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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燕京百草堂

    阿英与上官尧入了内间,果见救必应与谢岑已等候多时了,而屋中除了二人之外,还有一未曾见的白眉僧人,阿英不知底细,未敢轻易开口。

    救必应迎上前忧心道:“听闻世子府被禁军包围,我还担心你能否顺利出逃,便与谢公子商议,倘若天黑之前再没你的消息,我们便要想法子闯进去救人了!”

    “事出突然,没来得及传信儿,个中曲折容后我再详说。”阿英看向谢岑:“你这厢行事可顺利?人在何处?”

    谢岑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她背上的斩鲲,悠悠一笑:

    “正是等你。”

    “什么意思?”

    “人已找到,但要救出还要费一番周章,我先为你引荐一人。”

    阿英顺他所示,向屋中坐着的那位老僧望去,此人年过花甲,骨瘦如柴,着灰麻僧衣僧帽,腰配戒刀,脸上皱纹密布,下颌无须,却有两道极长的雪白眉毛耷拉下来,相貌说不出的古怪丑陋。

    “这位乃是宝陀山大光明寺南院戒律堂首座,心业大师。”

    阿英一凛,急忙行礼:

    “见过心业大师。”  心业绰号白眉黑面僧,心字辈中武功仅次于心明镜之高手,其为人嫉恶如仇,宁枉勿纵,惩奸除恶,江湖威名赫赫。近年来他年事已高,甚少出山,如今却不知为何千里迢迢,自东海北上,孤身来到燕京。

    心业面无表情,只冷淡颔首,而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不必寒暄,人既已到,我们即刻前去拿人。”

    “拿何人?”阿英一愣。

    “心业大师亲至,自然是依寺规戒律捉拿大光明寺的叛徒了。”谢岑意味深长道,“事不宜迟,我们边走边说。”

    眼看几人便要离开,一直守在门口默不作声的上官尧突然伸剑阻拦:

    “喂喂,我才不管你们要去哪里救人还是捉人,你这小情儿我是给你带出来了,我的余款呢?”

    “余款?”谢岑淡淡一笑,“当初我们说好的明明是你将人安全送出燕京,我再给你剩下的钱,如今我们不还尚在燕京城中吗?”

    “你敢耍我?”上官尧脸色一变,振臂一抖,长剑出鞘,历来只有他张口开价,哪有旁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谢岑抽出腰间精钢折扇,不慌不忙拨开了面前长剑,似笑非笑道:“童叟无欺,你情我愿,怎么能叫耍?我尚未反悔,你也不要逼我反悔。”

    上官尧自知此人不好对付,况且屋内有阿英再加一个武功高深莫测的白眉黑面僧,真动手他也讨不到便宜,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来,没好气道:

    “你们究竟几时出城?”

    “酉时一刻,南城门汇合。”后一句话,谢岑也是对救必应说的,此事一了,唯恐牵连,他也不能再留在燕京。

    “且慢,”阿英出声道,“我们一路来时,便见城门已封,城中开始戒严,家家闭户,禁军巡逻,届时我们怎么出城?”

    “放心,我已有安排。”

    谢岑答过阿英,又对上官尧道,“你与我们同行,破阵还缺一人。”

    上官尧哼了一声,收剑入鞘:“罢了,送佛送到西,小爷我就再饶你一程!说吧,去哪里?”

    “悯忠寺。”.

    大唐贞观十九年,太宗跨海亲征高句丽,历年三载,终克顽敌,为悼念沙场死难将士,太宗下旨于幽州修建庙宇,赐名“悯忠”,以悯缅客死异乡忠烈英魂。风云乱世,战火连天,此庙历经唐末、辽亡、靖康,几番破败又重建,如今不过是东城街巷中毫不起眼破败庙宇,终日寂静,香客无几。

    “自那日你提起李无方,我便开始留心于他。然而他素日深居简出,只往返禁宫与司天监之间,端得一派不理俗事。我买通了司天监一小吏,得知他每逢初七会出门一遭,去向不知。七日前我派心腹暗中跟踪于他,然此人武功绝顶,为人警惕,轻易就发现了跟踪之人,并将其击杀,只得知他去了东城咸宜坊附近,此后便不知所踪了。接到你的传信后,我又试着探查东城内大小寺庙,废了一番大力气,最终在这悯忠寺发现了古怪。”

    伴随着谢岑的解释,一行人赶到了悯忠寺外,只见青天白日,这寺却是庙门紧闭,阴森冷寂,拒人于千里之外,毫无半分烧香拜佛,晨钟暮鼓之态。

    谢岑笑道:“寻常人还道这寺庙门庭冷落,和尚都跑光了,谁想到里面藏龙卧虎,热闹得紧。”

    心业见山门不开,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双手成掌,同时而出,大喝一声,向两扇朱漆大门上击去。

    “开——”

    只听一声巨响,门栓四裂,两门应声而倒。

    门非木门,却是整块花岗岩石所制,闭门之力非同小可。大光明寺内功绝技为金刚伏魔功,乃是霸道至极的刚猛路数,心业所使这招为寺中入门功夫无量掌,却能达到如斯威力,足以见得他的内家功夫已练到如火纯青的地步。

    四人踏着门板,在一片烟尘迷离间,进了悯忠寺,入目所见,庭院中竟是空无一人。

    心业在前,领着几人长驱直入,经钟鼓楼,过天王殿,一路来到大雄宝殿之前。但见那殿内三座落满灰尘的佛像前,盘膝而坐一玄衣僧人,正敲着木鱼,低声诵经念佛。

    “正志!你这畜牲,离了佛门反倒开始装模作样!”心业冷喝了一声,“都怪我当年一念之仁,留你贼命,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跑到这里做了燕人的走狗!”

    正志二字一出,谢岑早有所料,而阿英和上官尧却是吃了一惊。

    十年前,江湖曾出过一女魔头,其人貌美如花,武功高强,却是喜怒无常,心狠手辣,无论黑白两道,侠客或平民,一言不合,她便痛下杀手,在武林之中犯下累累血案。

    无人知其师门来历,亦无人知其真实名姓,只道她每每杀人之时,都是一剑封喉,鲜血喷溅,猩红点点,似桃花满天,故而唤她作妖女桃姬。

    被她所杀之人的家眷对其怨恨颇深,齐聚大光明寺求方丈心诚大师出面惩奸除恶,主持公道。大光明寺身为武林正道魁首,自不会坐视不理,故遣正字辈弟子正志下山,与其他十几位正派侠士联手一同追杀桃姬。

    这一场追杀浩浩荡荡,缠绵数月,个中曲折,后人已不得而知,总之这正志身为佛家弟子,非但没能除魔卫道,反而心志不坚被那桃姬所引诱,叛出师门,二人一同浪迹天涯去了。江湖中人为其离经叛道所惊,故送其绰号“狂僧”。

    从此,二人即被武林正道所弃,亦遭受了以大光明寺为首的名门正派无穷无尽的追缉,最后不知所踪,下落成迷。有人道其远渡重洋,离开中原;有人道其隐姓埋名,男耕女织;亦有人道桃姬遭寻仇而死,狂僧亦殉情而去众说纷纭,江湖上终是再没人见过他们。

    时隔多年,如今,那狂僧正志骤然现身,不得不叫听说过这段往事的阿英与上官尧为之一惊。

    心业话音落下,殿内僧人手中木槌一顿,木鱼声骤停。

    他放下手中念珠,站起身子,缓缓转了过来,语气平淡道:

    “这么多年来,师父你还是如此不留情面,白眉黑面僧,铁面无私,果然名不虚传。”

    此人虽身负狂名,却并不如传闻中一般面目可憎。他约莫四十多岁,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除去眉宇间隐隐戾气,一眼望去,与其他寺庙寻常僧人一般无二。

    “孽障,休得多言!妖女桃姬何在?”

    “桃儿姑娘死了。”正志脸上划过一丝悲恸,一字一顿道,“是你们逼死了她。”

    “死得好!”心业哼了一声,“她作恶多端,手上血债累累,一死了之倒是便宜她了!”

    “她作了什么恶?因她杀了人?那师父你身为出家之人,打着除魔卫道的名义,手上沾染人命无数,岂不是更是罪大恶极?”

    心业怒喝道:“荒谬!金刚怒目,降服四魔,我所了结之人,个个都是奸邪之徒,罪无可恕,你岂敢把我将那滥杀无辜的妖女相提并论?!”

    “何为奸邪何为忠正?何为无辜何为有罪?不过是你一己之念,一面之词!出家之人本应慈悲为怀,渡人济世,可大光明寺偏偏要染指红尘是非,争名夺利,这便是所谓的名门正派?所谓的天下第一?”

    “住口!你这叛徒鬼迷心窍,颠倒是非,胡说八道!”心业怒不可遏吼道:“今日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留你继续苟活于世,受死罢!”

    正志亦是冷笑了一声:“十年不见,正是该让师父领教一下徒儿的长进,恕徒儿无礼——”

    话音未落,两人便如两头出闸猛虎一般,咆哮着向对方扑了过去。

    二人本是师徒,武功系出一脉,同是大开大合的外家刚猛路数,一经动手,自然是拳拳到肉,掌掌生风。心业固然内力高深,更胜一筹,然而拳怕少壮,终究不及正志正当壮年,年轻气盛。且正志闯荡江湖这十年来,亦学了一身大光明寺以外的武功,更加灵活多变,狠辣刁钻,二人一时一刻难分高下。

    谢岑趁势对阿英上官尧道:“心业大师千里迢迢赶来,只为惩治叛徒,俗事一概不理,趁他牵绊住这狂僧,我们速去救人。”

    三人直奔后殿而去,寺内武僧早已闻风出动,一路横拦竖截,及至西侧禅堂前,终是倾巢而出,将三人团团围住,再不叫他们往前踏足一步。

    阿英和谢岑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太子多半正是被关押在此处!

    当下各自拔剑抽扇,再不留情。

    武僧中为首一满脸横肉的大和尚见三人亮了兵器,脸色一变,厉声喝道:

    “悯忠高阁,去天一握,布阵!”

    众僧听令,立即动作,只见十数人矮低身形,其余人飞身而上,脚踏肩头,身搭罗汉,手持长棍,蔚然成山,三十六人围成层叠棍阵,人墙气势汹汹向三人碾来。

    迎面七八根长棍来袭,阿英不敢大意,手中长剑一抖,一招“玉龙狂舞”抢攻而上。

    这三十六个和尚武功并不算高超,可合起来所布棍阵却甚为厉害,动如行云流水,停似渊渟岳峙,上下两层,彼此照应,攻其上首,则下盘失守,攻其下盘,则上方遭袭,击退一人,又有三人顶上,铺天盖地,源源不绝,当真有昔日悯忠寺高阁去天一握的恢宏之势!

    阿英三人后背相靠,成“品”字站位,各攻一方,互相帮衬。阿英剑法伶俐,身法轻盈,尚且自如,上官尧手中快剑虽没讨好,却也自保无虞,唯一的薄弱之处,却是谢岑。

    此人貌似文弱书生,实则身怀武功,阿英一直知晓。然而他所使的兵器是一只精钢折扇,若是近战,挥打点刺,固然了得,可三步以外,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对上长棍,自然落了下风。  阿英又一次援手谢岑,挥剑横扫,逼退三武僧长棍压顶,心中焦急,忍不住喝道:

    “谢疏朗!你再不使出真功夫,今日我们都要命丧于此!”

    谢岑神色微变,几不可察一声轻叹,折扇一合一扔,收入袖中,随即伸手搭上腰间,但见他从长袍上嵌玉绅带中抽出一物,转腕一抖,寒光熠熠,赫然是一柄秋水软剑!

    此剑一出,谢岑反守为攻,挺剑而上,身姿潇洒,翩若惊鸿,剑如秋水,娇若游龙,仗着软剑之轻灵柔韧在诸僧之间游走,转眼已刺伤数人,形势骤逆。

    阿英见此朗声大笑:“我所料不错,你果然出自姑苏谢家!”

    此言一出,上官尧与众武僧皆是一惊,手下出招微滞,阿英看准时机,提气一跃,足点棍尖,连踏数下,翻身跃出重围。

    她脚不点地,直扑禅房而去,运起内力,一掌破开大门——

    但见禅房正中,蒲团之上,盘膝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子,身着僧衣,却是青丝长发,手脚被铁链锁在身侧左右两个巨大石锁之上。大门骤开,满是墨字的宣纸被掌风吹散一地,可他却兀自伏在案前,低头奋笔疾书,对面前刀光剑影拳脚呼和充耳不闻。

    此人不是大宋太子赵承毅又是哪个?

    阿英心中大喜,即刻飞身上前。

    武僧哪肯叫她得逞,当下又是一声高喝:

    “招魂悯忠,顺天降魔,变阵!”

    但见十二名武僧翻身落地,持棍向地面重击,棍上机扩脱壳,当下断成两节,一长一短以铁索勾连,赫然从齐眉棍变成了大盘龙棍。

    此棍由宋太祖所创,最初乃是军中绊马所用。眼见十二根大盘龙棍向阿英手脚攻去,誓要将她如马匹般绊倒。

    阿英凌空翻身急转,险险避过一轮攻击,而第二轮却又紧随其上,将她四周围得密不透风,无所遁形。

    武僧阵法既变,此时阿英谢岑与上官尧三人各要应付十二棍僧,还要提防无孔不入的索棍纠缠,情形比照方才竟是更为凶险。

    “啊啊啊啊啊——”

    战况正胶着之际,忽听山呼海啸一阵巨吼传来,在场众人皆被震得头痛欲裂,五脏欲碎。

    是大光明寺绝技,金刚狮吼功!

