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赋格的艺术
在遥远的天空上, 有乌鸦正在飞翔着。
维多利亚女王终于把歌唱够了,眯着眼睛,很没有女王架子的靠在栏杆上, 抬头看着天空,金色的卷发在湿润的雾气与风中向后扬起,就像是麦花在烟雨中翻涌起的浪花。
她的教皇在边上微微叹息。
凯特·西斯头上的兜帽滑落, 露出少年的面孔与立在头顶的黑色毛茸茸猫耳与脸颊的胡须, 它有些无奈地让自己漂浮起来, 帮对方把吹乱的头发整理好,手掌放在对方的脸颊上。
“态度稍微认真一点啊, 维多利亚。”
三米多高的人偶还是太大只了, 足足一层楼的高度,让猫不得不采取这种方法。而维多利亚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猫, 用这辈子仿佛最后一次看到它的眼神看了许久,最后脸上飞起浓郁的笑容。
“嗯!”
她会认真地等待自己的退幕。
“西斯, 回去之后提醒‘我’, 这个人偶做得太高了,还需要继续改进。部分零件还用集成与缩小的余地。”
维多利亚把飞扬的头发别在自己耳后,用无比坦然的语气说道, 苹果绿色的眼睛中倒映出河水与雾气, 或许还有遥远天空上的云, 在比云更高的地方飞翔的鸽群。
“……”猫的双足落回地面上,宽松长袍下的黑色尾巴在地面上低落地摩挲几下。它知道, 对方今天大概是没有办法回去的了。
“好。”但它还是这么说。
于是女王很孩子气地笑起来, 真的很像是孩子:她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说法对于身边的人到底是多么残忍, 笑起来的样子灿烂到显得天真。
“谢谢你啦,西斯。”她说。
浓郁的雾气把他们几乎全部都包裹着, 泰晤士河两岸的人肯定没有办法看到他们在船头的样子。维多利亚女王重新转过身去,朝着周围环顾了一圈,微笑着拍了拍手。
于是这座船就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
船内部无人的交响乐团开始演奏起歌曲,钢琴自己发出“叮叮咚咚”流畅悦耳的声音,小提琴靠在凳子边自己拉了起来。
飞入其中的三只乌鸦彼此靠在一起,带着礼帽彼此鞠躬,然后共同演奏起了手风琴。
它们严丝合缝地与其他音乐配合,充满搭配得当的严谨,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就像是被打字机专门打印出来的成品。
空无一人的船上瞬间变得喧闹起来——与前两天不同,今天的泰坦尼克号拒绝了一切人的上船,在场的只有她和她的猫。
但伦敦东区今天来的人已经够多了。这些人把伦敦狭窄的巷子几乎都挤满了,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即将来到这里的维多利亚女王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到底有多么美丽。
过来见证第三天的太宰治他们于是理所应当地因为道路堵塞被堵在了路中间,在人群中成功沦为了进退不得的一份子。
江户川乱步扶着吊桥边的一根绳子围成的栏杆,突然抬起脑袋,翠绿色的眼睛望向远处影影绰绰的建筑,还有无处不在的雾。
“你们听到音乐声了吗?”他问。
太宰治双手插在口袋里,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是泰坦尼克号吧,钢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巴赫的赋格。”
听到声音的显然不只是他们几个。
船上的音乐传得很远,就算是几条巷子之外的人类也能够听到那从雾气深处荡漾出来的古典乐曲的响声。
那些手上还忙活着的家庭主妇,用沾满煤灰的手摸玩伴和兄弟姐妹脸颊的孩子,在工厂的巨大轰鸣声中工作的工人,酒馆里面红耳赤地争吵着的地痞与失业者,街头失魂落魄的流浪汉,还在兜售着报纸的儿童,地下诊所的医生与满脸死灰的病人……
还有从大街到船到桥到河边都无处不在的、专门为了欢迎维多利亚女王来到伦敦东区看他们的拥挤人群。
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伦敦东区所有人几乎在那一刻都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工作,有些恍惚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在狭小的房间里,莫妮握着自己哥哥的手,往窗外看了一眼,接着便垂眸面带微笑地哼起了歌,就像是童年时笨拙地学着母亲的曲调唱着摇篮曲。
在东伦敦花街附近最高的建筑上,向报社请了一天假期的柯林斯在听到这个声音后愣了愣,然后吹响了嘴边的竖笛。
在楼顶搭窝的鸽子纷纷在音乐声中飞起。它们飞翔在比雾气更为高远的地方,成群结队地朝着更上方飞去,就像是一场漫漫大雪——之所以只说“像”,是因为尽管伦敦总是下雨,但在柯林斯的记忆里,似乎还没有下过雪的时刻。
等到它们在傍晚飞回来的时候,每一片羽毛都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就像是沾上了还没有来得及消散的阳光。
威尔基·柯林斯有时会颇为自嘲地想,居住在这么高地方,他或许会是全伦敦每天都最近太阳的那个人。
有声音在他的耳边轻快地笑起来。
“你确实是最接近太阳的人。”对方用带着笑意的语气说,“而且白色的小鸽子也很可爱……它们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你。”
那个声音把自己称为柯林斯的幽灵,于是柯林斯就把它当成幽灵。至于它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危险,他是不在乎的。
音乐还在响着。柯林斯看着除了白色什么也显现不出来的下方,突然感受到一种无力的疲惫感,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晃晃脑袋,好像这样就能驱赶走寂静蔓延而出的触手。
他目光忧郁地看着下方,有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从这个地方坠落下去的念头。但最后,他只是把自己在写出不出一个字的情况下一根根泄愤般用力折断的钢笔一股脑地打包好,拎着袋子出了门。
“你今天不上班难道就是为了丢垃圾吗?亲爱的柯林斯?”对方问道,“今天可是有非常有趣的事情——啊,我真的迫不及待地想把和它有关的消息告诉给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你真的不想去见识一下吗?”
显而易见,对方相当高兴。
“别闹,幽灵。”
柯林斯用平淡到有些疲惫的语气说:“就像是以前那样,接下来你能够离开一会儿吗?我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哦。”那个声音遗憾地说,于是就这么真的消失了。
四周空荡荡的感觉变得更加深刻了。柯林斯感觉自己的手指条件反射般地颤抖了一下,但他的步伐依旧飘飘忽忽地走了出去。
已经彻底被生活压垮了的男人把垃圾丢在楼道上面,然后往下走了七层楼,来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房子阳台。
这栋高得可怕的楼中只有他住着,也许还能算上鸽子和幽灵。
柯林斯努力让自己的腰板看起来更直一点,试图让自己看上去高兴些,但他失败了。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打开年久失修的阳台窗户,看到了一个在空中危险摇晃的吊桥。
桥的另一端通入茫茫的云雾。
这座桥的位置很特殊,因为雾气的遮挡,在柯林斯的家那里看不到,在最底下也看不到。估计也只有这种被寂寞和自己折磨得要疯的人才会挨家挨户地打开空无一人的门,然后找到它。
柯林斯爬上窗户,站到这个似乎下一秒就能摇晃地把人摔下来的桥上,步伐平稳地朝着茫茫云中走去。
他身上的外套在风里烈烈地鼓动着,就像是一只伶仃的瘦鸟。
音乐还在响着,以神圣而又庄严的姿态一节节地朝着上方走去。
“不对。”
不声不响的费奥多尔第一个反应过来,皱着眉说道:“如果是巴赫的《赋格的艺术》,那从刚刚就不应该继续下去了才对。”
《赋格的艺术》作为这位音乐家音乐哲学与音乐生涯的集大成之作,只在巴赫的手中创造了一部分。最后的那支曲子一直到巴赫的死都没有完成。
“对音乐很敏锐哦,应该是贵族出身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声音在他的耳边突然出现,一如既往地猝不及防,而且笑盈盈的。可惜费奥多尔早就已经习惯对方的突然袭击了,还在思考这个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还有巴赫?”他自言自语道。
包含着人类心血、灵感、情感、理想的作品显而易见不止限于文学作品的范畴。雕塑与绘画艺术,音乐与舞蹈,建筑与戏剧……这些最终的成品都是“作品”的一份子。
巴赫的音乐自然也在其中。
“等等。”
涩泽龙彦转头,眼神逐渐变得微妙:“可巴赫是德国的吧?”
言下之意很清楚:你们不仅用自己国家人的名字,也不仅仅用自己亲戚国家美国人的名字,感情你们是真的什么都有啊?
对方的回答理直气壮,甚至带着几分恶意的俏皮:“嘻嘻,伦敦人民什么时候要脸了。而且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办法和赫尔墨斯艺术协会打成一片哦。”
边上听不到莫里亚蒂女士声音的弥尔顿也一脸正色地点了点头。
“脸面,良心?”他打了个哈欠,在肩头骨鸟的附和下说道,“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样荒诞的念头,以为我们的身上拥有这种奢侈品?”
用围巾把自己的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江户川乱步在边上立刻笑了起来,一点也不在乎身边大人的面子。
事实上,他的确对这些喜欢妥协的大人很不满意,虽然承认他们的正确,但他不喜欢这样的态度——侦探先生真的一点也不喜欢!
除了在面对中岛敦的时候,永远表现得自矜身份的涩泽龙彦不理解地看着他,最后跳到江户川乱步的肩上。
他感觉这些人类很离谱。
“所以为什么是赋格?”
太宰治走过积水的凹陷处,笑了一下后便对费奥多尔问道。
俄罗斯人知道对方问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让船上开始播放音乐的人。
“因为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艺术形式。它美妙在一种不动声色的改变,不同于卡农对着一个故事的重复叙事,赋格在给人完全相同的错觉时发生着悄悄的变化。只有最优秀的观众才能恍然发现它的变化。”
莫里亚蒂女士就像是在专门等着这个问题一样,太宰治一问就立刻眉飞色舞地回答道,声音微微扬起:“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吗——就像是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刚开始在时间的流逝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某个瞬间。”
“哦,原来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呀。”
原来雏鸟也要到迁徙的年纪了。
它们要飞过雾,飞过海,飞过风暴,飞过自己的家与神明的注视,去自由的土地上开始新的生活。
“很有道理。”费奥多尔说,“但你不觉得一点也不合适吗?”
巴赫的旋律像是一只面对镜子的衔尾之蛇,它咬住自己倒影的尾巴,把现实变成倒影,又把倒影变为现实。
像是在无休无止地重复,但它又在切切实实地上升,迷人的矛盾感让人想到永远没有尽头的彭罗斯阶梯。它规范、克制、精美,天生属于艺术的神圣殿堂,但偏偏不属于伦敦东区。
是的。这样严谨精美的旋律不适合这个除了自由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适合这些在被遗忘的角落里蓬勃生长的杂草,不适合这些开得东一茬西一茬乱七八糟的野花。
四周因为音乐短暂出神的人重新开始攀谈起来。他们搞不懂这种音乐到底在表达什么,对于古典音乐的欣赏,他们绝对不会比对酒馆正火的小调的欣赏更多。
而且很多人本来激动的神情也逐渐冷却,表现得没有之前那么热情了。他们似乎在听到这个听都听不懂的精美音乐后终于意识到了他们和女王之间巨大的差距。
那是他们这些在泥土里刨食的家伙连理解都理解不了的遥远距离。
莫里亚蒂女士笑了起来。祂看上去完全不在乎这件事情。
“这就是赋格。”
祂说:“作为一个自我为中心的家伙,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首曲子。我以为你一直都知道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我口口声声说在乎他们,但我其实不在乎他们怎么想的。”
“王是自私的,王座上的那个人注定独享所有的荣耀与永恒的重复。”
女王面带微笑地说,她转过身,苹果绿色的动人眼睛看向身后。
“借助调性不断的变化,音乐的作品得以无限地重复,直到它穷尽完了所有的变化,重新来到最初的开头。就这样,开头成为了结束,在不发生任何变化的同时,升华出现了。”
那一头金色的头发在她转身的那刻末尾扬起了细微的弧度,像是灿金色的光蝶组成的海洋翩然欲飞。
同样的还有她身上华丽的雪白裙摆。
“赫尔墨斯艺术协会……我之前一直都没有看到你们真实的面孔。乌鸦和心灵的视角多少都有点失真,需要向我介绍一下你们的名字吗?”
她微笑说道:“虽然取名这件事情一直都是西斯以神的名义在负责,但说不定有几个名字是我亲自在你们出生的时候挑选的哦。”
猫在她身边无奈地摇摇头。
“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女王陛下与教皇冕下。只要我知道你们身边存在的这些名字就足够了。”
来到泰坦尼克号的不速之客走到甲板上语气平淡地说道,抬眸对着四周一一地数过去: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里有巴赫、奥威尔、罗伯森……我很高兴他们此刻都能够见证到这一天,陛下。”
女王依旧微笑。
“还有坡,这些乌鸦是属于他的。其实我也很好奇柯南·道尔到底在不在你这里。”
他继续说道:“不过我觉得几天前冒出来的那个小侦探说不定更像他,他说他是爱伦·坡,他肯定没想到坡早就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柯南·道尔当然不在这里。我虽然叫做珍妮弗·莫里亚蒂,但可和那位作家先生没关系呢。”
头戴王冠,手拿权杖,身披华服的女王如是说,嘴微微张开,露出牙齿,似乎是在笑。
“它是完全属于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刻薄又尖锐,像是故意挑起人的火气:“和你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妈,怎么会有人给自己的女儿起这样的名字啊?我从小到大所有的同学在听到的时候都会用好笑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好烦的。
——哎呀,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很可爱吗?是纯净的白色精灵呢,就是和“詹姆斯”听起来稍微有点像嘛。
——切,信不信回头我就把姓氏改成“福尔摩斯”哦?或者随便改一个,反正这个名字听上去真的太奇怪了。
——小珍妮弗才舍不得改名字呢,这可是我和你爸爸的名字哦。对不对,西斯?
——喵呜~
珍妮弗,来自于凯尔特语中的“吉尔维纳”,意思是白色的小精灵。
这个名字适合一个有着强烈的个性,爱憎分明,过分相信自己,不相信他人的建议,充满支配他人念头的人。
真是预言般的话呢,妈妈。
女王举起权杖,面带微笑地想。
第102章 这座城市的……王
对方挑了下眉, 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语气感到愤怒,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可你现在叫做维多利亚,陛下。”
“你说得对。”女王用一种“我完全赢了”的语气说道, “可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自找的。”
凯特·西斯的耳朵忍不住抽动了一下,有些接受不了地眯起绿色的眼睛。
这种话到底是怎么做到说得那么骄傲的啊!
对面的人也明显被这句话的语气给整得欲言又止, 深吸了一口气, 用仿佛在确认什么的语气问道:“所以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我对你们的脸不熟, 亲爱的。”
女王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懒洋洋地说道:“但如果我触碰一下你的心绪, 每一个人独特的灵魂波动能让我瞬间认出来你是我认识的哪个小家伙。可如果只看这幅皮囊的话, 很不幸,我想我只认识你们这里的小弥尔顿。”
“但他看样子今天并不会出现在这里——伦敦的道路果然太拥挤了, 明明几十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总有一天我要和这座城市在谈判桌上聊聊到底什么是城市道路规划。”
女王轻快的俏皮话——至少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是俏皮话——显然并不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口味, 他皱了下眉, 但竟然很有耐心地与维多利亚女王顺着这个话题聊了起来。
“伦敦的危楼也太多了,连年的雾气把建筑的内部结构腐蚀得乱七八糟。而且东区的建筑其杂乱无章与不符合建筑力学的程度,让我怀疑还没有倒塌成一个垃圾场是神秘术的功劳。”
“哦?这是来自市民的反馈意见吗?我会认真地纳入考虑之中的。”
女王两只手放在权杖上, 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过我和伦敦的研讨会议可能要等几个月才能正式开始。如果到时候你想出席的话……”
“我会带上你的‘作品’一起去参加的。”
她稍一沉吟, 认真地这么说:“所以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或者说我可以稍微感知一下你到底是谁吗?”
