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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二十八章

    不出裴昀所料,接下来的数日里,谢家诸人的邀约拜访络绎不绝,连应丽华都有事无事来找她聊天说话,一家人俨然误会了她与谢岑的关系。

    但偏偏明面上无人点破,此时若费力解释,凭白越描越黑。这些人便如谢岚兄妹,不见得多少恶意,只不过将她当做稀罕物一般好奇参观。裴昀索性回绝了一切会面,闭门谢客。

    巧扇担忧道:“姑娘足不出户,在房里会不会憋得发闷?可要巧扇为姑娘寻些新鲜玩意儿取乐?”

    “这倒不必了,但我素来爱读书,听谢岑说过,谢家宝书楼包罗万象,古籍孤本应有尽有,不知我可否前往一观呢?”

    “这有何不可?”巧扇笑道,“我这就带姑娘前往!”

    宝书楼位于谢宅东北角的月池假山畔,青瓦飞檐,明二暗三,一层六间隔间,前后有长廊贯通,二层一片宽阔,取自“天一地六”之意,内里层层木架,书卷高叠,比起大内崇文院也毫不逊色。

    “一楼是寻常经史子集,还有些坊间流传的话本传奇,二楼多是古籍字画,碑帖拓本,姑娘若感兴趣,都可随意翻看,只是不能带出书楼。”

    “三楼是什么?”裴昀望向眼前蜿蜒向上的楼梯。

    “三楼是来燕堂,里面存放的是谢氏武功秘籍和家史族谱,府中规矩,非嫡系子孙不可入内。”巧扇歉意一笑。

    “无妨,那我便在一二楼看看就好。”

    裴昀在一楼寻了一本《酉阳杂俎》,又在二楼找了一册《金石录》,坐在二楼南面悬窗旁的折背椅上认真翻看。

    过了片刻,她开口对伺候在旁的巧扇道:

    “不知可否劳烦为我倒些茶水来,看书久了有些口渴。”

    巧扇轻呼一声:“啊,是我疏忽了,巧扇这就去为姑娘取茶饮润喉,姑娘稍后!”

    裴昀从二楼窗外,眼见巧扇的身影消失在了月门处,她迅速放下手中书卷,悄无声息走上了通向楼上的楼梯。

    她决定亲自一探来燕堂。

    二楼三楼之间有一扇铁门相隔,门上落了一把机关四开锁。

    裴昀好说也随三师伯曲墨学过机关术,虽然打不开那紫金锁,解这四开锁还是轻而易举。她转动锁面上的镝子,移动锁梁,打开锁身右端暗门,露出了锁孔,抽出发上的一根细簪,插进锁孔中,一转一别,卡哒一声轻响,锁子应声而开。

    三楼构造与二楼相仿,都是一片通间,只不过房梁略微低矮,光线也稍稍黯淡。一排排摆满书册的木架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应是隔三差五便会有人上来打扫。

    裴昀寻到家史祖谱的那一片,只见每本书册封面皆写着谢家子弟姓名,以汉末名臣谢缵为起始,按从古至今的顺序摆放了十数排架子。裴昀在最后一排只放了一半书册的架子上,找到了谢岑曾祖父八雅公子谢清逸的生平。

    一共三册,按年份记录详实,事无钜细。她直接翻到三十七年前那一页,果不其然如谢岑所言,上面只记载道:

    “着其女若絮,前往小灵山周家庄援手,翌日出发”

    而后便没有下文了。

    这一页是第三册最后一页,而此时距谢清逸过世还有数年,之后应当还有第四册才对,是丢失了?还是被人偷走了?

    谁能进得戒备森严的谢府?或者不是外贼是内贼?谁有资格进宝书楼?谢岑,谢文渊,还是老太君谢若絮自己?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谢岑说谢氏子弟过身后,其宗谱才会存放进宝书楼,如今谢若絮健在,她的平生事迹便无从查起了。且那其中若当真记载了与极乐天的过往,八成也会被她命人掩匿。

    裴昀皱眉沉思片刻,忽而灵机一动,继续向后翻找,寻到了谢岑之父谢文渊的册子。

    谢若絮虽无兄弟姐妹,却有一过继之子,从亲近之人的身上多多少少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谢文渊,字眠卿,生于泰兴二年,谢家第三十代家主谢晋五世孙。泰兴十九年,时任第三十四代家主谢若絮,未有后,遂过继膝下。”

    但书册接下来所讲无非是谢文渊少时一些琐事,并没有极乐天或谢若絮的秘密。正当裴昀欲合上书册之时,突见到这一页末尾有一行小字,龙飞凤舞的行书,与正文端庄工整的楷字格格不入:

    “父命可抗,母命难违,娶妻当贤,谁知贤妻可愿?”

    一旁正是写到谢文渊十七岁这年娶琅玡王家小姐王素月为妻,这莫非是谢文渊本人字迹?

    这人倒是有趣,不仅阅看自己的生平事迹,还要从旁批注。

    裴昀一时兴起,便接着翻了下去,之后便是这多情相公浩浩荡荡的风流情史了,今日有哪个姨娘进了谢府,明日在外邂逅了哪家小姐,后日又夜宿了哪家青楼。而这执笔之人似乎与谢文渊极不对付,用词犀利,毫不留情,什么“珠胎暗结”,什么“无媒苟合”,怎么难听怎么写。

    谢文渊的批注便如同他本人在后面胡搅蛮缠的追着执笔人解释一般,一会儿“情之所至,兴之所起”,一会儿“一见钟情,生死相许”,一会儿“皇天为证,后土为鉴”。裴昀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谢文渊此人风流却不下流,在他眼中对每个遇见的女子都是真心所爱,觉得这个温柔可人,那个英姿飒爽,而他亦会为其倾尽所有,肝脑涂地,说是负心薄幸却又不尽然。无怪乎他当年出殡之时,十里长街,三千红粉送别,这岂是寻常花心之徒可得?

    而这一年,谢文渊又将一位名唤柳眉的风尘女子接进了府中,谢若絮忍无可忍,当众训斥,甚至亲自动手惩治了他,应当是将他打伤得不轻,文中言及他休养了两个月才康复。

    谢文渊在这一段后面批注道:

    “吾与眉儿真心真爱,你情我愿,何曾伤天害理?母亲身为家主,天长日久,从洒脱侠女变为古板厉妇,汝可记得昔日与那邪魔歪道刻骨铭心爱恨纠葛?”

    裴昀看到此心中一跳,邪魔歪道?谢若絮年少之时曾与哪个邪魔外道有过纠葛?难道正是极乐天的笑面生?所以才会有后来两家多年恩怨?所以何必光才会按照笑面生要求,铸造出只有谢府后湖才有的佛座千瓣莲?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她猝然听见了老旧的木楼梯发出了吱呦吱呦的声响,有人上楼了。

    她迅速将宗谱放回原位,来到南墙,掀开窗格,翻身跃了出去,使了一个倒挂金钩,从三楼窗外荡进了二楼窗内,灵巧落地。她重新坐回到窗边的折背椅上,不紧不慢拿起书册。

    下一瞬巧扇端着漆木食盘走了上来,

    “云姑娘久等了。”

    裴昀混若无事般抬起头,微微一笑:

    “我正专心阅书,全然没察觉时辰。”

    巧扇笑着将食盘在小几上放了下来,“巧扇为姑娘沏了一壶龙井茶,恐怕姑娘腹中空空,还为姑娘去小厨房挑拣了些茶点,姑娘且尝尝。”

    裴昀确实有些饿了,喝过茶后,便顺势夹起了一块点心。这点心小巧精致,酥皮千层,螺纺卷曲,形似龙眼,入口酥脆,馅料甜淡适中,油而不腻。

    “贵府厨子当真好手艺,连蜀中龙眼酥都做得这般拿手。”裴昀赞叹道。

    “谢家厨子天南地北的菜系都是拿手,姑娘若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定能为姑娘做出满意的。”

    裴昀面上笑着应下,心中波澜起伏。

    就算那厨子手艺如何了得,做蜀菜如何地道,他也不会知晓裴昀的忌口。龙眼酥的内陷,本该是由桃仁芝麻豆沙制成,可裴昀幼时吃桃仁,身上便会起疹子,长大后不知如何却是不会了。

    而今这盘龙眼酥的内陷所用便并非桃仁,而是花生

    寅时三刻,天未亮时,谢宅大大小小的膳房便开始忙乎上了,劈柴生火,切洗备料,伙夫仆妇们手脚麻利,井然有序。

    而桃红居的小厨房此时却略有不同,只见房中七八个厨娘与仆妇袖手候在一旁,灶台前却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瘦小妇人在熟练的忙来忙去。

    大丫鬟兰香见她取玉榴、雪梨、鲜橙,切块雕花,置于玉盏中,混合糖霜、梅卤水拌匀,再将一把紫苏籽点缀其中,玉盏剔透,果肉素雅,瞧起来实在好看。兰香忍不住问道:

    “夫人,这道冷盘有何讲究?”

    那妇人柔柔一笑,细声细气道:“玉榴雪梨素白,鲜橙嫩黄,二者相融,如春秋相映,故名‘春兰秋菊’,取自——”

    “取自屈子《九歌》‘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对不对?”

    她话没说完,却是有人将她的话接了过去,妇人愕然回头,又惊又喜:

    “昀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昀看见面前多年不见之人,内心百感交集:

    “这话该是我来问你,珍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妇人正是在春秋谷曾照顾裴昀的婢女,珍娘。

    自她离谷,二人已有十四年未曾见面了,十四年间,裴昀已从总角小儿长至桃李年华,珍娘也从曾经青涩少女嫁作人妇。二人虽名为主仆,实则却似母女又似姐妹,隔世经年,骤然重逢,皆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我是第一眼认出了珍娘,珍娘却是早就认出我了吧。”

    二人来到房中,遣退婢女仆从,亲热的说话。

    “从我第一天来谢府时,饭食吃起来便觉得说不出的舒心合口,原来背后都是珍娘你在打点。珍娘你为何不同我相认?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如今为何出现在谢家?”裴昀满腔疑惑,忍不住接连问道。

    珍娘性子温婉,耐心一个又一个的回答:“我离开春秋谷时,你才七岁,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早便忘记珍娘了呢。贸然相认,徒增尴尬。我默默为你打点饮食,见你舒心,我便也安心了。这些年的故事,说来话长。”

    “我听婢女唤你夫人,莫非”裴昀不可思议道,“莫非你也嫁给了谢文渊?!”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怎会嫁给谢文渊?”珍娘失笑,脸色微红,“我是嫁给了、嫁给了你六师叔啊”

    是了,当初珍娘是同六师叔一同离开的,裴昀险些忘了。怪只怪这对父子品行如此,真是但凡女子近身,都会被误会。

    “其实你六师叔原本便是谢家子弟,近来认祖归宗,又被老太君赏识,才能住进乌衣庄的。”

    裴昀恍然大悟,谢文渊,谢文翰,原是同辈中人,六师叔竟然出自姑苏谢家。

    据她所知,不同于其他师伯因是孤儿,自幼被秦碧箫捡回谷中养大,六师叔是十七岁才来到春秋谷的,故而其他人是师伯,独他一人排在秦南瑶之后,是师叔。且他并非拜在秦碧箫门下,却是宋御笙的徒弟。谢文翰虽武功平平,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潇洒风雅至极,如今看来,那通身气度确实与谢家子弟如出一辙。

    “夫君对我说过,他少时不受谢家器重,十七岁时离家远行,闯荡江湖,吃了许多苦楚。被仇家追杀,逃至蜀中,奄奄一息之际,被你小师叔公宋先生所救,这才来到了春秋谷拜师门下。”

    “后来,夫君与我暗生情愫,唯恐秦谷主不准,我二人便私自离开了。这些年我同夫君在江湖四处闯荡,他为生计奔波,好生辛苦。幸而阴差阳错,他能重回谢家,认祖归宗,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第82章 第二十九章

    珍娘虽知无不言,然她自己似乎也一知半解。

    裴昀没再追问,因她信任珍娘,珍娘从来不会说谎话。珍娘不懂武功,也不懂那么许多大道理,她性子单纯,对一个人好,便会全心全意,旁的什么也不顾。

    “六师叔现下人在何处?”

    “我也不知。”珍娘摇了摇头,“老太君对他十分器重,谢家家大业大,夫君每天事务繁忙,我也有许久没见到他了。他三日前来信道,现今一切安好,应是还有一个月左右才能回家,届时会带我出门游玩,叫我不要记挂。”

    裴昀虽有疑虑,然而重逢故人总是欣喜,不由打趣道:“现今我不该唤你珍娘,该唤你六婶了,难得你们还这样恩爱,师叔为你的菜取得名字,你都还记得。当年也怪我太小,都没看出你们之间的感情,其他师伯想必是都一清二楚。”

    十七岁的裴昀心中尚且毫无儿女私情,更遑论七岁的裴昀了。可现在回想起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当年裴昀初入春秋谷,没断奶的娃娃难坏了一屋子老少爷们,小师弟文翰怀揣着十两银子被众师兄踢出了山谷,奉命去镇里请个奶娘。谁料日暮归来时,他没带回奶娘,却是领回了一头母羊,和一个市集上被继母卖身葬父的大姑娘。

    或许从那一天起,二人的故事便开始了。

    珍娘闻言又红了脸,羞怯道:“这我如何知晓,莫再说我了,快说说你,一转眼昀儿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裴昀顿了顿,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最终只化作淡淡一笑:

    “我很好,珍娘不必担心。”

    珍娘伸手摸了摸裴昀的脸,笑道:“我猜也是,昀儿这样美,又这样好,谁能不喜爱?如今老天成全,我能亲眼见到昀儿成亲嫁人,珍娘好生高兴。”

    裴昀愣怔:“我何时要成亲了?”

