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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昭昭此河山=

    第171章 第壹章

    播州近日有些不太平。

    自唐末年间杨家入播,永镇斯土,南征北战,保一隅太平,南疆在其威慑之下,虽偶有骚乱,但始终没有太大动荡。然而一个半月前,黔江两岸爻寨百年积怨不知为何突然爆发,水东爻人过江攻打水西十八爻寨,双方浴血奋战,规模之大人数之广比二十五年前那次纷争还要严重。

    传闻爻人擅毒蛊事,神通近妖,蛇虫鼠蚁皆听其号令,以蛊控尸叫死人复活,那交战场上便如阿鼻炼狱般恐怖,一时间黔江两岸方圆几百里都无人敢靠近,无论过路商旅还是他族夷人,纷纷绕路而行。

    杨家对此自不能坐视不理,杨家大公子杨忠邦在战事初始便已亲率三千精兵前往水西助阵。杨家军之神勇,在南疆百姓心中自是天下无双无人可挡,然而此番一个半月战事仍未平息,不由让人惴惴不安起来。

    逢此兵荒马乱之际,杨家本宅也生了事端,却道那杨家九公子杨邦钰为人所害,不知是身中奇毒还是受伤在里,始终昏迷不醒,看遍名医皆束手无措。不得已之下,杨家在播州大街小巷张贴告示,遍求能人异士,承诺有能救其九公子者,必有重谢。

    一个月半来,无数人跃跃欲试登门拜访,却又相继铩羽而归,其中不仅有大夫,还有和尚道人江湖术士,无奈方法用尽皆无果。杨老夫人因此日日以泪洗面,一病不起,杨家上下都笼罩着一片淡淡的阴郁中。

    直到这一日,杨府大门外来了一个一袭青衣劲装头戴抹额的年轻人,其声称有法子让杨家小九郎立即苏醒。

    “裴公子请随我这边来。”

    大管家一边在前为裴昀带路,一边长吁短叹道,“前些日子上门之人还不少呢,这几天是一个都没有了,裴公子你可是得真有本事能救我家九公子才行,老夫人可经不住这一次次的失望了。”

    裴昀颔首道:“大管家放心,我此番就是专程为此事而来的。”

    一路穿廊过厅来到一处僻静院落,进得卧房,裴昀终是看见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杨邦钰。自那日夜袭蒙军大营至今已有小半年之久,什么好人也经不住就这样一直不吃不喝的躺在床上昏厥,如今这小九郎已是骨肉如柴,面色灰败,若不是勉强能吞咽些许而被杨家日日用参汤吊命,怕是早就活不成了。

    裴昀不禁叹了口气,上前探过他的脉象体征,确认无碍后,对大管家道:

    “九公子所中乃是西域迷心咒,因而封闭心窍,导致昏迷不醒,我需以金针刺穴,唤回他的神智。”

    “西域迷什么咒?嘿,这回倒是又来了个新鲜说法。”大管家摆明了对她不太信任。

    裴昀不理,只唤过两边侍女搭手,将杨邦钰从床上扶起,随后她从怀中掏出一包金针,平铺在床头,指尖拂过针柄,挑出了其中一根,最后道:

    “我要施针了。”

    大管家摆了摆手很无所谓道:“针吧针吧,水浴火烤什么都用过了,施个针有什么稀奇。”

    看来杨邦钰这些时日没少受折腾。

    裴昀无奈,捏住金针当机立断刺入杨邦钰头顶神庭穴。

    中迷心咒者若还有意识,自可以如她一般自悟那《清静无为功》恢复神智,但如杨邦钰这般昏迷不醒者,却是没了法子。在春秋谷的这段时日楚无疆也在苦苦思索破解迷心咒之法,终于叫他在裴昀四师伯救必应留下的医术中找到了一篇金针刺穴法,经他推断,应当可解迷心咒。

    但这毕竟只是楚无疆的推断,并无十成把握,全然是死马当活马医之举。

    印堂、太阳、前顶、风府、哑门裴昀眼疾手快,下针如飞,转眼已将杨邦钰颅脑大穴皆刺入,这手法精细无比,容不得丝毫差错,全神贯注之下不过片刻她额上已是有细汗冒了出来。

    方此时,门外传来说话声:

    “我不是说过,再有人上门须得我亲自过目,才能让其诊治九弟吗?之前那些三教九流的骗子将九弟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怎敢擅自放人进去?管家?管家!”

    声音由远及近,最终破门而入,进来了一个弱冠之龄的男子,他眉宇间与杨邦钰杨邦忠有几分相似,身量高瘦,一见裴昀正在为杨邦钰施针,他不禁眉头大皱,开口质问道:

    “你是什么来历?可看出我九弟有何毛病?”

    管家急忙上前道:

    “五公子!这位公子姓裴,他说九郎是中了西域迷迷什么来着?哦,迷情咒!”

    “迷情咒?”杨邦克将信将疑,忽见裴昀又一针下在了杨邦钰颅顶一处死穴上,他略同医术,登时目眦欲裂:

    “混账!你是要害死我九弟不成?!”

    说着上前,便要出招抓住裴昀的手臂,此时正值关键时刻,裴昀右手不离金针,左手伸指直点杨邦克虎口合谷穴,同时疾声道:

    “五公子稍安勿躁,我绝不会加害令弟,再打断我小九郎会有生命危险!”

    杨邦克只觉整条右臂一麻,虽气得双眼喷火,但一听她如此说却也不敢再上前,捂着手臂咬牙切齿站在一旁道:

    “今日我九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要叫你赔命不可!”

    见他好歹是不再捣乱,裴昀松了一口气,不再搭理他,手下继续专心动作。

    不同于最开始的下针如飞,越到后来越是精细,她越是斟酌,下手越是缓慢。直到一个时辰后,施针完毕,她将杨邦钰满头金针小心翼翼一一取下,而后浑身虚脱一般向后一软,靠在墙上,长舒了一口气,哑声道:  “好了。”

    候在一旁的侍女急忙上前,扶着杨邦钰重新躺下,裴昀用湿透的袖口擦了擦满头大汗,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房中不知何时已是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皆大气也不敢出在旁围观,此时见她施针完毕,为首一五十几许的男子沉声开口道:

    “敢问我儿何时能醒?”

    但见他头发花白,身材威猛如虎,双目精烁如鹰,必是常年征战的猛将无疑。

    “这位想必就是杨直杨大人了吧,”裴昀拱手道,“若在下所料不错,不出一炷香的时间”

    话没说完,突然转来一声细微的□□声。

    侍女惊喜叫道:“九公子醒了!”

    但见床上所躺的杨邦钰缓缓睁开双眼,迷迷糊糊道:“我这是在哪里”

    “钰儿!”

    “九郎!”

    “小九!”

    杨家人见此,纷纷欣喜地围上前。

    杨邦克最是激动,他握着杨邦钰的手,感叹道:“九弟,你终于醒了!你可知晓这段时日爹娘对你多担心!”

    “五哥?”杨邦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迷茫道,“这是我的房间?我怎么会突然回到播州啊!钓鱼城!钓鱼城现在战况如何了?!”  说着他挣扎着就要起身,杨老夫人急忙制止他,抹着喜极而泣的眼泪道:

    “你这傻孩子,蒙兀早已撤军,钓鱼城之围已解,你怎么全都忘了?”

    杨邦克亦是急道:“对啊,你之前不是还说,被白龙寨的人劫持囚禁,拚死才逃回家的。”

    “白龙寨?我怎么不记得了?”杨邦钰越听越是糊涂,“我明明记得我之前随白大人夜袭蒙古大营,遇见了一个古怪的白袍老翁,然后然后我再睁眼睛就是现在了,我这是怎么了?”

    杨家小妹脆生生道:“九哥你是中了迷糊咒,是这位裴公子救醒你的!”

    杨邦克纠正:“是迷情咒。”

    杨夫人纳罕:“不是迷魂咒吗?”

    裴昀无奈道:“是迷心咒。”

    这一会儿功夫都传出多少个版本了?

    杨邦钰寻声望去,不禁笑了起来:“裴大哥,是你救了我!”

    杨邦克一愣:“九弟,你认识此人?”

    “裴大哥便是小裴侯爷啊,我们并肩作战那么久,我怎会不认识他?”

