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青史留名,哪怕只有一……
崔云绮三个字说出口,白小川颤抖得更厉害了。
可他受伤太重,根本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挣扎痛呼,崔云昭也只能听到他重重的喘息声。
很重,仿佛有巨石压在胸上,只要不努力挣扎,下一刻就要被压垮,彻底死去。
白小川真的很坚韧,到了这个时候都没有死去,他挣扎到现在,不知在挣扎什么,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或许,他挣扎活着,等的人就是崔云昭。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白小川喘了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向崔云昭。
他的眼睛里一团血丝,早就没有初见时那般清澈,只剩下浑浊和茫然。
他看的其实是崔云昭手里的帕子。
当目光触碰到那条帕子时,白小川又颤抖了一下。
崔云昭没有多余的时间同他表演,她很平静问:“白小川,我问你,我崔氏四姑娘的手帕,为何在你衣裳里?”
白小川依旧重重喘气,这一次他收回目光,闭口不言。
崔云昭淡淡笑了一声。
“白小川,你若是不说,我就把这些拿回崔氏,当面问四妹妹,你意下如何?”
“不要!”
白小川惊惧交加,下意识出声打断,可这两个字一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话已经说出口,就没什么再好隐瞒的,白小川努力撑起上半身,半躺在地上,歪着头看崔云昭。
“我就知道是你。”
“当时,当时我被从霍檀手下调走,我就知道是你发现了什么。”
他说话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可崔云昭却能听得很清楚。
“对,是我。”
“是我发现你同百姓索贿,放出许多军匪,所以让霍檀把你踢出队伍,不想让你这个祸害留下来。”
崔云昭的声音依旧清冷无比。
对于自己的事情,白小川似乎毫不在乎,他只是哑着嗓子冷笑一声,然后才喘了口气,道:“那手帕,是我捡的。”
他还在抵赖。
崔云昭寻了一张还算干净的凳子坐下,慢条斯理道:“你没进过崔氏,不知崔氏是什么样子,崔氏小姐身上的东西,又是这样亲手所做的手帕,是不可能随意拿出去的。”
“你手里的帕子,要么是你偷的,要么是崔云绮给你的,不可能是别的原因。”
崔云昭语气很笃定。
白小川反而沉默了。
崔云昭顿了顿,又道:“如今我是什么身份,你想必也清楚,我一句话,就可以让崔云绮在崔氏过得艰难。”
“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吧?”
崔云昭这句话刚一说出口,就被白小川厉声打断了。
“你!歹毒!”
崔云昭倏然笑了:“对,我是很歹毒,所以你最好实话实说。”
白小川再度沉默了。
他努力喘着气,听起来肺里都漏了个窟窿,万分痛苦。
“我是在药局偶遇的四小姐。”
崔云昭注意到他的用词,浅浅勾了勾唇角。
白小川已经时日无多,现在被崔云昭逼迫到这个地步,似乎也不想再继续挣扎,已经在回忆往昔的幸福时光了。
“当时我身上的烧伤很重,每日都疼得睡不着觉,手里又没什么银钱,便只能去药局碰碰运气,还好,药局都很心善,给我调换了最便宜的药,晚上勉强能安睡。”
“有一次我碰到了四小姐,当时我有些发烧,没有看路,不小心同四小姐撞到了一起,实在是僭越了。”
用词都很讲究。
崔云昭耐心听他说下去。
“四小姐身边的丫鬟还训斥了我几句,倒是四小姐没有生气,反而关心我究竟为何,后来听说我是个长行,又受了重伤,还好心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去买药。”
崔云绮倒是出手阔绰,又心地善良,真是个好姑娘。
白小川不需要崔云昭的回应,他自己沉浸在过往时光里,脸上甚至慢慢有了笑容。
“后来又偶遇了几次,四小姐知道了我的遭遇,便说让丫鬟每月给我送五两银子,让我好好吃药,好好治病。”
白小川低低笑了起来:“我是真的很感谢四小姐。”
“要是没有她,我早就疼死了。”
白小川这个人工于心计,满嘴谎言,他的银钱是哪里来的,霍檀早就审问出来,有那么多人的证词,不可能弄虚作假。
或许崔云绮的五两银子很重要,但绝对比不上他吃用的那些药,那些名贵的酒水,他的收入来源更多的是花娘娘和花郎君。
他却把两个人的相遇说的这么美好。
一个可怜,一个善良,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
但崔云昭依旧没有说话,她安静听白小川继续说:“四小姐这样好,我自然慢慢喜欢上了她,从趁着有一次她不注意,我就偷了这条帕子。”
“你说得对,这帕子是我偷的。”
白小川苦笑出声:“我一个一无是处的长行,身上还有重病,如何配得上金尊玉贵的崔四小姐,所以我偷了帕子之后,就跟四小姐说我的病好了,让她以后不用再给我送钱了,后来,我跟随队伍来到了伏鹿,再也没见过四小姐。”
白小川说到这里,甚至流出眼泪来。
牢房里太黑暗,他满脸的血污,那眼泪似乎是他身上唯一光明的东西。
白小川哽咽了好久,才继续道:“都是我,是我痴心妄想,是我卑鄙无能,是我自己去喜欢四小姐,这一切都跟四小姐无关。”
听到这里,崔云昭缓缓叹了口气。
后面的事情,她不用继续问下去了。
崔云昭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垂眸看向白小川。
她的声音很冷,让白小川再度颤抖起来。
“你一定很恨霍檀,你把自己受的罪,吃得苦都赖在霍檀一个人身上,以此减轻痛苦。”
“你做的每件事,都是在报复霍檀,报复吕将军,报复这个太平盛世。你不好过,你就不想让别人好过。”
崔云昭道:“你已经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却依旧要保崔云绮,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你这种人,是不会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样的心思,你只会想在你死后,把你的仇人拉下地府,跟你一起吃苦受难,我说的对吗?”
白小川浑身一颤。
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比崔云昭拿出那块手帕,说出崔云绮名字的时候,他要更崩溃。
现在,才是真正打击到白小川的时刻。
什么爱慕,什么偶遇,都是假话。
或许对于白小川来说,若是他死后有人能接替他继续报复霍檀,就是更好不过的事情了。
这才是他编造这一悲剧故事的因由。
崔云昭甚是都很佩服白小川。
若非他是个坏人,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否则以他的心性,怕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同样遭受苦难的谭齐丘只想努力让自己更优秀,跌倒了就爬起来,而白小川,却只想把别人拉下马。
崔云昭淡淡笑了:“无论你是如何认识的崔云绮,她又是什么目的,但你一个死人,对她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不了解我妹妹,” 崔云昭声音很轻柔,“她啊,不会做无用的事情,你死了也是白死。”
白小川瞳孔剧颤。
他大声喊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她答应我的,答应我的!!”
崔云昭心头一跳,却没有追问。
同白小川这样精明的人说话,一点破绽都不能有。
“她答应你什么?白纸黑字写了还是如何?你别天真了,她不会管你的。”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我要走了。”
“白小川,你好好上路。”
崔云昭说罢,作势就要走,白小川忽然嘶吼出声:“你可知她一直都很嫉妒你,嫉妒你是族长的长女,嫉妒你母族也是世家大族,她更嫉妒你生的比她美。”
白小川一边喊,唇角一边流下血来。
他却不管不顾,癫狂大笑:“他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发现我是霍檀的手下。”
“即便你低嫁军户,她也不想放过你!”
“要说坏,她比我还坏,你什么都没做,就要被她这样坑害。”
或许是恨到了极点,白小川甚至挣扎着爬到了牢笼边,一把握住了栏杆。
“崔云昭,你可知道,你的婚事就是她撺掇的?”
“哈哈哈哈哈!”
白小川癫狂地大笑着,鲜血大股从他喉咙里溢出来,止也止不住。
崔云昭知道,他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崔云绮才是心最黑的那一个,她姐妹们的婚事,她没有一个不插手的。”
“就想看你们过得不好,你们不好,她就高兴死了。”
“哈哈哈哈!”
白小川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
崔云昭回过头去,就看到他眼睛里的光彩全部黯淡了下去,他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最终一头栽倒在脏乱不堪的茅草上。
噗通一声, 是他人生里发出的最后声响。
并没有那么刺耳, 只是很平淡的响了一声, 之后归于平静。
崔云昭回过头来, 目光平静看向牢房门,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向前行去。
“叩叩叩。”
崔云昭敲响了房门。
外面是霍檀熟悉低沉的嗓音:“说完了?”
听到他的声音,崔云昭手脚立即回暖,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她缓缓吐了口气,片刻后,她才低声道:“霍檀,他死了。”
霍檀没有说话,可牢房门却发出了声响。
房门打开,霍檀出现在崔云昭面前。
他一把握住崔云昭的手,把她护在了身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吓着了吧?”
霍檀道:“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本来就时日无多,应该早两日接你来见他的。”
他这么说着,把崔云昭抱入了怀中。
“不怕,我在呢。”
崔云昭缓缓闭上眼睛,她听着霍檀有力的心跳声,很轻说了一句话。
“阴差阳错,倒是成就了你我。”
他们这桩婚事,可能崔云绮确实在崔序和贺兰氏面前煽风点火,她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让崔云昭难看。
让她低嫁,被人耻笑。
可崔云绮绝对想不到,霍檀是那样英俊和优秀。
她如何能甘心?
从小到大,崔云绮都是温温柔柔,开朗活泼的样子,崔云昭从来都没想过,她会是这般的性子。
若非经过两世,有人当面对崔云昭这样说崔云绮,她也不会信。
可现在,崔云昭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
前世害死她的人,其中之一就是崔云绮。
想到这里,崔云昭不由叹了口气。
霍檀垂眸看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怎么了?”
崔云昭摇了摇头,她有好多话想对霍檀说,可此刻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需要慢慢捋清思绪。
霍檀见她面色并不是很好,便道:“回我营帐坐一会,你自己想,想清楚了,再说可好?”
崔云昭便点了点头,跟着他回到了现在团练使的营房。
她没有在外间坐,只坐在了霍檀日常睡觉小憩的里间,慢慢坐了一会儿,她就想清楚了。
前世今生她一直分的很清楚。
前世的崔云绮害了她,可今生的崔云绮还未有太多动作,她现在若是动手伤害崔云绮,才是脑子糊涂。
现在的崔云绮虽也有错误,倒也罪不至死。
既然崔云绮心思不正,就让她好好留在家里读书,她之后会直接上表族老,让族中最严厉的六姑姑管教崔云绮,崔序和贺兰氏都不得插手。
虽然她此番算是越俎代庖,也太过强硬,可崔云绮是必须要看住的。
崔序夫妻两个确实跟她有些罅隙,彼此之间也早就不和,可若崔云昭把事情摆在他们两人面前,崔序一定会低头。
事关崔云绮的声誉,崔序和贺兰氏不会随意妄为。
事情都想明白,崔云昭才算松了口气。
等她回过神来,才听到外面霍檀一直都很繁忙。
军营的大事小情都需要靠他,士兵们衣食住行也都马虎不得。
崔云昭仔细听了,发现霍檀的眼光确实很好。
他选中的几名指挥都各有所长。
周春山现在算是他的心腹,不仅聪慧过人,而已熟读兵法,他给出的意见都是最好的。
樊大林是猛将,能上阵杀敌,冲锋在前,是非常重要的先锋。
孟冬则在巡防军历练过,非常圆滑,可以很好摆平军营中士兵军官之间的口角事,做事四平八稳,笑容不减。
还有谭齐丘。
他重新回到霍檀身边,就是他身边最锋利的刀,也是最忠心的兄弟。
除此之外,还有几名副指挥也各有所长。
他们一起议论行事,气氛平和却热烈,彼此之间已经相互配合过许久,现在逐步进入稳定。
崔云昭忽然明白,霍檀最厉害的不是其他事,他最厉害的就是眼光和用人。
外面正忙,崔云昭也没出去,把霍檀这小卧房收拾了一遍,眼见上下都很干净,倒是很放心。
她看了看衣柜,见霍檀的军服都是新送来的,针脚都细密,铠甲也都是新作的,结实耐用,便十分放心。
又等了一刻,外面人走了,霍檀才推门进来。
崔云昭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便说一早发现崔云绮身边的丫鬟给白小川送过东西,她疑心白小川,才一直追查,现在证据确凿,自然也就不用再问了。
霍檀问了她的打算,便握了握她的手:“你不难过就好。”
崔云昭自己倒是愣了一下。
她知道真相之后,甚至都没来得及难过,就开始思索要如何行事,把危险提前消弭。
现在看来,她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没有白头煞影响,她再也不会无端悲春伤秋,也不会一整日里自怨自艾,她现在是积极向上,开朗乐观的崔云昭。
“也没有那么伤心,毕竟同堂姐妹们关系并不亲密,”崔云昭笑了一下,道,“只是想不到,我们的婚事还有她的手笔。”
霍檀现在才明白,崔云昭为何说那句话,不由挑眉道:“哎呀,我还得感谢四小姐呢。”
见崔云昭自己不发愁,霍檀便也没劝,又同她说了会儿体己话,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就把她送回了马车上。
崔云昭掀开车帘,低头看他。
霍檀仰着头,眉目疏朗,在一众五大三粗的武将们之前,他看起来是很纤细的。
可气势却比任何人都让人心惊。
他天生就是英雄,应该展翅翱翔于天地,遨游四海,一览山河。
崔云昭对霍檀笑了一下:“我回家了。”
说完这一句,她干脆利落放下车帘,直接道:“走吧。”
马车启动,霍檀看着它离去的身影,不由摸了摸鼻子。
周春山笑闹道:“老大, 嫂子真是雷厉风行, 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霍檀瞪了他一眼, 骂道:“还不快去忙。”
另一边, 崔云昭回到家后,开始给族老写信。
她另外写了一封信给崔序,会在同一日让小厮送出。
十月初,秋风乍起,崔云昭收到了崔氏的回信。
是族老亲笔所写,告诉她事情已经办妥,让她安心。另外先表达了歉意,此事给她添了不小的麻烦,也感谢她心系家族,崔氏永远是她的家。
这封信写的情真意切,倒是有那么几分真情流露。
至此,崔云昭才算放了心。
一晃神,丹桂飘香,深秋已过。
到了十月中,伏鹿就开始冷了。
傍晚时分的风带着冰冷的水汽,让人忍不住打哆嗦。
这个时节出门,必要披一件斗篷,否则会觉得寒冷。
就在阖家团圆的秋日时节里,边关告急。
疾驰的累马在青石板路上踏水而过,渐起一地泥沙,街边买菜的百姓吓得往后退了三步,当看清信使身上旌旗的颜色后,那百姓立即面色大变。
“完了。”
傍晚时分,崔云昭就知道了消息。
厉戎这两年韬光养晦,终于再也忍受不住草原的苦寒,再度在边关作乱。
从夏日至今已有数月。
燕州戍边军都督李宝山率军抵抗数月,最终被厉戎铁骑踏破燕门关,殊死拚杀一月,最终重伤身亡,以身殉城。
这一次,博术斤有备而来,又拼尽全力,一直兵困马乏的燕州戍边军自然抵抗不过。
但他们能顽强抵抗数月,已经让人十分敬佩。
城破已有月余,武平节度使封铎上表出战,力图守护武平和绕曲。
帝允。
与此同时,汴京连发数道军令,命各州府分今岁田亩税粮三成,交由粮道官收集,一起送往边关。
第一批送粮草的就有伏鹿。
同日,伏鹿收到朝廷军令,命伏鹿代辖观察使冯朗为观察使,命其勤加练兵,随时北上杀敌。
整个十月,霍檀一日都没有归家。
这一年的战乱,来的比崔云昭记忆中的要早一些,却也在崔云昭的意料之中。
对于厉戎来说,苦寒的北漠和冬日寸草不生的草原无以为继,他们想要活下去,只能剑指广袤的中原。
沃野千里的中原,谁人能不向往?
绫罗绸缎,盐铁茶酒,千顷良田,高山流水,那才是适合人居住的美丽家园。
这么多年来,厉戎从未放过染指中原的想法。
今年,终于得以实现。
十二月,封铎同厉戎大汉博术斤在长平谷大战,最终以两人受伤,退兵六十里为结局。
十二月二十三,景德帝命伏鹿团练使霍檀率城中守军两万士兵北上抗戎。
这两万人中有数千拓跋兵。
伏鹿城中只余留万人防守。
出城前的一日,霍檀回了一趟家。
这一日,霍家欢声笑语,没有任何人哭泣。
霍檀给家里亲人都准备了简单的礼物,让他们好好生活,最后,回到东跨院时,他才把礼物亲手送给崔云昭。
那是一双跟霍檀一样的袖里箭。
很小巧,也很精致,能看出是让工匠慢慢打磨而成,既不会让人不适,又漂亮好看,是非常用心的礼物。
崔云昭摸着袖里箭,终于红了眼眶。
但她低着头,没有去看霍檀的脸。
霍檀伸出手,轻轻抬起崔云昭的下巴,让她露出那张娇艳欲滴的绝美容颜。
随着年龄渐长,崔云昭的美丽越发招展。
如同春日里的花,一开成海,夺目艳丽。
霍檀垂眸看着她,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的。
“皎皎,记住我的话,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我会带着荣耀凯旋。”
崔云昭点点头,她踮起脚尖,在霍檀唇上印下一个吻。
蜻蜓点水,却回味无穷。
“好。”
她没有说等你回来,霍檀也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次日清晨,天光熹微,凉风习习。
霍檀骑在踏雪上,身着铠甲,是那么威风凛凛。
他身后,跟着万人大军,一眼望不到头。
吉时到,冯朗说主祷词,之后便朗声道:“大军开拔,旗开得胜。”
他说罢,士兵们一起高呼:“大胜,大胜,大胜!”
随着这磅礴的气势,霍檀策马前行,一路出伏鹿城门。
崔云昭跟一家人没有去城墙上送行,他们在临街的正店租了一间雅间,一家人坐在里面安静目送霍檀。
队伍行进很快速,不多时,就出现一队红缨军。
那是由女性指挥王抚英率领的女子军队,皆是清一色的骑兵。
霍新柳看到这一幕,忽然问崔云昭:“嫂嫂,我以后可以参军吗?”
崔云昭握住她的手,看着她那双纯洁美丽的眼眸。
“可以,你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崔云昭告诉她:“你可以参军,可以习字,或者开一间铺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军人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们这样的人,可以随心所欲生活。”
霍新柳似懂非懂。
她又问:“那嫂嫂想参军吗?”
崔云昭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嫂嫂没有这个本领,参不了军,不过……”
崔云昭看着霍新柳,笑容恬静而笃定。
她的眼眸中星芒璀璨,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光芒万丈。
“不过我们可以竭尽所能,让她们和他们所付出的一切,都不会被人忘记。”
“青史留名,哪怕只有一笔,也是他们和我们存在的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昂,白小川ko!
第132章 你们要杀我,要杀我啊……
霍檀出征之后,霍家的日子一如往昔。
崔云昭一边忙铺子里的事,一边盯着弟妹们读书,每日都不闲着,日子倒也不枯燥。
她以为自己会度日如年,可是一忙起来却发现日子过得很快。
如涓涓细流,一去不返。
边关战事吃紧,每隔一旬就有战报发来,若是平安,冯朗就会派人过来送信,告知霍家霍檀平安。
若是额外有家书,便会一并送来。
霍檀写家书并不勤,大约一两月才写一次,每次家书上也不都说好,经常是他随手记录的边关生活。
今日,霍檀的家书又至。
崔云昭往往先读一遍,若是没有什么问题,才会让霍新柳给林绣姑读来听。
这一封家书比以往的时候都要长,一共写了三页纸笺,倒是费了不少笔墨。
前两张都是写给家里人的。
霍檀很有写信的天赋,这一封家书写的倒是妙趣横生。
比如他写:来绕曲已有四月,一晃神,春日已至。以前未来过北地,不知北地春日的风沙这样大,吹得人面皮都痛。
他又写:绕曲大营有好几名当地的厨子,做的油泼面非常地道,又辣又开胃,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多食。这个口味不错,我已经学会,回头回家给你们做来吃。
一字一句,都是日常生活,平静也平凡。
边关的生活似乎没有人们想像中的那么苦寒。
不过霍檀也不会只报喜不报忧,他也会写:“前半月出征,一连多日未归,头发里都是风沙,不是很舒服。不过放心,我只有手臂受了点小伤,无伤大雅。
他人不在家里,可那家书上说话的口吻,却是那么鲜活而亲切。
崔云昭看着,觉得他仿佛就在眼前,同她做怪,说着逗弄人的话。
让人想要发笑。
不过,他还是受伤了。
崔云昭轻轻摸着信纸,吸了口气,继续往下看去。
然后霍檀又说,他后面要忙碌,可能一两月都没有家书,让家里人不用担心,他会安好。
崔云昭不自觉跟着点了点头。
最后他挨个点名。
让林绣姑多多锻炼,不要在绣桌前一坐一整日,让霍新枝多吃点饭,太瘦弱了。
又叮嘱霍成朴和霍成樟好好读书习武,最后说霍新柳,让她得空陪着嫂嫂出去踏青。
春花开了,是踏青时节。
信的最后,霍檀说:“给皎皎的信在第三页,你们都不许看。”
还挺调皮的。
崔云昭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取出第三张信纸,发现下面还夹了一块小木板,难怪这封信沉甸甸的。
信纸对折,打开来看,里面却静静躺着一朵未曾见过的白色花叶。
那花朵花蕊如一丝一缕,像一个倒着的油纸伞,漂亮又可爱。
花叶有些泛黄,却也能看出曾经雪白颜色。
鲜活时一定很美。
这是崔云昭第一次见这种花,她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放到那块大小正好的木板上。
花朵已经风干,枝叶单薄,显得很是脆弱。
崔云昭甚是都不敢碰它,生怕一碰就碎了。
信纸是两层的,一层干干净净,专为包花,一层则是霍檀单独写给她的信。
皎皎,见字如唔。
边关春早,百花盛开。
春来莺歌,柳叶新绿,满城皆是春色。
虽在战时,却也改不了天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轮转,转眼便作一年。
绕曲等地的花卉,博陵和伏鹿都有,并无奇特。
倒是燕州与北芒交界有这样一种花,纯白无暇,上面的绒毛花蕊修长细嫩,迎风招展,繁花胜雪。
凑近了闻,花香也是清淡的。
很漂亮,觉得跟你很像。
问了当地的向导,说这种花叫白檀,当地人都叫它十里香。
但依我所见,没有那么香,可能是以讹传讹。
读到这里,崔云昭不由笑了一下。
她捧着那木片,凑到鼻尖嗅闻,因为花朵已经干枯,最后那点清淡的香气也消失在数日的路途里。
她闻过花,回看信纸,发现霍檀写:知道皎皎要闻,不过到你手时应当无味,颇为可惜。
写到后面,霍檀话锋一转,道:此花一起开时,新春落雪,漫山遍野皆是清香,他日山河永安,我带你再来看花海。
那时你便能知,这十里香的威名。
信并不长,霍檀最后只简单叮嘱。
好好用饭,好好睡觉。
好好赏这好春光。
落款是梵音。
崔云昭仔细摸了摸这封信,把这一封信放到早就准备好的信封里,放到崔云昭一直用来放家书的紫檀木盒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又拿起那朵白檀,再度嗅了嗅。
春日阳光温暖,丝丝缕缕落在脸上,微风吹拂,似乎真有十里花香,萦绕鼻尖。
崔云昭把这朵干花也收好,才拿着家书去了前院。
霍新柳去女学已经快一年了。
这一年里她进步很快,变化也很大。
从一开始的反应迟钝,说话缓慢,到现在能正常与人交流,这一年来她自己的努力和同窗姑娘们的帮助分不开。
最开始霍新枝还会陪她去书院,三个月后,霍新枝就不再陪她听课了。
她自己选了其他的课程,每日只是同弟妹们一起去书院,然后就分道扬镳,各自学各自的课业。
而伏鹿书院的其他课业,也是崔云昭建议的。
霍檀人不在伏鹿,可他骁勇善战,数次战胜厉戎大军,在坊间的口碑越来越好,百姓们说起他,都是年少英勇的少年将军。
是上天恩赐拯救大周百姓的救星。
在霍檀这样的声望之下,崔云昭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不过她从来不在乎这些名声,却知道利用名声能做许多事。
就比如伏鹿书院开办的杂学。
如今年月,战乱四起,许多人家都只剩孤寡妇孺,崔云昭建议办的杂学,就是教授这些人营生手段。
他们不收学费,反而会管一顿午食,但教授学生所得的添头都算书院,不能带回处置。
比如灯笼、蜡烛、绣品、成衣、竹篮甚至瓷器陶坯等,都算是给书院的学费,两相抵消。
崔云昭一开始只是建议,后来她考虑到这些成品可能没有那么大的利润,反而会让伏鹿书院负担吃力,便四处奔走,联合了伏鹿许多富户,一起支持这项事业。
自然,所产出东西也给各家售卖。
一开始,自然是很多波折。
头两个月是找不到学生的,后来崔云昭又同自家姐妹并殷素雪等到穷困的坊巷里劝说,才慢慢有了学生。
到了春日时节,有的学生所做的东西,已经有模有样,可以直接售卖了。
崔云昭做事从来都很有耐心。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她先给这些穷困潦倒的妇孺生机,然后慢慢开更多的课程。
比如算账,比如简单识字,比如更高级的刺绣等,这一次不需要她们奔走相告,就已经有人来报名了。
这些课程,都是家境富裕的姑娘家来学。
或许,在崔云昭等人的带领下,她们也觉得不能困于家宅,一生仰人鼻息。
学会的东西,不管有没有用处,总是自己的。
霍新枝学的就是识字和算账,如今已很有小成,简单的游记她自己就能读懂了,平日得了空闲,也会领着霍新柳和林绣姑一起来读,日子丰富许多。
家里的生意霍新枝也打理的很好,不需要崔云昭操心。
这几个月来,霍家可谓是蒸蒸日上,日子红红火火。
一晃神,就到了六月。
这一日,崔云昭正在跟夏妈妈和孙总管盘账,就听到外面传来梨青的声音。
“小姐,周副指挥来了。”
周副指挥是冯朗身边的亲兵副指挥,专门给霍家送家书和信息,一早冯朗还亲自过来看望过林绣姑,对崔云昭道:“以后只会派他来送消息,若是换了旁人来,不要理会。”
“另外,若是小周不得空,他的上峰马指挥也会亲自前来,你们都见过,不会认错。”
冯朗办事就是这么仔细。
崔云昭当时就放了心,谢过冯朗,冯朗就笑了笑。
“梵音是我的学生,我自然好好照顾他的家小,你们只管安心。”
回忆戛然而止,因为崔云昭忽然想起,前几日刚送过家书,现在再来肯定是有其他事。
周副指挥也知道霍家有崔云昭做主,便直接来了东跨院,先见过崔云昭,才面色凝重地道。
“崔夫人,吕将军过世了。”
崔云昭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吕继明之前只是重病,一直靠药续命,只是想不到还是走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吊丧?”