    “你还不知吗?老太君已经定下了日子,便是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人月两圆,喜帖已着人写好,这几日神针崔家嬷嬷正在日夜为你绣制嫁衣”  “和谁成亲?!”

    “你这孩子!”珍娘嗔怪的瞥了她一眼,“还能有谁?自然是大公子谢岑了。”

    裴昀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将珍娘吓了一跳,

    “昀儿,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裴昀面色阴沉如黑云压城,强自忍下心中怒火,好声好气对珍娘道:

    “珍娘你先用膳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裴昀回房寻到巧扇,问道:

    “之前我劳烦巧扇唤人裁剪的男装,可做好了?”

    “回姑娘,还需等些时日,若姑娘想换新衣,这里还有几身绣房刚送来的裙衫,姑娘不如先试试。”

    “男装一拖再拖,女装却是源源不绝,”裴昀冷笑道,“再等下去,我是不是就该等到嫁衣了?能请动神针崔老前辈亲自出马,我当真荣幸之至!”

    巧扇闻言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恕罪,巧扇不是有意欺瞒。”

    “说!是谁指使你的?”

    巧扇一僵,支支吾吾不肯开口。

    “不说我也知道,除了谢岑还有谁?!”

    “不!不是大公子!”巧扇护主心切,急急道,“虽然,虽然隐瞒于你,是大公子的意思,但成亲一事,乃是老太君的吩咐。大公子也是被逼无奈,还请姑娘万万不可迁怒大公子!”

    裴昀怒道:“好个被逼无奈!等你家大公子回来,你记得告诉他,这笔账我记下了,日后我们新仇旧恨一并算!”

    说罢裴昀不顾巧扇连声挽留,迳自扬长而去。

    她倒不会气得糊涂到以为谢岑真想娶她,成亲一事八成便是他向谢若絮讨要云中帖的条件,可他想做戏,却也要问问她愿不愿意奉陪,被人当傻子一般蒙在鼓里骗了这么多天,真当她裴昀没有脾气吗?

    此时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一瞬都不想在这姓谢的地盘多留,然而谢家却偏偏不想放她走。

    桃红居外,应丽华出现在了裴昀面前,笑意盈盈道,

    “云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叨扰多时,云某也该告辞了,这几日多谢贵府盛情款待。”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老太君还想着明日叫云姑娘陪她去普明寺烧香,姑娘若是走了,我如何向老太君交代?”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一条系着红穗的九节鞭如灵蛇般自应丽华袖中钻出,直扑裴昀面门。

    裴昀一惊,一招长亭折柳,腰身骤折,随即腾身后翻,避开了这招偷袭。而那九节鞭仍是不依不饶缠了上来,逼得裴昀长剑出鞘,与其战到一处。

    不同于软鞭硬鞭,这九节鞭兼具两者之长,软中带硬,轮扫缠绕,挂抛舞花,变化多端,尤克长剑,斩鲲在其面前处处制肘,一时间施展不开。

    但见那九节鞭在应丽华手中舞得银光闪闪,红穗上下翻飞,依稀可见当年西岭红梅风采。可惜时过境迁,西岭雪融,红梅凋零,常年养尊处优,在后宅勾心斗角,又怎有闲暇勤练武功?

    这九节鞭的要诀便在一个“快”字,可惜应丽华的动作在裴昀眼中实在太慢了。

    那一招“凤凰点头”,本是突袭缠脖杀招,应丽华起手之时便已被裴昀看破,侧身轻松避开,应丽华不死心紧接着又是一招“金丝缠臂”扬鞭放长击远,欲取上裴昀手中之剑。

    裴昀不慌不忙任其将斩鲲缠住,两相较力,直接一送一还将应丽华拉到近前,左手一招分花拂柳手拂过其右肩穴道,后者只觉整条手臂一麻,九节鞭猝然脱手,就此失了兵器。

    “应前辈,承让。”

    裴昀长剑一抖,九节鞭如乳燕投林一般又飞回应丽华身上,应丽华急忙抬手抓住鞭把,收回鞭身,捂着右肩,恨恨的瞪着裴昀,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裴昀抱拳一礼,便要就此离开,忽听一声冷哼由远及近,来者不悦道:

    “折了我谢家颜面,就想这么大摇大摆的离开么?你当我乌衣庄是什么地方?”

    满天梨花,如雪若絮,令人迷离,令人窒息。

    随着花雨一同袭来的,还有铺天盖地骇人杀气,周遭明明三伏盛夏,却似数九寒冬,叫人如坠冰窖。  这一瞬间,裴昀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止不住的颤抖,可她仍是咬牙握紧手中斩鲲,拚命的挥舞着。

    软剑如丝如线,织就密密麻麻的细网,将她包裹的越来越紧,她挥出的每一剑都似泥牛入海,反击的每一招都是徒劳无功。飞花剑雨,梨雪融融,似一场凄美而残酷的梦。

    杀气越来越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裴昀只觉后背渐有冷汗渗透,肺腑中气息越来越淡薄,便在那生死悬命的关键一刻,她求生的意志暴涨,丹田真气被压抑到极致,一声长啸自喉间顷刻间迸发而出:

    “啊啊啊啊——”

    忽而周身压力骤然一撤,她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花落,雪融,网破,梦醒。

    裴昀手拄长剑,单膝跪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虽已脱险,仍是长长的心悸。

    秋水寒若雪,满袖梨花白,昔年纵横江湖的飞鸿仙子,她今日算是领教到了。

    谢若絮收回秋水软剑,负手而立,望着眼前之人,隐有赞许之意。

    “能从老身手下逃出生天,你在年轻小辈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小裴侯爷。”

    果然,谢若絮已经知晓她的身份了,裴昀并不惊讶,她人已在此住了数日,若再不暴露,倒是要让她怀疑姑苏谢家的能耐了。

    周围人早已在谢若絮的吩咐下退了下去,如今庭院寂静,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裴昀缓缓站起身子,斩鲲归鞘,挺直脊背,不卑不亢道:

    “多谢老太君手下留情。”

    谢若絮冷哼了一声:

    “可惜眼光不济,偏偏瞧上了那不争气的混小子。”

    裴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所说是谁,忍了又忍,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太君想必有所误会,我和谢岑仅是同僚而已。”

    谢若絮慢条斯理道:“他迟迟不愿与阮芷成亲,我质问于他,他推脱敷衍,要寻这世上万里挑一卓尔不凡的女子为妻,我只命他若不成亲便不要再回谢家。而今他带你而回,还将他娘亲留下的遗物赠与了你,裴四郎裴侯爷,倒也确是万里挑一,卓尔不凡。”

    娘亲遗物?莫非是那红玉璎珞?裴昀心中咒骂了一声,原来那厮早有预谋拉她做挡箭牌。

    “若论相貌武功,他确实勉强还能瞧得过去,但若论人品性情,他和他那混账爹爹如出一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谢若絮嗤之以鼻道,“不,他比文渊还要可恨三分,文渊是看似滥情实则多情,他却是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他在外间惹下的那些风流烂账,你以为他真爱哪个?他说娶你,也不过为了从我这里骗去旁的东西,将你留在府中,便兀自去不眠楼寻花问柳,委实混账。”

    裴昀有气无力道:“那确实是很混账,但这与我实在没有半分干系,我和他,全无半点儿女私情,今生今世都没有可能。”

    当然,来生来世也没有。

    “当真?”

    “当真,不对,当真是假!我知道他是为了云中帖才出此下策的,我二人此行正是为此而来。”

    “你们要云中帖究竟意欲何为?”谢若絮长眉一挑,目光犀利,“既然你与谢岑并无私情,那同行便是为公务了,是朝廷派你们而来?”

    事到如今,隐瞒无意,裴昀只得承认道:“不错,我二人奉命前往云中宴查探天书一事,还望老太君能通融则个,若能赐下云中帖,让我二人顺利覆命,晚辈必感激不尽。”

    “他果然是为功名利禄,这才千方百计,汲汲营营。”谢若絮似笑非笑道,“云中帖我不会给,此事无可回旋,你不必再多言。”

    这祖孙二人按理说血缘并不亲近,可这似笑非笑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裴昀未曾料到谢若絮如此决然,倒真是对谢岑做官极度反感,忍不住道:

    “好,云中帖一事晚辈不再强求,可有一言晚辈不吐不快。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安邦定国,老太君为何坚决反对?”

    “谢氏门规,子孙不得出仕经商,此乃祖宗家法,不可废弃。”

    裴昀不放弃道:“但谢兄为官,并非仅为一己私欲,他想要效仿昔日江左丞相,恢复汉家河山,重振谢氏声望,光耀谢家门楣,此举到底有何不妥?”

    “稚子无知,空有一腔热血,不撞南墙不回头。”谢若絮不屑道,“好,那今日我便告诉你缘由。”

    第83章 第三十章

    “昔日魏晋,士族如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人道王谢风流满晋书。及至南北朝,群雄割据,朝野混沌,谢氏先辈谢玄晖冤死狱中,谢公义以叛逆罪被处死,无数谢家子弟被牵连进明争暗斗中,谢家日渐衰败。而后五胡乱华,蛮夷当道,礼崩乐坏,当年江左高门有几姓仍存?李唐年间,开科举,分相权,五姓七望犹在,又哪还有当年‘王与马,共天下’之盛况?更不消说李唐覆灭之后,天下大乱,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谢氏存活至今,实属祖宗保佑。”

    “而今赵家天下又如何?削藩镇,收兵权,官家是天子,臣子是奴仆,纵使权倾朝野,拗相公是何下场?秦太师是何下场?当朝韩相又是何下场?临安焉有繁荣百年高门世家乎?”

    “世事变迁,今非昔比,远遁朝堂,归隐江湖,才是良策。”

    说到底,六朝以后,皇权势大,门阀渐衰,国朝大事越发不是一两个士族门第能左右得了的。谢氏为明哲保身,归隐太湖,宁愿子孙闲云野鹤,也不愿因一人之过,毁掉谢氏百年基业。

    直到现今,世间再无乌衣子弟,却有了姑苏儒仙。

    因噎废食,裴昀虽不敢苟同,倒也多少理解。

    沉默片刻,她缓缓开口问道:“老太君当真要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哪怕谢家如今已经捉襟见肘,不复昔日辉煌?”

    今日姑苏谢家,已非当年陈郡谢氏,不经商,不出仕,府中却仍处处维持着昔日豪门望族的体面,且还要豢养幕僚门客,太湖一系依附谢家而生的世家门派,纵是祖产丰厚,又能挥霍到几时?裴昀在谢宅住了数日,哪怕不懂掌家理事如她,也隐隐从谢家奢靡的衣食住行中,嗅出了淡淡大厦倾颓的气息。

    果然此刻她稍加点明,谢若絮即刻微微色变,冷声道:

    “谢家内事,不劳外人费心,你既不愿嫁给我孙,便不该多嘴过问。今日老身言尽于此,休得再提,你速速离去罢!”

    逐客令既下,裴昀纵有满腔疑惑也无法再多问,谢若絮想取她性命易如反掌,此时她若是再自讨没趣提及那极乐天笑面生云云,恐怕只能横着出这乌衣庄了。

    当下她只得抱拳行礼道:

    “多谢前辈赐教,晚辈告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城富庶繁华,人杰地灵,实乃人间仙境。江南才子佳人尽聚于此,花街柳陌,众多娇艳名姬,楚馆秦楼,无限风流歌妓。俗语有言,“一枝独秀琴孤赏,不眠楼上艳群芳”,说的便是姑苏城里最出名的两家妓馆,城东因琴如霜而扬名天下的独秀楼,与城西“春宵苦短日高起”的不眠楼。

    与珍娘作别,离开谢家后,裴昀便直奔城西,据闻谢岑近日里便是留宿此地。

    进了不眠楼,裴昀开门见山道:“谢家大公子谢岑可在?”

    “这不眠楼成日里迎来送往,我又怎知这家公子那家公子的在不在?”鸨母以扇掩面而笑,“不如姑娘亲自去问一问楼里的小娘子们,兴许是她们谁人相好。”

    “好,那我就一间房一间房亲自问过去,”裴昀笑了笑,“但若惊扰了你不眠楼的客人,在下概不负责。”

    说罢裴昀越过鸨母,迳自上了楼梯,纵身一跃来到二层,当真一间房一间房的逐一踹门找了过去。因是光天白日,楼中留宿客人不多,都是娘子闺阁,裴昀每寻过一间,便会惊起声声尖叫,楼中奴仆护院亦尽数出动对裴昀围追堵截。

    便在这般鸡飞狗跳,一片混乱之中,裴昀来到后院,进了一处幽静院落,又踹开了一扇房门,终是见到了那要寻之人。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浴房,房中偌大地池,熏得水汽氤氲,谢岑仅着素白寝衣,斜倚在池边矮榻上,半敞的衣襟露出一片赤/裸胸膛,和上面的胭脂靡印,矮榻左右环绕着四个各有风韵的俏丽美人,一片欢声笑语,春色旖旎。

    “谢大公子好艳福!”