可以看得出来, 陛下的态度真的非常诚恳,而且非常礼貌。
然而对方态度十分坚定地拒绝了。这种话听起来就像是“我一定会带着你的尸体去参加会议”一样,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真可惜。”
女王眨了眨眼睛, 从高处泰然自若地俯视着面前的人, 声音一点也听不出不愉快的地方,甚至充满了兴味:“如果你告诉我名字, 我还很想跟你打个招呼,然后喝上一杯茶呢。不过让我猜猜吧,既然对建筑这么感兴趣——麦金托什?奇普菲尔德?波森?或者我们的角度更开阔一点,多雷或者哈代?”*
西斯打量着面前那个人类的表情,并不意外地捕捉到了他短短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很显然,维多利亚这一通胡乱的猜测并没有对。
“我明白了。”
女王也很显然发现了这一点:“看来你和我聊天大概和建筑方面的兴趣没关系。”
“所以是拖延时间?别急,我留给你充分的拖延时间的机会。”
她微笑着说道:“这种做法的确是合理的,毕竟你们永远无法在不征求我同意的情况下杀了我,而且站在这里的也不是真正的‘维多利亚’。”
神明把这些人交给了“维多利亚”之后,她就相当于成为了这些人类的所有人,他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她的。
如果她愿意的话,伦敦的这些人永远都无法伤害她,甚至诞生不了这样的念头。因为就连思想在理论上也属于她可以随意摆弄的私有物。
“所以这是一场谈判。”
男人扶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我们负责在谈判桌摆出能够说服你去死的筹码,而你判断这是否值得你选择死亡……很荒谬,也很适合这座城市。”
女王笑了。
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的谈判。如果在这里站着的是一个把自己的生命视作大过一切的存在,那么这个人就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但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成为伦敦城的王。这座城市本来就是
她微笑着又拍了拍手,泰坦尼克号上面的光华在音乐中一阵波动,旁边出现了一个椅子和茶桌,只是没有下午茶。
“你也需要一个座位吗,西斯?”她问。
猫抬起头看着她,从她平淡的目光与柔和的语气中突兀地感受到了一种陌生。
和他当初遇到的那个活泼又有点任性的普通女孩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就算是她们来自于同样的一段记忆也一样。
她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市中生活的人们真正的王,拥有着作为王的气度与骄傲。不管这是否好坏,她都离过去的自己迈出了一大步。
“不。”它说,“这个位置应该留给你们。”
猫深深地叹了口气,本来今天试图让自己变得愉快起来的努力在这一刻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去看看别的人吧。”
凯特·西斯并不想承认自己虽然活了不知道第几个千年,但仍然是一只念旧的猫。
女王目送着黑猫从兜帽里钻出来,踩着泰晤士河的河水离开,彬彬有礼地邀请对方来到座位上,自己依旧靠着船的栏杆,低头看着对方。
对方也很坦然地拉开椅子,坐在位置上,也一点不在乎维多利亚知道了他的目的。
“我知道我们无法在战斗中杀死你,即使你从来都不会杀人。”他说道,“弥尔顿已经杀了你许多次了,但你依旧在这里。”
“他真让人讨厌,但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伤害他。”
女王忧愁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人性化的生动表情:“就像是玩游戏时发现对面的BOSS没有血条一样,要不是我是可以无限读档的玩家,肯定就要弃游了。”
她的脸上没有怀念或者内疚的情感,只有一片毫不在意的坦然与单纯的苦恼。虽然表情生动又鲜明,但给人的感觉漠然得就像是伦敦城外看不到尽头的大海。
“弥尔顿如果知道你是这么想的话,他大概会很高兴。”
“嗯?”
“这样他下次杀你的时候就可以没有那么大的负罪感了。”
“他?”维多利亚女王睁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样,一边咳嗽着一边笑了起来,身子靠在栏杆上,笑完后摇了摇头。
“那倒是很值得期待。”
对方定定地看了她几秒。
“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他说道,“我们为了今天已经准备了很久,陛下。我们一直觉我们比您更加了解您自身,但现在这个回答让我有点不确定了。”
“那请说吧。”女王好整以暇地歪了下头,手指关节轻轻地敲击栏杆,语气慵懒地说道,似乎正在思考着对方到底将在谈判桌上摆出什么样的筹码,“你们了解我什么,我一直很好奇。”
“第一历史二十五年,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前身,宇宙结社成立一年。维多利亚女王正式宣布了需要为接下来的伦敦城发展进行先一步的规划,开始准备进行大面积的更新和改.革。”
“第一历史三十四年,第一起针对作品的盗窃案正式发起。宇宙结社的社长意识到这件事情,并且和社员展开了调查,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了您的身上。”
“第一历史三十五年,您默许了将东区和西提地区作为贫民窟与接下来贫民窟扩张的区域,并且向大众隐瞒了大海的危险与污染,在伦敦东区推广开食鱼令。”
“所以食鱼令为什么推广?那片海域和海域中的鱼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太宰治听着弥尔顿悠悠地说着这座城市中过去发生的某些细节,想到各个城区的不同规则,于是好奇地询问道。
“能让人更快长大,更快成年,更快在雾气与工业污染中畸变,更容易衰老与死亡。死后的尸体还能作为相当不错的神秘学材料。”
弥尔顿扭过头,用很难辨认是反话还是真心的语气微笑着说道:“放心,很温和,她不会采取太过具有伤害性的手段。”
江户川乱步看了过去,翠绿色的眼睛中满眼都是怀疑:你确定这叫做很温和?
倒是费奥多尔点了点头:听上去确实挺温和的,一般贫民窟的人也活不到寿终正寝的年纪,对普通人的一生影响也不大。
那种伦敦东区人民狂热的潮流褪去后,他们现在也不用和别人挤了,走在横跨水面的复杂桥道上时甚至有充足的空间放一个鱼篓,蹲在上面老神在在地钓鱼。
“然后我想想……接下来的事情就差不多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了,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一群人生活得越来越好,一群人生活得越来越糟糕,一群本来以为自己自由的人发现自己在被彻头彻尾地剥削,于是愤怒离场。”
弥尔顿眯着眼睛,回忆着发生在几十年前的老故事,含糊不清地说道:“就是后来的故事证明了一件事:当他们走后,这个世界好像朝深渊滑落得更加理直气壮了。”
说话含糊不清的原因是他正在吃糖,还送给了江户川乱步一颗,于是太宰治试图控制侦探饮食的行动正式宣告大失败。
“我很不理解的一件事情在于,她明明能够做到更好,她明明可以不采取这种手段,她明明是一个喜欢晒太阳、喜欢孩子和所有人的人。可她偏偏选择了自己绝对不会喜欢的道路来达成自己的目标。”
七十四岁的老年人往自己的嘴里丢了一颗桔子味的水果软糖,眯着眼睛看伦敦上方的雾气,喃喃道:“我还记得小时候看到她的时候……”
那位白衣的女王陛下不像是一位王,更像是一个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的女孩,经常在投影里做出拥抱的姿势,想要抱住朝她扑过来的孩子,苹果绿色的眼睛弯成一个动人的弧线。
费奥多尔听不到自己耳边声音对这句话的反应,也许是对方不想回答,也许对方只是单纯地没有在关注他。
“为什么你们觉得她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太宰治突然问道,鸢色的眼睛再看过去的时候似乎多出了几分锐利的色彩,“你们似乎对维多利亚一直都很有信心。”
“因为她是伦敦的王,她拥有伦敦的一切。她没有必要收割走一个人用毕生心血凝聚成的作品,没有必要让自己的子民作为上一段历史的影子活下去,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城市从朝气蓬勃的样子变成一座压抑的雾中城。”
涩泽龙彦轻飘飘地回答了太宰治的话,舔了舔自己身上湿漉漉垂落的毛发,然后说道:“但有没有可能,她并不是这座城市的王?”
“你们都觉得是神让她管理这座城市,那为什么她却无法改变伦敦城本身的哪怕一个规则,只能通过立法来绕空子?”
“维多利亚”拥有的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她仍然对许多事情都感觉到无能为力。
她没有办法带着这里的人走出伦敦,她没有办法对抗这个越来越危险和诡异的世界,她在戴上沉重的冠冕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她当初就是一个普通人。
费奥多尔默默地这么想到。
他想到“莫里亚蒂”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的叽叽喳喳,还有小女孩一样“陪我玩陪我玩”的幼稚语气,以及把烟花当做惊喜时那样快活又天真的模样。
“不,维多利亚就是伦敦的王。”
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
一只像人一样双足站立的黑猫从雾气中走出来,它的胸口有一撮白毛,隐隐约约可以发现是王冠的形状,粗粗的尾巴在身后伸展着。
那对绿色的眼睛在雾气里隐隐约约地散射着光芒,注视着面前的人类。
“至少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有必要成为伦敦的王。”猫国的国王这么说道,走到他们的面前,目光落到红眼睛的白猫身上。
“但她真的是吗?”
太宰治有些不依不饶地问道。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猫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类,语气依旧平缓温和,就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话:“就像她说的那样,这都是她自找的。她为此感到十分甚至一万分的骄傲。”
当所有的“罪行”都被说完后,男人叹了一口气,似乎也没有想到把这些说完会这么漫长。漫长到泰坦尼克号已经进入了东区的中部,朝着大海固执地航行而去。
“亲爱的陛下。”他鞠了一个躬,然后退后了几步,用礼貌的语气说道,“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我知道,亲爱的。”
女王温柔地注视着他:“当我想要对神明的所有物下手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一切了。亲爱的,相信我,我的疯狂绝对不比任何一个人类,包括你要少。”
当她想要对当初神从她手中拿走的伦敦下手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切了。或者更早一点,当她答应了那个约定时就知道了。
“你觉得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
猫当时用这个问题问过还没有成为女王的莫里亚蒂女士。
“贪婪,愚笨,疯狂,自以为是——哦,很抱歉,我不应该对你抱怨,但我真的能说出他们太多太多的缺点了。”
“但……”
“因为我也是人。”
还未成为王的少女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她蹲下身摸了摸自己的猫。他们的目光相对,都能看到彼此那漂亮的绿眼睛中翻涌的情绪:
“我同样贪婪,愚笨,疯狂,自以为是。所以请不要原谅我,西斯。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彻头彻尾的。”
在说完这句话后,她毫不犹豫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像是生怕慢了一秒自己就会从这种热血上头的状态退出。
她把自己的头颅倚靠在枷锁上,闭上眼睛,等待着缀满宝石的王冠——那铡刀般闪亮而又沉重的东西落到自己的头顶。
就像是等待着自己未来注定被鲜血淋满一身的命运。
第103章 伦敦的太阳从哪里升起
今天伦敦的乌鸦都没有起飞到五十英尺以上的空中。
它们在距离伦敦的水平面五十英尺以内的地方焦虑地拍打着翅膀, 啄着墙或者窗户,不断地蹦跳着发出嘶哑的鸣叫,就像是一件不详之事即将到来的预兆。
就算是人们拿出家里的食物招待它们, 它们的行动也没有什么改变。
维多利亚主动切断了和这群漆黑飞鸟在思维上的感应。
它们慌乱急躁地交流着,最后乌压压一大片地飞走。
就连被俘虏在侦探公司办公地点的乌鸦在没有什么隔音效果的墙壁里面,都听到了自己同类们成群结队的声音。
“嘎嘎嘎!”它着急地拍着翅膀, 大嗓门地喊道, 想要它们把门撞开放自己出去。而且它也很好奇自己的同类为什么这么急躁。
“嘎。”有乌鸦发现自己的同类被困住了, 停了下来,喊着别的乌鸦在周围徘徊起来。
但没有乌鸦愿意撞在门上, 这些鸟都非常聪明, 而且很清楚撞在门上到底有多疼:就算它们的内部是金属做的也一样。
里面的乌鸦发现了它们一个个的小心思,气得伸长脖子“嘎嘎”了几声, 然后便隔空用乌鸦的语言互相交流起来。
很快,它们就都弄清楚彼此不同寻常的情况了:里面那一只是不慎被偷袭抓起来变成了“宠物”, 外面那一群是因为突然找不到了和它们交流的温柔信号。
“嘎……”
“嘎!”
双方都觉得彼此倒霉极了。
最后, 外面的乌鸦嘎嘎地讨论了一番,答应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办法把门打开,或者找一个开锁工具试着开门。
于是它们重新飞起来, 在这片区域里低低地围绕着雾气徘徊, 最后发现这里竟然有一家没有把窗户关紧。
那家的门口放着一小盆开得很细小的白花, 有微弱的光线透出来。
因为东区的民风淳朴,所以房子各个入口大多锁得很死, 这样的情况相当难得。乌鸦们飞下来看着里面的场景, 发现里面有一张躺着骷髅一样人类的床。
“嘎。”好像见过。
“嘎!”是女王很关心的人类!
其实女王没有说过自己很关心, 她只是有时会让这些乌鸦飞到这里,好让她通过它们连颜色都区分不清的电子眼睛看上一眼。不过后来她就连看都不看了, 有的时候还会故意避开来。
但在乌鸦的世界观里,女王应该还是关心这个人类的。
它们落在树上伸着脖子看,又扑棱棱地绕到另一头,落在走廊上面盯这个房间:房间的门口站着两个不同颜色的人类。红衣服的人类站在门口,和带着很多东西的白衣服人类说着什么。
这些乌鸦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同类的惨样,转而讨论起了要不要告诉女王这件事情。
但女王把联系主动切断了,没有乌鸦敢去主动打扰她。
最后白衣服人类从自己携带着的一大堆东西中拿出一袋物品送给了对方,走之前还笑了笑。红衣服人类看着她走开,然后抱着袋子重新走进去。
乌鸦们挤在一起,你推推我,我推推你。
“嘎。”那是什么?
“嘎嘎。”不知道。
于是它们继续推了推彼此,都一股脑儿地朝着中间挤去,想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然后一只乌鸦就被挤掉了下去,在匆匆忙忙飞起来的时候晕头转向地撞到了墙,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红衣服人类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袋子因为手上的动作微微倾斜,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上面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在地面上闷闷地跳了两下。
那是一个半红半青的、光滑而又小巧的圆形水果,上面还有着微微的水迹。
红衣服人类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蹲下身把这个水果捡起来,放到鼻子边嗅了嗅,然后放回袋子里面,回到了房子中。
乌鸦们目送着她消失,再一次嘎嘎地互相讨论起来。
它们都不认识那个水果到底是什么。
吵了半天,最后这些鸟像是终于累了,乌拉拉地从这个树枝上面飞走,给自己的倒霉同类敷衍地传了几句话,告诉对方安心等着,然后就离开了这片区域。
“嘎嘎!”“嘎!”
只有被关住的乌鸦还在骂骂咧咧地叫着。
乌鸦群依旧一边发出巨大的噪音,一边拍打翅膀飞着,直到它们听到另一群鸟的翅膀拍打声音,比它们更加柔和与轻盈。
在红外视线下,可以看到那是一群比它们小得多的鸟。它们低头看向乌鸦,柔和地发出“咕咕”声,然后重新朝着上空飞过去,生命的特征就这样消失在具有强干扰性的雾气中。
只是一眼,乌鸦们就辨认出来对方并不是自己这样的机械造物,而是真正的生命。
但它们很漂亮……
乌鸦们拍拍翅膀,也跟着飞走,没有再想这些鸟的事情。
黑猫坐在街边,很没有形象地抱着象征着教皇权柄的权杖,身后粗粗的蓬松尾巴晃来晃去,抬头看着到处乱飞的黑鸟。
它的身边坐着另外一堆人类和猫。
“所以你是怎么当上教皇的?”涩泽龙彦很感兴趣地问道。
“当然是被神选中的倒霉鬼。”
凯特·西斯转过头,把怀里的权杖拿到涩泽龙彦面前晃了晃:“你要么?”