周副指挥道:“将军准备后日去吊丧,让两位夫人准备妥当,一起前去。”
一起去,能省去许多事。
崔云昭便点点头,道:“知道了,有劳副指挥,也请将军节哀。”
吕继明死的实在太憋屈了。
前世他死在了燕州,就死是这场战争里,也算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可今生,他却在被人刺杀后缠绵病榻而亡,想必他自己也活得了无生趣,无比痛苦。
崔云昭先去了一趟正房,同林绣姑说了事,又同霍新枝叮嘱,之后十日都让家里孩子穿素色衣裳,不要太过花俏。
安排完这些,她又让邢妈妈准备吊丧的一应事宜,才算作罢。
三日后,崔云昭、霍新枝和林绣姑一起出门,先去往新设的观察使府。
吕继明重伤之后,郭子谦特地为他请命,保留了他的观察使,也好让他过得舒坦一些。
冯朗的对这些都不讲究,于是就把团练使府略微改了改,把边上空置的民居并进来就算完。
他家里一共就三口人,日子也简单,倒是一点都不铺张,这新设的团练使府跟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崔云昭一过来,就看到冯朗和其次子冯敬先。
这位冯家的小少爷如今还在读书,生的腼腆又斯文,见了几人忙见礼,客气又热络。
冯朗正在交代属下事情,说完话,才看向众人。
他面色并不是太好,只说:“到了吕家,直接祭拜便走,吕家有些热闹。”
一开始崔云昭还不知这热闹是什么意思。
等一行人到了吕家,才发现吕家真是乱的不成样子。
之前霍檀就说过,吕继明偏心二夫人和二儿子,可又对原配夫人和吕子航不忍心,于是家主之位便一直没有定夺。
他在时自然一切顺遂,现在他死了,家中自然连表面平和都算不上,尤其是丧仪,必须要有下一任家主来操持。
若按伦常,下一任家主自然是吕子航,可吕子航高不成低不就,人也懦弱,母家又势单力薄,自然抗争不过母族强大的二少爷。
但吕子航毕竟占了嫡长的身份,吕家的族老也不好不顾伦常,只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纷纷佯装生病不插手。
于是,吕家的灵堂就出现了两个家主。
两边都披麻戴孝,两边都在哭灵,两边也都有烧火盆。
吕子航一直都是军中的指挥,从博陵到伏鹿一直没有变过,霍檀去岁出征,本来是他最好的机会,但他求到冯朗面前,最终没有离开伏鹿。
他怕死,不敢去。
不去,就再也没有晋升的机会了。
若是能像霍檀当年那样,热孝时直接上战场,或许还能有老部将看在往日的情面关照一二,等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有这店了。
崔云昭一家跟随冯朗踏入灵堂的时候,吕家人还在争执。
不过冯朗一到,他们就立即没了声音。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的伏鹿已经是冯朗的天下了,无论以前吕继明多么风光,往后都不会再有。
吕家的二少爷走的科举,已经过了乡试,正在准备后年的秋闱,他若是能成,吕家或许还维持多年。
他人年轻,也不过刚刚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很懂事,见了冯朗,立即行大礼。
“谢冯叔吊唁父亲。”
吕子航看到崔云昭,不由有些分神,这一个分神就错过了同冯朗见礼。
倒是他身后一名披麻戴孝的女眷忽然开口:“谢表舅母,表嫂吊唁父亲。”
崔云昭眯眼睛一看,发现那竟是顾迎红。
她跪在吕子航正室娘子身后,看起来弱柳扶风,妩媚别致。
人们常说,想要俏,一身孝,说的就是此刻的顾迎红。
她一开口,堂屋里的气氛就又焦灼起来。
二夫人能跟冯朗攀亲,大夫人也能同霍檀议旧。
吕子航竟然明显松了口气。
他脸上微微浮起笑容,正要同冯朗说话,就听到身后的正室娘子低声开口:“灵堂之上,哪里有你一个妾室胡言乱语的份,父亲也是你能叫的?”
说罢,她转过身来,对霍家人躬身行礼,态度非常恭敬。
“林夫人,崔夫人,霍娘子,民女管教不严,还请诸位勿要见谅。”
崔云昭倒是意外她的聪明。
顾迎红被她这么一训斥,顿时委屈的满脸通红,她娇嗔道:“夫君,你看她!”
这样的地方,行这般扭捏事,实在让人不齿。
冯朗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他跟吕继明虽然有过隔阂,也有过矛盾,却也是一起出生入死二十年的兄弟,见他身死后家中乱成这样,心里实在难受。
此刻,倒是马夫人出来见过众人,目光凌厉看向顾迎红:“来人,带下去,杖二十。”
原配夫人立即起身,却被吕子航的娘子一把按住,低声说了几句话。
等她说完,原配夫人才不甘不愿重新跪下。
两个高大的婆子立即出现在灵堂,上前直接了当堵住了顾迎红的嘴,迅速把她的带了下去。
整个过程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十分训练有素。
马夫人治家多年,家中上下都唯她马首是瞻,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因为吕继明没有留下遗嘱,而马夫人也顾及面子,没有直接对原配这一房打杀,才闹到今日这个地步。
但原配这一房在灵堂上出了这么大的丑,放任一个妾室大放厥词,品行和治家能力可见一斑,顿时高下立见。
或许,马夫人等的就是这一遭。
处理完顾迎红,马夫人便上了前来,对冯朗等人道:“多谢诸位来吊唁我家将军,将军走时因身体实在孱弱,本想见一见诸位将军,最终也没见成。”
她说话办事非常利落,眼角含泪却不哭的模样,却让人心生怜悯。
“如今将军已经仙去,家中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往后日子,还请诸位多多照拂,妾身这厢有礼了。”
到了这时,她才拿情分二字说话。
冯朗此人并不冷血,相反,他颇有情有义。
听到这话,便道:“马夫人放心,有我在伏鹿,就不会有人欺负吕家人。”
马夫人可能要到就是这一句话,听完便也只行了礼,没有再多说什么。
崔云昭跟在林绣姑身后,陪着她一起烧了香,吊唁之后便准备离开了。
不过他们离开时,碰到了苏家一行人。
这一次苏珩并小关氏,苏羿文和崔云殊一起来了。
场合特殊,崔云昭就没同崔云殊多说什么,倒是小关氏擦身而过时,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不刺鼻,比之前的要好闻,也似乎有些熟悉。
崔云昭没有多想,只陪着林绣姑快步离开了吕家。
没有人在意顾迎红,她在吕家无论如何过活,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不需要旁人关心。
又过了十来日,周副指挥来了霍家,对崔云昭道:“崔夫人,将军让属下来通传一声,吕家如今定家主为二少爷吕子显,因二少爷年少,未曾娶妻,家中依旧由马夫人做主。”
“另外,吕家大夫人因吕将军过世太过伤心,直接去城外寒蝉寺为亡夫礼佛,已经离开了吕家。”
事情到这里,吕家的事情便落入帷幕。
崔云昭想了想,同周副指挥道:“之前灵堂上那名吕子航的妾室,确实同家中沾亲带故,若她有何不妥,还请周副指挥多多挂心,将来若是有什么事,通传我们一声便好。”
这是让他注意着顾迎红的动作,却又不用管她,若是有大变故再来告知一声就好。
周副指挥便道:“是,崔夫人放心。”
吕家的事情过去,崔云昭又陷入忙碌中,待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景德六年十月。
秋日风冷,吹走艳阳天。
崔云昭冲新穿上厚实的袄子,坐在窗边看景。
院落里原来种了一棵枣树,早先没有结果,也不知是不是雪球独爱这棵树,到了今岁,这枣树居然硕果挂满枝头。
枣子很甜,晒干了能吃许久,崔云昭这几日都在忙着晒红枣。
这几个月来,霍檀又上了几次战场,有赢有输,打的十分艰难。
夏日时他身上中了一刀,倒是不致命,也如此照实写在了家书里,还同崔云昭玩笑。
“只有受伤才能躲懒。”
崔云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能摇头,还安慰了几句林绣姑。
其实霍檀这样很好,若是只报喜不报忧,家里反而会更担心,如此一来,家里人倒是能平静生活。
崔云昭从来不会单独给霍檀送东西,只有要往边关送粮草的时候,才会一起送家里准备衣裳鞋袜,药食之物,正巧要送粮草,崔云昭便去寻了程三姑娘,买了不少补血的要给霍檀送了过去。
随着这一年的战事,霍檀的威名传遍大江南北,原来吕继明受重伤,只能派霍檀这个年轻将军去战场时,百姓们还是很担心的。
谁知道有人天生就是翱翔在战场上的雄鹰,霍檀的一到绕曲,就打了数场胜战,狠狠提了边关将士们的气势。
尤其封铎受了重伤,不便指挥作战,霍檀也敢直接调令武平守军,最终在一场大战中艰难逆转形势,反败为赢。
一桩桩,一件件,他的丰功伟绩,都被百姓们看见,听见,也记在心里。
他付出的一切,都没有被埋没。
这一年来,朝廷一次次褒奖,一次次赏赐,往霍家来的礼部官员络绎不绝,让霍家的声望达到最高。
在今年的春日,霍檀已经升为防御使。
十月末,在霍檀又打赢一场大战,夺回一半燕州之后,帝下命晋封霍檀为绕曲观察使,领绕曲厢军三万,代领伏鹿厢军三万,麾下足六万精兵。
以此同时,朝廷追封霍展为忠义侯,封林绣姑为忠义侯夫人,领朝廷俸禄。
行晋封礼那一日,林绣姑一整日都是高高兴兴的,她对朝廷千恩万谢,话里话外都是皇恩,姿态作的很足。
等到宴席散尽,宾客离去,林绣姑才仅仅握住崔云昭的手。
她眼神坚定,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皎皎,以后不一样了。”
从今往后,霍家正式成为大周都能喊的出名字的家族,也成为武将中不可小觑的新贵。
霍檀手里的权柄,已经几乎与武平节度使封铎等同。
林绣姑曾经很盼望这一天,可当这一天到来时,她还是有些紧张和惶恐的。
“我们可以平安度过吗?”
她问崔云昭。
崔云昭紧紧回握住林绣姑的手,对她嫣然一笑。
“阿娘,我们可以。”
“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守好霍家,等着夫君飞黄腾达便好。”
“不会有事的,”崔云昭坚定道,“从我同夫君成婚第一日起,我就知道。”
“以后我的人生,皆是坦途。”
林绣姑的眼泪才终于滑落。
“好,都是坦途,都是坦途。”
家里热热闹闹的,就越显得后院冷清凄凉。
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了,她跪坐在蒲团上,身形消瘦而干枯。
仿佛早就没了生机的老树,只等最后行将就木,变成干柴的那一日。
老太太听着前面的热闹,眼睛越来越红,红到桌上的蜡烛都失了颜色。
就在木婆子去如厕的工夫,老太太忽然厉声咆哮起来,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稍显瘦弱的张惜娘,如同一只发现猎物的野狗,精准无比跑到了院门前。
夜半时分,她的敲门声犹如梦魇。
“开门,开门!”
“我要告官,我要告官!”
“你们都是坏人,你们要杀我,要杀我啊!”
第133章 我心悦你。
崔云昭是被这叫嚷声惊醒的。
很快,她就醒过神来,明白是后院出了事。
反应同样快的是夏妈妈等人,等崔云昭下床开始穿衣裳,外面就响起开门声,夏妈妈进来点了灯,梨青和桃绯两人也快速穿好了衣裳。
崔云昭简单穿好衣裳,叫了一句王虎子,一行人便快步往中院行去。
他们到的时候,林绣姑和霍新枝都已经站在了院落里。
后院里老太太依旧在声嘶力竭,那叫声很吓人,然人忍不住背后发凉。
林绣姑一看崔云昭到了,便问:“皎皎,这如何是好。”
崔云昭回头看了一眼,见除了霍新柳,霍成樟和霍成朴都来了,尤其是霍成樟一脸焦急,显然很是担心。
崔云昭立即吩咐邢妈妈:“去把叫几个人来,另外再把后院的钥匙拿过来,老夫人应该是犯了癔症。”
癔症这个说法,是惯常拿来说疯病的。
听到这里,霍成樟忍不住道:“还是得去请大夫,祖母这样如何是好。”
他是真的很担心顾老太太。
崔云昭没有多说什么,直接看向王虎子:“去把平叔和宿大宿二叫来,另外让人拿九爷腰牌,去一趟程氏药局,若是三姑娘在,务必请三姑娘来一趟。”
她这一连串的安排倒是有条不紊,霍成樟这才脸色好看了些。
老太太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崔云昭要叫的人一早就有所准备,吩咐完没多久,人就到齐了。
崔云昭面沉如水:“老夫人得了癔症,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也会伤了自己,只能让人先控制住她的行动,阿娘,可好?”
这是说给众人听的。
林绣姑焦急道:“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可不能让母亲受伤啊!”
于是,崔云昭立即让宿大宿二前去开门,她们其他人则围在外面,没有靠近院门。
院子里点亮了数盏灯,照得院中亮如白昼。
宿大宿二配合无间,两个人一个开锁,一个蓄势待发,等门锁解开,宿大便把手放到了门板上。
门里,老太太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门锁的声音,依旧在喊叫着。
“杀人啦,杀人啦。”
在她又敲响院门时,宿大一把打开大门,宿二手如闪电,众人还来不及细看,他就已经钳制住了老太太的双手。
宿大则飞快取出干净帕子,塞入了老太太的口中。
两个人都是从战场上历练过的,电光石火间便控制住了老太太,回头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便说:“先把老夫人安顿好,等大夫到了要给她好好看看。”
见事情办妥,崔云昭便对邢妈妈道:“我担心里面有事,你跟虹娘随我一起进去,得给老夫人换一身衣裳。”
林绣姑不放心,霍新枝也不放心,崔云昭见霍成樟又要开口,就说:“咱们一起去后院看看。”
宿大宿二抬起老太太,把她带回佛堂的卧房里,崔云昭为了以防万一,让宿二给老太太点了睡穴,让她彻底安静了下来,不过手脚还绑着。
邢妈妈在房檐下发现了昏倒受上的张惜娘,又看到几名小丫鬟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于是便进来通报一声。
崔云昭让他们先把张惜娘安顿好,又让邢妈妈和谭齐虹给老太太换一身衣裳,简单梳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问:“木婆婆呢?”
她话音落下,外面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我在。”
崔云昭跟霍新枝一惊,两人对视一眼,飞快出了无门。
就看到木婆子从角房那边蹒跚而来,她面色苍白,满脸是汗,扶着墙的手一直在颤抖,显得很痛苦。
两个人忙上前扶住了她。
崔云昭低声问:“怎么回事?”
木婆子头脑很清醒,她立即道:“我晚食之后,就觉得腹中不适,连着去了好几趟厕房,方才去时已经觉得身体不适,听到老夫人在外面吵嚷,我想要出来阻拦,却怎么都站不起身。”
这是腹泻虚弱导致的。
崔云昭安慰她:“无妨,老夫人已经控制住了,一会儿大夫来了,等看完了老夫人,我在叫大夫给你看一看。”
木婆子倒是很有些惭愧:“是我照顾不周。”
霍新枝忙拍了一下她的后背,搀扶她去了厢房躺下,才道:“这几年你尽心尽力,咱们都看在眼中,今日只是意外。”
安顿完木婆子,崔云昭又叫了小丫鬟过来照顾她跟张惜娘,才回到佛堂的卧房里。
老太太房中的白头煞已经用了将近两年,从景德四年一直到六年,老太太一直都在这灯中生活。
对于这样一个老者来说,毒性已经深入骨髓。
而白头煞的药性也在这两年中的挥发里渐渐消散,变得越来越少,那几盏灯没了用处,已经全部销毁了。
前世他们搬来伏鹿,老太太是又买了几盏灯,而现在,邪祟都被剿灭,自然没有地方买这种杀人的东西。
崔云昭也不打算买。
老太太自己心虚,又实在年纪大了,白头煞对她的毒害更深,去年的时候,老太太已经食不知味,夜不能寝了。
那时候崔云昭请过几次大夫,不过大夫们都说老太太思虑过重,应该是丈夫和儿子的过世对她打击太大,只能好好静心养着,多念佛是有好处的。
吃过药,也行过针,都没什么用处。
这个是自然的,老太太并不是真的病了,她是中了毒。
白头煞的毒已经深入骨髓,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
不过崔云昭没想到,前世只是让她抑郁痛苦的白头煞,今生会直接让老太太疯了。
谁能想到呢。
看着病榻上骨瘦如柴,满脸苍老病弱的顾老太太,崔云昭都要不认识她了。
一家人都在卧房里坐着,谁都没开口。
就连一直担心的霍成樟也低着头,一言不发,但他的面色很难看。
聪明如霍成朴,一早就猜到事情有异,所以但凡霍成樟要来看望老太太,他只要得空都会跟着来。
但他的课业比霍成樟重,又分外用功,也是力有不逮,有时只能让霍成樟自己过来看望老太太。
此刻,霍成朴看着眼睛通红的霍成樟,又看看几位长辈,最终只能在心里叹气。
没有多说什么。
崔云昭倒是意外他的敏锐,有些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岁的少年,倒是心思慧黠。
一刻之后,程三姑娘到了。
崔云昭忙迎了上去,同她说了说顾老太太的症状,程三姑娘便点头道:“我知道了。”
老太太已经昏睡过去,嘴里的帕子尚未取下,这是怕她挣扎咬伤自己。
程三娘子诊脉过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之前药典上就说过,中了白头煞的人,从脉象上是完全看不出来的,所以老太太才敢放心给她用,她也敢放心给老太太用。
故而程三姑娘诊脉结束后,就回到了堂屋,先是安慰了一句:“老夫人暂时无碍。”
因为霍展被追封,老太太也被封为一品夫人,如今大家都称呼她为老夫人了。
可她自己也已经分不清老太太和老夫人有什么区别了。
甚至都不知道是在喊她。
“老夫人痰迷心锁,已经癔症难治,如今可能会精神混乱,行为癫狂,又会有惊惧之思,日子过得会比较痛苦。”
听到这里,霍成樟哭了起来。
程三姑娘也叹了口气:“老夫人年纪太大了,又哀思过重,还是要让她少知外面事,更不要让他知晓霍将军那边的事情,会让她忧思过度,加重病情。”
崔云昭低下头,应了一声:“知道了,不过老夫人这样,可能治吗?”
程三姑娘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若老夫人还年轻,到时可以用金针刺激,但那风险太大了,年轻人都扛不住,更何况是老者了。”
“如今瞧着,只能让老夫人静静养病,多听佛音,才是好事。”
疯病就需要安静,老太太一直吃斋念佛,看起来就是家人在尽心尽力为她着想。
最后哪怕老太太走了,一点错处都没有。
崔云昭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既然程三姑娘都看不出来,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崔云昭便道:“可要给老夫人用些补养的药?”
程三姑娘摇了摇头:“不用了,老夫人身体太虚,虚不受补,反而会让她病情加重,最后这段时日,还是让她开开心心的最好。”
崔云昭愣了一下。
倒是霍成樟哭成了泪人,仰着头看向程三姑娘,问:“祖母还有多久?”
程三姑娘犹豫片刻,见崔云昭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才说:“若是养得好,还有一两年光景。”
崔云昭便明白,最多一年,老太太就撑不住了。
两年的说法是安慰霍成樟的。
霍成樟哭得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林绣姑也跟着掉眼泪,温柔安慰儿子:“无事,还有两年,你好好孝敬祖母。”
霍成樟只是哭着点头。
程三姑娘还是给开了个方子,让老太太每次犯病后吃上三日,能让她心情平静。
等看过木婆子和张惜娘之后,崔云昭就亲自送了程三姑娘离开。
她回到佛堂时,一家人还都在,崔云昭安慰了林绣姑几句,便对霍新枝道:“阿姐,你送阿娘和弟弟们回去吧,我在这里照顾祖母,等祖母醒了我喂他吃药。”
霍新枝同崔云昭对视一眼,便道:“那你让夏妈妈和邢妈妈陪着你,好生伺候祖母。”
等人都走了,崔云昭才坐在了卧房的罗汉榻上。
邢妈妈如今已经是自己人,老练又精明,她低声问:“木姐姐如何?”
崔云昭叹了口气:“确实是意外,她吃多了凉,有些腹痛腹泻。”
邢妈妈蹙了蹙眉头,想了想道:“这两年木姐姐日日不得闲,很辛苦,惜娘又瘦弱,怕是不能成事,不如再请两名力大的仆妇伺候老夫人,老夫人不便行动时能给她擦身。”
其实就是要看住老夫人。
崔云昭点头:“倒是可以,此事你多费心。”
邢妈妈道:“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几人又等了半个时辰,老夫人才悠悠转醒。
她醒过来后,被刺目的灯光吓了一跳,然后就看到屋里的三个人。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最美的崔云昭身上。
“你是谁?”
老太太实在疯得厉害,已经不认识崔云昭了。
崔云昭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她平静看着老太太,想要看出她的真假。
老太太被她这样看着,不知道为何忽然哆嗦了一下,往后缩了缩:“你是谁?”
“你们都是谁?”
崔云昭见她竟然害怕自己,觉得她可能确实病入膏肓,便不想再同她耽搁时间。
“祖母,我是您的孙儿媳妇。”
崔云昭声音轻柔,倒是安抚了发疯的顾老太太。
“您生病了,我让人好好照顾你,你乖乖吃药念佛,好不好?”