    裴昀冷着脸一步步走近,“将我扔到谢府为你挡刀挡剑,你自己倒是在此左拥右抱,风流快活,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我此行目的?!”

    谢岑半掀眼睑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如今离中秋时日尚早,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一紫衣女子卧于矮榻,头枕在谢岑的腿上,脆声问道:“这人是谁,怎敢来此寻你?好大的胆子!”

    谢岑手抚在女子娇媚的脸蛋上,手指在她腮上轻扣,随口道:“便是我那云姓朋友。”

    “哦——”

    女子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扭头将裴昀上下打量一番,戏谑道:

    “江湖人道谢家大公子好事将近,原来这位便是未来的谢家大少奶,她不在你谢家绣鸳鸯缝嫁衣,怎地来我不眠楼找男人来了?”

    谢岑轻笑了一声,戏谑道:“兴许是醋了。”

    他身侧正为他捏肩松骨的一红衣女子笑道:

    “还不是不满容容姐独占她未来夫君,来找你上门说理来了!这女人啊,自己没本事拴住男人,还要来为难我们姐妹,真是可悲啊!”

    “就是啊,有本事冲男人使去呀。”

    “自然是没本事,才会逼得未来夫君还未成亲,就来不眠楼找乐子了。”  四女语气暧昧,意有所指,笑得花枝乱颤。

    但听一声脆响,软榻前小几杯盘凭空从中一碎两半,轰然倒地,而地面亦有一道被刀劈斧凿般笔直的浅坑,一路延展到裴昀脚下。

    裴昀挽花收剑,剑尖指地,冷声道:

    “滚远一点,我不想伤及无辜。”

    方才那一剑,只要再向前三寸便要劈在了榻上人身上了,几女不禁花容失色,颤抖着起身,悉悉索索退下了。独那紫衣女子苏容容还有恃无恐的卧在谢岑怀中,甚至是面露挑衅的望向裴昀。

    谢岑轻讥一笑:“何必这么大火气?莫非你以为我当真要娶你吗?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罢了。”

    裴昀闻言怒火更盛,厉声质问道:

    “谢疏朗,你荒唐也要有个限度!诓我成亲搪塞你祖母,将我和你家人耍得团团转,你究竟意欲何为?纵你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你心中可曾对我有过一丝半点的尊重?你我相识多年,即便少不更事时心有龃龉,好歹一直算是志同道合。如今经历这许多生死磨难,并肩而战,我以为我们已是心无芥蒂,坦荡而交,谁料你心底里仍是全然瞧我不起,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人了!”

    谢岑神色微滞,正了正身子,语气隐有无奈:

    “你知我事出有因,又何必不依不饶?你不是说过不在乎嫁人成亲一事吗?恰好我家中相逼得紧,你替我敷衍一时半刻容我脱身,如此不是两全其美?况且,我何时瞧你不起了?”

    “你瞧不起女人,你从心眼里轻视女人,厌恶女人!你祖母说的不错,你是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连那些个红颜知己,又有几个你待之真心真意?”

    从福仪公主,到琴如霜姑娘,还有之前裴昀亲眼见过的许多,哪个不是有用之时,他便柔情蜜语,无用之时,他便弃之如履?

    谢岑闻言脸色骤变,眸中阴沉冷凝,死死盯着她。

    裴昀毫不在乎,只一字一顿道:“你与承毅兄是君臣知己,与三哥是肝胆相照,与我又是什么?你扪心自问,今日若是三哥与你同行,老太君的条件是招三哥为孙婿,你会不与他商量,便擅自决定蒙骗他成亲?谢疏朗,我不在乎你将不将我当知交兄弟,但你眼中看他们是个人,看我可是?!”

    “自今日起,你我各自行事,井水不犯河水,瞧瞧最终谁能不辱使命!”.

    待裴昀长扬而去,消失在不眠楼后,苏容容轻声一叹,从脸色阴沉的谢岑怀中坐起了身子。  “这位姑娘,所言甚是”

    她幽幽道,“谢郎,你这人,委实是无情之人,温柔时极尽缠绵,离去时毫不留情。我只惶恐,这世间究竟有没有女子能走进你的心,亦或者,你当真有心吗”

    谢岑沉默片刻,开口道:“容容,我——”

    “不必说。”

    苏容容伸手按住他的双唇,顺势又靠在他的怀中,将侧耳贴在他的胸膛,哀声祈求道,“你答应我的事做到了,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也不会食言,明天,我便将琴姐姐的下落告知你。今夜,再陪我一晚,好不好?”

    若是往常,何等甜言蜜语,谢岑必是信口而来,他自幼长在谢宅脂粉堆中,男女情事看遍,最懂女人想听什么,想要什么。纵使不愿承认,但他骨子里流着多情相公的血,风流一道,浑然天成。

    可此时,他却莫名再说不出一句自己也不屑相信的假话,心中一叹,伸臂拦住怀中人的纤腰,只道了一个字:

    “好。”

    第84章 第三十一章

    裴昀憋着一口恶气,去成衣铺从头到脚买了一身新衣裳,又在玄妙观前松鹤楼点了一大桌上好的酒菜。

    碧螺虾仁,响油鳝糊,松鼠鳜鱼,莲房包鱼,红丝馎饦还有一壶冰镇紫苏饮。

    直到清凉酸甜的滋味入喉,她的怒气才勉勉强强消去几成。

    没这人从旁累赘更好,她自己去华亭!

    因她出手大方,店伴十分慇勤,忙前忙后的伺候着。待酒足饭饱后,她唤过店伴,向他询问苏州城里知名的长生库来。

    长生库,即质库、典铺。

    店伴闻言一愣,心中有些打鼓,这客官看似衣着光鲜,莫非是打肿脸充胖子,没银两付饭钱?当下斟酌道:

    “相公若手头紧,城东有家抵当库,是官府的,城西有家宝塔寺,长老放贷也十分公道。”

    “私营呢?”裴昀问道,“我听闻有家蒙氏长生库,小二哥可知在哪里吗?”

    “蒙氏”店伴迟疑了片刻,恍然大悟,“哦,相公你道那家幌子上画了一只大蝴蝶的长生库啊,小的知道了。寻常典铺幌子上都是蝠鼠吊金钱,独他家与众不同,所以小的记得清楚,就在石桥弄那附近。”

    “多谢小二哥。”

    来姑苏之前,裴昀已将逍遥楼之事打探得七七八八了,凡江湖中人想同逍遥楼交易,都要在大街小巷寻一家以蝴蝶纹饰做徽记的蒙氏长生库,对上切口暗号,才能与之搭线。

    蒙氏,蝴蝶,庄周也,逍遥也。

    逍遥楼不是号称只要有钱,什么生意都能做么,这回她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直捣黄龙。

    见店伴杵在她桌前迟迟不走,欲言又止,裴昀了然一笑,拿出银两付过饭钱,又道:

    “麻烦小二哥再上一壶清茶漱口来。”

    “好勒,您稍后!”

    裴昀将杯中紫苏饮一饮而尽,无意间瞥向窗外,忽见街头有一人牵白马而过,当下心中一震。

    白马无奇,可那匹白马偏偏像极了她昔日坐骑追月,追月后身有几道伤疤是当年沙场上留下来的,她不会认错。眼看那一人一马将消失在人海中,裴昀当机立断,自二楼窗边一跃而下,紧追而去。

    那人似是身负轻功,行走极快,闹市之中不便追赶,裴昀牢牢坠在那人身后十步远,却偏偏如何也赶不上。一路穿街过巷,又转了个弯之后,一人一马竟是消失个干净。

    裴昀心中狐疑,在这一片来回转了好几圈,偶然一抬头,竟发现不远处邸店外挂了一方绘有蝴蝶纹饰的幌子,上写“解”字。

    蒙氏长生库

    阴差阳错,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裴昀站在原地沉吟片刻,迈步进了典铺。

    天下间典铺皆大同小异,柜台高筑,朝奉倨傲,打眼一瞄,心里便把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管你典质何物,先冠之破旧废坏,压下价来,左右都是劳苦穷人,达官显贵断然不能走进这种店面就是了。

    柜台后朝奉鼻孔朝天,拉长了调子问道:

    “相公要出典何物?”

    “家徒四壁,但有明月一轮风二两,流云三抹星四钱,琴音五厘香六缕,诗书千百卷,鲲鹏万里游。”

    朝奉听罢登时换了脸色,满脸堆笑道:“如此自是无价之宝,相公请进内详谈。”

    典铺店面后另有一片院落,裴昀随着朝奉指引进了其中一间房间,不一会便另换了个笑容和气的中年男子前来招待她。

    “不才陈未,乃是敝店掌柜,这位相公瞧着面生,可是头次来的新客?不知公子贵姓?”

    “正是,免贵姓云。”

    陈掌柜笑眯眯道,“本店售卖之物共分九品,价钱高低贵贱各不相同,不知云公子想向逍遥楼买何物?”

    “我想知道天书的消息。”

    近来不知有多少江湖人士问出这句话,陈掌柜毫不意外,只波澜不惊回道:  “有关天书一事,八月十五海上云中宴,楼主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云公子届时自可前往赴宴。”

    “这么说到时候楼主会亲自出面?”

    逍遥楼楼主中书君极度神秘,江湖上连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如今此人竟是终于要露面了吗?

    “许是会,也许是不会,总之宴上一切安排都是楼主的意思。”

    “那我要云中帖,你开价吧。”

    陈掌柜闻言更是见怪不怪,慢条斯理道:“云中帖已于三个月前在江湖上发派完毕,云公子若想得,便需自凭本事,小人亦无可奈何。”

    “据闻云中帖共有九九八十一张,不知逍遥楼都将其发给了何人?”

    “此事恕小人无可奉告。”

    裴昀嗤笑:“人人皆道逍遥楼尽知天下事,可我自进门起连问数个问题,你都一无所知,如此岂不是自砸招牌?”

    陈掌柜不卑不亢道:“公子若问及天书、云中宴,亦或是逍遥楼相干之事,小人确实无能为力,但若云公子有其他问题,小人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人行事滴水不漏,看来她是套不出什么消息了,此事裴昀也是早有所料,沉吟片刻,她道:“好,那我想知道二十年前魔教极乐天之事。”

    “具体何事?”

    “其一,教主笑面生与飞鸿仙子谢若絮往事,其二,当初联手灭门极乐天的门派世家有哪些,其三,如今笑面生可还有传人尚在?”

    而至于韩斋溪与黑衣死士之事,干系重大,裴昀不愿将之透露给这买卖消息的贩子,今日她从此地买了消息,明日保不齐也会被当作消息被卖掉。

    陈掌柜听罢便请裴昀在此稍候片刻,他去去就回。

    裴昀独身坐在房中,心中权衡,今晚是否要冒险前来一探。这间典铺看似寻常,实则掌柜伙计皆有武艺在身,她虽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但只怕现下得罪了逍遥楼,日后云中宴上不方便行事了。

    一个时辰后,陈掌柜归来。

    “云公子的问题,小人已有答案,还请云公子先付酬金,小人才能回答。”

    “多少钱?”

    “逍遥楼规矩,一问千金,云公子问了三个问题,便是三千两。”

    裴昀倒吸一口冷气:“这么贵?”

    陈掌柜笑眯眯道:“须知货物九品,最贵一品便是消息,每个问题看似寥寥几语回答的背后,都有无数人为之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云公子还请自行衡量是否交易。”

    裴昀只觉眼前之人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无奸不商”,可又无计可施,只能忍痛支付了酬金,她又认真考虑直接半夜来打劫这当铺的计划了。

    接过银票,验过真伪之后,陈掌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裴昀。

    这信来得如此昂贵,裴昀珍而重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将其读完。

    有关笑面生与谢若絮往事,信中说得隐晦,与她猜想大差不离,两人相遇于太湖周家庄一战,虽是正邪不两立,却是阴差阳错,暗生情愫,纠缠数载,于谢若絮继任谢家家主后分道扬镳。

    而当年围攻极乐天的世家门派,除去姑苏谢家,还有剑阁鹤鸣派,齐云山白岳剑派,洞庭潇湘阁,泰山剑宗,济南公孙家,江陵瞿家,鄱阳湖落星山庄。因那魔教总舵在太湖一带,故而以姑苏谢家为首,八家结成联盟,同进同退。

    至于笑面生传人——

    “极乐天教主笑面生,姓叶名欢,座下有朝昼夕夜四使,朝使崔旭,擅摘心手,昼使花盛,擅化骨掌,夕使南宫明月,擅色杀媚术,夜使叶问天,擅轻功暗器。其中夜使为叶欢之子,常年着玄衣覆鬼面,无人见其真容。朝使、昼使、夕使于正道门派围剿极乐天之战身死,夜使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裴昀皱眉,“怎会不知所踪?”