    闻者轻则心惊胆战,毛骨悚然,重则七窍流血,肝胆俱裂,非内力高深者不可抗!

    啸声过后,三十六武僧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皆是口鼻流血,抱头哀嚎。

    阿英强自忍住头疼欲裂的眩晕,连滚带爬的跑进禅房,扑向了那昏死过去了的太子。

    “殿下——”

    谢岑紧随其后,二人扶起赵韧,探其鼻息脉搏,见他虽气若游丝,却只是被震晕过去,性命无虞,当下松皆是了一口气。

    上官尧从后面踉踉跄跄的走进来,探出头瞥了一眼:“你们就是为了这个人拚死拚活?”

    阿英冷睨了他一眼,不做回答,只走到院中,寻到那个为首的武僧,搜其衣衫内外,找到钥匙,回到房内,将赵韧手脚锁链除了去。

    他这般戴着锁链不知已挨过多少日子,左右手腕脚腕处,伤了结痂,结痂又磨损,反反覆覆,此时骤然取下,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谢岑怅然一叹,脱下外衫,把赵韧头脸包裹住,而后将其背负肩上,四人出得门去。

    甫一出门,便见心业大师提着正志的衣领走来,而那正志高大身躯软绵绵的垂在地上,双手双脚扭曲着耷拉着,不知死活。

    谢岑由衷道:“此番多谢大师出手相助。”

    心业冷眉冷目,不假辞色,只道:“孽徒既擒,就此别过,谢公子不必远送——”

    话音落下,人已跃上房檐,他手提一人,举重若轻,身影丝毫不滞,几个起落间,便已消失在视线中,再也不见。

    第52章

    阿英等人出了悯忠寺,片刻不停向南城门奔去。

    夜色初临,城中已是戒严,家家关门,户户闭窗,无灯无火,一片漆黑,街道上时不时有禁军巡逻队伍,明火执仗,气势汹汹。

    几人一路穿街过巷,尽挑避人小路而行,几次与燕兵错身而过,最终是有惊无险。

    再过一条街巷,便是南城门了,街角一转,忽见一辆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

    车下立了个撑伞提灯的婢女,正在焦急的向这方张望,见几人现身,欣喜的招手,压低声音道:

    “谢大人,这里!”

    谢岑立即带几人迎了上去,柔声道:

    “有劳锦书姑娘了。”

    锦书伞上积了厚雪,双颊冻得通红,闻言赧然,细声回道:

    “谢大人言重了,此乃奴婢分内之事。”

    说罢她打开了马车一处隐藏机扩,翻开了后车板,内里竟是别有洞天,那是一片可容两三人之大的宽敞之处,从外面丝毫看不出破绽。

    救必应正在那暗格之中等待,上官尧将赵韧放了下来,救必应急忙为他切脉,又查看了几处伤势。

    “未伤及心脉。”

    他从怀中掏出一瓶护心甘露丸喂赵韧服下三粒,又取伤药为他手脚腕处重新包扎:“但他身子大损,究竟有什么伤病,我还需稍后详加诊断才行。”

    阿英回想方才赵韧如痴如魔低头写字,对周遭不闻不问之态,心中不禁提了提。

    可此时不是深究之时,她依锦书安排与赵韧救必应一同藏进了马车暗格,而谢岑与上官尧则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侍卫服饰,众人跨马上车,马夫挥起马鞭,一行人向南城门驶去。

    车板重新翻起后,暗格中一片漆黑,目不可视。阿英一手护着昏迷不醒的赵韧,一手紧握斩鲲,时刻保持警惕。

    虽然她已隐约猜到了这车厢里所坐是何人,但在出城被城门卫兵所拦,锦书亮明身份之时,她还是心中一颤。

    “大胆!车上坐的可是大宋福仪公主,未来的辽阳郡王妃,瞎了你们的狗眼也敢拦人!”

    车上之人果然是那位北上和亲公主,而辽阳郡王正是她所被赐婚的定南王颜泰康之孙颜寿。

    可守城门那将领却并不买账,甚至不怀好意的调笑道:“大宋公主有何稀罕,早些年洗衣院军妓营中连皇后妃子也有大把!定南王有令,今夜就算一只老鸹也不能飞出燕京!”

    “你放肆——”

    “锦书不得无礼。”

    一道柔柔的声音打断了锦书的娇叱,只听门板被打开,那道声音慢条斯理继续道:

    “吾乃是得定南王世子爷亲口允许,去城外白云庵吃斋礼佛,以待一月后大婚之期,此乃小王爷贴身令牌,将军如若不信,可立即派人前去询问,吾便在此等候。只是想必将军知晓,此时小王爷正公务繁忙,若是坏了大事,惹得小王爷不快,将军便自行承担后果罢。”

    那将领闻言犹豫,他乃是定南王亲信,自然知晓近日里国宾馆被暴雪压塌,这南朝公主终是入住了定南王府,名为辽阳郡王未婚妻,实则已被小王爷颜珲所占,甚得宠幸。在这风口浪头,兵荒马乱,难保颜珲不会怜香惜玉,特地放这公主出城避险。

    眼见那令牌确实为真,将领斟酌片刻,为稳妥起见,还是叫手下将马车内检点一遍。

    锦书在旁佯做娇嗔抱怨,福仪坦然以待宠辱不惊,阿英在暗格内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暗格设计的巧妙隐蔽,士兵并未发现,那将领见车上确实只有福仪主仆之人,无甚可疑之处后,下令放行。

    随着厚重城门开启的刺耳声响,车轮滚动,马蹄踢踏,阿英等人终是成功逃离了这座被漫长严冬笼罩着的巍峨城池。

    出了燕京,马车一路向南疾驰而去,两柱香后已至城外十里亭,那里有一队人马已等候多时了。

    车板翻开,阿英重见天日,第一个映入眼帘之人便是许久未见的卓航。

    “姑娘,你受苦了”

    卓航神情激动,似悲似喜。

    而阿英亦是颇为动容,苦笑了一下:“航二哥言而有信,果然带人前来接应于我。”

    只不过造化弄人,从中秋到上元,整整迟了五个月。

    随卓航前来的还有十八人,个个都是碧波寨好手。赵韧被抬上准备好的马车,救必应也坐了上去,众人跨上骏马,便要连夜赶路,忽有一道声音自身后匆匆唤道:

    “谢大人请留步。”

    阿英闻言回首,只见那福仪公主掀起马车的厚重毡帘,向这厢望来。

    福仪公主赵玲玲,乃是大宋官家赵淮嫡女,才貌双全,名动临安,她游园随口做的诗词,转眼就在王孙贵胄间传颂,她新梳的发髻、饰头的珠冠,一夜之间世家贵女纷纷效仿,坊间一直都津津乐道,究竟谁家的儿郎有幸娶得这位公主。

    曾有传闻官家属意武威候府裴家四郎,可随着裴昀定亲卓将军之女,而后北伐开战,此事便不了了之。事过境迁,时隔多年,阿英终于得见了这位昔年宋室皇家最尊贵美丽的公主,却未曾料到是此地此时,此情此景。

    周遭新雪映月,亮如白昼,赵玲玲一身雀金裘披,珠翠头面,花容月貌犹在,可纵使浓妆艳抹,仍掩盖不了脂粉下的苍白憔悴。她眉宇之间隐忍着凄楚之色,不顾礼数的探出大半个身子,切切望向谢岑。

    谢岑打马上前,倾身开口,语气温柔而平淡:

    “公主有何吩咐?”

    赵玲玲痴痴凝视了他许久,仿佛要将这张脸深切刻进脑海中,轻声道:

    “谢郎,此日一别,便是海枯石烂,后会无期了。”

    任谁都能听出这句话中的缠绵情意,而谢岑只是微微颔首,温和回道:

    “今后公主独在异乡,希自珍慰。”

    赵玲玲凄苦一笑,喃喃道:“其实我知晓,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于我而已。可能得你这一程千里相送,三月不离相伴,我已是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当初被父皇一朝下旨和亲,她只觉晴天霹雳,天塌地陷,与其嫁去那塞北苦寒之地,做燕人妻妾玩物,她宁愿一死了之。然而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天可怜见,谢岑出现了。

    清明韩园踏青时,她遇见了那风流俊美的多情公子,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他是何等英俊倜傥,何等才情满腹,何等善解人意,又何等飘忽不定,她一朝泥足深陷,再也无法自拔。北上之期迫在眉睫,她仍是贪恋这一时一刻的温暖慰籍,私心里盼望着与他的别离来得晚一些。辗转反侧许多个日夜,她终于鼓起勇气派宫婢送信,问他可愿做和亲使送她北上,没想到他竟毫不犹豫允诺下来,她当即欣喜若狂,一时间只觉得那北地未知的风霜雪雨,似乎都不再可怖。

    这些时日以来,她也渐渐发觉到他在暗中布局行事,也许他一开始接近她便是别有所图。她几次想要询问,可望着那双盛满吴门烟水的温润眼眸,到嘴边的话,却终究是咽了下去。

    她不在意那个答案,亦或是害怕知晓那个答案,时至今日,都不重要了。她与他本就有缘无分,况且她已被迫委身颜珲,残花败柳之躯,再也配他不上,能得他最后这片刻温存,已是够了。

    赵玲玲泪盈于睫,却舍不得眨眼,最后一次向谢岑告别道:

    “谢郎,保重,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你。”

    谢岑亦低声道:“公主保重。”

    眼见马车调转,赵玲玲仍倚在车门边切切回望,阿英一急,纵马上前,

    “怎地公主不与我们一同离开?她要去哪里?”

    驱马而回的谢岑拦了住她,淡淡道:

    “自然是白云庵。”

    “她今夜冒险送我们出城,日后追究起来,靖南王府绝饶不了她,况且她在定南王府受尽屈辱,你怎能眼睁睁看她再送羊入虎口?”

    “如今二王相斗,胜负即分,谁生谁死还不好说,她避走白云庵反而安全。况且她以公主之身北上和亲,自是两国议和之使,怎能轻易脱逃?”谢岑缓缓道,“身为宗室女子,自幼享尽尊贵供奉,此乃应尽之责,她早已了然于心。”

    此中道理阿英又如何不懂,可终究于心不忍,她攥紧了手中马缰,涩然道:

    “是我对她不住,若不是我,她本不该落到这般下场。”

    谢岑知她所说的,是当年官家险些赐婚裴四郎之事,不禁似笑非笑道:

    “可假使叫你重来一次,不仍是无济于事?”

    阿英冷冷瞥了他一眼,

    “要牺牲女眷来换取苟且偷生,本就是因你我文臣武将无能。”

    谢岑闻言一滞,沉默片刻,微微一笑:  “你所言甚是,但幸而现今我们还有逆转补救之机。”

    只要助太子回京,无论是为裴家翻案,还是洗刷北伐之耻,都指日可待!

    阿英挣扎片刻,终是拉紧缰绳,吐出一个字:

    “走!”

    接下来一行人马不停蹄赶路,天亮时分,已是逃离燕京三十里地。人困马乏,却不敢耽搁,只寻了一官道旁隐蔽之处,众人稍作休整。

    卓航拿了水囊给阿英送去,却见她趴伏在马背上,不动不语,不禁心中生疑:

    “姑娘,且喝一口水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他一碰之下,悚然发觉阿英浑身被冷汗侵湿,如同水中刚捞出来一般,竟是已昏迷了过去。而因她将自己手脚所系紫金锁牢牢扣在马鞍之上,这才一路颠簸之下仍未落马。

    卓航将她身子翻过来,见她面色发青,唇上泛紫,竟是中毒之状,不禁大惊失色:

    “神医!神医快来看看姑娘这是怎么了?!”

    第53章

    这一觉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好像只是几个时辰不到,又好似已过了千年万年。

    阿英只觉得口干舌燥,极度缺水,自己仿佛是行走在无边沙漠中几日几夜的旅人,水囊喝尽,橐驼丢失,干涸得快死了。

    直到一滴水渍,打湿了她的手背,令她感觉到一丝清凉湿意,这才恍恍惚惚,重返人间。

    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阿英缓缓半晌,才看清周围之景,房中床上,一切都极为陌生,除了那靠在床边趴在自己手旁的小姑娘。

    那姑娘似也半睡半醒,感觉到有人触碰自己面颊,惊得险些跳起来,抬眸对上阿英睁开的双眼,顿时又惊又喜,那张明媚娇艳的面孔,瞬间梨花带雨,哭得更甚了。

    “你、你终于醒了”  阿英虚弱的对她笑了笑,哑声道:

    “别哭啊,阿菁。”

    此女正是昔日裴安元帅手下龙虎猛将,今朝洞庭湖碧波寨寨主卓尔聪独女——卓菁。

    卓菁听她嗓音干涩,急忙擦干眼泪,倒来一杯温水,扶她起身,伺候她喝下。

    清水润喉,阿英脑中清醒了几分,开口率先道:

    “这是何处?”

    当日甫出京城,她便觉腹中绞痛,初时不显,而后愈演愈烈,明显是中毒之状。然而彼时尚未脱险,她不愿众人拖后腿,故而强自忍耐,为怕落马耽搁,她将自己死死绑缚在马背之上。痛楚逼得她将舌尖嘴角咬破,却仍是将血腥咽于喉间,没发出半丝声响。

    后来意识模糊,昏迷之际,她心头闪过的最后念想是,幸而救必应就在身边,无论什么穿肠毒药,四师伯一定能将她救起就是了

    “此地是建康府,谢公子一位友人的宅院,众人暂且安置于此。你放心,一路并无追兵追来,已经安全了。”

    听闻已至大宋境内,阿英心中大定,可看向卓菁,她万般疑惑由此涌了上来,不禁问道:

    “你又怎会在此?当初你离家而走,独身去太华山,究竟发生了何事?”

