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节结束得好快。气垫床放气后变成一张饼皮。我与池易暄收拾起回家的行李,妈妈将大包小包的特产见缝插针地塞进我们的行李箱与书包,叮嘱我们劳逸结合,多回家看看。
池易暄还未正式上班,但他们公司的HR复工很早——
因为我收到了面试结果。
“很遗憾地通知您……”
看到开头我就知道了结果,删除邮件后,继续整理行李。
我不意外。那儿都是名校毕业生的聚集地,大佬的酒醒了、头脑也清醒了,给我一个体验过的机会也不错了。丑小鸭怎么也想要变天鹅?只有我一个人脑补完了所有可能性。在所有成功的想象中,我知道池易暄的第一反应肯定不好,觉得我闹他,认为我去砸他场子。我写份保证书、发誓不调皮捣蛋,他最后都能勉强接受,虽然工作上肯定打死不想让我参与他的项目,但要是真碰到难题了,也愿意出手帮我解决——只要我不丢他的脸。
真就是一场梦。
妈妈开车将我们送到机场,副驾驶的老爸频频回头:白意,心情不好啊?
我说没有,只是觉得节假日太短。
所以说人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出了机场,回到陌生又熟悉的钢筋森林,街道上人头攒通,红灯笼还未取下。南北方城市的冬日风景不同,却是同样料峭。池易暄在家休息一天后就去上班了,我也回到了CICI俱乐部。春节刚过完,来喝酒的人不多,又碰上附近修停车场,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黄渝心急火燎,恨不得让我们上街去拉客。
晨光熹微时从CICI出来,走了两步路就捂着胃坐在街角。醉眼迷蒙间,抬头就能看到池易暄所在写字楼的三角尖顶直插云霄,睥睨着看我。
大四学生曾体会过的找工作的压力,在我毕业后一年才后知后觉地涌现。别说心仪的公司进不去,就连黄渝都要嫌弃我去年请假太多、随心所欲。
池易暄从年前就没有催过我找工作。以前他老损我时,我心里还有底;现在他安静如鸡,我反倒心慌,总觉得他在憋大招,说不定哪天起来就发现我头顶的屋顶被人掀开,他开着铲车要来把我铲走,扔垃圾一样丢到机场。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睡眠都变差,白天特意少睡两个小时,好投递更多的简历。无奈我毕业一年,HR刨根问底,巴不得挖出我空窗期每个月都在忙些什么,我支支吾吾,四处碰壁。在我哥家里时,更加不敢造次。
现在就是非常后悔。一年前站在池易暄公司楼下时,我就该好声好气地说话。那时好歹还有个应届生的身份。
韩晓昀喝酒间隙喊我出去吹风。现在他的头发变成了绿毛,晚风一吹,朦胧像块草原。我在他身边双手插兜,踢着石子。他一边抽烟,一边掰着手指算我这个月的营业额,说我节节败退。
我听着就烦,说这到底算什么鸡 巴工作,你干得这么起劲有什么用?
他一手叉腰,说你找工作不顺利,拿我撒气做什么?
我回他:你又不是我哥,少说两句成吗?
韩晓昀将烟摁灭,气鼓鼓回了CICI,留我一个人站在人行道边吹风。
汽车尾灯交替闪现,像反复播放的单调幻灯片。我看得出神,真想掉头就走,再不回CICI。可走了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忽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声调清脆:
“小白?真是你哎!”
我回过头,发现是Cindy。她还穿着职业服,黑色西裤包裹到脚踝,脚蹬一双平底的素色皮鞋。她的头发长长了,用发绳束在脑后,露出戴水晶耳钉的耳垂。
“好久不见!”
“你怎么在这儿?”我瞥了眼CICI门前的招牌,“来喝酒吗?”
“不是,我刚下班,打算来附近找朋友吃个宵夜,远远地就看见你了,所以想过来打个招呼。春节过得怎么样呀?”
亲切又熟悉的寒暄,仿佛我与她共事过。Cindy笑起时会露出一只调皮的虎牙,专注地看你,好像要望进你的双眼,参与进你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她与池易暄有共通之处,池易暄喜欢她很正常。是男人都会对她有一点想法。
“过得还行,主要就是走亲戚。你呢?”
“我也还可以。和爸妈回了趟老家。”
开春回暖,职业装仍旧稍显单薄,她将双手捂在唇前吹了吹,珠子般圆润的眼一眨不眨,“最近在忙什么?”
“找工作。”我耸肩。她知道我在找工作,上次和大佬吹水时,她全程都在旁边。
她突然发出长长一声“哎”,好像记起了什么,叹息时双肩都往下压了压:“好可惜啊,我看了你的简历,写得挺好的,有你哥给你润色吧?”说着撞一下我的手肘,狡黠地笑,“初试的面试官说你表现不错,老板也对你有良好的第一印象,说你不屈不挠,养家糊口之际也不忘抽出业余时间学习编程。”
我应和着笑。当时主要还是喝多了,口无遮拦。
“……不过我们公司的第二轮面试有很多专业方面的提问,你之前没有相关的实习经验,确实不好准备。”
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心想她高估我了,我都没有进入第二轮面试的机会。
“你哥应该提了不少难题给你吧?易暄面试时会问一些刁钻的问题,很多新人一听不知道,就会慌神……”
我心里一跳。
Cindy后面说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的大脑停在这一刻,卡带一般,来回咀嚼她说过的字词,将它们拼凑又打碎、再组装,好像这样就能够听出不一样的意思。
却始终只听出了一层含义。
“怎么了?”她停下滔滔不绝的嘴,关切地看着我,“你不要太沮丧,找工作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情,尤其现在经济环境不好……”
我打断她,机械性地念道:“我面了第二轮。”
她“嗯”了一声:“我知道。”
“问题有些难。”我又说,像只鹦鹉一样重述她说过的话。
“我明白。”她给予我安慰的微笑,轻轻拍在我的手臂上,“你哥不是针对你,他对所有求职者都这样。”
“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好奇什么?”
“第一轮面试与第二轮面试之间,一般都间隔多久?”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长短都有,我们公司是两周吧。”
两周。
池易暄早在过年放假之前,就知道我通过了他们公司的第一轮面试。
Cindy还好心地告诉我:第一轮通常由HR进行筛选,通过后HR会将人员名单发送给他们。第二轮由他们负责。
我忍不住问她,“他是我哥,能面试我吗?你们不担心会有裙带关系?”
“第二轮之后还会有第三轮和第四轮,届时会和大老板们见面。而且你也没在申请表里填你认识他,所以HR不知道。”
言外之意是说最终决定权在大老板手里,与他们关系不大。
我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急促:“是HR给你们分配面试吗?”
Cindy摇头,“我们根据自己的工作量和行程安排求职者进行面试,一般就是平均分一下人头。”
我听到她说:“易暄选择了你。”
第42章
冷风灌进领口,渗进骨缝。我与Cindy告别,信使送来苍白的消息,身影消失在霓虹灯层层交叠的光影之中。我回到CICI俱乐部,入口大厅上方的水晶吊灯古怪又张扬,如艳丽妖冶的异兽。
近来客人数量不多,DJ也有气无力。韩晓昀正在不远处的酒桌旁猜拳,看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看来气还没消。
我径直朝舞池中央走去,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从来往服务员端着的餐盘上抄起一瓶酒,跳上DJ站立的舞台。
我的手发凉,胸口却火烧火燎,好像有岩浆淌过,烫得我公牛一样直喘。聚光灯刺进泪腺,我脱下上衣,终于能够呼吸。强光灯不怀好意地落在我身上,DJ也起哄地调高了音量。台下一瞬间就有了生气,尖叫声如一阵高过一阵的海浪。
我像个小丑,穿着一条牛仔裤,赤裸上身,在舞台上张开双臂。重金属的鼓点蠕虫般钻进耳膜。胸口烧得太疼时,就灌一口烈酒。酒液麻痹神经,放大快感。头顶纸屑纷纷扬扬如无声的暴雨。
凌晨五点,提前下班,濒死的黑夜四处求生。我醉倒在路边,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条流浪的野狗。
偌大的城市,却没有收留我的角落。
我反手撑在身后,侧躺在人行道边,从屁股后的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
解锁三次才成功。我点开池易暄的头像,将聊天记录向上滑去,看着时间线回到上周、春节,回到我初来乍到北方城市,回到那完全空白的一年。
突兀得好像被人用白色油漆覆盖掉伤口,可是它从未愈合,现在才渗出血来。
池易暄在以我无法企及的速度向前奔跑,我企图追赶,却发现我的一切都在十九岁按下暂停。
如果没有白炀……
如果不是因为白炀……
我总是这样幻想,平行世界里的池易暄仍然在唤我“白小意”,会将他不爱吃奶油蛋糕的秘密永远保存在心底。
可是白炀又有什么错?我才是那根膈应他的刺。他太无辜,被迫背上父亲再婚时带给他的包袱,没有怨言。其实我都明了。我没有他聪明,却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想起来初三模拟考试,他从第一名退到第三,我从倒数第四升到倒数第十。池岩让他自己在家吃剩饭,却带着我出门吃披萨。我向妈妈求情,希望能把哥哥稍上。池岩走到卧室门口冷眼看着他儿子:
“弟弟好心,邀请你一起来。”
“我不饿。”池易暄背对着我们写作业。
池岩转向我,“他不领情,我们出发吧?”然后牵起我的手,“今天想要吃什么?老爹让你选三种口味!”
我被继父牵着朝门外走,回头看见我哥的背影,蜷在书桌前小小一只,好孤单。
以庆祝的借口,多点了一份披萨打包回家。我刚换上拖鞋就去找池易暄写作业,趁池岩不注意时从外卖盒里偷出刚从餐厅带回来的夏威夷披萨给他。
我哥冷冰冰好似一个机器人,“我说了不饿。”
“怎么可能?你今晚都没吃饭吧?我看水池里都没碗。”我问他,“我去给你加热一下?”