    众人闻言一惊,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裴昀身上,后者淡淡一笑,抬手摘掉头上抹额,露出额角刺青。

    “在下裴昀,见过诸位,九郎情形危及,不易拖延,故而没一早亮明身份,还请诸位恕罪。”

    如今南疆兵荒马乱,她诸般信物皆不在身,贸然上门自称裴昀,少不了一番掰扯解释,只要救醒杨邦钰,后者自然会证实她的身份。

    “多谢侯爷救我小儿性命,杨家上下感激不尽!”杨直抱拳郑重道。

    “杨大人不必多礼,在下愧不敢当。”裴昀急忙道,“在下本护送令郎回播,谁料途中生变,在下一时大意叫令郎为人所擒,月余来令郎所受苦楚在下实在难辞其咎,如今不过勉强将功补过,还望杨大人恕罪。”

    “侯爷言重了,只是我等本以为侯爷也一同失踪,却不知如今侯爷为何身在此处,又是何人劫掠了小儿?”

    “此事说来话长,”裴昀正色道,“小九郎如今骤然清醒,体虚气弱,我们不妨先行出门,留小九郎好生休养,个中缘由待我细细对杨大人道来。”.

    杨直听出裴昀话中别有深意,遂将她带进书房,摒退众人。

    裴昀将自蜀川入南疆接连遭遇尸偶及天目王之事一一道来,私事不便提及,只道是自己身受重伤被白龙寨寨民所救,将养数月才好,及至赤龙寨过江偷袭,天目王趁乱再次找上她,她费了一番力气将其铲除之后,这才有机会重回播州。

    “照侯爷所说,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赤龙寨的阴谋?”

    “十有八九。”裴昀颔首道,“当初那天目王和我一同迷失在寸心花海,应当是被尸偶带回了赤龙寨中,双方许是达成了某种合作,叫那天目王再次施展迷心咒操纵小九郎回杨家,将一切都栽赃到白龙寨龙寨主身上。”

    杨直沉吟道:“但之前赤龙寨寨主蒙姜确实是死于白龙寨之毒,莫非此中还有第三人挑拨?”

    “杨大人料事如神!”裴昀不禁叹了口气,“此中确实还有第三人,不知大人可听闻前阵子赤龙寨《蛊经》失窃一案,这正是那人所为,此人并非南疆之人,且现已离开南疆,远走高飞,总之此事与白龙寨也并无干系。”

    杨直缓缓点头:“其实此番赤龙寨操控尸偶又动用禁术攻打水西十八寨,我已料到白龙寨多半不是幕后主使了。”

    “不知如今两寨战况如何?”

    杨直神色凝重道:“不容乐观。”

    那杨邦忠率三千子弟兵本为捉拿龙娜依而前往白龙寨,不巧卷入纷争被围困其中,顺势也便留下平乱。据其传书所言,经大半月奋战,对于万虫大阵,白龙寨已寻到了破解之法,再无畏惧,而尸偶也渐渐被斩杀殆尽,一切本已胜利在望。谁料七日前,那尸偶数量一夜暴增,前阵子阵亡的杨家军与爻寨寨民的尸首毫无预兆被尸蛊所控,就算就地掩埋的也破土而出,对水西发动了第二轮进攻,且那数量仍在不断上涨,情形逆转,对水西十分不利。

    这几日,杨直正打算命五子杨邦克再带两千兵力前去支援。

    事情发展果然不出楚无疆所料,裴昀听罢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

    “实不相瞒,其实在下有办法可解当下南疆之乱,也有把握事后叫双龙寨寨首心平气和坐下来与杨家谈判,只是不知这是否也是杨大人所愿。”

    第172章 第贰章

    杨直眸中闪过寸芒,不动声色道:“侯爷此话何意?”

    “当年结盟七家夷族铜印,杨大人已收回五枚,只剩下最棘手的双龙寨了。如今水西水东自相残杀,输赢并不重要,若是能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杨大人不是正好可以趁机机会收缴铜印,一统南疆吗?如此不仅免得和双龙寨正面冲突,损兵折将,也不违背当初杨家与七族盟誓不是吗?”

    裴昀慢条斯理道,“播州乃羁縻之州,军政自治,杨氏意欲统一西南边疆,朝廷也乐见其成。在下不过是一外人,不敢擅自决断,眼下爻寨之乱,究竟解与不解,还是要看杨大人的意思。”

    杨直鹰目微眯,定定凝视裴昀,裴昀凌然不惧,淡定回望。

    二人的目光彼此较量试探半晌,杨直的面容渐渐沉静了下来,他嗓音低沉道:

    “不错,我是要一统南疆,但我要的不是一个千疮百孔,尸横遍野的南疆,我是要双龙爻寨归顺,但我更要他们人人毫发无损,心甘情愿的臣服。所以南疆绝不能乱,不仅不能乱,还必须是铁板一块,万众一心,令行禁止,雷厉风行!”

    裴昀面色微变:“难道你——”

    杨直抬手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肃容道:“所以不尽忠节报国者有如皎日!我杨家百年祖训在上,赤胆忠心天地可表,官家圣恩,御赐杨家‘御前雄威军’之名,如此殊荣,我杨直又岂能忘恩负义有半分不臣之心?”

    “那杨大人为何如此急于收权?”

    杨直不答反问:“四郎亲历保蜀之战,当今天下大势,宋蒙战局想必你最是清楚。四郎觉得,钓鱼城一役后,蒙兀下一步将何去何从?”

    裴昀思虑片刻,缓缓道:“蒙兀野心勃勃,对我大宋江山势在必得,哪怕钓鱼城惨败,大王子库腾身死,赫烈汗也绝不会罢休,只会在日后更加凶狠的报复回来。可如今川蜀防御固若金汤,蒙军丝毫讨不到便宜,只怕他们会绕路而行,从别的路线进军再攻。”

    “不错!”杨直双目精光烁烁,“日前我与安摧通信,他也是如此判断,西域吐蕃诸部已为蒙兀招降,眼下那宗王穆勒已奉赫烈汗之命,率兵十万,借道吐蕃,攻克云南,进取大理。若无意外,蒙军吞并大理国后,便会以其为大后方直接攻打南疆!”

    裴昀一惊,没料到她在白龙寨与世隔绝待了三个月,外面局势又是好一阵天翻地覆,远在西南的大理国竟也遭到了蒙兀侵略,当下眉头紧皱:

    “如此,南疆危矣。”

    “蒙军兵强马壮,我杨家骑兵虽自诩天下无双,但终究势单力薄。故而南疆要守,不可正面硬刚,须得避其锋芒,效仿川蜀,打堡垒战,利用险要地势,置一城为播州之根本!”

    杨直说着,抽出案头缸中的一卷画轴,在桌案上展开,示意裴昀看去。

    那是一副手绘的精细舆图,裴昀一眼认出了上面的笔迹,惊讶道:“此图出自冉氏两位先生之手?”

    “正是如此,三个月前冉氏二兄弟回到播州,向我详细禀告了钓鱼城一役始末,二人亦觉得播州可效仿山城要塞之计。故而这三个月来,两位先生走遍播州周边各大山脉,最终敲定了这里——”

    杨直指向舆图上播州东北方的龙岩山,继续道:“龙岩山三面悬崖,四面环水,正适合建造如钓鱼城一般的绝壁要塞,命之为海龙屯。届时将播州子民迁入海龙屯中,易守难攻,叫那蒙兀鞑子再踢一次铁板!”

    裴昀深以为然,但却仍有不放心之处:“那么南疆其余州府呢?播州以南的百姓又该如何?”

    “修建海龙屯只是计划中的第一步。”杨直深深看了一眼她,继续在舆图上指点示意道,“接下来我将以海龙屯为中心,兴建周边百余里十八座关屯,共能容纳数十万人,将南疆几大州府夷寨的百姓都迁入其中,关屯之间互相拱卫,依山就势,灵活多变,我要将整个南疆都变作铁桶金城!”