    卓菁已从卓航口中得知如今发生这一切的源头,皆是自她而起,心中又愧又悔,支支吾吾将前因后果告知了阿英。

    起初与阿英的猜测大差不离,她途径潼关县,撞见天下盟的人捉李红叶,误以为强抢民女,故而拔刀相助,可惜功夫没练到家,自己反而被擒了去。开始那杨雄杰以为她与李红叶背后之人是一伙的,便携她一同上路前往西宁州,后来几番威逼利诱之后,发觉她确实毫不知情,便对她放松了警惕,彼时行至京兆府,她趁机留下联络暗号,期望能被碧波寨中人发现。没过几天,果然半夜有人暗中将她救出,熟料不是碧波寨,却是潇湘阁。

    “潇湘阁?”阿英一愣。

    “没错,你还记不记得,我娘便是出身潇湘阁?”卓菁点了点头:“我娘闺名丁云湘,正是当今潇湘阁阁主丁云潇胞妹。我娘与我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后结为夫妇,但我外祖父母一直不喜我爹是绿林水匪,甚少来往,后来我娘难产而逝,两家更是断了联系。竹枝乃是我娘惯用的联络暗记,彼时我姨母携门人下了太华山,欲顺路往凤翔金家庄探望故人,见到我留下的暗号后,猜测我与潇湘阁关系匪浅,便带人将我救了出来。”

    “姨母一路将我带回潇湘阁,她说原先我爹是朝廷将领,她也安心我做官宦小姐,现今我爹又落草为寇,她便不能再坐视不理。她至今未嫁,膝下无子,便想将我养在身边,她还不顾我的反对,想给我另订一门亲事!我假意顺从,周璇数月,好不容易看准时机跑回寨子,然后才知晓当初在太华山和你擦肩而过,你为了寻我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我、我真是该死……”

    说着她眼眶一红,险些又掉下泪来。

    阿英听罢良久无言,当初若非寻卓菁,她也不会千里迢迢追着杨雄杰西出关外,再遇颜玉央,而后进圣地,寻宝藏,历险境,困绝谷,同生共死,羁绊暗生,亦不会有之后这许许多多的事来。

    可最初的最初,谁又能预料到呢?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无论是缘是孽。  阿英怅然一叹:“此事并不怪你。”

    卓菁似是察觉到阿英心事重重,张了张口,却不敢多问,踌躇片刻,忽想起一事:

    “啊,对了!救神医将卸掉易容的药膏配制出来了,我还想着今日替你卸去,你这张陌生的脸,我可是瞧着老大不惯。”

    “也好。”

    于是卓菁即刻取来药膏,打来温水,听从方才救必应的指示,先用干布沾水,浸湿阿英的脸颊,而后挑了一指甲药膏,将其涂抹在人/皮面具缝隙之处。待一柱香后,药膏软化面具边缘,便助阿英将那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轻轻揭下,露出真容。

    那是一张,何等秀丽绝伦的脸,五官每一处勾折迂回,都精巧美妙至极,而眉宇间的疏朗英气,却又只增不减。长久不见光的肌肤白皙纤弱得近乎透明,窗外夕阳余晖为这张脸镀上了一层赤色金光,杂糅出两种迥然气质,红颜薄命与凤凰浴血。

    可惜美中不足,白玉有瑕,那光洁饱满的额头右上角竟有一处黥面刺青,八个小字紧凑地围成长宽五分的方块,上书:

    奉敕不杀,刺配崖山

    阿英伸出手,对镜轻抚那处微微凸起的刺字,心中五味杂陈。

    “别碰!”卓菁慌忙制止她,“神医说你这面具戴得太久了,于肌肤有损,且得养一阵子。”

    阿英依言放下手,又定定望了一眼镜中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对卓菁道:“将面具给我。”

    卓菁正将那人皮面具细致清理,闻言疑惑,却还是将面具递还给了她,而后她又按照阿英吩咐,取来了一只青瓷钵,火镰火石与火绒。

    “你要做什么啊!”

    她话还未说完,便眼睁睁看着阿英将那人/皮面具点燃了起来,一时失语。

    阿英痴痴凝望着青瓷钵中的那团火,由旺到灭,烟雾缭绕中,那栩栩如生的一张脸,付之一炬,如同一个人,就这样蒸发于世间。

    缓缓闭目,敛去所有悲喜,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坚毅,她沉声开口道:

    “菁妹,替我束发更衣。”.

    楼台水榭,庭院深深,阿英顺着下人指引,沿着曲折长桥,来到了湖心亭。

    亭中二人相对而坐,一风流俊美蓝衣公子,自是谢岑,另一人着杏色长衫月白纱罩,背对亭外而坐,虽背影瘦骨嶙峋,周身却自有一股雍容贵气。

    谢岑抬眸瞥见阿英,遂对面前人告知,于是赵韧亦转过身来,二人齐齐望向那由远及近的挺拔身影。

    时过境迁,沧海几番成桑田,可只有此人仍是那青衫磊落少年郎,眉宇间意气风发不再,却还是一往无前,锐不可当,亦如昔日初相见。

    阿英一步一步,跨越了千里颠沛,经年流落,烽火狼烟,家破人亡,物是人非,终是站到了赵韧面前。

    她饱含满腔激荡,双膝下跪,行了一个君臣大礼,哑着嗓子,几乎是嘶吼般一字一顿道:

    “臣裴昀救驾来迟,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赵韧端坐坦然受了她这一拜,而后他俯身相扶,

    “四郎请起。”

    阿英,亦或是该叫裴昀,她站直身子,望向这位少年知交,那昔日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而今形销骨立,憔悴不堪,虽是眉目含笑如初,可那双眸中染就的风霜沧桑却再也抹灭不掉了。

    她心中一时酸涩难当,终是忍不住哽咽着,唤出了那少年时的亲切称呼:

    “承毅兄——”

    赵韧闻言亦是百感交集,他看着面前之人温软了目光,半是叹息半是怅然道:

    “好久不见,昀弟。”

    第一卷完

    =第二卷:烟雨杏花寒=

    第54章 第一章

    大宋初年,有一世外高人名陈抟,号扶摇子,因其辟榖睡功,世人又称之为睡仙。相传他乃唐末生人,及至宋初,活了一百一十八岁,紫微斗数,天眼神通,赛比神仙,一生四辞朝命,先后拒绝了李唐明宗、柴周世宗、大宋太祖与太宗四位皇帝出世之邀,归隐山林,逍遥终老,被赐号“希夷先生”。

    希夷先生平生收徒无数,其关门弟子姓秦名巽,诗词歌赋、医星占卜、武功杂学无一不精,于蜀中立派春秋谷,自号春秋散人。秦巽肖其师,不图追名逐利,只求避世清修,故而立下门规,谷中弟子若行走江湖,切不可透露师门之名,亦不可与庙堂显贵来往,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春秋谷门人修习祖师延年益寿功法,亦可长命百岁。寒来暑往,岁月匆匆,及至第四代传人秦碧箫,与师弟宋御笙,膝下收有四名弟子,与一独女秦南瑶。此女花容月貌,聪明伶俐,自幼向往外面花花世界,十六岁那年偷溜出谷,一头扎进了茫茫江湖,滚滚红尘。

    秦南瑶虽天资聪颖,然既无定力,又不勤奋,师门百般本事,样样皆未学精。因自幼避世而居,且众师兄疼爱有佳,秦南瑶虽天性良善,行为处事却毫无章法,仅凭一己喜恶,幸而运气颇佳,与半道结识的金兰姐妹联手劫富济贫,惩奸除恶,一路仗着那半桶水的功夫和随机应变的小聪明,非但不曾遇险,还闯出了一点子侠盗飞贼的小名声,江湖人送外号“瑶池双姝”。

    那年三月初三,河南府铁掌无敌马骥老英雄做寿,秦南瑶一时贪玩,偷走了寿礼中一件名贵珍宝,还大摇大摆留下了字号,好巧不巧犯到了太华山宁掌门的高徒裴上安手中。彼时裴少侠初出茅庐,少年意气,与这小毛贼就此结下梁子。此后数年,二人你追我赶,纠纠缠缠,不打不相识,一个名门正派耿直少侠,一个天真烂漫江湖小贼,欢喜冤家,竟情愫暗生。

    二人欲私定终身,共结连理,然而裴上安却非寻常江湖侠客,他本名裴安,字清晏,乃是临安武威候府的公子。靖康之后,赵宋南渡百年,不思进取,日渐孱弱,老侯爷唯恐独子耽于富贵享乐,故而狠下心肠,在裴安幼时千里迢迢将其送至太华山门下拜师学艺,叫他历经世事,磨练心性。

    老侯爷为人开明,对这门亲事并无反对,而秦碧箫却对此决绝反对,毫无回旋余地。裴秦二人同回春秋谷,跪求秦碧箫许久无果,互不妥协,裴安反而被盛怒之下秦碧箫一掌打伤,险些丧命。秦碧箫放言,若秦南瑶执意嫁与此人,便将她逐出师门,彼此今生不复相见。秦南瑶全然不解母亲的固执武断,亦不愿一生困顿谷中方寸之间,最终在秦碧箫面前拜了三拜,与裴安一同出了春秋谷,母女二人自此恩断义绝。

    此后数年,裴秦成婚,裴安回到候府,子承父志,带兵领将,平叛乱,剿匪寇,年纪轻轻,军功赫赫,秦南瑶亦相伴身侧红袖添香,二人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一直膝下无子。

    终有一天,秦南瑶腹中有动,裴府上下皆喜。彼时裴老侯爷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已是时日无多,最后心愿便是亲眼见到裴家后继有人,征战沙场,精忠报国。秦南瑶怀胎十月,终诞下一女,夫妻俩商量过后,瞒天过海,慌称诞下麟儿,一片拳拳孝心,只为圆老侯爷最后遗愿。

    老侯爷弥留之际亲眼见到裴家孙儿,心知将门有后,不禁老怀安慰,眼含热泪,大笑三声,阖然长逝。

    老侯爷驾鹤之后,裴府一片缟素,里里外外便也无心留意那婴孩究竟是小公子还是小小姐。及至百日将至,夫妇才预备操办百晬之礼,打算届时公布这孩子真实身份。

    妊娠之际,裴秦二人早已商议妥当,孩儿出生之后,若为男儿,则取名为昀,若为女儿,则取名为英。百日前一晚,秦南瑶爱怜非凡的脱下了女儿身上衣饰,将“昀”字玉佩,换为“英”字金牌,将“麒麟送子”长命锁,换为“芳龄永继”银跳脱,只等明日百日宴公布真相。

    谁料当夜,那孩子便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啼哭不止,请遍临安名医,都瞧不出病症。短短几日,孩子气息奄奄,眼看不活。秦南瑶走投无路,不得不求助于师门。

    夫妇二人带着孩子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到了春秋谷,却被谷外布下的奇门遁甲所阻,连门也没能进去。秦南瑶抱着女儿跪在谷外荆棘丛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哭求秦碧箫能见她一面。

    三日三夜,直到母女俩都即将撑不住时,谷中才走出了两个人影,一个是二师兄张月鹿,一个是四师兄救必应。

    救必应说,秦碧箫有令,可以救这孩子,条件是必须将这孩子留在春秋谷,来日继任谷主之位,秦南瑶与裴安二人今生今世不得与孩子再相见。

    裴秦二人心知秦碧箫是为解秦南瑶当年背母离谷之气,夫妇虽万分难舍亲生骨肉,但为救女儿性命,不得不忍痛答应。

    张月鹿自秦南瑶手中接过孩子,问过其生辰八字,一向水波不兴的面上也流露感叹:

    “此童非得实病,而是虚症。她乃七夕生人,四废荒芜,红颜薄命,俗缘浅淡,若当作女儿来养,怕是人间留不住啊。”

    自此,裴英便成了裴昀,在春秋谷被师公叔伯当作男儿养大,英英二字再无人提及。

    裴昀自幼承娘亲天资聪颖,亦承爹爹正直坚韧,勤奋好学,重情重义,不仅师叔伯对她疼爱有加,连最初不假辞色的秦碧箫也渐渐心软,天长日久,越发喜欢,将毕生武学心血倾囊相授。裴昀的童年,可谓是无忧无虑,逍遥肆意。

    而裴氏夫妇自与骨肉分离,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此后二人再未生育,只于乱世之中先后收养了三名孤儿做养子,以继裴家血脉。而每年七夕裴昀生辰之际,便会派人千里迢迢从临安到蜀中,为女儿送去无数金贵衣食用度,盼女儿在谷中万事安好。

    同时二人亦写长信寄之,遥遥教导女儿为人处世。裴家剑法枪术,过去历来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可裴安却破其先例,亲自写下剑诀要旨,画下武功招式,更赠以利刃斩鲲,嘱咐女儿道:

    人生在世,当为君子,男儿也好,女儿也罢,都应紧守裴家祖训,忠孝节义,顶天立地,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裴昀深感父母之情,她为人子女,不仅不能孝顺膝下,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不可谓不孝。但她亦感念秦碧箫养育之恩,只将这遗憾愧疚深深藏在心中。

    秦碧箫看在眼中,又岂会不知裴昀心思,随着岁月流逝,她心性脾气也不若过去乖张执拗,加之宋御笙从旁劝导,终是在裴昀十四岁生辰时,秦碧箫松口允许裴昀出谷,回临安探望父母。

    故而十四岁那年,裴昀背负斩鲲,一个人踏蜀道,出剑门,过三峡,经洞庭,看大千世界,历百面江湖,也遇险恶暴徒,也遇仁义侠士,也见恩怨情仇,也见众生皆苦,幸而一路有惊无险,终是来到江南温山软水地,与父母兄长相认。

    而后每年上元中秋,裴昀皆回临安裴府小住数月。三郎裴显为太子伴读,与太子情同手足,裴昀因此相继与赵韧谢岑结识。四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名为君臣实为挚友,鲜衣怒马,纵游京华,好不快活!