涩泽龙彦竖起耳朵,警觉地看着面前的这根权杖,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退后一步。
“这是星辰金……”它说。
“第零历史中的海尔蒙特认为这种金属来自于天上的某些存在,炼金术师让天上的金属降落到地面,也有一些物质被吸引到天空上,以此达成交换的协议。”
涩泽龙彦平静地说出了这种金属的来历,盯着面前的黑猫:“它是怎么来的?”
“就像是你所说的那样,能够赐予它的只有天上的存在。”
西斯看着自己面前的权杖,猫脸露出一个和人类脸上出现的笑容极为相似的表情,让它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只猫。
“所以这不是很明显了吗?”
神明赐予教皇的凭证吗?
但……
“完全没有这么简单吧?”江户川乱步突然开口道,他完全没有看向黑猫,而是自顾自地讲述起了自己的思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来找我们了。”
“星辰金能够欺骗感官,你可以说谎。所以我不会把我看到和听到的具体内容纳入构成逻辑基础的证据链条中,但有一点是可以毫无疑问确定的,那就是你表现得并不是很在乎这个教皇的身份,更在意的是维多利亚。”
“你甚至不在乎神本身。”
黑猫抬起眼眸。
“相当经典的叙述性诡计。”
江户川乱步突然笑了:“一般来讲,伦敦的过去是被献祭给了神明,然而现在却是被女王和教会管辖。那么很容易得出结论,女王是神命令管理祂的城市的,教会是监督者。”
他想起之前太宰治说的话,想到西斯所给出的回答。
维多利亚女王也有她力不能及的地方……
“但事实上,维多利亚女王并非一个得到了神明赐予的城市管理权的使者,你也并非是神的信徒。这座城市或许依旧是神的,但这里的人类已经与神无关了,对吗?”
太宰治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看到江户川乱步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费奥多尔看了眼太宰治,似乎在提示他别高兴得那么快。
弥尔顿看着面前这只打交道不知道多少年的黑猫,看到它平静如湖水的苹果绿色眼睛。
“城市的归于神,人类的归于王。”
西斯轻声开口道。
“这是第一个约。”
后续的故事都是这句话延伸的残酷厮杀与挣扎。城市与人类在这后续的几十年后,不得不互相依赖,但又彼此对抗和伤害。
“但她想要成为伦敦的王。”
弥尔顿突然开口道,他呼出一口气,但没有很惊讶。
或许这一点他也曾经猜过——肯定有某个可怕的东西在女王的面前,这才让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样一条最残酷的道路,用自损八百的方式坚决地撞了上去。
但在得到确切的答案后,他却没有感到更加轻松,只是疲惫。
“因为人类只有征服了城市,他们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否则你以为你们能够先一步征服这片无垠无际的大海吗?”
城市现在也成为人类需要征服的东西了。
就像是希腊神话的想象那样,人造的事物反而获得了自己的思想,为灾难的到来添砖加瓦。
“其实我更好奇的是另外一点,毕竟你本来应该是没有理由来这里找我们的,而你来到这里的动机——”
江户川乱步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下,有点像要去看边上太宰治和费奥多尔的表情。
他并不了解这只猫内心的想法。江户川乱步并非是太宰治或者费奥多尔那样擅长看穿一个生物内心所思所想的高手,只是能够把细节联系起来进行推定而已。
太宰治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在笑。费奥多尔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涩泽龙彦转过身,毛茸茸的尾巴似有若无地在江户川乱步的尾巴上面轻轻一点。
于是江户川乱步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要找个人聊天。”他说。
涩泽龙彦默默地把尾巴收回来,压在了自己的身下。太宰治和费奥多尔在弥尔顿忍笑的目光下同时偏过了头。
嗯……这个回答,也不能算错,就是说出来的时候有些微妙,明明能换成一个更好的说法。
江户川乱步想着自己这几天经历的事情。
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在这座城市中认识过一些人。有很多时候他都想要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和别人说,但又似乎谁都不好说出口。
有时他都想要和门口的那盆植物说话去了:说说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与不解,说说自己认为的正确是什么样的,说说自己想要解决世界上所有案子的梦想。
如果说,破案以前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有趣的智力挑战与游戏,一种对他父亲的追逐,一种想要做得比家长更好的孩子气的好胜与胜负欲。
那么现在,他的梦想比之前更多了一份……并不属于孩子的理由。至少江户川乱步觉得,这个理由并不会让他父亲在听了后笑起来,用手摸摸他的脑袋。
真可惜,明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他找不到一个人说出来。
“所以你来找我们,因为我们同样可以坐下来和你聊聊和维多利亚的事情。而且我们不会把这些事情随便传出去。”
江户川乱步越说越顺畅,绿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黑猫:“而且你聊的东西大概不是能和维多利亚讲的。是关心或者抱怨吗?”
“……是抱怨吧,大概。”
费奥多尔再次敲了敲到现在还没有回音的那位“莫里亚蒂女士”,最后才听到对方一声有些遥远的叹息声。
“西斯一定觉得全神贯注地应对一件事情的时候,以现在的情况肯定分不开别的注意力。”
她说,然后自己都笑了:“不过确实,这样还挺难的。”
“你要听吗?”费奥多尔在心里问道。
“不,不听。”她说,语气出乎预料的坚定,“我连那群小家伙的计划都不打算听,更别说这个了。顺便一提,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我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没说。”
“我之所以链接到你,还是因为你的意识里有份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知识。”
莫里亚蒂女士似乎眨了眨眼睛,很俏皮地笑了起来:“不告而取是偷窃,我就光明正大地告诉你这件事情后再复制一份喽。”
知识?
费奥多尔几乎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对方说的是在第一个任务中,那只独角鲸模样的人工智能传递给自己的东西。
一个科技极端发达的文明的馈赠与财富。
莫里亚蒂女士有些坏的笑声响了几秒,就悄然地隐匿了。只有费奥多尔酒红色的眼睛中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
强人工智能,还有莫里亚蒂,这两个词汇现在正式碰撞到了一起。
现在一想,创造强人工智能的最后一条壁垒也在自己的参与下被抹去了。
科技达不到的地方,这里极度发展的神秘学完全可以进行替代。至于构成强人工智能复杂演算方式的核心,需要进行数据上传的灵魂……
“你们知道维多利亚真正的住处在哪里吗。”
黑猫坐在街边,没有叹气,只是看着远处的雾气,平静地说道:“她在海德公园。”
“真正的太阳升起的地方。”
第104章 伊甸园与失乐园
伦敦的太阳并非是人们常见的那个太阳, 那个从东方升起的浩瀚而又充满热量的事物,宇宙中光辉灿烂、岁月漫长的天体。
它要更加年轻,更加渺小, 也更加靠近这座城市。甚至可以说,它并非是从东边升起的。
它来自海德公园的大树上,那里的树叶坚硬璀璨如同琉璃, 七彩的光华在上面闪耀和流淌, 它是其中一面镜子中折射出的光芒。
“知道放大镜吗?”
黑猫把自己的兜帽戴回头上, 抬头看着西边的方向,用一种什么都打算一口气说出来的态度说道:“以前的孩子经常会用这种东西来让阳光聚集在一个焦点上, 以此来点燃一片树叶, 一张纸,或者一只蚂蚁。”
“‘太阳’就是这样一个焦点。”
“那也得有足够的光源才能够做到。”
涩泽龙彦说道。但它那天站在树上并没有看到夜晚和雾气中有任何光芒泄露出来。
白猫是见过那天的太阳的, 它升起来的时候就像是真正的太阳那样不可直视,看久了会在视野中留下一个紫色的光斑——那是感光细胞在强烈光刺激下暂时罢工的表现。
“那棵树冠的中心是燃烧着的……只不过那里的位置太高了, 而且周围有厚厚的树叶与雾气, 平时根本看不见。更何况星辰金本身就有蒙蔽感官的能力。”
弥尔顿在这个时候开口说道。他看了一眼涩泽龙彦,微微挑眉:“你去过那里?”
涩泽龙彦懒懒地“喵”了声,朝着黑猫凯西的方向看了过去。
“我拦住了他。”
没有国王架子的国王说道, 绿色的猫眼睛在弥尔顿的身上停留了一下, 似乎笑了起来:“你猜对了, 你当时离她真的很近,近到她能够清晰地看到你。”
她其实很高兴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我把整个伦敦都翻了一遍……”
弥尔顿对此只是把手放在了腰上的佩剑上, 目光看向大树的方向, 语气平淡地回答:“如果再找不到她的话, 我就要考虑去泰晤士河的河底找人了。”
黑猫笑了起来。
它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继续说道:
“之所以每年都能在女王生日的时候能够看到太阳的光照, 并非是什么神明的眷顾和恩典,只是因为在海德公园的那棵树上,每年她都会举起自己的权杖。”
“她让周围沸腾的火光通过宝石、通过那棵树璀璨的树叶折射出去,烧穿伦敦的雾气,在天空上定格出一个太阳。”
太阳啊……
太宰治微微眯起眼睛,只不过他看向的并不是那棵树的方向,而是东方。
他还记得在海德公园,看到天空中那团炽热光线的那一刻,浓雾尽数消散,只剩下无数闪亮的金色的璀璨之物在大地之上滚动,整座城市熠熠生辉。
海德公园上方琉璃般的叶片如同在透明的天空中剧烈地燃烧着,泰晤士河的河水如耀眼的金沙,灿烂到轮廓都看不清的地步。整座灰白黑的伦敦好像一下子从冬眠中苏醒,在荒芜中盛开出一座带有玫瑰忧郁甜香的花园。
——这种堪称壮丽的奇观,原来是被举起来的一面镜子吗?
太宰治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女人在自己的王座上高高地举起一面镜子的场景。
她周围带着滚烫温度的光线烧穿了浓郁的雾气,太阳落在她闪耀的苹果绿色眼睛里,好像把那对眼睛也燃烧得明亮如琉璃。
估计也只有这样疯狂的时代,才能诞生出这样充满疯狂感与浪漫感的举动了。
费奥多尔偏了一下脑袋。
他没有什么感慨的想法,只是突然想到了那位莫里亚蒂女士说的话。
她说:“我想要看看你们。”
这句话大概和“我想要你们陪我玩”一样,都是真的吧。她带着他们来到海德公园,应该的确是为了看看自己城市的这几个外来者。
“为什么她每年都要做这样一件事情?”
费奥多尔沉默了一会儿,问了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弥尔顿打了个哈欠。
“如果非要说这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每到八月份的时候,人们就会变得开心和充满期待吧。”他说。
女王的生日成为了人们活下去的一个奇怪的盼头。似乎一考虑到这样的日子里一年还能有一天看到太阳,感受到温暖热乎的光照,那么生活好像也变得没有那么无法忍受。
这个活了七十多年的老伦敦人微微眯起自己的眼睛,似乎想到了过去他还在东区开花店的日子:“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人们总是需要一个节日的。”
一个能够暂时摆脱平凡的生活,让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短暂沐浴到温暖的阳光,能够光明正大有所理由地笑起来的节日。
每年到这个时候之前,有许许多多看起来并不富有的人都会来到花店里,花自己攒的钱买上一盆最廉价的植物。或者去别的店里面买上自己舍不得穿的衣服,或者平时吃不到的食物。
然后他们就会早早地打开窗户,以老伦敦人的郑重与骄傲穿上新的衣服走出门,带着自己的植物,在温暖的太阳光下以近乎庄严的态度享受自己的早餐。
明明都是一群连丧葬费都付不出,不得不加入丧葬互助协会这样的组织才能勉强生活下去的人,但此刻扣扣搜搜也要给自己花点钱。
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花了钱,才能证明自己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动物,而是有一点奇怪的尊严的人类。
“这么一看,她人似乎还……挺不错的?”
江户川乱步嚼了嚼口中的糖果,表情有些古怪地说道。
他其实对维多利亚女王没有什么好印象,真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对方的决定让自己认识的人生活直线来到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境遇。
但现在,他想起自己看到过的伦敦人在等待太阳时那种翘首以盼的样子,又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对方似乎也不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人。
然而周围的人看上去对这种矛盾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黑猫说,“当你觉得她残忍的时候,总能发现她似乎还有温柔的一面。但那些残忍的事情她偏偏每个都能毫不犹豫地做出来。”
费奥多尔点了点头。
他是一直觉得对方这样的态度很奇特。
她在很多时刻都表现得足够冷漠,不在乎别人的梦想,不在乎别人成为她计划的牺牲品,不在乎那些被时代碾压而过的人的命运。
但你又不能说她真的不在乎这些时代重压下渺小如尘埃的人。
她不会为这些人哭泣,但她真的会蹲下身看这些人挣扎的样子,然后给那些人偷偷塞上一两块不能救命、但确实闪闪发亮的糖果。
哪怕上一刻她刚刚拿走了他们比糖果重要一百万倍的东西,可她此刻的行为却也同样真诚到难以言说的地步。
是同情吗?是怜悯吗?是内疚吗?
费奥多尔想了想,觉得这几种应该都不是。
她大概只是单纯地觉得,因为这是伦敦的居民想要的东西,而她刚好给得起,于是就把这个节日送给了他们——只是这样而已。
就和她想要人陪自己玩上一场、想要看看他们,想要找一个理由放一回烟花一样。
黑猫安安静静地看着天空,好像在天空上面藏着什么遥远而又美丽的东西。它的心中似乎藏了很多让猫感到忧郁的东西,让它想要把内心的情绪和人说出来。
所有的智慧生物似乎都有一种让别的生命感受到自己感情的奢望。
“陛下,维多利亚……你们知道吗?这个名字其实属于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人。她们有的已经死了,有的现在还只是一个记忆备份。”
它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用有些不自然的语气说出了自己对维多利亚女王的称呼,这么说道。
在说出这句话后,凯西像是卸下了一个巨大的重担,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语气好像都轻松了一点:“这就是她留下的后手。每当一个维多利亚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后,她就会把这个身躯让给那些新的记忆备份操控。”
“我已经看着她最终因为崩溃和疲惫而自杀很多次了……其中有平静地走向死亡的,也有活了太久以至于不想死去的,有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的,还有一直表现得很开心,但离开得突如其来、悄无声息的。”
凯西动了动胡子,用一对很难分辨出悲哀的绿色眼睛看着雾气,平时带着沉重感的声音却显示出一种超乎想象的平淡。
或许这只猫都已经习惯了对方扭曲而又痛苦的“存续”下来的方式。
“我想,她应该也累了。”
太宰治停顿了一下,发现了这句话里面隐藏的信息:“已经很多次了吗?但她明明从来都没有被这个城市的人杀死过……”
黑猫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她就是一个笨蛋,混蛋,傻瓜。”这只猫恶狠狠地骂道,但听不出有多少骂的心思。
然后它站起身子,猫爪握住了自己身边的权杖,一步一步地拄着这根璀璨的权杖离开,发出杖底撞击地面的沉闷声音。
“想要知道的话,可以自己去看看。”
它的声音轻轻的:“很高兴你们可以听我这只老猫说话。”
“她说,等到这座城市的人都能离开她的庇护,也不再依赖这个城市的时候,她的游戏就正式宣告通关,可以闭上眼睛了。我一直想要等待到这样的一天,人类。”
凯特·西斯走了,就像是它到来的时候那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是一只安静的幽灵。它的存在让人想到神话传说中的老黑猫,以及在火炉边那对沉默而又智慧的猫儿眼睛。
涩泽龙彦的猫耳朵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能够察觉出来,对方确实老了。
凯特·西斯是一种古老的猫妖精。但就算是妖精,它们也有着自己的年龄极限,没有办法永远地存在下去。
“或许除了过来找个人聊天,它也是想要你们完成维多利亚的梦想。”
白猫看向弥尔顿,翻译道:“它大概是想要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爱的人类送走,再安心地闭上眼睛。”
弥尔顿按了按自己的脖子,弯下身来看这只红眼睛白猫,眼神无奈:“喂喂,你还不用急着把你们排除出这个范围啊。”
“我们只是侦探哦,弥尔顿先生。”
费奥多尔收敛自己的思绪,主动弯腰把猫抱走,酒红色的眼睛弯起,微笑道:“不像是你们这样,和维多利亚女王的关系复杂到无法言说的地步。”
“哪有什么复杂的,这种事情在第零历史里都不知道表演过多少次了。”
弥尔顿语气轻松地说道,两只手揣进兜里,朝着他们所在的小巷子路口朝外看去,突然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哦呀,是鸽子呢。”他说。
成群结队的鸽子飞下来。
就像是雪一样。
或者一曲调子甜美圆润的萨克斯,或者成群结队会飞翔的信纸,它们飞翔的弧度微微地在乳白色的雾气中进行了一个圆融的勾勒,然后就斜斜地没入了建筑的间隙中。
伦敦几乎看不到这些鸟。
——除非你来到了足够高的地方。
在伦敦,白鸽几乎从来不会落到伦敦大海与陆地交接的地方。它们只在白雾的上方自由自在地舒展着翅膀飞翔,在真正有太阳照耀的地方张开它们动人的雪白羽毛。
这座城市更常见到的是无处不在的乌鸦。
似乎有很多的人都在看着这种从来没有见过的鸟,看着它们像是拥有颜色的风那样在建筑间流动,变换着鸟群的形状。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瞬间响起,带着惊奇或者吸气的声音,还有兴奋或者粗俗的叫嚷声
“这几年我只在海德公园的那棵树上面看到过鸽子。那棵树实在是太高了,所以鸽子会到那个地方歇歇脚,然后继续飞。我还是很喜欢这些雪白的小鸟的。”
弥尔顿摸了下下巴,对自己肩膀上的骨鸟与蛇怪饶有兴趣地说道:“对吧,你们两个应该也很喜欢吧?”