    裴昀倒吸一口冷气,如此规模宏大的工事,几乎与整个川南地区体量相同,如此背后耗费的人力财力亦不可估计。

    “所以,杨大人才要统一南疆。”

    要征兵征匠,还要征税征粮,正如他所言,此举非得南疆铁板一块,万众一心所不可能为之。

    杨直目光坚毅,一字一顿道:“不惜一切代价。”

    裴昀抬眸望向眼前这副又被冉氏二兄弟写满密密麻麻标注的舆图,内心感慨万千。

    杨家世代忠烈,日月昭昭,眼下家主杨直更是如此,能亲率部下千里出播援助川蜀,又命亲子驰援重庆,便可见一斑。这海龙屯一建,他杨家未必没有私心,然而这世上问事不问心,问心世上无好人,如此举动,已称得上一声深明大义,赤胆忠心。

    诚如她所说,南疆之事她是外人无权置喙,而西南边疆若能一统,朝廷也是乐见其成。然而私心里她总是偏颇白龙寨几分,不愿双方矛盾激化,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平解决。方才那番话她有意试探,如今既然已知晓了杨直的态度,一切便都好说了。

    她思虑片刻,沉声道:

    “杨大人放心,保家卫国,效忠大宋,我必助大人一臂之力!”.

    当晚裴昀与杨直秉烛夜谈,聊到深夜,裴昀顺势也便在杨家住了下来。

    翌日清晨,裴昀打开房门,便见门外候着一人,正是杨家五公子杨邦克。

    他一见裴昀,立即单膝跪地,双手捧剑高举过头,一副负荆请罪之姿,沉声道:

    “杨五有眼不识泰山,昨日对侯爷多有得罪,还请侯爷大人大量,宽宥则个。眼下我奉父亲之名,率两千杨家精兵随侯爷前往爻寨平乱,杨五听从侯爷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五公子快快请起——”

    裴昀急忙将杨邦克扶起身,笑道:“你也不过是护弟心切,何罪之有?我贸然上门,无凭无据,你们放任我医治小九郎才是怪事。”

    杨邦克也不禁笑了笑:“之前九弟写信回家,信中对小裴侯爷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杨五冒昧,也随小九唤侯爷一声裴大哥了!裴大哥,之前白龙寨将你佩剑送来杨府,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裴昀这才留意到他手中之剑,果然是她的斩鲲!

    当下她接过久别重逢的长剑,心中又多了几分笃定,欣喜道:“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自九月初三,杨邦忠带兵与水西爻寨寨民一同对抗尸偶万虫大军,至今已过去将近两个月了。最初的第一波攻击之迅猛,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叫尸偶攻陷了十八寨中位于最东边的三个爻寨,尸偶见人杀人,见房毁房,各种毒虫蛇鼠啃食庄稼,袭击牲畜,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幸而十八寨绝大多数老幼妇孺都被及时转移到了后方的大爻山中躲避,杨邦忠与阿娜依各自率领部下一退再退,终是又驻扎回了位于十八寨中心位置的白龙寨,在此筑起牢固防线,将尸偶大军牢牢的抵挡在外。

    然而近日来尸偶又发动了更猛烈的第二波攻击,此时杨邦忠手中杨家子弟兵已不足三分之一,而十八寨的青壮也折损过半了。

    昔日喜宴张灯结彩,欢歌笑语的谷场,如今只剩一片萧条,临时搭建的竹棚成了指挥营,杨邦忠与阿娜依及另外十数位寨主在内,正在忧心忡忡商议下一步对策。

    忽有亲兵前来通报:

    “禀大公子,五公子率两千兵马前来支援,如今正在寨子外!”

    杨邦忠闻言大喜,急忙道:“速速带五弟前来!”

    而后他对阿娜依道:“杨家援军到了,此战想必很快就能结束了!”

    阿娜依这段时日下来,殚精竭力,亦是形容憔悴,二人并肩作战若说情谊没深厚几分却是假的,但她心中仍是对他对杨家有气,只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我还以为待我水西十八寨男女老少统统都死绝了,杨家才会出手呢!”

    片刻后,裴昀与杨邦克走进了竹棚,杨邦忠上前相迎,兄弟俩三言两语叙过旧情,杨邦克引荐道:

    “大哥,这位便是小裴侯爷,他有克敌之策,父亲有令,你我一切行动皆听从侯爷指挥。”

    杨邦忠对其父极为忠心,丝毫不曾质疑,二话不说直接抱拳道:“见过小裴侯爷,接下来便有劳侯爷了!”

    裴昀还礼道:“大公子客气了。”

    而在一旁,自裴昀进门起便一直死死盯在她脸上,惊疑不定的阿娜依,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你!你不是——”

    “之前裴某身受重伤,多谢白龙寨收留,裴某感激不尽。”裴昀目光幽深的望向阿娜依,若有所指。

    阿娜依一愣,忆起之前自己听从颜玉央之计,将其佩剑送至杨家之事,原来这小裴侯爷还真在她白龙寨!

    她自知理亏,遂闭口不言,但却仍是忍不住频频看向面前之人,如何也无法将这英俊潇洒的小裴侯爷,与不久前住在她家中那天真无邪的小阿英认作一人。然而因此她不由也想通了许多事,关于颜玉央的态度,关于二人的关系原来如此。

    裴昀见阿娜依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知她心中所想,却只做不见,兀自肃容道:

    “大公子、龙寨主,不知现下战况如何?”

    第173章 第三章

    “赤龙寨此番袭击,绝对是筹划多年,蓄谋已久。”

    杨邦忠沉声道:“据斥候所报,最初第一波来袭的尸偶有五千之多,其中不仅有水东爻寨寨民,还有汉人、释人及南疆以外的穿衣打扮模样的尸体,这说明他们早已大范围暗中搜集新死的尸首炮制尸偶,为了便是今日。”

    “水东四大寨同气连枝,不仅赤龙寨,其他赤风、赤蛟、赤螭三寨也参与了这次袭击。”阿娜依恨声道,“那尸偶大军中夹杂着不少活人,他们假扮尸偶,悄无声息接近我方士兵,而后猝然放蛊,我爻寨子民有不少都中了偷袭,连南丰也幸好现今辟邪泉恢复如初,沐浴其中,能暂时压制他们体内的蛊虫毒发,但如此不过治标不治本,除了下蛊之人,旁人谁也无法给他们拔蛊!”

    裴昀不禁问道:“辟邪泉恢复如初了?发生了什么?”

    这辟邪泉失灵不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的吗?如今生死关头重新焕发生机,难不成当真白龙神显灵?

    阿娜依道:“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我等在前方挡得住尸偶,却挡不住飞天遁地的万虫大阵,加之原本水西林间水中的毒物,它们逐渐汇集在辟邪峰山脚,最终冲破了防线,袭击躲在山中的老幼妇孺,一时间哀鸿遍野,白骨满地,大爻山变作了人间炼狱。危急关头,是阿笑,她她纵身跳入了山顶天池中,一瞬间,辟邪泉所有的神力都恢复了,毒虫受不住泉水热气,顷刻间纷纷毙命,而剩下的也四散而逃,万虫阵就这样破了”

    辟邪峰山顶天池滚烫如沸油,一入其中必定尸骨无存。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晚上她与颜玉央身上的同心生死蛊自行解开了

    “可是,为什么?”裴昀轻声问道。

    阿娜依长叹了一口气:“若我推断没错,当初辟邪峰上埋的辟邪珠被阿顺香偷走,应是直接将其喂到了阿笑腹中,我依稀记得当年阿笑未及满月时生了一场大病,险些夭折,后来却又一夜之间痊愈了。那辟邪珠溶于阿笑血肉之中,所以她自幼百毒不侵,所以小白龙王认她为主,赤龙寨想必知晓此事,所以一直对她穷追不舍,也所以这些年来,我们翻遍水西十八寨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辟邪珠。”

    那个脾气古怪,乖张任性的小爻女,生于白龙寨与赤龙寨累世积怨血雨腥风之中,又亡于这般犹如历史重演的如今。她生,是为了灭亡水西十八寨而来,她死,却又舍身救了十八寨老幼妇孺之命,那阿顺香蒙姜心肠毒辣死有余辜,可一切又何必报应在她身上?

    毕竟相识一场,仇怨也好,龃龉也罢,人死如灯灭,一切烟消云散。

    裴昀压下心头的些许怅然,又问道:“现下你们可查出此事幕后主使了?”

    杨邦忠面色难看道:“我派出探子前去赤龙寨暗查,得知蒙昌被软禁了,三大寨主都在阵前露过面,或许是他们合谋为之。”

    阿娜依却有不同意见:“不,这三人有几斤几两我心知肚明,没有一个能以断魂蛊笛操控这么大阵仗的,这背后绝对还有一个幕后主使。”

    杨邦克不解道:“是何人能叫三大寨主同时效忠?”

