆匆离席。
阮晓露当机立断:“花将军!”
在她下令的同时,花荣已拈弓搭箭,黑暗中眯眼,对准城头上那皇城司公事官,一箭直中面门。
城上复又大乱:“反贼攻进大内了!保护太子、保护太尉……”
花荣随后又是几箭,箭头绑了凌振牌烟雾弹。烟幕散开,城上当即乌烟瘴气,对面不辨人物,只闻惊叫。
阮晓露一声令下,史进带着百余健壮大汉攀上城墙。宋朝府库豪阔,大内城墙并非土筑,而是前所未有的青砖所砌。结实之余,却天然有一道道可抓手的缝隙。
壮汉们用匕首楔进那直上直下的砖缝,一身精壮的腱子肉绷紧发力。硬是一尺一尺的攀了上去。
楼上灯火尽熄,烟雾逐渐散去。等梁山兵马攀到半途,才让眼尖的发现。皇城司亲从大呼小叫,有胆大的,抡起花灯向下砸去——宋朝的大内不比前朝,只是象征性的砌了个矮墙,高不过三丈,还不及城里的一些商业建筑,乃至从酒楼里能直窥大内动静——这墙自然也不防外敌,什么守御工事都无,此时墙头最沉重的“滚木礌石”,却是那绵延数里的奇巧花灯。
这些花灯自然砸不坏铜头铁臂的梁山好汉。顷刻间,武松、石秀、史进等好汉上城,大开杀戒。
只有鲁智深体重过大,无法攀墙。何成带着一群喽啰,从内打开宫门。鲁智深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踢飞一众亲从军。
“狗皇帝在哪?嗯?洒家……”
蓦然想起临时战略:“洒家们是来保护他的!快说,狗皇帝在哪?”
此时禁军两司三衙之精锐都在搜捕黑大汉,正满城乱转。大内城防全靠皇城司顶着。
皇城司五千余亲从,主掌宫禁宿卫,是天子亲领之心腹爪牙,在宋朝立国之初曾是国家最为精锐的特种部队。但到了本朝,重文抑武的国策功效卓著,再没有人拥兵自重,威胁皇权,这些“爪牙”渐渐失了用武之地。加上天子懈怠,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城司也狂行悖法、纪律废弛,且主要职责变成了伺察民间舆情,抓捕诽谤朝政者,整日作威作福,于作战上倒荒废了。遇上梁山这一帮经年征战、武艺娴熟的灾星,勉强抵挡了几合,旋即节节后退,大呼小叫地去“叫援兵”,消失在一层层宫禁之中。
忽然,孙二娘徒手拎着个人,来向阮晓露邀功:“妹子,看看这位!”
那人二十余岁,三柳髭须,一身珠光宝气,早吓软了脊梁,朝一群好汉胡乱拱手:“大侠饶命,吾愿以金银相赠,汝等切莫行凶……”
阮晓露皱眉:“这是太子?”
怎么跟灰菜一个德性,第一反应就拿金银赎命,好像她们这帮反贼冒死进京,是缺零花钱似的。
陆续有喽啰带来俘虏:“他们尚在酒席里等待救援,让俺们一锅端了,哈哈!”
阮晓露在其中发现熟人:“啊哈,宿太尉。”
其余几个显贵,观其衣着,大约也都是各部高官。阮晓露令他们自报家门,无非是太子少傅、中书舍人、门下侍郎、给事中、大学士……
都被摘了官帽,露出一排垂头丧气的脑袋。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阮晓露说句客气话,其实一个也不认识,“你们……”
忽有小喽啰认出其中几人,当即上去拳打脚踢:“杨戬!当年黄河水患,千里洪泽,你却增收租赋,饿死俺们多少乡亲!你坐在轿子里,随意指定洪涝之地的赋税,那阴险毒辣的嘴脸,俺记到现在没忘!今日撞在老爷手里,我要你好看……”
恪尽职守的官员都默默无闻。能让百姓铭刻进心的,都是罪孽深重。
阮晓露放任大伙揍了三五拳,出言叫停:“都捆上,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于是众高官都被捆作粽子。在百姓心中臭名远扬的,捆得格外用力。
不过,轮到太子和几个年轻皇子,大家反倒礼貌了起来。梁山众喽啰虽然无法无天,但大多数人头一次接触天家贵胄,在多年封建官僚威压之下,还是略有惶恐,麻绳拿得轻手轻脚,不敢太唐突。
阮晓露抢过一条麻绳,重重地捆上太子赵桓的手腕,顺便瞧了眼身材:驼背,四肢纤细,肚子发福,毫无训练痕迹。
难怪意志力也不怎么样,被土匪抓了,连句狠话都没有。
她没什么皇权至上的心理包袱。这些人轻轻易易的就落入己方手里,已经表明这整个统治阶级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什么金枝玉叶、达官显贵,跟自己这些泥腿子没区别,死后都进历史垃圾堆。
同时暗暗皱眉。太子到手,皇帝却在宫里猫着。己方手里的筹码不太充足。毕竟皇帝的儿子一大堆,太子随时能换,算不得值钱玩意。
万一皇帝醒过神来,指挥禁军大举杀回,己方人手不足,只能含恨退兵。
宿元景认得眼前这帮狂徒,咬着牙骂道:“是我错看了你们!以为是为国为民的侠客,结果也不过是一群谋逆造反、死有余辜的贼!”
阮晓露冷笑:“因为俺们是为国为民的侠客,所以要给俺们寨主下毒。因为济州府政绩突出,所以要送那太守上西天,以示嘉奖——这事你也有份?”
宿元景卡壳,“下、下官不知……”
与此同时,他旁边几个紫衣大官瞠目结舌,互相看看:“宋江和晁盖,不是都已死了吗?”
李忠大怒:“不打自招,就是你们阴谋毒害的晁大哥和宋大人!你们是哪路货色,敢害这两人性命?”
宿元景终于明白了梁山好汉今日作乱的因由。看着身边的童贯杨戬,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俩坏事的货。
但木已成舟,梁子已经结下,只能顺着安抚:“你们要讨个公道不是?下官可以出面恳求圣上,重罚始作俑者,给你们一个说法。切莫扩大事态,酿成千古之恨……”
阮晓露静静听着。宿元景所言之“责罚奸臣、讨还公道”,正是出发之前,吴用“抛砖引玉”而提出的那个“下策”。如果此时答应,也可以算圆满完成任务。
不过,就连几个年轻喽啰也听出此言甚虚:“你又不是皇帝,你做得主?就算你做得主,唬得俺们退兵,然后转头来围剿济州,俺们岂不是大大吃亏?这种缓兵之计,俺们江湖上见得多了,才不会上你当呢。
宿元景道:“那你们要干什么?”
阮晓露看看周围同伴:“来都来了?”
众人轰然而应:“去宫里逛一圈!把狗皇帝捉出来!让他再不敢跟咱们梁山为难!”
第 294 章
一众大官面如土色, 拼命摇头,却谁都不敢第一个出言制止。
阮晓露吩咐两句。孙二娘遂揽过赵桓肩膀,亲亲热热地把他捉了出来。
赵桓如见女鬼, 拼命闪躲:“你、你要干什么?”
孙二娘笑道:“姐姐见你生的清秀,去陪俺喝杯酒。”
孙二娘惯说风话, 调戏到太子头上, 她老公张青就在旁边看着,不但不生气, 还提醒:“莫给他吓昏了,还得劳烦我们搬动。”
赵桓面如土色, 跌跌撞撞地被挟持行走。其余众官, 阮晓露下令丢进厨房, 上把锁, 外头堆满花灯柴薪, 留一队人看守。
“若有兵马来救……”
喽啰们比她还熟练, 笑道:“就威胁点火, 给他来个炭烤狗官。”
鲁智深听得口舌生津, 怀里摸出个炭烤狗腿,啃了两口,满手的油擦在赵桓衣服上。
砰一声, 厨房锁住。里头几个大小官员,穿着打扮差不多, 其实政见各不相同,平日也颇有龃龉,因着今日庆贺元宵, 为作面子,这才一堂同乐。如今被迫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 免不得相看两厌,互相埋怨怠职误国,小厨房里吵成一片。
阮晓露率众下楼,直奔大内禁宫。此时城内乱讯传至宫中,各宫门都紧闭。
“太子过来,”阮晓露道,“叫人开门。”
赵桓当然不肯给反贼带路,扭捏拖延时间,不住悄悄回头观望。
鲁智深轻轻给他一个大巴掌:“磨蹭什么?”
赵桓哭丧着脸:“我是太子,开门,我带人去护驾……”
有人试探着开了个门缝。几个虎狼大汉当即挤了进去,给那倒霉的宫禁侍卫砍了脑袋。
“上!”
阮晓露还挺惊讶:“你们没流程么?也不用腰牌手谕什么的,全凭刷脸?”
此时明月高悬。内城外城已成修罗场,宫城内尚且华灯璀璨,到处燃着氤 氲烛火。而且由于皇族百官都在外面参加节庆活动,宫里多是后妃女眷,显得格外空旷。丝竹之声若有若无,奇花异草遍地都是。凡接近院墙楼阁处,便飘来风格各异的奇香。
留武松带一队兵马把守宣德门。但有异动,施放烟药联络。
其余人随她一道,直闯宫禁。
饶是梁山军马愤怒满腔,此时也不由得放轻柔了脚步,土包子似的惊叹身边的一切。
尤其是李忠周通抠门二人组,八百辈子见不到的奇珍异宝堆在身边,只恨自己没个太上老君的宝葫芦。只要能拿走那么一两样……
“喂,太子,”李忠忍不住,压着嗓子道,“俺问你,这玩意什么做的?”
“真香,这里是御膳房么?俺正好饿了……”
“嘘,你们看前头那个,是宫女还是太监?”
忽然又有人平地摔跤,磕了脑壳。骂骂咧咧站起来才发现,面前竖着一块通透水晶屏风,夜里完全看不见……
……
阮晓露不得不反复提醒:“专心!”
东京城内外她都熟悉,也让林冲等京师出身的战友们绘出全图,可以指挥自若;可大内禁宫谁都没来过,无法“直捣敌营”,询问太子,又怕他被逼急了说瞎话,凭借经验和推理,互相商议:“皇帝的住所,肯定是最大最豪华的,往里再探探……哎,不是这条路……”
好在大伙虽然都洋相百出,基本作战素养没忘。一队皇城司亲从走近,众人马上收声,握好刀。散入花园树丛。皇帝不愧品味高雅,这宫里遍植奇花珍木,倒好藏身。
宫禁侍卫虽然怠惰,却不是傻子,已经有所警惕,相互转告:“太子带人夜闯宫禁,杀了一队宿卫,大家千万小心。”
又有人害怕,压低声音:“这是喝醉了?还是……”
咫尺之遥,赵桓欲哭无泪:我没想谋反哪!
可尖刀顶着后背,不敢出半点声音。
宫禁侍卫匆匆跑过青砖大道,又象征性地朝两边花园里看了几眼——不敢上前践踏,里头每朵花儿都值他们全家性命——没发现太子踪影,又大呼小叫地回转。
阮晓露一个手势,趁对方首尾不顾,石秀率众跃出,截断宿卫的队形,砍瓜切菜,把这一群脓包一一消灭,尸首都拖进花园里。
阮晓露借着通明的路灯,数了数歼灭的敌军数量,只有不到百人。
她问赵桓:“不是说皇城司有一万兵马吗?一个编制是几人?”
赵桓这次却颇为硬气,抿唇不语,眼睛只是到处乱瞄。
“说!”
张青钳上他胳膊,轻轻一扭,太子痛得面容扭曲,终于招供:
“我……我也不知道……父皇没让我管这些……”
张青啐一口,待要再用刑,赵桓绝望地哭了。
“你见过太子掌兵吗?孤只有东宫卫队啊!”
好汉们不懂政治,也不知这太子说的是真是假。阮晓露当即住步:“先等等。”
敌军数量比预料的少。宫中防御稀碎。如果是在战场上,此时当警惕敌人有什么诱敌深入、设伏以待的计策。但她转念一想,这里不是野外,而是横平竖直的大内皇宫,如果皇宫里都布满埋伏用计的机关,统治者在里头睡得安稳吗?
当机立断,趁着禁军化整为零,散在城内城外,令石秀、史进带人攻占皇城司兵营。花荣带弓手防御北宫墙。李忠、张青带人关闭各处宫门。张顺、阮小七封锁御河出入口,防止有人从水道求救增援。这样就封死了宫城的对外联络。其余人长驱直入,主打一个时间差。
和梁山诸多大将比起来,阮晓露算不上身经百战。她没指挥过千军万马,也不曾开疆拓土、攻城掠地……但这大内宫城实在算不上个像样的战场,目测不到一平方公里大小。指挥一小队精兵,利用手头的快刀、照明弹、烟雾弹,在里头辗转巷战,四两拨千斤,正是她的长处。
杀散第三波亲从卫以后,转过一丛矮树,忽见面前一座大宫殿,饶是在清冷黑夜,也能看出侈丽无匹,穷奇极胜,震得大家眼睛疼:“哇!”