“我不要。”
我兀自跑进厨房,加热后又噔噔噔跑回房间,放到他面前。今天考试进步了,我心情很好,他却当着我的面将碟子甩回我的书桌上,左手写字,右手撑着脸,整个手掌盖住脸和眼角,似乎我碍到他的视线。
我爬回书桌前,自己吃掉了披萨上的菠萝片。
下一次考试时,我故意漏写了几道题,这回变成了倒数第一。可怜的池易暄,什么都没有做错,池岩却要骂他自私,质问他怎么当的哥哥。我心中愧疚,没想到我哥这样也会挨骂。
晚上复习错题时,我闭紧嘴巴。我们俩的书桌一直并排摆放,平时我找他说话,椅子一转脚一蹬,就滑到他身边。今天我连笔都不敢转,怕吵到他,趴在桌子上直打瞌睡,一直想不出来解法。
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口水将试卷打湿,而我哥站在我身旁垂眼看着我满是红叉的试卷。
他将圆珠笔的笔尖点在一道错题上:把这三个点连起来,再看。
我吓了一跳,还没睡醒就听话地连起三个点,抬起头困惑地望着他。
他盯着我:还不懂?
我摇头: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今天他不生气。
他拉过椅子,在我身边坐下,开始和我讲题,难得耐心。还调侃我这么笨,以后该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吗?我说。
他有些无可奈何:哥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那是我第一天长大,第一次明白人的心里可以容纳许多层想法。
哥哥虽然装作不在意,但享受被聚光灯环绕的感觉。我是那根陪衬他的绿叶,绿叶可不能长成红花。
我想,他是享受拯救我的感觉。享受被我需要,享受我成为全世界的最后一名时,有他来拉我一把。
所以我模拟考睡觉,喊他去给我开家长会;逃课上网时,网吧选择离家最近的那家。
就连高考也漏做了几题。
大学快要毕业,却和招生官大聊特聊篮球;选择打工的夜店时,先将地址设置在他公司附近。
他享受拯救我的姿态,我愿意被他拯救。可我的贪心也跟着疯涨,我觊觎起他得到的东西,仿佛一夜之间有了自尊心,想要做出更体面的选择。
我知道自己要是真走了狗屎运,进了他们公司,他绝不会想要被人发现我是他弟。所以我做好了跟他扮演陌生人的准备。我希望他为我感到骄傲。我在他的扶持下获得了成功,他是我人生的高光,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知道他可能不情愿,却没想到他如此不情愿。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家的。地上躺过以后,衣服脏得没眼看。刚推开家门,撞见我哥在玄关处换皮鞋,他掀起眼皮,目光落到我身上时变得嫌弃,食指关节屈起后在鼻尖前掩了下。
多么羡慕他,永远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我在他面前如一根野草。
我将手指点在胸口,有气无力地说:“哥,我这里疼。”
“胃药在药箱里。”
他提起电脑包,从我身边绕过。我闻到他肩颈处的香水,眼前浮现出他坐在玻璃墙组成的会议室里的模样,而我在玻璃屋外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着西装、穿漆面牛皮鞋,手握控制幻灯片的遥控器,偏过头沉默地望着我,眼神疏离地享受着我的痛苦。
到现在他不再因为我喝得多而责骂我。是否看到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其实他心中窃喜?
我转过身,问他:
“池易暄,你没什么想说的?”
他微微侧过身,用一只眼睛看我。
“说什么?”
说他有自己的考量,说他一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说他有一点后悔。
或者,说他在乎我。
给我一个装傻的理由。
池易暄什么都没有说。回应我的是沉重的关门声。
公寓暗了下去,我的心死了。
第43章
失眠了。白夜失眠,我阖不上眼皮,躺在沙发上,听窗外的乌鸦哭嚎,不知道在为谁而心碎。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想起来他快要下班,居然还从沙发上爬起来为他备饭。我真贱,这一刻还想要表现得像个宽容的大好人。
油锅烧得太热,菜碗中的凉水落入铁锅,噼里啪啦像爆破的炸弹,炸得我手背上烫起两个水泡。
做了三菜一汤。我没有胃口,摆盘后端上餐桌。
鬼使神差地,我摸进他的卧室,从衣橱角落里翻出了那张老唱片,用手轻轻抚掉上方细微的灰尘。
我将它放进客厅的黑胶唱机。买来好几年,今天是我第一次听。稍显受损的音质成为疗愈我的良药。
关掉了所有的灯。我躺在地板上,像个不愿醒来的酒鬼,假装自己被大地拥抱、被蓝色的雨点、被透明的眼泪。
美丽的厦门,为何成为我回忆中的一道疤。
公寓的门开了,走道的光刨开黑暗。池易暄打开玄关的灯,暖色调的三角锥将他温柔地拢进中央。
“怎么没去上班?”
他的目光飘到了唱机上,眉心拧出漩涡。
“又动我的东西了?”
他刚放下电脑包,便在乐声中猛然醒来,还穿着一只皮鞋,却匆忙跑到唱机前抬起唱针,慌张地拿起唱片。看到我手里的封面时,来不及遮掩错愕。
他一定是听过许多遍,否则不至于几秒就能听出区别。此刻他的表情生动极了,如风格明艳的油画。不知道他现在最想要说什么,是质问我翻他的东西,还是着急忙慌地搜寻借口。
回应我的,依然是能杀人的缄默。他喘息着,呼吸声却轻,我看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而后却猛然定格,仿佛演出突然卡壳的演员。是他在默诵台词,还是在算计剧情?我们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又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深吸一口气后阔步朝我走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唱片封面,“啪”一声重重拍在餐桌上。
他走进厨房,背对着我开始洗手,黑色背影像尊沉默的雕塑,流水声成为单调的背景音。
他是天底下最难解的谜,我无法读懂。
因为不理解,所以想要破坏。这不好,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扶着沙发扶手,从地板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你当初为什么要从夜场捞我出来?”
背景音消失了。池易暄拿过毛巾匆匆擦了两下,“那种工作,正常人都不会做。”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去那种地方工作,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
他转过身来,眼神古怪地将我打量:“又怎么了?”
好像认为我又要发病,说些胡话。
“我就是大家眼中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希望所有人都这么看我,不是吗?”
“我今天没心情听你胡说八道,要发疯的话出去发。”他放下擦手巾,从我身边走过,就要去关上黑胶唱机的实木盖子。
无名火一股脑上涌。我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拽他回来。
“正常人家的哥哥都希望弟弟好。”
为什么你不希望我好?
韩晓昀为了帮他弟弟找工作,在CICI俱乐部工作时还不忘打听客人做的什么工作、是否跟弟弟的专业沾边,业绩掉了三名,醉酒说胡话时也念着帮弟弟要名片。
池易暄被我拽得身形向后晃了晃,眼里有愠色,耐着性子说:
“我也希望你好。”
他在我面前连表演的欲望都没有,仿佛三脚猫功夫的演员,嘴里念着剧本里深情的台词,脑中想着杀青后分发的盒饭。
殊不知我就盼着他说出这句话。
“是吗?所以这是你面试时选择我的理由吗?”
池易暄呼吸一滞,眼珠顿时滚到眼底,那只被我握住的手臂变得僵硬,防御的姿态。而后他闭了下眼,沉默的宽肩松懈下来,转头向我,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Cindy和你说的?”
他疑惑地望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你觉得是我的原因,对吗?你觉得是我毁了你的工作机会?”
不然呢?天真的我还曾为他努力找借口:他可能是怕我偷懒耍滑、败坏公司的名声。我咬紧牙关,“我是真的打算好好工作,不会耍滑头。我打算从CICI辞职……”
“是不是我面试你,会改变最终结果吗?”
他以一种义正言辞的口吻,问出我这些问题,打着为公司好的旗号,假装在提前剔除害虫,一度让我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而他是仁至义尽的好兄长、好员工。
也许他说的没错,无论我通过第二轮面试与否,结果都不会有任何不同。而我小心隐瞒,不敢告知他,可能是因为我从心底深处明白,我无法从他那儿得到真心的祝福。
费尽浑身的力气,才问出了口:
“你是我哥,为什么不会为我感到高兴?”
无法从他眼中看到思绪流转,沉默片刻后,他终于脱下伪装:
“那不是我选择的身份。”
他的话像蛇信,比任何刀锋都要伤人。我下意识也想要捅伤他,“你没有面试我,就和HR说我不符合条件,这算不算是滥用职权?”
我攥紧他的手臂,握得他再度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几度调整呼吸,全力遏制住伤害他的欲望,“……我保证不会告诉你们公司,好吗?”
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会永远为你保守这个秘密。
如此直白地展露出我的底线,池易暄却一瞬间翻了脸,他哈哈冷笑两声,不可置信地挑起眉毛,“你还是认为我毁了你的工作机会,是么?你觉得我不愿意帮你?我之前给你找了工作,你领情吗?不想工作的是你,现在和我演什么委屈?”
“我不想回家。”
“那就去别的地方!”他用力推我一把,音调猛然拔高,“那么多地方可去,那么多公司可以选,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是个烂人,在夜店里陪酒,一辈子都不可能赶不上你……”
池易暄怒喝一声:“闭嘴!”
“……所以你可怜可怜我吧,哥,你对我好一些,可以吗?”
“别他妈在我面前装受害者了!明明你什么都没有付出,却能得到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得到什么了?”
我不理解,仿佛他说的是另一门难懂的语言。
“别装傻!爸爸妈妈都站在你那边,所有人都站在你那一边!你到底做了什么?凭什么你动一动那张嘴,就能让大家那么喜欢?”他深深地喘息起来,手指一下下点在自己胸口,像要将它戳穿,“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我?!”
