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得知秦昭要改换职位,还要拉着另一位优秀的墨家大师,嬴渠梁是拒绝的,连上书的竹简都不愿摊开。
还没等嬴渠梁驳回秦公乘的提案,秦昭言简意赅地说明,最终目的是要去给秦国的虎狼之师添牙磨爪,写着计划的卷轴这才在秦国国君面前展开。
目光随着竹简上的字来回移动,嬴渠梁一改先前的讶异与反对,在充满诱惑力的强军计划面前,有着东出梦的秦国国君无论如何都没法忽视它的吸引力——更何况现在的秦国,已经走在富国的正路上了。
这意味着秦国只要沿着既定的计划实施即可,原先的领路人可以抽身去做更有意义的事。秦国这辆大马车,只要缰绳还在国君和卫鞅手里,便会一直沿着光明的车轨前进,绝不会跑偏。
良久的沉思过后,嬴渠梁收好了竹简。他最后随意地问了声“换岗变职”的点火人是谁,得知是自个亲儿子,便克制地微笑允诺秦昭的提案,让她速速离开。
如果秦昭忽略掉踏出殿外时,身后传来的那声暴呵“嬴驷”,她会真以为换岗计划一帆风顺。
驷儿该不会逃不掉来自国君的“爱意表达”吧?
不过想想,这俩是亲父子,再过分也不会出什么事。不过被训斥几句,禁足几天,最多……再吃上一顿爆炒栗子。
秦昭默默在心里给嬴驷点了根蜡:愿世上没有父债子偿,加班之仇只能转移到下一代身上;愿世上不再有人心险恶的大人,驷儿虽然很可爱,为了你的成长,该卖还是要卖,留着只能通货膨胀。
黑漆漆的大人脚下生风,只为快些逃离愧疚,奔向自由。
不等秦昭走下阶梯,便有人从身后的大殿里追出来。
“昭昭,等等。”
她没有停步。
“秦昭——”
她叹了口气,一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卫鞅。
眼前的青年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肆意与张扬从他脸上消退,只留下沉稳与肃正。
或许是为了捍卫律法的严明,或许是官场需要,又或许是在一次次和氏族顽固的斡旋里留下的习惯,卫鞅已经很少在公共场合里展露笑容了。
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卫鞅正在杀死那个在士子楼、在旅馆里自由洒脱的自己——无怨无悔。
秦昭目视着越发沉稳的旧友拾级疾步而下。他不再穿风流潇洒的白衣,他换上了地地道道的秦国装束,似乎比老秦人更具秦国风骨。
不知怎地,秦昭突然很怀念——怀念卫鞅的笑容。
“鞅何时与秦公乘如此生分了?不叫你全名,你要当作没听见是吗?”
“哪有啊,卫客卿——你看,是你先对我生分的,我只是‘以君之道还之’。”
卫鞅不语,只身上前,行至秦昭身侧后放缓步伐,示意欲与卿同行。
秦昭挑挑眉,大忙人翘班与她散步,这等殊荣实属罕见。她也不矫情,干脆领着他在秦王
宫里享受起悠闲时光。
“为何……要去军中?”
“嗯?”
“鞅想知晓,昭还有众多宏愿未展,何故弃朝堂奔军中?”
秦昭停步,欲作答,回眸一见卫鞅的眼神,轻巧的话倒说不出口了。
卫鞅很认真地在问询,甚至认真的神光里有那么一丝动摇和疑虑。想想从述职那日起,他俩之间就没断过的争论和辩驳,拍过桌也曾吵到面红耳赤……似乎接下招贤令之后,秦昭和卫鞅,天然地成了对立面。
他有些迟疑,她舍弃未尽之事也要离开的原因,是否与他过分不变通松口有关。
她有些唏嘘,等到她离开之后,他似乎身边不再有能称得上朋友的人。
不论历史还是现在,入秦的卫鞅,原来都是孤独的。
秦昭长舒一口气,她望望天,踱步到卫鞅身边,出其不意地伸出右手,猛地拍向了他的后背。泰山蹦于前而色不改的卫客卿,难得被女子一掌拍得踉跄魂惊。
“别想太多,鞅,什么叫‘宏愿未展’?我强秦计划里的哪件事没做成呢?”秦昭咧嘴笑道,“你还不如多多畅想下,没有我在,没人和你抬杠,是件多么愉悦的好事——”
“不是好事,我从未因与你争论而恼怒厌烦过!”卫鞅迅速回驳她,“昭这样离去,就不怕鞅一人专断独行,将秦国搅得面目全非?”