    裴家四郎,声名鹊起,裴侯与夫人起初并未在意,因着女儿这般卓尔不凡,夫妇两个心中只有无限欢喜。然而忽有一日,宫中传言,官家有意招裴昀为婿,裴安与秦南瑶这才幡然醒悟。

    一则裴昀实为女儿身,如何尚公主?二则这数年相处,夫妻俩也能看出,裴昀正直良善,清白纯粹,纵使身为男儿郎,亦不该卷进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如秦碧箫所愿继承春秋谷,反而是她最好的选择。

    故而二人求助老友卓尔聪,匆匆令其女卓菁与裴昀假意定亲,而后便叫他们遁走江湖之远,离开这看似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内,从上到下乌烟瘴气的临安。

    计划本是顺利进行,熟料某日临安府突遭天灾,宫中大火,钱塘涨潮,异象频生,本是一心怯懦的官家赵淮大为惊恐,疑为上苍喻示,反思旧日种种,痛定思痛,终是下定决心。先是将主和派的首相韩斋溪寻了个由头贬官出京,不久又册封武威侯裴安为主帅,同另外几位主战派将领,三路大军出师北伐!

    圣旨一下,候府父子儿媳皆奔赴沙场,彼时裴昀本已离京,却念忠孝仁义,断不肯抛下父兄独善其身,毅然决然随之前往边关。

    而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世人皆知了。

    后来的后来,裴昀从天之骄子,沦落为阶下之囚,与二哥裴昱及其他裴家旁系子侄一同刺配崖山,囚车颠簸,道路崎岖。彼时她先受李无方重创,又在金殿上被大内高手刘官宝偷袭洞穿了琵琶骨,奄奄一息,幸得二哥一路日夜不离照料,才得苟活。队伍行经湘西武陵山鹞子岭,突遭黑衣杀手埋伏,无论官兵囚犯皆被狠手毙命,俨然灭口之姿。幸而卓尔聪事先得了消息,带人在后一路追来,这才及时施以援手,奈何黑衣人人多势众,杀招狠厉,卓尔聪手下几乎尽数折损,也只勉强救下了裴昀与裴家大郎之子裴霖两人。

    裴昀眼睁睁看着二哥裴昱为自己挡刀,血透衣衫死在怀中,他咽气前死死抓着着裴昀的手,嘶吼道:

    “不要报仇!”

    裴昀肝胆欲裂,五脏欲焚,却终是咬着牙应了下来。

    她明白二哥之意,二哥不是叫她当真不为裴家报仇,而是怕她一时冲动,闯入临安相府,取了那奸相狗头,亦或是杀入禁宫,行刺赵淮,那样只会加重武威候府之罪,毁掉裴家无数先祖以血写就的忠烈清名。故而她必须将这血海深仇生生吞咽下去,隐忍苟活,谋定后动,耐心等待有朝一日,堂堂正正为裴家洗刷冤屈的那一天!

    秦碧箫得知女儿骤然离世,裴家遭此大变,悲痛欲绝,悔恨难当,不久之后郁郁而终。裴昀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回到春秋谷养伤,连番亲人亡故,已经叫她悲恸麻木,心如死灰,救必应花费巨大心血将她身子养好,却终是无法令她眉宇间再复少年意气。

    那个白马银枪,名动天下的裴家四郎,身未死,心已葬。  如此谷中守孝三年,偶有一日,听闻太华山掌门宁无涯仙逝,因其父裴安与太华派的师门渊源,裴昀决定出谷走这一遭。

    小师叔公宋御笙知她心念不死,此番出谷必要再回临安伺机报仇不可,然而秦碧箫死后,按其遗愿,这春秋谷本该由裴昀继承,她这一走归期渺茫,再卷入江湖朝堂纷乱,全然违背了师祖立下避世的规矩。故而便要她自此做出抉择,是选师门,还是家国。

    自古忠孝难两全,然而血海深仇在身,裴昀又哪有选择,最终她在宋御笙面前拜了三拜,请求小师叔公恕其不孝之过,待她亲手报了国仇家恨,必回春秋谷长跪师公坟前谢罪。

    而后,她便骑着在战场上落得伤痕累累的白马追月,背着破布缠绕的利剑斩鲲,覆上人/皮面具,换做了女儿妆扮,出得谷去。

    碍于不久前险些丧命太子府的教训,她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发誓即便苟且偷生,也要留这条命在,为裴家报仇雪恨。

    春秋谷众师叔伯的绝技她都学了皮毛,唯有二师伯张月鹿扶乩占卜一道一窍不通。临行之时,她不曾为自己算上一卦,故而全然不知五天之后的六月初三是为破日,诸事不利,百般皆忌。

    彼时她途径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遇见了她一生一世的孽缘。

    第55章 第二章

    建康府,琅玡庄

    裴昀、赵韧、谢岑,三人年少之交,隔世经年,终于在此重逢,不禁百感交集。

    赵韧向二人讲述这三年来亲身所历:

    “当年撤退之时,我被一白发老道所擒,捉回军营,沦为阶下之囚,一路被带到燕京。而后南北议和,我便一直被囚禁于靖南王府,虽也偶尔遭受燕人羞辱戏弄,但至少尚算礼遇。我知燕人企图以我为质,议和之时向我大宋漫天要价,却无可奈何,毕竟成王败寇。但如此至少说明燕人终有一天会放我归宋,故而一直暗自效仿勾践卧薪尝胆,隐忍下来。”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靖南王颜泰临忽带来一貌不惊人的年轻男子到了赵韧面前,说是此人能言善道,博闻多识,怕太子百无聊赖,特命他来陪太子解闷。此后这人与赵韧同进同出,寸步不离,赵韧对他心存戒备,一直不假辞色,可此人着实察言观色,巧舌如簧,久而久之,赵韧也忍不住与他交谈一二。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某天清晨,赵韧从床上醒来,竟看见了极为恐怖的一幕——床边立了一人,容貌身量都同他一模一样,声音神色也丝毫不差,他说一句,那人便学上一句,让他感觉仿佛在看镜中自己,骇然之下几欲疯癫。

    而后颜泰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赵韧道,此人江湖绰号千面郎君,有易容矫饰,口技伪装之能,这大半年与赵韧朝夕相处,足够将其一举一动模仿得惟妙惟肖,哪怕是与赵韧同处一地,外人也决然分辨不出。彼时,议和已毕,不日赵韧将南归,他立即便明白过来颜泰临的阴谋,他竟胆大包天,偷龙转凤,妄图将假太子送回临安,霍乱大宋朝纲。

    “我悲愤难当,心中亦升起惶恐,如若他送假赵韧归宋,那我真赵韧又该何去何从?果不其然,颜泰临道,天底下只能有一个大宋太子,既已完璧归赵,那我便可功成身退了。说罢他便唤进人来,给我灌下毒药,我拚命挣扎,却无力回天,毒发之后七窍流血,自此人事不省。”

    裴昀和谢岑听到此处,已是心惊胆战,虽知赵韧如今活生生坐在面前,必然事出有因,可一想到当初险些发生了二人心中最坏的打算,不禁后怕非常,强自忍耐屏息听赵韧继续讲道:

    “此后我不知昏迷了多久,再次转醒之时,还以为自己已是一命呜呼,到了阴曹地府,不想仍尚在人世,且见到了当初在乱军之中将我擒住的那个白发老道。”

    裴昀脱口而出:“李无方!”

    “不错,原来他正是大燕国师李无方。”赵韧颔首道,“他对我道,他暗中将颜泰临逼我喝下的穿肠毒药,换作了假死药,又以另一具尸首代替我被焚烧,叫颜泰临以为我已身死,毁尸灭迹。而那千面郎君也已冒名顶替大宋太子,被宋使迎回了临安。普天之下,再无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也再无人知晓我尚在人世,叫我安心留在悯忠寺内,不要妄想能逃出生天。”

    “李无方竟是背着颜泰临私自将你救下?”谢岑眉头紧皱,“他冒如此大风险,究竟是有何图谋?”  赵韧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道。”

    谢岑与裴昀皆是一愣,裴昀问道:“那李无方可有对你问过什么话?叫你做过什么事?”

    “他只对我道:‘听闻太子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曾一夜之间背诵万言,十四岁之时,就已遍览皇宫崇文院群书。我有问道好学之心,奈何许多古籍真本无缘得见,还请太子将崇文院秘阁之中的道家经典,一一默誊,以偿我心愿’。而后便用石锁铁链,将我困在房内,日日不得踏出房门一步,三餐起居皆有人照料,只需每日不停笔的默写经书。”

    “起初,我怀疑有诈,并不肯从。李无方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于是未免外物耽误我复写经书,他便将我双耳刺聋,说我若再为外物所扰,下一次便拔去我的舌头,再下一次便削去我的鼻子,再下一次便剜去我一只眼睛,而后便是手指,脚趾,只留一只眼一只手,也足够了。”

    谢岑对此早已知晓,裴昀却是悚然一惊,不可置信的望向赵韧。

    “你、你现今双耳”

    “没错,我已是双耳失聪,听不见任何声响了”赵韧浮现一丝苦笑,“不过我已学会了辩识唇语,至少与人交谈无碍。”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裴昀在悯忠寺闯进禅房,赵韧对门外打斗之声充耳不闻。而方才她从身后走来,赵韧也是经谢岑提醒,这才转过头来。

    回想当日禅房之中吹散一地的纸张上,密密麻麻所写的文字,赫然是一篇《孟子》。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那是他在黯淡无光,寂静无声的日夜里,所题的字字血泪。

    裴昀心中酸楚,眼眶不禁红了几分。

    赵韧虽尚年少,却已经历人生天堂地狱大悲大喜,不再是昔日九重宫阙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无知皇子了,更加心性坚韧,更加不动声色,就连方才讲述这数年来的坎坷遭遇,亦是宠辱不惊,泰然处之。

    他知晓裴昀愧疚之心,淡笑着安抚她道:

    “昀弟不必自责,我困顿绝境,本已心如死灰,而今你同疏朗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心里只有感激不尽。”

    “承毅此话言重了,”谢岑亦轻声一叹,“我该早些察觉那千面郎君的破绽的。”

    “事已至此,无需再各自追究了。”

    赵韧摇了摇头,继续道:“李无方此人武功高强,进出三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且行事乖张,令人捉摸不透。悯忠寺恶僧环伺,我逃生无望,唯恐李无方继续折磨,不得不听他之命,默写经书。可我昼夜不停,将秘阁中所读过的道家古籍一一写出之后,他并不满意,叫我继续,于是接下来我不断默写其他经史子集,甚至将我见过的画作一幅幅临摹,他仍是一言不发,只叫我继续,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是秘阁中的一本书?”裴昀疑惑,“我同李无方交过手,此人武功之高,是我生平仅见。说句托大的话,即便他想要暗中潜入禁宫秘阁盗取一本书,也不无可能,为何偏要如此大费周章?”

    “也许是因为,那本书已经不在秘阁中了”谢岑若有所思道,“四年前,临安夜降天火,宫中太清楼起火,延烧到崇文院与秘阁,致使其中藏书多有焚毁,他想要的东西,也许因此不复存在了。”

    此事裴昀知晓,正是因此,赵淮才幡然醒悟,一反旧态,决心北伐。

    “如此便也能说的通。”赵韧点了点头,“可却不知晓,是本什么书,能叫他如此执迷不悟,做下这般胆大妄为之事来。”

    三人苦思半晌无果。

    眼下还有更紧迫之事要解决,只得暂且将这疑惑搁置一旁。

    谢岑问赵韧道:“接下来承毅有何打算?”  赵韧沉吟道:“我等离燕京已有十日之久,至建康府也有两天,一路之上都未见追兵。李无方既是隐瞒颜泰临将我私下囚禁,此番正功和我同时失踪,他想必也不敢声张,以免颜泰临怪罪下来。况且如今燕廷自顾不暇,我等应能趁此时机稍加喘息。我的身子尚有伤病,而昀弟也大病初愈,且稍加休整几日,再从长计议。如疏朗所言,于假太子一计,那颜泰临与韩斋溪十有八九串通一气,如今朝堂之上,皆由韩相把持,我们贸然回临安,非但不能为我正名,反而还会招致杀身之祸,需得想一个万全之计才行。”

    谢岑与裴昀闻言皆是大为赞同,而裴昀听闻赵韧提及“燕廷自顾不暇”,不禁问道:

    “北燕朝中有何变动?”