说是吃药,就是安慰用的汤药,让她不至于四处伤人。
老太太难得听崔云昭的话,她不认识崔云昭,却打从心底里害怕她,不敢见她。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
但她好累,也好困,于是就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一边说,一边揪头发,疯癫难止。
崔云昭见她又要闭上眼睛,便站起身来,道:“今日有劳你跟虹娘,等木婆婆和惜娘好了替换你们。”
安排完差事,崔云昭才跟夏妈妈回了东跨院。
等回到了东跨院,夏妈妈才感叹:“坏事做多,是会有报应的。”
崔云昭没有说话,对于老太太,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喝了口温水,便上床入睡了。
之后岁月一如往昔。
不过因为老太太病了,霍成樟就经常去看她,崔云昭也没让拦着。
老太太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整日里不是傻笑就是发呆,又有那么多人盯着,就随他去了。
一晃神,又是一年冬。
景德七年的冬日比往年都要寒冷,鹅毛大雪纷飞之下,是银装素裹的伏鹿。
流水被白雪覆盖,小溪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阳光一照,波光粼粼。
年初时,老太太得了眼疾,已经看不清人,如此,她就更安静了,霍成樟也终于放了心。
五月时,霍成樟寻到林绣姑,说自己已经过了十六,虚岁十七,是应该出去闯荡,不能再留在家中。
林绣姑和孩子们商议一番,便由她出面寻了冯朗,给霍成樟在巡防军中安排了个差事。
他比霍檀幸运许多。
当年霍檀只能从长行一步步做起来,而他一进入巡防军,就直接成为了队将,手下管数十人。
若非他毫无军功,年纪又小,直接给他军使也是使得的。
之后几月霍成樟早出晚归,整个人沉稳许多,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
日子自然是越来越好的。
景德七年春日,博术斤伤好,同霍檀和封铎在燕州大战。
霍檀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在几度为难的情况下都化险为夷,最终单枪匹马直奔对方王庭,重创博术斤,自己也受了伤。
博术斤受伤之后,厉戎士气大减,又因为大战数月伤亡万人,最终停止了第一次的南侵。
八月,厉戎大军从燕州撤走,霍檀夺回燕州。
自此,幽云十三州中的燕州收回大周。
只剩幽云十二州。
与此同时,大军需要回防休整。
十月,朝廷晋封封铎为正一品振国大将军,封燕州都督,镇守燕州。
同时,朝廷下令命霍檀率伏鹿三万精兵凯旋。
十一月,霍檀启程回家。
历时两年的燕州争夺战,在大周的大获全胜之下终结。
他率大军回到伏鹿的那天,伏鹿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所有临街店铺都张灯结彩,挂满了彩绸。
冬日时节没有鲜花,但妇人们却做了红纸花,挂在了干枯的枝头。
伏鹿红火满城。
霍家一家人皆身穿华服,站在高大的城墙之上,看着由远及近的庞大队伍。
城内,有孩儿亲人在边关征战多年的人们今早就已经泣不成声。
很快,绣着霍字旌旗的队伍便出现在了城门。
冷风烈烈,旌旗招展。
数万人的队伍整齐划一,除了铁蹄声,再无其余声响。
长距离行军半月,士兵们皆不见倦色,满身都是大胜之后的喜悦。
冯朗身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亲自出城迎接。
转眼间就看见霍檀率领一队亲兵,疾驰而来,直接来到冯朗面前。
两年不见,霍檀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身上只剩威武煞气。
他黑了一些,脸上轮廓锋利,犹如刀凿斧刻那般,让人胆寒。
此刻再看他,无人再去注意他俊美的容颜。
只蛰伏于他滔天的气势。
冯朗满眼欣慰,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将军,伸出手,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
说罢, 他大笑一声,声音洪亮,城内城外皆能听清。
“大军征战两载,保家卫国,忠义两全,今日凯旋,当好好休息,褪去经年疲惫。”
“所有勇士,皆有奖赏。”
他的话音落下,将士们异口同声:“威武,威武,威武!”
那声音响彻云天。
霍檀抬起头,遥遥看向城墙之上。
在那上面,数道熟悉的身影安静而立。
他一一看过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容,最终,目光炯炯落在崔云昭面上。
两年不见,佳人如昔。
依旧明媚舒朗,昭昭煌煌。
霍檀同崔云昭相视许久,倏然,霍檀对着崔云昭咧嘴一笑。
如同两年前的每一日那般,他总是看着她笑。
崔云昭也勾唇笑了起来,哪怕知道霍檀听不见,但崔云昭还是无声地说:“梵音,欢迎回家。”
大军进城之后,就有人安排士兵修葺整顿事宜,霍檀直接跟着冯朗去了观察使府,那里有一场隆重的宴会。
宴会上人头攒动,崔云昭跟霍檀说不上几句话,等宴会结束,冯朗就让霍檀赶紧滚回家去。
回到了霍家,自要先同林绣姑仔细说话。
一家人坐在堂屋里,都看着霍檀,听他说边关故事。
边关事情很多,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说完,霍檀挑了两三件趣事说了,这才仔细看向家人。
“阿娘比以前瘦了,却精神许多,这样真好。”
“阿姐倒是胖了一些,面色也好了起来。”
霍檀一个一个说,最后看向霍成樟。
他让霍成樟来到自己面前,起身同他四目相对。
不知何时,霍成樟已经生的同他一般高了。
他身上穿着军服,身姿颀长,除了面容更稚嫩一些,同霍檀几乎一般无二。
看到这个场景,林绣姑感动地红了眼睛。
“真好,你们兄弟俩以后携手并肩,一起前行。”
霍成樟认真看着霍檀的面容,最后对霍檀行礼:“阿兄,以后家里有我,你安心便是。”
霍檀拍了拍霍成樟的肩膀,笑道:“好!”
“你先在巡防军当差,等同那些人混熟了,再去大营不迟。”
霍成樟笑了:“是。”
最后,霍檀看向崔云昭。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并未多言,却相视一笑。
此时,于无声处胜有声。
今日的霍家很热闹,却又很温馨,没有开宴席,也没有接纳宾客,只自家一家人和乐融融,共享久别重逢后的团聚时光。
就连霍檀都吃了许多酒。
待得月明星稀,林绣姑才让酒席散了,让孩子们早些回去安置。
霍檀崔云昭一回到东跨院,霍檀也不管还有夏妈妈在,一把就把崔云昭抱紧了怀中。
崔云昭脸颊微红,跟着一起红的,还有眼眶。
她回抱住霍檀的腰,把脸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两年未见,他还是他。
却又不是他了。
两个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霍檀才哑着嗓子说:“感觉皎皎丰腴了些。”
崔云昭觉得浑身都热起来。
她用额头去撞霍檀的胸膛,嗔怪道:“梵音也更壮了,身上怎么硬邦邦的。”
霍檀看起来没有多壮实,可那一身的腱子肉,却也发结实干练。
霍檀的时候微微下移,一把抱起了崔云昭,很轻松就把她抱在了怀中。
“我成了什么样子,还得娘子仔细看过才好。”
不多时,暖房里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这一夜,红烛烧到了头,屋里的热情都没消散。
崔云昭也很想念霍檀,自然由着他,即便最后累了,也只是小声斥责。
待到后半夜,霍檀知道崔云昭实在太累,才停歇。
他抱着崔云昭又去洗漱,等回到卧房时,红烛已经烧干。
两个人躺在床榻上,霍檀深深吸了口气。
“这两年,最想念的就是娘子这鹅梨香。”
“真甜。”
崔云昭面上还是红的,她声音有些嘶哑,道:“你不困啊。”
“不困。”
“好不容易回来,真的很想你们。”
霍檀把崔云昭搂在怀里,仿佛稀世珍宝一般,怎么都不愿意撒手。
崔云昭轻轻摸着霍檀的胸膛,嘴里倒是泛起苦涩来。
“夫君,你受了好多伤。”
方才沐浴的时候崔云昭就发现了,霍檀家书里的写的伤,只有他受伤的三成。
他的双臂和腿上都有伤痕,最重的在肩膀和腰腹上,那位置一个不好,就能要人命。
但幸好,幸好霍檀没有受过致命伤。
霍檀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想这件事。
“我回来了,你可以安心了。”
崔云昭轻轻应了一声。
她靠在霍檀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睛,一颗心终于落回水中,温暖而舒适。
霍檀也是如此。
他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一下,然后道:“皎皎,我回来了。”
崔云昭闭着眼睛笑了。
她的笑声轻灵,好似春日里洁白羽毛,飘飘荡荡落在了霍檀的心上。
“梵音,你回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两载未见,好似过去无数个春秋。
崔云昭并没有在等霍檀,她按部就班忙自己的事情,把该做的都做好,并不觉得日子漫长。
可思念却如春草一般疯长。
漆黑的拔步床中,只传来两个人静静的呼吸声,片刻后,霍檀低沉的嗓音响起。
“皎皎,两载不见,方见真心。”
“我心悦你。”
第134章 你现在可以死了。
崔云昭以为自己会睡得很香。
可当她沉入繁复的梦境之后,才意识到梦里并没有鸟语花香,也没有春花灿烂,只有一片皑皑白雪。
她茫然地在雪地里飘了很久,才慢慢来到了熟悉的宫门之前。
她又回到了凌霄宫。
梦里的崔云昭是很迟钝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又要去何处。
可是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意,一阵寒风吹来,卷起漫天风雪,崔云昭也在这风雪里被送出去很远,一路飘摇来到了一处宫室前。
红墙金瓦,雕梁画栋,此处是宫中最富贵繁华地。
崔云昭愣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凌霄宫的干元殿。
这是霍檀的皇帝寝宫。
忽然,崔云昭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在这急促的声音里,她的手脚都跟着颤抖起来,她忽然意识到此刻是何时了。
此刻是建元四年冬,一场大雪落下后,前世的自己香消玉殒。
而梦里的她,或许就是死后的幽魂。
她满心怨恨和不解,所以一路挣扎来到凌霄宫,或许想要问一问霍檀,问他一句为什么。
只不过,重生后的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那些重生之前的记忆,却在梦里一点点复苏。
曾经的她,也曾做过一个同样的梦。
崔云昭看着这肃穆的宫室,慢慢定了定心神。
或许,这个梦里可以给她最终的答案。
她发现这宫室外站满了侍卫亲军,那些亲军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威武肃立。
崔云昭记得,当时侍卫亲军的指挥,殿前都点检为霍成樟,一旦霍檀有危险,都是霍成樟率亲军护驾。
此刻,这么多人围在殿外,让崔云昭的心跳动的越发剧烈了。
真奇怪,她明明已经死了,却依旧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崔云昭没有多耽搁,她深吸口气,直接穿门过窗,一下飘进了殿中。
更奇怪的是,大殿里看不到一个内侍,殿中空空荡荡,冷寂幽深。
即便已经做了鬼,崔云昭还是能感受到殿中的冰冷。
殿中空空荡荡,地龙和火墙都没烧,冷的人从骨子里发寒。
在这冰冷之中,崔云昭又闻到浓烈的药味和血腥味。
她心头猛跳,再也顾不上其他,一头扎进了皇帝的寝宫里。
下一刻,她就看到病榻上骨瘦如柴,行将就木的霍檀。
同入睡前刚看到的,意气风发的霍檀相比,现在的霍檀几乎像是风烛残年的老者。
可此刻他也不过才刚过而立之年。
他消瘦、苍老,身上有着沉重的病气和死气,除了他那双坚定如昔的眼眸,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青年天子的潇洒肆意。
也再看不到曾经霍檀的影子了。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内侍满脸是泪,他跪在床榻边,想要给霍檀喂药。
崔云昭认得,此人是霍檀身边的宦官统领,内侍大伴宁常庆。
她看着病榻上已经病入膏肓的霍檀,一颗心直沉谷底。
此刻她才意识到,在她不知道的一年光景里,汴京一定发生了大事。
而霍檀,也从未有她想像的那么意气风发。
他半张着眼睛,失神看着帐幔上的五爪金龙,最终却淡淡笑了。
那笑声很苦涩。
却又好似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我都安排好了。”
他的声音很虚,却有着喜悦和解脱:“只要皎皎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崔云昭第一次知道,鬼也会掉眼泪。
“这么久了,我熬不住了。”
宁常庆哭得几乎要呜咽了:“陛下,别说了,您能熬过来的,吃药吧陛下,吃了就能好了。”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
“好什么?我这是中毒,他们不想让我活,我就活不了。”
宁常庆听到这里,再也克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霍檀的声音却很平静。
“别哭了,我能感到我已经大限将至,”霍檀说话倒是很流畅,脑子也是异常清醒,“常庆,今夜子时,你趁着亲军交班,在东配殿后罩房侧窗逃出,他们交班时有个薄弱点,那里会有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霍檀笑着叹了口气:“我这个弟弟啊,还是这么让人不省心,做事毛手毛脚的。”
崔云昭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她只安静站在殿中,看着霍檀逐渐走向死亡。
这个过程很慢,可能拖延了数月,可他却从未被击垮,依旧在想着让身边人自救。
“等你走了,就想办法逃出宫去,一辈子别回来。”
“他不会去抓你的,你对他来说不重要。”
宫内烛火幽幽,宫外竹影摇曳。
宁常庆伺候霍檀已经有四年时光,最是了解这位皇帝陛下,故而他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说什么坚持不走的鬼话,他只是沉默擦干净脸上的泪,重新跪到地上给霍檀磕了三个头。
“谢陛下仁厚。”
霍檀笑了一声,有些无奈,又有些豁达:“仁厚,是啊,我真是太仁厚了。”
说到这里,霍檀却又沉默了。
“以后,要怎么办呢?”
外人或许不懂,但崔云昭却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他死了,霍成樟不堪大任,他继承了皇位,大楚要怎么办,百姓要怎么办?
没有人能给霍檀回答。
临死时,他只惦念曾经对不起的妻子和那些可怜的百姓们。
霍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常庆,你离开之后,往南方去吧。”
“北方,不太平。”
他如此说着,仿佛在交待遗言一般,自顾自说着话。
“他们处心积虑多年,霍成樟斗不过他们的。”
“苦的还是百姓。”
说到这里,霍檀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染红了织锦被褥。
崔云昭忽然明白, 这是霍檀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才让家国稳固, 好不容易才得了今日的太平, 可他这一死, 一切就完了。
十年的努力,十年的征战,都化为泡影。
霍檀不知道下一个大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但他可以肯定,之后中原腹地会再度陷入战火和乱世之中。
霍檀闭了闭眼睛,吃力地喘着气,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在拚命活着。
可那感觉太痛苦了。
崔云昭只是短暂地经历了一次都觉得痛不欲生,她很难想像霍檀拖着这样残破不堪的病体,究竟坚持了多久。
他的信念太坚定,坚定得让人心疼。
崔云昭站在寝殿的角落里,无声落着泪。
她的的确确没想到,前世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霍檀早就被人下了毒,一直缠绵病榻,而下毒的人就是霍成樟。
一切都说得通了。
只要霍檀死了,那么继承者就是霍成樟。
而她的四妹妹,同霍成樟年岁相当的崔云绮,就可以顺理成章成为新帝的皇后。
等到了那时,他们两个享受荣华富贵,而他们这些拦路石早就被扔下山崖,再也不见天日。
可想到这里,崔云昭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既然霍檀已经不行了,那崔云昭这个先帝的前妻,又为何对新帝新后有所妨碍?
崔云绮并非要做霍檀的皇后,她应该一早就跟霍成樟站到了一起,等的就霍成樟登基之后,立她为皇后的好日子。
崔云昭早就不能成为她们的妨碍了,又为何要杀了她呢?
想到这里,崔云昭顿时觉得头疼。
她感觉整个人天旋地转,她几乎都要重新飘荡起来。
不行,她还不能走,她也不能醒!
虽然霍檀看不见她,这也已经是多年之前的旧梦,可崔云昭还是想在梦里陪着他走完最后这一程。
想到这里,崔云昭感觉自己的身体又轻快起来。
就在此刻,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寝殿的大门被一把推开,成年之后的霍成樟出现在殿中。
他身上依旧穿着亲王公服,腰上的玉佩却已经换成了龙形佩。
二十三岁的霍成樟身材高大,年轻气盛,他从此刻的气质,同年轻时的霍檀有五分相似。
都是那么意气风发。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远看似很和煦,可若仔细看,只能觉得他虚伪又乖张。
霍成樟一步步踏入寝殿,对霍檀的病痛视而不见,反而有一种大仇得报的诡异快感。
“皇兄,你还在啊?”
他说话的强调,也有一种奇怪的得意之感。
“你怎么就是不肯死呢?”
小人得志的嘴脸尽显。
“你可真厉害,一般人中了牵机药,慢的一月也就走了,可你都活生生熬了半年,真是厉害。”
“小弟佩服啊。”
霍成樟说着,手里把玩着什么,一步步来到霍檀床榻边。
宁常庆要上前阻拦,被霍成樟一脚揣在心口上,倒地起不来了。
霍成樟来到床榻前,居高临下看着霍檀,看着他病入膏肓,苟延残喘,脸上的笑越来越大。
“皇兄,我是来跟你说个好消息的。”
崔云昭忽然觉得心头狂跳。
她想要说话,想要阻止,可她扑过去,却什么都抓不住。
她什么都救不了。
豆大的眼泪再度滑落脸颊。
霍成樟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告诉霍檀:“皇兄,嫂嫂久病不治,在落雪时薨逝,时年……时年二十八岁。”
刹那间,风雪席卷而来。
卡嚓,卡嚓。
崔云昭听到梦境破碎的声音。
她看到霍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角的泪顺着枯瘦的脸颊滴落,一颗心痛得无法呼吸。
“不!”
崔云昭声嘶力竭,她顶着风雪,一步步向前,想要告诉霍檀她好好的,她没事。
可前世的她确实已经死了,是这破碎梦境的一缕幽魂,再也不能挽救任何事请了。
在一片纷飞雪花里,崔云昭看着霍檀挣扎地爬起身来,他不顾自己满脸的鲜血,伸手就要去抓霍成樟的手。
“我不信,我不信,我……”
随着他的话,鲜血越流越多,染红了他洁白的衣襟,刺红了崔云昭的眼。
霍成樟大笑出声,他随手一扬,把一直把玩的东西扔到了霍檀的眼前。
“这是你送给嫂嫂的礼物吧?嫂嫂死的时候还戴在头上,只是可惜了,沾了血不好看了。”
那是霍檀送给她的第一支发簪。
现在看那支簪子很普通,一点也不名贵,可那个时候,那是霍檀能送给崔云昭最好的东西了。
崔云昭一直很喜欢它,后来到了长乐别苑,也经常戴在头上。
只是此刻,那雪梅花瓣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再也没有莹润光亮了。
霍檀紧紧捏着那只簪子,最终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倒在了床榻上。
血腥味蔓延开来,让人只觉得心里剧痛。
崔云昭眼前都是泪,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只能听到霍檀粗重的喘息声。
还有霍成樟放肆的笑声:“你以为立遗昭,封她为皇后,她就能在你死后被立为太后,垂帘听政?”
“你居然还想限制我,还想让崔家、殷家和苏家那些老顽固制衡我,没门!”
“霍檀,你还是这么天真。”
“就算长乐别苑都是你的心腹又如何?崔家人要去看望嫂嫂,总不可能被阻拦吧?毕竟,若是嫂嫂当不了皇后,那崔家可以再出一个皇后,依旧享受荣华富贵。”
“霍檀,你输了,你终于输给我了!”
“你现在可以死了。”
梦境轰然崩塌。
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崔云昭被风雪裹挟着直奔云端。
干元殿和凌霄宫都消失在风雪里,天地间只剩一片苍白。
崔云昭一路飞啊飞,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光亮。
下一刻,她猛地睁开眼睛,直接坐起身来。
冷汗顺着额头流下,心口也一阵一阵揪痛。
崔云昭捂着胸口,弯腰蜷缩成一团,感觉自己已经许久都没有这么疼过了。
心痛比任何疼痛都要让人难以忍受。
可能泪水都在梦里流干了,现在的她反而没有泪。
崔云昭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她才明白前世的真相。
前世霍檀被霍成樟下毒,重病在床,而霍成樟借此机会慢慢控制住凌霄宫,成了实际的储君。
不过长乐别苑他一直都进不来,所以才同崔云绮联合,以崔家人的名义骗过守卫,最终毒死了崔云昭。
而霍檀在知道自己被下毒之后,一早就立了遗昭,封崔云昭为皇后,这样等霍檀死后,崔云昭就是皇太后。
有崔氏、殷氏和苏氏等世家在背后,崔云昭说不定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同霍成樟争夺权柄,最终的国朝命运尚未可知。
这也意味着,前世的霍檀一直把崔云昭放在心里,最放不下的是她,最信任的也是她。
就连大楚和百姓们,他也想在自己死后交到她的手中。
这不仅是信任她的人品,也更信任她的能力。
想到这里,崔云昭眼睛通红。
可惜,可惜,一切都来不及。
霍檀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崔云昭死在了自己前面。
最后的时候,霍檀死的有多痛苦?
而霍成樟杀崔云昭,或许跟权利地位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是想要看霍檀痛苦。
只要他痛苦,他就高兴。
想到这里,崔云昭捂住了脸。
她重重喘着气,此刻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浑身又冷又痛。
此刻,她也完全明白,白小川为何会说那句“那位的心可真狠”,那不是自言自语,那只是在说霍成樟确实狠毒。
而崔云昭却因为这一句话,在死前最后一刻,满心疑惑和怨恨地死去。
哪怕当时出了意外,崔云昭死不了,也会直接怨恨到霍檀身上,不会牵扯到霍成樟和崔云绮。
到了那时,他们都不放过他们。
即便是死,也要他们痛苦万分死去,似乎才觉得畅快。
崔云昭努力压下剧烈的心跳,压下又要翻涌上来的恨意,她慢慢坐起身来,让自己重新恢复理智和冷静。
看来,老太太不能留了。
霍成樟前世会变成那个样子,同老太太的撺掇和“教导”肯定分不开。
今生老太太不能时刻教导霍成樟,就看霍成樟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不过,霍成樟肯定也不能再留在身边了。
崔云昭想明白这些,才发现身边已经没有霍檀,他一早就起来了。
崔云昭又定了定心神,才叫了起。
梨青以为她昨夜里睡得不踏实,便给她从里到外换了身衣裳,等收拾稳妥,崔云昭才回过神来,问:“姑爷呢?”
梨青就道:“姑爷去了中院,正同夫人说话呢。”
崔云昭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可不知怎的,她心里就是不踏实。
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崔云昭心头一跳,立即站起身来,握住了梨青的手:“我们也去中院。”
梨青没有问为什么,很利落地跟在了她身边,院中的桃绯看她面色凝重,也麻利地跟了上来。
崔云昭刚跨过月亮门,就看到霍檀正在跟霍成樟说话。
兄弟两个站在一起,面上都带着笑,看起来都很高兴,气氛很好。
阳光温暖,照亮庭院,天气晴好。
崔云昭微微松了口气,她刚要开口,一错眼的工夫,一道灰色的细瘦身影便从后门窜了出来。
那后门竟然没锁!
而那道灰影手里竟然有刀!
此刻霍檀背对着后门,什么都没看到,崔云昭还来不及呼叫,就看到霍成樟神情一变,一掌推动在了霍檀的胸口上。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崔云昭的心一下子悬在嗓子眼里,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霍成樟想要的方向发展。
霍檀毕竟是沙场的老将,他一没回头,二没紧张,他出手如电,狠狠攥住了霍成樟的手腕。
下一刻,在霍成樟惊愕的目光里,他整个人被一扯而起,往后直直飞去。
一个动作做完,霍檀干脆利落转身,右手直接放到了腰间的唐刀上。
电光石火之间,崔云昭就看到霍成樟狠狠砸在了灰色的身影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噗通一声,刺耳又刺目。
崔云昭这才松了口气。
霍檀耳聪目明,非常敏锐,他偏头看到崔云昭,立即道:“去叫人,别过来!”
崔云昭点点头,没有上前凑热闹,一边吩咐梨青,一边道:“你小心老太太和十一郎。”
崔云昭已经明白,从后院窜出来的人是老太太了。
此刻霍成樟和老太太撞在一起,老太太先是迷糊了片刻,然后便立即握紧刀柄,横在了霍成樟的脖颈上。
“别过来,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多日不见,老太太头发花白,形销骨立,已经瘦得没有人样。
她眼睛赤红,里面仿佛染着鲜血,浑身上下都是癫狂的狠毒。
她眼睛早就看不清东西了,癔症难治,只在后院苟延残喘。
谁都想不到,她会拿着刀窜出后院,直奔霍檀后背而来。
她是真的疯了,还是又忽然好了?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看到老太太逼着霍成樟后退,而霍成樟脸上都是紧张的冷汗。
“祖母,祖母,我是十一郎啊!”