    陈掌柜微微一笑:“云公子,逍遥楼虽手眼通天,毕竟不是大罗神仙,如此便已经是全部了。”

    裴昀拍案而起,拔剑架在了陈掌柜的脖子上,

    “三千两就买来这几行无用之话,我看你这逍遥楼是彻头彻尾的黑店!”

    陈掌柜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被刀剑相逼,早已是波澜不兴,慢条斯理道:

    “逍遥楼金字招牌,童叟无欺,云公子就算杀了小人,也再多问不出一个字。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道:“如若云公子实在觉得亏了,小人便免费赠公子一个消息如何?”

    “什么消息?”

    “方才听闻公子欲往云中宴却无云中帖,恰巧小人认识另一位相公手持云中帖,却不便独自前往,想找可靠之人同行。小人斗胆揣测云公子身手不俗,何不与那位相公做笔买卖,如此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是你一举两得吧?”裴昀不禁看向门外:“那位相公现下在隔壁?”

    刚才他出门前还对云中帖闭口不言,如今便有了新门路,想必是离开这一时三刻另见了什么人。

    陈掌柜笑眯眯道:“这小人就不便透露了,云公子若有意,便在日落时分,前往三元坊南禅寺以北的庄园,自可寻到那位相公了。”

    裴昀想了想,收剑入鞘,一口答应了下来:“好,这个消息我收了。”.

    城南三元坊,南禅寺以北,是为沧浪亭。

    此别院本为吴越王所建,庆历年间,由文臣苏舜钦买入,命名“沧浪亭”,后几经易手,又曾做大将韩世忠府宅,改名韩园。韩逝后,此园一度废弃,而今又迎来新主。

    裴昀随着仆从的引领,过石桥,入库门,折东而行,穿石洞,上石阶,来到了叠石而成的山岭上,沿着石径,一步步向那石柱飞檐的沧浪古亭走去。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即将沉入大地,天边似亮非亮,夜色将晚未晚,弯月星子,晚霞残阳汇于一幕,漫天赤红橙黄靛青玄墨,说不出的瑰丽旖旎。

    古亭高旷轩敞,地铺软席,一人着墨紫长衫席地而坐,正漫不经心的用细长尖锤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面前冰盆中的碎冰。檐下亮起的风灯映照在他如玉面庞,乌黑眉目,投下一连串冷淡清隽的阴影,似真似幻,恍如隔世。

    颜如良玉,冷清寡性,倒也算是人如其名。

    此时此刻,裴昀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并非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诸位师叔伯的技艺中她唯一不曾学会的,便是二师伯张月鹿的占卜一道,然而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一切皆是有迹可循。

    谁人随北使南下,谁人身熏冷梅香,谁人能得追月马,又有谁人能叫她胸腔里久久沉寂的生死蛊苏醒过来,跳得心悸。

    “阁下便是云少侠?”

    颜玉央眸色冷凝,嘴角噙着一抹吝啬至极的笑,连一丝温度都未达眼底,微微抬手示意,

    “敝人姓玉。”

    裴昀顺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坦然一笑:

    “玉公子,久仰大名。”

    谁胸有成竹,谁又心照不宣,谁揣着明白装糊涂,谁又心知肚明不拆穿。

    此时此刻,他是玉公子,她是云少侠,他是雇主,她是佣客,他们各有所图,一切似曾相识,一切截然不同。

    谁先乱阵脚不打自招,谁便输了。

    “陈掌柜已将请托与你言明?”

    裴昀颔首:“却不知玉公子是有何不便,又需要在下做些什么?”

    “近来旧病复发,身子不适。”颜玉央淡淡道:“届时云中宴上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还请云少侠跟随我左右,护我周全。”

    灯下光影明灭,裴昀观他面目确实苍白无色,消瘦不少,然他身边高手如云,前赴后继,哪里需要雇佣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

    她不禁心中冷笑,口中答道:

    “好,只是不知公子此行目的为何,在下也好早作准备,从旁援手。”

    “世人去赴云中宴目的不皆是一般吗?莫非云少侠例外?”

    “在下自然不能免俗,”裴昀悠悠道,“如此若事到临头,各凭本事,恐怕便不能始终践诺了。”

    颜玉央眉目幽深,慢条斯理:“群狼环伺,僧多粥少,你我与其自相残杀,还不如通力合作,待天书到手,再谈归属如何?”

    与虎谋皮,互相利用?不过裴昀并不在意,无论是极乐天还是天书,都与眼前此人脱不掉干系,与其大费周章舍近求远,她还不如直接从这罪魁祸首身上查找线索。是他自己送上门来,这可怨不得她。

    当下她应承了此事,二人三击掌盟誓,这桩买卖便算是达成了。

    而后颜玉央命人将一枚云中帖呈了上来。

    精致短小的象牙薄板,与裴昀曾在戴平手中见过的一致无二,唯一区别便是其上雕刻的小画,不再是昆仑雪山,而是一只通体赤红的灵芝,上书“千年赤灵芝”。

    灵芝以紫赤二色最为极品,前者增补内力,后者疗伤解毒,千年赤灵芝更是千金难求。

    裴昀伸手欲拿,却是被颜玉央抬臂一拦,他神色冷淡道:

    “你我安然赴宴之后,此帖自会赠与你。”

    他倒是戒备,裴昀不动声色道:“也好。”

    “我们明日一早出发。”

    “这样早?”

    谢岑有句话没有说错,此时距离八月十五仍有十数天,而华亭位于姑苏以东百余里,也不过是几天的路程,此时赶去,是否为时尚早?

    “你我既势在必得,便须未雨绸缪,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裴昀略一思索也觉得有理,不如便提前去打探消息,这天书现世一事委实蹊跷,若能查到逍遥楼背后一二分底细也好.

    待裴昀离开古亭,随仆从前往客房,身影消失在回廊中后,颜玉央再忍耐不住,他微微侧头,以软帕掩口,一连串压抑的咳声重重传了出来。

    一个瘦长身影,鬼魅般的凭空出现,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颜玉央面前,躬身行礼道:

    “世子。”

    颜玉央放下软帕,微微喘了片刻,哑声问:

    “杜衡可有回复?”

    “杜衡已至华亭。”

    “那位先生如何说?”

    鬼菩萨禀报道:“万事俱备,只等世子驾临了。”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垂眸看向面前小几上冰盘旁盛的一碗冰酪,因无人垂青享用,此时碎冰已尽数融化,成了一滩粘腻又混浊的糖水。

    夏末秋初,白日里天气仍是闷热得紧,有人为查沧浪亭新主人的身份在外面奔波了一整个午后,却偏偏对近在咫尺的解暑凉品视若无睹。是心存戒备,还是有意疏远?

    颜玉央将冰酪端过,一饮而尽,仍存凉意的冰水激得他虚弱的脾肺一阵刺痛,他压下了喉中汹涌而上的咳意,低声开口:

    “传信告知先生,三日后黄昏之前,我会亲自前往。”

    “是——”

    第85章 第三十二章

    翌日一早,颜玉央依言出发。

    裴昀本以为以此人素来做派,定是会前呼后拥,一呼百诺,谁料此行却是随从廖廖,除了裴昀之外,就只有几个寻常仆从,不消说雪岭二佛之流,就是曾经寸步不离的杜衡如今都不见人影,裴昀一时有些吃不准颜玉央这回葫芦里又是卖得什么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晨她在马厩中寻到了她的追月,久别重逢,一人一马好不欣喜亲热。马夫只道,此马乃是玉公子爱驹,若云少侠属意,也可暂借他骑乘,但万万不可割爱。

    裴昀嘴上道谢,心中愤懑,什么借不借的,追月明明是她的坐骑,何时成了那人的爱驹?不过话说回来,多半年不见,追月确实被人养护得极好,毛皮油光,身躯健硕,连那几道陈年旧疤都淡了不少,算是没被亏待。

    此时此刻,裴昀身骑白马,看着前方不远处不紧不慢前行的马车,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打马狂奔,自此跑路的想法来,左右以这些人的能耐,断然追不上她与追月。

    正犹豫间,前方马车忽而停了下来,裴昀纵马上前,立在车窗畔问道:

    “玉公子有何事?”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窗幔,露出一张冷厉俊颜,淡漠道:

    “大雨将至,不易赶路,日落之前,寻客店住宿。”

    裴昀极目远眺,确见天上阴云密布,黑沉沉不见光亮,这场雨下起来应是不小,于是应声吩咐了下去。

    赶了数里,终遇小镇人家。镇名千灯,河街相邻,水陆并行,人烟质朴,一行人沿青石板街,过流水小桥,来到镇上唯一一家客店。

    客店无名,只打出了一幅“太白遗风”的酒幡,门口拴了一头不知是哪个客人的青驴,檐下还窝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跛脚乞丐,他见有客来,连忙爬上前讨饭。

    店伴及时出来将其呵斥,而后掀起门外竹帘,点头哈腰的将众人迎进了店中。

    店内不甚宽敞,却胜在干净素雅,许是因为大雨将至,今日生意不错,大堂六张桌子坐了四张,剩下正中央的两张似是刚刚好留出来的一般。

    颜玉央与裴昀对坐一桌,余下仆从车夫坐了一桌,店伴送上净手清水布巾,询问打尖还是住店。

    裴昀见颜玉央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道:“劳烦小二哥拣拿手菜上两桌,再收拾四间客房。”

    “好勒,小的这就去办。”

    等菜之际,裴昀不动声色打量着店内其他客人。

    东面桌是一袒胸露乳手摇蒲扇的闲汉,和一须发斑白的瘦小老叟,两人相对而饮,喝到兴起,划起拳来,呼和声不断。

    西面桌是一书生打扮的穷酸秀才,只点了一盘青菜豆腐,就着自带的干粮,时不时瞪上划拳那二人一眼,似是对其大呼小叫极为不满。

    南面桌一男一女紧挨着坐在一起,男人衣着光鲜,气宇轩昂,女子粉衣青裙,容颜娇俏。男子在桌下偷偷握着女子的手,不断低声说着什么,女子充耳不闻,兀自低头抹泪,显然极为伤心,二人应是一对闹别扭的爱侣。

    而最后北面那桌却是坐了一个杏袍道士,身背长剑,三十岁几许,正低头自斟自饮,十有八九是江湖中人。

    一二三四五六七,裴昀心中暗自数了一遍,为何少了一个?

    “赶了一日路,莫非云少侠不饿?若再不动筷,饭菜怕是要凉了。”

    裴昀回过神来,只见店伴已将酒菜上齐,而面前的颜玉央施施然执起酒壶,为二人倒满了两杯酒,瞬间鼻端弥漫着酴醾酒香。

    裴昀双眸微眯,意味深长道:

    “玉公子不是身体不适?饮酒岂非更伤?”

    颜玉央手中酒杯压在薄唇上一顿,只淡漠道:“旧伤无医,不如顺其自然。”

    裴昀轻笑了一声:“若这般无谓,又何必千辛万苦请托人相护?”

    “昨日我去长生库本不是为请托,遇见云少侠不过误打误撞。”

    裴昀心中半分也不信:

    “那不知玉公子所为何事?”

    “寻一人。”

    “何人?”

    颜玉央抬起眼眸,幽深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薄唇轻启:

    “一个,狠心弃我而去之人。”

    裴昀闻言眼皮狠狠一跳。

    轰隆隆——

    云层深处,雷鸣电闪,一场酝酿了许久的磅礴大雨,终是落了下来。

    一小个子花童被大雨逼得躲进了客店,他擦了擦头上身上的雨水,抱着一大蓝水灵灵的花枝,顺势在店里四周兜售了起来。

    “这位相公,可要买枝花吗?”

    面对那花童脸上谦卑而讨好的笑,裴昀一颗倏忽提起的心,终是又悠然落了下来。

    人齐了。

    她掏出三文钱付给了花童,从那花篮中拣出了一枝荼蘼,拈在手中,轻轻一笑:

    “飞花堕酒,当浮一大白。”

    说罢将荼蘼插在酒壶上,端起面前酒杯将酒水一饮而尽,而后抬起头,对颜玉央淡然道:

    “韶华盛极,花事已了,玉公子何必强求?”

    颜玉央不为所动,只淡淡道:

    “世间万事,哪一件不是强求之事?年年岁岁,花谢亦有重开时,今日七月廿九,破日不是自逢了吗?”