他不想我在夜场工作,却又不想我和他坐在同一张会议桌上。
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多么无辜又愚钝的表情,难怪会被他厌恶。
我以为他享受拯救我时高高在上的感觉,将其简单地理解为自恋,并认为这没有什么。如果我是他,我也会爱我自己。
却从来都不知道根本原因。多年来的疑惑终于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嫉妒我。
嫉妒我得到妈妈的偏爱,嫉妒我不费吹灰之力,也能得到嘉奖。而他的一切都需要拿血与汗来换取,所以他鄙视我、唾弃我,恶心我索求他偏爱的行为。我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撒泼打滚就能让全世界递上礼物。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也许那不是出于爱,是出于对我的恐惧。我是个畸形的小孩,不配拥有正常的人生,所以妈妈与继父期望我快乐,快乐变成了单一的目标,拥有与爱相同的皮囊。
“不是这样的,哥……”
愚蠢又嘴笨的我,想要向他证明我得到的不是爱,这在他看来是否更像是一种变相的撒娇。
就连这肤浅无比的爱,我哥都不曾拥有过。
压抑多年的委屈与痛苦失态地冲破了他的胸膛——“你根本就不明白,这些机会对别人来说有多不容易。凭什么你走到哪儿,都有人给你铺路?凭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我第一次听见我那闪闪发光的哥哥,说他自己一无所有。而我是那位夺走他所有闪光机会的小偷。
“我不想这样,我不知道会这样,哥。”我去握他的肩膀,急切想要解释,却被他一把甩开手。
“哥,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哥,你要我怎么做?”
他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体内仿佛有野兽将他撕扯——
“我想要你消失,我不想看见你!”
“哥,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是在乎我的。”
池易暄一怔,表情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我在乎你?”
如此伤人的神情,我不想看,于是伸手抱住他,“不然你为什么要来医院看我?”
他试图挣脱,对我拳打脚踢,“我什么时候去医院看你了?”
“上次客人把我脑袋打破,你不是偷偷过来了吗?”
“我是不想你死了,让妈妈伤心!”
“你骗人。你后来还为我作了伪证,我们是共犯……”
“那是为了公司、是为了客户!我他妈的要自保!和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那么唱片呢?你不是说扔掉了吗?!”我掐着他的肩膀,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半点温情。
池易暄浑身一颤,我只感到一股怪力袭来,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好几步,等到我抬眼,赫然看见他双手举高黑胶唱片,当着我的面将它用力摔向地板,声嘶力竭:
“我不需要,都还给你!!”
嘀嘀嗒嗒,秒针毫无头绪。脚下的唱片碎成三半,倒映着破碎的我。
本来就是送给他的,却要打碎了还给我。我怔怔地望向他,看着他面目狰狞,变成同我一般丑陋的野兽。
“哥,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脱口而出“爱”这个字,多么荒谬。池易暄有一瞬间怔忪,随即破口大骂:
“你是喝多了,还是嗑了药?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的五官拧在一块,拼凑出要呕吐的表情。出离愤怒的脸,鲜红膨胀好似要破裂,“到底他为什么要和你妈妈结婚,我做了什么要碰见你?”
寒意从脚下爬起,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亲耳听见他诅咒池岩与妈妈的婚姻,我没有想到,他憎恶我到了这种程度。
“你拥有的还不够多吗?”他捂在胸口,眼眶通红,五指将胸口处的衣服抓出褶皱的旋涡,好像要抠挖下一块血肉才能够止痛,“好恶心,真的,我无法忍受!你让我想吐。”
嫉妒——这种丑陋的情绪,出现在我哥脸上,也会让他变得扭曲。
你会爱你嫉妒的人吗?不够优秀的我,被放在了与他较量的、天平的另一端。我永远无法战胜嫉妒心,无法战胜他眼里的我:得到了一切,却还奢求他的偏爱。多么无耻。
从前多么想要听到他的心里话,现在却被现实一拳击弯了腰。原来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比我想象中还要遥远千万倍。
池易暄夺门而出,无法忍受再与我呆在同一屋檐下。
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狭长、变形。空空荡荡的公寓,还能感受到火药的余温,触及皮肤都让人觉得难捱。
我将地上的碎唱片捡起来,装好后重新放回他的衣橱。
他成功了,我想要回家了。
我们无法成为无话不谈的兄弟,就连好友这层关系都显得太过亲密。那就让我们保持距离吧,给彼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逢年过节说一句“祝你快乐”,这就是我们的关系。
祝你快乐、幸福,池易暄。
我从口袋里拿出昨天CICI发的工资,数了数,三百五十块钱。
其实我没有那么爱钱,钱是我留下来所使用的借口,现在我要回家了,就不再需要它们。最后一次工资,留给他加班外出时吃饭用。我拿起他放在书桌上的钱包,打开后放进夹层,看见里面夹着一只妈妈送给他的黄色护身符。
还有一张比名片还要小的彩色卡纸。
我用两根手指夹出纸片,浑身一颤,忘记了呼吸。
海鸥在我眼前飞翔,沙砾闪烁如黄金。
这是那张我从鼓浪屿寄出的、他曾说寄丢了的明信片。
明信片被裁剪成可以塞进钱包的大小。颤抖着手翻到反面,是我五年前的笔迹,简单四个字,鲜明得刺痛眼眶:
哥,我爱你。
第44章
十八岁的爱是爱情吗?十八岁的我,连老师手把手教学的数学公式都记不清楚,没有解法的爱比博物馆里的抽象画还要晦涩。该怎样描绘爱情,才能不让它显得失真?我爱白云与蓝天,爱新年炸响的第一声鞭炮;我爱暴雨天,爱厦门抚过我脸庞的、腥湿的海风;我爱投寄明信片时新漆的绿色邮筒;爱你。
我像爱自己一样爱你——多么希望,我能像其他人一样说出这样浪漫的情话,可惜我对自己的爱寥寥无几,因此爱变得无法量化、无法比较。世间一切无法与你并排摆放。
走在回民宿的路上,路过便利店,买了两听啤酒。我与池易暄一人一听,坐在长青苔的石阶上,那时他还没学会抽烟,我还没学会喝酒。我将银色的铝制拉环套在指尖上,想象它是根不会氧化的银戒。
十八岁的我,与二十一岁他;愣头青的我,与聪慧又忧郁的他。蝉鸣即将消亡,夏天的手指拨弄着头顶的槐树,洋槐纷纷扬扬如飞雪。我们探讨人生、幻想未来,唯独不聊爱情。也许我们在爱情中都显得迟钝。
洋槐落在他的睫毛上,扰得他一连眨了好几下眼,多调皮。曾是暖色调的他,与暧昧的雨天、冰蓝的海都相配。我前倾身体,探出指尖,帮他扫掉睫毛上的洋槐。
他不再不舒服地眨眼,转头向我,深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朦胧的我。
我鬼使神差地抓过他的左手,凑到鼻尖碰了碰。
“哥,怎么这么香?”
他一愣,将手收回,“洗手液。”
“我是什么味道?”我将鼻尖抵在他肩头,深深地嗅着,眼珠向上转去,想多看一看他。
他笑,食指点在我眉心,将我往后顶了顶:“酒味。”
我安静地望着他,将他的一切拢进眼底,心中却忐忑,小鹿失措地撞。明信片被我投进了邮筒,写信时他几次三番想要偷看,我坚守阵地,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他我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下爱。这样肉麻的话,只有鼓浪屿的邮筒才知晓。其实我原本想要写下许多心愿,祝福他前程似锦,不知道为什么提笔时,却写下了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后来我去问池易暄最近信箱里有没有什么消息时,他的回应略显微妙:寄丢了。而不是像我那几个兄弟一样,说他们没有收到。他从未问过我到底写了什么。我居然还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寄丢了。
熟悉又美丽的金色沙滩,同写下爱的蓝墨水一起席卷回忆。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公寓,独自在街上流浪,双手插着兜,每走几步,都要将口袋里的明信片拿出来看一看。
陌生的北方城市,来了快一年,我却只熟悉两条路,一条是去我哥的公司,一条是CICI俱乐部。我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于是选择了第二条路。
在更衣室换上制服后,跟着领班在各个酒桌前停留,很快就被点了名。可惜我没力气哄人,只是坐在角落安静地喝酒,客人们很快就感到不满,和领班告我的状。
果不其然,后脚就被换了下来,还挨了一通骂。我走到吧台,找酒保要了杯威士忌。
今晚我想要醉倒,什么都不去思考——我无法思考,过去几年间他都如何看我。琢磨他永远不是件易事,可眼前却不断浮现他暴怒的模样:拧起的眉心、下坠的眼角。扭曲鲜红的五官,却拼凑出含泪的眼眶。
融化的冰球在方杯里打转,好像他眼眶里从左滚到右的泪珠。
他对我的讨厌是装出来的吗?
精妙的演技,到肉的拳头。他成功骗过了我,却将明信片小心裁剪,藏进钱包。
我是他痛苦的来源,却不是我以为的理由。
我放下酒杯,再一次将明信片从口袋里拿出来,用两只手小心捂住,拿到光线稍亮的地方后,才挪开一只手心,将眼睛贴上前仔细观察,好像在回望五年前的我们。
幼稚的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在明信片上写下这句话。可他会不理解吗?那样成熟的他,难道无法看透我吗?
好卑鄙的人,从头至尾都知道我想要什么,却要几次问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仿佛贪婪的人是我,越界的人是我。
我想他可能也在问他自己: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他,他也想要我吗?