方才推霍檀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表情。
而老太太却睁着浑浊的眼睛,那双干枯的手紧紧钳制住霍成樟的胳膊,另一只手的刀就抵在霍成樟的脖颈。
只要霍成樟乱动,那刀就要见血。
这一刻发生的太快,不过转瞬功夫,家里其他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院中只有他们几人和赶来的仆从。
霍檀的手一直按在腰上的唐刀上,他目光炯炯看着那两人,神情肃穆而威严。
“祖母,你放开十一郎。”
“你想杀的是我,是霍檀。”
老太太听到霍檀的声音,下意识转了一下身体,随着她的动作,手里的刀擦过霍成樟的脖颈,顿时血流如注。
霍成樟几乎都要哭了。
但因为方才的那个梦,崔云昭对霍成樟和老太太的恨意达到顶点,她再也无法相信霍成樟,所以对他的表现并不同情。
甚至认为他还在演戏。
“霍檀,霍檀!”老太太嘴里念叨着,声音嘶哑阴冷,让人背后发凉。
“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霍檀蹙了蹙眉头,他知道老太太看不清,一不做二不休,手腕一抖,唐刀利刃出鞘。
可就在这时,霍成樟大喊了一声:“祖母,我是十一郎,我是十一郎。”
“霍檀在那里,你杀他,你杀他啊!”
霍檀的手一顿。
就在这刹那间,老太太眼睛忽然瞪大,她偏着头看着被自己钳制的高大男人,忽然咧嘴笑了。
紧接着,老太太手腕一转,直截了当回刺霍成樟的胸膛。
她这一下干脆利落,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那长刀锋利无比,一下就洞穿了霍成樟的胸膛,连带着,也刺进了老太太的胸膛里。
“住手!”
霍新枝和其他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老太太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她瞪着血红的浑浊眼睛,握着刀柄的手坚定无比。
她甚至感受不到疼。
笑声刺耳而高亢。
“十一郎,十一郎,祖母帮你杀了他,杀了他。”
“你高兴吗?”
她看向的居然是对面的霍檀。
下一刻,老太太头一歪,如同大仇得报之后,带着笑容心甘情愿死去。
事态发展确实超出霍檀的意料,老太太的这个行为任何人都没办法预测,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没有人上前救人。
还是霍檀反应迅速。
他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一边迅速上前,一把按住了霍成樟的胸口。
“十一郎,坚持一下。”
“伤口没有伤及心脏,可以救回来。”
霍檀不敢去动那刀柄,只要动了,霍成樟就会血流一地,立即失去生命。
霍成樟跟老太太两个人跌靠在墙角边,他面色苍白看着霍檀,唇角的鲜血慢慢流下来。
他心口很疼,他知道自己的已经无力回天了。
这一刻,霍成樟反而觉得解脱了。
他咳嗽了两声,忽然也笑了。
“阿兄,我好轻松,好轻松。”
“从小,我就追赶你,咳咳咳,努力了追赶你,可我……”
“可我太笨了,我追不上,我好痛苦。”
“祖母同我说……”
“我就想,我就想,要是阿兄没了,我就不用努力了。”
霍成樟一边咳,一边大笑。
“也挺好的。”
“是我自己活该,遭了报应。”
霍成樟看着霍檀,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来。
“阿兄,替我跟阿娘说对不起。”
霍檀眼睛通红,他虽然已经明白这一场闹剧所为何事,可还是对弟弟的故去有些不舍。
一起长大的情分,父亲故去之后的共苦,他们一家人曾经是那么亲密。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霍成樟的心就变了。
他再也不是年少时聪明可爱,会追着他喊阿兄的少年郎。
就像他说的那样,这样也挺好。
他自己也算是如释重负了。
霍檀半跪在地上,终于还是慢慢流出了眼泪。
崔云昭上了前来,轻轻拍着霍檀的后背,抚平他心里的伤痛。
“把人安顿好吧,别叫阿娘瞧见。”
霍檀沉默了片刻,还是道:“皎皎,我很难过,我做不了。”
崔云昭叹了口气。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霍新枝也已经泣不成声,便吩咐宿大宿二迅速过来给两人收殓。
此刻崔云昭才知道,今日一早,霍成樟就劝说林绣姑带着霍新柳和霍成朴出去逛庙会,霍新枝本来也一起去,不过买了几样点心,想拿回来给霍檀吃,就提前回来了。
看来,这一切都是霍成樟的计划。
他给了老太太一把刀,又劝说她杀了霍檀,并且偷偷打开了后院的门,提前打晕了后院的仆妇们。
可谁有人能想到,老太太已经疯到这个地步?
她已经不认人了,霍檀是谁?霍成樟又是谁?她只知道要杀了高大的男人,保护她的十一郎。
或许,在她看来,她已经做到了。
所以在死的时候,她脸上都是笑。
终于,终于。
终于杀了这个鸠占鹊巢的野种。
作者有话要说
昂,老太太达成成就,买一送一,一波带走~
问一下宝子们,想要看什么番外,开始构思番外剧情了~这本书因为正文太长了,所以会在最合适的时候正文完结,后面部分剧情会放在番外,目前暂定会简单写一下前世,帝后日常等,看看大家还想看什么~
第135章 苍天救我,我必敬天。……
崔云昭轻轻拍着霍檀的肩膀,等霍檀不再流泪,才弯腰把他扶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霍檀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肃穆。
崔云昭见他情绪尚可,便吩咐夏妈妈领着人去后院,看看仆妇们都如何了,又让邢妈妈命人把前院打扫干净。
最后她看向一脸悲伤的平叔。
“平叔,”崔云昭叹了口气,“棺椁和后事的加紧办。”
平叔一直在后院,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知道此事不能声张,便道:“少夫人放心,我会谨慎办好。”
崔云昭这才松了口气。
她看了一眼霍檀,对堂屋点了点头,然后才来到泣不成声的霍新枝身边。
“阿姐。”
霍新枝点点头,她满脸是泪,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却还是紧紧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崔云昭牵着她,陪着她一起回到了堂屋里。
家里的下人动作很快,前院本就有厚厚的积雪,鲜血落在上面确实刺目,可若把雪都轻扫干净,就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下了。
来无影,去无痕。
崔云昭看着干净的院落,微微松了口气。
她让两人坐下,然后才来到门边,看着急匆匆赶回来的夏妈妈。
“后院的仆妇都被用了蒙汗药,都晕倒了,唯独木婆子被打了后颈,受了伤。”
崔云昭点头,低声说:“你先把他们安顿去后厢,请了大夫来看一看,直接从后门进,莫要声张。”
夏妈妈便说:“少夫人放心便是。”
夏妈妈刚走,邢妈妈就来了。
“少夫人,老夫人和二少爷已经安顿在佛堂里,是否要让人收殓,换上寿衣。”
邢妈妈也在家里伺候了两年,不说对主家多有感情,但看着霍成樟这么个少年郎忽然离去,心里也很是难受。
崔云昭叹了口气。
她道:“老夫人那边的寿材和寿衣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可十一郎的却没有准备过,我已经让平叔去办了。”
她想了想,问:“邢妈妈,此事不能被外人知晓,老夫人的收殓可否请你跟夏妈妈亲自办?十一郎的事,我让宿大宿二来办,他们还算稳妥。”
邢妈妈很稳重,这两年来,崔云昭看在眼里,对她也多有倚重。
此刻邢妈妈就显得很老练了。
“少夫人放心,一切有我,方才看到事情的仆妇不多,只有枝娘子身边的如娘,我会叮嘱她,她也很懂事。”
方才看到事情的,除了崔云昭身边的两名丫鬟,就是平叔、孟如娘和邢妈妈三人,因为昨日家里闹腾到很晚,今日主家又都出门逛庙会,故而院落里反而没有几名仆从当差。
崔云昭松了口气。
“好,有劳你了。”
邢妈妈便立即就去忙了。
等安排完这些,崔云昭才回过神来,又叫来桃绯:“让人去外面寻夫人归家,就说我有要事。”
她回到堂屋落座时,霍新枝也刚慢慢收住眼泪。
她眼睛通红看着霍檀,最终叹了口气。
等崔云昭回来,她便哑着嗓子对崔云昭说:“皎皎,多谢你。”
要不是有崔云昭,今日的事恐怕不好善了。
还好她反应迅速,立即让人收殓尸身,否则就那么摆在前院,不知道会被人传成什么样子。
崔云昭不知道霍新枝什么时候回来的,见她这般难过,便问:“阿姐,你……”
霍新枝苦笑一声。
“我大概都猜到了,”她说到这里,哽咽一声,最终狠狠道,“他活该。”
这三个字真是又气又恨,恨铁不成钢就是这个意味。
可在这恨里,其实也有着疼惜和难过。
此时跟前世不同,霍成樟除了今日,尚且未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所以霍新枝除了恼恨,也没有更多的情绪了。
人都已经死了,多余的话也不必多讲。
霍新枝低头擦了擦眼泪,最终说:“九郎,难为你了。”
这件事里最难做的就是霍檀。
霍檀眼睛泛红,人却倒还算精神,他一直沉默坐在那,看着崔云昭忙碌。
现在崔云昭回到他身边,他神情才微微一松,没有方才那么紧绷。
“我无事,阿姐,我没受伤。”
沉默片刻,霍新枝问:“阿娘回来了,要如何说?”
霍檀沉默片刻,同从崔云昭对视一眼,夫妻两个异口同声:“照实说。”
有些事是不能隐瞒的,霍檀也不希望对家人隐瞒。
霍新枝叹了口气,最终道:“好。”
三个人就静默坐着,等了两刻之后,林绣姑就领着一双儿女回来了。
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身上还有刚刚出门玩过的喜悦,眼眸里都是笑。
只不过当她踏入屋舍,看着面色难看的三个人,她才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林绣姑犹豫片刻,正想让霍成朴和霍新柳回去,就听霍檀道:“一起听吧。”
堂屋门一关,遮挡了外面的天光,也把最明媚的晴天隔绝在外。
事情是由霍檀开头的,后由崔云昭和霍新枝补充,整件事情用了不到一刻就说完了。
等他们说完,林绣姑就一直呆愣愣的。
霍新柳已经哭了起来,霍成朴也沉默地流着泪,可林绣姑却没有哭。
她的沉默无声而剧烈。
呼吸亦是沉重的。
堂屋里一时间只有霍新柳的细弱哭声。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崔云昭才听到林绣姑的叹息声。
“这样啊。”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林绣姑的眼泪如瀑。
她无声地哭了一会儿,才用衣袖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你们想想那么脆弱。”
林绣姑声音很轻,很低,却又有一种母亲的温柔。
“十一郎的性子太拧了,我一早就知道,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没有管教好他,我对不住十一郎,更对不住九郎。”
林绣姑一边流泪一边说。
说到这里,她又倏然笑了一下。
“从小我就经历了很多事,父亲没了,母亲也走了,我跟着奶奶和哥哥成了流民,后来哥哥为了保护我死了,奶奶也把干粮让给了我,最后衰弱而死。”
林绣姑的声音慢慢响着,让人心里闷闷的,难受极了。
“人人都说我是孤寡命,可我从来不信命,一直努力活着。后来嫁给你们父亲,我过得很幸福,你们看,我确实不是孤寡命。”
“可能人是不能一直幸福的,总要失去什么,才能得到更多,这跟命数无关。”
“你们的大哥刚生下来没几日就夭折了,后来公爹也死了,你们父亲也战死,我伤心难过,可是于事无补。”
“就是因为我的伤心,才让枝娘遭遇了那些不好的事情,也让九郎小小年纪承担家业,说起来,是我太过懦弱。”
霍檀忍不住开口:“阿娘。”
林绣姑对他摇了摇头:“咱们家是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的,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尤其是九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艰难才把我们从泥沼里重新拽出来。”
“作为弟弟,十一郎应该敬仰兄长,心疼兄长,以兄长为榜样努力,而不是嫉妒怨恨他。”
林绣姑慢慢止住了眼泪。
“他今日少年夭折,全是他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林绣姑说到这里,目光慢慢看向霍新枝、霍新柳和霍成朴。
她研究依旧很红,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嘴唇也苍白无色。
崔云昭能明白她骤然失去儿子的痛苦,可此刻的林绣姑却又是那么清醒和坚强。
她在用霍成樟的死,为霍檀扫清家里最后的障碍。
她以此训诫其他孩子,让他们安守本分,不要像霍成樟一样作茧自缚。
此刻,崔云昭心里越发敬佩林绣姑。
她或许有过脆弱和逃避的时候,可当她能站起来后,她就是最坚强的母亲。
她在用全力保护所有的孩子。
霍檀的前路已经势不可挡,以后不知道会走到什么位置,她现在把话说开,提前训诫其他孩子们,就是为了以后一家和睦。
“我不想再有一个十一郎了。”
说到十一郎三个字,林绣姑再度泪如雨下。
她哽咽地道:“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你们可怜可怜我,不要再让我失去了,好吗?”
霍新柳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霍成朴流着眼泪看母亲,又看了看兄长,干脆地站起身来,在林绣姑面前跪了下去。
“阿娘,我们都听你的,也都听阿兄的。”
紧接着,霍檀等人一起起身,跪在了林绣姑的面前。
“阿娘,谨遵教诲。”
林绣姑勉强笑了一下,说:“好,好,都起来吧。”
把话说完,林绣姑似乎也放松了一些。
她红着眼睛看向霍檀,又看了看霍新枝,有些犹豫:“你们祖母病了两年多,此刻过世谁也不能说什么,但是十一郎,要如何说?”
霍檀看向母亲。
林绣姑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期许,也没有任何癫狂和偏执,她依旧是清明的。
她没有崩溃。
霍檀正要说话,林绣姑就又开口了。
“九郎。”
“九郎,无论你如何安排,我都不会怪你,毕竟是十一郎有错在先,”她顿了顿,语气很坚定,“但此事绝对不能影响你,影响你的未来。”
“所以你放手去做。”
崔云昭心里一松,却也跟着叹了口气。
霍檀应该早就有了决断,此刻听到林绣姑的话也不再犹豫,直接便道:“今日十一郎会跟随巡防军外出巡防,偶遇山匪,为保护百姓战死。”
这个死法是相当体面的。
不仅给了霍成樟最后的脸面,也给霍家增添一抹荣光。
一门父子皆战死的家族,可以称得上是满门忠烈了。
林绣姑没有埋怨霍檀利用霍成樟的死,反而有些欣慰,她浅浅呼了口气:“好,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话说完了,众人便想都离开,让林绣姑独自一人安静一会儿,但林绣姑却忽然开口了。
“九郎,皎皎,你们留下,我有话要说。”
崔云昭心跳有些快。
她隐约猜到林绣姑要说要紧事,于是同霍檀对视一眼后,夫妻两个前去关上房门,又重新回到林绣姑的身边。
林绣姑看了看紧闭的堂屋房门,对两人招招手:“咱们去里面说。”
崔云昭上前扶住她,才发现林绣姑手心冰凉,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无奈地笑了笑,被霍檀和崔云昭撑着才勉强站起身,低声道:“老了,不中用了。”
崔云昭柔声安慰她:“阿娘,以后家里还得靠您呢,有您在,咱们就有主心骨。”
等在屋里坐下,林绣姑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为了你们,我也不会那么早走的。”
回到了卧房,林绣姑的精神好了一些。
崔云昭给她倒了一碗热茶,林绣姑也端起来慢慢喝了。
等喝完了茶,林绣姑才开口:“你们阿姐性格耿直,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可她却是坚强而正直。”
“柳儿天资不佳,单纯懵懂,不懂那些大是大非,我只求她以后做个快快乐乐的人,吃饱穿暖,就足够了。”
“十二郎。”
说到霍成朴,林绣姑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
“十二郎最像九郎,最是善良正直,也努力勤勉,最要紧的是,他聪明也懂事,很尊敬你们。”
家里剩下的这三个孩子,林绣姑一一说过。
她顿了顿,才道:“对于他们,我还是放心的,对于九郎,我就更放心了。”
她没有说霍成樟。
林绣姑说到这里,终于叹了口气。
“你们心里早就有疑惑了吧?为何老太太那么不待见九郎,连带着对皎皎都很冷淡,没做一件好事。”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霍檀对崔云昭点点头,崔云昭才轻声细语的说:“可能因为长孙夭折,让她喜欢不起来夫君。”
林绣姑摇了摇头。
“作为长辈,作为母亲,不喜欢和狠毒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一个母亲和祖母是不可能憎恶怨恨自己的骨肉至亲的。”
崔云昭心中狂跳。
冥冥之中,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果然,林绣姑缓缓抬头看向霍檀。
“有些事与其一直猜测,还不如明明白白说清楚。”
“我生你大哥的时候伤了身,大夫说很难再有孕,当时你们阿姐年纪小,又病了,家里日子很难过。”
“当时老太太对长孙寄予厚望,眼见孩子没了,就有些气不过,整日里拿我出气。”
以老太太的秉性,确实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那时候你们父亲要经常外出征战,他怕我在家里日子艰难,当时就想先从霍家抱养个孩子回来,过继成为嗣子,这样一来,那家人也会关照我。”
霍展真是好丈夫,好父亲。
霍檀神情也有些动容。
他紧紧攥着拳,崔云昭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慢慢安抚他的紧张。
霍檀从来不会这么紧张的,崔云昭明白,他自己也已经猜到了什么。
林绣姑的目光干净,她一直看着霍檀,眼眸里只有纯粹的慈爱。
“下定决心之后,你们父亲就去禀报了你们祖父,然后我同他就一起外出,去守心寺上香,想要求签,看事情是否能顺利。”
“就在我们去上香那一日,寺里的小沙弥说,前日里有人把一个男婴遗弃在了寺院门前。”
霍檀心头一跳,双手都跟着颤抖起来,崔云昭压下心里的千头万绪,紧紧攥着霍檀的手。
林绣姑依旧那样慈爱地看着霍檀。
“当时小沙弥说那孩子是个早产儿,很孱弱,寺里用米汤很难养活,主持挺难过的。”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我跟你父亲需要一个儿子的时候,他就从天而降。”
“那个孩子就是你。”
林绣姑似乎回忆起当年的时光,脸上慢慢有了些笑容。
能看得出来,此刻她是无比放松的。
整个人也从霍成樟的死里解脱出来。
“当时我跟你父亲动了恻隐之心,便去看了看你,你都不知道,你小时候多瘦小。”
“小小的一团,缩在襁褓里,单薄又脆弱,可我一眼就喜欢上了。”
“你跟大郎是那么像,似乎就是大郎重新回到我身边一样。”
林绣姑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
但这一次,眼泪却是喜悦的。
“你那时候太脆弱了,一直在庙里养着不行,我跟你父亲当即就把你抱回了家,你们父亲到处买牛乳和羊乳,磕磕绊绊把你拉扯起来了。”
“那个时候,哪里都不太平,我们问过守心寺的住持,他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为防万一,我跟你们父亲做了一场戏,假装你是我生的。”
“还好你那时候瘦小,又是早产,我装了两个月,就说你出生了,我知道外人可能会有些怀疑,但我们一口咬定你是亲生,你父亲又给你上了族谱,你们祖父也点头同意了,众人便也都信了。”
“后来日子久了,人们就忘记了这件事,只有左邻右舍的邻居偶尔会提起,不过那时你们父亲已经身居高位,便无人敢多话了。”
这样的年月,捡孩子是常有的事情,但上了族谱,认为自家人的并不算多,大多数都当成养子来记名。
林绣姑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看向霍檀。
“九郎,对不起,瞒了你这么多年。”
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顾老太太对霍檀这般厌恶,厌恶到恨不得他去死。
崔云昭此刻却有更深的明悟。
他终于知道,为何今生的霍成樟会忽然动手,为何前世的霍成樟会对霍檀下毒。
就因为霍檀不是亲生的。
他怕以后霍檀不给他们任何机会,他无法从霍檀那里顺理成章继承皇位,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卸掉了所有心理的障碍之后,果断先下手为强。
如此一来,此前种种都说得通了。
崔云昭心里微微叹气,她偏过头,看向眼眸发红的霍檀。
今日霍檀连遭大事,心绪难平,眼睛一直都是红的。
崔云昭心疼他,此刻却又不好多言。
事关霍檀的出身,事关多年的恩情,霍檀需要自己慢慢定下心神。
霍檀红着眼看向林绣姑。
片刻后,他站起身,直直给林绣姑跪了下去。
“阿娘,多谢你给了我新生。”
没有霍展和林绣姑,霍檀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他会是乱世之中最微不足道的弃婴,本可能无声无息死去。
霍檀眼角有泪,慢慢滑落脸颊。
“阿娘,年少时我生病,您跟父亲衣不解带照顾我,倾尽家财用最好的药,后来我长大了,您照顾我无微不至,父亲教导我耐心仔细,我同阿姐一起,从来没有任何分别。”
霍檀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出身,因为从小到大,他都跟亲生孩子一般无二。
就因为霍展和林绣姑从来都没有偏心过,所以霍檀根本就不会往出身上怀疑。
明明是最简单猜到的事情,却因为林绣姑和霍展的慈爱而掩盖了真相。
霍檀声音都是哽咽的。
“阿娘,无论我是不是您跟父亲亲生,你们就是我的父母,阿姐、柳儿和十二郎,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二十二年的情分,并不是一句简单的话就能抹杀。
感情是实实在在的,亲情也是实实在在的。
林绣姑泣不成声,她弯腰想要扶起霍檀,可霍檀却膝行两步,来到她身前。
他握住母亲的手,一如年少时。
“阿娘,多谢你养育我长大。”
林绣姑哭声呜咽:“傻孩子。”
崔云昭心里沉甸甸的,有些如释重负,却又为霍檀高兴。
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他们都是一家人,从今往后,彼此之间只怕会更加亲密无间。
林绣姑握着儿子的手,声音平缓而低沉:“当年我们问过守心寺的住持,住持说你的襁褓很破旧,身上什么信物都没有,根本不知你的出身,至于你的亲生父母,也无从得知了。”
霍檀却摇了摇头。
他紧紧握着林绣姑的手,言辞恳切:“阿娘,我不需要亲生父母,他们将我遗弃,便断了骨肉亲情,我已经有自己的父母了。从小到大,我都很幸福,不能再要更多。”
“当年战乱,弃婴无数,我只是其中之一,我能成长至今,同亲生父母没有任何关系,只因父亲和母亲的养育和教导,才有今日的我。”
说到这里,霍檀养着头对林绣姑笑了:“阿娘,你骄傲吗?”
林绣姑又哭了。
不过这一次,她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卧房里的气氛慢慢好转,林绣姑还是拽起了霍檀,道:“这件事,就你们夫妻二人知晓便好,不要告诉他们。”
“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明日还要治丧,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下午家里就要忙了。”
林绣姑叹了口气:“好好送他们最后一程吧。”
从正房出来,夫妻两个沉默回到了东跨院。
等回到卧房,房门一关,霍檀转身就抱住了崔云昭。
他那么用力,似乎要把崔云昭整个人揉进骨血里。
崔云昭此刻才明白,为何林绣姑一并告诉她真相。
因为霍檀需要有人可以倾诉。
霍檀抱了她很久,久到崔云昭都分不清时辰,霍檀才微微松了松她。
“皎皎,我没想到。”
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个结果。
崔云昭轻轻拍着霍檀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了霍檀疼痛的心。
“因果循环,世事无常。”
崔云昭柔声道:“梵音,你看父亲给你起的表字,也是希望你不要忘记守心寺的恩情。”
“檀香萦绕,梵音徐徐,冥冥之中,神佛保佑。”
“你如此幸运,即便被人遗弃,也得如此好的父母,也得这样幸福的童年,梵音,”崔云昭的声音温柔,稳稳拖住了霍檀下坠的心房,“苍天如此眷顾你,或许就是为了让你拯救天下苍生。”
“为了过世的父亲,为了慈爱的母亲,也为了家里姐妹兄弟,梵音,我们可以坚定走到最后的。”
霍檀缓缓舒了口气。
“是,我们可以走到最后的。”
“苍天救我,我必敬天。”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这个点估计宝子们都猜到了,大家都好厉害哈哈~
第136章 定远侯。
崔云昭安慰了几句霍檀,霍檀便慢慢冷静下来。
他同崔云昭一起坐下, 两人安静喝了两杯茶, 才抚平了心中的跌宕。
“这几日治丧,娘子定是辛苦, 熬过去这几日, 恐怕也不得闲。”
崔云昭看向霍檀:“怎么?”