    “无论是谁,只要找到此人,眼下困境自解。”裴昀看向杨邦忠,“你们可有试过偷袭赤龙寨祖坟山?那幕后主使一定躲在山中。”

    “试过,但一来我们人手不足,二来那祖坟山周围数里地,尸偶密布,毒物成群,根本攻不进去!”

    裴昀缓缓道:“其实尸偶不难对付,现今所有尸蛊,不出所料都是从最初的一只王蛊繁育而来,若能找到王蛊寄生的尸偶,将其斩杀,所有尸偶都将随之消亡。”

    “原来如此!”杨邦克惊喜道:“这般严防死守,那王蛊尸偶必定也藏在祖坟山中!”

    眼下情况已十分明朗,只待付诸行动了。

    裴昀遂令杨家两千援军与白龙寨驻守的兵马由杨邦忠总领,与水西十八寨剩余青壮发动全面总攻,尽量吸引全部的尸偶与水东爻人的注意,而她与杨邦克率杨家精锐十人,白龙寨中毒术最高超十人,绕过正面战场,突袭祖坟山,务必擒贼擒王,一击必中!

    众人领命,各自准备行动。

    裴昀走出竹棚,阿娜依却是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小裴侯爷,不介意借一步说话吧?”

    二人来到僻静处,阿娜依美目中充满玩味的上下打量着裴昀,似笑非笑道:

    “赤龙寨尸蛊之秘,连我也不知晓,不知小裴侯爷一个外人如何这般清楚?”

    裴昀不答,只问道:“阿姿现下如何?”

    提起女儿,阿娜依脸色微变:“她至今还昏迷不醒,楚先生说她也是中了迷心咒,如今你既然已经恢复,也有法子救她对不对?”

    “不错,我有办法,待我回来之后便会将她救起,你且宽心。”

    阿娜依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她这一双儿女都在此难中受到波及,若说她心神不慌绝对是假的。

    “对了,玉公子呢?你你怎地会是那小裴侯爷?”

    “他受了重伤,现下在别处休养,私事容后再说吧。”裴昀轻声道,“之前我受人暗算,阴差阳错为龙寨主收留,百般照拂,我着实感激不尽,然失心失智之间,行事多有失礼,过去种种,还望龙寨主替我保密,莫要外传。”

    阿娜依心知此事一言难尽,怕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而此时也绝不是闲话家常的好时机。她本想趁机揶揄两句,然眼前之人今非昔比,不再是昨日和阿姿漫山遍野疯跑,那懵懂无知的小阿英了,不仅杨家对她言听计从,阿娜依心知自己也还多要依仗于她,无论如何不敢得罪,于是微微福身道:

    “请侯爷放心。”.

    刀七带路,裴昀率众人一路潜入赤龙寨祖坟山。

    果如刀七所言,那祖坟山枝繁叶茂,毒物横生,蛇虫鼠蚁密布,三步一机关,五步一陷阱,杀机遍地。

    幸而众人此番乃是有备而来,早在事前便浸泡了辟邪泉水,又在浑身上下涂抹了驱虫避毒的药物,不叫一寸肌肤裸露在外,白龙寨使毒高手在前方开路,毒物一时莫敢靠近。

    然而防得住毒虫,防不住尸偶,他们进山没多久,便有成群结队的尸偶围攻过来。

    裴昀长剑在手,一马当先,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眼下九重云霄功她已四得其三,练过青阳功后,内力更上一层,身手今非昔比,原先对付起来便不算吃力的尸偶,如今更是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几乎是不废吹灰之力便带领大家解决掉了眼前阻力,继续前进。

    唯恐尸偶源源不绝,众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的向目的地奔去。终于来到了山腰一处高大的陵墓前,两旁飞龙石雕,狰狞威仪,正是水东爻人为供奉祖先所修葺的神龙墓。

    “上次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异样的!”

    刀七上前一步,来到左右边第三个石雕旁,转动龙角,但听一阵吱嘎响动,神龙墓前的空地之上石板应声而开,露出一段向下的石梯。

    众人试探着延阶而下,只见地下宽阔幽深,别有洞天,竟是一处墓室地宫!

    裴昀一行人手持火把向里走去,将行不远,果然再遇尸偶攻击。

    但这地宫里的尸偶与外间不同,这些尸身应当是生前习武,个个高大威猛,孔武有力,袭击之时力道和速度都更胜一筹,个别出手之时隐约还有武功招式的痕迹,对付起来很是棘手。

    一番混战之后,虽是再次将尸偶全部斩首,队伍中却已有两人挂彩,一人重伤,伤处皆有中毒之状,及时服食解毒之药,勉强可暂且延缓毒发。

    裴昀沉声吩咐道:“看来前面的尸偶只多不少,只强不弱,大家务必小心!”

    如她所料,接下来的推进之路甚为艰难,隔三差五便有一批尸偶来袭,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他们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头颅遍地,仿如人间地狱,队伍之中亦不断出现伤亡。但也因此正是说明,他们寻对了路,无论是王蛊,还是那幕后主使,一定都在前方!

    众人咬牙,一鼓作气推进半个时辰之后,在一处空旷的石室中暂且休整,然而不到片刻,又有二十多个尸偶冲出来袭击他们。但这一次,裴昀在尸偶群中发现了异常。

    十多个尸偶在前攻击,后方却有四五个尸偶且战且退,似乎在保护着什么人,那身影不见容貌,只见其纤细瘦削,衣着干净整洁,与周遭那些破衣烂衫,血肉模糊的尸偶孑然不同。

    裴昀心念一动,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冲着那抹瘦小的身影直追而去。

    “哪里跑!”

    一路追击,裴昀不断斩杀迎面而来拦路的尸偶,紧跟着那道身影不放,终于,眼前一亮,又来到了一间宽阔石室。

    然而那身影一闪,却是转眼不见,接近着一张血盆大口猝然出现,迳直向裴昀扑来。

    裴昀一惊,矮身就地一滚,躲开了这一击。

    原来这竟是一条巨蟒,三丈来长,海碗粗细,通体鲜红,鳞片泛光,如同烧红的铁柱一般骇人,正是赤龙王!

    裴昀看准时机,挥剑而斩,熟料那赤龙鳞片之硬,饶是利如斩鲲,也只在其上留下一抹浅痕,没能伤其骨肉。赤龙吃痛,发疯一样攻来,裴昀不敢正面迎击,只在石室中四下游走。

    除去赤龙,石室正中还端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翁,他手持一只黑色短笛,闭目吹得如痴如醉,一刻不停,正是以断魂操控尸蛊与万虫大阵之人!

    裴昀几次欲上前攻击,都被赤龙所阻,那巨蟒弹射缠绕,灵活至极,叫裴昀一时无法近身。

    正在此时,一路随裴昀追来的众人也已赶到,见此情景,刀七迅速上前一步,大喝道:

    “侯爷让开!”

    而后他打开身上一直背着的小竹篓,一条白光如闪电般蹿出,直扑赤龙王。

    阿娜依早已料到他们一行前往赤龙寨必会遭遇赤龙王相阻,故而准许他们带上了小白龙王以防万一。双龙天生相克,一见面即你死我活,白蛇虽小,却灵活机敏,赤蛇虽壮,却是凶性更甚,但见那一大一小,一白一赤厮杀缠斗,一时难解难分。

    趁那厢赤龙王被牵绊之际,裴昀挺剑而上,迳直向那吹笛老翁攻去。

    眼见剑锋便要触及那人后心之际,眼前一花,突有一瘦小身影挡在了老翁面前。

    此人是个年轻女子,肤色微黑,却是娇俏明媚,双眸无神,嘴角挂着一抹妖媚的笑,眉宇间竟与龙阿笑有七分相似。

    一年岁颇长的白龙寨寨民失声尖叫:

    “阿顺香?!你难道没死吗?”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此女竟是龙蒙第之女,昔日白龙寨寨主朗达之妻阿顺香?!

    她究竟是人是鬼?

    阿顺香恍若未闻,笑容不变,伸出长甲尖锐的十指,毫不留情的抓向裴昀。

    裴昀连忙挥剑格挡,起初她也心有疑虑,可随着二人进一步交手,她飞快明白过了一切,大喝道:

    “她早死了!她是尸偶!”

    此女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肌肤冰冷,僵硬如槁。

    而且她不仅是尸偶,还是那王蛊所寄生之尸偶!