审问太子,得知这是延福宫,正是帝后起居所在。灯光下层层叠叠的飞檐,窗缝里飘出阵阵酒香。室内大概燃着重重炭火,只要靠近院墙,就觉得温暖。
此时宫内的人也听到风声,知道太子带人闯宫,里面传来慌张人声。
赵桓急了,生怕“太子谋反”之言越传越真,不顾身边悍匪,高声大叫:“本宫被强人劫持,有人擅闯宫禁,切莫开门!快去叫救兵……”
孙二娘往他脸上蒙了个帕子。赵桓昏迷倒地。
地上现躺着一排“救兵”的尸首,连同受伤的,哀嘶遍地。鲁智深踢一脚,大叫道:“皇帝呢?叫他出来说话,洒家饶这些喽啰性命!”
阮晓露提醒他:“那是皇帝,又不是咱们寨主,才不管这些人死活。”
众人叫道:“那就冲进去!”
哐当一声,有人反倒将宫门紧闭。鲁智深大怒,两脚踹开那硬木大门,彩色灯光一泻而出,里面惊呼声一片。正是: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鲁智深抡起禅杖,待要捉几个不顺眼的撮鸟开刀,却一下怔住了。
“……怎么都是女的?男的呢?”
这宫里正开着宴,摆了数十几案,玉盘珍羞,琼浆玉液,自不必说。宴席上有六七十岁的老妇,也有十来岁的少女,皆作上层贵族打扮。有人已经吓得晕厥。有人悄悄用手巾遮住面孔,不让凶徒窥见容颜。一群歌儿舞女正在献艺,都抖抖索索的躲到了桌子底下,笙箫琵琶丢了一地。一个侍女想要跳窗逃走,奈何个子太矮,翻不出去,只能绝望地平趴在地。几个严妆贵妇抱成一团发抖,一群宫娥护在她们身周,不住低声安慰。一个持烛的小黄门吓破了胆,丢下烛台就跑。烛火引燃了轻丝罗帐,引来一片尖叫。
更多人像泥塑木雕一般,完全一动不动,那是极端恐惧下的生理反应。
阮晓露冲上去,踩灭尚未成熟的火苗,顺便把那瘦弱的小黄门拍了个脸着地。
“皇帝在哪?”
阮晓露扫了一眼,目光锁定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贵妇。满屋子莺莺燕燕,数她的衣着最华美,脸上饰着无数珍珠花钿,雍容华贵,倒遮盖了原本的秀丽面容。
那贵妇哪里见过这么多凶神恶煞的男男女女,只道他们要行凶,忽然扭头,跑向一个柱子。
几个宫娥拼命拦住:“皇后!皇后不可!”
紧接着,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几个宫娥贵妇从藏身之处爬起,手挽着手,拾起烛台、小刀,拔下头上金簪,作一圈护在郑皇后身前,腿脚发颤,脸色苍白。
“大胆凶徒,你们……你们快放了太子,退……退出去,等御林军马来,将你们……你们碎尸万段!”
一众梁山糙汉愣在当场,都没动。
不光是因为对面都是女人——梁山虽有“被女人打不许还手”的古早军令,但显然不能适用于战场。你死我活之际,管他对面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不能有丝毫手软。
可问题是,这群宫娥贵妇都是苍白病弱,纤瘦窈窕,莫说不会武功,甚至连跑几步都喘气。但她们居然站了起来,对峙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维护皇家尊严。
在江湖人眼里,遇到这样的对手,令人肃然起敬。
鲁智深收了禅杖,笑道:“洒家又不杀女人,你们慌什么?——喂喂,你们都把刀放下,把她们吓坏了。”
阮晓露令喽啰守住宫门,然后礼貌道:“我们不和后妃为难。皇帝在哪?”
一边问,一边派出几队喽啰,押着小黄门出去搜索。不过这皇宫虽小,却侈丽参差,有山有树有石有水,分出五七层景色。种种建筑穷奇极胜,皆是百姓平生所未见。要在这华丽的大迷宫里搜一个人,她不抱太大希望,还是直接审讯皇后比较有效。
郑皇后一时冲动,自尽未遂。见这帮匪徒也没有侮辱猥亵之意,也慢慢回复理智,扶着两个宫娥,勉力站起身。
“席中诸位,并不都是后妃。”她澄清,声音因异常紧张而变调,“今日本宫宴请宫中女官及在京命妇,本欲散席,是本宫贪看舞乐,将她们多留了一刻,以致遭祸。诸位义士,民间俗话讲,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对朝廷但有不满,欲伸冤,太子在此,本宫也在,尽可畅言。你们若明理,将这些命妇娘子先放了罢。”
阮晓露打 量郑皇后。听闻京城人传,郑皇后是女官出身,很是谦恭贤德。现在看来,传言也有其事实基础。至少她正眼看人,开口讲话时,遣词造句都挺正常,没有赵桓那股高高在上的味儿。
她和战友们交换眼色,道:“带我们去见皇帝,其余人可以即刻放还。”
郑皇后面露为难之色,“官家千金贵体……”
“怎的,俺们不配?”
阮晓露觉得自己语气很是平和,表情也不是太凶恶,刀尖也冲着地下。但郑皇后看着她,宽大的衣袍下不时发抖。
“官家抱恙,有什么话,本宫可以代传……”
孙二娘看不下去,作势挥个拳头:“大姐,我看你也是个有骨气的好女子,就那黑白不分的皇帝老儿,值得你豁出命去护?你已经是皇后了,立再大功劳,他也不能再给你升两级位份!你让开,就说是让我们打昏了,打伤了,仁至义尽,你老公还能赖你不成?”
这话说得粗俗短浅,满宫贵女听着荒谬,又笑不出来,愈发觉得这群匪徒不可理喻。
鲁智深笑呵呵地接话:“没奈何,洒家们只能拿你宝贝儿子开刀。这满屋子都是女的,哦,还有半男不女,就他一个男子汉,洒家先揍他三百拳头再说。”
他一边说,一边瞥见桌案上的山珍海味,食指大动,忍不住抓了碗兔肉羹一饮而尽。其余好汉厮杀久了,正也口干肚饥,也都抽空吃喝两口,咂摸嘴的声音响彻全宫。
郑皇后厌恶至极,深吸口气,正待再周旋,门口的太子赵桓幽幽醒转,听到这般威胁之语,早吓得泄了气,哭腔叫道:“母后,你就实说了罢,官家今日又不在宫里,你让他们去别处寻,莫要为难我们这些无辜之人哪!”
郑皇后脸色立变,轻声喝道:“住口。”
但她只是继后,并非太子生母,对太子也不敢像真儿子一样呵斥,这声“住口”显得略为无力。
阮晓露则大吃一惊:“皇帝不在宫里?你咋不早说?”
赵桓略微挺了身,委屈吧啦:“刚才你们也没问啊。”
郑皇后闭了眼,轻轻叹口气。
阮晓露一下子想明白了:“是不是又偷偷溜出宫玩去了?”
当今皇帝怠于政事,却喜欢微服民间,寻花问柳、寻欢作乐,已是尽人皆知。今日上元,他本该履行天子职责,和皇族、后妃、百官、万民一起欢度佳节,日程表想必排得满满。可他早就厌倦了这等俗务,一早就称病不起,让太子替他主持各项公众活动。然后,驾轻就熟地换上便装,扮成个富贵公子,出门撒欢去也——正是赵佶能干出来的事儿。
赵桓虽怯懦,倒也狡猾,早就知道父皇不在宫中,但却故意隐瞒不说,让这帮子土匪在宫里乱走乱转,只盼路上宫禁宿卫把他们干掉;及至发现这群人武力超群,不仅没折在半路,反而一举杀进延福宫,因见不到皇帝,威胁要对自己用刑,这才慌了神,把皇帝今日的行程和盘托出。
“……今晨一早就出去的,驾了马车……要么去上清宫,要么去艮岳……你们要找,便出去找……”
而郑皇后所想正相反。她于酒宴之中被人闯宫挟持,清醒过后,发现凶徒口口声声要找皇帝,显然不怀好意。郑皇后明知皇帝不在寝宫,却也瞒下不言,只求将凶徒拖在自己身边,拖延得越久越好,好让不知在哪的皇帝有所准备,赶紧躲上一躲。
母子两人各有心思,最后还是赵桓心理崩溃,先把父皇给出卖了。
阮晓露心里微感不妙。难怪皇城司人手短缺,原来都在外面跟着皇帝跑呢。
这下可别真让皇帝碰上李逵。
“皇帝微服在外,得知街上砍人,必定会急着回宫。”她笑着瞅了赵桓一眼,不慌不忙地吩咐下去,“宫中的皇城司宿卫,没有逃出去的吧?那就好,通知把守门禁的兄弟,准备迎驾,咱来个瓮中捉鳖。”
第 295 章
“大内禁宫……快、快回大内……”
当今大宋道君皇帝赵佶乘在御车之内, 语无伦次地吩咐。
那赶车的却颇有职业素养,坚决不敢使这华丽的皇帝的车仗有任何颠簸,那车在百姓堆中穿行, 行得不疾不徐。眼看宣德楼的灯光明灭,却如同隔着千里路, 怎么也走不到头。
今日他旷掉公务, “偷得浮生半日闲”。先去了上清宫,又幸驾艮岳。登上假山, 看着墙外的太平盛世,觉得自己是古往今来第一惬意的皇帝。
他倒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荒废政事、到处游玩, 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因此今番出城, 也没戒严, 也没大张旗鼓的操办, 除了几个近侍谁也不知。每次寻欢作乐归来, 再偷偷的溜回宫, 那感觉无可比拟, 好似冒了一场天下最大的险。
可是这冒险的快感没持续多久。刚刚坐上回宫的马车,就听说有凶徒在京城作乱,滥杀官军百姓, 禁军也收捕不得,请圣上万分小心。
赵佶第一反应是不信。出宫的时候还好好的, 街上热热闹闹,百姓欢声笑语,哪来的凶徒?
直到殿前司都虞候、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殿前领班值……几路禁军统领赶来“护驾”, 大汗淋漓地禀报了情况,赵佶才信了八分, 又是郁闷,又是恼怒。
京城八十万禁军,奈何不了一个疯汉?他是神仙不成?
掀帘看看身边的层层护卫,又略为心定。禁军差劲就差劲些吧,至少自己身边这些皇城司亲卫,都是各地选拔来的高手壮士,有他们在,连只蚊子都别想叮着他。
可是街上行了数时,渐渐听到喊杀声、惨叫声、哭泣声,声声入耳。赵佶生长王府,养尊处优,何时听过这等垂死之音?又忽然听到四处惊雷,偷偷掀帘看,隆隆的隐约爆炸之声。赵佶活了四十多岁,连鞭炮都没听过几声,如何能够冷静自持?当时身子就软了半边,不断催促马车快走。
今日不知触犯了哪路神仙,不让他过个好节。
赵佶心想,只要回到大内,有军队和城墙保护,他才能安全。
至于受害的军民百姓,他倒是想也没想过。还是随行的几个近臣大胆询问,赵佶才焦头烂额地下了几道令,无非是令御林军尽快缉捕凶徒、安抚百姓、清点损失之类。
“让开封府和殿帅府去办这些事,朕又不管这些!回宫!回宫!”
话音未落,后头马匹嘶鸣。接着是亲兵的叫喊:“放下兵器!休得近前!来人呐……”
这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变成喉咙被割破后的模糊哀鸣。
赵佶手足冰凉,催促:“快,别管前头的人,快跑!”——
李逵身上插着几枝箭,踉踉跄跄的躲进临街一个铺子,但觉气力耗尽,宋公明哥哥的仇怨还没报完,急得他流眼泪。
忽然,模糊看到有车仗从眼前过。他再没见识,也认出这车仗非比寻常,珠光宝气不说,门缝里还露出一角天子专用的明黄色帷幔,当即大喜过望,伤口也不痛了,跳起来,挥着板斧便砍。
皇帝的亲兵侍从总算是素养过关,一队精兵钢刀出鞘,将李逵拦在了街头。另有两队弓手悄悄爬上民房,瞄准了那副黝黑的身躯。
“放箭!”
李逵身形沉重,躲避不及,当即又中了数箭,然而竟未倒下,发狠砍翻了三五个亲兵,冲着那仓皇逃窜的马车大吼:“姓赵的!俺宋江哥哥哪点对不起你?他天天办公到深夜,忠孝节义挂在嘴边,给国家立了那么多大功,倒被你鸟——鸟藏弓藏,你半夜睡得着觉么?睡不着正好,你黑爷爷送你上西天,正好跟俺宋江哥哥道歉!”