    谢岑解释道:“你昏迷数日,想必还不知晓,北燕朝堂如今已是变了天。”

    原来那晚裴昀等人离开燕京不久,冬狩场上遭逢巨变,定南王颜泰康买通了燕帝身边的一寝殿小底,夜半闯进御帐,将燕帝乱刀砍死,弑君造反,阴谋篡权。又命手下趁夜诛杀燕帝皇子,及数位大臣,只有靖南王因未留宿营帐而逃过一劫。

    随后靖南王世子率殿前都检军诛逆,将颜泰康乱箭射死。燕京城武卫军都指挥使为定南王府心腹,定南王世子颜珲把控了城内禁军,冲进皇宫,杀死了大小单后,捉拿了宴席上朝中一干王公大臣的亲眷相要挟,却被国师李无方一掌毙命,靖南王及时率兵赶回燕京,与城中安排好的伏兵,里应外合,终平叛乱。

    裴昀知晓十五那夜,定南王府定有大动作,却不想其后接二连三发生如此多惊变,可她听罢谢岑所述,心中只有冷笑:

    “那夜靖南王恰巧未宿营帐?直待燕帝和一众皇子被杀,他才诛杀了逆贼?又等颜珲杀了大小单后之后才平了燕京之乱?当真是好生巧合。”  而谢岑亦是似笑非笑道:“而后众臣拥立靖南王登基继位,靖南王严词拒绝,只将玉玺双手捧与颜泰和十二岁幼子颜理面前,奉其为主。众臣感慨靖南王忠义无双,高风亮节,跪求其临朝摄政,靖南王百般推辞不掉,这才勉为其难执掌大权。”

    赵韧讥讽道:“果真是一出好戏。”

    不错,好戏亦是好计,裴昀皱眉道:“这颜泰临的野心竟到如此地步,如若假太子之计再叫他得逞,恐怕——”

    恐怕这关山南北,便要统统易主了。

    三人想到这层,不由皆是沉默,如今北燕二王相争的局势既已打破,留给他们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第56章 第三章

    然而万事不可操之过急,赵韧遭这三年囚禁,伤病交织,忧思恐惧,实不易立即长途跋涉,连坐于此地同二人说这会儿话,都已是面有惫色,再撑不住了。

    今日议事只得结束,谢岑与裴昀就此告退。

    临别之时,赵韧对裴昀说道:“昀弟,裴家之事,前因后果疏朗皆已告知于我,明光之事,我也已知晓了你且放心,此间种种,日后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明光二字,乃是裴家三郎裴显的表字,过去他同赵韧从来形影不离,方才四人缺一,三人坐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凄清寂寥。

    裴昀眼眶一酸,哽咽道:

    “我相信承毅兄。”

    与赵谢二人此番促膝长谈,解了裴昀心中长久之惑,亦叫她心力交瘁,浑身疲惫。卓菁说救必应嘱咐过,她之前整整昏睡十天之久,即便苏醒,也仍该继续卧床休养几日才好。

    但她却不顾医嘱,第一时间跑了出去。

    于是再回房之时,她见到了不知等了她多久,面色铁青的救必应。

    “可不是我告密哦,”卓菁吐了吐舌头,“我为你煎的药都凉了,我再去煎一碗来。”

    说罢趁机溜之大吉。

    “昀儿——”救必应拉长了调子,语气不善。

    裴昀心虚理亏,抢先开口道:“四师伯你可曾为太子诊治过?他双耳可还有恢复的可能?”

    “他双耳为外力所刺至今已有两年,细心调养,应当可以再听见声音,但若想恢复如初却是不可能了。”

    裴昀听罢不禁松了口气,如此已是万幸了。

    可救必应却没叫她这般轻易糊弄过去,板着脸道:

    “你这孩子啊,怎么这么心急?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不好好卧床休养,再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裴昀笑道:“我知四师伯你担心我,可我哪有那么娇弱,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救必应哼了一声:“好什么好?你的内伤还没好利索,气弱体虚,此番简直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中了毒为何不早告知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何时中了毒。”裴昀疑惑道,“四师伯你瞧出这毒的门道了吗?”

    救必应正色道:“你所中的,应当是一种燕廷禁宫失传已久的巫术。北燕以辽东为龙兴之地,有不少燕人笃信萨满,曾有将领大战之前,会请萨满,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此毒玄密非常,我虽擅长行医问药,对巫蛊之事,却不甚精通,便连你是如何中的毒都没瞧出来。”

    裴昀仔细回想之前在世子府内种种,却无半点头绪,不禁呐呐道:“那我该如何是好?”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救必应安抚她道,“现今你体内的巫毒已尽数除去,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

    “是四师伯为我解毒?”

    “算是,也不算是。”

    “什么意思?”

    “昀儿,你被种了南疆爻寨的生死蛊是不是?”

    裴昀眼皮重重一跳,低声应道:“是。”

    “那蛊虫霸道刚烈无比,寻常毒物都奈何不了,巫蛊本不分家,二者在你体内相克相斗,延缓毒发,这才能让我及时救起你。”

    “原来如此,那这生死蛊该如何解?”

    “解铃还须系铃人,爻寨蛊毒非放蛊之人不可解,但你所中的蛊恐怕是给你放蛊之人也解不了。”

    “为何?”

    救必应顿了顿,缓缓道:“因为这同心生死蛊,是情蛊。”

    “传闻爻女性烈,爱恨分明,从一而终。她们通常自幼养蛊,以心头血喂之,遇见所爱之人,便会放蛊。若两情相悦,则同生共死,若恩断义绝,便玉石俱焚,全然没有第二条路。”

    裴昀心中一颤,勉强笑道:“我这身子,内伤外伤,毒药巫蛊俱全,也算是世间难得了。”

    然而救必应却不叫她岔开话头,直言问道:“和你一同种下生死蛊之人,是颜玉央?”

    “四师伯何出此言?”

    “昀儿,你别想对师伯隐瞒,你与他之间发生之事,四师伯一清二楚!”  裴昀不动声色捏紧了拳头,硬着头皮道:“那不过都不过是情势所迫,虚与委蛇。我与他国仇家恨,势不两立,世子府种种,四师伯日后莫要再提了。”

    救必应是亲眼看着裴昀从小长大的,虽无血缘,却胜似血亲,如何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一叹。

    “那孩子,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怎地偏偏叫你二人遇了见……”

    此时卓菁重煎好了药送进房中,这话头便也就此打住了。

    救必应又叮嘱了裴昀几句注意身子,好好静养,莫多操劳,便离开了,临走时又道:

    “对了,之前我已传书回谷,你三师伯即刻启程,约莫过几日就能到建康府,届时三师兄定有法子取掉这紫金锁,你不用担心。”

    救必应走后,卓菁凑到裴昀身边,看她喝药,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手腕上扣的紫金锁,心中十分难受:

    “谁这样狠心,想出这般法子来折辱裴家儿郎?定是那些狗燕贼是不是?”

    裴昀动作一顿,低声道:“既然落入敌手,总该受些折磨。我没吃多大苦头,这不算什么。”

    她不想多说,只三口两口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卓菁见状,急忙端来一旁备好的蜜饯点心。

    “快吃一块,压压嘴里酸苦。”

    裴昀失笑,“一碗药而已,我还怕苦?”

    “诶呀,那当年是谁患了风寒,还不肯吃药?为了偷偷倒药,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院子里那两株山茶花替你喝了多少苦药汤……”

    “阿菁,你记错了。”

    裴昀裴昀拣了一颗白霜杏脯放入口中,唇齿之间都是酸涩,她轻声道,“那是三哥倒的,不是我。”

    话音落下,房间里叽叽喳喳的声音戛然而止。

    卓菁自幼养在秦南瑶膝下,两人一个丧母,一个别女,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竟比亲生母女还要亲上三分。卓菁与裴家三兄弟亦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尤其是年纪相仿的三郎裴显,两人一个娇憨,一个莽撞,小时候打架,长大后斗嘴,一见面就掐,感情却最是要好。

    自裴府遭难,至今已三年有余,快四年了,可她竟是还没习惯大家都不在的日子。

    二人相对沉默半晌,裴昀定了定神,开口对卓菁道:

    “不日之后,我将会同太子回临安,此番回返,定是杀机四伏,凶险非常,孤注一掷,不容有失,安全起见,你还是回碧波寨罢。”

    “我不!你不准赶我走!”卓菁大声反驳,“是爹爹准我来的!他说他已不复当年之勇,回到临安只会拖累于你,故而叫我和卓航追随你左右,听你调遣,定要助你铲除奸相,亲手为裴家报仇!”

    当年鹞子岭暗杀之夜,卓尔聪拚死杀敌,身受重伤,双腿尽断,将养数年,虽也能拄拐勉强行走,却终不能再跨马提刀,征战沙场了。昔日双翅白额虎,如今飞翅已折,双刀犹在,物是人非。

    裴昀心有所感,轻轻一叹。

    “卓叔父不必自暴自弃,我小师叔公亦是先天腿疾,不良于行,但他勤学苦练,文韬武略,琴棋书画,可谓人中龙凤。叔父假以时日,也可另辟蹊径。”

    “我爹才没自暴自弃,他终于不用再受那狗皇帝的鸟气,回洞庭湖干回了老本行,不知道多快活!”

    卓菁唯恐裴昀将她送回寨子,拉起裴昀的手,软磨硬泡道:

    “你虽是裴家四郎,却到底是女儿身,旁人近身照料,多有不便,此事又不易宣扬,我留在你身边嘘寒问暖,照顾你饮食起居,岂不是正好?我也算是裴家人,也想亲手为候府报仇。我发誓,绝不冲动任性,绝不肆意妄为,你说东我不敢往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如有违者,你便军法处置!”

    裴昀忍不住噗嗤一乐:“我哪里敢处置卓大小姐?”

    卓菁虽只比裴昀小一岁,却天真单纯得多,二人情同兄妹,感情颇好。有时裴昀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初自己出生之时,不曾遭遇那许多波折,只做个平常的裴家小姐,或许便该是卓菁的模样罢。

    然而岁月不可回头,这世上也从来没有什么如果当初,万般假使,皆是虚妄。

    卓菁知晓裴昀已然松口,当下欢喜道:

    “我只当你答应让我跟着你了,咱两个一言为定!以后你可不能再赶我走了!”

    第57章 第四章

    至此,裴昀一行人暂且住了下来。

    此间宅院名为琅玡庄,据悉乃是谢岑一友人所有,这庄子位于城郊十里,四周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着实是绝佳遁世之地。庄内亭台水榭,楼阁厅堂,无不精巧雅致,仆从婢女,亦是举止有礼,进退有度,俨然世家之风,让裴昀不得不对主人的身份生出好奇。

    可她问过之后,谢岑对此闭口不言,她也不便深究,毕竟能被谢岑求助之人,自然是可信之人。  数日过后,裴昀三师伯曲墨,自蜀中赶到了建康府。

    打眼望去,此人年逾不惑,身宽体胖,双眼眯眯,笑容和善,不过是个市井街头随处可见的寻常男子,或是小商小贩,或是小店掌柜,市侩之中透着安贫乐道的知足。可这看似貌不惊人的曲墨,却长于巧思,精于巧计,师之墨翟,肩比鲁班,乃是当世机关术大师。

    如此了得之人,倘若行走江湖,无论建房修陵,亦或造物制器,焉能不名扬天下?可惜他久居幽谷,喜好别致,只爱钻研那古书上早已失传的种种机关术,除了孔明锁、木巧板、人皮面具等等,这些为逗小师侄开心,随手做出来的小物件外,裴昀从小到大,就没见曲墨大功告成过。

    但她对三师伯的本事,却从未有过怀疑。

    此时甫一照面,曲墨闲话不说,直奔主题。

    他将裴昀手上所扣的那条紫金锁,从头到尾,一寸寸细致摸过,放在掌中掂了又掂,附耳过去听了又听,沉吟片刻,摇头“啧”了几声:

    “小昀儿,你可真是给三师伯揽了个大麻烦!”

    裴昀笑道:“不麻烦的我也不必请三师伯你亲自出山了。”

    “天下间能让我曲墨放下手中曲墨千里奔波之人,也就是你小昀儿了!”曲墨无奈一笑,向她伸出手掌,“拿来吧。”

    裴昀一愣:“拿什么?”

    “钥石啊,你这逆侄不会叫三师伯徒手拆这机关锁吧?”

    “这锁有钥匙?”

    坐在一旁救必应也急了:“这不可能,我和昀儿仔细查探过锁链,此乃机关暗锁,全然没有锁孔,又怎会有钥匙?”

    “要不怎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呢,给人看病的郎中,装什么做活的木匠?”曲墨戏谑道,“我说四师弟你不会以为自己这双千金手,当真无所不能了吧?”

    救必应被师兄说得闹了个大红脸,呐呐说不出话。

    裴昀苦笑道:“三师伯你别再打趣四师伯了,这锁链可是当真非钥匙不可开?”

    “我说的是钥石,玉石的石,而非钥匙。”曲墨拎起紫金锁,好整以暇道:“这紫金毕竟是金石之物,即便天生轻于铜铁之流,做成锁链,也绝不可能这般飘轻,盖因这锁链上环环相扣,以雕花障目,实则暗中相通,内里中空。”

    说着他轻轻晃了晃锁链:“你们听,这里面是有东西的。”

    裴昀和救必应依言凑到跟前,那锁链上拴着精巧铃铛,一动便叮铃作响。救必应听得一头雾水,裴昀内力深厚,耳力过人,凝神细听片刻,终于在那铃声之间,分辨出了一个极其细小的异响。

    “我明白了!”裴昀了然,“里面有一小珠,在中空锁链之间可随意移动,待移至关键之处,触动机扩,这锁便能打开了。”

    曲墨满意点头,“不错,小昀儿当年跟我学的本事还没全然荒废。可这里面定是九曲连环,迂回曲折,宛如迷宫,细珠不能随意移动,否则轻易抖一抖,锁链不就开了?故而锻炼这般锁链,通常需子母磁石,子石制成细珠置于内,母石制成钥石留于外,以钥石隔着锁链吸引细珠一路走到相应之处,不费吹灰之力,机关锁自然可开。”

    子母磁石,纹丝相符,天衣无缝,天下间再无第二块磁石能取代。

    救必应担忧道:“那没了钥石,可还能解锁?”