我心里的火烧了起来,烧得我头脑昏聩、气血上涌。耳边回响着他说我令人作呕的骂声,他一定要将所有矛头指向我,对我拳打脚踢,摔碎他精心保存的唱片,哪怕其实他舍不得。
五年,我终于有所成长,醍醐灌顶一般明白:原来他骂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憎恶他自己。
我将明信片捂进手掌,不想任何人看见,全身汗如雨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冲酒保笑,他看到了,走上前来问我需不需要续酒。
我听到他说话,却无法作答,身体僵直如同完全失去控制,只有呼吸愈发急促。酒保的笑容褪了下去,他招手让韩晓昀过来,过了一会儿韩晓昀来拉我,将手贴在我的额头。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看到熟悉的朋友,我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无意识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韩晓昀错愕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想明白了!”我拥抱着他,“我终于想明白了!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我想了多少年吗?好难啊,真的好难啊!他差点就要成功了,他妈的——”
我将食指与拇指捻在一起:“就差这么一点——哈哈哈哈!”
就差这么一点,我就要放弃。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露出与我想象中全然不同的底色。我无法想象,他收到明信片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之后的忽明忽暗、忽晴忽雨,似乎都有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我握着韩晓昀的双肩,与他分享这一刻的狂喜,他却惊讶地将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水。
同为生理盐水,因此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我浑身都湿透了,好像从暴雨中淌过。
韩晓昀就要给我拿纸:“完了!这孩子疯了!找工作找的!”
我放声大笑,朝门外走去,他追上来拉我,“你去哪儿?”
“我要回家。”我兴冲冲地对他说,“我要去复仇,哈哈!”
“复仇?复什么仇?”
我一把推开他,一秒钟都不浪费,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一路蹦跳,好像知道了藏宝图的秘密,追逐着月亮的影子。
我想要见他,我要掐住他的脖子大声质问他。我要让他逃不了、让他痛哭流涕。我要将这些年承受过的痛苦毫无遗漏地返还给他。内心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高声咆哮、长鸣,遏制不住将他撕碎的欲望,激动得眼中都要滴血。
如果他真的有他表现出来得那么高尚,他就不该保留着这张明信片,他就不该将它和妈妈给他的护身符放在一起。
哥,你也爱我吗?
我以为我才是下流的那位,原来你也一点都不高尚。
第45章
回家了。逼仄的公寓,昂贵得仿佛容不下第二个人。我是借住了快一年的客人,站在玄关只感到空空荡荡。
我将笔记本电脑拿到餐桌前,看着屏幕亮起,又很快幽暗,直至彻底熄灭。没开灯,坐在这里看窗外,夜幕变得清晰,时间好像都停止了流动,只有对面高级公寓的窗口一扇扇灭了下去。
世界像只巨大的鱼缸,黑夜如倒灌的海水,游鱼纷纷入睡。或许现在只有我与池易暄还醒着。
偌大的城市,就算是他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知道我哥会回家,于是守株待兔,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等到凌晨三点半,与我对戏的男演员终于现身,我们在乍然亮起的灯光下对视,我过分平静,他表演错愕。
“你怎么还在?”冷淡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与他略微泛红的脸颊形成反差。
“在写邮件。”我回答他。
他单手解着领带,转向我,角度十五度;眼睛斜过来,以表现出轻视。
“什么东西?”
“我在给你们的HR写邮件。”我耐心地回答他,“我打算告诉他们你滥用职权的事,不过还在斟酌措辞。”
果不其然,一句话就将他点燃。他看向我手边的笔记本,皮鞋都没脱就阔步朝我奔来,鞋跟在地板上敲出一连串焦躁的回音。
眼看着他高高举起手掌,我下意识闭上了眼,随即听得一声撕裂般的“啪”,脸颊上却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痛感。
我睁开双眼,原本折成九十度的笔记本被他一巴掌按成了直线,屏幕与键盘的连接处裂出黑色的缝隙。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缝隙,而是电脑下深色的实木桌子。
“滚出去!”他双手拽住我的衣领,鼻间喷出浓郁的酒味,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发颤的手背抵在我的下巴,好像随时要使出一记上勾拳。
我深深地呼吸着。他喝了好多酒,因为我。
“你打算怎么办?砸了我的电脑,是不是还要摔我的手机?”我偏过头,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塞进他的手心,“摔吧。”
他的手腕飞速翻转。手机登时被他掷出,像颗飞翔的棒球,撞击到地板后翻了两个跟头。
“还有什么?我想想,你把附近的网吧都关了吧,再把你们HR的座机插头全拔了,这样我就没法告你的状了。”
池易暄鼻翼翕动,额角血管突起。我拍掉他掐着我的手,从椅子里站起身,看着他气得发抖的模样,忍不住发笑:“你怎么敢做不敢当?难道一开始没有想过会被我发现吗?哥,你是不是真的害怕我被录用?怕我抢了你的项目?”
他喝了酒头脑依然清醒,盯着我冷笑一声:“你竞争的又不是我的岗位,我怕什么?”
“如果不怕的话,为什么不让我试一试?”
“你就是在浪费我们公司的资源。”
我点头,“我明白了。这样吧,举报邮件里只有我自己的想法不够公平,我就把你刚才说的话放进去,这样HR能够听到我们双方的声音。你觉得怎么样?”
乌云在他眼底氤氲,我仿佛能够看到乍现的闪电,勾勒出复杂的情绪。我伸出手捏住他的领带,他向下瞄一眼,立即想往后退,却被我收紧带回。
一瞬间以为手中握着的不是领带,而是绳索。被牵制的他脖颈上绷起紧张的血管,喉结如调皮的石子,滚来滚去。
我将领结缓缓向上推去,与他说着悄悄话:“我也可以轻易毁掉你。”
池易暄憎恶地看我,“你想要什么?”
终于等到对手戏的演员说出这句台词。他变相地承认自己理亏,而我乘胜追击,挑起眉毛说你等一等。
我想听他道歉、求饶,跪在地上说他错了,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明信片,将手心面向他。我看不见嵌在自己手掌里的明信片,但他肯定看见了。他喝了酒,脸颊被酒精染红,可嘴唇却一下失去血色,整个身体剧烈地颤了颤,像个裂出细纹的气球。
“哥,你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我将明信片往他脸前贴,几乎要盖在他的眼皮上。
他慌乱地拨开我的手,我反手抓他回来,推至墙壁,左手捏住他的脖子,强迫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珠晃动着,像未上油的机械零件,僵硬地转向我的手心,目光深深扎了进去。
他曾怒不可遏地骂我恶心,以为自己又有多高尚?现在终于能够将这句话还给他:
“你真恶心!”
他触了电一般,嘴唇颤动。而我欣喜又仔细地瞧,终于从他的伤口中瞥见真心。
“不是说没收到吗?”
我试图表现出困惑与不理解,可我不是个好演员,控诉他的同时却无法自控,笑得大声又狂妄,肺中空气都像要抽空。
伪君子、假惺惺!原本想与他相拥,恨却占了上风。恨他早已看出端倪,唯独我却蒙在鼓里。恨他的缄默、他的滴水不漏。他不够光明正大,却又舍不得。我忍不住猜想,有没有可能,他也曾偶尔抚摸它,在深夜里回忆我。
“为什么要骗我?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明知他不会回应,我却尖叫起来,“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他从唇间挤出短促的吸气声,却是一个音节都无力发出,仿佛正在坍塌的高墙,一块块掉下砖石。
我捕捉着他躲闪的目光,与他鼻尖碰着鼻尖,压低声音:“哥,我问你……你对我是什么想法?”
“滚蛋!”
他怒吼一声,好苍白的语气;又抬腿踢了我一脚,好虚无的一击。我掐紧他的衣领,摇汽水瓶子一样,将他撞向墙壁,从他胸腔里撞出几声闷哼。
“你对白炀又是怎么想的?”
他好似被另一个次元的恶讯击中,连呼吸都止住,瞳孔里透出无法遮掩的恐惧。
白炀……白炀。我总以为她是池易暄所有愤怒的来源。我见过他们并排坐在林荫小道的石凳上,用两根竹签,分一份小食;也曾在大年夜,家门外走廊,看到他向同样受伤的她递去纸巾。我总是迫切地、声嘶力竭地想要他承认他喜欢她、在乎她。
“池易暄,你对她有过真心吗?”
现在却有脸质问他了,正直得像是她的守护者。我不后悔,此刻却装得逼真。
“没有吗?没有吧?”
这是你的真面目吗?我揪住他的肩膀晃了晃,想要从他的喉咙里摇出几个字来。
人生第一次,我从他的缄默中得到了答案。连有没有过真心,你都无法心安理得地说出口吗?
真卑劣的人啊!我大笑着问:“回答我啊!池易暄——”
瞥见他的伤口,再往里倒盐。我想要知道,他的选择里有几分是因为我?两分,还是三分?一分也好。说话啊!他妈的!