以李逵的见识,说不出什么“鸟尽弓藏”的话。这些都是宋□□发之时,辗转痛苦之言,让李逵一字不落地听了去,此时喊出,倒喊得那赵佶冷汗涔涔。
“原来……原来那宋江果然包藏反心,令人前来行刺与朕,朕开始还不尽信……”
宋江一辈子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只求留个忠义的清名。却不想,他任上不曾做任何错事,在皇帝眼里,已是罪该万死的反贼一个。
又一拨箭雨射到。李逵血流满身,踉跄一步,蓦地迸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带着满后背的箭,大步冲向皇帝车仗。
“狗皇帝,拿命来——”
马儿受惊,蓦地四散奔逃,将一个车厢摔在大路正中。赵佶拖着肥胖的肚子,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正看见 那黑大汉睁着血红双眼,斧头锃亮,朝自己大力砍下——
他眼一白,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亲兵刀剑齐下,李逵圆睁怪眼,慢慢的跑不动了。
随行太医也被摔得够呛,忍痛前来急救。好在皇帝只是受惊,没多久便幽幽醒转,脸白如纸,不住哆嗦。
死里逃生,他不敢向外望,也不敢相信都指挥使说的什么“凶徒已伏诛”,只怕这人还有同伙,埋伏在什么月黑风高之地,随时跳出来……
袖子里攥住从玉清神霄宫新求来的九天大帝护身符,不住喃喃念叨:“三清保佑,上天保佑……”
御街血流遍地,已经被尸体堵得严实。殿前军奏请,马车已坏,请圣上少等,待他们征用一辆民间车驾。
一队精兵跑步离开。赵佶心慌到极点。忽然看到远处宣德楼的灯光灭了,几个花灯接连坠落,光亮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民房后面。
赵佶全身如堕冰窖,极端恐惧之下,脑子却转得极快,立刻想到,莫不是有反贼闯宫?
“等等,回来!……朕、朕不能回宫……来人,去宫城先看看情况……”
皇城司亲卫肯定是不能走的,于是催促几个死里逃生的近臣:“快、快去!你们平日都说什么为国尽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几个宠臣互相看一眼,只能遵从圣命。走到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却不约而同拐了弯,叫上自己的侍卫,悄悄遁走。
城内大乱,先回家看顾老婆孩子要紧。
明月忽然隐入远处的铁塔后面,整个天空晦暗了一刻。不远处,一处宅子前的几盏花灯凸显出来,那灯上装饰颇为雅致,上头还有官家亲笔题写的墨宝。
“啊,是了,李卿家……”
此处正是李师师的住所。因着惧怕凶徒,已经关门闭户,门内隐约传来女人哭泣之声。
千钧一发之际,赵佶想起来,为了方便自己寻欢作乐,早就派人在李师师家中挖了个地道,正通向大内御花园。今日元宵佳节,若无事,他也是打算来此小坐片刻,然后从地道回宫的。
真是天助朕也。这地道寻常人不知,只要他往里面一遁,派人守住李师师家门口,再厉害的反贼也碰不到他!
赵佶感到绝处逢生,当即令人将自己层层护住,叫开李师师家房门。里头的人见官家驾到,不敢不迎,忙开了个门缝,请了进来。
李师师花容失色,全身发抖。赵佶一头扑进她怀里,心中略定。
“陛、陛下……”
软玉温香,赵佶觉得自己成了戏文里的主角,乱离逃难、破镜重圆……忍不住怦然心动。
但还是性命要紧。他打断李师师行礼:“快,带寡人去地道。”
李师师脸色苍白,睫毛带泪,容色依旧绝美,像一尊伶仃将倾的白瓷。
“如……如今城内局势混乱,死伤甚多。陛下当……当以万民为重,主持捉贼剿匪,以安人心……若是一味躲藏……”
她盈盈下拜,一个瘦弱的身子挡在屏风之前,赵佶无来由的焦躁。
这李师师哪味药吃错了,居然也开始搞朝服进谏那一套!他费劲心思逃离后宫,不就是图她个知情知意儿,只谈风月,不像那帮死板的“贤妃”一样,整日提醒他自己是皇帝?
“让开。”赵佶脸一沉,面对拜服在地的纤细弱女,终于找回了一点皇帝威严,挺着肚子下旨,“你的侍女呢?叫她们提灯,给寡人照亮。”
李师师咬唇落泪,只是伏地下拜。赵佶一脚把她踢开,自己抢了碗灯,大步踏入内室,揭开地道的门。几个如狼似虎的亲卫也强行挤入,一边偷窥佳人容颜,把个暖熏香阁踏出满地血脚印。
狭窄的甬道散发着阴凉湿润的气息,隔绝了外面的炽热嘈杂。光滑的墙壁上隐约反光。一个女子身影提灯候在拐角处。
赵佶瞬间消气,笑道:“原来爱卿早就安排好了。如何不早说,害朕错怪。以后这种情趣不要搞,不是开玩笑的。”
这地道他也走过百八十遍,当即大踏步上前。
那提灯侍女却没回避,反倒挺胸抬头,直愣愣的挡在皇帝跟前。
赵佶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侍女。新招来的?
再一抬头,他心凉半截。这女子面色阴鸷,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妙龄,脸上却遍布凹陷和皱纹,提灯的手上筋脉凸出,满是细小伤疤,好似已经受了一辈子的苦难。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赵佶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但凭本能,立刻从中读出两个字:仇恨。
“你……你……你是何人?你和李卿家……”
“是你亲手判的我凌迟弃市,你却忘了?”那女子死死盯着他,“幸而有江湖朋友救护,我才能挣扎至今,见你一面……啧,却是个胖子。”
赵佶心如火烧,胡乱言道:“一派胡言!本朝从未凌迟女子……”
“我的父皇宠信奸佞,用人不善,以致身死。愿赌服输,我不怨恨。”金芝公主轻声道,“但你们算计他的余部,假意招安,让我们江湖同道自相残杀,毁我立教之根,实乃不仁不义,神之所厌。我今生所愿,便是讨还此债。本欲寻机拜访,没想到你自己找上门来,倒省了我事。”
她说着,嘴角浮起骇人的冷笑,慢慢将那盏灯挂在墙上,右手伸进袖中。
赵佶听不太懂,但听清她说什么“父皇”,而这人显然又非自己女儿,那便是僭越的反贼!
“你、大胆!你是方腊的……你如何……”
金芝公主叹息:“你害了那么多人,却只记得这一个名字。”
寒光出鞘。赵佶转身就跑,张口大呼:“来人……”
几个侍卫亲军才挤进小地道,张目看时,均大骇。只见皇帝孑然立在拐角处,面朝地道入口,满面惊恐,双手垂下,指尖滴血。他胸中突出一节闪亮的刀尖。
这截地道外面,是皇帝最爱的瑶台仙境。今日他却再也走不出去。
扑通一声,御体倾倒,露出后面的血衣女郎。
金芝公主狂妄大笑,眼中闪出异样的光,眉头一紧,甩出尖利暗器,两个亲兵当即捂着胸口倒地。剩下的回过神来,拔出钢刀,扑了上去。
……
李师师跪在满地狼藉中,浑身发抖。
她生于京师,长于教坊,销金窟里泡出一身艳骨,平生几乎没见过血。江湖之大,世道之险,她只是在诗文唱词里窥见一二,纵有阔大胸怀,眼前只有香阁一间,锁住了她凝望世界的眼睛。
但她强撑着,不肯崩溃,不肯哭天抢地,只是静静地消化这惊天动地的残酷。
内室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金芝公主满身是血,捂着腹部一道流血刀伤,踏着满地死尸,一步步走出,居高临下,看着李师师。一滴滴血落到花魁的头顶衣领,又顺着她头上的珠宝流到地面。
李师师闭着双目,声无波澜:“奴只求速死。女侠请动手罢。”
金芝公主死死盯着她,带血的指尖,慢慢触上那吹弹可破的粉面。
她又摸摸自己的脸,汗水和血水混合而下,饱经风霜的肌肤粗糙如麻。
她慢慢收回手,忽地纵声大笑:“你是祸国妖姬,我是反贼之女,咱们志趣相同,我杀你作甚?你收留我做侍女,也不嫌我笨手笨脚,让我在这京城里藏了半个月——我要谢谢你才是,哈哈哈哈!”
李师师道:“外面御林军集结,你不杀我,我也无活路。”
金芝公主骤然收声,冷漠地道:“这不关我事。”
李师师放声大哭,朝着驾崩的皇帝拜了四拜,脱下盛装华服,摘下头面首饰,胡乱收拾出一包金银,又从桌上摸了一把裁纸刀,踉踉跄跄地奔后院而去。
御林军包围了青楼,有人大力踹门。
金芝公主握紧了刀,左手掣暗器,转头看向南面家乡的方向。
当啷!御林亲卫破门而入。她蓦然回转,视死如归地迎了上去。
第 296 章
李师师用尽全身力量, 攀上低矮的院墙,闭上眼,纵身一跳, 便崴了脚。她强忍着没出声,皱着眉头站起。
周围火光幢幢, 人声马声汹涌而来。她握紧那把并不锋利的小刀, 茫然四顾。
她在这楼里住了十年,却不识街上的房屋道路。
忽然, 面前巷子里驶来一辆马车。一个人影径直朝她奔来。
李师师面色惨白,举起刀, 本能地抵在自己颈间, “别过来!”
犹豫片刻, 又将那刀尖指向来人:“别、别过来!”
来人有些 眼熟, 好像是瓦子里一个伶俐俊俏的小厮。李师师痴迷《草莽英雄传》那会儿, 他宣称手里有未出版的书卷, 李师师重金求得, 因而见过一面。李师师聪慧, 对见过的面孔过目不忘。
“小人来迟,”燕青匆匆一揖,指着那马车, 快速道,“姐姐但随我来, 我护你周全。”
李师师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弦外之音。她自知天生丽质,见过自己的男人无不神魂颠倒。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却对她许下生死承诺, 难说没有别样的心思。
她捧起一包金银,颤声道:“若能得义士护我安全, 这些金银可做盘缠之资。奴的妈妈已死,她在白矾楼还存有黄金千两,若侥幸逃得性命,日后也可赠予义士……”
燕青脸色暗淡一瞬,随后又面色如常,朝她伸出手。
“金银买命,姐姐也把我看得忒小了。”他粲然一笑,“随我来。”——
史进从黑暗里疾奔而来,脱下身上的浸血软甲,月光下一身九纹龙花绣,蒸腾着热气。
“东华门内皇城司兵营,已经尽被我们控制,”他精神高涨,气喘吁吁地向阮晓露汇报,“我和石秀大哥带人杀散了千余人,其余的都缴械投降。内监闻知有人攻入,一股脑都跑了……”
即便是在浴血奋战之际,他也不失一副阳光面孔,顿了顿,朝阮晓露咧嘴一笑:“这是好消息。”
他此时才注意到郑皇后,以及被困在宫内的无数仕女佳人,其中不乏绝色。先是一惊,随后尴尬,赶紧转了个身,却忍不住偷眼回瞄。
阮晓露瞥一眼郑皇后和太子赵桓,“坏消息呢?”
史进回神,低声道:“审了几个皇城司指挥官,他们说,皇帝今日微服出宫,不在宫里!难怪兵营里人员减半,都出去随驾保护……”
和赵桓所说的一致。阮晓露这才确定,太子彻底吓怕,不敢再使心机。
情况一秒一变。现在可好,大海捞针,怎生寻找?
是分出兵力,去城中地毯式搜寻,还是抓紧自己手里这些人质,谋求最大利益?
己方看似占据上风,但她清楚,当务之急,非在于进取,而是……
不及细想,忽然何成白着一张脸,飞奔来报:“大大大姐不不不好了,御花园闹闹闹鬼了!”
阮晓露仰天长叹。不带这么给她上难度的!
何成说得严重,还是得去看一下。她带一队人马奔赴御花园。
刚伏进草丛,就看到了灵异景象:假山旁的一处小屋,屋门无风自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门口一盏灯左右摇晃,投下扭曲的影子。
何成趴在她身边发抖,低声道:“这里的鹰爪都清掉了,花园里现在没人……”
阮晓露拍拍他肩膀,安慰:“也许是条狗,是只猫。”
话音未落,从那门内,伸出一双苍白带血的人手。
何成眼一翻,晕过去了。
阮晓露顿悟:“地道!”
燕青跟她说过,皇宫大内有地道直通城离,这事不是什么机密,凡是在东京住过三个月以上的,基本上都有所耳闻。
她用力揪何成耳朵:“醒醒,皇帝来自投罗网了!”
皇帝从地道回宫,随行而来的必定也有大量禁卫。阮晓露迅速传令小队,严格埋伏,不许出声。
果然,片刻后,一个宿卫将官从地道里爬出,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的位置,明显松口气,坐在地上揉自己胸口。
又爬出几个小兵,和自己的长官围坐一圈,却是低声抱头痛哭。
“此番定然性命难保,怎么办哪……俺家里还有老爹老娘……”
那将官也深深叹气:“咱哥几个一定要对好口风,就说刺客有百十余人,装备精良,早早埋伏在彼。咱们力战不敌,这才……”
那小兵着急:“可刺客尸首只有一具……”
“等这一阵过去,你们去乡下里借点百姓人头,不就行了?——我知道这是昧良心的事,若在平日,是万不会做的。但眼下火烧眉毛,只能出此下策。以后多多念佛……”
这几个残兵败将密密商议,全然没料到旁边埋伏了敌人。阮晓露没完全听懂他们所言,但也立时火冒三丈。
“借百姓人头?俺待会就借你们人头!”