    据《蛊经》所记载,王蛊寄生之尸,四肢灵活,神色松弛,望之栩栩如生。

    那阿顺香不知生时身手如何,死后竟是功力大涨,与裴昀打了个有来有回,而裴昀望着那张与龙阿笑肖似的面容却隐隐有些下不去手。

    然而眼下局面越发紧张了起来,源源不断的尸偶涌进了石室,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刀七等人已是伤亡惨重,小白龙王终究年幼,与赤龙王的缠斗已是落了下风,洁白无瑕的蛇身被咬出了数道血痕。

    再犹豫下去,他们今日都会交代在此!

    裴昀再不迟疑,运起一招裴家剑法“死而后已”,咬牙向其横劈过去!

    斩鲲何等神兵利器,剑锋所至,切肉砍骨,那颗仍是挂着媚笑的头颅刹那间从躯体上飞起,头身份离,两截重重摔落在地,没有喷溅出一滴鲜血。

    紧接着,裴昀飞身上前,一脚踹向石室正中那老翁的后脊,那老翁只顾闭目吹笛,对周遭一切毫无反应,躲也不躲,就这样整个人被踹倒在旁,短笛脱手,昏死了过去。

    王蛊被斩,蛊笛停音,石室中寂静了一瞬,所有尸偶动作骤停,而后接二连三摔倒在地,一动不动,终是变回了死透的尸体。赤龙王也瞬间失去了凶性,吐出了咬在嘴中不放的小白龙王,软趴趴的在地上盘成一团。

    众人死里逃生,又惊又喜,筋疲力竭之下,相继软倒在地。

    刀七收回伤痕累累的小白龙王,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查看伏在地上的老翁,待他看清此人面孔之时,骤然脸色大变:

    “啊!他是赤龙寨老寨主龙蒙第!”  一切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自然是他。”裴昀冷笑了一声,在看见阿顺香的瞬间,她已经明白过来了始末。

    然能被王蛊寄生之尸,亦非寻常之尸,王蛊霸道毒烈,必要生前常年喂以诸般药物养血养气,死后尸身才能被王蛊所寄居,承受其烈性。除去龙蒙第,幕后黑手又岂有他人?

    此人筹划多年,竟不惜牺牲亲生女儿,其心何等歹毒!虎毒不食子,可这世间偏偏有人,比畜牲还不如。

    第174章 第肆章

    便在裴昀带人在神龙墓斩杀王蛊,打断蛊笛之时,水西十八寨前线战况也瞬间分了胜负。尸蛊毙命,毒虫失控,而藏匿在尸偶大军中的活人顷刻间暴露踪迹,被轻而易举抓获。

    此役至此,大获全胜,这场黔江水岸空前绝后的无妄之灾,终是平息了。

    水东赤风、赤蛟、赤螭三大寨寨主全部伏诛,被押往播州以待寨首大会共审。据其交代,三人此番所作所为皆是听从老寨主蒙第之命。

    却道二十五年前蒙第利用女儿阿顺香险些灭族白龙寨后,被关入播州大牢,他服食了提前备下的假死药瞒天过海,又回到赤龙寨中,躲在其子蒙姜背后,暗中继续统领水东四寨,并潜心研究《蛊经》中尸蛊一章,以亲生女儿阿顺香的尸首豢养王蛊,伺机报仇。

    那蒙姜不成大事,因贪恋女色擅自将妻子成氏杀死炮制尸蛊,引发水东与杨家之间的矛盾,险些坏了蒙第的大事。自其孙蒙昌继承寨主之位,水东四寨逐渐被杨家掌控,他与三大寨主再坐不住,准备实施复仇计划。蒙第一直派人监视着播州杨氏的一举一动,得知杨邦钰身受重伤从川蜀而回后,他第一时间派尸偶过江劫人,打算以此挑拨白龙寨与杨家的矛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料这次劫人不只带回了杨邦钰,还带回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白袍老者。

    最初天目王因吸食过多寸心花香半死不活,蒙第只命人将其扔进蛇窟严刑拷打,后天目王清醒过来疯狂反击,大杀四方。三大寨主不知那天目王使了什么法子,竟一夜之间叫蒙第对其言听计从,先是将杨邦钰放回了播州,而后又不顾众人劝说,毅然决然动用所有尸偶发起对水西爻寨的进攻,且擅自使用了族中禁术万虫大阵,俨然同归于尽的姿态。三大寨主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听命行事。

    以上,便是三人全部供述。

    各中避重就轻,推脱罪责之意可见一斑,不过事到如今基本已是死无对证。蒙第本就年事已高,此番连续多日强行吹奏蛊笛操控尸偶千军万马,又布下禁术大阵,一经昏死,至今不醒,俨然油尽灯枯。

    虽说蒙第之所以对天目王言听计从,不计后果强攻水西,多半是受迷心咒所控,但他筹谋许久计划复仇却是不争的事实。二十五年前已被他逃脱过一次公审,这一次他无论如何狡辩都是必死无疑。以他现今之状,裴昀甚至不敢对他金针刺穴,只怕一针下去,他就直接一命呜呼了。

    七大族寨寨首大会定在了五日之后,但在此之前,还有双龙寨与杨家的恩怨亟需解决。

    杨宅花厅中,众人相继落座,上首居中是杨家家主杨直,而后是长子杨邦忠与裴昀,下首一边是白龙寨寨主龙娜依,另一边是赤龙寨寨主,年仅十二岁的龙蒙昌。

    他身后所立的正是赤风、赤蛟、赤螭三大寨主。

    虽说三人亦罪责在身,但毕竟不是主谋,且若三大寨主一夕全部诛杀,水东必定还会乱套。故而寨首大会虽未举行,杨直已暗中允诺饶过三人性命,只是此后需得交权退位,逐步另选他人做寨首,如此算是达成了交易。因此今日这场洽谈三人全无置喙余地,杨家需要说服的,只剩下阿娜依一人。

    杨直率先开口道:

    “今次一难,水东水西双龙寨死伤惨重,元气大伤,盖因有心之人挑拨而成,眼下罪魁祸首已伏诛,现将二位寨首请来,便是要商谈善后之事。”

    “什么叫罪魁祸首已伏诛?什么叫善后?”阿娜依柳眉倒竖,神色不善,“杨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宁人吗?明明是他们水东犯我在先,我水西十八寨死了这么多青壮,毁了这么多田畜,难不成便一笔勾销了吗?”

    杨直道:“不知龙娜依寨主有何要求?”

    阿娜依目光冰冷的扫过对面水东四大寨主的脸上,红唇轻启,一字一顿道:

    “我要他水东爻人血债血偿,一个都不放过!”

    杨直语气淡然道:“此事盖因老寨主龙蒙第所起,过几日寨首大会自会公审,按律处置,水东四寨寨主罪责轻微,罪不至死,若将他们全部处罚,只会加深水东水西两寨的仇恨,冤冤相报,无穷无尽。”

    “杨大人在乎南疆安稳与否,我却不在乎!你若不肯出面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便自己动手报仇!”阿娜依冷笑道,“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吗?”

    “娜依,不要冲动!”杨邦忠忍不住出言道。

    “好,既然龙娜依寨主说出了自己的要求,那么杨某也便说一说,我的要求。”杨直不以为忤,慢条斯理道,“今日商谈过后,我希望可有两个结果,其一,水东水西双龙寨握手言和,今后互不相犯;其二,两家交出铜印,让出寨中大权,彻底归顺杨家。”

    阿娜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片刻,怒极反笑:

    “白日做梦!姓杨的你疯了不成?不必谈了,这两条我一条都不会答应,你若强求,今日便踏着我龙娜依的尸首过去吧!”

    说罢她手中已是扣上了一把毒针,恶狠狠的盯着上首之人,她心中涌起一股被背叛的耻辱与痛苦,被杨直,还有杨邦忠

    她真傻,她竟又信了他一次。

    她以为经过这次同生共死,并肩作战之后,他们之间会有不同,然而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在他心里,她永远也比不过他的家族,他的利益。

    面对阿娜依的蓄势待发,杨直岿然不动,兀自看向裴昀。

    裴昀不禁心底长叹一声,南疆一统势在必行,杨家要树威立信,那么这个恶人只能由她这个外人来做。

    她从怀中掏出两本书册,分别放在桌上,双手各覆一册,向前一推,开口道:

    “两位寨主请看——”

    蒙昌依言上前,阿娜依垂眸一扫,二人同时脸色大变。

    “《蛊经》!”