“不怕,我信你,秦国上下,我最信你不会作践我的心血——把我手上的事交于鞅手中,是最令人安心的决定——朝政有鞅把关,断无偏离之危。”
很难说清这种体验是什么。为鞅看着秦昭无比真挚的笑,忽然无法理解她一切行为的根由。他不能理解她构建了理想的完美路径却又中途改道,不能理解她比任何人都无私的学识传授,不能理解明明打破世俗的束缚身居高位后又再次俯身放弃荣耀。
经历颇多的青年,第一次无法将她和曾经相遇过的万千众生联系在一起:秦昭是个怪异的人,那种怪异却又十分和谐地在她身上完成了人的统一。
或许,这一切都和教授出秦昭的神秘人物有关,和她口中那一派恰似孩童玩笑般的“种花家”有关。
不去过多探寻友人的秘密,需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自然能够有拨云见月的那天。
卫鞅微微颔首。
他不是孙膑或是桑冉,他和秦昭之间并不存在惊心动魄的、以性命相交的过去……但他应该也能算的上秦昭的“友人”——能被无条件信任的同行者,他们之间或许有着不被怀疑的未来。
卫鞅拢起双袖,侧目轻语:“临别之际,昭可还有什么心愿?一并说出,鞅或可满足于你。”
秦昭几乎想都没想,张口便答:“鞅对我笑笑吧——如同我们初遇时那样,如何?”
青年瞠目呆滞片刻,未几,他抬起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唇齿间清朗的笑声。
“那昭昭可要备好奇珍异宝,有些东西可是千乘之国的财力都见不到的。”
风
起得正好,秦昭抬头便见卫鞅藏在玄色衣衫下纵容的笑。他似乎顷刻间褪去了束缚的枷锁,白衣的卫士子又跃然眼前。
转瞬即逝,的确是无比珍贵的景象。
卫鞅入秦一生无怨无悔,对这类心思周密不透针的人而言,秦昭能做的不多,只能希望能将他成就伟业减负的担子减轻些。
“新国都的布局图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鞅心中的计划,记得把我家房舍连着先生和桑桑的一起划去块好地。唉,对了,你可要做好环卫消杀管理,公厕务必规划合理,不行我后面给你寄点图纸手稿,啊,排泄物还能用来堆肥,循环利用了属于是!”
“……我为卿送别,昭确定要与我谈及如此‘有味’的话题?”
卫鞅藏在袖中的手指隐隐蜷缩。虽对某人煞风景的行为他已经见怪不怪,此时此刻,他依旧会有微妙的、不该来送人的悔意。
迎接他的又是一顿豪爽的捶背——毕竟此时再不“揍”卫鞅,秦昭可逮不着更好的时机了。
“那咱谈谈女官选拔培育制度?我手下有规培几位试点的女官,她们的文书整理校验工作可出色了。”
“昭昭,请不要给我增加额外的工作。”
“真是稀奇,鞅还会怕额外的工作?能者多劳嘛,你办事我放心——”
“秦昭,何时行焉?速离。”
“卫鞅,欲友尽乎?覆船!”
那一天,出秦王宫的路似乎很长,长到似乎久走不尽。
那一天,宫门隔开了两个人,一个人头也不回地挥手告别,另一个人驻足目送了友人很远。
君子挚交,不必时时同行。
即使分属两道,亦是同路相伴。
“搭箭,引弓,放!”