“好像它们带了些东西。”
江户川乱步皱着眉说道。
他拽了一下自己的眼镜腿,仔细地朝着那群视野中并不大的白鸟看过去,本能告诉他这么多的鸟反常的举动在这个时候显得相当可疑,但他暂时还没有想到这到底代表着什么。
太宰治眉毛同样皱起。
他向弥尔顿问道:“你们是杀不死维多利亚女王的,所以协会能做的事情就是和对方谈判,对吗?因为你们想要用泰坦尼克号带走的伦敦人都是维多利亚的私有财产,必须要得到对方的同意才能离开。”
“不仅如此。”
弥尔顿收回目光,轻声说道:“协会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但我们都想要女王把过去那些人最后的‘遗物’还回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想做到更多……”
“那我大概猜到是什么了。”
太宰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道:“政治的博弈,赢的人并不一定是更优秀的那一个。”
俄罗斯人轻声说道:“而是更不择手段的那个人。”
江户川乱步转过头看着他们两个,然后睁大眼睛,意识到故事的发展是自己一开始下意识就排除的方案。
“苹果?”他说。
“不可能,伦敦已经没有苹果树了。”
维多利亚女王用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说道,但她的手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权杖。
“为什么不可能呢?”她面前的人只是微笑着反问道,“在你平时看一眼都不想的‘伊甸园’,难道不还是有最后一棵的吗?”
第105章 失去的伊甸园
在伦敦地区生活必须要遵守的守则(██年修改版)中的第二条:家里不得私藏苹果。
女王对面的人从口袋里拿出苹果, 在空中轻轻地抛了几下,然后稳稳地接住,微笑着展示給面前的女王看, 让她确定自己手中拿着的是真正的苹果。
那是一枚看上去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金黄色苹果,拿在手中也不显得很大,表面有着温润而又明亮的光泽。
“陛下, 您觉得自己已经把有关于第二条规则有关的事情处理得足够好了, 对吧?”
男人呼出一口气, 没有用嘲讽的语气,只是稍微有些感叹, 仰起头看着足足三米高的人偶容器:“但您没有想到伊甸园, 大概也很久都没有看过那里了。让我都有些惊讶。”
“是逃避吗?”他问,“还是就算陛下您, 也会在看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感到一种内心无法忍受的愧疚呢?”
人偶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对方高挑的身躯遮挡住了弥漫的雾气与光线, 给人一种空气仿佛都要凝固的压迫感。
就像应对“不得偷窃七先令以上物品”这条规则的方式那样简单粗暴, 维多利亚在面对第二条举措时,选择的方法是让这种水果连同代表它的单词一起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
不得不说,女王的方法暴力但是有效, 让这条规则就算是存在也形同虚设。甚至这条规则被惯例性地刊登到报纸上的时候, 绝大多数人都认不出这个单词代表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这种水果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从这座城市里消失过。
因为伦敦仍然有一棵苹果树, 它在伊甸园中生长得枝繁叶茂,春天开着如雪的白花, 密压压地抖落一身苍白。
“我昨天才看了一眼伊甸。”
维多利亚突然出声道, 苹果绿色眼睛中的神色重新恢复了平静:“这只是我当时和别人履行的一个约定。”
“我既然在几十年前就把弥尔顿的作品还给了他, 让他成为一个自由的人类,那就不会把那里当成我可以随意支配的地方。所以我没有毁掉那里的苹果树, 也没有再主动前往过那里。”
之前友好的态度已经完全消失,女王的声音带着厌倦的冷意:“但我没有想到,你们竟然会利用伦敦的规则。”
“我只知道,只要这样,您一定会答应我们的条件。”
然而对方只是用带着笑意的语气说道:“也的确是这样,不是吗?还是说,你可以平淡地看着这些伦敦人被这座城市吞噬,就像当初毫不犹豫地收割走这座城市的未来与梦想?”
“亲爱的陛下。”
“伦敦唯一的苹果树就是在伊甸。”
弥尔顿解释道,他快速地和身边的人解释了一句,转头看向那个地方,然后吐出一口气:“就是我们昨天刚刚去过的地方。”
伊甸园,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传说与故事。
那是东方的田园,有河流从里面流淌而出,滋润这园子,从那里分为四道。那里的地上撒满金子、珍珠、红玛瑙等各种各样的宝石。全世界的树木从地里长出来,奇花异卉以光彩夺目的姿态灼灼绽放。分辨善恶的苹果树与生命树在园中熠熠生辉。
那是《圣经》里人类祖先最初停留的地方,也是《失乐园》里那个失去的乐园。
“所以你是弥尔顿。”
太宰治重复一遍对方的名字,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那里是伊甸——你的作品、也是你的花店。维多利亚把你的作品还给了你。”
弥尔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拍了拍身边那只骨鸟的脑袋,轻声地要它带着自己前往昨天去的地方,然后就跟上了那只鸟的脚步。
他的脸上连表情都没有浮现,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好吧。”太宰治耸了耸肩,看向费奥多尔和江户川乱步,“你们有谁记得在那个地方看到了苹果树吗?”
费奥多尔瞥了一眼太宰治:“19世纪之后伦敦种的苹果只有布拉姆利苹果,本身就是晚熟的品种。而且考虑到这个伦敦的气候,大概上个月花才落下来,苹果此刻都藏在树叶里面,根本看不出来哪棵树。”
太宰治微微抬眉。
“你们上次走的路看不见那棵树,它被种在另外一边。”弥尔顿开口道,他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满天飞舞的鸟儿,“陛下肯定会答应他们的要求,我先去那个地方看一眼。”
“我也要去。”江户川乱步开口道,他抱着跳到怀里的涩泽龙彦,快步地跑到弥尔顿的身边,“上次我还以为那里只有一棵樱花树呢。”
“你能联系得上吗?”太宰治低声问了一句。
“祂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声音,只有中途说了一句……”费奥多尔轻轻地晃了晃脑袋,“你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时空管理局吗?”
这次他们可以说是没有太多繁杂的任务,只要在这里搜集尽可能多的情报而已。这件事情本来他们参不参与都是无所谓的,甚至他们也可以选择把这件事情直接略过。
“但这件事情好像和时空管理局的局长有关系吧?”太宰治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疑惑表情,“你是不是刚刚发现了什么?”
费奥多尔没有隐瞒:“对方从我这里要走了一份大概和人工智能有关的技术。”
太宰治盯了费奥多尔几秒,然后突然明白了什么:“最初的那个任务,你的计划成功了?”
“从结果上讲,的确是成功的。”
费奥多尔露出礼貌的笑容:“虽然人工智能技术在我的世界没有用武之地,但里面很多基础性的知识对于我们那个计算机刚刚起步的世界还是有相当大的作用的。”
太宰治“噫”了一声,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自己对某只老鼠得了便宜还卖乖行为的鄙视。不过他倒也不是很在乎这种事情,而是思考起了这份情报背后的意义。
“我倒是不认为莫里亚蒂局长是被对方制造出来的。这更有可能是在另一条平行时空中发生的事情,只是目前为止的发展与那个时空的结果有几分相似而已。”
他把口袋中那枚时空崩塌后遗留下的种子拿出,回忆着莫里亚蒂局长递给自己这个东西时露出的表情。
——虽然说着要种下去,但考虑到种子被养死的可能性,太宰治在把种子埋到花盆几天后又默默地挖了出来。
事实上,被挖出时,这颗种子也很硬气地一点发芽的意思都没有,一副你敢不把我带走我就直接烂在土里面的样子。
“我们在来到这里之前,问时空管理局要来的那个东西现在能用吗?”太宰治问道。
费奥多尔就是保管那个东西的人,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本来就比其他人都要擅长使用这种东西。
俄罗斯人沉吟一下:“用倒是没有问题,不过你真的打算让她也来参与这件事情?”
“毕竟这应该算是家事吧……我们来处理本身就没有办法处理好。或者我们到时候问X小姐一下?”
太宰治耸了耸肩,看着已经和弥尔顿跑远的江户川乱步:“走了。”
弥尔顿在路上表现得很沉默,只是步履匆匆地跟着骨鸟沿着向上的桥与台阶走去。他没有在意别的人也跟上了他,而像是在一直回忆着什么遥远的过去。
“伊甸确实是我的‘作品’。”
这是他在快要来到伊甸园的路上所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但昨天应该是我在几十年后第一次去那里。”
他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前方——水流在上方发出清脆激越或柔缓的声音。
上次他们在这里看到的瀑布只是四面水流中的其中一道,远远不是这个空中华丽花园真正的面目。甚至以前这里也并不是瀑布,而是柔和垂落下来的浩瀚河流。
四水发源的东方,便是伊甸所在的地方。
在花园的顶端,巨大的盛开的花树依旧在寂寞地摇晃着,满地灿烂的花朵深如雪后的大地。
这些大片大片的艳丽色彩从空中浮动着,一片云蒸霞蔚的浪漫,照得就连雾气都有了粉白嫣红的影子。
“苹果树是在……”
“下面,和这棵樱花树是倒着生长的。”
弥尔顿说道,他半跪在地上,在足够埋下一个手掌与手腕的花瓣中摸索出了机关,用力地按下这个按钮。
一处花瓣堆积的地方突然陷了下去,轻柔的风把周围的花瓣吹散,勾勒出一个地下的入口形状,就在被花瓣覆盖的飞行机器旁边。
“本来我们是打算制造一个工作室的,然后又觉得光是这样太无聊了,于是就打算在这个地方种一点东西。”
弥尔顿蹲下去,看着下面的地方,对他们介绍了几句。
涩泽龙彦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口中念了一声卢恩符文里的“fehu”,让周围的风流动起来,把下面的空气从里到外地涤荡了一遍,然后主动从江户川乱步的怀里跳了下去。
没有落地声。
涩泽龙彦很好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看着周围密集的杂草丛,从里面绕开几根尖锐的荆棘,抬头看到了那棵生长在地下的天花板上的树。
那是一棵看上去足够庞大的苹果树,树上面看不到任何一个果子,只能看到它宽阔的叶子与浓郁的树荫。它的身边就是那个巨大飞行机器的下半身——足足向下延伸了十几米的距离。
地面上露出来的只不过是这个巨大机器的一个脑袋而已。
他朝着前方走了几步,有些好奇地望着,思考是什么样的神秘术效果能够让这棵树坚定地倒着生长——考虑到这座城市的科技背景,他当机立断地排除了通过科技做到这一点的可能性。
“很漂亮吧。”
一个属于人类的平淡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其实也很惊讶。”
白猫愣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跳起来躲避身后的生物,而是抬起身后的尾巴,缓缓地转过头,看到了一张贫乏到缺乏无味的脸,还有一对平静得就像是死去了一样的眼睛。
“喵?”他假装自己听不懂对方的话。
对方似乎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来了一只猫,而是有些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这棵苹果树,然后继续低头修剪这里植物的枝叶。
涩泽龙彦这才发现对方的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水壶,配上手中似乎是自己手工制作的巨大园艺剪刀,看着就像是一名守在这里的园丁。
他熟练地把乱长的枝条修剪掉,把正在开的花减下来,让这些植物能够保存更多的营养,也不追求修剪出好看的形状,看上去却像是这么做了好几年那样熟练。
不远处传来脚步的声音——大概是外面的另外几个人类也走进来了。
在这里修剪植物的男人抹了一把自己脸上因为劳动泛出的汗,似乎对又这么饿多人来到这里感到有点惊讶,但最后还是变成了像是死人一样的寡淡表情。
“嗨。”他说,“我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竟然还会有人来。”
跟着一起下来的太宰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笑容:“柯林斯先生,又见面了。不过你家离这里也不算太远。”
“毕竟都是这么高的地方,偶尔会串门过来稍微打理一下。”
柯林斯把目光重新放回了这些植物身上,用乏善可陈的语调询问道:“你上次说的那个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太宰治望了眼江户川乱步:“我们对此无能为力,但这也是对方自己的选择。”
“在对这个世界失去兴致之前死了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对方这么说,语气听上去一如既往的悲观主义。
“听上去很虚无。”
“我在大学学哲学的时候可是班里最好的学生。我曾经向我的老师证明了我们所做的一切研究和努力都没有意义。我们最后都会变成谁也无法区分的尘埃、垃圾堆,然后滑稽地死掉——就像是放一个屁。”
理所应当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的柯林斯双手环抱,用很不客气的语气说道:
“人就是这样。他们哇哇大哭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吃一大堆东西,制造一大堆垃圾,放一大堆屁,然后‘呱’地死掉,没有什么区别。”
“我现在感觉到虚无主义者的攻击性了。”
江户川乱步小声地对费奥多尔说。
“没事。”费奥多尔说,“你要知道,能在你耳边说这种话的都是活人。”
江户川乱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意识到这句话是废话,不由得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活着的人不可能是纯粹的虚无主义者。”俄罗斯人很有经验地说,“真正的虚无主义者都因为自杀而在地狱里待着呢。”
弥尔顿的目光在柯林斯的身上停留了一下,最后还是停留在了这棵树上面。
他真的没有想到,她把伊甸还回来时竟然连苹果树都没有毁掉。就像是她完全对这个地方不感兴趣一样。
“这棵树结出的果实呢?”他问。
“角落里还有一些。”对方说,“不过那些水果太酸了。我觉得吃他们的人肯定要下地狱。”
弥尔顿侧了一下头,看到了角落里数量明显寥寥无几的果子,叹了口气。
“借您吉言,他们还有地狱可以去。”他说,“但凡这个世界上有地狱,估计也不会比伦敦更糟糕了。”
第106章 我会赌赢的,对吗
苹果的数量很明显不对。
弥尔顿从自己已经不那么可靠的记忆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抬头看向天花板上镶嵌的、已经爬满了常春藤与茑萝的废置机械,最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在得到这个确切的结果后反而轻松了起来。
“啊。”他轻飘飘地说, “被拿走了,确实。”
太宰治拿了一颗明显还没有成熟的小苹果,咬了一口后被酸得差点咳嗽起来, 面色古怪地看着凑过来的江户川乱步, 把手中的苹果递给了对方。
江户川乱步谨慎地嗅嗅, 尝了半口,然后立刻嫌弃地把这个水果给拿远了。
再说别的似乎也已经没有了什么必要。就算是问“到底谁拿走这些苹果”“他们拿走了多少”, 在此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因为结果已经把一切都清晰明了地展现出来了。
弥尔顿沿着来时的道路重新走了回去。涩泽龙彦抬头看了眼这里被照顾地很好的花,没有急着走, 而是围绕着柯林斯转了一圈。
人类低下头,看着这只围着自己转的猫。
“你很喜欢这些花。”白猫说。
“算不上太喜欢。”
人类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他弯下身子, 看着涩泽龙彦那对绯红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只是除了这个我似乎也没事做了,猫。”
在被窒息的潮水淹没的时候, 他总需要为自己做有些事情, 而不是整天都对着永远不会有字迹浮现的白纸耗费时间, 或者和幽灵重复着单调枯燥的对话。
可人类并不需要来自同类的帮助与好意,他也没有所谓的邻居。在伦敦东区空无一人的高空之上, 需要他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家伙。
比如说鸽子或者植物。
“你可以搬到下面去, 下面的生活要丰富多彩多了。”涩泽龙彦外头看着面前的人类, 思考着对方的心思,这么说道, “你为什么要一直停留在这里呢?”