随后,地道里抬出一个人——睡在门板上,盖着锦被,斑驳带血。四个宿卫小心翼翼地把门板放在地上,袖子擦擦汗,朝那门板下跪磕头。
“皇天在上,臣等无能,没能护着圣人。眼下也把您带回宫了,您在天之灵千万护着微臣,给小的留一条性命,日后保护新君,小的一定万死不辞……”
阮晓露听得寒毛直竖,不及细想,当机立断,伸手做了个手势。
何成此时已醒过神来,带领伏兵从四面八方跳出,霎时间把这几人送上西天。尸首拖入花园水塘。
待要检查那门板上的人,阮晓露听到地道里声音又起,灵机一动,下令:“别动那个门板!给他留在原处。”
此时地道里又钻出几个人。地道狭窄,原本只是为着皇帝和近侍进出来去。此时几百个宿卫挤在里头,不免摩肩继踵,挤得水泄不通,只能分批离开。
这几人出了地道,用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忽见那门板孤零零地放在花丛里,赶紧连滚带爬跑过去:“你们几个不要命了?怎么能让官家一个人躺这里……”
话音未落,让人兜头拽倒,静悄悄抹了脖子。
……
一批批宿卫探头,又一批批的被杀。后头的人不明就里,还在喊话:“喂,前头的兄弟,给个话,宫里情况怎样……”
就这么“围尸打援”,直到大家杀得累了,地道里头的皇城司宿卫终于觉出不对,只道宫城已尽被“刺客”势力控制 ,有的丢下兵器,举着双手出来投降,有的慌忙向后转,急急如漏网之鱼,向来处逃窜。
宫内众女远远看到匪兵杀人如割草,都吓得魂飞魄散。
几个黑影自城墙跃下。童威童猛带着一队盐帮精锐,大步前来会合,身上都是恶战的血迹。
“李大哥派我们来通报,”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道,“放的火都扑灭了,残余的禁军已反应过来,集结在外城。只因咱们手里攥着皇帝后妃,因此不敢妄动,和我们盐帮的队伍僵持着。但禁军兵马数十倍于我们,恐对峙不长久。如果能逼得皇帝下令……”
两人说一半,忽然注意到身边有陌生动静。
一具丰腴圆润的遗体被放在李师师家的门板上,慢慢抬进了延福宫。一群缴械投降的宿卫趴在地上,朝那遗体流泪磕头。
童威神色一滞,满眼不相信。
“这死的是……”
阮晓露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童猛也明白过来,齐齐傻眼:“你们要杀皇帝,咋不早说呢?”
阮晓露:“不是我们……”
郑皇后呆呆注视那门板上的人,几度晕厥。
阮晓露头都大了。出发前,她和吴用制定了几十样预案,却没有一个能料到如今这诡异变数。
皇帝莫名其妙死了!就在梁山军马大闹东京的当天!
她再次澄清:“不是我们的人……”
赵桓跪在地上抚尸痛哭,忽然从那肥胖的腹部抽出一柄尖尖的小匕首,带着凝固的黑血,在花灯下闪着异光。
“也不是李逵。”阮晓露微微一惊,轻声道,“李逵不使这种兵器。”
赵桓从没拿过刀,手一抖,匕首掉在地上。灯光下看得清楚,那匕首的刀柄上,凹凸铸着四个小字:替天行道。
饶是众人多不识字,也认得这几道弯弯曲曲的笔画,哗然:“这不是俺梁山军械库的公用兵器吗?”
一句话全招。郑皇后面容凄厉,长长的指甲指着阮晓露,厉声控诉:“你们、你们弑君……”
赵桓扑上去嚎啕大哭:“父皇!父皇让他们害死了!……”
鲁智深烦得要死:“行了行了,人死不能复生,号什么丧!”
阮晓露叫道:“金芝公主!”
她的脑海里蓦地划过一段画面:金芝公主被救上梁山……狼吞虎咽地吃素菜……大伙赠了她银子路费,让她跑路江湖……她额外管自己要了匕首、暗器和软甲……
对了,自己当时还开玩笑,“别招呼在俺身上就行。”
看来金芝公主在拿到这些兵器的当日,就已经想好了把它们招呼 在谁身上。
哭声传开,宫内的后妃、女官、宫女、小黄门……忽然都像说好了一样,挣脱土匪们的监押,飞蛾扑火般扑到皇帝遗体身边,哭得一个比一个大声。
“官家啊——”
事态发展已经失控。阮晓露提刀大吼:“都给我不准动!”
刀尖闪烁,又激起连绵的尖叫。阮晓露抓起桌上一个酒注子,闷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觉直通胸臆,头脑冷静下来。
原本打算绑个皇帝当人质,没想到金芝公主这一头独狼,直接帮他们撕票了!
有个“弑君”的罪名在身,什么“告御状”、“讨公道”,都成镜花水月。皇帝是谁杀的不要紧,在统治者眼里,全天下反贼都是一个品种,怎能不互相串通。这时候喊冤,说“刺客跟俺们没关系,匕首是俺们随便送的”,无人会信,越抹越黑。
只能担起这虚名儿。
她聚拢身边几个头领首脑,商议:“当下只有两条路。第一,就此将皇宫劫掠一空,撤回山寨,准备迎接朝廷围剿。第二,一不做二不休,咱给他来个改朝换代!”
鲁智深将直裰衣襟塞入腰带,大吼一声:“怕什么?来都来了,不如杀个干净!”
可也有人迟疑。孙二娘低声道:“武二兄弟、还有其他人都在守宫门,是不是得跟他们商量一下?还有山寨那边,寨主大哥也不知……军师不知道怎么说……”
“当机立断!”阮晓露低声喝道,“李大哥还在外头顶着呢!”
照梁山做派,这么大事儿怎么也得来个全山表决,开它十个八个研讨会。然而此时哪有工夫走流程?
何成不敢瞎提议,一推六二五:“你说了算,俺们跟着便是。”
延福宫靠近宫城西侧。借着风声,阮晓露似乎能听到有官军大呼小叫,声音越来越清晰,说明李俊带领的外围人马,正在一步步收缩后撤。
尽管有数百精锐兄弟守御宫城,但和冗重的禁军体量相比,依旧是九牛一毛。禁军虽然本事不大,但人海战术堆上去,一轮一轮的车轮战,体力先耗尽的肯定是自己一方。
时机稍纵即逝。她让人把赵桓带到面前。
赵桓已经面如死灰。他今日见到的死人,怕是比一辈子见到的活人还多,下半辈子怕是日日要做噩梦。
他拼命往墙角缩,结结巴巴地道:“先皇年迈体弱,长年服药,今日归天,也……也是命数。我是太子,父皇薨逝,现在由我监国。尔等庶民无知,擅闯宫禁,本宫可以赦免,只要你们……”
郑皇后见太子如此软骨头,气得脸色发白:“你……你……乱臣贼子,太子何故与其沆瀣一气,先皇九泉之下得知,心也不安!禁军随时可至,千万要坚持……”
赵桓无言以对,只是啼哭:“可是他们真要杀人啊……”
郑皇后凛然道:“他们若杀了我,是本宫为国捐躯,求之不得!太子,你站起来些儿!”
她情绪激烈,说到最后,剧烈咳嗽起来,忽然再次晕厥。几个宫娥连忙施救,又是啼哭不已。
“你下令,让禁军立时缴械撤退。”阮晓露对赵桓道,“然后,不管以什么名义,把京里掌兵权的都宣进宫来……”
刀枪并举,赵桓吓得魂不附体,立时猜到她的意图:等那些军权大户都被清理干净,是不是该轮到他自己了?
阮晓露不理会赵桓反应,令左右:“冒犯一下,让这些娘娘挪个步,都送到那边小屋去。若不从命,每拖一刻,我们便杀一个人。待到午夜,全部斩首!”
众贵妇不知这是匪帮惯常的威吓之语,只道他们要大开杀戒,登时哭成一片。
忽然,哭声中传来一声断喝。
“阮小六,阮姑娘!你本是梁山侠女,智勇双全,嫉恶如仇,誉满江湖,何人不知!缘何却自甘堕落,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梁山兵马大闹宫禁,从未对任何人自报家门。阮晓露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如挨当头一棍,吃惊非同小可,立刻寻找那声音的主人。
“花和尚鲁智深!九纹龙史进!母夜叉孙二娘!小霸王周通!……”那人声音铿锵有力,将在场梁山头领都点了一圈名,“你们都是响当当的绿林英雄,威震海内,播德于远。当年玄女碑轰然降世,将梁山尊为江湖之首。今日你等却背国忘忠,杀孽深重,天所厌之,悬崖勒马,尚未晚矣!”
众人皆悚然:“谁?谁在说话!”
一个身着碧青色襦裙的严妆贵妇自人群中冲出,大步挡在阮晓露面前,毫不畏惧地和她对视。
阮晓露恍惚半刻,轻声道:“易安姐姐?”
第 297 章
李清照脸色酡红, 发髻低垂,一身的酒气。她身为宗室命妇,进京探亲之际, 被皇后邀来入宫侍宴,席间不免诗文唱和、行令饮酒。方才大军闯宫之时, 她正醉酒, 让宫娥扶到小室醒酒;外头乱了一阵,她酒也醒了, 大胆探头一看,正看到凶徒逼宫, 耀武扬威的一刻。当即借着酒意, 悍然横在了大军之前。
梁山人众也有识得的。周通低声道:“这不是来过咱们寨子的李夫人么!还跟咱们赌过……还读出了那玄女碑……还在我这买了好多仙人酿, 给出银子都不要找零……”
童猛不忿, 低声道:“怎么她都认识你们, 却不识我们??”
何成笑道:“谁让那绣像卡片上没画你们。”
阮晓露骤见熟人, 那凶脸也有点摆不下去, 又觉她的斥责之语着实诛心。梁山兵马大闹京城, 虽是意在自保,但看看宫里那满地宿卫死尸,以及被无端牵连的妇弱, 确实当得上一句“自甘堕落、草菅人命”。
她想,我们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了吗?
“大势已去, ”她收敛情绪,漠然道,“太子都跪着听话呢, 你不必强行出头。”
赵桓被点名批评,第一反应却是猜忌, 冲着李清照,小心翼翼道:“卿如何识得这些亡命之徒?今日之事,你事先得知么?”
李清照面色苍白,不敢不答,禀道:“前年路过济州时,曾误入他们山寨。只是当时的首领是个姓晁的好汉,不是这位……”
她只道阮六姑娘已继任寨主之位,其中定然有大变故。
梁山好汉愤恨已极,七嘴八舌地喝骂:“你还有脸提俺们晁大哥!……”
李清照面对一排排刀枪,以及无数凶狠狰狞的魁梧大汉,不免有些本能的畏缩。然而她深深吸气,还是挺直了身,说道:“我家沐浴皇恩,吃着皇家俸禄,当然要矢志报国,岂能漠然不顾?阮姑娘,我知道你们并非那等贪得无厌之盗匪。是受奸人挑唆,还是有大冤屈?你近前来,说与我,我或许能帮你们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体态纤瘦,弱柳扶风,双手笼在袖中,神色真挚。
阮晓露不由收刀靠近,微微笑道:“你要当说客,皇后没意见?……”
她走近两步,离李清照一尺之遥,突然面色一凛,出手如电,捏住李清照笼在袖中的右手。她腕力比对方强得多,略一用劲,夺下一支锋利的凤首铜簪。
阮晓露迅速上前一步,用自己身子挡住夺簪那一瞬间,把李清照带转过身。旁人看时,却如两个人亲亲热热,拉手叙旧一般。
“你以为行刺那么容易?要是随随便便揣个簪子就能制服我,我这几年功夫白练了?”阮晓露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道,“我当你是朋友,信了你的话,你给我来这一套?”
李清照挣不脱手,面色红白不定,昂然看着她,遗憾道:“是我考虑不周。然家国大事在前,个人私交当居其次……对不住了。”
阮晓露叹口气:“今日是我领兵不假,但这些兄弟姐妹也不是盲从的小兵。你就算真暗算了我,也不会看到什么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他们只会更愤更怒,把你剁成肉泥。”
李清照针锋相对:“就算杀了我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恒河沙数,你们杀得过来吗?就算全都杀了,你们要这天下何用?”
阮晓露一瞬间疑惑。我们何时成了不义的一方?
“我们要天下没用。”她道,“可坐拥天下的那位,他不让我们活啊。”
她俩低声对话,梁山人马在旁,听不清备细,只见阮姑娘那始终紧绷的面孔,一时忽现彷徨之色。
童威在旁喝道:“这女子学识渊博,巧舌如 簧,莫要被她绕进去了!莫要管她,我们自行事!”
李清照看向这个虎背熊腰的硬汉,全然不惧,朗声质问:“然后呢?你们以为,改朝换代那么容易?国不可一日无君,推翻了赵家,龙椅上改坐哪位大侠,你们想好了吗?”