咻——
箭矢离弦划出破空之声,眨眼间,箭靶传来命中的闷响。
这只秦箭牢牢钉在鲜红的中心上。
围绕着中心的红点,它是第十支命中的箭。
指上还留有箭支尾羽和惊弦的触感,秦昭放下弓,转动拇指上的扳指,回味着方才拉弓放箭的细节。
长久的练习后,她终于对打靶的结果感到满意。
“嘹咂咧,我的阿昭,你射箭的本事咋就越来越俊了?”
玄衣女子风火地跑过来,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后晃动。她豪爽地拍着秦昭的肩,脸上的兴奋劲跟她衣襟上的红纹一般瞩目,周身的喜悦连腰间坠着的两只玉玄鸟都碰撞出歌来。
“谁能想到呢,你刚来的时候还只能捏着箭拉长弓,脱靶就跟喝水一样——你现在都能用我的角弓次次命中最远的靶了!人和人还真就不一样。阿昭啊,你到底咋长的?”
女子不信邪,围着秦昭上下左右拉拉扯扯地仔细打量。秦昭也忘了这是第几次,只能无奈地纵容她直到她消停。
“阿姝,我只是比一般人更能记住成功的感觉,并把它复制出来。”
记忆的
馈赠不远远只作用于头脑,只要完美达成一次,秦昭的身体就能顺着记忆,一点点把它复刻出来。
但想要从未接触过的技艺达成这种完美,除了学习便需要碰碰运气,或是用海量的练习去撞一次奇迹。
“不愧是大哥封赏的公乘,不单脑子好用,身手也俊俏。别担心,依我看再练上几日,你这箭术,足够让我二哥军中的弓箭手心生畏惧了。”
秦昭望向啧啧称奇的女子。
她的面像与嬴渠梁有五分相似,还有两分英气倒是与嬴虔如出一辙,剩下三分估计源自母系,刚好将五官气质调和整一,构成一个秦风十足的飒爽美人。
女子嬴姓,单名姝,献公之女,在女军中任职,近来也在尝试接手女谍的部署联络。
女军。
对,由女子组成的军队,或许算得上是秦国特色。
别的诸侯国都分上、中、下或左、中、右三军,偏偏秦国有些特殊,每次打起仗来都是“举国而动”。壮男一军、壮女一军、老弱者一军,壮男负责正面战场,壮女肩挑运粮做饭和布设陷阱,老弱者担任肉禽畜养和粮草储备。
本来秦昭还在纳闷,古代军营应是“女子止步”的,嬴渠梁能松口让她入军营,简直匪夷所思。不想那日入营,男装打扮的她被嬴虔拦在营外,说什么不拿出点让人惊叹的本事便哪来哪回。
想到桑冉仰天大笑跨进军营,自个却被嬴姝领回女军安顿,秦昭就有口恶气出不出来——她都到军营门口了,天杀的,连孙先生的轮椅都没看到就被遣返了,简直岂有此理。
不气不气,不就是进军营还有道考验嘛,连招贤令秦昭都敢上手,嬴虔拦路虎的小小招数,她接着就是了。
如果说嬴渠梁那是脑力考验,秦昭只能把嬴虔的考验认定为武力检测。
她也想过直接靠改造兵器当投名状使,先不说桑冉需要在军中靠这个立脚,抢他的途径有些不合适,就说她现有的木工技艺,造模型或许说服力不足,造实物耗时不说,还不一定能整出合格的物件来。
秦昭选了弓。
对付游牧民族,最好的方式就是弓箭和马上作战。战略统筹不是擅长的方向,但针对伐戎提供一些战术和技巧,努努力,她还是能做到的。
在秦昭第一次以捏箭式用单体弓射出十箭脱靶好成绩的那天晚上,小雀飞来啄了啄她的手。腿上绑着的小纸条展开,熟悉的字迹只有“弓”“练”二字。
捏着小纸条,秦昭掉了眼泪。
某个她朝思夜想要去见一见的人,用这样的方式透答案给她,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许久不见的日子,分外想念呢?
“嘿,阿昭,怎么了?”
秦昭摇摇头,拉回思绪。她去往一旁的桌台,往空空如也的箭箙里又点了十支箭。
等一个好时机……
她要亲手射中堂堂正正去往大秦军营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