他出拳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踉跄向后退了两三步。我眼冒金星,舌尖尝到铁锈味,抬手擦了下,手背随即被染红。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卑鄙,却要出拳揍我,我也得揍回来才能出一口气。他想要朝公寓外跑,却被我一把拽住了头发。我像抓住狡猾的狐狸一样抓住他,将他拖回客厅,打算按在地板上揍上几拳。
刚举起拳头,却看见他哭了。
睫毛缠结,脸色涨红,像颗桃子。扯开的衬衫领口下,泛红的肌肤随着呼吸而剧烈起伏。他试图让自己的五官归位,恢复成平时冷淡又疏离的模样,可是他的眼泪却流个不停,用肌肉压下本能,最终在脸上挤出一副古怪又僵硬的表情。
他的脸一瞬间就湿透了,湿淋淋地流着泪。
我一下失语,呆立着看他,堪堪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明明是截然相反的情绪、黑白对立的场景,我眼前却浮现出他抱着厦门路灯旋转时,被雨淋透的脸庞。
人们受爱情滋润,长出翅膀,变成天使。我却青面獠牙,面目可憎。
原来把他的自尊踩到脚下,并不会让我好受一点。
让他流泪,不是我的本意。
“……别哭,哥。”我用手掌擦掉他脸颊上的眼泪。好热的脸,仿佛马上就要被点燃。通红的眼皮上,能看到暴涨的血管。
“别哭了,你骂我吧……打我也可以。打我吧、打我,哥……打我两拳头吧。”
打我两拳,好让我知道这是真的。让我知道,这一刻他因为我而流泪。
他有些呆滞地望着我,眼神空白,好像被我彻底撕成了两半,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正如雨一般下。
我从来就不是好人,我明白。
还是让他将我的心踩在脚下吧。
“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我将手指插进他汗湿的发,闻到他嘴角的酒味。
“是我强迫你,哥。是我逼得你这样。”
我前倾身体,闭上眼睛,以为这样做就不会看见他流血的伤口,却尝到他的眼泪,苦涩、灰色的。
他惊惧地喘息着,咬破了我的嘴唇。
“是我该死,与你无关。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是坏东西。”
哥,我没天分、没分寸。
就让我来做恶心、下流的一方。
第46章
幻想过与我哥接吻时的场景,想象中它总是甜美,没想到却装满了心事。我捧着他的脸,手指抚摸他汗湿的头发。我哥紧闭双眼,用力到两只眼角都挤出细纹,睫毛紧张地颤,抵在我胸口的拳头石头一般硬。
而他的嘴唇却软,接吻时圆圆的鼻尖蹭在我脸颊。我从他的吐息中尝到酒味,好像忧伤发酵过了头。
我喃喃地唤他,与他争夺着呼吸,捧着他的后颈,手掌心都发烫。他的体温也高,融化棱角,抵在我胸口的拳头变成了摊开的手掌。
不知道此刻他更希望我叫他哥,还是叫他的名字。
“哥……”
“够了!……”
终于有了呼吸的机会,他倒吸一口凉气,“住手,白意,住手。”
装傻充愣是我的强项,我环住他的腰,将鼻尖埋进他的肩窝,闭上眼轻轻地蹭。
“喝了多少,哥?”
他不答话,呼吸紊乱又失措,将头偏向反方向,英挺的肩膀起起伏伏。我去吻他发烫的脖颈,隔着皮肤都能感觉到脉动的血管,突突、突突,像心跳。
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这个姿势,我仰视着他,他俯视着我,瞪大眼惊恐地叹气,双手压在我肩膀,不让我继续。
“今晚就当是我们都喝多了,好吗?”
“……不行!”
好软的一声,勾引着我前进。感谢酒精。我将脸递上前,掀起眼皮恭顺地向他,像信徒对着神像顶礼膜拜。玄关的灯光从左侧落下,照亮他的右半边脸颊,红透了的脸,如熟透的番茄。鸦羽般的睫毛湿透了,此刻正紧贴着下眼睑,他不敢看我。
他不敢看我,身体却轻微颤抖,皮带的金属纽扣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腰弓了起来,像条濒死的虾,被空气中的高温灼得蜷起身体,两只手像抱着篮球一样,将我的头抱进怀里。
飞尘跳着华尔兹。他被照亮的半边脸颊上,眼窝更显得深邃,背越折越下,直至彻底投入黑暗。我再看不见他的表情。
于是我闭上眼,与他共享这一刻。视线暗了下去,听觉被无限放大。他压抑地喘息,像个即将溺毙的人,尾音打着颤。我们在黑暗中跳舞,他抱着我,我含着他。
我是个坏东西,不疾不徐点燃引线,直到他燃烧、失控,才决定收手——
我是如此享受他的失控。
他站立不稳,背靠着墙壁滑落在地,仅靠一只手肘虚虚撑着,另一只手慌忙扯过腰带,抬起湿润的眼看向我。
我站起身,俯视着他,难得从这个角度观察他,趴在地上,狼狈不安如一条被踢出家门的狗,脆弱又恐惧的脸上点缀着不合时宜的潮红。
“哥,我现在又多了你一个把柄。”
我真是坏透了。
池易暄呼吸一滞,按在皮带上的手用力蜷起,直至暴起青筋。我想他可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没有失控——他知道自己不能失控,眼神从不可置信变为惊恐、掺进愤怒。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想他看出了我没有说出口的威胁。这事说出去等同于拉着他一起自杀。
“对我当然没有好处,但你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池易暄的下唇被他咬得发白,身体紧绷着颤抖,半晌后,却像只断弦的木偶,头垂了下去,肩膀歪斜着,怏怏地依向背后的墙壁,连骂我一句“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站在他面前,像以往许多次他站在我面前睥睨着我一样,对他的命运下了审判:“从现在起,你得听我的话。”
他没听见似的,我只能看见他黑色的头顶,于是伸出脚尖,轻轻踢了下他的皮带。
“站起来。”
他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犹豫片刻后,还是将手掌撑在地板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池易暄,我知道你为了让我闭嘴,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他一怔,瞳孔紧缩,想要装出强硬,眼神却出卖了他。我想他肯定是怕我现在就把他给上了。
我上前一步,他如临大敌,立即将后背贴向墙壁,两只手握成拳头,随时做好了出击的准备,片刻后却又舒展手掌,像是强行用理智压下,生怕激怒我以后,我后脚就要去四处播报我俩今晚的激情一刻。
我感到有些好笑,他了解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却不了解我对他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
他现在肯定怕得不行,额角的发丝被汗打湿,喉结局促地上下打转,可能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露出破绽。到现在我也猜不透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但我想有一点很明了:他舍不得我。
这辈子没想过能从他那里得到这个答案,可能三岁的年龄差不代表着他就比我更了解爱。也许当他将无法拆解的思绪藏进钱包时,曾问过自己: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就像我不顾妈妈阻拦,执意要来这座陌生的北方城市一样。出机场时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
就是想来看一看,这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想看一看他工作的城市,看看他吃得好不好,有没有瘦。
想知道他是否还因为白炀而憎恨我,想知道他是否想念我,哪怕一秒钟。
“哥,你抱抱我吧。”
我自顾自搂过他,闭上眼感受着他的体温与心跳,而他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
哪怕是以胁迫他的姿态,终于,我也可以在他面前变得诚实。
我要的从来就不多。
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我放池易暄回房间,没再吓唬他,自己却没打算睡觉,而是盯着卧室的方向。万一我哥半夜被气出心脏病了,我得给他打120。
我捡起被他摔在地上的手机,打开消息栏,看到韩晓昀几个小时前发来消息,问我怎么样了。
我想起自己先前在CICI发疯,肯定吓坏他了,于是告诉他今天只是喝多了,没什么事。
他又问我复仇了吗?复仇结果怎么样?
我看向紧闭的房门,池易暄可能正躲在被子里密谋如何杀死我。我回复韩晓昀:挺好的,成功了。
略去了我跪在地上的复仇手法。
鉴于池易暄被我气得不轻,作为补偿,早饭便给他做得丰盛了些:洗净生菜,切两片午餐肉油炸加热,再做一个溏心煎蛋,一起夹进烤好的吐司片里。他喝黑咖喝得多,我怕他缺钙,今天往咖啡里多倒了些牛奶。
池易暄的早餐一般都不需要我操心,他总是掐着点起床,嘴里叼块面包,对镜系领带、梳头发,上班路上吃掉。今天我却希望他能在家里用餐。我提前一刻钟叫他起床,主要是想确认一下他有没有被我气得暴毙而亡。
推开房门,卧室暗得像间地下室。我拉开厚重的窗帘,哗啦啦作响,转身便看到床上有了动静,池易暄咕哝着什么,可能是在骂人,抬起手将脸盖住,身体一转,将脑袋藏进被窝。
“起床了,哥,我给你做了早餐。”
我双手抓住被子往下猛扯,他一个哆嗦,睁开眼看到是我后,怒气冲冲从床上坐了起来,张嘴就要骂人。
我右手食指一伸,指向他的鼻尖,嘴上没说话,却将意思表达得明显:
你现在要三思而行,知道吗?
池易暄头发乱糟糟像鸟窝,眼神像刀子,能把我大卸八块,突出的喉结猛然滚了滚,像被他强行吞下肚的难听词汇。
他掀开被子下床,推了我一把,让我为他让道,“我去刷牙。”
这就是奴隶翻身做主人吗?我在内心握着双拳流泪:真爽!
第47章
池易暄出门上班了。我躺回沙发,一觉从早晨九点睡到下午四点,起床后拿上钱包去菜市场买菜。回家时六点。我洗菜、摘菜,将油锅烧热,噼里啪啦地炒着肉,隔绝厨房与客厅的推拉门却突然被人拉开。
回过头发现是池易暄,他放下电脑包,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苏打水。
“今天没加班?”我一手掂锅,一手拿锅铲。
“公司停电,回来加班。”
“行。饭还有一会好。”
他“嗯”了一声,回房间工作。
时针转到快七点时,我将三菜一汤摆上餐桌,盛了两碗饭,喊他出来吃饭。
他合上笔记本,来到餐桌旁坐下。
我们一言不发,不聊工作,也不谈自己。恍惚间觉得我们之间的状态又回到了我刚搬来时的样子:我不敢多言,他爱答不理。这不是我理想中的情况。
罕见的是,吃完饭以后他居然戴上手套去洗碗——以前都是我做饭我洗碗我拖地,我看着他在水池前忙活的背影,以为自己眼花,直到他转头向我,催促我把碗筷收拾好放过去。
我回过神来,赶忙将碗放进洗手池,犹豫一会儿后,从他背后抱了他一下。池易暄动作停顿一下,又装没事人一样,继续抠碗。
他工作时认真,洗碗也认真,隔着手套使劲抠挖粘在电饭煲内胆上的顽固米粒,好迷人。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池易暄对我装聋作哑的行为感到不满,将洗净的饭碗放到碗架上晾干,命令我:“去开门。”
我依依不舍放开他,心想谁这么不懂事,推开门发现居然是韩晓昀。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事。”他从门缝里挤进来,“你哥不在家吧?我今天什么都没有吃,给我蹭口饭呗……”
他右脚刚踏入玄关,便和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池易暄大眼瞪小眼。韩晓昀喉结一滚,又将踩在家门地毯上的脚收回,“白意,一会儿咱们CICI见……”
我扭头问池易暄:“哥,能让他来蹭个饭吗?我们很快就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边摘手套边说:“可以。”
得到我哥的同意后,我招呼韩晓昀进来,给他拿来一次性拖鞋。
“打扰打扰。”韩晓昀双手合十。我从冰箱里给他盛了点饭菜加热,他双手接过,连连感叹:“都是你做的吗?”
