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陷入死寂。

    夏景明不知道夏眠哪来的胆量,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自己。

    他清秀的面容瞬间变得扭曲而狰狞。

    夏景明沉默着思考对策,旁边的付泽只当他是委屈得说不出口,替他出头质问,反倒弄巧成拙。

    “上高中的时候,因为你怕被景明抢走风头,所以要求家里给他留一级……还有,他自己攒钱买的名牌鞋,也被你抢走了。因为他是他妈再婚带到夏家的,所以被你欺负了什么也不敢说,家里也没他的地位,他有什么委屈,全部只能告诉我们几个朋友……”

    夏眠听得一愣一愣,缓慢地皱起了眉。

    夏景明吓得脸色泛白,想要阻拦喝多了口无遮拦的付泽,却只被后者狎睨地捏住手揉搓,用曖昧黏腻的眼神安抚。

    “放开……我要去卫生间。”夏景明声线颤抖,试图挣脱。

    付泽反把他握得更牢,趁机吃了一口又一口豆腐:“别怕,景明,我一定给你讨回一个公道。”

    夏景明又害怕又恶心,忍不住干呕了几下,颜面尽失。

    “放开我!”他尖利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无数道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投向他,他只觉一阵恶寒,猛烈发起了抖。

    “景明,你真的不舒服?”付泽担心地给他抚背,“我陪你去卫生间洗把脸,来。”

    “……你抢他的东西?”王澎一脸单纯,对着夏眠说出自己的不解,“那你还天天缺钱打工呢?而且……不是夏景明总来我们宿舍,拿你东西用吗?”

    莫雪姿将目光从远去的夏景明身上收回,进一步追问:“真的吗?”

    “对啊。”王澎理所当然,看不出分毫撒谎痕迹,他接着又放出一个重磅炸弹,“我上次打游戏挂着语音呢,他突然过来拿走夏眠新买的鞋。对了,我还顺手挂了个直播,应该能找到回放……”

    这话一出,彻底打消旁人的最后一丝疑虑。

    可莫雪姿那个朋友苏沁还在念叨着“念念”,有关他的谣言中另一位受害者。

    这种事,夏眠完全解释不清。

    莫雪姿听得烦了,突然压低音量对苏沁道:“嘘,你别告诉别人,我把念念找来了。但她有点怕这种聚会的场合,她答应我说,可以在准备散场人少一点的时候来一趟……”

    “夏眠……”耳边响起王澎的声音,夏眠扭头看去。

    “不好意思啊。”王澎露出几分歉疚,“我最近在时光酒吧打工,今天是请了假过来的。有人喝多了欺负帮我代班的朋友,我可能得过去一趟。”

    夏眠比他更急,忙说:“那你快点去吧,工作更重要。”

    王澎站起来:“不好意思啊,本来说了要陪你的,我解决完就回来。”

    “没事,你安心工作就好,不用麻烦了。”

    夏眠摇摇头。他以前一直住在宿舍,知道王澎家境普通,跟他一样经常在外面接各种兼职。

    他也准备再过一会儿就走了。

    老同学聚会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恐怖,王澎走了以后他尚且能维持冷静,沉默地喝着面前的水。

    ——直到夏景明重新坐回来。

    夏景明面色如常,笑问:“刚才聊到哪了?”

    莫雪姿也笑,远比他明媚:“不是说夏眠抢你东西嘛。”

    夏景明笑意微僵:“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在意。”

    要说高中时期的莫雪姿还能被流言蜚语蒙骗,这会儿二十岁的她,轮流与夏家两兄弟亲自聊过,孰是孰非再明显不过了。

    于是莫雪姿又说:“那可不行,如果夏眠真做错了什么,肯定要向你道歉的。”

    “好啊。”夏景明嗤笑一声,冷眼觑夏眠,一字一句阴凉如毒舌吐信,“那我,等、你、的、道、歉。”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扎到夏眠身上。

    他感觉自己又开始发起了抖。除了恐惧亲密接触,对父亲的的恐惧以及对夏景明的避让,也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他清楚莫雪姿是在为他制造解释的机会,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恐惧得说不出一句话。

    “夏眠……别怕。”莫雪姿皱了皱眉,她想主持公道,不好表现出明显的偏颇,只好循循善诱地说,“那我来问你,因为夏景明是跟着他妈后来嫁进夏家的,所以你总是欺负他,抢他的东西的,这是不是真的?”