    “能是能,只是要多花上千百倍功夫了。”曲墨叹道,“没了钥石相吸,便要纯靠耳力与手上巧劲儿来操控细珠通过迷宫,其中还有这倒霉的铃声在旁扰乱。这活儿不难,就是费时费力得很。”

    裴昀干笑了几声:“有劳三师伯。”

    曲墨哼了一声:“逆侄啊逆侄,还不快大摆筵席,山珍海味伺候上?待三师伯我吃饱喝足,再来跟你这紫金锁较劲!”

    裴昀肃容抱拳:“逆侄领命!”

    机关之术,虽不及舞刀弄枪劳其筋骨,却也是大为消耗心力,通常伏案一坐,冥思苦想,便是几天几夜,故而曲墨早便养成了几日不食,一食数餐的习惯,生成了那副珠圆玉润的身板,绝非无缘无故。

    待饭毕,曲墨即刻开始解锁。

    他手捧锁链凑至耳畔,指尖微动,凝神细思。指间转动分毫不差,耳边聆听一丝不乱,每每行至岔路,都必须从头再来。初时他只凭空揣摩,后来不得不拿过白纸炭笔,逐一复原内里迷宫杂路,但见他面上瞬息万变,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恍然大悟,沉浸其中,旁若无人,手下唰唰不停,转眼便画了几十张图。

    裴昀与曲墨相对而坐,虽无需相助,却也毫不轻松。她必须一言不发,纹丝不动,不可叫锁链微颤,亦或铃铛稍响,以妨碍曲墨判断。时间久了,她的额间也渐渐渗出了细汗。

    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整整两个半时辰过去,裴昀终于在耳边一片寂静之中,捕捉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响。

    卡哒-

    曲墨放下锁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成了。”

    而后又听两声金石相磕清脆之声,裴昀双手腕上扣的紫金锁扣,终于应声而开。

    “当真成了!”

    裴昀活动着僵硬的手臂,随意比划了几招,腕间滞涩全无,轻盈无比,当下欣喜非常。

    “那还有假?”曲墨连打了数个哈欠,含糊不清道,“方才我解锁之时,小昀儿也从旁看得一清二楚,接下来脚上锁链,你便试着自己解开吧,也叫我瞧瞧你学艺如何。”

    裴昀闻言神色一僵,“三师伯这,这我可做不来”

    此事固然费时费力得紧,须得凝神耐心以待,但除此之外,又仅仅是费时费力便可得?寻常人焉有这般逖听遐视之能,与如火纯青巧手?裴昀从小随曲墨学艺,机关之术自诩略懂皮毛,却绝对达不到有能耐解这巧夺天工的紫金锁之地步。

    曲墨对此自是心知肚明,如此开口不过逗一逗小师侄,可听裴昀这般回答还是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你这小昀儿,和你娘真真是截然相反。她三心二意,样样不精,你就一心一意,舞刀弄枪,旁的本事,半点也不感兴趣,枉费了我们几个对你从小的精心栽培。”

    此话言过其实,裴昀固然是习武奇才,偏好刀剑枪棍,其余本事却也并非一窍不通,常年耳闻目染,言传身教,如何也学去了不少本事。可这一点子本事,在几位师叔伯眼中,以及秦碧箫和宋御笙眼里,全然不值一提,免不了生出些春秋谷师门不幸,一代不如一代的扼腕。

    裴昀赧然一笑:“我确实天赋有限,学艺不精,辜负了师伯师叔的教导,可有几位人中翘楚的师叔伯在,我又何须学成个玲珑多面手?”

    曲墨轻声喟叹:“小昀儿此言差矣,一则人有时力穷,我们几人也并非无所不能,二则世事难料,若有朝一日,我们不能在你身边相伴相护,你又待如何?”

    裴昀不以为然道:“既然世事难料,我便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纵使我将春秋谷绝学全部一一精通,于这纷扰乱世,也不一定进退自如。”

    回首过去七年,跌宕起伏,风云变幻,十四岁背剑出谷,懵懂无知如她,又岂能料到今时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跌跌撞撞,被命运推到了今天。  曲墨听罢沉默许久,终是淡淡一笑:“小昀儿说得有理,但师伯还是愿你能多学些本事,免得日后危急关头,后悔莫及。”

    “昀儿理会的。”

    “好了,闲话少说,我接着替你解锁罢。”

    裴昀见曲墨脸色苍白,神色疲惫,不由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天色已晚,三师伯先行休息罢。”

    曲墨胖手一摆:“不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手上刚找到些感觉,今夜必须将另一条也一并解开不可!”

    裴昀因此不再强求,只顺势躺在床榻之上,让曲墨坐在床边,便于摆弄她脚腕上的锁链。

    这回裴昀可是不必费力,省事许多,为以防万一,她还将自己身上的穴道点了上,这样便不怕妨碍到三师伯了。

    夜色幽深,精密无声,房中落针可闻,只余几道清浅呼吸之声,裴昀躺着躺着,百无聊赖,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耳边一声大喝:

    “解开了!我解开了!哈哈哈哈——”

    这声音如天雷乍响,裴昀从梦中惊醒,一跃而起。

    “怎么了三师伯?怎么了?”

    一旁早就打起瞌睡的救必应也被惊得从凳子上掉了下去,两人只见曲墨站在房中,手持两条紫金锁凌空挥舞,仰天大笑,状若疯癫。

    笑了片刻后,曲墨便足下踉跄走到床边,一声不吭,大头冲下栽了下去。

    救必应裴昀心中一惊,急忙上前查探,却见曲墨双目紧闭,鼾声震天,竟是直接睡了过去。

    二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

    裴昀拣起那两条锁链,从解开的空隙处凝神细看,但见内里幽深无际,曲折迂回,精妙绝伦,无疑极是难解。而脚上那条锁链又比手上的长上数倍,因而难上数倍,此时天已大亮,曲墨熬了一夜,心力交瘁,一经成功,自然倒头便睡。

    裴昀心中感动,不由助曲墨去除鞋袜,扶他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寝,悄然离开了房间。

    嘱咐救必应也回房休息之后,裴昀提起斩鲲来到院中。

    过去数月,那紫金锁缠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她几乎已经习惯了锁链之重,如今骤然挣脱,只觉神清气爽,手足轻盈欲飞。

    当下拔剑在手,迎着旭日朝阳,在院中练起剑来。

    她所学武功颇杂,内有春秋谷师门玄英功,外有裴家家传剑法枪法,兼之爹爹裴安所传的太华派剑法与掌法,及卓家双刀,寒潭印月轻功,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此时一一练过。

    从忘忧剑法到六出剑法,从弄梅剑法到裴家剑法,再到太华派苍灵剑法,但见那假山瘦石,小桥流水之畔,青衣翻飞,寒光霍霍,忽疾忽缓,只叫人眼花缭乱。

    裴昀自房檐一跃而下,身形急转,长剑花挽,反手向后刺去,一招裴家剑法完璧归赵,使得颇为得心应手。

    “啊——”

    忽听一道尖声惊叫,一粉衣婢女甫一进门,便被剑锋所指,当下骇得花容失色,身子向后瘫软了下去。

    裴昀急忙收剑,飞身跃了上前,一把将那婢女拉了起来,歉意道:

    “在下方才得意忘形,惊扰姑娘之处,还望见谅。”

    婢女得裴昀之助,稳住身影,抚胸轻喘了片刻,终是缓和了过来。

    她俏脸微红,后退几步,敛衣福身,细声细语道:

    “公子言重了,是婢子惊扰在先。婢子此番是奉主人之命,请公子前往后山竹寮一见,但请公子赏光。”

    裴昀微愣:“你家主人,可正是此间山庄之主?”

    “正是。”

    “除我之外,可还相邀别人?”

    “婢子不知。”

    既是谢岑之友,且收留他们一行在此暂住,此人是友非敌,裴昀思考片刻便道:

    “姑娘稍等片刻,容在下沐浴更衣后即刻前往赴约。”

    第58章 第五章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江南二月,便已是竹青柳绿,雪水融融,春意盎然。

    裴昀随侍婢穿过竹林小径,来到了溪畔茶寮。

    竹寮中四面通透,轻纱垂坠,软席铺地,但见一白衣女子端坐在玄石茶案前。女子眉目如画,温婉娴静,广袖衣袍宽大柔软,一头青丝堆云如瀑,整个人如笼在烟中雾里,颇有魏晋仙风。

    裴昀拱手施礼:“见过姑娘。”

    那女子浅淡一笑,也不言语,只素手轻扬,示意她请坐。

    裴昀随即在茶案边落座,只见侍女打扇,生起燎炉炭火,茶案上摆着韦鸿胪、金法曹、陶宝文等十二先生,而这女子取出压花精致的龙团凤饼,俨然要亲自点茶招待。

    于是裴昀再不言语,只静静望着白衣女子有条不紊的碾茶、罗茶、候汤、调膏、击沸,她举止优雅,行云流水,从旁观之,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眼前茶雾氤氲,鼻端熏香淡淡,耳边溪水潺潺,裴昀只觉身心舒畅至极,俗世诸多繁芜,似乎都远去了。

    七汤过后,点茶成,女子又用茶筅轻拨茶面,茶汤上顿现山水波纹,神乎其技。

    侍女将茶端于裴昀面前,一眼望去,茶白盏黑,山水飘渺,精巧雅致,叫人不忍亵渎。

    裴昀虽自幼长在江湖山野,却也见过庙堂繁华,她知晓江南文人雅仕,崇尚“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其中由以点茶为最。其步骤繁琐,讲究颇多,非寻常人家可享其乐,而这茶上作画的茶百戏技艺,便更是高超了。

    裴昀颇为慎重的啜饮了一口,只觉茶香袭人,沁人心脾,不禁喟叹道:

    “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放翁诚不欺我。”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裴姑娘谬赞了。”

    裴昀一愣:“你知道我的身份?”

    “既然借我庄园,疏朗自会事无钜细,坦诚相告,我与他之间,从来没有隐瞒。”

    女子轻描淡写道,“还不曾自报家门,小女子姓王,名唤阮芷,乃是疏朗的表妹,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裴昀与谢岑相识多年,从未听说过他有婚约在身,但此时这位王姑娘如此说,她便也顺势道:

    “原来是嫂夫人,裴某不敬之处,还望嫂夫人见谅。”

    纵使她与谢岑不和,旁人面前总要给三分薄面。

    “裴姑娘不必多礼,我还要多谢裴姑娘这些年在疏朗身边的照料之情。”

    “照料不敢当,我与他不过君子之交罢了。”裴昀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嫂夫人姓王?莫非正是琅玡王家之后?”

    姑苏谢家本出自陈郡谢氏,昔日魏晋六朝之时,琅玡王氏与陈郡谢氏乃是当世显赫豪门,文采风流、功业显著,后世百年,无人能及。两家世代联姻,往来密切,世人并称之“王谢”。

    王阮芷颔首轻笑:“难为世间,还有人记得我琅玡王家。”

    隋唐之后,门阀渐衰,乌衣子弟,也便渐渐消失无踪了。

    “入木三分,兰亭集序,这等风流佳话传诵至今,世人谁敢忘记。嫂夫人亦是兰心蕙质,古道热肠,此番收留我等在庄上避难,在下感激不尽。”裴昀致谢道。

    “裴姑娘不必谢我,我不过是看着疏朗的颜面,至于你们究竟是何身份,要做何事,我半分也不在意。”

    裴昀一时语塞,只得拱了拱手,再次道谢,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还请嫂夫人唤我裴四郎,莫再叫我裴姑娘了。”

    “裴四郎?”王阮芷轻轻一笑,表情有一丝玩味,“若叫世人知晓,白马银枪赢四郎,竟是女儿身,还生得这一副红颜祸水的容貌,不知有多少女儿要垂下双泪,又有多少男儿,会欢喜不尽,思之若狂。”

    “嫂夫人说笑了。”裴昀脸色一沉,不冷不热道,“不知今日嫂夫人请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何事,这些年疏朗有家不归,我只不过是想亲眼一见,陪在疏朗身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那嫂夫人可是见错人了。”裴昀似笑非笑道,“谢兄身边的红颜知己,我哪能排得上名号?那临安城里上至九重宫阙,下至勾栏瓦舍,从王孙公主,到艺伎花魁,和谢兄风花雪月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临安城外大江南北,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嫂夫人想要亲眼一见,算你一天见十个,八成还要从立春看到冬至,从花开见到落雪。而嫂夫人若要次次如今日一般,上来便斗茶汤戏,给人家来一个下马威,你右手长久击沸下来,不出十天半月,便拳能站人,臂能走马了!”

    话说到这里,裴昀自己也好笑:“月余前也有一个小姑娘为了争风吃醋,把鞭子挥到了我面前,彼时我觉得北燕蛮夷不可理喻,现在看来这江左世家,也不遑多让。你若想驭夫有道,便将这些阴阳怪气话里藏刀,都给你那未婚相公使去,少来招惹不相干的旁人!”

    说罢裴昀也不顾王阮芷的脸色,迳自起身告辞。临走之时,还不忘将那尚盛着半碗乳白茶汤的黑釉兔毫盏整个端走,

    “多谢嫂夫人赠茶,嫂夫人闺怨之情,在下必定据实传达到。”.

    裴昀来赴约之前,便已打探清楚,谢岑一早出了庄子,赵韧那厢毫无动静,对方只邀请了自己一人而已。

    她在心里把所有好的坏的可能来意盘算了一遍,毅然决然单刀赴会,本以为是场鸿门宴,谁料到却是风月局,还有眼无珠将她与谢岑那浪荡子扯上干系,当真是晦气!