赵桓在一旁听得什么“推翻赵家”,大怒,欲要发作,总算想起来这是自己人,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好汉们却也被李清照一时问住。早在闹招安那会儿,晁盖哥哥就坚决表态,绝不做那骑在百姓头上的富贵王侯。要让他荣登大宝,估计他是不肯。况且寨主远在千里之外,也没法飞过来。哦不对,事前营造的舆论,寨主已经让狗朝廷“害死”了……
而其他人呢,虽然大伙都非常确信,就算是自己坐上去——就算放条狗,肯定都比现在门板上那位、或者墙角里那位要强些,但这种想法也不能公之于众,丢人。
阮晓露待要接话,忽然意识到,李清照的聪明才智十倍于己,话里似乎在挖坑?
她问“龙椅上该坐哪位大侠”,焉知不是在试探,这场作乱背后的真正主谋?
如果真有人假手江湖势力,阴谋篡权夺位,在她问出口的同时,便应该有万众齐呼:我们拥戴某某将军、某某大王为帝!
如果是几股势力狼狈为奸,共同阴谋推翻赵家王朝,打算事后分赃——那此时正是挑拨离间的良机。
可惜,而方才众匪的迟疑反应,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李清照,这纯属一帮意气用事的乌合之众。
阮晓露冷笑。
“龙椅是什么晦气玩意儿?谁坐谁是狗。”她道,“俺们山上缺木材,正要把它拆下来当柴烧。”
当皇帝是什么结果?看看方腊就知道。好好一个热血豪杰,生生被腐化成了骄奢淫逸、唯我独尊的独夫。后宫佳丽比宋朝皇帝还多,盘剥百姓比宋朝官府还狠,死后的财富散入民间,养活了半个江南。
梁山这些憨憨兄弟,当然都比方腊强得多。然而刚才闯宫时就接连被富贵闪瞎眼,又撞见一群国色天香的贵妇宫娥,眼珠子已经快要爆炸。虽然大家都颇有自控力,没做出什么蠢事。但这样日复一日的感官刺激,重复一个月、一年,甚至一辈子呢?
那人还是他自己吗?还记得他的初心吗?
刀在手,跟我走。社会制度千千万,俺给你先来个君主离线制。
身后众匪原本被李清照绕进去,还在思考皇帝该谁做,听了阮晓露一句掀桌之言,一瞬间醍醐灌顶,怪叫道:“正该如此!什么皇帝狗官,都是害人的货,要他们何用!”
李清照只觉不可思议,张口便斥:“你们、你们大逆不道……”
阮晓露将她拉到酒桌一侧,低低耳语:“什么天命、尊王、忠君、尊卑,都是那帮老夫子们发明的游戏规则,用来奴役别人的玩意儿。姐姐你也不是男的,又不姓赵,也不能当官也不能封侯,何必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摇旗呐喊,当他们的喉舌?——你再添乱,我要让他们把你请出去了,休怪俺们不念旧情!”
李清照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尊王忠君非女辈之事,那我问你,仁、德、才、善、诚、慨、义、勇,是不是女子之事?百姓安宁、万民福祉,是不是我们的事?”
阮晓露沉默。
许久,她才想出一句应对:“维护这么个倒行逆施、官逼民反的朝廷,也是为百姓万民着想么?”
李清照飞快地瞟了一眼缩在墙根、眼神空洞的太子,确认他绝对听不到自己所言,才低声道:“阮六姑娘,如今宫里诸人已是砧上之肉,绝无还手之力。请你耽搁片时,听我一言,我虽死无憾。”
阮晓露揪块桌布,漫不经心地擦刀。要是对面换个人,她这刀怕是已捅进去了。毕竟她对李清照还存着崇拜喜爱之心,只是提高警惕,生怕让她不知不觉牵着鼻子走。
“当今朝政昏昧,积重难返。万民嗟怨。难以维生。这些无法粉饰。”李清照小心翼翼,低声道,“诸位英雄不图富贵、不屑权柄,也让人钦佩。然而你们以为,凭一腔孤勇,打下东京城,就可以打出一个清平盛世?我告诉你们会发生什么。梁山军马在山东威望甚高,地方上也许会畏惧而降,这个不假。可是山东以外呢?河北地界,凭着你们的江湖声望,或许再加上辽国朋友的一点点相助,也许可以勉强征服。然而京西、陕西、淮南、福建、江南、两浙、西川、荆湖、两广……这些地方,凭什么会奉你号令?若开战,大宋物阜民丰,人才济济,不乏能臣强将。诚然,如今朝廷里乌烟瘴气,贤路闭塞,军队羸弱,不堪重任。然而国家危急存亡之时,必定会有人不计得失,挺身而出,毁家纾难,保家卫国。如此,一州一府、一县一村,都需要浴血攻打。且不说双方兵力伤亡,到时会有多少城郭破坏,村落荒废,田畴荒芜,百姓失所?你的梁山军马虽然勇武,但也非金刚之身。三五年作战下来,即便能艰难取胜,弟兄们十损□□,剩余的,残废伤病,再不复当初……”
阮晓露听得焦躁出汗,几次欲打断:“我们……”
李清照神色平和,坦然道:“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结果。我不是为保赵家王朝才这样说。倘若与我对面而立的,是一个野心勃勃大丈夫,我断不敢出此言论。他会反驳我,欲成大事不拘小节,变革之时注定流血,要打天下,这些都是值得的代价——然而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见不得百姓受苦的贫家女儿,不是那等在乱世中伺机而动,踩着别人血肉成就大业的枭雄……”
阮晓露大怒,吼道:“我心思如何,是善是恶,不是拿来给你猜的!也不是让你用来拿捏我的!”
咣当一声,她一拳砸在酒桌上,无数山珍海味滚落在地,散发出扑鼻奇香。
李清照冷静地看着她,几乎有些超然。小六姑娘吼得凶恶,但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命妇,那拳头终究没砸在她脸上。
梁山众将虎视眈眈地围在她俩身边,虽听不清备细,但见小六眼圈红红,言辞上显然占了下风,都跟着勃然大怒:“臭婆娘,给脸不要脸!咱好男不跟女斗,孙二娘,你去给她来一帕子,让她闭了这张臭嘴……”
周通提醒阮晓露:“姐姐哎,你莫要被她唬了!皇帝老儿的尸骨在咱们手里,太子也在咱们手上。他们其余的赵家子孙要是敢反抗,咱就给他来个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还不愁他们不听咱摆布?喂,太子,你到底听不听话?……”
可赵桓也不是傻子,眼看李清照挺身而出,似乎将那女匪首劝动一分两分,他心中蓦地升起希望,脊梁骨也重新硬起来,鼓起勇气朝周通瞪眼:“孤乃堂堂太子,岂能受逆贼威胁?你们就算……就算真的辱我父皇尸首,孤也不会屈从的!”
“挟天子以令诸侯么?你们想得太简单。”李清照愈发沉着,目视盛怒的群雄,问道,“如果有人将贵寨寨主挟持在外,甚至害死……”
“干他奶奶的!”众好汉轰然躁动,“俺们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抢答完毕,才发现又掉进了这坏女人的坑里,不觉脸上五光十色,恨恨跺脚。
李清照微微一笑。
“那么将心比心,就算你们将两位圣人,将这宫里的所有男女老幼……”
赵桓和一群后妃在场,她不敢明言“绑架”、“杀害”这些字眼,顿一顿,料想对方知晓自己的意思,“就算如此,难道天下人都是木偶,都会突然转变态度,对你们惟命是从?不,在你们兵力不及之处,会有其他宗室子弟宣布正统,会有无数勤王义军从各地赶来,讨逆伐叛。你们那些称兄道弟的江湖朋友,大部分会和你们反目成仇,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你们越是倒行逆施,他们越是同仇敌忾。当然,也会有相当一部分贪图富贵之辈加入你们的队伍,投机钻营、狐假虎威、借刀杀人……你们会内讧,会纷争,会火并,会有人畏难,和大部队分道扬镳……内忧外患之际,你们根本没有精力去治理夺来的土地,只会索取税负徭役,任凭耕者弃农事,商贾畏行旅,盗贼蜂起,家家惶恐,人人自危。而整个天下,会因你们而 战乱不断,形成拉锯之势。不管孰胜孰败,天下已成焦土。后世论起,你们便是安禄山、黄巢之辈,是将百年太平付之一炬的罪人。你们如何对得起屈死的晁寨主,如何对得起聚义厅内,乡亲百姓赠的那些红花锦旗?”
梁山兵马不再乱嚷乱叫,都让这铿锵有力的描述给镇住了。半晌,才有人无力地嘟囔一句:“她瞎说八道,读过书的女人尽是坏心眼,明着咒咱们。”
何成却低声反驳:“可寨主大哥亲口说她是女中豪杰……”
这个温婉风流的少妇,读过书,没肌肉,家里有钱,嫁了做官的,还跟皇后同席饮酒——桩桩件件,都让她和草根阶层泾渭分明,让人感觉疏离可恨;可她又探访过梁山,跟一帮匪徒斗鸡走马,一掷千金,还曾技惊四座,破译玄女石碑,还为这些草莽英雄著书立传,让他们的事迹传遍天下……
大伙心里便不知该把她当成敌人还是朋友。也不知她的这番惊世危言,到底有几分能够成真。
而阮晓露更是听得心惊胆战。李清照所言之图景,哪里是胡说八道,跟是平行历史中的南宋,可谓是换汤不换药。
就算京城里的皇族被一锅端,就算整个汴京陷落,依然会有无数钉子户拒绝合作,会有人打出王朝大旗,和“侵略者”殊死相抗。
梁山军马异动,燕青立刻与之割席,自不必说;倘若举起叛旗,扈成扈三娘兄妹、李应、柴进等人所代表的民间豪强势力,若选择勤王尽忠,也在情理之中。盐帮在南北各路的无数生意伙伴,估计也会十损七八。还有眼下北国执行任务的岳飞,若是听闻京师之变,未知详情备细,以他的出身和品德,多半会站在宋朝这一边……
还有平行历史中,无数南宋初年的中兴大将。在太平年间他们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一旦大宋有灭国之虞,他们都会脱颖而出,将枪炮对准梁山这个敌人。
阮晓露觉得荒谬。她带兵歼灭了金国的水师船队,七王子死在她面前,女真势力被赶到山海之外,再不会威胁中原花花世界。
殊不知,胡虏正是我自己。
她轻轻笑,然后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
“你危言耸听。俺们才没他们那么残暴。”
李清照不解其言:“他们?”
她设身处地,体察这群豪杰的心意动机,在刀尖和枪刃下侃侃而谈,看似游刃有余,其实已经耗尽心力。此时喉咙沙哑,无法多言,只疲惫地道:“自古改朝换代,兵不血刃者百中无一。是你们的公道、义气、志向要紧,还是黎民百姓的衣食、性命、家园要紧,义士们心中自有答案。若真要一意孤行,我等奉陪。但求用把快刀。”
她孑然而立,除下头上金饰丢在一旁,做出引颈就戮之态。
僵持片刻,墙壁上的花灯忽然渐次熄灭。内城死伤太多,不闻更鼓,但看那轮圆月的高度,约莫已到二更时分。
群豪皆默默无言。忽然便有人想起张叔夜辞行那日,老头子唠唠叨叨,给满山好汉讲课,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什么“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原本大伙听得打瞌睡,记不住百分之一;此时那些酸腐道理却不合时宜地跳入脑海,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武功招式那般清晰,直让人汗流浃背,全身火热,头脑明朗异常。
阮晓露穿着一层薄袄,额角耳后已经沁出细汗。不得不承认,李清照这一番话,字字打在她的死穴上。
今日,她们只是黑进了这个巨大机器的中枢系统,暂时给它断了电。
可一旦重启,它那层层交织、错综复杂的线路、元件、接口、执行机构……凭着己方的能力,能操控吗?
诚然,如今财富的分配极其不均。可若要打碎一切,重新洗牌,即便成功,又会浪费多少资源多少民力,让那原本就捉襟见肘的社会生产力更加缩水?
然而,因为惧怕牺牲无辜,就任凭统治者倒行逆施,自己无所作为么?
她不是什么学者鸿儒。倘若给她几年的时间用心研究,也许能琢磨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可是现在,她只有几分钟的应对时间。
她提醒自己,眼下她是梁山军的总指挥。个人喜恶应放在一边。山寨的前途在她一博。
出发前,她曾给自己设立底线,“在确保主力安全的前提下,争取最大利益”。
一盏铜宫灯依然顽强地亮着。阮晓露挪动脚步,让自己立在那束光下,增添三分高大阴鸷。
“李夫人。阿弥陀佛。”她微微笑道,“你为天下苍生请命,讲了许多大道理,我们虽听不太懂,但也十分佩服你的胆识。看在你的面上,我们先不谈杀人砍头的事。不过——我们梁山蒙着千古奇冤,远道而来,只为讨个说法。总不能你一句话,就让我们打道回府吧?”
李清照:“这……”
她当然就是想让他们打道回府!难道还能请他们留下不成?