    裴昀脸色微变,冷哼了一声:

    “看来下回出远门,我还当真要瞧瞧黄历凶吉不可!”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她毫不犹豫抬手掀了面前桌子,铮然一声长剑出鞘。

    与此同时,周遭灯火骤灭,店外大雨倾盆,白昼似夜,昏暗之中厅堂内男女老少八人齐齐出手,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向中央攻来——

    铁拐、蒲扇、酒葫芦、玉箫、铁莲蓬、玉圭、长剑,还有花篮,前赴后继与斩鲲相撞,一时间利器入木之声,刀剑相交之声,杯盘落地之声,暗器嗖嗖发射之声不绝于耳,好一番惊天动地,地覆天翻。

    自沸反盈天至鸦雀无声,不过须臾之间,当油灯再被点亮之时,满室寂静,唯有门外窗外风声雨声,辟里啪啦,无端恼人。

    但见厅堂内桌椅板凳,杯盘饭菜碎裂一地,八方角落各自盘踞一人,正是方才店内的六名食客、卖花童,和门口的乞丐,他们手持武器,惊疑不定的盯着大厅正中央满地狼藉间那张唯一完好的木椅。

    一面容苍白眉宇俊朗的公子气定神闲而坐,指间拈着一株娇艳荼蘼,眼眸低垂,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春月早过,可他眉梢眼角那丝丝暖意,却有如春风解冻,冰雪消融。

    盖因虽群狼环伺,却偏偏有人一席青衣,长剑如虹,立于身前,将来自四面八方所有击杀尽数挡了下来,将他护得密不透风,连一根发丝都不曾被伤到。

    裴昀内心将此人咒骂了一万遍,然而临敌当前,不可分心,定了定神,她开口朗声道:

    “阎罗殿里鬼八仙,果然名不虚传。”

    这男女老少八人乃是近年来武林中颇有名气的匪盗,乔装矫饰歪门邪道,各有所长配合默契,每每做局出手谋财害命,都斩草除根,绝不留活口,江湖人称“鬼八仙”。

    “阁下又是哪位高人,何不留下万儿来?”那卖花童子“蓝采和”愤愤道:“连我煞费苦心布下的酥筋软骨香都没中招,好生警惕。”

    酴醾酒无毒,荼蘼花也无毒,可酒水混合花香,便成了厉害的迷药,不到片刻即可叫人酥筋软骨,内力全失。他凭这独门迷药不知撂倒多少江湖好手,谁想到今日却遇上了扎手的点子。

    “无名小辈,贱名不足挂齿。”裴昀轻轻一哂:“哪有夏末时节喝暮春之酒的道理,阁下下毒的功夫恐怕还没练到家。”

    “你——”

    “蓝采和”一噎,满面怒容,双眼喷火,却是忌惮裴昀武功,一时不敢上前。

    “不知我等有何得罪之处,劳烦八位一同大驾光临?”

    跛脚乞丐“铁拐李”阴惨惨道:“交出云中帖,留你二人全尸。”

    此乃华亭必经之路,此镇又是方圆数十里唯一人烟,这八人开此黑店,竟是打着这般主意。

    裴昀仗剑而立,凛然道:“那便要看诸位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一旁手持长茎铁莲蓬的“何仙姑”美目望向裴昀,笑容娇媚:

    “好俊俏的身手,好俊俏的相公!喊打喊杀多煞风景,诸位哥哥今日不如卖小妹一个面子,留这位相公一命与我共度良宵如何?”

    话未说完却是一声尖叫,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朵荼蘼花击中,脸颊为娇嫩花瓣剐蹭,竟是留下丝丝血痕。

    “八妹!”持剑的“吕洞宾”唤了一声。  “敬酒不吃吃罚酒!”“韩湘子”冷喝了一声,他受伤最重,捂着犹在淌血的右臂,阴郁道,“鬼八仙做买卖,偏要有那不开眼的撞上来,今个儿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客店!”

    一直沉默不语的“曹国舅”只吐出了一个字:

    “上!”

    刹那间八人齐齐出手,再次向裴昀攻来。

    这八人武器刁钻,明枪暗箭,远攻近战,配合默契无间,裴昀一时堪堪招架。且对方看准了她护着身后之人,故而声东击西,招招往她背后招呼。

    偏偏那颜玉央有恃无恐,任刀来剑往岿然不动,逼得裴昀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忽而一阵异香漫过鼻端,仿佛春临大地,百花盛开,令人筋骨酸软,心神俱醉。

    裴昀暗道不好,是那“蓝采和”又放毒!

    当下屏住呼吸,手中斩鲲快了至极,接连三招六出剑法强攻,击碎了“张果老”的酒葫芦,劈裂了“汉钟离”的蒲扇,挡住了“韩湘子”的玉笛,一把抓过颜玉央的手臂,破窗而出,从二楼跃下。

    她一边抵挡着同样跳窗追来的“吕洞宾”,一边口中呼啸吹哨。

    追月听到主人呼唤,挣脱缰绳飞奔而来,裴昀毫不犹豫与颜玉央一同翻身上马,就此绝尘而去。

    第86章 第三十三章

    风雨交加,天色晦暗,一匹白马神驹背负二人在旷野中奔驰如电,转眼便将身后追兵甩远了。

    就这样不知奔了多久,直至雨渐停,天渐晴,真正的黑夜取代乌云笼罩了大地,身后无论是鬼八仙还是千灯镇都已无影无踪,追月带着主人来到了一汪浩荡苍淼的碧波湖畔,终是缓缓停下了马蹄。

    二人翻身下马,裴昀伸手梳了梳追月湿漉漉的马鬃,笑道:“你倒是会找地方,去吧!”

    说着轻拍了一下马背,追月前蹄高扬,极为兴奋的叫了一声,撒开蹄子奔入湖中岸边浅水处,顾自刨水玩了起来。

    裴昀回过头来,眸中笑意未逝,正撞见了一双意味深长的乌黑眼眸中。

    “追月乃是我故人之马,云少侠与之初初相见,倒是甚为投缘。”

    “既言之‘缘’,自是冥冥之中天定,你我又怎能看穿?”

    “是吗?”颜玉央不置可否,却没深究。

    可裴昀脸色渐渐凝沉了下来,她冷然质问道:

    “方才玉公子明明未中酥筋软骨香,为何坐以待毙,不出手反抗?”

    那杯酴醾酒她是假饮,他却是真喝,起初她以为他着了道,可他此时安然而立,分明是未曾中毒。

    颜玉央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

    “我既已请托云少侠一路相护,又何需亲自出手?”

    “是不需出手,还是不能出手?”

    方才同骑之时,她趁机探过他的脉搏,如今他体内真气大乱,凭空有两股蓬勃之力互攻互斗,纠纠缠缠,处境极为凶险,以至于他此时气虚体弱,元气大伤,一旦妄动内力,非有性命之忧不可。

    怪不得此番见他,他一直面无血色,隐有病容,原来当真旧疾复发。

    “是又如何?”颜玉央神色淡漠。

    “前路还不知有多少亡命之徒,阴谋诡计,玉公子这般拖着病体东奔西跑,实属胆色过人。”

    “云少侠既与我前约在先,莫非会见死不救?”

    “有我在此,自然会护玉公子周全。”

    裴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

    方才客店鬼八仙动手之时,他岿然不动,坦然受之,她心跳得几乎骤停,那是来自于血脉中生死蛊的警告,逼得她想也未想几乎是本能地救下了他。  她定定盯着他的双眸,而他亦淡淡回望她的目光,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千种不可言,万种不可说。许多粉饰太平的假面,已是摇摇欲坠。

    此时漫天乌云弥散,弯月初升,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二人皆是衣发湿透,狼狈不堪,一阵夜风吹过,打透湿漉衣衫,冰寒刺骨。

    颜玉央胸腔颤了又颤,强自将咳意忍了下去,湿漉的碎发紧贴在他额角,一滴雨水从鬓边沿着他惨白的面容蜿蜒而下,他毫无血色的唇边缓缓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接下来一路,便要多多仰仗云少侠了。”

    裴昀瞥了一眼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心头怒起,是,现今她非但不能杀他,还要千方百计保护他不可,当真是荒谬至极!

    她忿忿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云少侠去哪里?”

    “生火!免得身娇体弱的玉公子风寒侵体,在此一命呜呼了!”

    夜色静谧,一团热亮的篝火燃烧在湖畔沙地之上,二人砍树枝做架,垂外衫做屏风,一人一端,各自烤火干衣。

    裴昀正盘膝闭目运功调息之际,忽听身旁那人骤然开口:

    “云少侠难道丝毫不好奇,我想寻的人是谁吗?”

    裴昀身子一僵,语气平平道:“我对旁人私事,一向漠不关心。”

    “此人与你有诸多相似之处,也许你与之相识也说不定。”

    “人有相似,不足为奇。”裴昀慢条斯理道,“玉公子不妨说一说,那人姓甚名谁,相貌几何?”

    外衫垂地如帘,火光将彼此身形清晰照影其上,她眼见他伸手探入怀中,似是要取何物,她唇边不禁溢出冷笑,他如今手里还能有什么把柄要挟她?无用的紫金锁钥石?假的断肠丹解药?还是那张可笑的卖身契?

    然而下一瞬,只见他拿出了一柄梳子,无需看见实物,裴昀便已心知肚明那是什么。

    “我不知她真名,亦不知她真貌,她没留下只字片语,唯将此物还给了我。”

    裴昀心头重重一跳,旧日回忆,纷沓而至,如潮水般将她从头到脚淹没,叫她一时无法呼吸。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静湖水,随风起伏的浩荡芦苇丛。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想起昔日关山月下,青海湖边,那绝处逢生的万般欣喜与怦然悸动仿佛还在昨日,可一转眼,一切都已是物是人非。

    裴昀哑声开口:“世间诸事,不可强求,她既已走,下次重逢之时,你权当做不曾相识罢。”

    “起初,我也恨她入骨,以为她是为了旁人狠心弃我而去。可后来才明白,从没有什么旁人,我与她,果真国仇家恨,不共戴天,除去你死我活,再无他选。”

    “可我说过,我不认你死我活。”颜玉央的声音冷酷至极,“上穷碧落下黄泉,今生今世,她休想逃脱!”

    清晨一早,裴昀被鸟鸣之声唤醒,睁开眼时,发现天色濛濛见亮,湖面雾气浓浓,篝火已灭,白马在不远处低头吃草,周遭人影不见,而她身上却不知何时盖了一件外衫。

    魏紫烟罗,金丝袍角,淡淡冷梅幽香,将她浑身缠缠绵绵的包裹。

    裴昀不自觉伸手抓紧了衣衫,犹豫片刻,最终几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将这外衫扔在了一旁。

    简单梳洗过后,她沿着湖边一路寻去,绕过一片浩浩荡荡的芦苇荡,两个身影映入眼帘。

    一人负手而立,簇新锦袍,身姿颀长,乃是颜玉央,而另一瘦长人影躬身在侧,似在禀报要事,却正是那雪岭二佛中的鬼菩萨。  那鬼菩萨武功绝伦,裴昀甫一踏近便被发现,他立即噤声,目光森冷的盯向这方。

    颜玉央冷淡吩咐:“你去吧。”

    鬼菩萨重重瞥了裴昀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而去,身影如鬼魅一般转瞬便消失了。

    裴昀双手抱臂,缓缓向颜玉央走了过来,脸色不善道:

    “玉公子身边高手如云,何必费尽心思雇佣我这个外人一路相随?”

    颜玉央曲拳在唇边压抑着咳了几声,轻描淡写道:“他们自有其他任务,时候不早了,我们启程。”  裴昀闻言心中警钟大响,她深知此人运筹帷幄翻云覆雨的能力,亦深知那颜泰临狼子野心,这人南下必有所图,今次亲赴云中宴,怕不是仅仅为了一本天书那么简单,她需谨慎提防才是。

    而后二人启程,虽偶有宵小之徒如那鬼八仙一般拦路抢劫,欲夺云中帖,皆被裴昀打发,一路无话。

    三日后,终至华亭。

    既称海上云中宴,那宴席必然摆在海上才对,二人来到海边渡头,果然寻到眉目。

    一自称逍遥楼中人的年轻小厮主动上前询问,见二人手持云中帖后,立马恭敬的将其请上了一艘小舟。

    “此番云中宴乃是设在小瀛洲岛上,请二位公子随小人乘舟渡海。”

    八月时节,海上却无端起了大雾,四野茫茫,雾气朦胧,一叶舟楫穿云破雾而行,若非这船家乃本地渔民,对海路甚为熟悉,必定是要迷路的。

    裴昀坐在船头,警惕的查探四周,忽听身旁人问道:

    “听闻临安西湖中也有湖心岛名为小瀛洲,不知云少侠可曾去过?”

    西湖她自然游过,小瀛洲她却是不曾去过,刚想下意识否认,突然间,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

    七夕佳节,夜凉如水,她醉得昏了头,吵着要泛舟湖上,明明不会划船,偏偏抱着船桨要掌舵,小船在湖中心滴溜溜的转着圈,身边的人低声细语,百般相劝都不管用,忍无可忍伸臂将她禁锢在怀中,有带着酒气的亲吻,断断续续落了下来,直到她彻底安静。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梦压星河。

    裴昀猛然抬头,正撞进颜玉央眼底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之中,她顿时脸如火烧,咬牙道:

    “不曾去过!”

    什么醉可解千愁?待回到春秋谷,她要把大师伯的珍藏酒酿全部砸光!