    如今她前狼后虎,十面埋伏,稍行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哪有多余心力,应对这般争风吃醋无稽之谈?

    她心中越想越气,出了琅玡庄,一路西行,迳自来到城中秦淮河畔。

    草长莺飞,春风旖旎,十里秦淮,金粉楼台。河上是画舫凌波,美人如云,岸边是酒肆林立,纸醉金迷,好一片笙歌不尽,繁华不夜!

    渡口青石街下,停泊着整条河上最大的一艘画舫,雕梁画栋,金阁朱栏,华丽非凡。

    裴昀自岸边一眼见到了船中那一身湖蓝长衫的公子,当下足尖一点,纵身跃到了船头。

    她越过迎上前接客的小厮,挑开珠帘,踏进舱内,迳自向那人走去——

    舱内本有数名绝色女子或坐或立,琵琶檀板,一片欢歌笑语,见她骤然出现,来势汹汹,不禁轻呼了一声,各自四散而去。

    裴昀再无顾及的出招,分花拂柳手中一招春色撩人,直攻谢岑肩上肩井、巨骨二穴。

    谢岑本背对门外而坐,此时便仿佛后背长眼,手中折扇一合,不紧不慢的向裴昀手腕上敲去。裴昀随即反手变招,五指并拢,化作一招岁寒三掌,向他右耳击去。

    这两招攻击并不猛烈,谢岑将头一歪,轻松化解。

    他似是已知来人是谁,慢悠悠转过身来,刚要开口说话,谁料下一瞬便被迎面泼了一片冰凉的茶水。

    王阮芷不愧为世家贵女,点茶手法着实一流,彼时那茶末吸附杯壁有多么咬盏,此时这茶乳挂在谢岑的脸上就有多么胶着。

    谢岑阴沉着脸色,掏出软帕,擦去面上污渍,似笑非笑道:

    “我又哪里得罪了你?叫你这般活似捉奸在床的妒妇。”

    裴昀将茶盏放到了桌上,施施然道:“我只是替嫂夫人将茶送与你罢了。”

    谢岑闻言愣怔,随即了然:“你见过阮芷表妹了?”

    他顿了顿:“她应是误会了。”

    “她确实误会了我,但不曾误会了你。”裴昀不屑的将谢岑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原先以为你只是风流成性,谁料到你已有未婚之妻,还这般不知收敛。”

    “阮芷只是我娘家表妹,并非我未婚妻子,”谢岑语气淡漠道,“王谢两家确实世代联姻,但我从不曾点头应下过这婚约。”

    这两人各执一词,裴昀可没那闲心断这风月官司,泼了冷茶,撒过恶气,便不想继续纠缠这话题,只道:

    “你果然是姑苏谢家大公子?”

    “我以为在悯忠寺时,你已经知晓了。”

    “我确实一直有所怀疑,但彼时不过是声东击西,趁机突围而已,你并没有回答过。”

    此人确实是姑苏人士,秋水软剑也确实是姑苏谢家独门兵器。

    谢岑不置可否:“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一僧一道一儒仙,姑苏谢氏,扬名天下。你乃是谢家嫡长子,为何不继承家业,反而来到临安做官?”

    昔日谢家家主八雅公子谢清逸,乃是与大光明寺一空大师,太华真人湛紫光,并称为当世三大高手。八雅公子老来只得一女谢若絮,此女天资聪颖,武功高强,少时行走江湖,人称“飞鸿仙子”,她以女子之身承袭谢家家主之位,终身未嫁,因无子无女,便以族中旁系子弟选取一人过继膝下,取名谢文渊。

    可惜谢文渊此人虽风流文采,貌若潘安,却留恋女色,胸无大志,一生拈花惹草,欠下数不清的桃花情债,江湖戏谑呼之“多情相公”。传闻谢文渊于四年前病逝,死后十里长街,三千红粉尽来相送,回首一生,酒色财气,倒也十足痛快。

    如今谢若絮年过花甲,依然执掌谢家大权,谢家年轻一代最出名的便是二公子谢岚、三公子谢崇,大公子却从不曾在江湖上露面,久而久之,便也被众人渐渐遗忘了。

    第59章 第六章

    “可我却不屑做什么谢家家主!”

    谢岑嗤笑了一声,“一僧一道一儒仙,好生风光吗?昔日我陈郡谢氏权倾朝野,彪炳青史,乌衣子弟,风光无限,现今却沦落到与绿林草莽一争风头,何其可笑。王谢又如何?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裴昀听罢,心有所感,“所以,你欲效仿谢安,东山再起?”

    “谢家子弟,又有何人不想效仿谢安石?淝水之战,北府兵大破秦军,四战四捷,逼得秦王仓皇逃窜,草木皆兵,江左风流丞相,围棋赌墅,谈笑间小儿辈大破贼寇,那是谢家何等光风霁月的年代。”

    谢岑眸中灿若晨星,一心万丈豪情,裴昀看着看着,突然就懂了他的抱负。

    当今天下大势,南宋北燕,与昔日南晋北秦,何其相似。他欲效仿谢安,辅佐明君,北伐贼寇,收复河山,还于旧都,重振谢家门楣。

    这温山软水红绡软帐里长大的浪荡公子,却也难得有一腔热血激荡,裴昀不禁高看了他三分。

    二人本就少年相识,志气相投,之所以彼此一直瞧不大上,究其本源,不过是她看不上他眠花宿柳,风流成性,而他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女儿身。

    “无论所求为何,至少你我目的一致,如此甚好。”裴昀开口道,“那么接下来,还望你我同舟共济,全力以赴。”

    谢岑不以为然:“我又何时偷留余力了?”

    裴昀嗤笑一声:“如此紧要关头,还有闲心逸致跑来寻花问柳?你虽不屑谢家家主之位,令尊多情相公之名我瞧你倒是稀罕得紧。”

    被如此冷嘲热讽,谢岑却也没有着恼,只道:“你只瞧见我寻花问柳,焉知我不是顺势寻到了破局之法?”

    裴昀狐疑:“你想到了什么破局之法?”

    谢岑不答反问:“你觉得倘若我们就这样带太子回临安,假使一切顺利,光明正大站在官家面前,与韩斋溪同千面郎君对峙,公然揭穿假太子的阴谋,能有几成胜算?”

    裴昀想了想,回道:“不足三成。”

    那千面郎君易容矫饰功夫了得,若非当庭拆穿,否则无人能信。且韩斋溪与之同谋之事,不过是他们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此人必定极力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即便赵韧货真价实,也左右不了悠悠众口。

    谁知谢岑却摇头:“我说却是连一成也没有。”

    “为何?”

    谢岑顿了顿,缓缓道:“有些话,我在太子面前不方便开口。那千面郎君易容模仿的本事固然了得,可毕竟不是大罗神仙,天长日久亲近之人总能看出破绽,太子妃尚且有所察觉,旁人却为何没有发现不对?”

    裴昀一时没反应过来谢岑所说得是谁,谁能比太子妃同太子更为亲近?赵韧无子无女,后宅娘子不多,他生母早逝,当今皇后李氏是他继母,不甚亲厚也是理所应当,那么剩下的便是

    思及此处,裴昀不禁心中一惊,压低声道:“你是说,官家?”

    “不错,正是官家。他难道当真瞧不出亲生骨肉已经被人调了包?你亦知晓,官家与太子之间,素来关系疏远。一则太子乃是太后杨氏扶养长大,官家对杨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极为怨恨;二则太子主战,与官家主和之念背道而驰,朝野之中主战一派,一心拥立太子尽快继位,如此岂能不犯君王大忌?若非官家再无其他子嗣,太子这储君之位,怕也不能坐得安生。议和之后,太子归来,一反常态,不再争权主战,亦不再隔三差五上谏官家奢靡无度,因他自己也整日花天酒地,不思进取。你说官家更属意原来那个真太子,还是现今这个假太子?”

    谢岑此言极有道理,裴昀越想越为赞同,当初聚贤镇太子被俘后,裴家军本想拚死突袭将人救回,谁料圣上数道金牌,急命撤军,根本不顾赵韧死活。  裴昀不禁惊怒交加:“他便这般因一己私欲,放任来历不明之人,乱了赵氏血脉,夺了大宋江山吗?”

    “官家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又不是不清楚。”谢岑冷笑了一声,“况且传位于谁,最终还不是掌控在他自己手中,必要之时,他大可效仿先帝,废了太子,过继旁系,再挑一个听话之人,两全其美。”

    裴昀一声长叹:“如此,我们当真是一成胜算也没有。”

    “当庭对峙,我们自然讨不得便宜。”谢岑话锋一转,慢条斯理道,“可明修栈道不成,我们何不暗度陈仓?”

    闻弦歌而知雅意,裴昀瞬间就明白了谢岑之意,顺势道:“你是说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偷偷将太子送回东宫,来个以真乱假?”

    谢岑折扇一展,微微一笑:“如何?”

    “此计甚妙!”裴昀由衷赞叹,“只是东宫戒备森严,我们如何偷龙转凤?不如假扮刺客入府,藉机调包?”

    “容易打草惊蛇,不好。”谢岑顿了顿,又道,“那千面郎君模仿太子,其余倒是惟妙惟肖,只有一点,此人颇好美色,此前借太子身份之利干出不少荒唐事来。”

    “你想用美人计?”裴昀了然,似笑非笑道,“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你在这里等着,不过这计策委实不错。”

    “你既也同意,那我们便回庄内同太子商议过后,请他定夺。”

    “好!”

    裴昀颔首,迫不及待起身便要下船,然而下一瞬左手却被谢岑的折扇轻巧扣在了桌上,阻住了脚步。

    “你干什么?”

    “你手脚上的锁链除去了?”

    “自然。”

    谢岑垂眸扫了一眼她的手腕,“戴着那劳什子半年之久,你竟毫发无伤?”

    裴昀闻言一愣怔,赵韧亦被那李无方在悯忠寺以铁链锁住手脚囚禁甚久,他手腕脚腕之上被磋磨得何等惨不忍睹,她是亲眼所见。而自己之所以毫发无伤,盖因有人以名贵非常的羊脂百花膏,隔三差五养护,才叫她得以幸免受罪。

    见裴昀垂眸不语,谢岑意味深长道:“也不知该说是你皮糙肉厚,还是那北燕世子怜香惜玉啊。”

    裴昀听罢并不着恼,只纳罕道:“什么世子?此事和北燕世子有何干系?”

    “燕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本不近女色的靖南王世子颜玦,突然将一汉女收入府中,百般宠爱,为她不惜当庭与定南王世子颜珲翻脸。”谢岑似笑非笑望着裴昀,“别忘了,定南王府宴请大宋和亲使那晚,我在当场亲眼所见。”

    “哦?此事倒是稀奇得很。”

    裴昀定定回望他那不怀好意的桃花双眸,面上浅笑,云淡风轻,“却不知这女子姓甚名谁,相貌如何,与我裴昀裴四郎又有何干系?”

    谢岑摇扇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表情也不禁一僵。  他乃是百花丛中,风月场上的老手,自然能一眼看穿裴昀与那颜玦间的情爱纠葛。他旧事重提,却也不过是三分揶揄,三分拿捏,礼尚往来,还她对他数年如一日的打趣。因此她恼也罢,气也罢,恨也罢,痛也罢,都在他意料之中,乐见其中。

    谁料到,她却偏偏是不认。

    龙之逆鳞,在于不可触。心之逆鳞,在于不可说。

    看来这段恩怨纠葛,比他料想的还要复杂。

    罢罢罢,到底是段不光彩往事,日后她同他还不知要共事多久,又是何等身份,何必此时撕破脸皮?

    当下谢岑悠悠一笑:“是我认错人了,那汉女与你裴四郎毫无干系。只是你自己也应当谨记才好。”

    他意味深长道。

    现下他固然能配合她隐瞒一时,然宋燕累世之仇,他有预感,这二人早晚还会重逢,不是官场就是沙场。届时只望她不会方寸大乱,阵前倒戈,否则他大义灭亲,绝不会心慈手软。

    裴昀一字一顿道:“我此时此刻身在此地,便已是答案。”

    二人四目相对,明白了彼此未尽之意,已是不必多言。

    谢岑折扇一合,微微一笑:

    “日头已西,天色欲晚,你我就此回庄罢。”.

    待回琅玡庄后,裴谢二人即刻与赵韧商议此计,赵韧亦大为赞同,三人又就此中细节详细谋划了一番,皆认同事不宜迟,恐有变数,自此定下三日后动身回临安。

    裴昀心中大振,回到院中,本想去三师伯房内瞧一瞧他可还在熟睡,谁料却见人去楼空,全无影踪了。

    “四师伯,三师伯人呢?”

    救必应回道:“三师兄申时便醒了,或说是给饿醒的,起来后一番狼吞虎咽,吃饱喝得后兀自打道回府了。”

    裴昀急道:“我不过是出庄半天,三师伯怎么不告而别?千里迢迢而来,又匆匆忙忙而去,何事这般紧急?”