“嗯。”
“你哥真幸福!我弟就不行,放假回家屁事都不干,就知道咸鱼一样躺。”
韩晓昀知道我与我哥之间关系紧绷,想要以一个踩一捧一的手法来还我让他蹭饭的人情。
池易暄对这种话术无动于衷,回卧室之前却像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客气地问我们:“需要喝点什么吗?”
韩晓昀先答:“不用不用,不渴。”
“家里有新买的白茶,要喝吗?”他淡淡地问。
我和韩晓昀不敢说不喝,狂点头。
池易暄转身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拿出包装精美的昂贵白茶,拆开后指尖拈出一点,放进两只陶瓷茶杯。
等待烧水泡茶的间隙,我和韩晓昀屁都不敢放,他埋头扒饭,我低头玩手机,一居室里坐了三人,却静得能够听到针落地。
终于等到池易暄泡好茶水,他一言不发地为我们端来茶杯,身上还穿着他的高定西装,像五星级酒店里清高又漂亮的服务生。我和韩晓昀好像一不小心闯入高级餐厅里的小屁孩,餐厅经理不仅没赶我们走,还为我们拿来了方糖。
我看着浮在水面上打转的茶叶,手托着下巴以防它要落到地板上,一时无法分辨他是为了在我的朋友面前表现出礼貌,还是说这也是他以为我让他听话的要求之一。
我想我哥可能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要求他听话,不是让他多干活。
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好香。
韩晓昀从碗沿后露出两只眼睛,贼兮兮地打量着池易暄,悄声对我说:“你哥好像变了。”
上回他们打交道应该还是池易暄找他要回封口费。我想说你要是昨天之前来,可能看到的就不一样了,但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手摸在茶杯边沿,换了个话题:“马上就到毕业季了,你弟的工作找得怎么样?”
“找到了,娘的,真不容易。”
“那你在CICI的工作……”
之前韩晓昀说过,他在CICI工作纯粹是为了给弟弟交学费,等弟弟一毕业他就要回去念书。
“不做了,CICI今年行情本来也不好。”
我看出来了。工作日门可罗雀,加之附近竞争太激烈,上座率能有一半就不错。
我以为他正在准备入学考试,却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起创业计划:“我研究大半年了,这段时间攒了点钱,打算在大学城附近开个奶茶店,主打一个物美价廉。”
开奶茶店?一听就不靠谱,但我不懂开店,不好给他提建议,只是让他谨慎创业。韩晓昀越说越起劲,我却没听进几句,捧着茶杯,朝虚掩的卧室房门里瞟,想要多看一眼池易暄的身影。
出门上班之前,我让韩晓昀在家门口等我一下,转身进了卧室,反手将房门掩上。
池易暄正坐在书桌前写材料,他察觉到我进了房间,敲键盘的手指却一点没有打顿。我走上前,两只手撑在他的椅背和书桌边沿,俯下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他像是被高压电线打了,立即从椅子里跳了起来,随即看向我身后,似乎生怕被韩晓昀看见。
“门关着呢,我让他在外头等我。”
池易暄脸色煞白。我笑:“害羞什么?昨天不是还爽到了?”
他一怔,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可能没想到我没脸没皮,居然还敢在他面前提那件事。
“谢谢你今晚洗了碗,还给我们泡茶喝。”我拉过他的手臂,强硬地拽他过来抱了抱,“我去上班了,早点睡,别工作太晚,知道吗?”
抱完了,握着他的双肩笑眯眯地将他打量。他抿了下嘴唇,满脸写着不自在,回避着我的视线,推开我重新在书桌前坐下,“知道了。”
操,好听话。我又要感动得流泪了。
出了公寓,和韩晓昀并肩朝CICI走去,我边走边哼小曲。路灯成双成对,情侣们十指相扣,今晚夜空是粉红色。
韩晓昀说我一路坏笑,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
恋爱?我摇头说不是,心中想的是:我得给我哥脱敏。
怎么亲他一口就吓得要死,简直像应激的小动物,更色情的又不是没做过。我决定,今后一旦他提早回家,我都得在出门上班前亲他一口。
脱敏最关键的一步就是频率,偶尔刺激他一下,同时给予他安慰,让他知道我没有攻击性——网上的教学视频都是这么说的。
亲他一口后,再出门,给予他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为了成功实施这个计划,首先得多创造几次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选择比平时晚一个小时去CICI。一旦抓住他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亲一口再走。
我哥的反应的确有在缓慢地变好,从刚开始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到后来嫌弃地缩起肩膀,再到能够一边面不改色地写PPT,一边用袖口擦掉脸上的口水。
有一天吃了炒年糕,嘴里味重,就没亲他,只匆匆抱了下。抱完以后发现他斜过眼盯我,停下敲键盘的手,食指烦躁地敲在桌沿,好像在说:赶紧的,弄完了我要继续加班。
好可爱,他妈的。
真想把他给操了。
虽然这事我就没有肖想过。到时候别说脱敏了,他可能直接跟我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说:
昨天长佩维护送了100海星,给孩子投喂一点吧 ^ ^
第48章
毕业季到了,韩晓昀正式从CICI辞职,在大学城附近租了个十五平米的店面。才刚初夏,气温不高,但我帮他搬机器、打扫卫生,每次都是汗流浃背。韩晓昀舍不得开空调,给我的报酬是一杯他做的冰镇乌龙茶。
我俩坐在马路牙子边上看背书包的学生们手挽手走过。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点评道:“加点朗姆酒更好。”
“大哥,这是给学生喝的。”
“哦,差点忘了。”
韩晓昀的作息回归正常,只有我还夜里上班、白天睡觉,他说人和植物一样需要日照,再一次问起我找工作的事情。
“没再找了。”
“为什么?总不可能在CICI干一辈子吧?”
确实不可能在CICI干一辈子,但我总会想起池易暄说我什么都拥有时的眼神,他对我的嫉妒是真的。
于是只能回答他:“朝九晚五的工作不适合我。”
韩晓昀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以为现在你还能找到朝九晚五的工作啊?”
“……闭嘴。”
韩晓昀找了个距市中心四十分钟地铁的老式小区住下。奶茶店正在装修,我不忙时会去店里监工。他研发新菜单,我免费试喝,咖啡因在血管里流淌,比酒精还要奏效。
他知道我平时会在去CICI之前为池易暄做一大桌子饭菜,也知道池易暄经常加班,于是隔三差五就跑到我家蹭饭(借口还在搬家),天黑之前再溜回奶茶店。我们好像背着家长偷偷玩在一起的坏学生,然而有一天池易暄回来得早,韩晓昀拉着裤门拉链从卫生间里出来,两人撞见,吓得他怪叫一声,好像活见鬼。
我赶忙放下手柄,好吃好喝给我哥伺候好,见他没有生气,又和韩晓昀在客厅里打了一个钟头的游戏。
打完格外激烈的一把,我力挽狂澜、反杀成功,和韩晓昀在客厅里大呼小叫。池易暄从卧室里探出头,不耐烦道:“小点声——”
我立即噤声,看到他瞥了眼旁边的韩晓昀,声调接着拐了个弯:“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
我哥骂我时中途刹车,改为和风细雨,好温柔。
我在这儿没有其他朋友,后来向他求情:哥你平时都不在家,我和韩晓昀偶尔一起吃顿饭可以么?保证不将家里弄脏弄乱。
说这话时韩晓昀一边看我的眼色,一边将店里新研发的奶茶递到池易暄手边:“哥,您喝。低糖低卡。”
池易暄默认了他的存在,现在我们家偶尔会出现三人一起吃晚饭的情况。
韩晓昀是自来熟,餐桌上问起池易暄的工作,我在桌下踢他,让他别烦我哥。池易暄偶尔回应两声,心情好时会和他简单说说自己做的是什么。韩晓昀一概听不懂,就在旁边当捧哏。
有天周中池易暄回来得早,韩晓昀居然记得他今天原本要去公司团建,问他怎么没去。
池易暄说公司定的酒店临时出了纰漏,暂且将团建推后了,说这话时语气有点可惜,一问才知道:大老板还邀请了所有甲方,旨在答谢金主,提供一个轻松的环境让大家松一松弦。如果只是公司内部团建,推迟日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这次涉及到了重要客户,大老板心情不佳,认为这事显得他们既不周到,又不专业。
我在餐桌旁默不作声地扒饭。CICI的流量已然差得要命,工作日开不开门都是赔钱。附近的夜店为了多拉生意,整天花钱营销、找网红打广告,效果依然不尽如人意。
如果我们另辟蹊径,将工作日包给公司团建,兴许还有挽救的余地。
当然这个点子我没有告诉池易暄,我怕他又要说我异想天开。
夜里等到他睡下,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了老王递给我的明信片——老王就是上次在CICI庆功时,喊我去他们公司面试的老板。
和老王打电话时是周五下午六点,池易暄说这是他们的下班时间,我听他说最近公司营收好,猜测周五下午或许会是老王一周中心情最好的时刻。
本来只想碰个运气,没想到他不仅接通了电话,还对我留有印象。谈起上一回的面试,我说自己第二轮面试时缺少相关经验,没能答上来。
“等你工作几年就好了,别气馁!”他鼓励我有经验以后再去他们公司面试。
我感谢他的抬爱。咳咳,寒暄完毕,切入正题:“最近CICI俱乐部推出了私人化定制服务,能够为公司举办大型活动提供场地。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们,不知道有没有我们能够效劳的机会?”