此时郑皇后悠悠醒转,见李清照孤身抗敌,居然没落得血溅宫禁,大喜过望。听得最后几句。皇后毕竟政治素养更高一筹,当下听出阮晓露的弦外之音,艰难地让宫娥传话:“他们要谈条件……李、李爱卿,这群贼……义士们信服你的才干,你若能说得他们退兵,你就是我国家功臣,日后……日后本宫忘不了你的功绩。”
赵桓也窥见柳暗花明,急急补充道:“和他们说,只要能保得赵家血脉,其余的都好商量!要钱、要地、要封号,这些我都可以给……”
郑皇后闭了眼,连句“住口”都懒得说了。
阮晓露回头:“诸位?”
梁山人众皆有许意。李清照一番数落下来,人人哑口无言,谁也不敢再轻言杀戮。
宫墙外原有喊杀之声,此时渐渐不闻。阮晓露知道,李俊暂时顶住了。
她拎起赵桓领子。几十斤大男人,在她手下毫无反抗之力。
赵桓不等她发话,就配合地说道:“我明白,让禁军原地待命,不得擅自冲撞——一夜,谈一夜够了吗?”
几个小黄门带着太子手谕,让孙二娘监押着,脚打后脑勺,飞也似的跑去宫门传令。
片刻间,宫墙外重回寂静。外头的禁军本来就缺兵少将,看到太子手谕,惊疑不定,多半以为太子在里头逼宫造反,赶紧收兵观望,唯恐站队错误。
郑皇后低声吩咐小黄门:“把太宰、少宰、少傅、太保、大学士……都请来,快……”
“不用麻烦!”阮晓露喝道,“现在太子是新君,你是太后,垂帘听政,你俩权力足够了!我不跟其他人谈。”
开玩笑,再召唤文武百官,又不知多大变数。抓紧这俩软柿子,速战速决才是正道,去他的礼法流程。
郑皇后脸上珠钿尽落,神色明灭不定,知道跟这群匪徒讲不通道理。然而她自己一介女流之辈,极少过问政事,如何担得起这重任?
她灵机一动,道:“前朝哲宗之元祐皇后,贤明仁德,历经诸多大事,现居宫中道观,可以请来议事。还有此处的李氏卿家,以及女官向氏、韩氏、程氏、欧阳氏……如若不疑,可代拟草稿文书。”
现在宫里除了这帮子土匪,仅有赵桓一个真男人。但若硬要赶鸭子上架,郑皇后一下子也说出了十几个熟知文史政事的后妃、女官、命妇之类,只求分担一下压在自己身上的重责。
如此,那个摇摆不定、只知屈服讨饶的太子,也不会给她拖太大后腿。
阮晓露回身,招呼同伴:“走!敲竹杠去。”
郑皇后却急令小黄门传话:“诸位义士,形貌生猛凶恶,实令娘娘们惧怕。况且娘娘们一辈子居于深宫,让外男窥见容貌,已是失礼之至,万不能再与之同席相谈。”
鲁智深听得一头雾水:“洒家都说了不杀女人,你们怕啥?”
何成、史进、张青等人也颇为不忿。这帮娘娘还真拿上腔调。说是为了什么名节,其实还不是怕他们的拳头,怕谈崩了挨打。否则,为何不把太子也赶出去呢?
但皇后等人对此居然还颇为坚持,大有玉碎瓦全之意。李清照不拘于此,劝了两句,也劝不动。
阮晓露不耐烦,解下刀,对同伴道:“无妨。你们在这等我。”
何成:“哎,你一个人……”
“她们十几个,加起来未必打 得过我。”阮晓露面沉似水,嘱咐同伴,“看好了这宫殿,一条狗也别放进来。”
见众人仍旧顾虑重重,她忽然回首,眼中灯光和月光交映,让人一时看不清她是不是在笑。
“若我有半点出卖梁山利益之举——嗯,晁天王当初是如何吩咐的,咱们都还记得。你们放心。”
她拽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迈进小门。
史进兀自不解:“晁天王说了什么?”
当初晁盖交接棒之时,他轮班守寨,并不在病床前。
鲁智深大掌一挥:“休胡思乱想,给洒家把这破殿给守住了!但凡有一点儿异动,洒家们把它踏平!”
第 298 章
午夜, 玉盘隐没,彤云密布,趁着夜色漆黑, 纷纷扬扬卷下一场大雪来。
禁军大举调动,混乱了半夜, 余下的撤回外城城门, 雪地里胡乱徘徊;也有胆大的官员探出家门,望着那漆黑的宣德楼, 执手长吁短叹,不知明日的太阳还会不会升起。
但百姓们丝毫不关心这莫名其妙的宫变。街头尸累如山, 落了层层雪, 成了一座座高耸的坟。有人组织邻里男丁出街巡逻, 维持秩序, 制止哄抢遗物。街头巷尾都是压抑的哭泣之声。有人抬着木板、推着小车, 有节奏地吆喝着, 一条街一条街的收尸。很多尸首难以辨认面目, 只能直接抬去城外化人场, 黑烟和恶臭席卷半个城区。
伤痕累累的城市无法入眠。城外几处烟药作坊被烧作白地,呛人的硫磺硝烟气味经久不散。雪花穿过硝烟,落在地上, 成了黑灰色的冰。
几个尚未被波及的佛寺道观敞开大门,在大雪天寒之际, 收留那些捱不过夜的贫民。
宫城之内,因着太子一张手令,暂时取得了一夜和平。梁山军马包围延福宫, 严阵以待。
因着禁军暂时撤离,石秀、李忠、张青也先后带兵撤回。接着是张顺、阮小七, 身上零零碎碎,已经缴来所有水门的钥匙。武松和花荣在城门城楼上留了兵马,也匆匆赶来。这才知道皇帝已经被刺,而阮晓露正在代表梁山全体,和郑皇后等人谈判。
对于前一桩事,大伙无动于衷;对于后一桩事,却是大为着急。
阮小七上火:“你们真就让她一个人去?”
史进摊手:“你是没看到她们那些娘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样儿。要真让我们在旁边瞅着,她们估计要说是我们威逼胁迫,就算谈出来,也做不得数。”
孙二娘匆匆赶回,一听也急了:“哎哎,我也是女的,你们总不害臊吧?让我进去凑个数!”
不由分说,闯了进去。没片时,却灰溜溜地出了来,说太子一见她就翻白眼,晕过去了。
不过,“至少六姑娘没吃亏,我看跟那姓李的夫人坐一块儿,聊得认认真真的……”
石秀冷冷道:“无妨。她要是出卖山寨,我们也不会听之任之。”
余人对视一刻。虽然晁盖病中有言在先,若阮小六有和朝廷官府勾结妥协之意,即刻军法从事——但她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谁也不愿平白相疑,均想:“对方都是些狡猾女子,在宫里勾心斗角惯了,咱们六姑娘朴实憨厚,就算让她们哄骗些个,也情有可原。若真谈出什么差劲的条款,俺们也不怪她,到时来个死不承认,全赖掉便是。”
可问题是,梁山担着个弑君的罪名,已经和赵宋王朝势成水火,除了鱼死网破,还能怎生收场?
如果真落得个战火燎原,那么自己的寿数还有几年?身边的兄弟姐妹,有几个能活着见到胜利那天?
饶是一群亡命之徒,此时也不由觉得周身寒冷,甚是烦躁。
只能先分出一半兵马,把个宫殿围得铁桶也似。剩下的人抓紧时间歇息。
鲁智深累了一日,趴在酒桌上开始打鼾。何成靠壁坐下,怀里摸出珍藏的一小袋酸菜,一片一片的咂摸。武松等得焦躁,寻个角落坐下,望着门外那冷清飞雪,就着桌上的美馔残酒,独自出神。
*
等到飞雪渐稀,东方既白时,终于,几个宫娥将郑皇后扶了出来。随后是太子、众女官、命妇……
阮晓露也慢慢走出来,双目中都是血丝,但目光依旧犀利而专注,盯着女官们手里那沓纸。
同伴们打起精神,一股脑涌上去:“怎样?”
几个女官不敢拖延,展开潦草纷乱的笔记,低声汇报出一桩桩约定来。
首先,梁山保毅军,护卫东京有功,纵有杀伤,在所难免。诏令嘉奖,敕赐礼物若干。
原济州太守宋江,政绩卓著,功勋彪炳,实乃国之肱骨。近日被奸臣暗算,险些身死,负屈衔冤。为表补偿,封为保毅军节度使,统领京东、河北十六州郡,包括济州、沧州、青州、登州、莱州、淮阳军……
诏令上述州郡主动交割,仍奉宋朝正朔,用宋朝年号,但军政财权自理,可自建城桓堡垒。辖郡内外,民众可自由迁徙,朝廷不可阻拦。
此外,保毅军承担一部分北疆国防,朝廷每年赐银若干、绢若干,作为军费补贴。
保毅军首领阮小六,护卫京城有功,封东平郡夫人。
……
梁山兵马大多文盲,一群喽啰听了一半,就落得个云中雾里。原本以为最多谈出一个丹书铁券,让朝廷赦免梁山这些造反的罪过,以后再不追究,就算好得很了——如今这么多啰啰嗦嗦,又是什么?
“节度使是啥玩意?”张青小声问,“干嘛封宋大哥,封阮姑娘,不封咱们寨主?——哦对,他们以为寨主归天了……”
花荣道:“就是借宋大哥的名头,把这些州县,全归梁山管,不归朝廷管了!不缴赋税不服徭役,咱们自己说了算……但表面上还得听大宋皇帝——嗐,那朝廷再也不会跟咱们为难了?不会派兵来剿?”
郑皇后恰好听到这句,立刻道:“天家承诺,金口玉言,你们不信?”
众人齐齐笑道:“当然不信!”
赵桓急了:“若我等毁约出战,你们转头投靠辽国,怎么办?我岂会做这等傻事?”
众好汉一怔。堂堂汉人岂能勾连外族,这个可能性根本连想都没想过。没想到赵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倒提点他们了。
再憨的汉子此时也不会剖白心迹,说什么俺们绝不会投靠辽国。大伙忍着笑,十分高冷地不说话,让赵桓惴惴不安。
张顺小声补充:“况且这十六州里的宗亲贵族、大官小官,都成了咱们的人质,朝廷要想算计咱,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有那心里明白的,暗暗盘算:梁山好汉聚义多年,实控地区不过八百里水泊内外,就能掀起如此风浪;眼下得了百倍的土地,等经营几年,招兵买马,到那时,十倍、百倍的兵力打进东京,这皇帝还奈我何?
众人兴奋议论,阮晓露静静听着,不说话。
民间武装坐大,控制周边郡县,皇权不达,成为小小方国——这在当前的大宋也不是新鲜事。但要将这种有辱国格的局面付诸条款,得到朝廷正式认可,本朝未有先例。
当然,李清照、郑皇后、还有一干女官都坚决反对,认为会重蹈唐末藩镇割据之覆辙。几次险些谈崩,最后倒是赵桓十分通情达理,只坚持要割据区承认大宋、承认皇权,不侵犯其余大宋疆土,其余一概好商量。并且还自作聪明地提出,保毅军辖境与辽国相邻,正好可以做个挡箭牌,作北方之屏障,防备日益强大的辽国。
移交的一十六州,大多本就在梁山势力范围之内,匪帮渗透官僚系统,向朝廷上缴的税收年年缺额,干脆放弃,赵桓认为也不是什么太大的损失。
阮晓露对此丝毫不惊讶。她这“割地赔款”,可比金人要得少多啦。赵桓为保全皇位,不惜饮鸩止渴,上赶着答应。
梁山诸将喜气洋洋。笑道:“闹这一场,回山至少十个甲等功吧?嘿嘿,阮姑娘得有二十个!”
有人还算冷静。武松想起来:“那老皇帝被杀的事儿,总得有个说法吧?可别赖在咱们头上。”
这倒不足为虑。赵佶偷偷出宫,在烟花娼妓家的地道里被杀,本身就是大失体面之事,绝不能使之记载史册。正好昨日赵佶称病,那就顺水推舟,宣布先皇突发疾病 ,驾崩在寝宫的龙床之上。反正知道内情的皇城司亲卫大多已经战死,余下的宫廷贵胄也不会把这事乱说。
至于那些主张毒害晁盖宋江的奸臣“六贼”,暂时不做处置。反正朝廷今日栽了这么大跟头,日后有的是清算他们的理由。况且这些人还有用处:此时梁山人马把关在宣德楼的一众大臣拉了出来。赵桓灵前即位,当即宣布了上述诏令。众大臣被关了一夜,好容易见得天光,兜头就看到大行皇帝遗体,当即呼天抢地,乱成一锅粥。又看到满地死状各异的宿卫,还有那些满手鲜血的魔头,有人当场吓出心病,光荣殉职。及至听说了皇后与梁山军谈妥的条约,有人表示那是儿戏,死也不从;却也有那贪生怕死之辈,已经吓破了胆,只求自己富贵安稳,才不管什么国家尊严主权底线,当即大肆附和赞美。
赵桓见群臣意见不一,居然又开始摇摆不定,企图推翻一切重新谈判;梁山好汉立刻刀枪威胁,加上一群佞臣极力鼓吹妥协,赵桓这才下了决心,在诏书上盖了印。
赵桓已是新君,继承法理无可挑剔。此诏一出,朝廷、民间纵有反对声浪,事已定论,难以更易。
女官的权限不够用。轮到朝臣们蓬头垢面,临时办公,将割据条约改写成一部部政令。梁山兵马看得欢乐,不时指点一番,一群饱学鸿儒还得点头哈腰:“是,是,英雄说得对。”
宫门仍由梁山军把守。所有进出之人都严格盘查,确保只传递经过许可的讯息。
赵桓仍觉头顶屠刀高悬,小心询问:“义士们,如今……如今可以退兵了罢?”