    “《毒经》!”

    “你、你是从——”阿娜依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恨恨的瞪着裴昀。她若是质问,岂不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了赤龙寨的《蛊经》吗?理亏在她,于此时谈判不利,她绝不能自曝其短。

    她冷哼了一声:“怎么?小裴侯爷如今是想用这两本爻族秘籍做威胁,逼我们双龙寨就范吗?”

    “不。”裴昀摇头,“恰恰相反,我是要将这两本秘籍物归原主。”

    说罢,她松开双手,大大方方将两本秘籍暴露在二人面前。

    阿娜依心中满是狐疑,但深知机不可失,当即伸手一捞,飞快将《毒经》抢到手。蒙昌先是看了杨直一眼,在后者默许下,这才小心翼翼的将《蛊经》收了起来。

    “《毒经》秘籍本就是我白龙寨所有,别以为我会因此感激你们!”阿娜依脸色稍缓,但仍是不肯松口。

    裴昀微微一笑:“龙寨主误会了,杨大人决定现今将两册秘籍归还,便是不想以此要挟二位。此举已昭示杨大人十足诚意,故而接下来的话,希望龙寨主能心平气和而听。”

    阿娜依心中不忿,却也深知其理,两册秘籍若自此流传出去,爻族蛊毒人人可炼,人人可解,不再是辛秘,那么爻寨自然不攻自破,杨直此举,确实是诚意十足。

    她缓缓坐了回去:“我看你们到底还有何话好说!”

    “现下杨大人与龙寨主的要求都已言明,那么接下来我们该谈谈条件了。”裴昀意味深长道,“龙寨主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阿娜依对裴昀并不信任,只矜持道:“说说看。”

    “其一,水东四寨将会为水西十八寨中毒中蛊的寨民解毒拔蛊,而我也会为令嫒解除迷心咒。”

    此番劫难,阿娜依一双儿女都牵扯其中,一个中了蛊,一个至今昏迷不醒,她自是焦头烂额,但她不仅为人父母,还是一寨之主,不能不为寨民出头,因此并不让步。

    “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裴昀颔首,继续道:“其二,令水东双倍赔偿水西十八寨田畜之损。”

    阿娜依嗤之以鼻:“我还当你有什么好主意,你以为我水西十八寨财迷心窍,缺这点银钱吗?”

    “水西十八寨当真不想挣钱得利么?”裴昀反问道,“那为何龙寨主公然违反律例,私建商队,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翻山越岭与大理国私相贸易呢?”

    阿娜依闻言脸色微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理国地处西南,远离中原,山高水远,商贸不便,自其建国之后,便频繁谋求与大宋互市互贸。大宋遂择邕州横山寨为榷场,与大理国互通有无,买卖马匹、药材、丝绸等物,但榷场管制严格,非民间百姓、商旅可进,专其利使入官也。而除榷场以外的私营私贩更是一律禁止,一经发现,必是严惩不贷。

    然此事屡禁不止,南疆之地常有夷人汉民私相贸易,而自阿娜依继任寨主以来,更是直接在十八寨范围内挑拣青壮,组建商队,开辟山路,常年来往南疆大理国之间倒买倒卖,以谋其利。杨家并非毫不知情,但在杨邦忠的周旋下,一直对白龙寨睁一眼闭一只眼,现下此事一经戳穿,自然是阿娜依落了下风。

    “龙寨主不必否认,此事真假你自心中有数。”裴昀缓缓道,“今日将此事拿到台面上讲,并非是想秋后算账,杨大人亦体谅爻寨百姓疾苦,民生多艰,若能多一口吃饭的碗,自然是好。故而此事过后,杨大人会亲笔书信邕州知州,保荐爻寨商队入榷场,自由贩售货品,龙寨主以为如何?”

    “杨大人说话算话?”

    阿娜依不禁看向杨直,后者亦颔首道:

    “杨某言而有信。”

    阿娜依顿时喜上眉梢,这一条件对她水西十八寨可是大大有利,商队私贸,未免官府查办,自然不敢走官路,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翻山越岭,行路艰难,每次商队回返,都是损兵折将,她子南丰亦跌落山崖摔断过腿,若能得以光明正大进入榷场贸易,自是会省掉不少人力物力,往来一遭,赚取翻倍。

    但她还不想太早答应下来,轻咳一声,继续问道:

    “还有呢?”

    若不出她所料,杨家必定还有更大的筹码在后面。

    果然,只听裴昀接着道:

    “还有便是其三,杨家有意和白龙寨联姻,双方联姻的人选皆由龙寨主指定。”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包括杨家嫡系子弟。”

    “当真?!”

    “当真。”

    为拉拢南疆百夷,杨家常年与各族寨通婚,却只以八姓族兵为主,从不准许杨氏嫡系与夷人嫁娶,而今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等待多年的痴恋,盼望了许久的奇迹,今时今日竟然唾手可得,只要她一句话!

    阿娜依乍闻此事,不免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她不由看向杨邦忠,后者亦含笑回望她,四目相接,十数年时光翩然流转,许多未说出口的话已是不消说了。

    此时此刻,她本该狂喜,本该感激,本该欣然应承,满口答应,可不知为何,便在喜悦与激动过后,另有一股浓郁的苦涩酸楚,缓缓涌上心间。

    她突然很想笑,于是便笑了出来,满是自嘲与讽刺:  “早知如此,杨大人又何必当初呢?”

    二十年多前,她尚是豆蔻年华,随父兄第一次入播州杨府赴中秋宴,一眼便对那英俊威武的挺拔少年钟情,男未婚女未嫁,她摘下鬓边山茶相送,他以腰间弯刀回赠,他们本该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可惜,她是爻寨寨主之女,他是杨家嫡出长子,他们注定不能成眷属。

    爻女敢爱敢恨,性格刚烈,她哭过闹过威胁过,甚至还冲到杨直面前对他拍过桌子,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他听从父母之约娶了妻室,她亦心不甘情不愿的嫁了令狐少主,二人不约而同将这份少年爱恋深藏于心,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

    如今,她守寡,他丧妻,杨直终于首肯,一切天时地利人和,顷刻间便能得偿夙愿,可她心中却是难以言喻的不甘与委屈。

    倘若兜兜转转,终该是这个结局,那么这些年来,他们的错过与牺牲,又算什么?

    杨直也是看着阿娜依从小长大的长辈,不禁轻叹了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娜依,你要以大局为重。”

    是啊,大局为重,比起大局,她的青春年少又算什么呢?

    但好在青春老去,总是还会换回一些补偿,她是白龙寨的寨主,当年她没有资格选择嫁,而今,她却有权利不嫁!

    “好!”

    阿娜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听闻杨府九郎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实属良配,小女阿姿年方二八,貌美贤淑,愿与杨家结两姓之亲,成秦晋之好,还望杨大人成全。”

    此言一出,裴昀与杨邦忠皆是一愣,没料到她开口不为自己,却是为女儿定了亲事。

    裴昀沉声问道:“龙寨主,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不会改了。”

    阿娜依嘴上回答着裴昀,目光却是似笑非笑的看向杨邦忠,他的脸上正一阵白一阵红,神色变化精彩极了。

    杨直遂颔首道:

    “不知水东四位寨主对此可有异议?”

    蒙昌等人早已没有置喙余地,闻言只是依次回道:

    “没有。”

    “好,那今日之事,我三家一言为定,如有违约,天诛地灭。”

    如此立誓,乃是南疆习俗,阿娜依与蒙昌亦齐声道:

    “如有违约,天诛地灭!”

    第175章 第伍章

    三日后,播州举行寨首大会,各寨首公审了水东赤龙寨老寨主龙蒙第之罪行,而后七家寨首与杨家一同决议,将蒙第处死,斩首示众,头身一分,便连尸蛊也不能再将其复活。

    其后,效仿当年,七大寨首再次歃血为盟,摒弃前嫌,结为兄弟姊妹,由杨家统领,修筑山城,共抗蒙兀,守护南疆。

    黔江水畔,寸心花海

    裴昀、阿娜依二人,站在不远的山坡上,遥遥观望着百花寨的寨民在铲除心花。

    七家族寨结盟之后,年幼的蒙昌向杨直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白龙寨将黔江水畔的寸心花海铲除,以消灭两寨隔阂,日后互通有无。

    但阿娜依对此坚决反对,后经杨直调停,双方各退一步,不清除全部寸心花,仅在花海之中开辟一条路,通行与否,权利依旧掌控在白龙寨的手中。

    “哼,今日开一条路,明日推一片花,我看我这花海也保不住几天了。”阿娜依冷笑道。

    裴昀道:“龙寨主还有别的要求吗?”