柯林斯盯着猫看,直到太宰治走过来若无其事地把涩泽龙彦抱走。
“你们家的猫真有表达欲。”他说。
“对不起。”太宰治快速地应对道,“但这不是我们家的猫。”
男人从口中发出类似于抱怨的声音:“我这辈子都不会从那个地方搬家的。”
“我觉得赫尔墨斯艺术协会会帮你照顾好那些鸽子。”太宰治看了眼天空的方向,但是只能看到这个古老的机械,“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些鸽子和树都是他们的?”
“在我失去原来的工作之后,就是他们在东区给我找的房子。”
威尔基·柯林斯扭过头,很明显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就算是真的,我也感觉不到意外。”
“恕我有点好奇,你原来的工作是……”
“小说家。但在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后,我就把这份工作辞了。”
于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太宰治看了一眼对方。柯林斯正垂着眼眸凝视一朵不知名的花卉,他的眼球就像是被浸泡在黑色的海水里,某种阴暗而又潮湿的气息构成了他疲惫的目光。
很难看出他的身上还有什么属于小说家的部分,甚至可以说,你在这样的一个人类身上完全找不出那种幻想家的气质与灵气。只能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
既不是那种被生活的重担压垮到不成人形的人,也不是能够轻松地面对生活、并且在里面发现独特快乐的人,就是普通到了连这点可悲的特殊之处都没有的地步。
如果非要说他身上还有哪一点很像是一个小说家,大概就是这个名字,还有他那个位于伦敦东区最高处的家了。
但这两个东西似乎也不能说是他自己的。
“有的时候,我觉得那段生活遥远得就像是一个梦。”
柯林斯突然说道:“那时我能看到一个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天才的世界,我能轻松地摆布文字,知道怎么把我的内心用词汇定格下来。灵感、激情、才华就像是永不枯竭的泉水那样从我的内心最深处涌出。”
“但从我第一次拿起笔却写不出任何一个字的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写作从热情澎湃的事业变成了难捱的痛苦,当天才的光环远离我后,我终于明白对于一个庸人,把自己喉咙中快要溢出的单词写在纸上是多么艰难的事,艰难得就像是在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东西。”
“但我估计接下来的半辈子都没有办法放下笔了。”
男人呼出一口气,表情几乎是一种痛苦而又压抑的苦涩:“在看到这上面的风景之后,真的不甘心就这么做一个普通人啊。”
最大的悲剧并不是不能看到最顶端的风景,而是只能在上面看一眼。
在了解到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之后,柯林斯明白,自己今后的一生都注定要追寻这种永远无法触及的感动——他平凡的一生都会因为想要追逐这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毁掉。
但这谁能说是错呢?
“我还没有写过小说。”
太宰治抱着怀里的猫,认真地听完了对方所有的话:“但我有一位写小说的朋友。”
“热爱写作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对方说,说这句话的语气干巴巴的,很难不怀疑他本来想要说的内容是“写小说死路一条”。
太宰治想了想,还是笑了,指了指自己被绷带遮住的眼睛:“下面的东区还是很热闹的,其实去那里的酒馆喝几杯酒也不错——如果伦敦日后还是这个样子的话。”
如果伦敦还是这个样子的话,这句话放在一个如此糟糕的地方简直就像是一个诅咒,但此刻甚至可以说是一句美好的祝福了。
“承你吉言。”对方安静地看着他,最后才说道,“希望你们今天出门的时候关上了窗户。”
事实上他们侦探事务所根本就没有窗户。太宰治在心里想到。
在走出暗沉沉的地下的时候,太宰治用力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把试图挠他一爪子的涩泽龙彦丢下去,看着猫不满意地朝自己呲了一下尖尖的牙。
外面的风很大,吹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正在咆哮的野兽。雾气在风声中剧烈地翻涌着,形状让人控制不住地联想到翻滚的海面。
太宰治眯起眼睛,感觉围巾被风吹了起来。
“所以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他听到边上的江户川乱步这么问道。
“不怎么办。”弥尔顿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我既不知道现在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首领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达成什么样的条件,也不知道这些条件都达成之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后果。”
白骨的飞鸟在弥尔顿的肩头发出柔和的鸟鸣声。蛇怪展开自己闪闪发亮的羽毛,有些担忧地歪头看着人类,然后被人类的手轻轻地抚摸过脑袋上的鸡冠。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不管后果是什么样都无所谓了吧。毕竟他们很快就能够离开伦敦,去寻找新世界了。”
“他们难道觉得伦敦比外面的世界还要糟糕吗?”江户川乱步问,“有没有可能,外面的这片大海比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下的伦敦可怕得多?”
“这得看每个人的选择……尤其是那些‘作品’还没有被取走的人。”
弥尔顿侧过头,看着江户川乱步:“他们大概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愿意再在这座城市里继续面对每一天都在临近的、注定要被收割走所有的热爱、梦想与才华的生活了。”
“以自己引以为傲的天赋为代价才能继续安定但是苟且地活下去,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庸俗的普通人生活,你能够接受吗,侦探?”
能够接受吗?
江户川乱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对自己的天赋其实到现在都算不上了解,但是他知道,只要他想跟得上自己的朋友和父母的脚步,想要他们对自己感到骄傲的话,他就不可能放弃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
而且他才不想去当他父母和别人口中的“笨蛋”呢!
“哎呀,所以说这就是天才嘛。比起死亡,平庸才更让他们感到无法接受。”
带着几分轻佻的雌雄莫辨的声音在费奥多尔的耳边响起,浓郁的笑意从说话的每一个微微上扬的声音中传递出来,漫不经心而又如烟雾那样缭绕在耳边。
“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失去自己独一无二闪耀的独立性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比起死亡,死亡后成为垃圾堆里缺乏辨识度的垃圾才是最糟糕的。”
“莫里亚蒂。”费奥多尔把自己的目光从远处的雾气中挪开,“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伦敦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你竟然都不知道,我都好奇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真糟糕。”对方抱怨道,“每当我在你们身边的时候,你们总觉得没有隐私。但只要我听你们的话,稍微离开一会儿,你们就觉得我对这座城市监管不力。难道不能稍微礼貌点吗?”
“只要他们要你走,你就一定会走?你真纵容你的子民。”
“他们又伤害不到我,而且都这么可怜了,我为什么不顺从他们呢?反正这群小家伙能做出最损害我利益的事情就是自相残杀了。”
莫里亚蒂女士说话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漫不经心的傲慢,就像是她完全没有把自己被用伦敦市民的性命威胁的事情放在心上一样:“我监控整个伦敦是为了观察这座城市的动向,并不是为了这种小事。”
监控城市的动向……费奥多尔想到了自己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巡礼上听到的话,那一瞬间仿佛把他拽离整个世界的遥远模糊感。
莫里亚蒂局长说,那是伦敦的声音。
“你确定现在伦敦没有问题?”他礼貌地提出问题,“或者说,你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这座城市的意志在参与吗?”
对面沉默了一下。
“我昨天才揍了它一顿。”
“太宰治到这里工作之前天天被他的同事追着打,但这也妨碍不了他继续活蹦乱跳。”
“……”对面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才冒出来了一句充满好奇意味的话,“所以,他和他前同事之间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费奥多尔选择不接这个话茬,免得被对方带偏思路,只是继续盯着前方。远方似乎传来了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在雾气的深处晃动着。
对方似乎有些好笑,又像是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有可能。”对方懒洋洋地说,“我敢说伦敦肯定要乐开花了,我刚刚输了我所有的积蓄出去,你知道吗?这些东西估计都足够把这座城市的意识全部冲击到洗白了。”
费奥多尔皱起眉。他感觉到了异样。
“但你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
本来按照费奥多尔的想法,对方此刻的状态有可能是紧张、焦虑、愤怒、不可置信等等情绪中的一种,但他没有想到,对方表现的态度竟然会这么轻松。
这和他最初通过对话或者别人的描述拼凑出的印象完全不同,让他忍不住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在伦敦,其实还有一条没有被写下规则必须要遵守。那就是:所有的契约必须完成。”
似乎是猜到了费奥多尔想到了什么——事实上这一点也完全不需要猜,莫里亚蒂女士愉快的声音响起:“我们刚刚达成了的约定是,我答应他所有的要求后,他就不能以任何方式、任何渠道让伦敦的人们受到伤害。”
“所以这件事情基本上已经宣告结束了。只需要把一点烂摊子收拾完就行,这样难道不是很轻松的吗?虽然我自己被约定束缚了,但别的人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给这些越来越自以为是的小家伙一个教训。”
“当然啦,亲爱的,你最需要明白一点并不是以上的任何一个。而是信任。”
对方低低地笑了起来,发出的笑声具有某种灵动的狡黠感,就像是一只猫:“我不像是你,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我没有这么强的掌控欲,我不在乎别人身上的秘密。有必要的话,我会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才见过一面的人。”
祂轻轻地说:“我是最擅长人心、最喜欢赌局、最喜欢好为人师的莫里亚蒂——而我现在赌的是,你们会帮我把它们拿回来。”
就像是所有半场开香槟的人那样,祂的笑声愉快而又清脆,带着溢于言表的得意与毫不掩饰的张扬。
“这就是莫里亚蒂女士给你的唯一一堂课,我亲爱的学生。”
祂说:“我会赌赢的,对吗?
第107章 该出发啦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 莫里亚蒂——那个自称为莫里亚蒂的存在依旧是那副愉快的、从容的、一如既往轻佻的口吻。
让人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在写下第一句话之前就早已注定了,所以祂才会那么自信,那么坚定地认为对方一定会答应这个计划。
你是哪里来的自信?
有一瞬间, 费奥多尔都要忍不住出声反问对方。他不明白这个声音为什么会对他参与这件事情怀有这么强烈的信心,让他心里甚至都忍不住冒出了少许的逆反心理。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为什么这么确定你会答应?”对方轻声问道, 尾音愉快地一个扬起, 就像是猫咪翘起来的胡子或者尾巴。
“很简单啊, 因为你太好懂了。”
莫里亚蒂女士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理直气壮:“你不会瞻前顾后,不会犹豫, 不会退缩, 不会丧失理智,这样的条件在浩如烟海的人类群体中也是绝对少有的。”
“就像是一道数学公式, 在所有前置条件都了解后可以输出一个绝对精准的结果。”
“所以比起相信我,你只是在相信你对我的判断?”费奥多尔思考了片刻, 这么询问道。
这句话他没有夹杂任何的私人感情, 只是单纯对此感到好奇,但本能地,他感觉对方并不会认同这句话。
“也许都有?我是一个感性生物, 亲爱的。”
莫里亚蒂女士笑着回答了一句, 给出的答案就像是伦敦这个雾气缭绕的城市那样模棱两可。
像是这样还不够似的, 这个雌雄莫辨的动人声音很快又发出一声悠长空灵的叹息,给自己擅自增加了戏份。
“唉, 女人。”祂轻飘飘地说。
费奥多尔对莫里亚蒂女士的装腔作势显然并不感冒, 但就像是对方说的那样, 他不是那种会因为自己内心感受影响整体局势判断的人——这种极端的理性大概也是对方会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跳脱的原因。
“东西在哪?”他问道。
“当然是在我这里——如果没有恶龙寸步不离的看守,这些珍贵的宝藏会在比眨眼更短暂的时间里被这座贪婪的城市吞没的。”
祂笑了起来, 咳嗽了几声,声音依旧轻松:“如果它可以好好说话,我大概会很高兴有一个能够陪我度过漫长岁月的家伙和我聊天,但没有办法啊……”
莫里亚蒂女士的声音到最后几乎接近于梦呓了:“费奥多尔,我知道它曾经接触过你,但你别相信它的任何一句话,不要尝试和它交流。伦敦……这座城市的意识就是一个从人类思想的温床孕育出来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它从诞生开始就是错误的。”
“从天空来找我,会有东西为你们指路的。”
在说完这句话后,祂的声音就消失了。
费奥多尔酒红色的眼睛看向西方。
虽然语气一直都很轻松,但莫里亚蒂面对情况似乎并不容易,之前坦然的态度更像是一种为了把王的从容与骄傲保持到最后一刻的强撑。
如果他没有按照对方的想法行动会怎样?
俄罗斯人思考起这个有些恶劣的可能,但仅限于在脑海里想一想——他还不至于为了好奇心而做出这种明显不符合自身利益的事情。
“祂过来联系我了。”
他看了眼弥尔顿,内心有些好奇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对方只找了认识没多久的自己,连弥尔顿这个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都没有说。
如果是故意要瞒着对方,某位铁骨铮铮、表示自己就是不喜欢弥尔顿的莫里亚蒂女士似乎也没有特意说不能告诉他。
太宰治会意地转过头:“这是要我们收拾什么烂摊子?”
这句话可真诚得有些过分了。
“去她手上拿一些她不方便处理的东西。”
费奥多尔简单地说道:“从上面走,对方会给我们指路。”
“上面……伦敦果然已经出了问题。”
太宰治的目光落下来,用早有预料的语气回应了一声。
这样突然的一系列变故,如果背后最大的受益者没有直接参与,那可也太不符合一般故事发展的套路了。
“那就是只能开这个走了?”
江户川乱步蹲着身子在研究这个位于花瓣堆与灰尘垃圾堆中的巨大飞行器,抬头问道。
它大概还没有被完全制作出来,只有一个看似庞大而又庄严的骨架。这几年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这些植物破坏到完全不能使用的地步。
用一句话来说:开这玩意在天空中飞,估计是嫌自己命太长的人才能干得出来。但这个世界毕竟还有一点神奇的神秘学和魔法,到底能不能用还得看边上的这位最初缔造者的说法。
弥尔顿转过头看着这个几乎快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的东西,挑了挑眉。
他没有对自己和老朋友在年轻时期的作品做出什么评价,只是说道:“说句实在话,你们考虑这个东西,还不如直接用相关的飞行魔药或者魔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的确有飞行软膏,但是没那么多。”
涩泽龙彦用爪子拨弄开一片长得尤其茂盛的藤蔓,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用?”
弥尔顿沉默了几秒钟,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充满了一种逃避似的不情不愿,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这个过去的“作品”。
这些被猫爪子拨开的藤蔓上面甚至已经开出了相当漂亮的淡黄色细碎花朵,就像是精致美丽的蕾丝花边那样点缀着周围,让这个充斥废土气息的、坚硬而又冰冷的庞然大物变得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古怪的温情。
只是几秒钟而已。
在蛇怪把脑袋贴上他的脸颊之前,他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抱住了缠绕到自己身上的怪物,弯起眼睛。
“操作室最右端的红色按钮,打开。”他说。
涩泽龙彦的眼神逐渐走向了嫌弃和不耐烦:“操作室在哪里?”