霍檀垂下眼眸,声音低沉:“边关告捷,是我同封大将军一起打下来的局面,朝廷不会只褒奖封铎,对我没有任何封赏。”
“封铎在武平坐镇多年,朝廷不会轻易动他,只能不断封赏,才能让他稳坐边关,保家卫国。”
崔云昭深吸口气:“对你就可以有其他方式。”
霍檀凝眉,叹了口气:“对。”
这几年来,他跟崔云昭读了许多书,以史为鉴,思路广阔,眼界深远。
他已经猜到朝廷会如何褒奖他了。
给不了藩镇,做不了节度使,却可以荣耀加身,权柄在手。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崔云昭倏然笑了:“看来,我们又要搬家了。”
霍檀握住崔云昭的手,道:“有劳娘子了。”
崔云昭摇了摇头,她想到之前的那个梦境,此刻冷静下来之后,她有了更多想法。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屋外的天光。
明明是阳光明媚的晴日,崔云昭还是觉得有些寒冷。
“夫君,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是你呢?”
霍檀愣了一下,然后才道:“我想过的。”
厉戎的战争发动时间非常巧妙,在夺下燕州,又连续同封铎征战几月后,厉戎已经占了上风。
当时边关告急,中原腹地危如累卵。
朝廷内外,若是选择一员大将,其他节度使都要守卫藩镇,不能有所行动,最可能被派往边关的就是吕继明。
吕继明既不是节度使,伏鹿又有拓跋氏守卫,吕继明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吕继明却刚好被人刺杀了。
他身受重伤,苟活于世都难,更何况是上战场了。
吕继明既然不能去,剩下便只有冯朗。
冯朗离开,留霍檀跟拓跋弘两个年轻将领守卫伏鹿,一旦武平被攻破,伏鹿可能也危在旦夕。
当时是冯朗力荐霍檀出征。
冯朗甚至去了一趟岐阳,直接面见郭子谦,两人秘议两个时辰后,郭子谦直接同皇帝陛下写了密折。
后来的事情,就如同现在看到的这般。
霍檀这样一名年轻的将军,最终完成了他的使命,甚至不仅把博术斤打回北漠王庭,隔绝在燕阳关外,甚至重新夺回了燕州。
这给了厉戎重大的打击,也给了大周绝对的信心。
此时的大周空前团结,朝野上下都对霍檀多有褒奖,最重要的是,连续的胜战让百姓心里踏实。
当时为了让霍檀好好打仗,朝廷封其为绕曲观察使。
但绕曲不过是个小州府,比博陵还要小,根本不能设立藩镇,它距离武平太近,也没必要设立藩镇。
故而霍檀这个观察使其实是虚职。
他没有自己的藩镇。
回到伏鹿,他跟冯郎平级,伏鹿由谁来权知,就有有了新的问题。
最好办法就是让霍檀这个大周的英雄加官进爵,荣耀傍身。
夫妻两个想法空前一致。
霍檀看向崔云昭,眸色沉沉:“娘子的意思是,吕继明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崔云昭倏然笑了。
经过了那场梦境,她终于明白了前世的所有事情。
什么花娘娘,花郎君,都是搅乱中原平和的表象,内里隐藏的,是厉戎澎湃的野心。
恩怨情仇,邪祟霍乱,最终的目的都是侵略。
为了这沃野千里的中原。
所图甚大,即便用了数年筹谋,耗费了无数人力,也是值得的。
一旦能成,那未来便都荣华富贵。
是厉戎问鼎天下的荣耀。
这所有的筹谋之下,里面的所有人都成了被摆布的棋子,每个人的野心都被催发,以至于最终全面崩盘。
前世临死时,霍檀已经明白这些。
可为时已晚。
他若还活着,或许还有翻盘的可能,但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同她一样,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冷寂夜里。
国朝无救,厉戎得逞。
前世,霍檀就是变数,今生他依旧是变数。
厉戎自己都没想到,霍檀是这样的天纵奇才,在战场上犹如神助,他不怕死,不怕伤,奋勇向前,势不可挡。
厉戎只得节节败退,退出燕阳关,偃旗息鼓。
而霍檀会藉着这一波东风,水涨船高,一跃龙门便做龙。
霍檀见崔云昭这样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
他站起身,来到窗边负手而立。
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他脸上,点亮了他干净坚定的眉眼。
霍檀已经成年,同刚成婚时相比,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少年稚气。
可此刻,他的气质依旧干净而纯粹。
因为他从来都是内心坚定的。
霍檀声音低沉,一字一顿道:“娘子,我会把他们打退,打散,打死。”
“只有外敌分崩离析,国朝才能稳固,到了那个时候,大周不需要那么多节度使保家卫国,就再也不会有国祚颠覆的可能。”
国朝稳固,才能天下太平。
崔云昭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缓缓吐出口气来。
“你能做到,我相信你。”
谁能想到呢?
一个本应该在遗弃时就死去的弃婴,父母不详,病弱早产,却慢慢长成了大周的大英雄。
他志存高远,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
最终,他建立新朝,匡扶国祚,挽救万民于水火,平数年之乱世。
时也命也。
英雄从不问出处。
孤儿也好,弃婴也罢,都不妨碍霍檀攀登悬崖峭壁。
霍檀看着崔云昭:“皎皎,你要一直陪着我。”
崔云昭笑了:“我会一直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之后几日,霍家治丧。
因为家里出了大事,冯朗特地登门宽慰,还给了他十日假期,就连皇帝陛下、郭子谦和封铎,以及其他节度使都来信表示哀悼。
一时间,霍家门庭若市,这丧事办的跟喜事一样。
只有崔云昭知道,冯朗过来不是为了宽慰霍檀,是为了跟他说未来形势。
作为恩师,作为一路看着霍檀成长起来的领路人,冯朗对霍檀非常看重。
他自己并无野心,只想守护一方百姓,但他却也知道,霍檀志存高远。
他过来,就是为了给霍檀分析朝廷形势。
等他走了,霍檀同崔云昭说这事的时候,都忍不住感叹:“你看我运气多好。”
作为上峰和恩师,冯朗比吕继明好了不知凡几。
他全心全意为霍檀着想,也全心全意为百姓筹谋。
他心中亦有天下。
很快,霍家的丧事就办完了。
全家人扶灵回了岐阳,给两人入土为安。
在岐阳,霍檀特别拜见了郭子谦。
几年不见,郭子谦苍老许多,可对待霍檀的态度却从未变化。
他同林绣姑和崔云昭等人说话的模样,依旧如同故交旧友,十分亲切。
等一家人办完丧事回到伏鹿,实在是人困马乏。
霍檀只休息了半日,就重新回到军营当差,事情太多,守孝之事也可以酌情夺情。
而崔云昭也已经开始跟霍新枝一起清点家中产业,收拾家中的库房物品。
在一家人忙忙碌碌中,汴京突然传来消息,说皇帝陛下忽然重病,卧床不起,不能主持朝政。
如今朝中政事暂由太子裴翊询代为处置,兼有议政殿同平章事及左右尚书仆射等文臣辅政,振国将军、护国将军及殿前都点检等武将守卫,暂时没有大乱。
这个消息就如同野草一般,在朝野内外疯狂滋生。
崔云昭得到消息,并非是霍檀告知,而是谭齐虹早起买菜,听到菜场里百姓议论,家里人才知晓。
等霍檀晚上归家,崔云昭才问他事情如何。
霍檀神情很是肃穆。
“此事为真,并非谣言。但国朝大事,不知道为何传扬的天下皆知,闹得人心惶惶。”
崔云昭微微蹙起眉头,夫妻两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笃定。
此事肯定有旁人插手,有人在其中推波主流,以达成搅乱人心的目的。
“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只是想不到,长信宫亦有内应。”
霍檀道:“朝中只怕要乱。”
崔云昭思忖片刻,问:“那陛下的病……?”
霍檀摇了摇头:“这就不知了,长信宫中的事情,不是我等能随意知晓的,不过陛下的病来的很突然,确实不同寻常。”
他顿了顿,又说:“我手下亲兵营过千,改日我派一都来家里守卫,最近可能会不太平。”
崔云昭点头:“我知道,我会让家里人少出门, 十二郎和柳儿都不去读书了。”
景德七年, 因为打仗, 今年的秋闱暂停, 没有科举。
崔云霆今年没有下场,一直在伏鹿书院苦读,崔云昭道:“我也会去一趟三堂叔家,看来要提前去汴京了。”
如今崔方明和殷行止在朝堂上一直不温不火,两人都不是会钻营攀附的性子,都是踏实当差。
三堂叔一家没有搬去,也是因为崔方明没有升迁的缘故。
但现在时局动荡,霍家可能要搬去汴京,如此一来,三堂叔一家一起去汴京,倒是能被霍檀关照一二,独自留在伏鹿反而不安全。
霍檀点头,道:“辛苦你了。”
他每日繁忙,家里事都压在崔云昭身上。
崔云昭却笑了一下:“哪里就说辛苦,有事情忙碌反而是好事。”
霍檀握了握她的手,夫妻两个都没有在说话,气氛却亲密而融洽。
成婚多年,已经是老夫老妻,有时不需多言,彼此都能知道彼此的心意。
沉默片刻,崔云昭道:“夫君的晋封旨意恐怕要提前了。”
皇帝重病,朝野动荡,百姓们人心惶惶,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果然,小年前日,朝廷下达旨意,褒奖保家卫国,英勇无双的霍檀,霍观察使。
圣旨亲封霍檀为定远侯,食邑三千户,封崔云昭为定远侯夫人。
另封霍檀为长汀承宣使,兼任绕曲观察使,并殿前都指挥佥事,率殿前兵马营万人拱卫京师。
至此,霍檀正式成为朝中重臣。
长汀就在汴京跟岐阳之间,是军事重镇,原为殿前兵马营驻军地,后来经过数十年的发展,成为新的军镇。
一般长汀承宣使都为殿前都点检,但现在的殿前都点检为当今皇帝陛下的妻弟,太子殿下的舅父,国舅爷于未平。
于未平少时便追随在裴业身边,一路忠心守卫,多年来出生入死,后裴业登基,封他为利泽节度使并殿前都点检,长汀承宣使另安排旁人接任。
国舅爷于未平本就有藩镇,所以他并非长汀承宣使。
会调去汴京,本就在霍檀跟崔云昭对于意料之中,但霍檀确实没想到,给他的职位这么要紧,直接便成为殿前亲军统领。
要知道,殿前军一直都在国舅爷于未平手中,从未有过改任。
这个任命实在不同寻常。
此时他们远在伏鹿,胡思乱想毫无必要,便趁着新年好好收拾家什,一点点往汴京搬家。
过了上元节,新年便算过完了。
元月十六,霍檀点手下亲兵两千人并原伏鹿大营五千人开拔,赶赴汴京。
士兵们会在长汀安营,霍檀全权交由属下几位心腹大将来办,他自己陪同家人,直接来到汴京城门前。
朝廷会给霍檀爵位,一是为了褒奖他的英勇,二是为了平复百姓恐慌,三则是为了让他全家搬来汴京,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若是全家都在汴京,霍檀就必须要听话了。
这个爵位既是褒奖,也是限制。
霍檀跟崔云昭心里都很清楚,但汴京是必须要来的。
不来就是有反心。
到了汴京会面对什么事情,两人都不知晓,但他们的心却都很坚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事解事便好,无需为未来过分担忧。
此刻,一家人坐在马车上,透过车窗看着汴京雄伟的城墙,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入汴京城的手续文书很繁琐,崔云昭跟霍檀一起同守城的巡防军指挥交接户籍信息,马车里,林绣姑不由握了握手心。
霍成朴坐在母亲身边,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
“阿娘,不用紧张。”
林绣姑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霍成朴掀开车帘,看了看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少年稚气的脸上满满都是坚定。
“阿娘,无论汴京如何,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无所畏惧。”
“阿兄不怕,嫂嫂不怕,我们都不用怕。”
林绣姑眼底泛红,她紧紧攥着霍成朴的手,目光看先对面的长女。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欣慰。
不多时,事情就办妥了。
崔云昭回到马车上,霍檀重新骑上踏雪,马车缓缓前行。
在一众的人流中,崔云昭先是听到城里热闹的人声,紧接着,她就听到百姓们的呼喊声。
“将军威武,霍家军威武。”
“定远侯威武。”
百姓们大约听说今日霍家会入城,自发前来迎接霍檀。
鲜花和掌声铺满前路,但霍檀神情却越发肃穆。
为了怕百姓拥挤踩踏,霍檀立即让亲兵维持秩序,然后拱手谢过百姓们。
打仗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不是士兵们的事。
他们吃的军粮,所用的军服和兵器,皆是百姓们一文一文上交的人丁税,取之于民,也要感谢于民。
霍檀是由衷感谢百姓们对他们的支持,可他却不想遇见这样隆重的欢迎。
刚刚踏入这座古朴的汴京城,权柄漩涡便随之而来。
等亲兵维持好秩序,霍檀便下令快速行军,很快,一行人便甩脱了百姓们,转入定远侯府前的梧桐巷。
定远侯府距离长信宫很近,不过两条街便能来到长信宫的后宫门,一直以来都是武将侯爵们的居所。
这处定远侯府是朝廷亲选,府中上下都有翻修,干净又整洁。
最要紧的是定远侯府庭院深深,终于有了高门大户的模样。
一家人看过前庭后院,又看过各处宅院和花园,甚至把后面的后院和亲兵厢房都看过,才回到了前堂。
随着老太太的故去,现在的林绣姑已经成了老夫人,而崔云昭和霍檀则是侯府的现任当家人。
林绣姑坐在主位上,霍檀和崔云昭一左一右,看着这座古朴雅致的侯府,林绣姑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既然搬来汴京,我们就踏踏实实住在这里,把这里当成新家。”
这么多年来,一家人搬来了搬去,已经习惯搬家。
他们从逼仄的小院落,一点点搬到大宅院,现在又搬来了侯府里。
“既来之,则安之。”
“京中不比伏鹿,这里规矩森严,皎皎,”林绣姑看向崔云昭,“这几日等安顿下来,还是要请人来家里讲一讲入宫的规矩,待客的规矩,以及这汴京的世家大族,姻亲关系。”
“都弄清楚了,就不会做错事。”
林绣姑真是厉害,她只是个平凡的农女,却有如此眼界,真的让人很是敬佩。
崔云昭起身道:“是。”
林绣姑便看向众人,又说:“这几日都不要出去了,十一郎和柳儿好好在家读书,枝娘帮着皎皎打理内务,等熟悉了汴京再开始行走。”
说到这里,林绣姑语气加重:“以后,务必谨慎。”
家里人都起身,对她见礼:“是,谨遵母亲教诲。”
说完了正事,一家人就各自散去了,回到自己的院落收拾东西。
崔云昭跟霍檀回到了属于他们的主院。
主院位于后院中央,上下一共有三层,下面院落宽敞,假山花园精致漂亮。
除了主院还有厢房和后厢房,上下都很精致。
崔云昭跟霍檀上了二楼的卧房,等人都退了下去,霍檀才把崔云昭揽在了怀中。
“皎皎,我们终于来了。”
“是啊,终于来了。”
两个人说着,一起笑了起来。
“早先成婚时,我就说要让你住上大宅子,虽然有些晚了,到底还是住上了。”
“我也算是实现了诺言。”
崔云昭却道:“一点都不晚。”
甚至比前世要早了两年有余。
相比于前世,许多事请都变了,许多人也提前故去,甚至就连裴业,也生了一场前世从来没有生过的病。
崔云昭心里隐约觉得事情还有变化,但他们已经坐在了这艘大船上,无论风浪有多大,波涛有多剧烈,他们都要一往无前,直到抵达彼岸。
崔云昭定了定心神,道:“夫君,你得尽快熟悉汴京的防卫堪舆图,也要尽快熟悉长汀大营,家里的事情有我,你不用操心。”
霍檀点头:“还好有你。”
他能行至今日,同崔云昭的优秀和沉稳是分不开的。
没有崔云昭,他可能都死在了隆丰村,哪里会有今日的加官进爵。
霍檀紧紧握着崔云昭的手,声音很低,却是掷地有声的。
“当年你我依窗夜话,你曾说以后也要青史留名,”霍檀声音坚定,“皎皎,你不会是我的依附,以后的史书上,会有你单独的一卷。”
崔云昭缓缓笑了。
“那我提前谢过侯爷。”
夫妻两个只简单休息了一日,霍檀就立即去了长汀大营,而崔云昭一边同霍新枝收拾家里,一边让邢妈妈和夏妈妈出门打听,想要找熟悉汴京的管事姑姑。
这几日霍家可谓是门庭若市,递拜帖的官宦人家不计其数,崔云昭都已家中忙乱为由拒绝,并未见一人。
不过倒是请来了两位管事。
这两位一位曾经是长信宫的旧宫人,一位则是汴京的老行家,对京中事都很熟悉。
崔云昭便让仆人收拾好庭院里的暖阁,一家人在暖阁里听这两位老行家讲解京中事。
如何入宫,如何行礼,如何穿戴都仔仔细细学了一遍。
这些事情都不简单,一家人学的很认真,一连几日都没有厌烦。
那位宫女子出身的老管家临走的时候,特别对崔云昭道:“侯夫人,贵府的人真是出类拔萃,老身在京中多年,忽然入京的权贵见了不知凡几,贵府众人的人品和德行皆是这个。”
她比了个大拇指,然后才说:“真是了不得。”
霍家大抵因为是武将世家,就连女儿都精神得很,人又聪明又谦卑,真是没有比他们更好教导的人家了。
“之前那许多人家,都瞧不起咱们这等出身,贵府如今已经是勋贵,却依旧客气,实在难得。”
老管家语重心长:“侯夫人,家里以后得多请些行家,若是贵府不嫌弃,我可以过来辅佐邢妈妈。”
崔云昭还真是意外。
这位老管家已经多年不出山了,平日里只有各府有婚丧嫁娶,才能请动她出山,如今倒是愿意来定远侯府。
见崔云昭惊讶,老管家就笑了。
她脸上有着岁月的痕迹,却无损她的精神:“我儿子一直在燕门关戍边,要不是侯爷,可能早就死了。”
老管家说:“我年纪大了,许多事请都有心无力,但指点一二还是行的,邢妈妈聪明能干,就是对汴京不熟悉,我稍稍点拨,就能做的很好。”
这老管家是真会看人,也真会做人。
她既然有这个意向,崔云昭自然也很高兴,当即就把老管家留在了家中,成为了内管家。
崔云昭这一系列动作都很迅速,老管家搬来的第一日,长信宫内侍就忽然才出现在了定远侯府。
那位内侍瞧着四十几许的年纪,面白无须,笑容和善。
见霍家人有条不紊摆放供桌,跪下听旨,脸上笑容更深。
“陛下感念定远侯英勇无双,保护万民,特召开赏春宴,给定远侯接风洗尘。”
“三日后,还请定远侯全家入宫谢恩。”
第137章 看到苍山青翠,稻谷金……
陛下召见,是极大的恩宠,必要入宫拜谢。
林绣姑和崔云昭率领家中众人领旨谢恩,邢妈妈就上了前来对内侍道谢。
那内侍颠了颠手里的重量,脸上笑容更胜:“老夫人,侯夫人,倒是不用太过拘谨,说是赏春宴,其实不过是家宴罢了。”
家宴这个说法,算是抬举定远侯府。
崔云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今皇帝正在病中,要见他们的究竟是谁还未可知,且又在战时,宫中不便大肆欢庆,说是赏春宴,怕也只招了他们一家人,只是换个好听的说法。
按理说霍檀封爵入京,本应该去宫中叩见陛下,但他们刚一到侯府,宫中便有旨意,让霍檀先忙正事要紧。
这入宫叩谢圣恩的事情便一直拖着,拖到了今日。
三日后的赏春宴,就算是给定远侯府一个面圣谢恩的机会。
崔云昭便谢过内侍,让邢妈妈等人送他离开,然后便开始准备入宫事宜。
在长汀大营的霍檀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他提前一日回家,先沐浴更衣,然后便站在卧房里被崔云昭摆弄。
京中各公侯府上的公服发冠,皆要自己出钱制作,但朝廷给了指定的绣坊,只要下了单子就能提前预备好合规的公服。
在朝廷晋封霍檀之后,崔云昭已经让人在锦绣绣坊下了单子,家中各人所有公服按一年四季准备两身,以备不时之需。
等他们搬来汴京之后,公服正好做好,家中其他人的已经拿回来改好尺寸,只剩霍檀的没有改。
崔云昭等他穿好朱红圆领大袖衫,不由啧了一声。
“夫君穿这颜色真好看,可真是威风堂堂,玉树临风。”
霍檀生得好,又猿背蜂腰,穿大袖衫自然是飘逸出尘,那朱红色又很鲜活,难得把他衬托的唇红齿白,一副斯文俊秀模样。
若说他是文臣也使得。
崔云昭一面在他腰上下针,定好修改的位置,一边说:“你整日里风吹日晒,怎么就晒不黑呢?”
霍檀就笑着捏了一下崔云昭的细腰。
“这样不更好,省得娘子嫌弃我皮糙肉厚。”
夫妻两个说笑了一会儿,衣裳就改好了,崔云昭让他换下来,送去让绣娘赶紧改样,然后才道:“蓝嬷嬷同我说了说宫里事。”
霍檀点头,一边吃茶一边听。
“蓝嬷嬷是年老出宫荣养的,她也不过才出宫两三年光景,早年在宫中伺候过太子殿下。”
霍檀微微挑了一下眉,倒是没想到崔云昭竟是请了个能人回来。
崔云昭笑了,声音很轻柔:“蓝嬷嬷说,先皇后故去得早,陛下对太子殿下多有疼爱,后来南征北战,正事繁忙,对太子殿下就少有教导,教导太子殿下的是先太后。”
“老人家宠孙子,自然是要什么给什么,等陛下荣登大宝,再去分神考教太子殿下时,发现他性子已经定了。”
崔云昭声音更轻了:“蓝嬷嬷说这位太子殿下性格乖张冲动,一个不留神就容易激怒他,另外太子殿下不喜读书,专爱招猫逗狗,如今宫里还专为他设了百兽园。”
这些事霍檀也有所耳闻,不过没有蓝嬷嬷说的这么详细。
崔云昭道:“蓝嬷嬷的意思是,这位太子殿下一定要顺着,却又不能太顺着,要拿捏一个度,不能让他觉得敷衍,也不能让他感受到无趣,很是不好伺候。”
说到这里,崔云昭叹了口气:“后日我们可得谨慎一些。”
霍檀点点头,神情难得有些郑重。
“若是如此……”
“且再看看吧。”
崔云昭只得安慰他。
从陛下重病至今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因为是年节时候,朝廷也休了早朝,倒是一直没有出什么乱子。
但身处汴京,又住在繁花似锦的梧桐巷,崔云昭大概能感觉出汴京的暗流涌动。
“就是不知明日能不能见到陛下。”
霍檀摸索着手腕上的袖里箭,思忖片刻开口:“不好说。”
陛下究竟病得如何,能否起床,还是只是寻常的病症,谁人都不知。
如今满朝文武,只有殿前都点检于未平和太子殿下见过陛下。
除此之外,颇有恩宠的贵妃、贤妃等都未能见到陛下,朝中的同平章事及左右尚书仆射等机要文臣,也都未曾见到皇帝陛下。
往来政令圣旨,皆由太子下达。
这不是个好现象。
夫妻两个又说了会儿话,才一起歇下。
第四日,天光熹微时,定远侯府就忙碌起来。
等一家人穿戴好公服发冠,把自己打扮得得体又隆重,才一起上了马车。
霍檀今日没有骑马,也没有配刀。
他穿着一等定远侯的官服,看起来文质彬彬,朗月清风。
崔云昭的公服同为大袖衫,但衣裳花纹精致,另有珠花冠和璎珞相配,两人站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好一对璧人。
定远侯府距离长信宫很近,不过一刻就来到了长信宫西侧宫门。
成化门多为朝臣勋贵命妇们入宫行走,故而成化门外有廊亭和雅座,又有宽敞气派的平地停放马车,一切看起来都是有条不紊的。
崔云昭前世经常出入长信宫,此刻倒是不怎么紧张,她陪在林绣姑身边,稳稳托住她的手。
今日跟随一家人入宫的只有邢妈妈和夏妈妈,其余的所有丫鬟都没有带来。
宫门处,霍檀身边的亲兵长随季浩上前交谈,给守门的金吾卫递交诏令。
不过一刻,事情就办完了。
守门的金吾卫军使上前对霍檀行军礼:“侯爷随小的这边走。”
一家人便跟随那名军使踏入长信宫。
他们一家人都很谨慎,所有的利器都没有带,简单检查过就被放行。
那名军使对霍檀很是恭敬,陪在霍檀身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才道:“等进入内成化门,属下就不能跟随,另有内侍领路。”
长信宫七拐八绕,若不是通过天佑正门进入,从侧门进来都是狭窄的宫巷和甬道,无人领路肯定会迷失方向。
一家人安静跟着三名内侍往里走, 年长的内侍也很客气。
“侯爷, 夫人, 前面就是荣恩殿,太子殿下就在那便等候侯爷。”
听起来,太子也挺客气的,竟是先到等候了。
但两刻之后,当众人来到荣恩殿时,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荣恩殿应当是朝廷经常接见朝臣之地,原本是庄严而肃穆的,可此刻殿中不仅有不少猫狗,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
锦鸡、白兔、梅花鹿都在殿中自由奔跑,御座一侧,有几名礼乐所的乐者在吹奏丝竹,配着动物们的叫嚷声,竟硬生生有三分野趣。
而大殿之上,年轻的太子殿下正搂着两个纱衣美人,让她们给自己喂酒。
这场面,真是酒池肉林,奢靡铺张。
不过霍家人有了蓝嬷嬷的指点,心里早就有数,此刻都是面不改色,就连霍新柳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来。
霍檀面上带着平静的笑,跟崔云昭一起扶着林绣姑上了前来,一起跪下给太子见礼。
“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裴翊询今年只有二十岁,刚刚弱冠,他身形消瘦,面白无须,脸上有一种酒色浸润的虚弱。
不过他生得倒是周正,也算是清隽的长相。
见霍檀来了,他忙放开身边的美人,直接起身走下御阶,弯腰先把林绣姑扶了起来。
“老夫人,何须多礼?”