    阿娜依闻言不禁叹了口气,幽幽道:“蒙兀人要打来了,南疆大势所趋,我一己之力,也无法扭转,铜印早交晚交都是要交,趁这时机交出去,还能为我水西多争取些好处。我知晓今次议和,也有你在其中为我水西说项,多谢你了。”

    裴昀轻叹了一声:“龙寨主此话,我实在愧不敢当。”

    此番结盟种种交易,白龙寨固然得利,却也并非全然公平,可这的确已是裴昀在杨直面前极力争取的结果了。须知杨家为恪守汉人血脉,嫡长子不与夷人通婚,家规祖训守了百年,若非此次情形实是特殊,断然不可打破的。

    “只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竟是被阿娜依决绝放弃了。

    “你以为,谁都如你和你那玉公子一般,认定一人便痴心不改,经年不变吗?”

    阿娜依瞥了她一眼,有丝揶揄,亦有丝自嘲:“我承认,时至今日,我心里仍然有他,只是这些年发生太多事了,我们再也回不到当初了。就让一切停留在那少年的回忆中吧,或许求之不得才是最好的。”

    “可就此定下阿姿的婚事,是否太过草率?”裴昀忍不住问道:“阿姿她愿意吗?”

    经她医治,阿姿迷心咒已解,而今已经苏醒过来了,只是她来去匆匆,二人没来得及照面。

    “我问过她了,她羞红了脸,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虽看着软弱,要紧之事却倔强得很,和她爹一模一样,没说反对,想必是答应的。”阿娜依微微一笑,“她不是一直想嫁个小将军嘛,这回终于能如愿以偿了。”

    知女莫若母,女儿的心思,她又怎能不知。

    裴昀无声一叹,阿姿身为寨主之女,总是逃不过联姻的宿命,爻人早婚,水西水东年纪相当的少年青壮少有未婚,实无良配,杨邦钰是个磊落少年,知根知底,若能嫁他,总是比旁人来得好。

    “我可以见见她么?”

    白龙寨那些日子里,二人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由小到大,裴昀从不曾有什么闺中密友,金兰姐妹,阿姿是第一个。如今裴昀虽已不再是当初她认识的那个阿英了,离别在即,总要最后见上一面,好好得道别才是。

    然而阿娜依却拒绝了她:

    “不必了,我已告诉她阿英与玉公子离开南疆远走高飞了,你们那些复杂的恩怨情仇不该将她也牵扯进来。不过是少年时的玩伴,过个三年五载,她也便忘了。”

    裴昀听罢沉默半晌,涩然开口道:

    “也好,也好我为阿姿打了一套银饰做嫁妆,还请龙寨主代我转交就说,是阿英送她的吧。”

    阿娜依颔首道:“我会的。”

    “寨主!侯爷!找到了!”

    百花寨一寨民来到山坡前,对二人禀报道。

    裴昀闻言一愣,随即纵身一跃,跳下山坡,紧随那寨民走了。

    来到前方不远处,但见地上盖着一大块白布,下面起伏的轮廓隐约盖着一物,裴昀掀起一角看了一眼,随即又盖了回去,心头酸楚,不忍再瞧。

    那是她的追月,跟了她十多年,忠心耿耿,身经百战的白马追月。

    如今丧命于寸心花海之中,早已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

    为何这世间啊,总是聚少离多,一切对于留下的人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

    裴昀长叹一声,对那寨民道:“这位大哥,还请帮我一同为白马下葬,便叫它长埋此地罢。”

    至少这里鸟语花香,风光甚好。

    “欸!”.

    裴昀走后,一个身影走上山坡,来到了阿娜依身后,虽无声无息,但阿娜依却心知肚明他是谁。

    “哟,大公子也来监工了?”

    她笑意盈盈道。

    杨邦忠沉默不语,半晌后才涩然开腔:

    “娜依,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有某种默契的。

    当年二人之事,何止她一人抗争过?他又何尝不曾与父亲据理力争,甚至拔刀相向,被家法处置,险些被杨直活活打死。她嫁人之后,他日日喝得烂醉,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直到娘亲在他床前哭着将他痛骂一顿,他才终于接受了这现实,重新振作起来。

    她是被逼无奈,他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这么多年过去,她从那敢爱敢恨的爻族少女,变成了果敢狠辣的水西寨主,而他亦从那一腔热血的莽撞少年,变作了深沉冷静,独当一面的杨家少主,岁月悄然将一切改变,但至少他与她,那颗历经世事,千疮百孔,早已冰冷麻木的心中,仍然应有一个地方刻下了对方的名字。

    他不懂,她为何不愿嫁他,是他做错了什么?还是他们间的这份默契,终是已被岁月磋磨殆尽,再也不剩了?

    “你没做错,你事事已家国天下为先,哪有错处?”阿娜依轻笑了一下,“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赌气吗?我有自己的考量,你为杨家,我为爻寨,当年如此,现今亦是如此。”  如若她嫁与杨邦忠,且不论寨中众人反对与否,她等如是将水西十八寨作了嫁妆,直接双手奉上杨家。杨邦钰虽是嫡出,却是幼子,就算有朝一日继承家主之位,还要等上个几十年,阿姿嫁给他,一切便还有回环余地。

    “那我们呢?”杨邦忠苦笑,“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凭什么?”阿娜依长眉一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甩开我?”

    杨邦忠一愣:“什么?”

    阿娜依似笑非笑道:“日后我是你九弟的岳母,你杨大公子受累要唤我一声长辈,山城既建,往后我们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拍了拍杨邦忠的肩膀,潇洒转身而去,徒留后者呆若木鸡立在原地。

    半晌之后,他亦无奈摇头一笑,如同多年以前,他每一次包容那泼辣爻女的任性妄为一般。

    寸心花海之前,七情六欲无所遁形,谁都不能隐瞒,播州杨家与爻寨的纠葛注定还要继续下去,世世代代,直到永远.

    诸般大事尘埃落定,只剩下了一件。

    身中赤龙王剧毒,昏死一年之久的杜衡终于醒过来了。

    其实当初阿笑毅然决然牺牲自己,多少带着三分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彼时杜衡体内剧毒反覆,奄奄一息眼看不活,阿笑无可奈何之下再次以血换血,将蛇毒全部渡到自己身上,饶是神物辟邪珠也没能承受得了。濒死之际,阿笑眼见族人受难,这才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投身山顶天池之中,最终将融化了辟邪珠的血肉之躯还给了这片土地,解了大爻山之危。

    而今她用自己性命换回来的情郎终于苏醒,裴昀为他把脉,发觉他体内余毒全清,经脉顺畅,血气蓬勃,总之什么都恢复如初,只除了一件——

    他忘记了龙阿笑。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丢失了自遇见龙阿笑之后所有的记忆,整个人还活在十年前。

    “这位公子你还要我讲几遍,小生播州人士,姓杜名衡,年方十八,乃是杨柳街药铺的学徒。是是是,我是打算去爻寨寻药,但这只是个想法,人还没去呢!我从来不认识什么龙阿笑,更没去过什么燕京什么世子府,公子,求求你放过小生吧!”

    十八岁的杜衡初出江湖,青涩稚嫩,远没有多年前裴昀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所遇见的白面书生那般圆滑老练,只稍微一诈,便什么都交代了。

    他丝毫不知自己就这样眼睛一闭一睁间,从十八变作二十八,十年弹指一挥间,多少兴亡更替,多少爱恨情仇,多少生离死别,统统化为灰烬。到乡翻似烂柯人,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裴昀不知究竟是龙阿笑临死之前给杜衡下了什么古怪的毒,又或是那赤龙王蛇毒入脑伤了他的记忆,但事已至此,佳人已逝,他已成了彻底的局外人,倒也不必再将他卷进是非之中,或许一切都是天意罢。

    她心中怅然一叹,只问道:“你还记得家在何处?家中可有他人?”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药铺就是我家。”

    “那药铺是何名号?”