这回轮到弥尔顿露出嫌弃的表情了,他用涩泽龙彦同款的不屑眼神看了一眼面前眼高于顶的白猫,然后一把扯开了上面盘根错节的藤蔓,从打开的入口跳了进去。
骨鸟飞在上空“咕咕”地笑起来。蛇怪张口吐出一口发光的火焰,微弱的火苗就像是四处扩张的水流那样,在金属的外壳上流淌开来,火焰燃烧的地方,植物的根茎瞬间干枯焦黑,然后变成了随风飘散的灰烬。
美丽的怪物张开翅膀,像是闪电一样飞了进去。
“操作室在中间。”江户川乱步想了想,对站在金属外壳上的涩泽龙彦说道,“但是我没看到那个红色的按钮,大概是因为年久失修褪色了,也有可能是颜色挥发。”
被对方落了面子的涩泽龙彦瞥了一眼江户川乱步,猫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表情,只是尾巴懒洋洋地甩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下去了一趟。”
江户川乱步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这么说道,说着又探头朝里面看了看:“里面还挺有意思的,他们当初在设计的时候使用了玻璃墙,像是打算在里面养鱼……我还看到了立体化温室呢。”
一个人内心在想什么,最能从他当初倾注全部心血创作的“作品”里看出来了。
当时亲手创作这个神秘学与科技相结合的巨大飞行工具时,大概他们脑海里都还是一些属于年轻人的天真过头的浪漫想法。
太空旅行会不会太无聊了?
那就在里面加上一个鱼缸吧。我们可以看这些荡漾的水波里游过色彩斑斓的鱼,就像是通过舷窗看在太空中沉浮的瑰丽星球。我们还可以种一些植物,每天数这些小家伙到底长了多高。
嗯,还要有一个看电影和打游戏的地方。还要一个毛茸茸的毛毯,可以坐在上面打滚。还要有一个漂亮的图书馆,一个最适合举办派对和喝酒的房间,一个……
总之,对于诞生在第一历史的孩子们来说,他们对于天上的旅行、对前往远方简直有太多太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了。
白猫从外面跳进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念头。
江户川乱步明明只是多进来了一次,但此刻就像是一个熟练的导游。这个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的侦探在前面转了一圈:
“他们当年一定就是在这里庆祝的。”
年轻的侦探把几片叶子扯断,从蛛丝马迹里仿佛看到了当初几个年轻人快活地挤在沙发上,手里捧着零食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图纸资料和各种有趣的神秘学工具都放在一起。
但现在这儿只有到处生长的植物与灰尘了,更多的细节都模糊成一团难以捉摸的东西。
就算是江户川乱步也分辨不出来到底哪些是单纯的时间留下的尘埃,哪些是弥足珍贵的回忆留下的痕迹,它们已经被时间彻底地混为一谈。
——就像是那位叫做柯林斯的虚无主义者所说的那样,所有的东西最终都会变成谁也无法区分的尘埃、垃圾堆。
世界的终结并非是一声大嚷,只是安静地、无声地、乃至于庸俗地这样落下帷幕。
弥尔顿侧过头看了一眼监控画面,上面显示出来访者的模样,看上去依旧和当初那样清晰。
物理意义上的能源系统在几十年之后显然已经干涸,但神秘学意义上的能源上天生就有保存时间更加悠久的优势。他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都要忍不住感谢自己那位提议改造成双能源系统的朋友了。
相当漂亮的设计。
他摸了摸身边跟着飞进来的骨鸟。
他的朋友总是能把这些东西都变得这么妥善完美。
骨鸟似乎有点骄傲地抬起了胸膛——更准确的说,是胸骨。它跑到一个按钮面前,很笃定地啄了下去。这下灯光系统也开启了。
弥尔顿微笑起来,他低下头,在操作盘上面继续输入一连串复杂的指令,让这个庞然大物对自身的情况进行自检。
他需要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它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有没有办法进行补救,会不会影响短时间飞行。
“哦哦!”
蛇怪歪头看了几秒,用尾巴尖指了指其中的一个数字,抬头发出了公鸡打鸣般的嘹亮声音。
自动操作系统坏了啊。
弥尔顿叹了口气,这下就稍微有点麻烦了:“实景扫描呢?还有,我们可以用的能源现在还剩下多少?”
当初就负责能源设计的人留下的“遗物”——苍白的骨鸟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硬是用几根骨头的动作表现出了不乐观的现状。
弥尔顿调出画面看了一眼,作为最终能源的流动金属现在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了:“嗯,短距离应该也用不了那么多。”
他还记得,这块金属还是自己和卡特他们一起去女王那里讨过来的星辰金……当时维多利亚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们在那里可怜巴巴地闹着要来自皇家的补助资金,最后干脆从自己的权杖上面拆下来了一小块金属,送给了他们。
就像是做梦一样。
弥尔顿再次这么想到。
但他感觉自己的心情稍微好一点了。
“今晚上我精神很坏。是的,坏。陪着我。
跟我说话。为什么总不说话。说啊。
你在想什么?想什么?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
骨鸟“嘎嘎”地唱起来,它终于很符合它“福楼拜的鹦鹉”的名字,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一边说一边在操作室里面乱跳,没有色彩缤纷羽毛的翅膀张开,只能看到森然的洁白。
“我想我们是在老鼠窝里,
在那里死人连自己的尸骨都丢得精光。”
“这是什么声音?”它压低声音问。
“是风在门的下面。”蛇怪开口回答,它的声音是少女的嗓音,带着温柔的动人。
"这又是什么声音?风在干什么?”
“没有,没有什么。”
“你。”
骨鸟加快了声音,它的脑袋凑近,空洞洞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类:“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
“不记得?”
“我记得。”
弥尔顿回答。
他看着监控上面所有的人都进来了,于是启动了发动机,把动力直接毫不犹豫地拉满。
“我记得。”他轻声说,“那些珍珠是他们的眼睛。”*
他抬起眼眸,在前方的视野里看到一只煤灰色的蝶,就像是一颗眩晕的星,一只濒死的昆虫那样栖落在前面的玻璃屏障上。它的翅膀柔弱地扇动一下,两下……
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弥尔顿看到有一道炽热的火光安静地从天空中腾起,同时把周围的雾气焚烧得一干二净。
它以一道光辉的形式,就那样无声且静谧地悬挂在天空上。就像是太空中所有震撼人心的奇观那样,毫无声息地绽开——并且在可以猜想的未来里悄无声息地凋零。
周围的白雾不断地朝着那个空洞填充而去,就像是在赶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弥尔顿花了一会儿才找到护目镜,他熟练地戴在自己的脸上。
“出发了。”他说。
第108章 玩家的自我修养
就像是几天前的“日出”那样, 来自苍穹的天光照耀在浓郁的雾气之上,天空中浮动的白茫茫的一切瞬间在呼啸的风声中消融。
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江户川乱步坐在沙发上, 从旁边打开的落地窗朝外面看过去,通过嗡嗡振动的甲板和外面逐渐从静转为动的风景判断出了他们正在朝天空上方飞去。
那些雾气被灼烧后剩下的残留还在轻盈地浮动,像是工厂中旋转起舞的煤灰。
“怎么了?”太宰治问,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江户川乱步稍微有些低落的心情。
年轻的侦探摇了摇头。
“感觉就像是, 做梦一样……”
他轻声说道。
他并不是指发生在周围的这一切就像是模糊的梦境那样, 显得不真切和遥远。而是这一切在侦探看来都太轻飘飘了,如同伦敦的雾气, 缺乏足够的沉闷感。
好像只要深吸一口气, 这些东西就能够全盘进入肺腑,然后在下一个呼吸中再次被人轻飘飘地吐出——被对待得如此轻易。
就像是它真的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但真的微不足道吗?
江户川乱步抬起手, 看着光线从自己的指缝间穿过,稍微有点出神:如果波子汽水里面的玻璃珠此刻被他放在手心上的话, 此刻被照射出的模样肯定会很漂亮。
“我不明白。”
他说得很慢, 就像是尝试通过孩子的视角去理解大人世界的人,说出话的时候也在整理着略显迷茫的心绪:“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平淡呢?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是这样。”
明明是很糟糕的事情,对吧?
通过这样恶劣的手段, 用伦敦人的生命威胁一个王, 就像是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劫持了一大堆人质, 以此想要统治者满足他种种不合理的要求——即使他们都知道,这些人质不会受到任何的损害也一样。
但弥尔顿好像一点也不因为维多利亚女王, 或者任何人的行动感到生气。和这件事情息息相关的柯林斯好像对此也没有什么想法, 他只是平淡地继续自己往常所做的事情。
好像这么大的事情和变故和“今天树上的叶子全部落了”的重要性一般无二, 连提供茶余饭后精神振奋的谈资的价值都没有,甚至让他们打不起精神应对。
江户川乱步鼓着脸, 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冲击。
费奥多尔偏了一下脑袋。
“生活在了一个很好的环境里啊,乱步。”
俄罗斯人意义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太宰治“嗯”了一声。
“他的父亲是一位很好的著名警察。”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活着。”
费奥多尔抬起眼眸,轻轻地笑了声。
一个很好且知名的警察能够活下去、还活得很好的世界,就算是糟糕也糟糕不到哪里去的。
同理,在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世界里生活的孩子,就算是有点任性和自我主义,他的三观也糟糕不到哪里去。
如果放在一个混乱的时代里、一群普通人的中间,这种后天培养出的思维观念甚至都可以称之为“圣人”了。
江户川乱步看着他们之间微妙的眼神交流,感觉自己被小瞧了,忍无可忍地一人瞪了一眼,为自己辩解道:
“我才没有那么幼稚!我只是觉得,他们两个明明都是有道德底线的人吧,怎么会表现出这么冷漠的样子?”
“因为很累了吧。”
太宰治看着侦探的眼睛,用那种甜言蜜语哄女孩子的语气说道。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上扬的尾音让边上的费奥多尔想起某位莫里亚蒂女士说话时的语气:
“弥尔顿虽然看上去还年轻,但好歹也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年人了,柯林斯的热情也早就随着他被夺走的作品一起离开……”
“乱步,人是一种会在时间中逐渐冷却的生物哟。”
发烫的炭也不能一直保持着烧红的状态,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管是他还是太宰治,这种人都见到过太多。估计也只有还没有真正接触过这个社会的江户川乱步会感到惊讶。
俄罗斯人看向舷窗外。
这个巨大的飞行装置上面还带有那么一点科技水准的物件都没能够抵挡住来自时光的深刻而无情的侵蚀。现在还在运转的基本都是魔法或者神秘学为原理的事物。基本可以说,这个东西就是依靠魔法才勉强不立刻散架的铁壳。
微弱的魔法波动包裹住已经锈蚀的外壳,舷窗上面的爬山藤叶子在风中摇晃。能够透过明媚“阳光”的缝隙灌进呼啸的风。
远处是盛开的花树,蜀葵以绚烂到晃眼的姿态在楼顶铺开。已经破损的透明穹顶顶端在飞溅的水声中晕开一圈圈虹似的光泽。
在这儿,透明的天光把这座城市最上方最孤独的伊甸园照得表里澄澈,让人忍不住把思绪飘回故事最开始的时候。
所有的变故尚未发生,一切都停留在时针尚未走动的那个点上,好像能持续到永恒。
涩泽龙彦在沙发底下“喵”了一声,跳到沙发上面舒展开四肢,脑袋歪过来。
“它能够把我们送到光柱所在的位置上吗?”
他嗅了嗅空气,似乎从元素或者玛娜的乱流中感受到了什么,耳朵微微竖起,绯红的眼睛朝着下方看过去:“伦敦本身的魔法气场现在已经完全混乱了。”
“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伦敦的上方是这座城市暂时无法触及的领域,而且这位女王也会尽可能地压制这座城市正在苏醒的力量。”
略带沙哑的熟悉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
“只要她还活着,伦敦就不会出大乱子。”
X小姐久别的声音在这种场合响起的时候总能给人一种安心感。
“看样子你们是找到了和这座城市相关的资料?”太宰治眨了一下眼睛,“所以你们果然和它之前就有过接触吧?”
“哈……这座城市和局长的起源有关,但关于它的记载还真不怎么多,毕竟局长关于自己诞生的记录被人为删除过。”
X小姐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咽了回去,用勉强撑着困意的声音解释道:“我们之前倒是对局长的起源有过一些推断啦,现在和你们带来的情报倒是能对应上七七八八。不过我建议你们也不要太相信我们的判断……”
她看上去似乎已经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估计这几天也在时空管理局查找资料时累得够呛。
“哦,顺便一提,城市意识的诞生其实分为很多个情况。这座城市是比较特殊的一种。”
X小姐甩了甩脑袋,打起精神:“因为神明而从死物蜕变成了生命,但由于缺少和这座城市中生活的人类足够的共鸣而不能擢升,就像是一个不能离开子宫的胎儿。”
“为了让自己真正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生命的本能会催促它迫不及待地吞噬这座城市中那些鲜活的理想、憧憬、期待和热情,以此加快自己的成长——所以说,干出这种事情的神明真是恶劣啊。”
少女虽然口中说着“恶劣”,但语气里多少带着一些不以为意的慵懒色彩:
“明明如果按照正常流程诞生意识的话,城市应该是和人类是互相依靠和信任的关系才对。可在这位神明横插一脚之后,一切的发展都变得糟糕透了。”
“考虑到有神明的参与,事情就算再糟糕一百倍也不奇怪。”
太宰治虚起眼睛,直截了当地问:“祂们当中真的有正常的家伙吗?”
“啊……也不能说是没有。但旧神基本就是这个样子的,脑子不太正常,和自己本身所代表的规则都是毛毛雨啦,虽然有着正神的名字却干着邪神的事。”
X小姐肯定在另一边耸了耸肩:“代表规矩的一定在想着怎么钻空子,代表信息的一定乐于扩散混乱,代表生命的只能带来腐朽和死亡。”*
涩泽龙彦听着听着就感觉不太对劲。
“一般来讲,这种情况其实很不正常吧?你们不考虑寻找一下背后的原因吗?”
“拜托,不管那是什么原因,但这可是能让神都发疯的东西诶。”
X小姐在对面翻了一页纸,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叹息:“说不定那玩意比这群疯神加在一起还要可怕。能让人类在这样糟糕的世界里存续下去就很好了,等这个小目标完成再想别的吧。”
“好吧,这成功地让我对这个世界无可救药的程度加深了一层认识。”
“加深了就加深了呗,难道你会因为这个消息绝望得想去自杀?”
X小姐语气里的嫌弃与信任让太宰治咳嗽了一声,挪开了目光:他倒不一定因为这个自杀,但这也不能说明他对自杀没有什么想法。
“对了,你们从时空管理局里拿走的那个东西。”X小姐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应该还没有用吧?不过你们现在用也可以。”
负责保管这个物品的费奥多尔终于对这个对话有了一点兴趣,主动加入了聊天:“所以这相当于是给我们批准了?接下来我们用这个闹出多大的事情都不介意?”