说罢,他才对霍檀点头:“定远侯,起来说话吧。”
等霍家人都起身,裴翊询便仰头看了看霍檀,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定远侯年少威武,是我大周的大英雄,以后还要靠你保家卫国,孤实在佩服。”
这话倒是很动听。
这位太子殿下似乎是个性格很爽朗的人。
霍檀忙说不敢当,两人又拉扯几句,裴翊询便让一家人坐下了。
此刻殿中依旧乱糟糟,动物的叫声不绝于耳,裴翊询似乎也毫不在意。
他亲切地问了问林绣姑的身体,又同霍檀问了问边关形势,一切都很正常。
崔云昭坐在林绣姑身边,一直半垂着眼眸没有多言,不过她余光注意到裴翊询身边的那两位美人已经正襟危坐,披上了罩衫,如此看来倒是端庄许多。
不过她们面容生的艳丽,有一种奇特的美丽,这种美丽里带着魅惑,让人流连忘返。
崔云昭总觉得那两位美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一时间有些走神。
此时,裴翊询正在同霍檀说话。
“定远侯,你喜欢动物吗?”
霍檀面不改色,道:“回禀太子殿下,臣喜欢马。”
裴翊询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
“是啊,军人都喜欢马,马儿忠诚又勇敢,谁不喜欢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凌厉起来。
“可孤就不喜欢马,马太高大了,不好驾驭。”
霍檀淡淡笑了,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不过只要是被驯服的马,就会很听话,不听话的马不会送到太子殿下面前。”
裴翊询神情微变,也跟着笑了。
“对,你说得对,父皇就喜欢马,总希望我以后可以驰骋沙场,做个天下人都敬仰的大英雄。”
“可我为何要做英雄呢?我做好太子就行了。”
他的自称换成了我。
霍檀依旧恭敬:“殿下所言甚是。”
裴翊询似乎觉得他太过无趣,眼睛一转,就落到了崔云昭身上。
盛装打扮的崔云昭有一种别样的美。
她端庄,优雅,就如同花园里最昂贵的十八学士,让人连碰都不敢碰。
“我记得,侯夫人是崔氏女吧?”
崔云昭微微抬起头,恭敬答:“是。”
裴翊询就笑着看向霍檀,声音微微发冷:“前朝人曾传言,说得崔氏女得天下,但凡娶了崔氏的女儿,最终都能问鼎高位,黄袍加身。”
“定远侯,你以为呢?”
裴翊询这话一说出口,殿中陡然一静,丝竹声都停了。
除了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动物们,还在开心叫着,在殿中来回溜跶。
崔云昭深深吸了口气,就听霍檀平静道:“殿下,那都是早年的谣传罢了,这几十年来可再无这样的传闻,否则崔氏又如何会把女儿嫁给出身低微的臣呢?”
霍檀这话极是自谦。
裴翊询却冷冷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都收了回来。
他看了霍檀好一会儿,见霍檀都是不卑不亢的,便不再去看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殿中单纯无知的小兔子身上,淡淡开口:“你的晋封旨意是父皇一早就拟定好的,孤未改一字,霍梵音。”
裴翊询说:“我跟父皇不同,我只喜欢听话的动物。”
他说着话,恰好有一只大公鸡蹦跶到他面前,鸡爪子不小心踩到了他的鹿皮靴上,印了一个脚印。
裴翊询面色淡然,但脚下动作却很迅速,他一个踢腿,狠狠把那只毫无防备的大公鸡一脚踹飞,撞到铜炉上发出彭的声响。
那只毛色绚烂的大公鸡还来不及发出哀嚎,就有两名小内侍匆匆上前,直接掐住它的脖子,把它带了下去。
整个过程安静无声,仿佛发生了无数回,内侍们早就习以为常。
裴翊询瞥了霍檀一眼,这才开口:“定远侯,父皇要见你跟侯夫人。”
这倒是崔云昭和霍檀没有意料到的。
两人忙起身,行礼到:“是。”
裴翊询大手一挥,就有内侍上了前来,要引着两人离开。
崔云昭不放心林绣姑等人,此刻却也无暇旁顾,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
裴翊询倒是在两人身后开口,声音难得比较温和。
“老夫人,你喜欢什么动物啊?”
崔云昭和霍檀一路沉默跟着内侍往前走,那名内侍年纪不小了,已人到中年。
等离开了荣恩殿,确保殿中人听不到两人的声音,那内侍才低声道:“侯爷,侯夫人放心,殿下今日心情尚可。”
霍檀点点头,没有多问,三人沉默走了两刻,才绕到了皇帝寝宫干德宫。
裴业登基称帝之后,就改皇宫为长信。
他一贯住在前朝大殿中,夙兴夜寐,勤勉非常。
此刻干德宫外拱卫百名亲兵不止,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武将站在殿前,垂眸看着自下而上的夫妻两人。
上午阳光明媚温暖,伴着早春的光影,点亮了年轻人如画眉眼。
这一对传闻中如神仙下凡的璧人,确实不同凡响。
霍檀感受到那道注视,抬眸看去,就看到那中年武将淡漠的视线。
他快走两步,直接来到中年武将面前。
这武将生的五大三粗,皮肤黝黑,一看便知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汉子,同霍檀完全不同。
他身上的煞气更重,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
崔云昭跟霍檀一起见礼:“见过威远公。”
威远公便是如今的殿前都点检,皇帝陛下的妻弟于未平。
于未平哼了一声,有些意味不明:“倒是有点小聪明。”
他眼神里似乎都透着不屑:“进去吧,陛下在等你们。”
两人又对他行礼,然后一起进了大殿。
等两人走了,于未平才一步步下了台阶。
这干德殿高大宽阔,台阶足有二十七阶阶,每日上下都要费些工夫。
路难行,楼难上,可人人却都想攀登。
于未平身边的长随低声道:“那霍檀,看起来就很有野心。”
于未平哼了一声。
“有野心又如何,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他回过头,仰视这巍峨的宫殿,和宫殿下只听他号令的亲军,满意地笑了。
另一边,崔云昭跟霍檀一起进入了大殿。
大殿里烧了地龙,很温暖,四角宫灯努力燃烧着,点亮了幽暗的宫室。
出乎崔云昭的意料,裴业的日子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
甚至可能是一切照旧的。
一名中年内侍上了前来,对两人见礼:“定远侯,侯夫人,这边请。”
两个人跟着他直接去了冬暖阁。
此时虽还未出正月,但今年的春日来的早一些,霍檀年轻力壮,中午时候都嫌热。
裴业同样是武将出身,多年来骁勇善战,倒是不曾想如今还住在冬暖阁中,可见他的病确实有些重。
冬暖阁里很安静,里里外外的内侍们皆是静默不语,等两人进了暖阁,那名中年内侍上了热茶,就迅速退了下去。
精致的拔步床上挂着数道帐幔,遮挡了帐幔里的人,这一处冬暖阁比外面还要暖和一些,霍檀刚一进来站定就出了汗。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给床榻跪下行礼:“见过皇帝陛下,陛下万安。”
片刻后,帐幔里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霍梵音,崔云昭。”
他直接唤了两个人的名讳。
霍檀都有些愣住了, 紧接着就听裴业说:“掀开帐幔, 过来说话。”
他声音很虚, 气若游丝的, 应当已经卧床多日。
霍檀便上了前去,轻手轻脚掀开帐幔。
光影之下,一道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床榻上,当今皇帝陛下,曾经的振国大将军裴业,此刻瘦成一把骨头,他就那么平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
他面容枯槁,头发花白,整个人都形销骨立,再也看不出曾经的威风。
崔云昭忽然想起了梦中的霍檀。
两个羸弱的身影叠加在一起,让崔云昭的眼眸一下子就红了。
裴业的眼睛还算不错,依旧清明,他认真端详两人的面容,当看到崔云昭红了眼睛时,竟是淡淡笑了一声。
“人总有一死,无需多做留恋。”
他很是豁达。
说完这一句,他就说:“坐下说话吧。”
等两人在床前落座,裴业便努力偏过头,看向霍檀。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霍檀,可之前见他时,他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稚嫩,年少,却富有朝气。
即便已经时隔多年,霍檀早就长成保家卫国的英雄人物,可他身上的朝气却从未变过。
尤其是那双眼,跟他自己的很像,很像。
他们心里都有着同样的天下。
裴业看着霍檀,眼睛不由有些湿润,却没有落泪。
他表情很奇怪,有些悲伤,又有些高兴,就如同一个不知道自己心情的孩子,天真又痛苦。
“梵音,你长大了。”
霍檀看到他衰弱至此,心里也很难受,声音都有些哽咽了:“陛下,梵音已经长大了,可以为陛下南征北战,可以保家卫国。”
裴业低声笑了。
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笑声也是断断续续的,听得人难受。
“孩子们长大了,我也老了。”
霍檀说:“陛下不老。”
裴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方才见到太子和国舅了吗?”
“回陛下,见到了。”
裴业应了一声。
他问:“你觉得他们如何?”
霍檀顿了顿,他同崔云昭对视一眼,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裴业说:“你小时候就从不欺瞒,实话实说。”
霍檀深吸口气,片刻后,他平静看向裴业。
“陛下,太子殿下年轻气盛,深谋远虑,是国之未来,威远公忠心为国,义勇双全,是国之栋梁。”
这话正听反听都可,听起来好听,可若是见了两人,大抵就会觉得霍檀在阴阳怪气。
就连裴业都跟着笑了。
“你倒是比以前滑头了。”
裴业面对两人时,身上没有任何皇帝的疏离和冷漠,他就如同寻常长辈那般,同两人闲话家长。
他看向崔云昭,目光很是慈爱。
“你倒是好福气,能娶得这样优秀的夫人,你们两个要好好的,幸福美满,长长久久。”
崔云昭忍不住低头擦了擦眼睛。
“谢陛下金口玉言。”
裴业没有多说什么,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已经喘的不行了。
霍檀忙叫内侍进来,伺候他吃了药茶,才继续坐下说话。
裴业的目光一直落在霍檀身上。
“当年我一步步踏入这里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国祚永昌,百姓安居乐业,中原再无战火。”
“可我没有得偿所愿。”
他认真看着霍檀,忽然问:“梵音,若是你,你能吗?”
霍檀紧紧攥着双手,努力压下心里的汹涌澎湃,最终他对裴业点了点头:“臣谨遵陛下教诲。”
裴业又笑了。
他终于收回了视线,平静躺在床榻上,看着不知名的未来。
“我虽身在汴京,可这天下的所有人,我都看着呢,每个人心里所想,我都知道。”
裴业慢慢地说。
“我能力有限,未能改变家国未来,在大限将至时,又让国朝陷入战火中。”
“我已不能改,我的儿子,我的妻弟亦不能。”
裴业的声音很弱,可语气却很坚定。
“霍梵音,崔云昭,”裴业说,“无论未来如何,我不会恨,只要你们能坚持初心不改。”
一切只为天下苍生,只为万民生计。
“我会一直看着的。”
“看到苍山青翠,稻谷金黄,看到人人安居乐业,看到边关再无风沙和杀戮。”
“霍梵音,好好活着。”
霍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崔云昭也无声哭了起来。
他们从未想过,今日会听到这么一番话,得了这样一番教诲。
裴业说的很隐晦,但两人皆已经听懂。
只要为了天下苍生,杀了太子和国舅,阻止他们祸乱宫闱,裴业也不会怨恨。
他是父亲,是兄长,可他也是皇帝。
天下万民都是他的子民,他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安居乐业,再无颠沛流离。
这话,他也叮嘱给了霍檀。
朝中的所有朝臣,那些节度使,承宣使,那些将军和将领们,裴业都见过。
有的人只想权柄,有的人只看利益,有的人毫无野心,只偏安一隅,只有霍檀不一样。
最要紧的是,他身边还有人陪伴。
这是一条孤独的路,若无陪伴,人总会疯。
若是一个人走到最后,很可能会忘记来时路,忘记最初的誓言。
真好,霍檀拥有了他所没有的一切。
这一刻,裴业甚至都不觉得疼了。
他有些高兴。
无论国朝以后叫什么,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似乎终于迎来了喘息日。
裴业缓缓闭上双眼。
他死而无憾了。
第138章 前世今生,早就不是同……
从干德殿出来,于未平已经不在殿外。
领路的内侍依旧守在门口,等他们出来,便笑道:“侯爷,侯夫人,这边请。”
两人又被请回了荣恩殿。
荣恩殿中的动物们已经被带了下去,殿中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两名妖娆的妃妾也不在殿中,裴翊询倒是正在跟林绣姑说话。
他脸上带笑,看起来一派温文,如同儒慕长辈的少年一般,单纯可亲。
见两人回来了,他也笑着招手:“该用午膳了。”
于是,一家人就规规矩矩在宫里陪着太子用午膳。
宫里规矩森严,即便是裴翊询,也不能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于是几人只能安静无声吃着饭,好不容易吃完了,霍檀便起身感谢太子赐膳。
裴翊询抬眸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冷哼一声,然后就说:“好了,恩也谢过了,样子也摆出来了,你们都出宫去吧。”
他偏过头,看向殿外碧空。
“霍檀,我很喜欢老夫人,你好好照顾老人家。”
林绣姑虽然很紧张,但她面对太子时,还是会有一种母亲般的慈爱,这种慈爱是发自内心的,靠伪装根本就做不到。
大抵因此,裴翊询对她一直很客气,没有摆出乖张模样。
霍家人忙起身,叩谢天恩,临走的时候,林绣姑忍不住道:“殿下好好用膳,方能身体健康。”
裴翊询难得笑了。
他道:“多谢老夫人。”
一路无话,等回到霍家宅院里,一家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霍成朴见家里人都很紧张,便道:“我的衣裳都湿了,还是嫂嫂有远见,公服多做了一身。”
林绣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跟柳儿表现得很好,很厉害。”
等孩子们都走了,林绣姑才跟崔云昭和霍檀道:“你们离去之后,太子就让人把动物都收了下去,给我讲了讲京中哪里好玩,哪里风景好。”
这倒是出乎霍檀的意料。
就林绣姑说着,又叹了口气:“我看着他不停喝酒,中午也没怎么用饭,大抵也是为了陛下的病忧心。”
霍檀跟崔云昭对视一眼,安慰了林绣姑几句,让她好生歇下,夫妻两个才回了主院。
等上了二楼,两个人看着对方盛装打扮的模样,缓缓相视一笑。
这一次,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但心意相通,一切皆于无声处胜有声。
次日,宫里送来了赏赐。
赏赐里一多半都是给林绣姑的,小半是给霍新柳和霍成朴的,剩下才是其他人的。
而霍檀跟太子殿下相谈甚欢的流言,也在京中慢慢传开。
霍家没有如同其他勋贵那般高调亮相,到处结交善缘,一家人一直都很低调,所有的赏春宴会全部回绝,登门拜访的帖子也都拒绝,没有同任何人家攀扯。
除了见过崔氏和殷氏几家姻亲,其余人家皆没能踏入定远侯府一步,而自从朝廷正式开始早朝之后,霍檀也开始按部就班点卯上朝。
对于他这样一个新贵,那些老臣和世家们自然颇为在意。
但霍檀一不同他们结交,二不结党营私,每日只做自己应当做的差事,诏令也只听朝廷的诏令。
脾气好的不像是个南征北战的大将军。
这样一来,霍家这个孤臣的印象就坐实了。
景德八年的春日,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寒冷,颇有些春寒料峭之感。
即便寒冷,可京中的天色一直都很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世家贵女少爷们踏青游玩,依旧活在汴京风华中。
霍家人没有参与这样的活动。
自从搬来汴京,他们一家人似乎都没了以往的活泼,崔云昭跟霍新枝低调处理家中的商铺庶务,林绣姑认真照顾一家老小,霍新柳一边好好读书,一边在厨房里忙碌。
霍成朴更是心无旁骛,一门心思都是读书,偶尔殷行止、崔方明和崔云霆登门,他就同几位兄长议论课业,自学也很认真。
一家人按部就班生活,看起寡淡憋闷,可每个人却都慢慢静了心。
风华迷人,可简单唯真。
一晃神,三个月便如梭而过,汴京的炎热夏日迟迟到来。
五月的汴京已经很炎热了。
没有伏鹿流淌在小巷里的溪流,凉爽的风送不进来,会让低矮的屋舍闷热一些。
定远侯府宽阔,倒是没有那么闷热,却也不及伏鹿凉爽。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要钻出来的焦躁。
这三个月来,京中局势越发紧张。
陛下久病不起,已经四个月未曾露面,也未曾面见朝臣,说句实话,朝臣甚至不知陛下生死。
而朝堂之上,因为于未平是经年老将,手里握有殿前兵马司及利泽藩镇,如今整个京师,除了霍檀无人可以与之抗衡。
这三个月来,于未平一直努力拉拢霍檀,但霍檀却完全不上钩,只把自己当做孤臣。
也正因此,于未平一直对霍檀多有不满,故而对长汀大营多有打压,脏活累活都丢给他们去干。
霍檀也毫无怨言,只私下安抚将士,让大家稍安勿躁,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脏活累活,霍檀迅速在汴京站稳脚跟,被汴京百姓记在了心里。
这三个月,霍檀名声反而更好。
于未平却没工夫关注霍檀了,在朝堂上,太子裴翊询数次对于未平发难,两个人皆联合自己的心腹大臣,在朝堂之上来回攻歼,已经完全撕破了脸面。
汴京之中,被朝廷攻歼牵连的朝臣多达二十几人,升迁贬官都是小事,更有甚者,抄家灭族,一不留神就血流成河。
待到了夏日时节,就连贵女少爷们都不敢随意出去踏青了,他们都缩在家里,不敢声张惹事。
汴京瞬间陷入风声鹤唳里。
百姓们也越发胆战心惊,生活小心翼翼。
这一日霍檀回到家时,已经是皎月高悬,寂夜戚戚。
崔云昭正在灯下读书,听到脚步声,便抬头看向他。
“回来了,今日还算早。”
霍檀一回来,主院里顿时忙碌起来。
霍檀神情很是倦怠,等他洗漱更衣,穿上家常的衫衣坐在窗边时,身上的紧绷才慢慢卸去。
雪球颠颠跑过来,一步窜上罗汉床,在他腿边趴了下来。
跟当年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团子相比,现在的雪球胖了好几圈,已经是大雪球了。
年岁渐长之后,它也没有以前那么活泼,现在非常乖顺温柔。
霍檀轻轻抚摸着雪球的小脑袋,长长舒了口气。
“今日又有事?”
崔云昭煮了金骏眉,轻声细语地问。
她总是这样,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都是不急不躁的,霍檀每次回到家中,都会觉得分外放松。
因为崔云昭总会让他安心。
“今日上朝时,太子忽然发难,指责威远公府的妾室家族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直接下旨处决了那名妾室及其家族,甚至连妾室腹中的骨肉都没放过,下旨一并处死。”
朝堂攻歼,自古以来都很残酷。
但古往今来,无论攻歼所谓何事,从来不会殃及稚子,孩童何其无辜,要被牵连进这一桩桩血腥里。
当今这位太子是说一不二的主,他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这几个月来,只要有朝臣进言,劝解他勤于政事,他就直接当庭砍头,绝不手软。
就连言官都不放过。
五日前有数名年长言官进言,劝解太子仁厚,不应多造杀戮,太子也不予理会。
老大人们跪了一天一夜都不肯走,最后太子被激怒,直接下令庭杖,当庭打死了三名老言官。
此事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然而一波不平一波又起,不过短短五日之后,他就又把矛头指向了于未平。
裴翊询不过只有二十岁,刚刚弱冠成年,却手腕残酷,冷酷无情,让人心中胆寒。
乱世之下应用重典,可裴翊询的重典却不分青红皂白,凡是让他不痛快的,他都要予以处置,毫不留情直接杀戮。
本就是朝廷中事,不应被百姓得知,可有心人推波助澜,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当今太子殿下,未来的储君是多么残酷暴戾的暴君。
汴京气氛越发严峻。
崔云昭听到霍檀的话,煮茶的手微微一顿:“已经处决了?”
霍檀点头:“在太子下旨的时候,已经处决了所有人,那名侍妾也已经死了。”
崔云昭叹了口气:“稚子无辜。”
夫妻两个沉默片刻,霍檀道:“于未平不会善罢甘休的。”
于未平这三个月来的动作很多,但都没有闹到明面上来,太子是君,他是臣,太子无论做什么都名正言顺,而他若是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那就是有心谋反,是谋逆的大罪。
但于未平却也不能只挨打,不还手。
崔云昭把煮好的茶推到霍檀面前,低声道:“夫君,你小心行事。”
霍檀点头,眉宇间虽有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
“夫人放心。”
果然,之后半月,宫里果然出了事。
裴翊询并非真的草包,他手里握着裴业曾经的裴家军,也正因此他才会如此嚣张。
若是手里没有兵,他不敢这般打压于未平。
一日,一队裴家军在护送裴翊询的宝马时失责,导致宝马死了两匹,惹得裴翊询再度震怒。
那一队士兵皆是老兵,本来就到了要退伍的年纪,在景德七年时,裴业就已经下诏允许士兵到了年纪退伍归家,还写清了安置银的数额,那些老兵就等的这笔银子。
可裴业这一病,京中形势严峻,自不可能让士兵大批退伍,事情便也就拖了下来。
如今可倒好,为了两匹马,这一队老兵皆受了军法,早年本就有伤病的更是没撑过来,重伤十人,死六人。
这样一来,裴家军中也是怨声载道,对这位新的家主颇为不满。
裴翊询一没上过战场,二没吃过苦,就这样舒舒服服成了储君,谁能服他?
当裴家军都没有忠心时,裴翊询就很危险了。
他这个孤身的太子,正站在飘摇的风雨里,一个巨浪打来就要被淹没在深海中,再难翻身。
可裴翊询就这点本事吗?