宫城还在被鸠占鹊巢,孤出去解个手都心慌。
孙二娘一副看智障的表情:“当我们傻?等全部交割完毕,我等再走。在你这先住几日,宫里不至于连个客房也没有吧?”
不过,还在城外和禁军对峙的兵马,不妨先行召回。不出半个时辰,宫门打开,李俊带一队盐帮精锐,大摇大摆地开进宫城。几个小黄门殷勤引路,一口一个“义士”、“英雄”,直听得李俊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梁山喽啰兴奋迎接,免不得将这一夜的种种变故——从皇帝横死到土匪逼宫——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李俊听得“割地赔款”的谈判结果,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真应了?这么怕打仗?”
“不是他们怕,”身后有人小声纠正,“是我怕。”
李俊倏地回头。看到一张疲惫的面孔。梁山兵卒忙碌奔走,她靠在墙边,微笑看着,不怎么开口,显然这一夜没少讲话。
“六妹。”
他也一夜未眠,但自觉精神尚可,可见动武干仗比唇枪舌剑要轻松多了。
“我只道你天不怕地不怕,是山东第一胆大妄为的姑娘大王。”他笑道,“我还以为,今日怎么也得变个天呢。”
“我又不能为所欲为。寨子里的兄弟姐妹都得认可才行。”阮晓露依旧声音低低,有些烦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少杀伤的法子。我知道成大事者要进取,要狠辣,不能软弱妥协。我也知道这协议也有许多弊端,但总比全面内战要强些……慢慢来,先有个根据地,徐徐图之……”
李俊眉梢一展:“根据地?”
她却没解释,自顾自地说着,李俊用心听。
“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和你商量。”她最后微微一笑,“木已成舟,你有意见也晚啦。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李俊轻笑:“我们就是来给你当打手的,谁耐烦管那么多。”
他在雪中奋战半夜,衣衫反复湿透,早已冻硬。宫里燃着温暖的炭火,很快将他一身衣甲烤软,紧贴在身上。他脱下来,拧出粉红色的血水。刚猛的肌肉上满是狂野的血道子。
阮晓露问:“外城情况怎样?弟兄们伤亡多么?”
几个梁山头领也上前厮见。李俊微微提高声音,汇报道:“我盐帮……”
阮晓露突然一手掩住他嘴。
“辛苦了。不过别自报家门。”她眨眨眼,小声嘱咐,“你假装现在就是个梁山头领。”
李俊一怔,随后意识到:这场逼宫大戏,主角是梁山和朝廷。没人知道盐帮也在里头推波助澜。
而新划出的割据地盘,只包括梁山的势力范围。
只要他和部下不暴露,盐帮就可以一直蛰伏在沿江沿海地区,继续他们的灰色事业。同时垄断割据地区的盐业制造,自由生产……
这一来一回的差价,李俊略略一估,一下子竟然算不出来。一片新天地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兄弟汇报一下。”他眼中闪烁异色,又马上垂下睫毛,学梁山人做派,朝阮晓露弯腰拱手,“甲仗库还在我们控制当中,其余地方,和禁军争夺半夜,各有得失。另外,内城那些豪富大宅,大伙也都顺便光顾了下,借得不少金银……”
他瞥一眼身边。一群紫衣老头浑身直颤,惊恐万状。
李俊故意顿了顿,才笑道:“……正待把里面的眷属一一砍头,就听闻这边谈妥了协议,只能告辞离开,真真可惜。”
一众佞臣抚着胸口,长出口气,更加庆幸自己跪得果断,跪得及时。
随着李俊兵马来到的,还有梁山泊头领戴宗。昨日李逵大杀东京,戴宗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也不敢阻拦,自己躲了起来。直到今日,才壮着胆子前来会合。
“来得正好。”阮晓露不给他丝毫休假时间,“赶紧回山。”
赶紧把这一系列变故飞马传回梁山,让寨子里留守的同伴们充分做好准备。在这之前,滞留京城的兵马都不能松懈。
戴宗脸色一僵。他已三天没睡了……
不过兹事体大,戴宗心一横:“再熬三天也没问题。”
令小黄门给他点了杯浓茶,一饮而尽,系紧鞋子,拖着瘦弱的身躯,拔腿就跑。
城内死伤甚多,此时终于有工夫善后。征得梁山军同意,派出官员去清点死伤人数,安抚死者家属。元宵之夜,光官宦宗亲就有百余人遇难。平民百姓死伤更是不计其数,无法统计。其中不少是被官军射杀的,此时当然都算在李逵头上。
“太常寺丞陈棁,左司谏赵善祥,国子监正秦桧……”
听着长长的死亡名单,宫城内的高官们兔死狐悲,百感交集,觉得让土匪锁上一夜也不算什么。
花荣道:“你们看好了啊,百姓伤亡,跟我们没关系。那李……那黑大汉还中了我的箭呢。”
屠杀无辜人人唾弃,这锅万不能背。
鲁智深则不耐:“还统计个鸟?洒家做主,直接拿出金银钱粮,在宫门口赈济家属不就得了!照你们这般做法,明年也算不完!”
赵桓苦笑:“百姓无辜受难,义士们愿意出资赈济,再好不过……”
他话没说完,鲁智深揪住一个小黄门,笑问:“酒家出门匆忙,不曾多带得银子出来,你们有银子借些与俺。府库在哪?”
赵桓傻眼:“这,这……”
没让你们用我家的钱哪!
鲁智深瞪他一眼:“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抗议也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山好汉借花献佛,抱出一捧捧金银布帛,拿皇家资产、以及抄没的贪官财产去抚恤百姓。城内初经大乱,秩序混沌,禁军维持不住,只能让梁山军马出手弹压,杀了不少趁火打劫的流氓,脑袋挂在路口,倒赢得百姓的大幅信任。
百姓暂时安抚住了。然而朝政还在瘫痪。大行皇帝的遗体在门板上睡了一夜,也总该尽快处理。还有新君上任,各部门的政事交接……虽然在情势威逼之下,一切能简则简,但朝廷运转效率依旧十分感人。
阮小七抽空睡了半夜,精神抖擞,不由分说,叫那些熬了一夜的兄弟姐妹先去休整。
“俺和顺子带人守着,保管让这帮臭学究不敢起半点坏心眼!——喂,来个人,带俺姐去最好的客房歇着!我看皇帝寝宫就挺合适,反正眼下也没人住了,空着也是空着……”
文武百官齐齐大怒,指点呼喝,骂不绝口。割地赔款无妨,但礼法规矩不能废。天家寝宫怎能让女土匪随意玷污?这跟亡国有什么区别?
好 在先皇赵佶崇尚丰亨豫大,早就规划拓展宫城,跟朝臣百姓博弈了十几年,终于得以开工,造了不少新屋新院。他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先指派给梁山义士歇脚。其余兵马,住不下的,暂时占据皇城司兵营。
众人簇拥着阮晓露,有说有笑地去办理入住,一边畅想:“……把这十六州的狗官先都赶走,好官可以留下……唔,百姓不纳赋税,那修桥铺路怎么办?是了,‘梁山公益’开几个分号就行了……若有人趁机干坏事怎么办?无妨,咱们有乡约,比大宋律法管用多了……”
忽然发现几个宫人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大伙笑道:“回去吧!俺们用不着人伺候。”
那几个宫人恍若不问,依旧跟随引导。众人拿他们无法,冷笑道:“若要监视,你们的本事也还差了点儿。”
李俊和阮晓露并肩而行,喁喁细语,和她商议:“……十六州之内的盐场,都给我们经营?——心领了,事儿太多,除非你来代我的班……”
他眼角弯起,轻轻扣着她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只要你们能给盐帮兄弟和灶户一个好前程,让他们衣食不缺,不受官府清算,我就放心洗手不干。当然,你得给我个容身之处。你的那院子就不错,就是有点小……”
他慢慢住口,觉得她神色有异。自从谈判出来,她就没怎么笑,说话也少,也不似以往那般活力四溢,言行举止都似有心事。
“六妹?”
阮晓露蓦地住了脚步,抬头看他许久,才轻声说:“对不起,恕难从命……我不回山东了。”
李俊神色一凛。
第 299 章
几个同行伙伴也大惊小怪:“六姑娘, 你说什么?”
“刚才宣读协议,你们都没认真听到最后。”阮晓露有些倦怠地笑道,“我不回去了。他们给我封了个什么夫人, 留在京师为质。”
何成失声道:“啊?那岂不是没法再跟大伙一道了?”
尾随的几个宫人弯腰行礼:“郡夫人请进房歇息。”
一群伙伴齐齐跳脚不干:“哎,这没跟俺们商量!这质当要做多久哇?”
“只要十六州割据一日, 我就得在朝廷眼皮底下待一日。”阮晓露无奈, 耐心解释,“否则, 他们如何相信我军会让出宫城,爽快撤走?如何相信我们不会再来闹一次东京?如何相信我们回去以后, 不会撕毁协定, 称帝建国, 跟宋朝分庭抗礼?如何相信我们不会投靠辽国, 献地求荣?只要我在江湖上还有号召力, 他们就不能让我离开视线……”
眼下情势, 宫城之内, 匪兵捏着皇亲百官的脖子, 数量和力量占绝对优势;可是环京畿地区,还驻有大量不及调动的精锐禁军。和他们相比,匪帮突袭队就处于相对弱势。然而纵观全国, 梁山势力已成气候,事实上已占领济州及左近诸多郡县。而宋朝地方军马武备松弛, 积习难改。两相比较,梁山方面完全有揭竿一战的实力。只是能走多远,尚未可知。
所以, 尽管宋朝同意“割地赔款”,但也惧怕梁山军马回到老巢以后, 来个死不认账,再行反叛。赵桓新君即位,立足不稳,若土匪出尔反尔,化身“农民军”到处肆虐,或者变成“卖国贼”反捅一刀,也够他喝一壶的。
必须得握个重量级人质在手。具体人选,当然是那个冲在最前头,说话最有分量的女匪头子。
阮晓露摊手:“方才大伙不是都表决通过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这么一说,刚才叫着“不行不行”的反倒没话了。千载难逢的一次契机,皇帝横死、太子和百官尽在掌控,整个国家的草台班子处在最为摇摇欲坠的时刻,才争取到了如此过分的优待。相当于从那庞大肥胖的巨兽身上,硬生生剜下一块肉,给梁山武装落实了一块最理想的根据地。
要想推翻重来,未必有这个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忽略小六姑娘的牺牲,其余的一切,可算是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孙二娘小心道:“所以……要是俺们真的不遵协议,侵犯宋境……他们就能把你给咔嚓喽?是这个理儿不?”
阮晓露见那几个宫人离得远,迅速拉过几个伙伴,低声道:“别忘了,他们以为晁天王已死,以为我是继任的寨主,以为你们对我说一不二,盲目愚忠——把我这个寨主老大扣下,他们才睡得安稳,才觉得有恃无恐,才肯答应那么多得寸进尺的条款……相信我,我谈了一夜,这是最不折腾的方案……”
她眼睫闪动,微笑:“你们啥也别说啦。晁天王既然托付我重任,诸位就得支持我的决策。你们回寨以后,可向全体宣称,我阮小六这次行动,给寨子里的兄弟姐妹争取了最大的利益,对得起咱们替天行道的旗子,无愧于江湖侠义之道。对了,给我照顾好我娘,莫要让那三个泼皮气着她。要是我娘问起,就说我受了封赏,在京师过好日子,也不算撒谎。有咱们梁山军马撑腰,朝廷绝不敢饿着我。哈哈!”
她干笑两声。孙二娘呜的落下泪来。
“妹子……”
石秀面色肃然,朝她深深一揖:“姑娘公而忘私,是寨子的大功臣,受我一拜。”
他和这姑娘初识,就让她和她兄弟联手涮了一通。后来同寨为匪,两人始终不太对付。他几次三番想寻她的错处,给她穿个小鞋,结果不是误传误判,就是领导包庇,要么就是没抓到关键证据……总之,看着她一步步升入核心领导层,成为山寨之福星,石秀颇不以为然,觉得她德不配位,迟早栽跟头。
直到此刻,他方才对她刮目相看,这妮子原来还懂点大义。他本身是冷血理智的性子,换了自己,必然也会做此选择。
花荣愣了半晌,低声道:“舍妹多半会偷摸下山来救你……”
“那就管好她!”阮晓露突然焦躁,“我意已决,有什么感想不用跟我汇报!你们不是还得待几日吗,有的是时间交代事儿!就当我有公事在外,我以前也不是没出过长差!现在都给我去休息!倘若懈怠误事,我现在依旧是总指挥,我军法罚你们!”