这一点必须提前问清楚,毕竟他们携带的东西危害稍微有亿点大,如果折腾出什么问题别还要他们负责。
“你这个语气让我有点紧张。”
X小姐立刻警觉地说道。
她就像是一只嗅到某个人的背包里有不对劲气味的警犬,警惕地在对面嗅来嗅去,试图搞明白危机感的来源。
“不过说实在的,我也不觉得你们能搞出很大的事情。”
在搜寻一圈无果后,少女想了想,还是认同了费奥多尔的说法:“毕竟伦敦现在是与世隔绝的状态,你们就算跨时空召唤□□把它炸上天,也不会对历史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
这就是跨时空线组织与普通地表组织看待事物方式的不同了。
普通的组织对影响的看法大致是“死了多少人,造成多大财产损失和舆论影响”,而时空管理局的评判方式就是很单纯的:会造成多大程度的不可控时空扰动。
费奥多尔对自己目前加入的组织如此宽松的标准满意地点了点头。
“先挂了,还有五分钟,到时候再聊。”
X小姐拖着长音“嗯”了一声。
“活着回来。”她在最后笑着说,“只要能活着回来,就算是你们把这整个次空间都炸塌了我也不会介意的哦。”
江户川乱步在这仿佛意有所指的话下沉默了几秒,然后戳了戳边上笑容灿烂得有些让他感觉大事不妙的费奥多尔。
“你们该不会想要把伦敦所在的这个空间真的给炸掉吧?”
“怎么会。”费奥多尔转过头,酒红色的眼睛看上去满是无辜,“我们携带来的东西又不是能够召唤巨型□□的装置,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伤害性的辅助道具而已。”
“辅助道具。”涩泽龙彦在边上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挪开了视线——实在是没眼看。
太宰治也摇了摇头,表示对这种指鹿为马级别的说辞实在没有脸继续听下去,干脆把江户川乱步拽到了自己这里。
如果按照本身是否具有杀伤性来说,这种东西的确可以算是一个“辅助道具”。但按照能够造成的影响来判断的话,大概只有科幻小说里面的武器才能勉勉强强和它比一比了。
就像是之前经过他们之手,能够在落下的那一刻强行更改命运,能够实现理论上任何可能的骰子一样,他们这次带来的是同样因为神明残留的力量而诞生的、堪称作弊的东西。
据把它交给他们的宵行所说,这个物品的作用只有一个。
也就是——现实游戏数据化。
更准确的说,只要从封印中解脱出来就会不断膨胀、无法阻止的数据化。
它会在放出牢笼的那一刻无限制地改造周围的一切,最终甚至可以改造一整个空间,把它变成一个数据构成的世界。能够隔绝它数据化效果的只有空间夹缝间无垠的虚空,还有镜子。
“所以为什么镜子可以阻挡它的效果?”
太宰治曾经用这个问题问过宵行。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显而易见的弱点,这个也不会让他们来使用。
宵行看了他一眼。
“这些东西的力量都来自于神明,这个你是知道的吧?”她反问道。
“知道,所以这和缔造了它的神明的禁忌有关吗?”
“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宵行点了点头,拿出一面镜子,在自己的手中转了转,笑着说道:“那位神唯一的象征就是镜子。”
“祂是艺术与想象之神。理论上来讲,所有的镜子都是祂的神国。当然喽,这只是从理论上讲……”
“遇到麻烦的话,直接用它就好了。不用担心会造成不可逆的影响,你们去的地方是有真正神明注视的角落,它不会让自己的领地被别的神的力量搞得乱七八糟的。”
“如果现实没有解法的话,那就去游戏里面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吧。”
炼金术师把盒子推过来,就像是游戏里冒险者协会的柜台小姐那样微笑着,带着祝福与有点坏心眼的调侃。
“祝顺利,幸运的玩家。”
第109章 醒醒,你上不了天堂的
在21世纪的网络时代里, 有一个被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场游戏,它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
但不管如何,有一点是得到大家公认的。
地球ol——如果真的存在这个游戏的话, 毫无疑问,它是世界上最烂的游戏:
最不讲究角色平衡,最没有剧情逻辑, 最无聊也最重复, 最没有获得感和成就感, 最搞人心态,又肝又氪, 而且还满地bug。
更加糟糕的是, 这个本来就烂的游戏背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还能变得更烂,简直到了让玩家叹为观止的地步。
能放任这种游戏活上一年, 游戏界全体和所有玩家都应该自裁谢罪。
但如果世界上有伦敦ol这款游戏的话,大概并不会比地球ol好到哪里去。
费奥多尔看着被捏在手指间的这枚纽扣, 这枚小东西是用镜子做成的, 只过是被涂上了黑色颜料的镜子。
在纽扣的深处看不到的地方,封存着一个有着梦幻色彩的脆弱芯片。
一种模糊而又奇特的想法缠绕着他。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数据化的游戏,那么, 在这个和维多利亚、神秘学、梦想、柴油朋克息息相关的故事里, 维多利亚女王大概就是绝对的主角吧。
她就是那个在生死间读档了不知道多少次, 复活了多少次,极度自负也极度高傲, 极度冷漠又有着古怪的温情, 为了看到故事最后的结局可以不惜一切的玩家。
“其实游戏数据化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
费奥多尔注视着这个浓缩着足够改造一整片空间、甚至宇宙的小纽扣:“最可怕的是, 这种被数据化后的现实是可以通过电子手段修改的,太宰。”
“骇客与人工智能能够直接进入世界的底层逻辑, 添加或者修改某一串代码,调出控制台做任何自己想要的事情。这些行为在这个被数据化的世界里通通是被允许的。”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对某件事情在进行笃定的预言:“在伦敦,我们的确还看不到任何一个在电子科技上有什么造诣的人类,甚至在这座城市里,第三次科技革命带来的成果本身都已经被岁月遗忘……”
“但世界上知道该怎么创造出一个人工智能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俄罗斯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轻盈且不给人带来任何危机感:“如果她愿意,在神秘学的帮助下,从无到有走完从19世纪到21世纪所有的科技流程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只要她追求的不是把这份技术推广出去。”
江户川乱步凑近这个光芒都被封存起来的玻璃制品,镜片下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像是想要搞明白这个小东西起效的原理。
他听到了这句话,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反问道:“所以说,最坏的结果不也就是这样吗?”
想要说话的太宰治闭上了嘴,在边上笑了起来。白猫的目光则是轻飘飘地落外面滚烫灼烧的“阳光”上,好像对这个故事的结果并不在意。
费奥多尔微微一愣,然后跟着笑了。
“也对。”他说,“最坏也就是这样而已。”
“咯……”
操作室里的蛇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脑袋警觉地搞搞抬起,朝着四周望去,背后那对闪闪发光的翅膀在空气中张开,发出无声的震动。
似乎这个在远古时代象征着智慧的动物感受到了空气中某些正在扩散的陌生东西,正在试图感知它的来历。
弥尔顿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了一支烟,站在控制台前,隔着从烟头冒出的浓郁雾气看着挡风板前正在“缓缓”飞动的蝴蝶。
它的动作虚弱而又无力,翅膀拍打的间隔很长,像是一边飞一边走神,在快要因为重力而坠落下去的时候才会忙不迭地拍打几下翅膀,重新扑腾着抬高自己的身子。
但它就是刚刚好地与这个正在飞行的庞然大物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若即若离地徘徊在前方,为后面的人引路。
在烟雾中,它如同工厂里被风卷起的煤灰。
没有任何鲜亮的色彩,作为一只蝴蝶,它单调漠然得让人感觉到枯燥乏味,可在恍恍惚惚地飞走后,它又偏偏眷恋地在你身边蹁跹。
“维多利亚……不,莫里亚蒂。”
弥尔顿看着远方,脸上露出笑容,声音变得轻松起来,像是之前的欢快再一次回到了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年人的身上:“你是不是故意让我没有办法戒烟的?”
“觉得自己戒不了烟的话,那就多吃几颗薄荷糖压一压。”
似乎有慵懒的女性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台词是一如既往的呛人:“弥尔顿,你戒不了烟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和伦敦有关系的故事都太费烟了。”
弥尔顿抬起眼眸,看着自己面前的蝴蝶,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在笑:“你看,绝对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蝴蝶振动了一下翅膀,朝着右边的方向轻盈地绕开。后面的飞行器以与自身体量完全不符合的灵活跟上了它的节奏,成功躲开了上方一座正在倒塌的歪七扭八的违规建筑。
“啊……”
女声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感慨,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并不属于城市建设章程里面的违规建筑轰然倒塌。一大群鸽子就像是倒塌跌落的东西变成的,四散着飞开。
飞行器避开了其中许多乱飞的鸟,但还有一些慌慌忙忙地撞死在了玻璃和金属外壳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内部的装置都摇晃了几下,本来就破破旧旧、甚至存在缝隙的外壳似乎又出现了不少地方的破损。幸好魔法还能勉强维持着这个庞然大物最后的体面。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女王似乎放弃了组织自己的语言,重新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任性语气。
“都怪你们把飞艇做成了雪茄的样子。”
她这么说。
这个正在天空中飞翔的飞艇确实看上去像是一个圆滚滚的雪茄,但很显然,这不能当做充分的论据说明“弥尔顿为什么戒不了烟”。
可弥尔顿还是没有反驳她。他只是在飞艇剧烈摇晃的时候及时地捧住了香烟的火星,让它没有在摇晃中熄灭。
他小心翼翼地张开手,看着这一点火苗,从肺腑中呼出一口气,抬眸看到那只煤灰色的蝶依旧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开。
“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聊过了?”他问。
“忘了。”女声说,“几十年了吧,应该有。”
站在控制台上的骨鸟歪了一下头。
这个没有声带与任何发声器官的“作品”——更准确的说是“遗物”——抬起脑袋,喉部的骨骼碰撞,发出与人类没有区别的声音,就像是吟游诗人在史诗里为壮阔的镜头配上的那段音乐。
它用古怪的腔调专注地唱起来:
“而当汽车响着狼狈的笛儿
在公园的人造松下
是谁的丝绒披肩
拯救了这粗糙的、不识字的城市……”
涩泽龙彦在鸽子撞在飞艇上的时候就反应了过来。
他以人类绝对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快速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叼住一只血肉模糊的鸽子,敏捷地躲开飞溅的玻璃屑,走到被撞破的玻璃边,朝着外面遥遥地看过去。
呼啸而过的风吹动白猫身上的毛发。
在绯红色的猫眼中,下方的城市在晃动中距离越来越远,远处本来轮廓捉摸不清的光柱此刻已经变成了一道无比壮观的光的喷泉,正在源源不断地朝着上方涌去。
“呸。”
涩泽龙彦嫌弃地把自己口中的尸体吐出来,用爪子擦了擦自己嘴边的血迹:“真脏。”
白猫重新跳到了沙发上面,缩成了一团,狠狠地舔着自己身上的毛,看样子是觉得自己身上全部都不干净了。
“这下形象地表现了飞机遇到鸟群之后到底会遭到什么样的伤害。”太宰治摸着下巴说,“如果是一个纯靠科技支撑的飞艇的话,我们现在都应该寻找强行迫降的场地了吧?”
“其实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户川乱步甩了甩脑袋,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里越发明显的晃动迹象,转头征询道:“是不是能源不足了?”
“可能性很大。”
费奥多尔说完这句话后,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面前出现的像是显示不良一样闪烁的字迹,修正了自己之前说的话:“好的,现在是百分之百了。”
[由于能源不足,玩家们惊讶地发现,飞艇即将在几分钟后迫降。接下来的一段路需要你们亲自从海德公园的巨树上走过。这将是一段非常危险的旅程……并非指的是会有什么东西来攻击你们,而是在这棵树上,燃烧的火焰会给每一个具有实体的生命带来痛苦。]
[飞艇能源:3%(低)]
[任务“女王的嘱托”状态更新——请在迫降之后寻找到维多利亚女王。]
“所以这是什么类型的游戏?我听说每个世界这个东西扩散之后数据化形成的游戏类型都是不一样的。在时空管理局,这个东西不管怎么弄都是TRPG的游戏规则。”
“感觉有点像是即时战略游戏……”
“竟然不是传统的角色扮演类吗?”
“的确更像是角色扮演,但一般来讲,角色扮演会有给自己加戏的旁白?”
“懂了,在形成游戏规则的时候会吸取当地特色是吧?旁白不就是伦敦的特色产业吗?”
“不过感觉这里信号不是很好啊,是因为这里有另一位神明在吗?”
“大概是吧。”
费奥多尔看着手中打开的扣子,拿起芯片晃了晃,一直到界面出现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而且还很有个性。”
那上面的自我介绍非常简单:
[伟大的神明留下来的游戏芯片,专门打造具有沉浸感的跨时代游戏。快戴上芯片,加入这次史无前例的伟大游戏之旅吧!]
“嗯……”
看到了同样介绍的三个人都发出了相当微妙的声音。就连涩泽龙彦都摇了摇头。
的确挺有个性的。
江户川乱步拿走这枚芯片,在飞艇边上以要把这个芯片晃晕的架势用力地甩了两下,看到面前显示出了一行新的字迹。
[飞艇,赫尔墨斯艺术协会还没有成为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时候,三个创始人年轻时一同创造的作品。因为审美堪忧而变成了雪茄的形状,现在处于退休再就业的半报废状态。]
“哇哦。”江户川乱步眼睛亮了。
“所以,这是一个解密游戏吗?”
太宰治看着开始研究起这个芯片的江户川乱步,若有所思地问道。
“很显然,不管它是不是一个解密游戏。”
费奥多尔平静地说:“既然它敢把物品简介放出来,那么接下来它都要被当成一个解密游戏玩了。”
这一点就算是涩泽龙彦也是赞同的。
“嗨嗨,朋友们,我们马上就要因为能源不足而迫降了。现在维持这个飞艇不散假的同时继续飞行对能源的损耗有点大。”
弥尔顿轻快的声音从舱内的传声器中响起:“请扶稳自己身边的东西,因为我还是第一次降落,所以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平安落地。如果我不小心把大家都带到了地狱里,我希望你们真心实意地谢谢我带你们脱离伦敦苦海……但放心,说不定我们还能够上天堂呢?”
“我对自己很有自信,绝对上不了天堂。”
太宰治偏过头,用带有考究色彩的目光看着费奥多尔:“或者说,除了乱步,在场的都没有上天堂的条件吧?”