    “也没什么,只是听闻他近日里正在琢磨一威力十足的攻城器,正钻研到紧要关头。此番肯放下手中活计,来帮你解紫金锁,已是给了你天大面子了,再不肯耽误一时半刻。”

    裴昀自是知晓曲墨脾气,可心中还是愧疚:“是我不是,不该白日里为他事离开,此番给三师伯添了这样大的麻烦,都没有好好谢过他。”

    救必应安慰道,“昀儿你不必自责,我们师兄弟几个无子无女,你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子女有难,父母相救,还谈什么谢不谢的?如此便见外了。况且我们都清楚,哥几个是闲云野鹤,逍遥自在,你却是心怀天下,抱负在胸。昀儿,不必顾及我们,放手去做你想做的吧。”

    裴昀听罢感动不已,亲生爹娘生育之恩她没齿难忘,可春秋谷众师伯养育之恩她亦粉身难报,如今裴府虽已不在,她何等幸运,却还有亲人尚在。

    随后她将接下来一行人的计划告知救必应,又询问救必应接下来打算何去何从。

    救必应沉吟片刻道:“如今我暂且不便踏足燕地,左右我行医天下,居无定所,此番便随你们同去临安罢。以防遭遇凶险,我陪你身侧,多少也能及时施以援手。”

    裴昀欣喜道:“那太好了,有师伯这大慈大悲千金手在,我等必是事半功倍!”

    三日后,裴昀等一行人启程。  自那日竹林茶会之后,那位王家小姐再不曾露面。虽闹得不欢而散,但毕竟承其之情,过后裴昀总觉得自己那日过于失礼,想当面对王阮芷致歉,却是被谢岑阻拦。

    他只道,这是他谢家与王家之事,是他欠阮芷表妹之情,不必裴昀出面。

    如此裴昀便再未强求。

    那王家小姐不顾谢岑冷待,兀自奉上一片真心,苦苦等候,裴昀怒其不争,却也无可奈何,须知男女之情最过捉摸不透,只有局中人心知肚明,局外人无可置喙。

    比起他谢疏朗欠下的那些桃花烂债,裴昀更在乎的是她此时身下所骑枣红骏马。

    此马亦是千里良驹,可在裴昀心中到底比上不旧日追月,二人多年相伴,出生入死,早有主仆之情。可惜那追月早在她混入世子府盗枪之时,便遗失在了燕京,如今更是无处可寻了。

    第60章 第七章

    燕京,世子府

    因着主人脾气手段,世子府自来规矩森严,奴仆循规蹈矩,从不敢有所逾越,一旦犯错,必有重罚。然而府中上下也心知肚明,不管什么规矩命令,总有一人视之无物,屡屡犯禁,偏偏无论是上任还是现任大管家都拿此人无可奈何,只因若惹恼了这位姑奶奶,必定是小命难保,死状凄惨。

    春日午后,阳光明媚,府中素来一片寂静的花园中此时喧嚣不断,人仰马翻。

    “快快!东面围上!”

    “它往左边跑了!”

    “赶过来!赶过来!快!”

    但见七八名马夫加小厮正在围堵一匹灰不溜丢伤痕累累的马,为首那撸胳膊挽袖子,张牙舞爪的指挥着众人的小姑娘,正是全府都惹不起的龙阿笑。

    那灰马虽其貌不扬,却性烈脾气倔,连着数个驯马好手都没将它制服,方才更是趁人不备挣脱了缰绳,从马厩跑到了花园,一路不知踏死了多少奇花异草。此时在众人围堵之下,仍是临危不乱,从容躲闪奔逃。

    龙阿笑一气之下扔下了手里装满药草汁液的水桶,不管不顾飞身而上,直接骑上了马背,双手紧紧握住缰绳!

    “叫你不听话!信不信我直接毒死你!”

    灰马自然不忿,拚命挣扎奔跑,龙阿笑并没驯过马,情急之下伸手摸向腰间,便要发银针。灰马唏律律一声长啸,前蹄骤然高扬,直接将龙阿笑甩飞了出去!

    “啊——”

    龙阿笑一声尖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她使毒功夫敢称天下无双,但武功当真稀松平常啊!

    谁知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有人在半途赶来纵身扑上将她救了下来。

    “臭书呆!”

    龙阿笑一睁眼便看见将她抱在怀里的杜衡,一把伸手搂住他的脖颈,笑嘻嘻道:

    “你来得真及时,再晚一步,我就要屁股开花了!”

    “你也知道啊?”杜衡头疼道,“好端端的驯什么马,你骑术那么烂,还敢贸然上马背?”

    “我的骑术哪里烂?哼,说烂也是你这个老师教得差,可不是我这个学生学不好!”

    “是是是,是我教得差,快下来吧小姑奶奶,我手都要折了,最近吃了多少饭啊你是”

    “臭书呆!你敢讽刺我胖,你不要命了?!”

    两人这厢说着话,那厢马夫和小厮声东击西,终是合众人之力,用套马索将那灰马套了牢固。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冷喝骤然传来,所有人心中一惊,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参见世子——”

    府中主人颜玉央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花园,他一身白色长衫,肩披玄色大氅,更衬得人形销骨立,面容憔悴惨白,通身散发着大病未愈的烦躁与阴沉。

    杜衡见颜玉央现身,急忙松开怀中的龙阿笑向其见礼。

    龙阿笑本来还想趁机在杜衡怀中多赖一会儿,骤然被推开,心中天大的不乐意,可见杜衡不停的向她使眼色,忽而想起他之前对自己的忠告——

    近来不可在世子哥哥面前与书呆子太过亲热,以免世子哥哥触景伤情,内伤外伤,伤上加伤!

    都怪那个抛弃世子哥哥逃跑的臭女人啦!

    “谁准你们这般惊吓它?”颜玉央目光冷冷的扫过在场众人,寒声道,“自己去领罚!”

    仆从不敢拂逆,皆哆哆嗦嗦的叩头谢罪。

    冬狩之际,那位夫人被苏伯辇带走后失踪,府中上上下下都以为要大祸临头,小命不保,谁料世子爷回府之后听罢禀报,却并没有降下雷霆震怒,仿佛早便预料到了这一结局般。他只是独自在空无一人的若梅轩枯坐了三日三夜,而后派人寻回了这匹马,众人皆知其睹物思人,哪敢怠慢,全都使尽浑身解数将这马儿伺候得妥妥贴贴,也只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爻女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这灰马极通人性,仿佛知晓眼前是主事之人,一反之前的暴烈脾气,四蹄小跑着凑到了颜玉央身前,硕大个马头低垂下来往他怀中拱来拱去,喉中发出小声的呜咽,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颜玉央稍稍一愣,胸肺痛痒,偏头咳了片刻,而后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了抚灰马长鬃,眉宇间泛起淡淡怅然。

    都说物似其主,这马倒是比它的主人亲近他得多。

    龙阿笑被这成了精一般会告状撒娇的灰马气个半死,不忿道:“世子哥哥你搞清楚,谁要害这匹丑马了?我不过是想给它好好洗个澡!”

    颜玉央早看见了一地木桶抹布棕毛刷,水流四溅,闻言脸色并不见缓:“洗马需要这么大阵仗?”

    “你以为我想啊,这丑马擦身沐浴像要命一样,也不知它主人是怎生养的。我可是好心,见它被涂了一身紫菂药,变成这个灰突突的模样,特意配了一桶缃叶汁,让它重回本色。喏——”

    她提起那桶黄澄澄的草药汁水给颜玉央看。

    “这马身皮毛之色经乔装过?”

    “是啊,世子哥哥你若不信,我证明给你看!”

    得颜玉央首肯之后,龙阿笑欢快的指挥着众人重新制住了灰马,任那灰马百般挣扎,千般不愿下,仍是被七手八脚的在全身涂满了黄澄澄臭兮兮的药汁,一遍又一遍的清水冲刷下,缃叶汁混合着紫菂药流了下来,终是露出本色。

    之前还灰扑扑其貌不扬的马匹,此时一身洁白如月,毛无杂色,高大健硕,身上几道旧伤更添肃杀英气,俨然不世神驹。

    上可九天追星月,下可四海斩鲲鹏。

    颜玉央脑海中不期然想起这句话,脑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眸色幽深了几分。

    “杜衡,去趟王府,寻昔日颜琤亲卫来,叫他认一认,这可是那裴家四郎的坐骑!”

    自古江南多风流,钱塘才子姑苏秀。

    若论江南第一名妓,非琴如霜莫属。此女才及小小,貌比师师,倾国倾城,蕙质兰心,天下才子莫不心向往之。可琴如霜长居苏州独秀楼,虽是烟花女子,却出尘高洁,等闲之人无缘得见。

    然而二月初二花朝节,坊间突然传出风声,那琴如霜久慕钱塘繁华,才子风流,特来临安一会。

    琴如霜人如其名,尤尚琴技,自号桐君,故而其泛舟西湖,画舫取名桐君小筑,设宴抚琴,不求显贵,但求知音。

    临安才子雅仕闻风而动,跃跃欲试,争先恐后,一时间西子湖上,船如流水舟如龙。

    然而琴如霜却提出了要求,凡欲见芳容,成为入幕之宾,必须通过三局考验:一为广陵散,二为绿绮琴,三为字字双。

    《广陵散》为古琴曲,相传为魏晋之期,竹林才子嵇康机缘巧合之下,从一山鬼处习得。后嵇康为司马氏迫害,问斩行刑之前,嵇康当众弹了此曲,曲终弦断,广陵散从此绝矣。

    而绿绮琴,乃是汉时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定情之物,一曲《凤求凰》,红拂绿绮,当垆卖酒,成就千古良缘佳话。

    至于《字字双》,则是一词牌名,为唐时才女王氏自创,因其格律特殊,多为叠字,句句押韵,极为难填,百年间填词人少之又少。

    如此三个考验,当真难于登天,无论王孙贵胄,亦或风流才子,皆铩羽而归,只有寥寥几人上得小筑,余下的连琴姑娘衣角都没见到。

    直至第七夜,三更向阑月渐垂,荷花夜开风露香,一艘珠帘锦幕香楠木楼船驶向湖心,翩然泊近了桐君小筑。

    待两船相接之时,楼船船头一绛袍侍从扬声喊话:

    “船上之人可是苏州桐君?我家公子久闻芳名,欲见娘子玉容,还望阁下通传。”

    见有客至,画舫上随侍灰衣小厮司空见惯般回道:

    “敢问来者是哪府公子?可有名贴递上?我家主人设舟上琴局,只求真心知己,欲见主人芳容,还请先通过三局考验才行。”

    那绛袍侍从似笑非笑道:“我家公子乃凤凰山东苑赵相公,此乃赵相公名帖,还请桐君娘子过目之后,再决定是否要我家公子经受考验。”

    说罢将一柄绢面玉骨折扇递上。

    灰衣小厮接过折扇一头雾水,却还是从善如流进了船舱通传,片刻之后,匆匆跑了出来,恭恭敬敬道:

    “我家主人请赵相公上船一叙。”

    原来那扇面所提四句诗文:问寝随天子,论经有帝孙。千年几神圣,四世一乾坤。

    此乃太子贺寿祝词,而禁宫坐落凤凰山下,东苑住的可不正是当朝太子。

    绛袍侍从神色更为倨傲道:“我家公子金枝玉叶,贵不可言,怎能轻移尊驾?还是请桐君娘子过船相见罢。”

    灰衣小厮不敢推辞,又急忙入内通传,过了半晌,但见船舱木门推开,一个青衣侍婢搀扶着一身着白纱披风的女子,缓缓走到了船头。

    此女通身未佩金玉,仅着素色襦裙,眉上稍沾粉黛,唇上浅点胭脂,仍是美颜不可方物,真可谓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只俏生生立在船头,便将这西子湖诸般湖光山色都衬比下去了。

    绛袍侍从一时瞧得失神,直到女子幽幽开口出声,才将他惊醒:

    “承蒙赵相公垂青,烦请阁下在前带路。”  琴如霜同青衣婢女由侍从带路,进得楼船舱中雅厅,只见厅中端坐一杏袍长衫的年轻公子,他生得五官清俊,温文尔雅,只是眉宇间隐隐有一股淫邪之气,与周身清贵格格不入。  “妾身琴如霜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禀退左右,上前扶起盈盈下拜的琴如霜,握着她纤纤玉手,一双炽热的眼眸迫不及待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笑道:

    “不愧是苏州第一名妓,果然是个可人的尤物。”

    琴如霜玉腕一转,挣脱了太子的手,福身退后半步,嫣然笑道:

    “多谢殿下谬赞,不知妾身所设下了三局考验,殿下可有应答之策?”

    “考验?”太子不慌不忙道,“此事好办,我即刻派人为你送来名琴十张,古籍十箱,另有锦缎十匹,东珠一斛,黄金十镒,你瞧如何?”

    琴如霜笑容淡了下去,幽幽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不正是顺你桐君之心?”太子轻蔑一笑,“你泛舟西湖,沽名钓誉,提出无人能通过的考验,名为求知己真心,实则还不是求权贵金银?如今临安城中最有权有钱之人就在你面前,你又何必再自持身价,装模作样?”

    琴如霜闻言并未生恼,却是摇头轻轻一叹,望向太子的目光中竟是带着既几分轻视,几分怜惜:

    “殿下此言差矣,妾身所提三个考验,并非天方夜谭。殿下可知晓,临安城中曾有一人,风雅绝伦,博涉百家,精通音律,字字珠玑,十岁可填字字双,十六岁复弹广陵散,家中广藏名琴,正有一张是为桐梓合精绿绮琴。”

    太子闻言一愣,下意识问道:

    “此人是谁?”

    “此人正是太子殿下您。”

    另一个声音突兀的在背后响起,与此同时太子忽觉一柄精钢匕首抵在了自己颈间,琴如霜身边那低眉顺眼的青衣婢女,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悄然出手,无声无息,他竟半分也没能察觉。

    裴昀一边随手点住了面前之人上身大穴,一边似笑非笑道:

    “不,我说错了,此人并非是你,而是真正的太子赵韧。对不对啊,千面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