众人默默半晌,逡巡良久,和她互拜了拜,无言散去——
皇家客房里陈设华丽,雕花木床,汝窑茶具,红烛线香,黑釉描金瓶里插着几枝带雪寒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先皇亲笔,价值千金。此时更是已经绝版,怕是笔笔都价值连城。
以后这儿就是俺家了。阮晓露想,可惜没个院子。窗也有点小。
往大床上一坐,才发现有一个人一直没走。
她抿嘴微笑,不太熟练地拨弄那一堆精致茶具。
“喝盏茶?”
不知从哪冒出三五个宫人,殷勤接过青瓷执壶:“何劳夫人动手,奴奴为您点茶。”
李俊阴沉沉地看着那几个宫人,不开口,把她们瞪得落荒而逃。
他执了壶,却忘记下一步,举了许久,轻轻放下。
“你意已决?”他问。
阮晓露点点头。
李俊眼眸一暗,就要抗议,“可……”
忽然想起当时在辽阳府,不知聊到什么,问她:“我若和你意见相左,你会如何?”
她答得十分实诚:一意孤行呗。
这个姑娘平日里亲善和气,好像个春日的小太阳。逼急了,她却是寒冬一道风,走南闯北,上天入地,谁都挡不住她的脚步。
他舌尖转了许多话,最后轻声道:“盐场的兄弟和乡亲,见不到你归来,要失望了。”
她又点点头,忽然情绪上涌,胸口难以抑制地起伏了一会儿,渐觉视线模糊,扭过身去,装模作样地鉴赏墙上挂的御笔花鸟。
“抱歉。”她闷闷地道,“让你白欢喜一场。你回去依旧有的可忙……”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擦湿了一双袖口。
李俊从背后扣住她双肩,掌心覆住那生机勃勃的、发热的肌肤。
“你这个一天不跑步就别扭,两天不举重就心慌,三天不下水就难受的……”他笑着叹息,“讲大话容易,这日子可没那么好捱。”
“不起事,我们死。起事,无数人陪着我们死。”阮晓露道,“易安姐姐和我说……”
李俊幽幽的道:“你不要见到个姓李的就乖乖听话,那个才女没安好心,只是给你灌迷魂汤。”
阮晓露还噙着一泡泪,就被逗乐了,在你眼里我好乖吗?
“……至少她承认官逼民反,也不认为出身草莽的反抗者都是天生坏种的贼。否则我根本不会跟她对话。”她一字一字道,“可是她说,自古变革都是用人命堆起来的。不管初时的基调多么高尚正义,最终都免不得食禄山林,沦为虚妄。我问她,有没有少流血、又可以慢慢改变的路径。她说我幼稚,史书典籍里没有先例。我说史书典籍都是狗屁,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她转过身,强笑道:“拿我一个人的自由,换这个试一试的机会。你们可别让我白耽搁功夫。”
她的志向不高远,却纯粹。就算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那她也要尽力缝缝补补,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在这破台子上立得久些,唱出一台像样的戏。
不求彪炳千秋,但求问心无愧。
出道江湖这么几年,她跑过腿,打过杂,闹过事,杀过人。黑白两道穿针走线,五湖四海遍识英雄。也曾纵马驰骋雪原草场,也曾驾船征服惊涛骇浪。江湖上传说一大堆,可谓活得充实够本。
她拉出颈间红绳,将那枚古旧的铜钱解下来,托在手心,沉甸甸的递回给他。
“可能会让你等很久……唔,还是不要等。反正也没许诺什么……”
他的眉梢狠狠地抽动了下,没接,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她,又环顾这满室富贵,忽然拉着她出门。寒风如割,腊梅如血,刺破新雪,连绵暗香。
“梁山任侠义薄云天,不愿做那致使天下大乱的恶人,俊佩服之至。我有一难题,正好请教。如今京师空虚,新旧交替,国本未固。以我盐帮实力,至少能控制京畿一个月光景。然后,各地勤王军到来之前,山东、淮东、两浙地方,沿海盐场可尽归我军控制。朝廷失却半数海盐盐税,组织不起大规模围剿。江南地方人心浮动,以我盐帮各地收入,招兵买马不成问题。三年内,宋廷必将财赋耗竭,难以为继。改日换天,亦非痴人说梦。你不想看到血流成河,我会尽量努力,只要让你不再受制于人……”
新的宫苑人迹罕至,轻风回转,积雪簌簌而落,盖住了他的大部分声音。
“等我再次踏入此处,梁山义士与我是友是敌,还请示下。”
阮晓露心头怦的一跳,抬头看时,李俊面色如常,好像只是在和她商量晚上吃什么。然目光犀利,仿佛面前已有千军万马。
“我不关心皇宫里坐的是谁,反正过几十年都会死。”她慢慢道,“我也不关心天下姓什么,反正过几百年都会完蛋。我也不在乎后世怎么看,是吹嘘赞誉还是大肆抨击,通通干我鸟事。我只希望村子里的父老乡亲能安稳过日子,每天醒来都有盼头,不会因生计无着而受人奴役。江湖儿女肆意九州,把青春年华用来准备三年一次的全运会,而不是行军打仗、骨肉相残……如果你觉得你能做到,我会拥护,也会让梁山弟兄鼎力支持。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让无关之人少遭点罪。”
李俊有点不相信,握住她双手:“真的?”
阮晓露坦然点头。
他眼中闪过感激之色,道:“若得相助,他日必当加倍以报。天下富贵,尽以为赠……”
“到那时,”阮晓露微笑着打断,“我保证你寻遍江湖也找不到我。”
他将她端详良久。姑娘家的眉眼温和而刚毅。零星雪花落在她鼻尖脸颊,化成晶莹剔透的水。
他蓦地轻笑,眼中的雄心妄意淡去,笑意里带着七分酸楚,轻轻亲了亲她嘴角。
“还有多久换班?想做什么,我陪你。”
阮晓露想了想,不客气道:“想你给我做顿好吃的。”
李俊:“……”
就知道。
“走,咱御膳房瞧瞧去,看他们有什么好东西。”
休整片时,携手出门。此时的宫城已然沦为旅游景点。到处可见梁山与盐帮军马驻守巡逻,休班的四处乱逛,除了后妃稚子居住之处不骚扰以外,其余地方到处留下了好奇的脚印。当然,也不免留下些许黄白之物,熏得过往宫人愁眉苦脸——但也不能怪大伙,谁能想到,这宫里茅厕居然比财主家客厅还豪华,熏得比花街瓦子还香,导致大伙视而不见,数次过门而不入?
御膳房比聚义厅还大,里头几十个御厨抱头缩着——这还只是昨天值夜班的。琳琅满目的食材装满一排排大架子,直堆到天花板。阮晓露略略一看,没一样认得。好容易发现一盘洗好的葡萄,拿起来一咬,差点崩着牙——水晶的。
而李俊也遭受他研习烹饪以来的头一次挫折。他认真逛了一大圈,垂头丧气回来:“不认识。不会烧。”
阮晓露大笑:“可见不是住这儿的命。”
李俊命令御厨按照众匪之口味,烧几桌流水价大锅饭,犒劳连日辛苦的弟兄们。那些御厨一个个唉声叹气,说不会烧平民饮食。李俊懒得跟他们掰扯,拿个擀面杖,随手一撅——咔嚓!
御厨们一言不发,埋头切菜。
于是弟兄们吃上了御膳,疲劳一扫而空。期间不免闹出笑话,诸如把漱口水当茶喝、把装饰性的“看盘”几口吞掉之类。御厨不敢抱怨,只能暗叹暴殄天物。
那边新君赵桓和他的领导班子加班加点,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顿御膳,拿出平生最高效率,忙到天色擦黑,总算完成了大部分交割工作。
“这些是州县地方官的名单……生员士子、宗亲皇族……钱粮府库、保甲户口……守备军马……”
交出这些的时候,赵桓甚至如释重负。夜来被土匪们粗鲁虐待,身上留下的乌青伤痕隐隐作痛。他再也不想来上第二回。
此时大部分军马已知晓协议内容,也知道阮姑娘将留在京城为质。饶是众人洒脱不拘,此时也不禁堕泪。
不过,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有聚有散乃是常态。大伙虽感伤,却也没觉得天塌,谁都不愿显出小儿女态。要是真摆出个生离死别的戏码,出一番丑,不仅有违英雄气概,而且给阮姑娘留个磨磨唧唧的印象,让她以后没事想起来就嘲笑一番。
在最大的大殿里开了个席,席上一个一个给她敬酒,细数往事。酒过三巡,又撒欢笑闹,哭哭笑笑的喝了半夜。
“妹子放心,没了朝廷官军掣肘,俺们回去好好干,定要将十六州搞成个清平世界,让别处官民都羡慕咱!聚义厅里给你留着位子,等咱山寨壮大些,再跟这小皇帝谈判,把你给赎出来!”
阮小七叫道:“换□□行!都是阮家人,生辰八字都一样,换张脸而已……”
几人同时道:“住腻了再换俺,一个人住它五七月,反正条件不差,咱梁山有的是兄弟轮候。”
没心没肺的跟着哈哈大笑。稍微谨慎点的都没跟着笑,知道以狗朝廷的德性,怎肯轻易放弃干系重大的人质?此一别,大约再无法相见。
童威童猛泫然欲泣,喝酒不知滋味,一次次看向李俊,仿佛在问,你咋没劝动她哇?
李俊无言,跟铁兄弟各干一杯。
鲁智深带着李忠周通出门晃荡,见到大小官员,挨个找茬:“阮六姑娘的吃住,得跟小皇帝一个标准,绝对不许省钱!要是饿瘦了些儿,哼哼……”
阮晓露满一杯酒,抹把眼泪,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保重。”
她抱着小七,密密吩咐了许多话,直到醉意袭来,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发展经济……啊,发展生产力,不要好勇斗狠,别急着吃大户……财富是创造出来的,不是抢出来的……别跟灰菜他们似的,有点资源就糟践,那就坏菜了……这些道理军师肯定都懂,但是你们得逼着他做……只要让乡亲们过得好了,大家拿脚投票,现在是十六州,以后就是十七州、十八州……一百州……那时候咱再见,哈哈哈!嘘,莫要让做公的听见,这是咱们的秘密……”
阮小七也听不太懂,抹着泪,一字一字死记硬背。
曲终人散,李俊扶她回房,照例赶走了几个伺候的,点了炭盆灯烛,除了衣甲快靴,一言不发地紧抱了她,直托得臂上青筋凸起,她脚尖离地半寸,还不肯放,反将 下巴低埋在她肩膀里,深深呼吸那蓬勃的血脉跳动。他连日行军作战,边幅不修,细微胡茬扎得她痒,激起一身粟粒,带着眼泪咯咯笑,又抬起面孔让他亲。烛台翻倒,却不见暗,原来月光映雪,从细细窗棂中蜿蜒入来,满室生辉,如同白昼。她嫌晃眼,拽下轻盈的竹帘。
………………………………
………………………………
数日后,诸事办妥,先皇下葬,新帝登基。文武百官里当然不乏刚硬之人,闻得新君向泥腿子如此妥协,抗议不止。赵桓带着班子大刀阔斧,削官的削官,贬谪的贬谪,压下了朝堂上的抵制之声。又有几处地方军马闻得京师变乱,急急忙忙就要来“勤王”,路上接到一道道诏书,喝令他们不准擅自出兵,否则不仅无功,反而有罪。于是“勤王军”也都虎头蛇尾地散了。
匪兵分批退出京师。阮晓露身处小小一室,看不到将士们的姿容,只听得人声马声,乡音渐远。
房间富丽,暖和喷香。然而门上有铁锁,窗外有铁棂,门外便守着机灵的侍女,再外面是一队三班倒的精锐侍卫,个个身高九尺,胳膊比她大腿粗。听他们在外头训练的架势,当是皇城司中的杰出成员,功夫都不输林冲卢俊义。只要有一个横在门口,她插翅难飞。
新君赵桓不计前嫌,舍己为人,宁可自己身边护卫拉胯,也要把最优秀的安保人员拨给她。
她坐在软和的大床上,放空发呆了好一阵。忽然低头,意识到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
平时挂在颈间的小红绳,此时摸了个空。连带上头栓的零碎,她冒险江湖的一应纪念——蓬莱海边捡的粉贝壳、答里孛赠的琥珀耳环、方腊的玉玺残片、宗朝用以买命的特大号虎牙……
明明昨晚还在,却不知何时被摘去了。只留了那一枚破破烂烂的“大齐通宝”,包了枚手帕,放在她床头。
她吃惊半晌,忍俊不禁。痴着回味了一会儿,忽地站起身,活动肩臂,开始热身。
无聊的日子还有许多年。先来一组俯卧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