“有想这个的时间,我相信您早就在地狱里坐上撒旦的位置了。”费奥多尔温和地说道。
外面的场景剧烈地摇晃起来,弥尔顿发出愉快的笑声,似乎想起了《失乐园》中撒旦掀起的那一场对上帝的反叛。
然后这个巨大的飞艇便以游鱼般的姿态朝着前方控制不住地坠落而下,在一阵失重感后砸碎了无数琉璃般的树叶,“哗啦哗啦”的破碎声不绝于耳。
最后是轰然一声。
火光溅射开来,带着厚厚的被灼烧成黑色的灰烬,无数的星光在烧得扭曲的外壳上面接二连三地闪烁起来,但很快又归于熄灭。
弥尔顿灰头土脸地拽着蛇怪从废墟里面跳出来,有些遗憾地看着几十年没有上过战场的老朋友在第一次服役都没有完成的时候就变成了一摊彻头彻尾的废铁。
“真遗憾。”他拍了拍自己的衣袖。
“这是不是等会就要炸……”
从鸽子撞出的洞里面跳出来的江户川乱步抱着怀里正在梳理自己毛发的涩泽龙彦,从太宰治的身后探出脑袋,疑惑地盯着这个飞艇,按照自己的常识,缓缓地询问道。
“那当然喽。”
弥尔顿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我们现在还是赶紧跑比较好。”
第110章 嘘,不要看哟
飞艇炸开来的时候很漂亮。
一团燃烧起来特别剧烈的火, 在液体的天体金中闪闪发亮地爆发开来,就像是一朵紧紧封闭了自己的花朵在瞬间的盛放。
明亮的光线把所有的回忆,所有锈迹斑斑的痕迹, 所有时间留下来的尘土都在这一刻尽数抹去。只有裹挟着热浪的气流在一个恍惚中带起周围漆黑的碎屑,如同翩然起舞的黑蝶。
任何东西的爆炸——在人们联想到它诞生以来经历的岁月,曾经在它身上倾注过的感情, 自己与它有关的回忆后——总是给人以一种奇妙的震撼感。
就像是有太多太多不可言说的东西在这来不及感受的一个瞬间全部倾泻了出来, 岩浆汹涌着从狭窄的火山口喷发, 滚烫的热量与致死量的灰尘同时涌出,打了你一个措手不及。
属于最初一代人的方舟最后就是这样被葬在了火海里。
弥尔顿看着不远处正在缓缓熄灭的“花朵”, 被热量吹起的头发很快就服服帖帖地归了位, 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上面,直到一颗微微暗淡的星星从热浪里飘出, 落在他们的身前。
就像当初带着他们去看烟花的那颗星一样。小巧得刚刚可以被握在手心里,没有星辰滚烫的温度, 只是有着幽幽的光芒。
在四周耀眼燃烧的火焰与琉璃般的叶片下如同深夜里不起眼的萤火。
弥尔顿伸手想要去碰碰它, 但被对方轻盈而又坚定地躲开了。
“哎呀……”他似乎有些无奈地眨眨眼睛,“真是小气。”
江户川乱步看向弥尔顿,跳过视野里闪烁而过的文字介绍, 看向那一团黯淡的星光。它的周围漂浮着一团无法解读的乱码, 像是在暗示着它与另一位神明的力量息息相关。
就像周围燃烧的火焰一样。
[新增新的地标:琉璃树]
[在伦敦被淹没后, 在海德公园中生长而出的大树。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火刑架与这座城市最后的灯塔,它的顶端永远燃烧着火焰, 它的树叶被灼烧成琉璃, 它的心脏里孵化着一个太阳。]
[如果没有意外, 它将燃烧到这座城市的命运终止的那一天。]
在某些游戏里,每到一个新的地点就会解锁的新地标, 显然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这棵大树无疑可以被判定为一个新的地图:如果是网游,这说不定还能算是一个挺特殊的副本。
江户川乱步看着那些火焰,它们就像是这个场景里理所应当的背景,构成了这个地图清晰的边界与浩大复杂的迷宫。
——他甚至有些好奇起来,想要伸手碰一碰这些火,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了数据构成的游戏后能不能触摸到所谓的“空气墙”。
“不要碰这些火焰。”
弥尔顿提醒了一句:“它们是能烧死人的。”
[你获得了信息:这些火焰会永久性地造成身体各项数值上限的损失。]
……看起来危险得有点过头了。
玩过角色扮演类游戏的人都知道,血量掉落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能直接削减数值上限的东西。所有的玩家在看到这类物品时估计都恨不得有多远滚多远,生怕被粘上一点晦气。
不过这些火焰倒也没有主动蔓延开来,真的就像是游戏的布景,岁月静好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燃烧着,耀眼的白光在琉璃般阔大的叶片不断反射出去,让周围都升腾起一种神圣的白色。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大的火?”
江户川乱步跟着那颗在前面引路的星走着,朝四周看着,有些好奇地问道。
在四周,偶尔能够看到有乌鸦低沉沙哑的声音在火焰中响起,然后腾飞而出一只由火焰覆盖全身的漆黑飞鸟。
伦敦的乌鸦似乎是在这些火中定居的。
“谁知道呢。”弥尔顿在前面走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棵树存在的时间大概比我漫长多了,除了女王陛下,大概没有人知道在那段时光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你能不能好用一点?
江户川乱步把自己之前拿走的发着彩光的芯片晃动了两下,想要看看对方能不能给自己吐出来什么新的信息——但对方就和死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闹出来。
这大概是某种征兆。可能代表着那位神明投下来了目光,也有可能这里比伦敦其余的地方要更加靠近神。不过说不定也没那么多事情,它就是单纯地想要罢工。
毕竟这芯片还挺有个性的。
“你们手中的这个东西看上去挺有趣。”
就在这个时候,雌雄莫辨的声音重新在费奥多尔的耳边响起:“这是你们那里的特产?”
“按照我们上司的说法,应该是另一个粪坑的特产。”俄罗斯人并不意外对方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淡定地解释道。
“哟——”
这下莫里亚蒂女士似乎真的有些惊讶了,祂以看见大象在跳踢踏舞的惊讶态度发出一声长长的浮夸的感叹,然后兴奋地说道:
“你刚刚是不是说脏话了,天哪!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看到这么稀奇的景色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俄罗斯人朝着钱芳的那颗星星看了一眼,然后闭上了嘴。
他突然不是很想说话。
“不过我大概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和神明有关的小玩意,对吧?这种东西最好小心使用,否则会闹成什么样谁也不清楚。”
莫里亚蒂女士似乎也知道费奥多尔肯定不会回答自己这么抽风的问题,咳嗽了一声后就认真地说道:“不过我们这里已经够糟糕了,就算是再来几个神明又能怎么样呢?让我瞧瞧……这个东西的作用是通过幻想起效的?游戏?那还真是有意思。”
祂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一下子变得饶有兴致了起来:“我就说嘛,让你们在我的城市里面暂居一段时间还是能够带来不少变化的。你们可比之前来到伦敦的那群异乡人有意思多了。”
费奥多尔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话语里面某些之前从来没有提及过的信息。
“之前的异乡人?”他问道,“我们之前有一些同事到过这里。”
“差不多,应该都是一群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家伙。”莫里亚蒂女士的声音从容又轻快,听上去就像是在单纯地聊天。
“之前我不就是说,专门有一种神秘术是针对这种偷渡客的吗?我就是通过这个把他们送回去的。不过这一次……也许是因为你们的名字,也许是因为这个我快要死了,也许是因为我正在准备声明中的一件大事,总之我们就这样正式认识了。”
“命运很神奇,对吗?”祂笑盈盈地问。
命运确实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费奥多尔有的时候感觉这条道路上面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已经被注定好了。每一步走下去都感觉贴合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你很喜欢命运?”他反问道。
“哈……”祂笑起来,“之前我怎么想的已经忘掉了。但至少,在我坐上那个位置后,我一直都很喜欢它。”
“而且我敢保证,你未来也会肯定会和我一个想法,亲爱的。”
“那我就多谢你的祝福了。”
那位女王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对面不动声色地弯了弯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这种微妙的沉默就是能让人觉得祂此刻正在笑,眼睛弯弯地笑。
祂似乎真的是一个很喜欢笑的孩子。似乎只要不和祂谈论有关于这座城市的话题,祂就能在对话中永远保持着这种快活的幼稚。
“所以,这里的火焰到底是怎么燃烧起来的?别告诉我这是自然形成的产物。”
在两者都沉默了一会儿后,费奥多尔看着周围的火焰,突然主动出声询问道。
“火焰?”
对方只是重复了一遍,然后像是把话语在口中斟酌了一会儿,隔了短时间后才开口:“当然是在登基仪式上面燃烧起来的。”
“灿烂的火焰,滚烫的火焰,庆祝日不落帝国永恒的女王登上祂不朽的王座。”
莫里亚蒂女士就像是一个突然诗兴大发的撇脚的吟游诗人,兴致勃勃地吟诵道:
“来自天上的星辰坠落下来,落在女王的头顶和权杖上。”
“它们纯洁清澈,它们尊贵优雅,它们倒映四周火焰的光芒。”
“唔……”费奥多尔对此只是很微妙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音节。
“怎么了?你有意见?你觉得我写的不好?”对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立刻不满起来。
“我只是有点感慨。”费奥多尔回答道,“虽然你已经拿走了许许多多个不同且精彩的作品,但是你的艺术创作能力看样子并没有因为这个提高。这是你名字的原因吗?莫里亚蒂听上去就不像是一个文学家的名字。”
“它听上去特像是一个天文学家的名字,对吧?”莫里亚蒂女士没好气地说道,“正好,我手上还有星辰金呢,这可是货真价实来自星星的金属——至少在神秘学意义上是这样的。”
“但实际上呢,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的……”
祂叹了口气,似乎想要说出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但最后又“噗嗤”笑了一声,用特别得意的语气说:“可我、不、告、诉、你!”
说出这句话后,祂就像是打了胜仗似的,高高兴兴地跑掉了——费奥多尔没有再听到对方的声音。
但祂也不是什么都没说,至少祂告诉了费奥多尔,这些火焰和维多利亚女王的登基、她头上的冠冕与权杖上的星辰金有关,很有可能是来自星辰的火焰。
明明都已经算是合作对象了,但在这个方面却还是遮遮掩掩的……
俄罗斯人在内心摇了摇头,完全忽略了如果是自己找别人合作,大概也会是这个模样,说不定还要更糟糕一点:毕竟某位莫里亚蒂女士大概不会随时都在想着怎么把合作伙伴事后卖出一个好价钱。
“呦……”
在前面引路的星星转了两圈,这颗星星带着他们在路上绕了很久的路,中途有几次它们去的地方突然有枝干断裂,让它们不得不换一条路。
每当这个时候,眼前跳动的夹杂着乱码的游戏提示总显得十分让人心惊胆战:
[维多利亚女王镇压了一次伦敦意识的暴动]
[维多利亚女王镇压了一次伦敦意识的暴动]
……
诸如此类的提示能在短短几秒里刷出几十条,就像是因为过度频繁的操作导致游戏系统进入了bug的状态:或者说,如果真的是bug,那反而好了。
不过虽然有这样剧烈的暗中斗争,在这棵大树上行走的过程可以说得上是风平浪静。所有的暗潮只能在这位女王陛下强烈的镇压下成为暗处的一份子,永远都没有提到台面上讲的必要。
“已经到了吗?”
弥尔顿弯腰问那颗星星。
光柱就在他们的前方,看来接下来不需要绕路,沿着树干直接走过去就可以了。
“哟。”星星轻轻地应答着。
它身上的光辉熄灭,像是彻底失去了再次燃烧可能性的灰烬那样,露出一只蝴蝶的模样,扇动两下翅膀,想要离开。
“是你!”
江户川乱步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只让他第一眼看到之后就念念不忘的蝴蝶,有些惊讶地看过去——他竟然之前都没有意识到这颗星星本来就是他寻找的蝴蝶:“我们找了你好久!”
蝴蝶似乎愣了一下,就连将要飞走的动作都变得犹豫了起来,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类试图找到自己。
最后,它犹犹豫豫地停留在了侦探的眼镜框上,就像是一点工业污染遗留下的碎屑,然后便不动弹了。
侦探想要用手指碰碰它,但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是小心翼翼地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就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表现得小心翼翼。
“你们原来还找过祂。”
弥尔顿挑了下眉,显然是之前就知道这只蝴蝶的存在,嘴角微微上扬:“挺巧的。我们继续走吧,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见我们的女王陛下呢,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她之前果然都是一直用投影沟通的?是不是除了那只猫以外,都没有人见过她?”
江户川乱步抬头问道:“是不是这个王位让她必须被束缚在这里?”
“想要成为王的话,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乱步。”
太宰治把手插在口袋里,他仅露出来的一只鸢色眼睛倒映出周围灼灼的火光,更深处一些遥远且复杂的东西。
这样的场景让他忍不住想到过去。
他轻声说:“不过,我想,她此刻的状态大概不算好吧?”
不太好吗?好吗?
这种状态的判断其实是很模糊且主观的。
莫里亚蒂女士——或者说维多利亚女王,不过算了,你们想怎么称呼怎么称呼吧,现在这两个名字之间的区别已经不大了。就像是用“她”和“祂”来称呼这位王没有什么区别一样——默默地这么想到。
她的头颅低垂,目光注视着下方,隔着无数闪耀的、几近于光污染一样的琉璃叶片,看向了正在朝自己的王座走来的人们。
整个空间伴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发出轻轻的颤动,手中的权杖一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另一只手则是拿着镜子。
周围的光似乎被镜子所吸引,朝着上方汇聚而去,最后变为一道光辉至极的光柱,浩浩荡荡且接通天地。
“稍微有点累了。”
她自言自语道:“果然我应该早点死吧。然后把烂摊子交给下一个我。”
权杖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女王偏了一下头,整个空间微微震动,发出她柔和而又神圣的声音:
“哦,当然,亲爱的,我要先把你处理了。否则我死了都不会安心的,伦敦。你不应该用这种手段的,因为我真的会很生气很生气。这种小聪明我已经受够了。虽然我的控制权的确仅限于对伦敦的动物,但你该不会以为用鸽子和你自身的规则就可以解决我吧?”
“你该不会真的这么以为吧——嗯?”
整座城市在她的下方发出凄厉的、不堪重负的哀鸣,但紧接着就是下一轮凶恶的反扑。就像是野兽在受伤之后越发凶狠的挣扎。
“我是这座城市,我才应该代表他们。你才是这里的破坏者。”
城市模仿人类的声音并不能很好地把语气都模拟出来,更没有办法表达愤怒,只能表现出一片遥远的平静:“维多利亚,你不应该。你夺走了他们身上多少的东西……你根本不在乎这座城市,但是我在乎。你不配做伦敦的王。”
“难道你就很配?天天说勾八谜语,假装自己是预言家还是占卜师呢?让你当这座城市居民的历史记录官就够给你长脸了,你还敢在老娘的眼皮子底下忽悠人类?”
维多利亚歪了下脑袋,张嘴就是一连串儒雅随和、心平气和的伦敦方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巡礼的时候干了什么,咋了?老娘的重点关注对象你也想重点关注一个,敢跑到他面前叽叽歪歪?你配吗你,你个婊子?”
“再说了,你口口声声很在乎伦敦的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作为这座城市的意识最能代表这个城市。那你有本事靠自己说出来,老娘的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啊?”
女王说到这里的时候,就这样古怪地笑了起来:“不,你根本不知道。在我说出自己的真正的名字之前,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原来叫什么,即使你说,伦敦的一切你都知道。”
“你根本不在乎伦敦人,连他们的名字都懒得记,我的小可爱。我好歹只是看不到他们的模样,没有办法将脸和他们对应上而已,至少我现在真真正正地记得伦敦每一个人的名字……”
城市没有说话。
女王抬起目光,声音懒散:“哈。”
她突然厌倦了。但幸好,就在这个时候,她捕捉到了外面的脚步声,这让她重新打起了一点兴趣。
弥尔顿在走进来的时刻还在回忆着记忆里那位女王的样子:其实和那个人偶的差别不大,只是没有那么高,只有一米六几的样子。金黄色的头发和苹果绿色的眼睛,样子不算特别精致,但有一种奇妙且熟悉的气质。
外表有点小女孩,但又很庄重,像是在小时候就过多地承担了属于成年人的责任。这种感觉经常在贫民区的女孩身上看到。
现在她还是一样的吗?
弥尔顿有点琢磨不清,但他本能地觉得这位陛下应该不会因为时光而产生太大的变化。
但他又忍不住地想到,那只猫说的不断死去又不断取代上一位登基的无数个维多利亚:大概今天看到的女王也不是当年会想要揉他脑袋的那个了,尽管她们分享的确实是同一个记忆。
但以上的种种想象,都在看到那个被架在一个像刑具胜过王座的……“女人”时,戛然而止。
女王抬起头颅。
真的只是一个头颅……在这里的意思是,那只是一个头骨,甚至连头皮都不是完整的,裸露出来的骨头部分远多于皮囊:前提是你能分辨出被灼烧得漆黑的骨头与焦黑的皮肤。
头发和眼睛?
弥尔顿看了很久都觉得自己没有发现它们,不过也有可能是他的眼神不太好,说不动那深陷下去的眼眶中还有肌腱啊,眼球啊或者鬼火啊之类的东西,没有被他发现。
她的衣着很美,很华丽。就像是那个紧紧勒着颅骨的冠冕,那同样和骷髅没有什么去别的手指关节握住的权杖那样。完美地表现出了面前人女王的身份,相当完美。
唯一的问题只是,她……或者祂,像尸体远胜于像一个人类。
“晨安。”被绑在火刑架上的焦尸,哦不,王座上的女王声音平静。
煤灰色的蝴蝶默默地张开自己的翅膀,遮盖住了江户川乱步的目光。
不可以看哦,小孩子的话,会做噩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