    夏眠颤抖着,只能轻轻摇摇头。

    夏景明不屑地抱起双臂,轻蔑地睨着他。

    莫雪姿继续问:“你怕夏景明抢你风头,让他留了一级……这件事我一直觉得有蹊跷,你的成绩比他好多了,要是他留级真是因为你,也只可能是因为家里怕他跟你同级,丢脸丢得太明显。”

    “莫雪姿!”夏景明抢先开口,“你什么意思?你就别装作公正的样子了,你明摆着是在帮夏眠埋汰我……”

    夏眠终于小幅度地摇了下头:“不是因为我……”

    明明是因为夏景明和他同级,夏云志怕赵晗芳小三上位的事惹人怀疑,才一直对外声称夏景明与他没有血缘关系,还让夏景明晚了一年上学。

    也有部分原因,是夏景明的小心思太多,却不愿分些心思在学习上,父母担心他被别人拿去和夏眠对比,在夏眠的阴影下长大。

    两人考虑周全,夏景明并没有受到任何来自成绩优异、容貌出众的哥哥的阴影遮蔽,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哥哥踩入地狱。

    夏眠喉咙滑滚,涩疼得像是吞了针。

    他沉默地低下头,将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一半,刚按了两下锁屏键,手指克制不住颤抖脱力,手机滑落到地上。

    周围的人都在等着他说话,没怎么留意地上的动静。而对面夏景明的目光微顿,不露痕迹往下方一瞥。

    夏眠弯下腰,去捞手机。

    桌下昏暗,厚厚桌板隔绝嘈杂的声音和目光。

    他忙伸长手臂去捞。

    他竭尽全力,对面那只穿着名牌鞋的脚随意地一伸,便准确无误踩到了他的手机上。

    夏眠浑身一僵,眼睁睁看着那只脚故意得不能再故意地,左右碾压,将无辜的手机踩得粉碎。

    陆司异特意把自己设置成了他的紧急联系人。

    他只要按几下锁屏键就能快速拨号,可是,仿佛老天爷都在阻拦他麻烦陆司异。

    他强忍下眼底湿热,拾起遍体鳞伤的手机。

    掌心被手机屏幕碎片硌得生疼。

    夏景明懒洋洋摇晃酒杯,似想看他还能做些怎样的挣扎。

    夏眠始终不能条理清晰地为自己辩解,在这个听风就是雨的地方,饶是他无助的模样更令人心疼,风向也渐渐偏向了能说会道的夏景明那边。

    莫雪姿急切地拉了拉夏眠的袖子,催促:“夏眠,你说呀……”

    夏眠太害怕了,只能摇摇头。

    莫雪姿无奈地叹了口气,瞥见玻璃窗外一道修长身影。

    她愣了下,那人却没注意到她,急匆匆地走了。

    “欸,那是不是寰亚的……”

    夏眠听到“寰亚”二字,失神的眸子终于有了焦距,他一转身,与不远处推门而入的男人撞上视线。

    男人的黑眸是深邃的渊,他担惊受怕、惶恐不安的目光一落进去,转瞬消融,无影无踪。

    “夏眠。”

    万籁俱寂。

    刺啦——

    夏眠起身的动作不小心带歪椅子。

    视野里的陆司异越来越近,停在他们这桌旁边。

    陆司异身后那边还有一桌同学,因为这突然到来的人停下了筷子,好奇地探头张望。

    聚会上的这群同学大多还是学生,普遍没什么钱,选的这家烧烤店物美价廉,但陆司异一出现,立马将这平价的店面衬得无比廉价。

    忍不住自惭形秽。

    这是他们看到陆司异的瞬间,第一个产生的念头。

    陆司异的黑风衣上流动着细腻的光泽,他微一侧身,目光淡淡落到夏景明身上,说:“又是你。”

    夏景明也认出这是圣诞节那天给夏眠送花的男人,夏眠叫他“陆先生”。

    他不愿承认此“陆先生”就是夏眠即将结婚的对象,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怖而丑陋的疯子——陆司异。

    他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不承想,陆司异又一次出现了。

    摆明是为了夏眠而来。

    饶是如此他仍存了一分侥幸,单纯又无辜地问:“您是……上次和夏眠一起过圣诞节的那位……小舅舅?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夏眠妈妈那边的亲戚和他还有来往。我看你们很亲密,互相送花,还以为你们是……那种关系呢。”

    他的话大多是事实,经由他重新编排再送出口,味道一下就不太对了。

    “小舅舅?”陆司异气定神闲,唇角牵起嘲讽的弧度,不留分毫情面,“胡编乱造也要有个度,否则,别人就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真没有脑子了。”

    夏景明顿时语塞。

    反应过来后一阵怒火直窜天灵盖,小舅舅——分明是两人为了敷衍他编造的说辞,此时陆司异却颠倒黑白指责他胡编乱造?!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

    这男人的刻薄几乎让他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恐怕真是陆司异。可对方的刻薄是出于对夏眠的维护,这又让他迟疑了。

    他不认为夏眠有本领让恶名昭著的陆司异在外人面前极力维护,哪怕穷极一生,也绝不可能。

    那可是陆司异啊……疯子和疯子的孩子,冷酷、无情、阴鸷、狠毒,是他身上众所周知与公认的标签。

    陆司异拿出手机,拨下一个号码。

    外放的手机传出一道女声,夏眠和夏景明都听得出来,是又惊又喜的赵晗芳:“陆先生……您怎么特意给我打电话了?”