    第87章 第三十四章

    因着此行前往小瀛洲,倒真应了那句诗,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只不过此时浮现在海上云雾中的不是山,却是楼。

    荒岛之上,凭空架起一片高楼,共有东西南北中五座,彼此以飞桥栏杆相连通,雕梁画栋,巍峨恢宏,气势不凡,当真如世外仙境。

    裴昀与颜玉央随小厮引路,进入了西楼之中,只见楼中人声鼎沸,骰子牌九,呼么喝六,竟是如同市井赌坊一般。正在裴昀诧异之时,一恭候多时之人迎了上来,同颜玉央见礼。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布衣儒巾书生打扮的老熟人杜衡。

    杜衡将二人领入五楼一间僻静客房,向颜玉央禀报道:

    “公子,我已全然打探清楚了,此地便是逍遥楼所在。”

    原来他先行数日,便是前来暗中摸清这云中宴底细的。

    “东南西北四楼,来客可任意入住,但唯独不可踏入中央主楼一步。所有的交易,无论天书还是其他,都将在八月十五晚宴之上进行,届时逍遥楼楼主中书君也会当众出面主持宴席。”

    裴昀皱了皱眉:“那为何楼中有这么多人?”

    杜衡慢条斯理道:“中书君立下规矩,这东南西北四楼中,各有执事,坐镇擂台设下考研,若能得胜者便可得一‘四戒令’,得四枚‘四戒令’之人即可在中秋夜前面见楼主,私下商谈交易。故而,这些来人都为此而徘徊。”

    颜玉央和裴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做出了决定——

    闯关!

    颜玉央遂问道:

    “这西楼执事是谁?擂台为何?”

    杜衡回道:“西楼又名卢雉阁,乃是赌坊,执事唤作白水真人,赌术神乎其技,设下的考验正是能在赌桌上连赢他三局者为胜,只不过与他对赌,筹码极高,一局千金,买定离手。”

    裴昀失笑:“到头来还是赚钱的买卖,这逍遥楼当真是黑店中的黑店!”

    事不宜迟,三人即刻下楼。

    卢雉阁里外两层,上下五楼,一二楼是大通间,三四五楼是雅间,其中属一二楼的通间最为热闹,一排排赌桌上各设不同玩乐博戏,牌九、盅骰、双陆、叶子戏,亦有投壶、斗鸡、木射等等,五花八门,好不热闹。

    在座皆是江湖中人,哪个不好勇斗狠,纵使起初是为四戒令而来,一上赌桌,又哪剩清醒?裴昀打眼一瞧,已见到数张熟悉面孔,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围在赌桌前赌得红头胀脸,发指眦裂,与那市井混混无异。

    眼见那素来老成持重的白岳剑派老掌门聂聪在牌九桌前赢了钱,不顾身旁弟子劝说,搂着满桌银子大哭大笑的模样,裴昀不禁目瞪口呆,不敢相认。

    “云公子!”

    忽听一声呼叫,裴昀起初还未反应过来是在唤自己,直到那人扑到她面前,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她才看清来人。

    “是你!”

    来人正是那泰山剑宗戴平。

    “云公子你身上有没有钱,快快借我一些,江湖救急啊啊啊啊啊——疼疼!”

    话还没说完戴平便被人在右肩上轻轻一点,逼得他飞快放开了裴昀的手臂,捂住自己的右肩,疼得龇牙咧嘴。

    “喂喂,干嘛偷袭我?!”

    戴平忿忿不平的瞪向突然对他出手的颜玉央,后者眉目冰冷扫了他一眼,似乎根本不屑开口解释。

    裴昀一想到这北燕世子和泰山剑宗尚有灭门之仇,偏偏眼前两人却见面不识,顿时觉得头大。唯恐颜玉央斩草除根,她匆匆拉过戴平走到一旁僻静角落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江湖救急?和你同行的何老前辈呢?”

    “我就是借钱救何老爷子的!他现在人被押在赌桌上,再不交钱,那荷官要砍他右手了!”

    裴昀怒道:“你赌输了将何老前辈抵债?”

    “诶呦喂,哪里是我赌!我答应过我娘这辈子都不上赌桌,是那老爷子赌迷心窍把自己输了去的!”戴平苦着脸道,“为得昆仑神铁,何老爷子和我商量着去碰碰运气,赢那四戒令,本已在东楼流霞坊误打误撞胜了一局,来到这卢雉阁,却是输给了那白水真人。老爷子自诩巧手无双不服气,天天泡在赌桌前练赌技,一来二去不仅将我二人身上盘缠都输光了,还写下不少欠条,今日更是输得红了眼,将自己也押了上去。人家宽限一个下午,我赶紧四处筹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子被剁了右手啊!”

    裴昀听罢眉头大皱,实在没想到这千机叟也是个烂赌鬼,可事到如今,她也不能见死不救。

    “他欠了多少?”

    “五、五千两”

    裴昀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银票,数过之后递给了戴平:“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十赌九输,不可沉迷,你叫何老前辈发誓不可再赌,否则不准救他!”

    戴平大喜,接过银票连声答应:“放心,我必叫他发十个八个毒誓不可!”

    “你方才说你们已在东楼流霞坊赢过一局了?那里的考验是什么名堂?”

    “那流霞坊是酒楼,执事是个唤作曲生的酒鬼,考验嘛就是喝酒,题目便要看那曲生的心情了,我和何老爷子遇上的题目是千杯不醉。”

    “你两个喝酒千杯不醉?”裴昀狐疑的打量他。

    “千杯不醉我爷俩是没这个本事了,可这不是误打误撞走了狗屎运嘛!”戴平嘿嘿一笑,低声道,“何老爷子女婿是绍兴大酒坊的东家,之前赠了我们三颗‘解酒丸’,正好派上了用场。还剩最后一颗,便给云公子你吧,多谢你慷慨解囊,以后有用着我戴平的地方只管开口!不说了,我去救人了!”

    戴平在袖子的遮挡下悄悄将一个小小的瓷瓶塞进裴昀手里,转身匆匆离开了。

    裴昀不动声色将那瓷瓶收入怀中,回到了颜玉央与杜衡身边。

    杜衡摇着折扇似笑非笑,不知在替谁开口问道:“方才那位公子与云少侠可是旧识?”

    “几面之缘,借点银子。”裴昀淡淡道。

    颜玉央不冷不热道:“稍后赌局你可还有余钱?”

    裴昀闻言一僵,勉强道:“尚可。”

    蒙氏长生库一遭,方才又一遭,她如今口袋里的银票确实已所剩无几了。

    酉时一刻,掌灯时分,卢雉阁执事白水真人终于现身了。

    此人年过花甲,一身白衣白袍,须发皆白,貌似仙风道骨,左右跟随一胖一瘦两个童子,胖童子执铜钱剑,瘦童子捧金算盘,不伦不类,颇为荒唐。

    但见他立于二楼木梯缓台处,高声问道:

    “今日可有人前来打擂?”

    话音落下,满场鸦雀无声,数日下来,竟是无人能赢下一场,钱倒是如流水般输了出去,眼下已是无人再敢应战。

    白岳剑派聂聪掌门似乎有些跃跃欲试,却是及时被自家弟子按住了,弟子哭求道:

    “师父,咱们真输不起了!”

    裴昀刚想上前,却有另一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我来一试!”

    出声的是个身着碧水蓝衣的年轻女子,她容貌秀雅,眉宇高傲,腰佩长剑,英姿勃勃。

    见她露面,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

    “这位不是江陵瞿家的大小姐?”

    “不错,正是绰号‘芙蓉剑’的瞿明霞,没想到她也好赌。”

    “我瞧她是好斗,没听说因她脾气暴躁,都被退了三家亲事嘛。”

    “啧啧,可惜这花容月貌了。”

    白水真人见有新面孔,顿时起了兴致,大笑道:“小娘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老夫便同你玩上一玩!”

    说罢双手一拍栏杆,凌空翻身而下,正落在一楼大堂的一张赌桌前,一旁庄荷急忙将桌上散落的赌具赌金清空,胖瘦童子熟练的为其摆上骰盅骰子。

    白水真人手扣骰盅,笑眯眯道:

    “老规矩,千金一局,小娘子请下注罢。”

    瞿明霞不甘示弱,直接从荷包中拿出两张五百两银票拍在了桌子上,扬了扬下颌:

    “开始吧!”

    摇骰子比大小,点数多者胜,若点数相同则庄家胜,这规矩对闲家可谓是尤其不公。

    瞿明霞也非无脑,她要求当众检验了双方的赌具及赌桌,确认不曾被动过手脚后才开局,可惜手气十分之差,接连输了六把。那白水真人如同戏耍她一般,次次开盅只比她大上一点,气得瞿明霞柳眉倒竖,脸色涨红。

    在瞿明霞将头上金钗手上玉镯都押上,掷出豹子六点仍是将第七局输了之后,她一时激愤,拔剑将赌桌劈成两半,剑指白水真人,怒道:

    “你这老贼,定是出千耍诈!快将本小姐的首饰还回来!”

    白水真人冷哼一声:“逍遥楼中岂容你这小泼妇撒野,来人——”

    一声令下,登时有十数个武丁蹿了出来,将瞿明霞包围。

    那瞿明霞绰号芙蓉剑,剑下生花,曼妙非凡,可惜华而不实,十招之后便再抵挡不住,被一武丁持刀挑走长剑,一脚踹在了胸口,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

    裴昀见势不妙,立刻飞身而上,搂住瞿明霞的腰肢,将她稳稳的接落在了地上。

    “姑娘小心。”

    谁料那瞿明霞并不领情,刚一落地便将裴昀一把推开,尖叫道:

    “滚开,少占本小姐的便宜!”

    裴昀脸色微变,此女不识好歹,无需再管,随即不再理睬她,迳自走到了白水真人面前,朗声道:

    “在下云裴,前来领教!”

    第88章 第三十五章

    旁观数局之后,裴昀已看出了门道,这白水真人掌上功夫已练得炉火纯青,让那蛊中骰子随心所欲。因着规矩在前,任她摇出多大的点数都没有用,唯一胜算便是在对方的骰子上下功夫。

    因此裴昀特意挑选了一张硬实的黑檀木赌桌,与白水真人各踞一角。最初她佯装不敌,连输两局,第三局趁其不备,按住赌桌掌下用力,在揭盅一瞬间直接将白水真人面前骰盅里的骰子从“四五六”震作了“一二三”。

    如此技法,不光要内力深厚,还要发力巧妙,裴昀亦是酝酿许久才一击必胜。

    此番她赢下一局,楼中上下顿时响起一片喝彩之声,白水真人脸色不善,冷笑道:

    “小子有些本事,老夫大意了,下一次你可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此后他果然有了防范,掌下还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裴昀没再成功,此人内功也是不低,二人隔着赌桌你来我往,赌点数竟变成了拼功夫。

    可惜裴昀囊中羞涩,几局下来将赢了的钱输光后便没了赌资。

    眼见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白水真人得意嘲笑道:

    “兔儿爷还学人家逞英雄,且去那勾栏间倚阑卖笑多赚些本钱罢!”

    裴昀本就不是“兔儿爷”,并不在意他的讥讽,正欲离席,面前却突然被摔下了一沓厚厚的金叶子,侧头看去,只见颜玉央面无表情在她身侧坐了下来,语气冷淡道:

    “继续。”

    不愧是王孙贵胄,端得财大气粗。裴昀本不愿受他恩惠,可一想到不久前大宋又予北燕多少多少岁贡,便心生不忿,因此这钱也便使得心安理得了起来。

    当下她又坐了回去,抽出一张金叶子放到了赌桌中央,施施然道:

    “那就继续罢。”

    此番银钱充裕,裴昀也便不急着翻盘了,每局揭盅之时,都运尽全力一掌,隔山打牛穿透赌桌向白水真人击去,白水真人为保盅内骰子点数,不得不分心相抗,几个来回下来,已是生生被震出了内伤。

    裴昀与颜玉央两人一个掷骰子,一个扔金子,竟是有条不紊,配合默契。

    第十二局之时,白水真人终是一个不慎,被裴昀以“一一二”的点数赢去了第二局,他登时身形一晃荡,面如金纸,险些栽倒。

    裴昀欲一鼓作气拿下第三局,自然而然的向身旁之人伸手道:

    “再来!”

    侧眸瞥向颜玉央,只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在微微上扬。

    如惊梦一般,她冷下脸色,收回手掌,坐直身子,目不斜视,再也不多看身侧一眼。

    而颜玉央却是伸手扣住了她搭在骰盅上的手腕,低声道:

    “这局我来。”

    裴昀甩开他的手,二话不说起身让位。

    颜玉央没有落座,却是直接站在了赌桌前,右手持骰盅,左手两根手指随意搭在桌边,淡淡道:

    “开局。”

    白水真人不知颜玉央深浅,可见他一直只是出钱,且面有病容,以为他只是寻常富家公子,武功不济,但他也未因此大意,同样站了起来,左手执骰,右掌死死的贴在桌面之上,严阵以待,低吼了一声:

    “放马过来!”

    内力无形,无论赌桌上二人暗地里如何你来我往,旁观者却是看不真切,但见二人骰盅在手上下翻飞,一阵哗啦啦杂音过后,两个骰盅同时被扣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裴昀近在迟尺,清楚看见那厢白水真人掌下五指用力几乎嵌入桌面,双目圆瞪,额头颈间青筋暴露,已然拼尽全力,而那黑檀木桌在两人内力激荡之下,震动个不停。

    终于,震动停止,颜玉央随手揭开面前骰盅,眉目风轻云淡。

    一一一,三点小

    厅堂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嘲讽的嘘声。

    众人见他最后出场,故弄玄虚,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没想到不过如此,顿时大失所望。

    “嘿!老子用脚掷得都比这点数大!”