五月底,宁州大旱。
芒种时节,宁州却滴雨未下,百姓叫苦不迭,宁州知府往朝廷连发数道奏折,肯请朝廷赈灾,都被裴翊询留中扣押,没有批复。
宁州隶属西坪,西坪节度使耿重广无法,只得让士兵去西坪以外的苍莽山中搬运溪水,勉强让百姓度日。
然而此时,对赈灾一言不发的朝廷却连下数道诏书,斥责耿重广擅离职守,指挥离开了西坪地界,有不轨之心。
太子殿下要求耿重广立即回京请罪。
耿重广也是封疆大吏,节制一方的人物,他没有接受诏令,依旧我行我素,让士兵对宁州赈灾。
宁州百姓自是对耿重广感恩戴德。
此事再度让裴翊询陷入百姓的议论中,原只汴京百姓偷偷议论,现在就连西坪等地百姓也开始对朝廷愤而不满。
所有的愤怒都加再裴翊询身上,反而于未平的声望达到了最高。
这一个月,霍檀的差事更难做了。
但他对此倒是并不心烦,倒是担忧宁州的干旱。
若是今年春耕不顺,芒种不能成,那到了秋日就会颗粒无收。
百姓靠天吃饭,一年年耕作无间,才能一日三餐,养家糊口。
若因天灾导致人祸,实在令人揪心。
对于此事,霍檀跟崔云昭私下议论时,都认为耿重广做得对。
但裴翊询显然不这么认为。
在几次三番招耿重广不能行之后,裴翊询直接下达圣旨,夺耿重广西坪节度使之职,问罪其在京中的亲眷,冤杀其全家上下六十七口,就连三岁的孩童和耄耋老者都没有放过。
得知此事当晚,霍檀就知道事情不好。
果然,两日后,耿重广得到了这个消息。
当日,他揭竿而起,谋逆造反。
打的便是清君侧的口号。
朝臣不能议论陛下,不能非议储君,那么错的便是储君身边妖言惑众的佞臣和奸妃。
百姓惧怕战争,可到了民不聊生时,百姓反而生起了无数勇气。
于他们而言,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这一刻,西坪百姓空前团结,全凭耿重广做主。
耿重广造反,意图颠覆朝廷,朝廷必要派兵镇压。
裴家军需要保护陛下太子,不可能出征,于未平则要保护自身,也不肯亲自远赴西坪。
清缴叛军的重任就落在了霍檀身上。
不过虽然于未平不肯出征,裴翊询确也没有放过他,强逼于未平派五千人给霍檀,助其平叛。
六月中,霍檀率三万人离开汴京。
他走那一日,汴京落了好大一场雨。
崔云昭在雨中送别了霍檀,又在大雨里漫步汴京。
这一场雨来得迅猛,来得突兀,也来得恰到时候。
随着汴京这一场雨,周围等州县也陆续开始下雨,一直到宁州一场暴雨袭来,把百姓们的愤怒重新击碎。
落了雨,干旱结束,百姓们可以重新耕作,不用被迫流离失所。
人心顿时就散了。
耿重广身边虽有数万军民拥戴,但西坪从来不是富饶之地,耿重广想要跟霍檀的三万精兵对打,其实没有什么胜算。
就在霍檀在路上时,宁州忽然发生一件大事。
因为天降大雨,拯救百姓,百姓们都很高兴,便在大雨中上山祭拜雨娘娘,然而就在娘娘庙里,百姓们亲眼所见,一块大石从天而降。
那块石头上刻了几个字,百姓们看不懂,但娘娘庙里的道姑却认字。
那上面刻了五个字。
点检做天子。1
这一道谶语被当众读出来,百姓们惊愕当场,随即便不敢声张,立即就把那块石头给埋了。
可流言却如春日的野草,无风自长。
等流言传到汴京时,霍檀已经抵达西坪。
他其实很欣赏耿重广,对他的遭遇多有怜悯,可造反就是造反,没有任何余地。
这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此时汴京,朝野上下乱成一团,裴翊询得知点检做天子的谶语之后,当庭被激怒,直接在早朝上就对于未平严加质问,逼迫于未平跪地以表忠心。
早朝结束之后,于未平迅速出宫,连夜召集人手,于子夜时分便攻入长信宫。
整个汴京顿时沦入战火之中。
霍檀留下两百亲兵,留亲兵长随季浩守卫定远侯府,上午朝堂震颤之后,已有人前来家中告知,崔云昭立即就让采买所有米粮,关门不出,让亲兵守卫侯府。
夜里事发时,定远侯府府门紧闭,一夜都严加守卫,未有懈怠。
而府门一旦紧闭,外事便不得知。
崔云昭只知道梧桐巷中有一户人家被破门而入,府中人皆被残杀,巷中也有士兵来回奔走,不知在忙些什么。
季浩是边疆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为人老成,见到这样情形便越发严肃,私下里安慰崔云昭:“夫人放心,府中虽只有两百人,但在长汀大营,侯爷还留下千人,一旦定远侯府有事,大营随时都能支援,无论哪一方,现在都不会妄动侯府。”
崔云昭点点头,她也这样安慰林绣姑。
在家里苦熬三日之后,汴京的内乱才终于结束。
当消息传来时,崔云昭都有些恍惚。
于未平手里捏着万人精兵,直接攻入长信宫,最后却没能杀死裴翊询,反而被裴翊询瓮中捉鳖,最终诈降逃亡在外,生死不知。
而他手里的精兵,则被裴翊询虐杀千人,剩余几千人直接编入裴家军,以做自用。
在这场事变中,凡与于未平有姻亲关系,亦或平日关系和睦的朝臣世家,皆被裴翊询清洗。
于未平府上上至国公夫人,下至丫鬟仆从,就连黄口小儿都未被放过,一律问斩。
三日过去,菜市口的血依旧鲜红。
政治斗争和权利抢夺从来都是残酷的。
即便是亲生的舅甥,最终也以这样你死我活的局面收场。
这三日,霍成朴一下子就成长起来。
他每日都在家门口的门房里读书,偶尔跟士兵们询问外面的战事,承担起了男子汉的责任。
当林绣姑担忧霍檀的时候,他就认真给林绣姑讲解局势,告诉他兄长这一次不会有事,他们家也不会有事。
对于现在的太子殿下来说,霍檀和定远侯府,是他的助益。
他赢了这场内乱,那定远侯府就无碍。
而兄长的人品和能力,不需要他们来担心,他能打赢这场平叛大战。
果然,在京中终于安静下来后,七月末,霍檀传来首战告捷的消息。
他之后同耿重广又打了两场,彼此都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斗得你死我活,颇有些惺惺相惜的交手意味。
两场战事过后,伤亡很少,在第三次战败之后耿重广投降。
霍檀上表耿重广重伤难治,请朝廷另立节度使节制西坪。
霍檀接连大胜,先是打退外敌,后又夺回燕州,先又平叛有功,朝野上下自是有口皆碑,百姓之中皆以他为英雄人物,对他多有歌功颂德。
但霍檀却从不焦躁,遇事皆先奏请朝廷旨意,此番也是如此。
裴翊询刚打赢了于未平,即便他失踪,却也不妨碍裴翊询意气风发。
他直接取消西坪藩镇,让权知西坪府事的知府姚庆直接掌管西坪事,另设防御使周清代行防御之职,但一切行事皆要听从西坪府衙。
此举,算是彻底取消了西坪藩镇。
这本是一件好事,也是霍檀一直想做的事,但此刻裴翊询只是储君,龙椅还未坐稳,加之口碑极差,暴戾无德,因此此番撤藩,在朝野内外激起喧沸。
而裴翊询似乎全没注意到撤藩的风险,他依旧沉浸在自己计谋算计于未平的喜悦中,在撤藩结束之后未有停留,直接让霍檀率军回京。
霍檀只得照做。
八月初,霍檀率领大军回到汴京城。
金秋时节,汴京金叶满城,裴翊询举办了隆重的接风宴,欢迎霍檀凯旋。
在宴会之上,裴翊询亲自给霍檀敬了一杯酒,擢升其为殿前都点检,行保卫京师,拱卫皇室之责。
霍檀谢恩。
汴京看似歌舞升平,可波涛之下,却暗流涌动。
霍檀回到家中,自然同家人好一番叙话,等回到主院,他才把崔云昭紧紧抱进怀中。
“皎皎,我很担心你们。”
他们一早就知道裴翊询和于未平会有一场争斗,却未曾想会这样快,这样迅猛,偏偏选在了霍檀征战在外时,霍檀自然会忧心家人。
崔云昭揽着霍檀的腰,把脸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这一刻,她才觉得满心踏实。
“我们不会有事的,你一早也做了完全的准备。”
“再说,家里还有我。”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
可可笑过之后,他又叹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征战、杀戮、危险和伤病,霍檀都不害怕,但他对不可预知的未来,还是难免有些忧愁。
百姓们整日里生活在惊慌中,朝臣也担心随时会掉脑袋,整个汴京人心惶惶,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威压之下彻底放松。
崔云昭只记得,前世在景德十年时,裴翊询逼宫谋反,杀于未平等忠臣,最后手刃父君。
朝野内外皆震荡。
当时霍檀领兵在外,不知内情,等得到消息之后,裴翊询已经围困定远侯府。
崔云昭当时不在定远侯府,裴翊询也忘了她这么个人,她倒是一直平安。
霍檀一路急奔回京,本来就抱着殊死争斗的决心,谁知裴翊询身边的内侍不堪他的欺凌,趁着他酒醉时杀了他。
等霍檀回京,等着他的是空空荡荡的皇位,和满京城百姓们的热烈支持。
他这个皇位并非谋逆而来,而是被百姓拥戴,史书上也没有任何错处。
可现在,不过是景德八年。
一切都已经变了。
前世今生,早就不是同一人生。
前世从未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而前世发生过的事情,也早就消失在历史的烟云里。
崔云昭听着霍檀强有力的心跳声,笃定地道:“无论多久,一切总会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昂,男主就是弃婴啦,没有关于他父母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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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希望苍天眷顾。
九月,为了安抚天下臣民,裴翊询上请皇帝陛下之后,开恩科纳贤。
今年的秋闱确定得有些仓促,许多学子都来不及准备,就已经到了秋闱时节。
不过,这也让一直勤勉读书的学子们拥有更多机会。
在同崔云昭商议之后,崔云霆参加了今年的秋闱。
他已经十六岁了,已经是比崔云昭还要高半个头的少年郎,若是因为种种外因而蹉跎下去,反而会自消志气。
见他意志坚定,崔云昭便笑着同意了,说:“官场的事牵扯不到你身上,你好好考试便好。”
于是,等九月底时,崔云霆带着仆从独自回到了博陵。
对于弟弟,崔云昭倒是不担心他的安慰,只斟酌他今年是否能考中。
不过秋闱还未结束,朝中又发生了大事。
因被西坪撤藩刺激,紧邻幽云十三州的两处藩镇,江安和临泉节度使不知是否是商量好的,先后宣布脱离大周,独自为国。
藩镇造反可是大逆不道,消息传回汴京,裴翊询在早朝时就摔了杯盏。
这位太子殿下性情乖张,暴戾冷血,遇到事情非常容易冲动,只要一个不顺心就要暴怒,听闻有人胆敢造反,简直是火冒三丈,当即就厉声道:“独自为国便是谋逆大罪,不忠不义之辈,自要讨伐。”
他那双狭长的眼眸一一扫过,下面的朝臣们皆垂眸不语。
霍檀亦没有开口。
在朝堂之上,他是最听话的那一个,平日没有一句谏言,似乎从未有自己的想法,只听从朝廷诏令。
所以此刻他不开口,也没有任何人会质疑。
倒是裴翊询的目光在他身上略过,最后看向了殿前兵马司指挥使刘三强和邵翔。
两人被太子殿下如此一看,顿时就冷汗直流,不等他开口,就立即出列跪下。
“臣等愿往。”
这两人都不是老将,皆是裴翊询这半年来提拔上来的心腹。
他们靠逢迎上位,最是知道裴翊询的脾气,此刻若是退拒,下场不会比于未平好多少。
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出去搏一搏。
他们这样想,便也这样做了。
果然,见他们很乖顺,裴翊询非常高兴,当即就封两人为讨征使,各自率领两万大军讨征江安和临泉。
事情定下,早朝便也就结束了。
三日后,大军开拔。
犹豫边关战事吃紧,这一次大军行军也很仓促,粮草等辎重都没能跟上,霍檀一连忙碌数日,才最终把后续事宜都办妥,粮草和辎重也全部派出。
等到今年的秋闱结束,边关也传来喜讯。
刘三强还算是稳妥,三场战事赢了两场,暂时没有落于下风,而江安由于路途遥远,邹翔此刻还未到江安地界,还未有结果。
刘三强的险胜让裴翊询很是得意,一连几日都在朝堂上夸赞自己识人有术。
然而好日子还没过多久,邹翔便大败于江安。
他带去的两万人有数千都是曾经于未平的亲兵,一到江安就直接反叛,帐中杀害邹翔,尽数投降江安节度使王敏之。
此番消息再度让裴翊询震怒。
他当即便下令霍檀率领三万大军围剿江安,一定要绞杀王敏之和叛逆士兵,不许放过一人。
五日后,霍檀大军开拔。
今年不过才到十月,霍檀已经第二次出征。
与五月时相比,他再度离开那日是个艳阳天。
碧空如洗,金乌灿灿,金秋时节满地金黄。
崔云昭刚送走霍檀,就迎来了崔云霆。
崔云霆今年的成绩很不错,考中博陵秋闱第三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举人了。
他回到汴京,家中上下都很高兴,还为他举办了异常欢迎宴。
宴会过后,崔云霆特地同崔云昭说:“多谢阿姐多年来的教导。”
崔云昭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崔云霆便道:“此番考试,回到了崔氏,偶然碰见了大堂姐,苏家家主及夫人也一并回了博陵。”
苏洵和那小关氏也回了博陵?
崔云昭问他两人回去作甚,崔云霆就说:“似乎是有庶务之事,具体没有细问。”
崔云昭把此事记在心里,没有多问。
然而宴会才过去三日,崔云昭就收到了坏消息。
先前邹翔率军急行,带去的大部分粮草都是霍檀筹集,但抵达江安之后由于士兵反叛,所有粮草都送给了王敏之。
霍檀这一次虽然筹集好了路途粮草,也安排好了运粮官,可当他行至半途时,几名同霍檀关系不错的运粮官先后出事。
而汴京的屯粮已经见了底。
一年两场战事,接连派往藩镇剿逆,汴京的屯粮早就捉襟见肘,之前霍檀带走的已经是最后一批。
但朝廷隐瞒了这件事。
裴翊询也佯装不知,对催粮的军报权当没有看见,霍檀想要筹集粮草,竟要靠自己想办法。
不过霍檀自然不会毫无准备,他一早就同几位原来的上峰去过密信,这一次他让亲兵送回消息,就是想让崔云昭亲自去往博陵和伏鹿,面见岑勇和冯朗。
有郭子谦暗许,岑勇和冯朗已经准备了粮草,可以随时发往江安,需要有霍家人接应。
今生霍檀之所以能心无旁骛保家卫国,就是因为家中有崔云昭。
他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她,遇到事情,也都提前同崔云昭商议。
此番行事,都是霍檀离家前同崔云昭商议好的,故而密信一回传,崔云昭便即刻动身。
自然,她不能以筹集粮草之名行事,她先回博陵,是为了给父亲和母亲扫墓。
她一介女流之辈,裴翊询自然没有放在眼中,没有过问就让其离开汴京。
崔云昭身边带着宿大宿二,以及临时调拨来的百名亲兵,浩浩荡荡去往博陵。
等回到博陵,她先回了霍府。
离开三年,家中依旧是老样子,崔云昭来不及怀念过去,就直接去了崔府。
因为霍檀水涨船高,如今崔序已经官至博陵知府,很是风光。
今年新年,因政局不稳,崔云昭没有回博陵祭祖,故而同崔序一家已经有将近两年未见。
两年不见,崔序略见苍老,贺兰氏也少了些意气风发,倒是已经长成少女的崔云绮,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不过她似乎病了,一直坐在边上咳嗽,看起来面色有些苍白。
今时不同往日,崔云昭已经不是凡俗身份,崔序和贺兰氏见了她便也客气许多,话里话外都有些小心翼翼,再也没有当年那般颐指气使。
崔云昭倒是不怎么关心崔序夫妻两人,她的目光就落在崔云绮身上。
已经十六岁的崔云绮面若桃李,皎如月华,她生得秀丽可爱,笑起来的模样尤其好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
因为病了,她身上多了几分羸弱和娇气,更添几分绮丽风情。
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阴霾和黑暗。
可崔云昭却知道,或许从出生开始,她的心里就未有一日明亮。
有的人天生就是恶人,无论什么出身,无论什么教养,最终都不会改邪归正,走康庄大道。
他们的心里,住着千万恶鬼。
意识到崔云昭的目光,崔云绮抬眸看过来,对着崔云昭浅浅一笑:“二姐姐,还未曾恭喜你,你如今已经是一等候爵夫人。”
她忽然开口,又提起侯夫人的话题,倒是让崔序和贺兰氏有些尴尬。
生怕崔云昭再想起早年的事,同他们二人置气。
现在的霍檀谁敢招惹?
崔云昭倒是气定神闲,闻言也跟着笑了。
“我有荣耀,就是崔氏的荣耀,我记得四妹妹已经十六岁了,大抵也到了要议婚的年纪。”
她说着,认真看向崔云绮。
果然,崔云绮的眸色一闪,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
“还请二叔父和二叔母放心,京中的年轻俊才很多,我会好好为四妹妹寻觅良缘。”
见她不计前嫌,贺兰氏狠狠松了口气,难得有些愧疚:“皎皎,早年真是对不住你,还好你心胸宽广。”
崔云昭笑笑没多说什么。
“我回来是为父母祭拜,行程匆忙,就不在家中多留,待祭拜结束之后我便要回到汴京。”
崔序一家把她送到门口,崔云绮一直平静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崔云昭也毫不留情离去了。
等她回到霍府,另一名亲兵长随武达同便上前禀报:“夫人,有人跟踪队伍。”
崔云昭勾唇笑了:“不用理会,若是他们有过分之举,直接拿下。”
武达同便行军礼:“是。”
之后两日,崔云昭白日安排祭拜事宜,晚上则悄悄去面见岑勇,等把粮草安排好,发出博陵,崔云昭才彻底松了口气。
因为这几日太过忙碌,崔云昭一直没有注意博陵的异常,等到她意识到事情有所不对时,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十月中,博陵爆发了一场毫无因由的疫病。
一开始百姓们只是腹痛,后来就陆续有人发热,直至吐血干呕,卧床不起。等到有年老体弱者熬不过去,陆续丧命,前后也不过十来日的工夫。
恰好就在崔云昭回来的这几日,博陵疫病爆发,瞬间席卷全城。
等粮草刚一发出去,次日清晨,博陵城门就被全部关闭。
当日清晨,朝廷诏令送往博陵,岑勇下令封城。
满城的百姓顿时成了被捞上岸的鱼,只能在岸上等死,无助又无奈。
崔云昭等人回到博陵一直低调行事,食水异常谨慎,故而百多人一点异状都无,这才错失了离开的最佳时机。
等得知无法出城后,武达同也难免有些焦急。
“若是夫人此番遇险,属下真是罪该万死。”
崔云昭依旧平静无波,她沉思片刻,忽然道:“一定是疫病吗?”
武达同愣了一下,宿大和宿二也思索起来。
崔云昭慢慢道:“疫病传播很快,一般不过两三日,整个府城就能被传染,可如今博陵城中,得病者不过一成左右,有些人发病早,过了吐血的阶段,现在已经有康复迹象。”
此番种种,确实不像是疫病。
但朝廷不会给博陵任何机会,在城中彻底没有病情之前,是绝对不会开城门的。
以裴翊询的脾性,大抵也不会给博陵赈灾物资,最后很可能会采用极端手段。
崔云昭微微蹙起眉头,心中却已经有了主意。
“我们去一趟青浦路药局。”
如今之际,怕是要请老神医出山了。
霍檀征战在外,鞭长莫及,等待救援才是等死。
他们要做的就是积极自救。
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的命。
如今整个博陵形势十分紧绷,百姓们都怕感染疫病,都不敢出门,街面上只有戴着面罩的士兵巡逻。
崔云昭也戴好面纱,为防万一又换了低调的常服褙子,头上只盘了简单的发髻,浑身上下都很简朴。
士兵们也都穿着统一的长工常服,没有穿军服。
崔云昭只带了三十人出门,直接骑马来到青浦路药局。
今日的药局意外冷清。
没有那么多病患,也没有几名坐堂大夫,只有几个年纪小的药童在前堂收拾药柜,脸上也都戴着面罩。
崔云昭的到来,让要药童们都很惊讶。
程三姑娘这几年一直在伏鹿,此时也不在博陵,崔云昭直接开门见山,说要见老神医。
药童们做不得主,请了程家大郎出来,见是崔云昭,便有些惊喜地请她去了药亭。
“城中病患暴增时,祖父已经命我们调集过一批草药,只是今日一早封了城,有些草药还在路上,运不过来,我一早都在忙这事。”
崔云昭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
程家大郎脸上越发喜悦。
“还是崔夫人厉害。”
原来他还不信祖父的话,现在眼看霍檀一飞冲天,他便信了八成。
眼下博陵遭难,恰好崔云昭就在博陵,真是让程家大郎喜出望外。
不知道为何,看到她,程家大郎居然觉得安心了。
似乎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崔云昭很快就见到了老神医。
两三年不见,老神医头发都已经全白了。
他精神矍铄,眉眼间都是慈祥,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他的时间似乎早就停驻。
见崔云昭到来,老神医一点都不惊讶。
他指了指茶桌:“坐吧。”
等崔云昭落座,老神医便直接开口:“今日敢出门,想必小友已经有所猜测。”
崔云昭知道老神医料事如神,便也不隐瞒,道:“我怀疑不是疫病,而是投毒。”
老神医捋了捋胡须,叹息着点了下头。
“你猜的没错。”
“如今已经到了深秋时节,天寒物燥,并非春夏潮热时节,一般是不会有瘟疫横行的,另外,瘟疫不会发病如此迅速,会慢慢传染,一个接一个倒下。”
“前些时候,我看过不少病人,一开始确实没有意识到会有这么多人患病,便以普通腹泻发热来治,后来病例越来越多,城中百姓开始恐慌,我才意识到事有不对。”
“当时岑将军和崔大人都问过我的意思,但我没有看到所有病患,不能肯定究竟是为何而患病。”
当时老神医也不能确定是投毒还是疫病。
因为疫病多变,什么病症都可能出现,若是老神医直接便判定不是疫病,放任百姓随意出城,到时候殃及其他州府,可就酿成大祸了。
“所以我当时说,需要再看几日。”
“只是朝廷等不了那么久,百姓们也等不起,在各方舆论之下,博陵还是封城了。”
说到这里,老神医也叹了口气。
“待到今日,我已经看到有病人有所转机,在用药之后有所好转,且统一安置的病患并未有加重病情,我才可以肯定这并非是疫病,而是投毒。”
博陵这么大,想要给大半个州府投毒,并非简单就能做到。
说到这里,老神医看向崔云昭:“倒是没想到,崔夫人此刻也在城中。”
崔云昭却一点都不慌乱。
老神医能肯定是投毒,那博陵百姓就有救。
崔云昭心里微微放松,然后才道:“若是投毒,最有可能就是下在食物和水中,之后我会上报岑将军,让病患密集地的百姓不要饮用井水,改用溪水,等水流被冲淡之后,再继续沿用。”
博陵等地的百姓吃水都是井水,在井水里投毒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甚至都不需要那么多人来行事,三五人就能把事情办妥。
思及此,崔云昭便道:“看来还得把守城中各处水井,不让生人靠近,继续投毒。”
她思维敏捷,处事果断,不过几句话就分析出要如何行事,老神医眉头略松,看起来也放许多,道:“还是小友谨慎,如此甚好。”
崔云昭问:“得病的百姓都在何处?”