    陆司异自然不需要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自报家门,助理早为他处理好了一切。

    他直入主题:“我想问问,有关夏景明的事。”

    被提到的夏景明猛然抬头,眼里的慌乱再也藏不住,直接传导到瑟瑟发抖的四肢上。

    旁边的付泽见缝插针,关切问:“景明,你怎么了?又不舒服?那人是谁?”

    一位多年好友很熟悉赵晗芳的声音,也问夏景明:“电话那边的……是不是你妈?”

    夏景明来不及说什么,又响起赵晗芳不解的声音:“景明怎么了?您怎么突然问他?”

    难道……陆司异终于对沉闷无趣的夏眠感到了不满,将兴趣转移到他儿子身上了?

    其实,在陆家的相亲请求刚落到他们家时,她就想偷梁换柱,让夏景明代替夏眠去。纵然陆司异在外的风评不好,可耐不住他有钱啊!只要有钱,什么好日子没有,什么帅哥美女没有……

    但夏景明过于短视,毅然决然拒绝去与这活阎罗接触,还说,让夏眠嫁过去一举两得,除了这层与陆家的姻亲关系,夏眠本身的性子软,又不能生孩子,到时候在陆家得到的好处也得归他们。

    她想想也是,所以这种跨越阶级的联姻最终落到了夏眠头上。

    陆司异接着问:“夏景明是不是夏云志的孩子?”

    “景明当然是我和云志的孩子,夏家的血脉,他的八字也跟您合,您放心……虽然他小时候我们没来夏家,但云志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要不然,您看我们景明的性格,怎么会这么开朗善良呢?”

    陆司异不紧不慢地问:“夏景明读书晚了一年,是因为身体问题?”

    “当然不是!景明从小到大身体一直很好,很少生病,跟病怏怏的夏眠完全不一样。”赵晗芳着急地否认,将那些龌龊的真相和盘托出,“那都是他爸为了避嫌!怕别人污蔑他是小三的孩子……这才自作主张让他晚点上学,如果不这样做,我们送他去上学,遇到夏眠的同学老师,都不好解释。”

    赵晗芳无比谄媚,还想为自己实打实的小三身份辩解:“陆先生……您应该也知道,夫妻感情不合的家庭多了去了,比起为了孩子勉强凑在一块,倒还不如……”

    陆司异闻言,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墨来,猝然挂了电话。

    夏眠突然走过去两步:“陆先生……”

    分明受委屈的是他,可他却因为赵晗芳的最后一句话,看向陆司异的眼里满是心疼。

    陆司异的父亲因为偏执的单相思,靠着陆家权势将他的母亲强娶回家,两人你情我不愿,陆司异的父亲在这段单方面的感情中变得越来偏执,终将将妻子彻底逼疯,走上绝路。

    疯狂的母亲杀死了疯狂的父亲,然后当着孩子的面,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这件事在当年闹得太大,是陆家想遮也没能完全遮下去的丑闻,就连赵晗芳、夏景明他们也有所耳闻。

    “您别听她的,别听。”夏眠仰头看向陆司异,浅色眸子像是澄澈而纯净的湖,里边泛起一点名为心疼的涟漪。

    见陆司异不为所动,他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又往前一步,完全踏入陆司异骇人气场的笼罩范围:“她一直这样,说话很伤人,您别放在心上。”

    陆司异黑眸微闪。

    顷刻间,所有令人惊惧的、不寒而栗的阴鸷,烟消云散。

    他哑声开口:“眠眠,过来。”

    可夏眠为了安慰他,离他已经足够近了,两人足尖之间只剩不到半米距离。

    夏眠看向他的眸子里有几分茫然,小心,以及期待,

    特别惹人疼爱。

    陆司异长臂一伸,便将夏眠带入了怀中。

    大手紧紧掐着,把藏在宽松毛衣下的后腰勒出纤细的弧度。他用上了十成力,仿佛要将夏眠融入自己骨髓。

    夏眠严丝合缝贴在他胸口,不得不将小脸仰起来,以缓解他的强势所带来的窒息感。

    分明不适,却一声不吭,也没试着挣扎,只是抬着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微微垂着头的男人。

    这样的姿势,欲吻未吻。

    陆司异饱满的喉结滚了滚,他先忍下来,手上力道松了松,抬眸扫视店内:“请问,你们对我的小先生还有什么意见么?”

    付泽完全没能察觉到气氛的压抑,自告奋勇拍桌站起,无知无畏地指向陆司异:“你是谁?”

    莫雪姿的脸难看,疯狂使眼色,可惜醉醺醺的旧日同窗压根没能察觉到危险。

    一位曾经的班长过来打圆场,礼貌地问:“先生,你是不是走错了?这里是明礼高中22、23届的同学聚会……这边的几桌,都是我们包下的……”

    尽管这男人气度不凡,穿着体面,但怎么看都超出了他们同窗聚会的年纪。

    如果是师长或是往届的学长,混得如此有头有脸的,他们也不该全无印象。

    “我以为,现在看起来已经足够明白了。”

    陆司异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是夏眠的合法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