    “昨日那‘妙手观音’于三娘都输了,他两个无名之辈怎可能讨到好?”

    有那看热闹不怕事大之人,趁机叫喊道:

    “白水真人快揭盅!给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

    在一片七吵八嚷之中,白水真人神色僵硬,颤抖着伸手揭开了骰盅,那盅内不见一颗骰子,只余一堆白色齑粉。

    三颗骰子皆被内力震碎,自然是一点也无。

    刹那间,满座无声。

    与此同时,那硬比金铁的黑檀木桌终于再承受不住,辟里啪啦一阵巨响,桌面四分五裂,轰然倒塌。而白水真人亦大叫一声,口喷鲜血,直挺挺栽倒在地。

    颜玉央漫不经心拂去衣袖上沾落的木屑,淡漠道:

    “四戒令拿来。”

    他这门功夫唤作玄阴指,与冰魄寒掌一般阴毒,方才那一招蕴涵他七成功力,这白水真人不死也要半残。

    瘦童子扑到白水真人身上不住的哭喊,胖童子战战兢兢将一枚令牌奉了上来。

    颜玉央看也不看一眼,转身而去,裴昀上前将令牌接了过来。

    这四戒令巴掌大小,鎏金嵌玉,背有虎纹,正面刻着一个大字——财。

    酒色财气,君子四戒也!

    与西楼卢雉阁金碧辉煌销金窟不同,东楼流霞坊看起来与寻常食楼酒家无差,只那空气中弥漫着的酒香异常浓郁。

    正值飧时,楼中不少食客在用膳,裴昀颜玉央杜衡三人也顺势落座。

    裴昀看着面前之人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言讥讽道:

    “玉公子不是有疾在身,还学人家出手逞英雄?”

    不必颜玉央开口,杜衡便已替他回道:

    “此等宵小之徒,对付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公子举手之劳,还要多谢云少侠这般关心厚爱。”

    裴昀冷笑了一声:“我只是怕他不自量力,一命呜呼,累及旁人。”

    “云少侠既入得逍遥楼,交易已成,公子死活又与云少侠何干?”

    “杜公子这般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屈于人下,鞍前马后真是可惜了。”

    杜衡却是笑容更加灿烂:“在下从不曾自报家门,云少侠如何得知在下姓杜?”

    裴昀一噎,无话可说,抬手便摸上了斩鲲剑柄。

    杜衡自知不敌,偃旗息鼓,而颜玉央也冷冷瞥了他一眼,叫他不敢再多言语。

    食不言寝不语,三人静默用饭,可邻桌五人却是一桌江湖豪杰,不拘小节,谈天说笑,旁若无人。

    其中模样斯文一人是蜀中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矮个三角眼一人是飞刀门弟子贝一诺,膀大腰圆一人是绰号“千里独行”的万千山,还有两人做渔夫打扮,乃是江东双侠孙大与周二。

    几人起初在聊从何而得云中帖,又聊起各自帖子上所绘为何,有人的是神兵利器,有人的是金银珠宝,还有人的是灵丹妙药,独那莫子虚道鹤鸣派收到的云中帖上所绘的乃是一株兰花。

    周二纳罕:“兰花有何稀奇?”

    莫子虚叹了口气:“诸位有所不知,这兰花唤作苍山奇蝶,千金难得,极为名贵。家母闺名一个兰字,生前最爱兰花,家母故去之后,家父遍寻世间珍奇兰花种于家母墓前,故而此次云中宴家父千叮咛万嘱咐,天书为次,能从逍遥楼手中得到这株苍山奇蝶才最紧要。”

    几人听罢不禁为莫老掌门的痴情而唏嘘不已,可提起天书一事,贝一诺忍不住抱怨道:“这逍遥楼故布疑阵,装神弄鬼,声势浩大将众人糊弄而来,鬼知道真有没有这天书!”

    “自然是有!”孙大压低声音道,“江湖传言,这燕宋两国都暗地里遣大内高手来了这华亭,如若此事是假,朝廷何必出手?”

    万千山冷哼了一声:“江湖恩怨,朝廷也想分一杯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莫子虚皱眉:“届时也不知逍遥楼要如何定夺这天书归属,是文斗还是武斗。”

    贝一诺嗤笑:“我猜八成是价高者得,你们瞧这四座楼四戒令的擂台,哪个不是真金白银才能闯,这逍遥楼真是生财有道,财源广进!”  莫子虚点头道:“价高者得,总也比拚个你死我活来得好。”

    “还没亮兵器,你小子就先怂了?”周二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一僧一道一儒仙都不在,我等未必没有胜算!”

    贝一诺开口道:“大光明寺素来不理俗事,姑苏谢家为何也没见到来人?”

    孙大接道:“江湖传言,谢家大公子不日完婚,哪还顾得上其他?太华派嘛,却是忙着窝里斗!”

    “太华派也配叫窝里斗!”万千山不忿道,“陆上修那个狗东西欺师灭祖,接受燕人敕封,讨了个劳什子玄门掌教的封号,通敌叛国,不忠不义!”

    莫子虚摇了摇头,“陆掌门如此行径,今后必为武林同道所唾弃。”

    贝一诺却是颇不认同:“那太华派本就在北燕地界,自是应当归降燕廷,当初大军压境,不降便是灭门之灾,难不成等死不成?尔等不过侥幸身在宋境,净说风凉话。”

    “放屁!”万千山怒道,“燕地又如何?他连自己爹是汉人还是燕人都分不清了?男子汉大丈夫合该舍生取义!如此贪生怕死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什么一僧一道一儒仙?太华派不配与谢家大光明寺齐名并称!”

    那厢吵得热火朝天,这厢却是寂静如死,裴昀缓缓放下手中碗筷,面无表情望向眼前之人,冷声问道:

    “他们所言为真?”

    第89章 第三十六章

    杜衡察觉不对,开口解释道:“是那严无妄早有归顺之心,在宁无涯死前便已暗中派人前来投诚,此番不过是顺水推舟,让那陆上修做了挡箭牌”

    话没说完,便见眼前寒光一闪,幸好他早有准备,当机立断抱头一蹲,飞快滚远了。

    裴昀手持斩鲲,二话不说向颜玉央攻去,一招裴家剑法“房谋杜断”直刺面门,而颜玉央亦不置一词,甩出手中杯盏阻了剑势,凌空翻身一翻避开了这一招。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裴昀这才明白当初严无妄为何极力掩盖宁无涯之死,又坚决不与黄河帮结盟,原来早有降燕之心,直到现在才露出了真面目!纵使玉清六真君心思各异,太华派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可她不信若无眼前之人挑拨离间,阴谋诡计,堂堂中原武林第一大派会不顾江湖唾弃,接受燕廷敕封!

    那是她父裴安当年拜师学艺的太华派,虽非她裴昀师门,却有香火之情,她又怎能无动于衷!

    裴昀剑法凌厉,变化万千,颜玉央伤病在身,并不正面接招,只避其锋芒,四下游走。

    满座食客见此情景,或躲或跑,邻桌五人也被逼得闪到了一旁,本来差一点动起手来的万千山和贝一诺疑惑对视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二人怎地平白无故打起来了?

    颜玉央脚踏长凳,一个起落跃上窗畔,裴昀紧随其后,一招“一诺千金”剑锋横扫,颜玉央旋即扭身而避,再次运起轻功飘然远去,长剑不曾沾上他的衣角,却是将搁置一旁的一排小酒坛全部击碎了。

    裴昀顾不得其他,又急追而上,再欲出手,忽听一声哀嚎:

    “我的千日醉!”

    但见斜里冲出一人,披头散发,外衫大敞,□□胸膛,光着双脚,状若疯癫,他一下子扑到酒瓶碎裂之处,不管不顾的趴在地上试图去嘬碎片中仅剩的残酒。

    残酒实在所剩无几,他几喝不成,气得跳了起来,怒视两个罪魁祸首:

    “竖子,快快赔我千日醉来!”

    裴昀心虚理亏,连忙道歉:“不小心损毁阁下佳酿,实在罪该万死,阁下想要如何赔偿,在下一定照办。”

    颜玉央吩咐:“杜衡,给他银两。”

    抱头躲在角落桌子底下的杜衡闻声连忙爬了出来,从怀中掏出银子。

    可那疯癫男子一见银子更是发怒,狠狠啐了一口:“呸!谁要你的阿堵物?我那千日醉辛辛苦苦酿就三月而成,千金不换,尔等快快自刎谢罪,我尚大发慈悲能留你们个全尸!”

    裴昀之前先入为主,觉得逍遥楼上下全都掉进钱眼里了,没想到现下遇上了个视金钱为粪土的主,不禁刮目相看。可要他们以命相赔却是没道理得很,她当即开口道:

    “赔偿自是理所当然,但阁下何必藉机讹诈?你口口声声说这酒是千日醉,须知千日醉乃是中山人狄希所酿,饮后一醉千日,其醇香扑鼻,如琼浆玉液,就是闻上一闻也能醉人,可在座诸位皆好端端站在这里,哪有半分醉意?你这千日醉大抵还未酿成罢。”

    裴昀大师伯罗浮春乃好酒之人,自然对这古籍中记载的奇酒大为向往,钻研许久,每每酿好,都找裴昀来试。故而那段时日,裴昀永远是醉醺醺睡不醒,最长一次在桃花树下整整睡了七天七夜,才被满山满谷找了她许久的师叔伯发现。最终罗浮春被众师弟暴打一顿,从此再也不敢找裴昀试酒了。

    那千日醉终究只是传说,她大师伯尚且不能酿成,又何况是眼前这疯癫男子。

    “你——”

    被戳中了痛脚,男子大为恼火,他恨恨盯着裴昀半晌,却是突然阴惨惨笑了一下,

    “你二人可是前来打擂的?”

    “正是。”裴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便是流霞坊执事曲生?”

    “不错!”曲生闻言笑得更加嚣张得意了,“这么喜欢辨酒,我今日就让你一次辨个够!”.

    裴昀与颜玉央随曲生来到了流霞坊顶楼,此处是一片开阔通间,空无一物,只在正中央有一张竹席与一方矮几,矮几上横六竖六摆了整整三十六只酒盏。

    裴昀问道:“规矩是什么?”

    曲生拿起一只酒盏在手中边把玩边道:“简单,稍后我会在这些杯中倒入不同酒水,若是你能蒙眼品尝之后,一一说出名堂,我就算你赢。”

    “好。”

    裴昀一口应下,抬手示意:“请——”

    曲生却是嗤笑了一声:“你这般喝酒怕不是要贻笑大方?”

    “你待如何?”

    “酒令未行,怎能畅饮?”

    说罢曲生双掌一拍,便有仆从抬来一面建鼓,屋中四面八方木柱后面,随即各走出一蒙面人,皆手持长剑。

    “你每举起一杯酒,鼓声响,杀剑攻,酒令方行,生死不论。如此擂台,你可敢应战?”

    裴昀心知自己之前得罪了此人,他有意刁难,今日怕是不能善了,蒙眼之下,鼓声干扰,一边辨酒一边接下剑客攻势,此局当真凶险。

    而一旁颜玉央却是突然开口:

    “好,我们应战。”

    曲生一愣,颜玉央眉宇冷淡道:“千日醉既是我二人同毁,这擂台自然我二人同闯,同生共死,同进共退。”

    曲生不屑哼了一声:“我就不信谁能破得了这八荒剑阵!来人,倒酒!”

    裴昀深深望了颜玉央一眼,一言不发转过身盘膝坐于矮几前,接过仆从奉上的布条蒙住了双眼。

    如今大敌当前,他二人暂且合作,私人恩怨待秋后再算总账。

    一切准备妥当后,裴昀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面前第一杯酒。

    刹那间,鼓声起,青锋动,震位与坎位剑客猝然跃起,长剑如虹,杀气凌然,直攻中央二人。

    裴昀目不可视,只觉身侧劲风拂过,激烈鼓点之中夹杂了几道出掌之声,闷哼之声,随即杯中酒入喉,绵甜微苦,竹香芬芳。

    她想也不想便开口道:

    “杏花汾酒竹叶青。”

    话音方落,鼓声停,杀气止,两名剑客即刻收剑归位,耳边寂静一片,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唯有一温热躯体,轻轻贴靠在了裴昀后背。

    此时此刻,她必须敛心神,断五感,全神贯注于杯中之物,性命安危皆依赖身后一人。

    而这情形竟是何等熟悉,在日月山,在青海湖,在九华山庄,他二人同生共死,同进共退不知经历过了多少次,一切都不须言说,她与他,顷刻间便可将生死交付。

    裴昀定了定心神,再次举起第二杯酒,未及啜饮,杯中便已莲香扑鼻,这次出手的是离位与干位的剑客。

    “荷花碧芳酒。”

    第三杯酒时,剑客变成了三人,第七杯酒的时候,又由三人增至四人,裴昀皆准确无误猜出酒名,而颜玉央亦无声抵挡住了攻击,没叫她被伤及一分。

    第十一杯酒,裴昀饮下后不过稍微迟疑片刻,耳畔便捕捉到了一丝剑锋划破衣衫细响,心中一紧,迅速开口道:

    “姑苏齐云清露。”

    随即鼓声戛然而止,剑客各归各位,而后背再次贴上来的那人呼吸间几不可查急促了些许,似是将咳意强压了下去。

    裴昀心知颜玉央虽武功高明,但伤病在身,本不宜妄动真气,不久前已出手打伤了白水真人,而今手无寸铁,以一敌多,还要护着一人,着实举步维艰。

    况且那剑客之中有一人剑法精妙,出剑极快,便是一对一相斗都无比麻烦,遑论眼下情形。

    裴昀当即扬声道:“用斩鲲!”