我想要说服他,首先就得证明CICI能提供许多酒店不能提供的服务,“我们的音响和灯光都是专业的,其次酒店的酒水与食物都是暴利……”
还未等我说完,老王就笑了,“CICI的酒水不是暴利吗?”
“您是老客户了,包场时我们会给您友情价。”说实话他们也不缺钱,我需要着重强调我们的专业能力,“我们有最热情的DJ,现场还会有安保人员维持秩序。”
再夸一嘴CICI的应变能力。
“什么样的主题风格我们都可以安排:精简商务风、轻音乐酒吧风……如果您想要将现场布置得和酒店宴会厅一样都没有问题。酒店提供的食物种类大多有限,必须从他们的菜单上进行选择,而我们这儿丰富多样……”我记得池易暄说过他们有不少外国客户,及时补充道,“无论是主菜还是小食、西餐还是中餐、披萨还是牛肉米粉——全看您的口味。”
他们既然邀请了不少重要客户,必要时还得展现出他们对客户的高度重视。
“如果活动中途需要安静一些的环境,我们还有隔音的VIP包厢可供您使用。”
老王半信半疑,“你说的这些真的能办到吗?我以为你在CICI的工作是……”他说得很委婉,“临时的。”
我知道他担心我只是个陪玩,说话没有分量,张嘴开始胡诌:“我现在是CICI的二把手,负责联系客户、了解他们的需求。”
韩晓昀走了以后,我业绩稳居第一,掌握CICI的经济命脉,四舍五入就是二把手。
老王思索片刻,喃喃道:“我倒是有想过做主题风格的团建……”
我趁热打铁:“那最好不过了!您想,酒店宴会厅空间有限、风格单一,容易审美疲劳,偶尔来我们这儿放松一下或许能得到不一样的体验,最重要的是——我们能给出比酒店更低的价格。”
电话那端沉默着,只有细微的电流滋滋作响。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差点以为对方挂了电话,正要“喂”时,老王说:
“我会让秘书将合同发给你。”
我咽了下口水,“好。”
挂了电话我就去敲黄渝的办公室大门,一推开看见他正在用网兜捞浮在水面上的金鱼尸体。
“黄老板,我想到了赚钱的方法!”
黄渝手持网兜,架着金鱼听我说完,不满地叫道:“我什么时候同意做私人化定制了?”
我拿出老王发来的合同协议,递了过去。
他拿过办公桌的眼镜戴上,看到最下一栏的酬金时,瞪大了眼看我,然后将手里的网兜搁回鱼缸中,双手将合同拿高贴到眼睛前仔细阅读。
读了足足三分钟,他才将合同放下。
“什么时候办?”
“下个月。”
“时间够吗?”
“唔……如果能够从CICI借三五个人是最好的……”
“去办吧。”黄渝又去水缸旁若有所思地捞金鱼,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对我说,“CICI的所有人手都供你差遣。”
第49章
老王想要的主题风格是假面舞会,届时会有不少外国客户到场,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迎合欧美佬的口味。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做作的主题,好在CICI的服务生制服本就是白衬衫配西装马甲,也算是契合风格。
为了不影响CICI正常营业,我都等到客人们全部散去后才开始做规划。醉醺醺的同事们陆续下班,只剩下打扫卫生的阿姨。我将CICI的照明灯全部打开,灌了自己两杯牛奶醒酒,站到二楼扶栏前俯瞰舞池大厅。
卡座区摆花,舞池酒桌全部移走,换成实木长桌,铺素色桌布、点蜡烛。
原本打算点真蜡烛,黄渝不同意,怕我把他的店烧了,于是全部换成了塑料电蜡烛。
其实老王没有给我提太多要求,只说风格契合、氛围感到位就行——典型的甲方话术,自己肯定有一套严苛的标准,池易暄就是在他们底下干活才会变得像今天这样,琢磨他们的内心所想就成了我的主要任务。
责任重大,事关我的工作。签完合同没几天,我就去附近大学摇来一支学生乐团:有拉小提琴的,还有吹长笛、萨克斯的,个个自带晚礼服,往舞台上一站就能将氛围感拉满,业余时间还去市区比赛拿过奖,几千块钱就能搞定,性价比极高。
我每天一睁眼就出门,去学校听乐团排练,再返回CICI与工作人员核对注意事项、向黄渝报告进程,忙得四脚朝天。以前我还能给池易暄做顿饭再出发,现在不得不告诉他:最近比较忙,没法给你做饭了。
池易暄有一点好,从不问我忙什么事,只是说:嗯。
好多天没见到他,给我哥脱敏的计划又要搁浅,下次再亲他时,他又会表现得像是被鳄鱼啃了。
距离活动日还剩两周。周末下午两点不到我就醒了,池易暄从卧室出来,问我最近都醒得这么早?
我说是,忙工作。
他问:CICI的工作?
我犹豫了一下,说:对。
没告诉他是在为你们公司团建做准备。
换完衣服就坐公交车去大学城,看乐团排练之前先从韩晓昀那儿顺走十杯奶茶,成员们人人有份。我为舞会列了一份歌单,他们练得有模有样,在我这个外行的耳朵里犹如仙乐。
从学校教学楼出来,刚要叫出租车去CICI,一位背萨克斯的女孩叫住我,和我讨论起选曲。
我和她说着话,余光瞥见马路边的轿车车灯突然暗了下去,下意识多瞄了一眼。
驾驶座的人影像根被踩瘪的弹簧,猛然缩到了方向盘后。
我心里一跳,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和女孩道别之后,朝小轿车走去。
池易暄在跟踪我。
这哥真的好笑,缩起脑袋就以为我认不出他。想不到吧,我记得他的车牌号。
我轻手轻脚走上前,看到他真就像乌龟一样蜷在驾驶座,脖子都要缩进肩膀里,看到我靠近后又自顾自舒展身体坐直,目视前方,薄薄的嘴唇不自觉抿起。
我大摇大摆敲起车窗,咚咚咚咚咚一连十几下。他拧了拧眉,左手贴到车门扶手旁,将车窗降下,上来就是一招先发制人:“干什么?”
我弯下腰,将两只胳膊搭在车窗上,心里蜜一般甜。
“想我了吗,哥?”
“谁会想你?”池易暄一副被恶心到的表情,“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又要干什么坏事?”
我将两根手指并在一起,贴到太阳穴边发誓:“保证不是违法乱纪,哥你别担心,你看这里是大学城,我能做什么坏事?论坏事我只能做这么一件——”
路边人来人往,好在夜色朦胧。我将脑袋探进车窗,亲了他一口。
他惊恐地后躲,几乎要栽倒在副驾驶上,而后一拳头将我锤出车窗外,“有病啊!周围这么多人!”
看来脱敏真的有用,他的关注点是周围有没有人,而不是在我亲他这件事上。
“那我晚上回家再亲你,好么?”
池易暄猛踩油门,排气管“嗡嗡”喷出尾气,像只气到鼻孔冒烟的野兽,他一只手狂甩方向盘,另一只手冲我竖中指,车轮在地上拖出两道黑色的辙印,“滚蛋。”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连落荒而逃时都这么可爱,我怀疑他今天是来故意勾引我的。
筹划这次舞会耗费了我所有的时间与精力,如果能够顺利举办,算得上成就一件。我一直藏着掖着,没有告诉池易暄,然而他还是发现了。
主要还是怪我,没料到韩晓昀会说出去,他在饭桌上计算着我这一单能够为CICI带来多少收益。池易暄没问细节,也没问到底是什么单,而是放下筷子,看似惊讶地说:“是吗?能有这么多?”
韩晓昀点头:“对啊,你们公司包场,到时候能有几百上千人吧,全是小白一人拉来的。”
池易暄听完没说话,我也没说话,餐桌下狠踩了韩晓昀一脚,踩得他“嗷”地叫了一声。
韩晓昀吃完饭回奶茶店工作,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哥两个人。我在水池旁洗碗,他在客厅里工作,黑胶机在播放轻快的RnB。干完活我从厨房里出来,池易暄从电脑前抬起头,目光紧跟着我的步伐。
我如芒在背,装没看见,快要出门时,他终于开口:“你最近就是在忙这个?”
我承认道:“……对。”
他知道公司决定去CICI团建,却没想到是我凑成的。
他的双手轻搁在键盘上,没动。我捉摸不透他,只觉得这沉默熟悉又难捱。他打算怎么做?希望我搞砸?再来掺一脚,让我丢了这一单?
无名火冷不防上涌。他却从鼻腔中呼出一口气,“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你去和你们老板谈谈,作为你升职的筹码。”
我自嘲地笑一声:“我这一行哪有升职一说?”
“夜店也需要公关和市场部门,你们那儿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
“那么以后就会有了。”
他是在为我出谋划策吗?
他又说:“你有这能力,我确实没想到。”
嘿,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我在门口系上鞋带,“……上班去了。”
他阖上笔记本,转向我,似乎想不明白,“你是怎么说服老王的?”