老神医说:“一开始都在自己家中, 不过今日因为封城, 岑将军担心出事, 便让士兵把的病的百姓都请出家门, 一起聚拢在城北棚户区,各药方的大夫都过去那边,在给病患看诊。”
这个过程肯定艰难,但岑勇此人倒是沉稳,直接在全城下达军令,告知若是藏匿病患,直接格杀勿论,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有许多病患为了不连累家人,都自行去了棚户区。
听到这里,崔云昭也跟着叹了口气。
乱世只能用重典,否则即便不是疫病,要医治解毒,也凑不齐那么多人手四处送药看诊,留在家中反而会有性命之忧,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把病患全部集中,一起用药治疗。
这可能也会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却也能保住更多人被以最快的速度救治。
岑勇此举倒是让人敬佩,即便承担了百姓的咒骂和怨怼,岑勇也在所不惜。
他做到了一个父母官应该做到的一切。
崔云昭又同老神医问了问解药事,得知老神医一直在试药,便松了口气。
“若是能有解药,百姓们就得救了,此番多谢老神医。”
老神医这么大年纪,此刻出山,承担了巨大的压力,能治好百姓,自然是大功一件,可若出了什么岔子,他也会跟岑勇一样被人怨恨咒骂。
可以说是晚节不保。
但老神医依旧站了出来。
老神医看着崔云昭,忽然笑了一下。
他眼眸中有着敬佩和慈爱:“为医者,自当尽心救治病患,我们只要做好这一件事便好。”
“就如同现在的小友,这本与你不相干,你却依旧劳心劳力。”
“身在其位便谋其政,我不需要百姓感谢,我只希望治好我的病人。”
崔云昭看着老神医,缓缓点了点头:“老人家放心,我会竭尽所能。”
从青浦路药局离开之后,崔云昭立即去了防御使府面见岑勇,当时崔序也在,崔云昭便把来意一起说了。
一是要保证百姓食水,二要尽力征调药材,城中患病人数众多,光凭各家药铺的存药杯水车薪。
岑勇和崔序自然也知道,但此刻两人面色都不好看。
崔云昭迟疑地问:“可是朝廷没有回复?”
岑勇咬紧牙关,道:“今日并非我要封城,一早便收到朝廷政令,要求必须封城,并且如若半月内无法彻底解决疫病……”
后面的话,岑勇都说不出口了。
崔云昭神情微变,顿时便明白裴翊询这是彻底放弃了博陵。
与其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来填补救援的空子,还不如直接封城,最后能活下来的百姓继续生活,死去的人就直接抛弃。
亦或者,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神情凝重地道:“将军还能往外传递消息吗?”
岑勇看了一眼崔序,迟疑片刻,道:“尚可。”
崔云昭垂眸深思,然后便抬眸看向岑勇。
她目光凌厉,有着势不可挡的锐利锋芒。
“将军可敢拚一拼?”
此刻崔云昭跟岑勇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博陵一日不解封,崔云昭可能就多危险一日。
他们不怕封城,最怕的是百姓动荡,城内内乱,或者朝廷彻底失去耐心,采用更极端的手段。
情势最快得到控制,最不容易出现大危机。
岑勇还在犹豫,就听外面传来士兵的声音:“防御使,急报!”
岑勇沉声道:“说!”
那士兵就推门而入,迅速说道:“方才城东、城西有五处百姓反抗逃跑,已经被镇压,病患已经转送至棚户区。”
岑勇深吸口气,看向崔云昭:“不赌也要赌了。”
崔云昭便道:“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几点,若是要安抚民心,将军可以先派士兵在巷中宣讲,告知病人是被带走治病的,这一次并非瘟疫,用药可救。”
“二来则要尽快清算城中物资,保证百姓民生,另外需要抽调士兵安顿病患,不能让病患们心生恐惧,安心养病才是。”
岑勇点点头,崔序便也开口:“城中粮食草药我会派人清点,今日傍晚可有结果。”
这一次的封城跟伏鹿那一次不同,那一次是因为刺杀,局势可控,粮食用水都可以送入城中,这一次是被朝廷禁封,朝廷彻底断了赈济,他们只能自救。
崔云昭倒是有些意外崔序的果断,不由对他点点头。
然后她才看向岑勇。
“第三,需要联系郭节制和冯将军,请求他们支援。”
第三点就需要承担违背政令,私下行事的责任了。
岑勇这一次没有犹豫,直接就道:“好。”
满城百姓,数千人患病,为了那么多百姓,多大的责任岑勇都要担。
崔云昭终于松了口气。
她看向岑勇,道:“岑将军放心,这个责任定远侯府能担,为今之计,就是要救治百姓,尽快解除病症。”
“我们一定可以活下来。”
事情议论完,崔序便迅速去忙了,岑勇同崔云昭了防御使府,一起去往安置病患的棚户区。
崔云昭依旧骑马。
岑勇看着身边这名年轻的女子,不由道:“夫人跟侯爷都变了。”
说到这里,他却摇了摇头:“不,这才应该是你们。”
他会在此时面见崔云昭,一切大事小情同她商议,已经从态度上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他已经在各种势力中坚定选择了霍檀。
即便霍檀没有任何表现,只是个忠君爱民的英勇将军,但岑勇也算看着他长大,怎会不知他的秉性?
现在,博陵遭逢大难,朝廷却选择直接舍弃,其冷血和残忍令人齿寒。
而崔云昭却站出来,以定远侯府的名义,想要一起拯救博陵子民。
这对于岑勇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有时候选择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君不仁,那就自己选择仁君。
岑勇回过头来,看向前方乌泱泱的人群, 看着天际金乌灿灿, 终于还是说:“希望苍天眷顾。”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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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崔云昭,你跟我一起死……
棚户区原本居民就不多,之前的流民有的回归了祖籍, 有的留在博陵, 日子好过之后都陆续搬离了棚户区。
棚户区就空置了下来。
现在,整个棚户区挤满了病患, 在不确定是疫病还是普通疾病下, 岑勇只能抽调几队老兵,给予高额奖赏过来维持秩序,不过也因为是老兵,士兵们训练有素,已经把百姓们按照市坊和性别分开安置。
即便如此,整个棚户区也是吵吵闹闹。
大多数人都在哀求痛苦,少部分人缩在角落里,正在发热痛呼。
每个人都都是惊痛交加。
城中所有大夫,就连学徒都算上,在街巷里忙忙碌碌,年长一些的药童们独自住在几间棚屋里,正在熬药。
整个棚户区里充斥着药味,血腥味和难闻的气味。
这样的环境,让病患越发恐惧,情绪也很难得到舒缓。
崔云昭微微蹙起眉头。
岑勇面色也很难看。
有病人认识岑勇,一看到他立即就惊叫起来,大声嚎哭:“将军,将军别杀我们,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凭什么丢弃我们,凭什么。”
“岑勇,你是要害死我们!”
整个棚户区瞬间乱了起来。
反正都要死了,什么权贵和身份,病人们都不在乎了,他们只想博得活着的机会。
要不是有士兵和长刀镇压,那些病患很可能冲破防线,到处乱跑。
岑勇面色沉重,他上前一步,大声道:“把你们带来这里,是为了尽快用药医治,不医治病情只会越来越重。”
他大手一指,在士兵和大夫们身上一一点过,才道:“若真的放弃你们,为何要派士兵和大夫守护医治,又为何尽心尽力给你们安顿住处?”
岑勇声音越发高昂:“你们不是疫病,不用担心,只要好好医治,就能痊愈离开!”
“我不会放弃你们,整个博陵上下,都不会放弃你们。”
说到这里,有的病患就已经哭了起来。
哭声此起彼伏,形势难得平静了下来,可就在此时,有人又高声质问:“派兵不过是怕我们跑,派大夫是怕我们传染其他人,你若是真的说的这么大义凛然,你怎么不留下来?”
霎时间,整个棚户区又叫嚷起来。
岑勇面色铁青,他此番也意识到,不仅有人对博陵投毒,还有人藏在其中,意图搅乱博陵,让整个博陵最后救无可救。
他刚要说话,崔云昭却上前一步,站在了岑勇身前。
她只是个年轻女子,面容姣好,纤细单薄,但她气度沉静,身上的气势却让人不自觉信服。
“我是定远侯霍檀之妻,博陵崔氏女,崔云昭。”
“我自幼在博陵长大,想必有人认识我。”
话音落下,棚户中陡然一静,片刻后有声音响起:“我认识崔夫人。”
“我也认识,她在我家买过花。”
陆陆续续有人承认崔云昭的身份,然后又有人问他:“侯夫人,你为何在博陵。”
崔云昭道:“我回来给父母扫墓祭拜,恰好遇到博陵封城,就赶来看望病患。”
说到这里,她神情一凛,满脸都是严肃。
“岑大人公务要紧,需要关照全城百姓,不可能留在棚户区,” 崔云昭深吸口气,道,“但我可以留下来,帮忙照顾病患,诸位以为如何?”
棚户区瞬间安静下来。
片刻后,有人低声问:“真的?”
崔云昭笑了。
她的笑容很干净,有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圣洁。
“自然是真的,棚户区人手不足,我也要留下来帮忙。”
崔云昭说着,一步步往里走。
她这样毫不畏惧的模样安抚了许多病患的心,大多数人都安静了下来,眼睛里重新焕发生机。
崔云昭一边走,一边说:“大家只是患病,并非疫病,我知道,有些人的病情已经好转,我恳请好转的病患跟我一起,帮助更多的重病患者,我们一起想办法离开这里,可好?”
听到这里,再度有人哭了起来。
可这一次却不是被逼到绝境的痛苦,而是喜极而泣。
“好好,都听夫人的。”
崔云昭能留下来,本身就足够安抚人心。
她本就在博陵名声极好,曾经做过许多好事,现在即便做了侯夫人,也依旧选择了同百姓们站在一起。
这如何能叫人不感激。
如此一来,整个棚户区的气氛为之一变。
那些要死要活的病患们也都被安抚,安静坐下来等待安排。
岑勇这才松了口气。
他遥遥对崔云昭拱手,崔云昭对他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岑勇直接安排驻守此地的指挥张衡:“棚户区事全权交给侯夫人,尔等听从她调令。”
安排完正事,岑勇就匆匆离开了。
崔云昭则在棚户区看了一圈,然后回到了中央位置,她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能让附近的病患都听见。
“屋舍需要重新调整,如同屋中有谁重病不能起,立即联系士兵送出,如有吐血也一并上报,专症专治,能迅速对症下药。”
她目光一一扫过:“若有轻症病人会厨艺、煎药、打扫等活计,也可一并上报,需要你们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报酬不多,但府库应该能出得起。”
崔云昭一一说着,道:“棚户区有些屋舍多年没有住人,事权从急,未有打扫,还请诸位帮忙一起打扫干净,毕竟要在这里养病,干净一些才好住人。”
她一项项说着,命令有条不紊下达,让棚户区的病人们越累越有信心。
无序会让人失衡,但有序却让人充满希望。
很快,重症病人就被分区大棚屋集中安置,剩余病患也按轻重缓急被重新划分,有的人中毒不深,此刻几乎已经痊愈,便帮着做做饭扫洗的活计,不过用了三个时辰,整个棚户区几乎是焕然一新。
等忙完了,崔云昭才发现自己早就腹中空空。
张衡送来了糕饼,低声道:“夫人,今日暂时只有糕饼,夫人将就一下。”
崔云昭就笑了一下:“不用了,棚户区食物有限,我自己带了干粮,只是忘记吃了。”
忙过这一阵,棚户区立即井然有序,崔云昭得了空闲,去了边缘给她准备的干净屋舍,洗净手脸,才跟亲兵一起吃用起来。
她这边刚吃完了带来的点心,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崔云昭领着众人出去,就看到崔序带着几人过来棚户区。
他紧绷着脸,身边的崔氏仆从压着崔云绮,神情很是严肃。
“父亲,父亲我没病。”
“我不要来棚户区。”
“父亲,我是你的四姑娘啊。”
崔序却完全不听她的,似乎是为了显示一视同仁,众生平等,他甚至把患病的崔云绮一起送来了。
棚户区那么多百姓看着,崔序自然不会心软,崔云昭只看一眼便明白,他就是送崔云绮过来拉拢人心的。
故而无论崔云绮如何哭求,他都没有心软,甚至大义凛然地道:“防御使大人下令,病患一律要送来棚户区,我即便是知府也不能侥幸,你既然已经的病,就要来棚户区。”
说着,他目光搜过病人们,姿态做得很足。
“这里有大夫,有士兵关照,能治好你的病,”崔序道,“等你病好了,父亲亲自过来接你回家。”
这一出表现下来,倒是让崔云昭刮目相看。
无论崔序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他把崔云绮送来,确实更能安抚民心。
崔序不知崔云昭留在了这里,他直接把崔云绮交给张衡,道:“张指挥有劳你了。”
张衡点头,对崔云绮道:“四小姐莫怕,棚户区有许多空屋舍,可以单独给你安置一间。”
崔云绮低下头,知道反抗无能,只能娇弱地哭。
崔云绮的丫鬟桐儿也病了,崔序就让桐儿一起过来,让她在棚户区伺候崔云绮。
等一切安排完,崔序就迫不及待离开了。
崔云昭见崔云绮进了屋不再出来,才继续出来忙碌。
傍晚时分,崔云绮才知道崔云昭在棚户区帮忙。
她让桐儿过来寻她,崔云昭便如约而至。
这一间棚户位于棚户区边缘,也很干净,里面都被桐儿打扫过,应用之物都有,甚至还有个小隔间,可以做厕房。
比许多百姓住的好多了。
但崔云绮却一脸病容,她眼睛通红,满脸都是泪痕:“二姐姐,你让我离开吧,我害怕。”
崔云昭摇了摇头:“二叔送你过来,想必下定了决心,况且城中有军令,那么多人知晓你患病,若是我放你离开甚为不妥。”
崔云昭淡淡安慰她:“这里大夫都是最好的,老神医也已经过来看诊,在这里才能治好病。”
崔云绮要说什么,可紧接着她就撕心裂肺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看起来更是病弱。
她依旧是柔弱模样,抬眸看向崔云昭的时候,一点都看不出内心多么憎恶她。
“二姐姐,可是我害怕,你不害怕吗?”
“这病肯定治不好了。”
崔云昭道:“老神医说过了,这就是普通的秋季病症,只要按时服药就能好,你不要胡思乱想。”
“等你病好了就能回家去了,好好养病吧。”
她说完,外面就又有人唤她,崔云昭便急匆匆起身,道:“你安心养病。”
说完,崔云昭迅速离开了。
等她走了,崔云绮的神情微微变了。
桐儿一边给崔云绮擦血,一边咳嗽,一边给崔云绮擦唇边的血:“小姐,我们怎么办?”
崔云绮眼神带着凌厉的目光:“之前苏夫人说过,有神算算过这一次博陵会有大难,肯定就应在了这里。”
“桐儿,这肯定不是普通的病症,否则岑勇为何一定要让病患集中在这里,又派重兵把守。”
“他们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就是骗我们,等我们都病死了,就一把火烧了干净。”
桐儿哆嗦了一下,也跟着哭了。
“小姐,我不想死。”
崔云绮紧紧攥着她的手,低声道:“我们不会死,我方才看到了苏夫人,只要联系上她,我们就能离开这里。”
“她不敢拒绝我。”
崔云昭自然不知道崔云绮心中所想,在棚户区她有许多事情要忙。
之后几日她都在安排棚户区病人的衣食住。
等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老神医便惊喜地对她道:“重症的病患中,已经有三成开始好转了!”
老神医这几天几乎是连轴转,没白天没黑夜在救治病患,这么大年纪,崔云昭很是佩服。
她忙上前扶住老神医,请他坐下,也跟着笑了:“这是好事。”
“不过,”她顿了顿,道,“城中的食水还富足,但药材……”
说到这里,老神医神情也微微沉了下来。
“药材只够一两日的了,必须调来大批药材,才能在五日中让轻症患者陆续痊愈。”
病患有所好转,自然是好消息,但这也意味着药食不能停,一旦停了,病情很可能加重。
这不是自然患病,是中了毒。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老神医,这是一种什么毒?”
老神医揉了揉眉心,精神头过去,他已经颇为疲惫。
“我同几位老大夫一起议论过,这并非是毒经上出现过的毒药,只是用了几种容易让人腹泻伤胃的药材混合而成,加重剂量放在了水中。”
“不致死,却不好治,胃病不比其他病症,需要长时间温养才能治好,故而药食是不能停的。”
这几日棚户区给的食物都是青菜粥,病患肠胃脆弱,不能食刺激食物,也不能多吃,只能这样配合药材慢慢养好。
这样一来,治病的过程就会漫长,可能最终会拖延到超过朝廷期限。
这个做法当真是恶毒。
崔云昭点点头,神色凝重:“我知道了,老神医辛苦了,您还是休息一会儿,今日夜里就莫要忙了。”
崔云昭同老神医说过话,就又去见了岑勇。
不过三五日,岑勇都鬓角都有了白发。
他已经竭尽所能调来了物资,可药物还是无法送来。
博陵之外,已经有朝廷的军队驻守,食水物资都不好征调。
崔云昭沉吟片刻,道:“非常时机,非常手段。”
“已经死去的病患,不能一直放在城北义庄,需要尽快安葬。”
岑勇记心中一凛,抬头看向崔云昭,却看她面沉如水,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一定要取得药材食物,知道城外消息,否则,我们拖不到朝廷动手那一日。”
岑勇紧紧攥着拳头,他已经明白了崔云昭的意思。
次日清晨,岑勇要求开北城门,送出病患遗体安葬。
守城军亦是裴翊询新晋封上来的心腹,对岑勇这等老将丝毫不放在眼中,但当岑勇冲破城门,送出上百具尸身时,那名心腹刺史也有些慌了。
博陵多次上表,说城中没有疫病,病患都在好转,也无人陆续染病,可城外其他人是不信的。
尤其是裴翊询最厌烦这样的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到要如何处置,也不想继续往里砸赈济,故而直接就下令封城。
这看似是个很雷厉风行的举措,但后续朝廷只封城,没有其他动作,就显得过分凉薄。
这不是保护其他百姓,这是直接舍弃博陵。
将心比心,实在令天下百姓齿冷。
看着这么多尸体,士兵们都慌了,纷纷往后退,没有人再敢上前阻拦。
岑勇很顺利出城,取得了物资,放在棺材中带了回来。
下午,他亲自往棚户区送药材。
崔云昭见他事成,心里也很高兴,道:“有劳岑大人。”
这一次岑勇是冒着违逆的罪名,才弄来物资,实在难得。
岑勇却没有说此事,只道:“节制告诉我,说侯爷在江安大胜,杀江安节度使,已经清缴了逆贼。”
崔云昭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但紧接着,岑勇就道:“节制也说,博陵的事情侯爷知晓了。”
崔云昭微微蹙了蹙眉头,但片刻后,她垂下眼眸,道:“我知道了。”
“我们还是按原定计划行事。”
岑勇走后,崔云昭在棚户区巡视。
路上,她遇见了不少曾经的熟人,得知他们身体越来越好之后,也很高兴。
她最后去看的崔云绮。
还未到崔云绮的棚屋,她就看到一个身影从屋中离开,因为太快,她没能看清是谁,甚至连男女都没有看清。
崔云绮已经用了好几日药,可是很奇怪,她的病越来越重了。
此刻崔云绮躺在床上,整个人病恹恹的,屋里都是血腥味。
她的吐血症状没有好转。
她一看到崔云昭,就又悲切哭泣起来:“二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崔云昭已经知道前世今生的事情,对她自然同情不起来,也做不出温和模样。
她只站在床边,垂眸看她。
“你有没有按照大夫的方子吃药?”
崔云绮眸色闪动,一边吐血一边说:“我吃了,我怎么可能不吃?”
崔云昭随意安慰了一句,然后道:“之后我请老神医亲自过来看望你。”
崔云绮眼眸顿时亮了:“真的?”
崔云昭点点头,道:“真的,你好好养病,莫要多想,我先去忙了。”
等从棚屋出来,崔云绮就叫来张衡:“最近棚户区可有什么异常?”
张衡忙得好几日都没合眼了,此刻看起来十分困顿,他道:“倒是没什么异常,怎么了?”
崔云昭摇摇头。
她沉思片刻,道:“张指挥,你安排人单独看守崔云绮,她一个小姑娘,我担心她有什么危险。”
说是危险,可她却用了看守这样的字眼。
张衡脑子有些迟钝,但这几日行事下来,他知道崔云昭是多么雷厉风行的人。
于是便道:“是。”
有了药,病人们又在好转,霍檀也大胜待归,崔云昭本来很高兴。
可高兴还没一日,棚户区就又出了事。
本来已经好转的重症患者们,最近陆续又开始吐血,有人持续高烧,竟是又病了起来。
这样病情反覆,其实是正常的,但有人却坐不住了,开始在棚户区散播谣言。
说岑勇根本就是骗人的,这不是能治好的病,他们就是得了疫病,都要死在这里。
病人本来就脆弱,流言一起,就迅速传播开来。
棚户区各处接连有人同士兵争执,要求回家。
这么一闹,原本还算平和的棚户区就又热闹起来。
崔云昭没有管那些热闹,只请几位大夫给重症的病人看诊,最后老大夫说:“确实只是病情反覆,身体机能好转,才会发热,需要排出体内的毒素。”
况且,这些反覆的病患不过三五人,可就三五人,却被有心人传扬的满棚户区都是。
崔云昭松了口气,又叫来张衡,让他把所有闹事者都聚集在一起,堵住他们的嘴,先饿上三日。
若有人还如此闹事,就依此行事,出事她来担责。
她很清楚,这是有心人煽动,眼看博陵已经要走出这一场病症的阴霾,当然不能罢休。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禀报声。
一名士兵面色苍白进来,迅速说:“夫人,指挥,方才趁着闹事,有十几人从缺口中跑了出去。”
崔云昭神情一凛,道:“务必抓回。”
看来,这一次对方是有备而来。
崔云昭当即带上霍檀给她的长刀,跟着众人纵马而出,一路追赶逃跑者。
那些逃跑者很熟悉棚户区的地形,一路躲闪非常灵活,一开始士兵们根本就寻找不到。
等找到其中两三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两刻了。
那两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普通百姓,他们身手利落,即便患病也比寻常士兵要强得多。
崔云昭已经猜到了幕后主使,让士兵尽量留活口,但那些人一个个都很利落,发现自己完全逃不掉之后,直接抹脖自尽,手段非常狠辣。
他们自杀的场面血腥又果断,让人心中震颤。
崔云昭面色微沉,对武达同和张衡道:“他们应该是厉戎隐藏在伏鹿的奸细,若能留活口,尽量留活口,若是留不得,直接格杀勿论。”
听到奸细二字,所有士兵都神情一凛:“是,谨遵夫人令。”
那些奸细跑得很分散,很难抓,他们是做足了准备才行动,故而对棚户区地形颇为熟悉。
忙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过只抓到一个活口,剩下十人都死了。
就在这时,有士兵赶上前来,对崔云昭道:“夫人,崔四小姐不见了。”
崔云昭紧蹙眉头,道:“知道了。”
她率领士兵继续搜寻,终于顺着那些人的痕迹,慢慢找到了奸细们逃窜的方向。
就在众人以为要抓住所有人时,两道细弱的身影倒在了地上。
崔云昭定睛一看,那是崔云绮和她的丫鬟。
崔云绮身上中了一刀,满脸血痕,趴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丫鬟桐儿已经死了。
崔云昭忙上了前去,站在两步之外,只让士兵探她的鼻息。
还有气。
崔云昭垂眸看着崔云绮:“是谁带你离开的?他去了哪里?”
崔云绮气若游丝,一边咳一边吐血,她满脸是血泪,对着崔云昭央求:“她骗我,她骗我,她说能治好我的,二姐姐,救救我。”
崔云绮已经流了很多的血,她干净的鹅黄衫裙早就被染红,看不出本来模样。
崔云昭不知道她为何要跑出来,却能猜到几分。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回忆起崔云霆的话。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目光炯炯看向崔云绮:“是小关氏,对不对?”
崔云绮愣了一下,忽然仰头笑了起来。
“你怎么总是这么聪明?”
她一边说,一边咳,声音断断续续,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崔云昭一边让士兵顺着前路追寻小关氏,一边看向崔云绮。
“崔云绮,留在棚户区,好好治病,你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可惜,你不信任我。”
崔云绮眼睛闪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说出了真实所想。
“你那么恨我父母,怎么可能救我,留在棚户区我一定会死,一定会死。我得自己救我自己。”
崔云绮目光充满了嫉妒,她捂住腹上的伤口,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忽然狰狞笑了一下,满脸都是畅快。
“我们的血都混入了棚户区的水中,你也会得疫病,你逃不过的!所有人都要死!”
“崔云昭,你跟我一起死吧!”
崔云绮声嘶力竭说完最后一句话,心里最后那点气一泄,整个人顿时瘫软下来,再也不动了。
死到临头,她也坚信这是一场疫病。
士兵上了前去,探了探鼻息,对崔云昭摇了摇头。
崔云昭叹了口气,道:“把她先送回去收殓,然后通知崔家,让他们过来接回女儿。”
说罢,崔云昭目光向前,在皎洁的月色下眼神坚定。
“我们要把最后的人抓到。”
“一个都不能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今天带一下《重生后嫁给前夫六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