    随着第十二杯酒举起,斩鲲珵然出鞘,颜玉央利剑在手,瞬间反守为攻。

    此后鼓声之中夹杂长剑相击之声,一低沉一清脆,一沉稳一尖锐,犹如一曲破阵之乐。喉中是香醇烈酒,耳边是肃然厮杀,一瞬间,裴昀仿佛回到了那金戈铁马的当年,是郾城大捷,是南尖岭围困,是开封府死战,是聚贤镇大败!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久战不利,速战速决!

    一杯杯烈酒入喉,一串串酒名出口,第二十八杯后,八名剑客终是齐齐出手,每一次酒盏从端起到放下,都是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激斗。

    第三十一杯后,血腥之气盖过美酒之香漫过鼻端,裴昀忍住头疼欲裂和胃里的翻江倒海,咬牙喝下第三十二杯。

    “蜀中剑南春。”

    第三十三杯

    颜玉央毕竟不善剑术,支撑至此已是勉力。

    “绍兴花雕。”  第三十四杯

    八名剑客做局,声东击西,请君入瓮,可惜被颜玉央识破,再次击退了下来。至此,八人具已挂彩,颜玉央握剑的右手亦有几不可查的颤抖。

    “当归羊羔酒。”

    第三十五杯

    有剑客发现了剑锋之上的一抹血迹,当下明白颜玉央已伤,八人一鼓作气,又是一轮令人眼花缭乱的抢攻,招招攻向他受伤的右手。

    “吴府蓝桥风月!”

    第三十六杯

    裴昀饮至此,口舌已麻痹,几乎尝不出味道,偏这最后一杯酒甜酸苦涩,复杂难辨,她饮下之后,久久没有动作。

    扑面一道劲风袭来,有剑客趁颜玉央不备偷袭裴昀,裴昀全神贯注于唇舌间的滋味,对此无知无觉。

    黑暗之中,但听鼓也急促,剑也急促,狂风暴雨,万马奔腾,刀剑入肉,胜败在此一举!

    鲜血喷溅,其中一滴迸在了裴昀脸颊,她仿佛被烫了一般,整个人狠狠一颤。

    心乱如麻间,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耳边响起幼时大师伯之言:

    “此酒本为真一酒,由东坡居士所得,以药入酒,益寿养生。东坡一世,虽大起大落,却也一生美酒珍馐,挚友红颜,快哉!快哉!”

    裴昀不禁会心一笑,放下酒杯,一字一顿说出答案:

    “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云销雨霁,风停电止,耳边从极闹到极静,不过是顷刻间,仿佛万般生死杀伐,皆是泡影幻梦。

    寂静之中,徒然传来曲生尖叫:

    “住手!你们已经赢了!”

    与此同时还有数道闷哼之声,惨叫之声,破风之声,重物落地之声,相继响起。

    裴昀猛然拽下了眼上覆的布巾。

    但见颜玉央立于中央,反手持剑,面如金纸,眼角泛红,眉宇间满是冰冷邪肆,一身锦衣已被鲜血湿透大半,整个人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幽冥妖神。

    而他周围那八名剑客中的七人皆倒在地,三人一动不动,四人重伤哀嚎,唯有一人还勉强立在原地,黑色面巾上露出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

    至此,第二局,胜!

    第90章 第三十七章

    颜玉央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抱着烂醉的裴昀,二人跌跌撞撞地进入南楼,随意寻了一间空旷的卧房推门而入。

    他在流霞坊杀伤了逍遥楼的人,曲生火冒三丈,但不知忌惮什么,仍是放了二人离开,如同在卢雉阁一般。

    他将裴昀放在床榻上,转身倒了桌上一杯茶水,以唇试过温热后,扶起她的身子,将不凉不热的水喂她喝了下去,伸指擦去她唇上的水渍,又扶她重新躺好。  而后他转身出了门去,片刻后再回来时,手中端着一盆清水,以及金创药与纱布。

    他单手褪去自己一身污血的外衫,时间长了,血迹已干涸在肌肤上,牵扯伤口,可他仍是眉头也不皱一下的将衣衫脱了下去,而后面不改色的为自己包扎伤口。

    裴昀躺在不远处的床榻上,似醒非醒,双目迷濛的望着他。

    方才她趁蒙眼之际,便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戴平所赠的解酒丸吞入了腹中。可那三十六杯五花八门的美酒太烈,强自忍耐着走出流霞坊后,她便再也抵挡不住那铺天盖地的醉意了。

    但与寻常醉后人事不省不同,此刻她浑身发热,头疼欲裂,腹中翻江倒海,忍不住从喉中发出压抑的呻/吟,手脚瘫软不听使唤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肉/体极度痛苦的同时,偏偏还清楚的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前因后果,身在何地,旁边又是何人。

    仿佛是三魂七魄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思绪如麻,脑海混沌,一半冷眼旁观,灵台清明。

    隔着房中一层朦胧纱帐,她将不远处的颜玉央瞧得真切。

    他衣上血迹虽多为那黑衣剑客所溅,然自己身上亦是有伤,其中以两处最为严重,一处在右手,一处左肋心房以下。

    前者是被八剑客声东击西而伤,后者却是为她所挡的一剑。伤口虽不算深,但倘若再偏半寸,就能当场要了他的命。

    那一处心窝,她也曾亲手刺伤过,昔日在燕京世子府,他盛怒之下走火入魔,将她摁在池水中险些溺死,而她所用的银簪正是那被燕人所害苦命女子陈娉婷的遗物。

    如今他再伤,却是为了她。

    他赤/裸着的身子劲瘦苍白,渗出的鲜血滚落成珠,蜿蜒出殷红的痕迹,微黄的药末洒落在肉粉的伤口上,再被雪白的布条包裹,他右手不便,便偏过头用牙齿咬上布条的一端,与左手一同用力,系了一个死结,如一匹离群索取舔舐伤口的孤狼。

    烛光灯影,他的侧脸晦暗不明,便有一滴冷汗,顺着他冷厉的眉宇滴落在地。

    啪嗒——

    裴昀心中随之一颤。

    人说久病成医,久伤大抵也是,他自行处理伤口的手法如此娴熟,过去不知受过几多伤病。他这人奇怪得很,明明成日里前呼后拥,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将那北燕世子的尊贵派头做了十足,却偏偏又有那么一两个细微瞬间,让她生出错觉,他也不过是个流浪江湖一无所有的落魄人罢了。

    那是他的因,还是他的果?是他的将来,还是他的过往?

    终于将伤口处置妥当,颜玉央倚坐在桌旁,呼吸沉重,五脏六腑痛楚滚滚翻涌,一连串压抑至极的咳声倾泻而出。

    他二人一个躺在床上,睁眼半醉半醒,一个坐在桌旁,闭目似昏似睡。不知过了多久,颜玉央终于掀开眼睑,站起身子,迎着她醉眼惺忪的目光,一步步向床前走来,俯身解开了她的外衫。

    裴昀又惊又怒,一颗心跳得厉害,可奈何四肢软如棉花,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在喉中含糊哼了几声。

    此番醉酒,她竟也将七夕那晚的事情断断续续想起来了,脑海中支离破碎的片段走马灯一般闪过:丰乐楼顶月下私语;湖心岛我心相印亭相偎相依;保宁寺禅房中,他解下披风盖在她的身上,守了她整整一夜

    此时此刻,她以为他会做什么,她以为他会说什么。可他仅仅是将她外衫除去,而后伸出手,轻轻擦去了她脸颊上一滴干涸的血迹——方才他为她挡剑时,喷溅而上的。

    “睡吧。”

    他轻声道。

    裴昀僵硬的眨了眨眼,而后缓缓阖上眼睑,内心有莫名的悲伤与痛苦山呼海啸般涌了上来。

    今生今世,为何偏偏叫她遇上他

    夜色已深,逍遥楼五楼灯火通明,笙歌鼎沸,更衬得小瀛洲岛周遭荒凉寂静,遗世独立。

    渡口边,十几条小船静静停靠,随着海波起伏摇摇晃晃。

    夜色中,忽地蹿出一道黑影,运起轻功,一路狂奔到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跳上了最近一条小舟,随即四处寻找船桨。

    “上官兄,你我好歹共事一场,许久不见,还不曾叙旧,为何不辞而别呢?”

    黑影闻声动作一僵,缓缓转过身来,月光照在他不修边幅的脸上,正是承影剑上官尧。

    “姓杜的,你又来多管闲事!”上官尧咬牙切齿瞪着岸边之人。

    杜衡似笑非笑道:“你敢背叛公子,便该料到有此下场了。”

    几道人影悄无声息,合围而上,将上官尧的退路封死。

    “我说过,我只认钱不认人,是你家世子爷太过小气,怨不得我另觅明主!”

    上官尧一边反唇相讥,一边握紧了手中长剑,试图瞄准时机拚死一搏,尽管他已瞧见了笑弥勒的熟悉面孔,在此人手下,他胜算近乎于无。

    “是另觅明主,还是从一开始,你就是逍遥楼派到公子身边的奸细?”

    “呸!我从不干这两面三刀的勾当,小爷不过是银子花光了跑来赚点佣金,好死不死又遇见了你们这对瘟神主仆,少拿‘奸细’二字侮辱小爷!”

    杜衡一噎,一时分不清他这到底是自辨还是自辱。

    上官尧趁他分神之际,不动声色脚踩船沿,便要入水而逃,忽听一个冰冷的声音道:

    “海上大雾,你不辨方位,无法靠岸,必死无疑。”

    但见那夜色中缓缓走来脸色惨白,一身紫袍之人,上官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虽然心知此时这颜玉央受伤在身,但今日他却是在他剑下结结实实走了一回鬼门关,白日里此人独对他手下留情,他便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也知道此人绝不会如此良善,他留下自己的命,必有所图。

    因此上官尧彻底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反而好整以暇的抱臂问道:

    “不知世子爷想从我上官尧这里得到什么?”

    左右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除了这条命外,身无长物。

    “当初你离开世子府那日,发生了什么?”

    上官尧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颜玉央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道:

    “我要你将当日之事,原原本本,分毫不差详述一遍!”

    颜玉央回到房中时,天色已亮,晨曦明媚,而床上之人却是仍旧睡得沉稳,没有一丝要醒的迹象。

    他在床边停滞了一瞬,猛然掀开床褥,即刻便有一具柔软女体缠了上来,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声音娇媚:

    “你为何去了那么久,叫我等得好生心急——”

    然话还没有说完,她便觉喉间一痛,被人扼住脖颈,整个人飞了出去。

    女子柔弱无骨,身形如蛇,非但没摔倒在地,反而扭身一翻,轻飘飘的落在了窗边的软榻上,娇嗔道:

    “怎地对人家如此粗鲁?”

    颜玉央冷声问道:

    “房中人呢?”

    女子微微一愣:“你不曾中迷香?”

    她不知颜玉央常年服食寒毒,寻常迷药毒药都奈何不了他,因此并未如她所料一般认错人。

    只愣怔一息,女子很快回过神来,斜倚美人榻,舒展娇躯,嫣然笑道:

    “奴家名唤怜惜奴,乃是这怜芳苑的执事,公子俊朗不凡,奴家心生欢喜,倘若公子愿与奴家春风一度,四戒令自会拱手奉上。”

    这怜惜奴生得娇媚无双,全身只着一层薄纱红衫,玲珑身段若隐若现,如此轻颦浅笑,自荐枕席,不知世间有多少男子把持不住,血脉贲张。

    而颜玉央眉宇仿佛凝着千年寒霜,他死死盯着此女,厉声质问:

    “房中的人呢?!”

    唯恐意外,他临走之时命鬼菩萨在门外看守,可如今门里门外的人全都不翼而飞了。

    “奴家不美吗?奴家不好吗?公子为何毫不怜香惜玉,奴家好生伤心啊!”

    怜惜奴正作泫泣欲滴,柔荑捧心之状,忽而眼前一花,颜玉央已闪身来到面前,伸出手掐住她白皙的脖颈,一字一顿道:

    “说!房中的人去了哪里?”

    怜惜奴顿时失去了呼吸,喉间的钳制让她真切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拼尽全力挤出了几个字:

    “她她,她醒来后,自自己走了!”

    “去了哪里?”

    “我、我不知”

    下一瞬她便被毫不留情的扔到了一旁,颜玉央头也不回的转身出门。

    怜惜奴伏在榻上,又咳又喘,狼狈不堪,沙哑着嗓子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道:

    “看似有情之人薄情,看似多情之人无心,看似无情之人,咳咳,却最是痴缠咳咳,咳不知是谁最可怜,谁又最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