“就跟他打电话说的。”
“……牛。”
“反正我脸皮厚,大不了就是被拒绝,试一下又不亏。”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总觉得他是在表演友善,说不定背地里又要捅我一刀。
池易暄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我不会破坏你的工作机会。”他停顿一下,“以后都不会。”
我提醒他:“下周就要办活动了,要是现在又出了什么差错,对你们公司也不好。”
“我知道。”
起码这一回我们是利益共同体,我最差不过丢掉工作,于他们公司而言丢掉的可就是金主。他比我更懂得权衡利弊,我愿意相信他。
出门前,我忍不住回过头:“你真觉得我能升职?”
“你们那儿还有谁拉过一千人的单子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
“只要你们老板不是傻瓜,他会考虑你的提议的。”
听到他这么说,我一下有了底气,就要去找黄渝,池易暄赶紧叫住我:“哪有还没成功就去谈条件的?办成了再去说。”
末了训我一声:
“傻子。”
第50章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大型活动策划,我一连几周觉都睡不安稳,做梦时不是梦见预算超标,就是CICI的天花板下陷,砸死了池易暄的同事们。
CICI为了这次活动,前一晚都暂停了营业。好在酒水、舞台、与灯光都不太需要我操心,CICI毕竟是夜店,这方面技术成熟,唯独菜单上多花了点功夫——为了迎合外国佬的口味,我与黄渝聘请了三名厨师专门处理他们的素食订单。
活动将在今晚七点举行。搬来这座北方城市有一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比池易暄更早出门工作,早晨九点不到就开始布置场地。韩晓昀也来帮忙,开着黄渝的车去花店取预定的新鲜花束,下午又回奶茶店搬运奶茶。
有福同享,遇到好事我一定拉上好兄弟。CICI的酒水单上没有奶茶,前不久我向黄渝提议:商务局上大家不可能放开了喝,何况现场还会有不少女士,不如多提供一点选择。
就这么帮韩晓昀抢来三百杯奶茶的份额。
这对他来说是绝佳的宣传机会。他主动提出免单,我让他别免,黄渝又不差这几千块钱,何况咱们金主大方,我希望他多赚点钱。
我问韩晓昀到时候打算怎么宣传店铺。他说:“在门口摆两个大广告牌。”
我说你有病啊,人家公司包场团建,你在他们的邀请函旁边放广告牌,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
韩晓昀问我那该怎么办。
我说你往奶茶杯上印上地址与二维码,扫码就能领取折扣。你做个前几百人半价的活动,鼓励他们去你店里消费。
韩晓昀幡然醒悟:“对哦!”
我真的担心他的奶茶店开不长久。
韩晓昀在下午五点带着三百杯新做的奶茶出现在CICI门口。后备箱打开,纸箱垒成了城墙,没法被装箱的奶茶都被他见缝插针地放进车后座,他招呼着刚雇佣的学生店员和我们打招呼,两人撸起袖管开搬。
搬到只剩下散装,他让店员收尾,递给我一杯烧仙草奶茶,让我歇一歇,这就是我今天的第一顿饭。我们坐在路边,韩晓昀一手抽烟,一手喝奶茶,幻想着自己将来开起分店,还没来得及畅想多久,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学生店员跑到他身边蹲下,和他说着悄悄话,说话时手掌捂在嘴前。
我听见他说:“奶茶泼了——”
我心里一跳,拔腿朝CICI奔去,推开门就看到音响师正紧张地擦着他的音频混合控制台。
“怎么回事?”
韩晓昀和店员一起跟进来,店员低头向我们道歉,说地面上器材堆了太多,他急着将散装奶茶从车里全部搬出来,搬运过程中随手放了几杯在控制台上。CICI的工作人员忙着布置现场,走动时撞到控制台,碰倒了奶茶。
“这是桌子吗?你怎么能放这儿?”我从抽纸盒里抓了一把纸巾按在控制台上。
“对不起,我本想着搬完所有奶茶再来拿,没想到……”
奶茶浸透纸巾,控制台摸上去发黏。他有这个功夫给韩晓昀通风报信,没有功夫擦干控制台。我将手里的湿纸团扔在他脚边,急得火烧火燎,“你以为哪儿都能放吗?!”
店员立即噤声。韩晓昀赶忙捡起抽纸盒,拿纸巾擦过一遍后,又拿消毒纸巾擦拭控制台外壳。
音响师重新检查、调试。秒针一格格转动,三十分钟后宾客就要进场,我感觉脑袋就要爆炸。
“奶茶没漏进去。”音响师拿出手机照明,检查按钮间的各个缝隙,“没什么大事,好在不是泼在音响或电线上。”
韩晓昀比犯错的店员还要紧张,我看了两人一眼,只感觉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走到屋外透气。
未喝完的奶茶还放在马路边,我蹲下捡起来,将吸管咬瘪。
韩晓昀追出来道歉,我摇头表示现在不想说话。目光越过他,投向CICI,那位店员正跑前跑后,将被打翻的奶茶扔进垃圾桶。
我深吸一口气,将喝空的杯子揉成一张塑料饼,“韩晓昀,你喊他回去吧,我怕我真的会揍人。”
韩晓昀听闻赶忙伸长胳膊冲对方使劲摆手,让他回车上呆着去。
宾客们陆续到场。我火气未消,还得笑脸迎人。往来轿车在CICI的露天停车场前排起了队,我像个门童,为客人们拉开车门,却始终没有看见乐团的成员们。
打了两次电话,他们说路上堵车堵得厉害。听着电话那头急切的声音,我心里直打鼓,总觉得奶茶打翻就不是个好兆头。
太阳就快要落山,烤得人焦头烂额。一刻钟后,学生们终于从错开到达的出租车上下来。
我帮他们将乐器箱包从后备箱里拿出来,发现他们身上还穿着休闲服。
“礼服呢?!”
“在书包里!我们现在就去换。”
“我领你们去更衣间。”我肩上扛一只箱包,手里拎一只小提琴包,沿着人流较少的墙根,跑步带领他们穿过舞池,“动作稍微快点吧。”
员工更衣间与舞池方向相反,连接两个地点的过道中间是卫生间。此时舞池里已经站满了四分之三,DJ为了契合今天的舞会风格,正在播放莫扎特与贝多芬,现在就等着乐团上台。
更衣间门口等了一会儿,男生们先出来了,我去敲女生的门,催促两次后她们才打开。
先走出来四名女生,当第五名女孩探头时,她眼神瑟缩,一只手捂在胸口,小声对我说:“我的拉链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裙子拉链么?”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及膝礼裙,小心地将身子侧过来,我看到她后腰的拉链基本没能拉上去,整片后背都露了出来。
我下意识就想伸手去试,她受到惊吓,躲回门后,我才意识到不妥,耐着性子问:
“针线有吗?”
“没有。”
一时间只感到气血上涌,“你们平时表演都不带针线的吗?”
男生们围了过来,开始出谋划策,提议让她回去换衣服。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爆炸的炸药桶,而他们每句话都是在点火。
“回家?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之前就和你们说过现在会是下班高峰期,为什么路上不多预留时间?”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说话。
女孩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你们有女生能穿的制服吗?”
“我们这儿只有服务生制服,你的朋友们都是礼服,你穿着上台,不行。”我右手压在门框上,极力克制自己,“你和我出来,我们去附近的商店看看有没有能穿的。”
女孩点头说好,准备换下裙子。更衣间的门就要关上,没想到突然听见池易暄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今天他穿了一套米色西服,深蓝的手帕卷成三角,别进左胸的装饰袋里,他站在卫生间前的过道上,正拿着纸巾擦手,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热闹。
“没什么事。”我不想他看到这些,将他往舞池的方向赶。
“你看起来不像是没什么事。”他看向藏在门后的女生,然后狐疑地打量着我,“你这是把人家弄哭了?”
这家伙是来火上浇油的吧。
“都跟你说了没事,你去玩你的吧。”
池易暄却绕过我,走到更衣间前,用眼神示意我的方向,“他欺负你了?”
女孩泪眼莹莹地摇头,小声说自己的衣服拉链坏了。
他左手抵在唇前思考了一会儿。
“我有办法。”
说完一颗颗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先将真丝领带从马甲里抽出来,再将手伸到领结下方的位置,在笔挺的领口处摸索了一会儿,抽出了一枚别针样的装饰品。
这是别在西装驳领处的领针。我哥的衣柜里有许多装饰领针,款式小巧,做工精致。今天这只是金色的,两端刻有螺旋状的花纹。
“试试这个?”他将领针放进女孩的手心,然后将领带整理回原位。
女孩蜷起手心,像是收到了珍贵的礼物,关上了更衣间的门,过了一会儿后重新探出头来。
“能夹住衣服,但是……”
她的拉链从始端就坏了,就算能够靠领针系上末端,中间一段依然敞开,根本没法上台。
我看了一眼时间,“今天你就不要上台了。”
“没那么严重。”池易暄说着将西装外套脱了下来,递过去。
女孩瞄了我一眼,没敢接。
“拿着吧。”他又将衣服往前递了递,“大家只会欣赏你们的音乐,不会在意你穿了什么。”
她这才双手接过衣服。
对池易暄来说合身的西装披在她肩上,大了不少,却意外得相配。西装下摆垂到大腿位置,衬出礼服裙下一双白皙的小腿。
池易暄为女孩调整着肩线的位置,又将西装往她身前拢了拢,像骁勇善战的骑士借出斗篷,供公主遮风挡雨。
“我的衣服可能会有点大,会影响到你演出吗?”他看了一眼女孩脚边的大提琴。
“不会的。”她背起乐器箱包,朝他鞠躬,“谢谢,表演一结束我就还给你!”
池易暄微微笑道:“客气了,演出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