    “杨柳街,百草堂。”

    裴昀猛然抬头:“你是百草堂的弟子?!”

    杜衡莫名其妙:“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百草堂遍布天下,远在南疆也有分号,堂中弟子皆以百草命名,她却是从来没料到这点。

    “你可见过神医千金手救必应?”

    “那不是我们百草堂祖师爷嘛!”杜衡有些赧然道,“我不过小小一学徒,哪有机会见到他老人家。”

    此话在理,可裴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禁又问道:“你说要去爻寨寻药,寻什么药?”

    杜衡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蒙混过关,其手段之拙略,裴昀简直看不下去眼,直接将斩鲲往桌上一拍,吓得他赶紧抱头求饶:

    “大侠饶命,我说我说!我、我是要去白龙寨蛇窟偷呸呸,是求,求金银石斛!”

    又是金银石斛,怎么会这般巧合?按理说十年前的杜衡应当尚且与颜玉央素不相识才对。

    裴昀皱眉问道:“为何而求?”

    “这我就不知道了,是掌柜发布的任务,这是其中最值钱的一件,我手头紧俏,只能冒险一试了。”

    裴昀越听越是糊涂:“什么任务?你不是药铺学徒吗?不在铺子里抓药熬药,为何要外出冒险?”

    杜衡理所当然道:“百草堂和其他寻常药铺不同,学徒无须做那些个杂事,掌柜每隔一段时日都会交代下来一些任务,或是寻人寻物,或是打探消息,完成之后回到药堂自然会有相应酬劳。寻金银石斛这事,听说都高悬好多年了也无人完成,一是那白龙寨毒物遍地,外人难进,二是此物娇贵,离土即死,就算偷到咳咳,求到了也带不走。不过俗话说的好,富贵险中求,兴许我杜衡就有这般运气呢!”

    裴昀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极诡异的猜想,天下间哪有药铺是这般谋生的,如此打探消息寻人寻物,丝毫不像是药铺,倒像是逍遥楼!

    其实她一直有所疑惑,逍遥楼当初纵然有富可敌国的财力后盾,又是如何做到耳目遍布南北,手眼通天的?以小瀛洲岛上那区区百人怕是还做不到。

    那么,若是换作分号开遍天下,学徒多如牛毛的百草堂呢?

    当初重金酬谢,令四师伯开下第一间百草堂的人究竟是谁,连裴昀也不清楚。那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她六师叔谢文翰?

    百草堂就是逍遥楼,逍遥楼就是春秋谷,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蒙兀攻取中原搜集情报而用!

    待想通了这一切时,裴昀只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小师叔公,这个局,你究竟布了多久?

    第176章 第陆章

    “裴大哥,我还没当面向你好好道谢呢,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裴昀前去探望杨邦钰,亏得他年轻力壮,经过休养这段时日,身子骨已是大好。只见他气色红润,双颊也长了肉,这几日在床上已然躺不住,吵嚷着要出门透透气。

    “不必道谢,本就是我一时疏忽,没照看到你,累得你吃了这么多苦。”

    杨邦钰脸色一垮:“裴大哥这样说,还不如骂我几句呢,是我技不如人,栽了也是应当。本还想着建功立业,大展拳脚,叫爹爹对我刮目相看,没想到出师未捷,从头躺到尾,真真是丢人败兴。”

    裴昀不禁笑了笑:“你年纪尚轻,只要勤学苦练,日后大展拳脚的机会还多着!只是你这冲动冒失的毛病可得好好改一改,三军阵前不听调令,实乃为将者大忌。”

    杨邦钰正色道:“爹爹和大哥已因此训斥过我了,裴大哥放心,此番我定痛改前非,绝不再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杨邦钰顿了顿,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开口道:

    “裴大哥,你、你知不知晓,我爹为我定了一门亲事”

    裴昀正想着如何开口说出来意,没想到他倒先提起这茬了,当下淡淡一笑:

    “我自然知道。”

    杨家世代武将,杨邦钰打小便一门心思习武练功,保家卫国,从不想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如今骤然被定了亲事,心中不禁又是赧然又是忐忑。他知晓这亲事更多是为笼络水西十八寨而联姻,但他毕竟少年心思,忍不住便向裴昀打听起来:

    “裴大哥,你可见过这位姑娘?她她人好么?她愿意嫁我吗?”

    “她名唤阿姿,年方十六,貌美如花,心地善良,与你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裴昀揶揄道,“不过她究竟愿不愿意嫁你,我也不知,你若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一问她。”

    “啊这、这也是,该我亲自去问问他。”杨邦钰红着脸点点头,“待我伤好之后,便亲自去一趟白龙寨。”

    裴昀含笑看着面前天真烂漫的少年郎,心中感慨莫名。虽知联姻一事势在必行,但她还是期待这二人能成就一段佳偶良缘,衷心希望阿姿能如她所愿找到如意郎君。

    “小九郎。”

    她郑重其事对他道:“阿姿是个好姑娘,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则,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杨邦钰虽诧异于裴昀如此托付,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回答道:

    “我会的。”

    少年人总是诺言轻许,张口闭口便是一生一世,全然料不到未来漫长的前路,数不胜数的悲欢离合。幸而人各有命,他生于播州杨氏,在其父兄镇守之下,无论十万大山以外的天下如何改朝换代,如何风起云涌,至少南疆这片土地始终未经历太多战火洗礼,此时他还未曾见过面的少女,终将会成为他的妻子,二人在播州这片安宁净土平静安稳的渡过一辈子。

    他终是实现了自己少年时许下的承诺,只是彼时,叫他许诺之人,却不知已去了哪里。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乱世之中,有时不经意的一面,也许便是最后的诀别了。

    南疆之事至此告一段落,三日后,裴昀辞别杨家,离开播州。

    刚出城门不久,忽听背后有人呼唤:

    “裴公子留步!等一等!”

    裴昀回首,只见一书生模样之人从播州城的方向一路跑来,一口气冲到了她马前,双手高举,拦住了她的去路。

    “杜衡?你找我?”

    裴昀坐在马上,垂眸看向面前之人,皱眉问道:“你不是说要去邕州吗?”

    她也是后来才发现,自那日她二师伯与三师伯和她摊牌之后,遍布天南海北的百草堂几乎一夜之间全部关门大吉,人去楼空,不知算是溜之大吉,还是功成身退。

    杜衡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勉强接受自己观棋烂柯,一梦十年的事实,但如今百草堂不复存在,他自然再无处可去。正逢阿娜依扩大商队,招兵买马,他思来想去,决定加入其中,随之去邕州。

    “我、我来找你,是问你呼呼问你一个问题”杜衡气喘吁吁道,“他们都推说不知,我我觉得你一定能给我答案你之前呼呼,累死我了,你之前是不是向我提过一个姑娘?这可是她的簪花?”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朵精美的银白顶花,正是当初裴昀嫁衣银饰里的那一只。

    “我一醒来,身上便揣着这朵簪花了。其实这十年来的事,我断断续续想起一些片段,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去白龙寨盗药是如何逃脱的,我为何要离开播州这么多年,为何投靠了北燕世子,如今为何又回来。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越看却越不清,这一切是因为那个姑娘吗?”

    “是。”

    “那她去了哪里?”杜衡顿了顿,迟疑问道,“以后会回来吗?会的吧?”  裴昀定定的望向面前之人,看穿了他眼里几不可察的祈求,沉默许久,终是轻声道:

    “会的。”

    “那就好。”杜衡释然一笑,长舒了一口气,“那我便在白龙寨继续等她了,无论多久,我一定会等到她的!”

    许是一天,又许是一辈子。

    待百年之后,爻族的儿女回到双龙神的怀抱,他与她终究能在人间尽头再次重逢,今生所有的苦楚烟消云散,他们永远不会再分离。

    “那你多保重。”

    裴昀再也忍不住心上的酸涩,匆匆一句道别,便拉紧缰绳驱马扬蹄。

    “驾——”

    马蹄疾驰,任身后的播州,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所有南疆往事,这片质朴原始土地上发生的一切爱恨悲喜,恩怨情仇,都像是一场梦。

    梦醒时分,她策马扬鞭,天涯海角,一去不回头

    出南疆,经武陵,过湘楚,又见洞庭湖。

    尘世风云变幻,洞庭依旧是那个洞庭。八百里水波浩淼,清峰苍翠,湖光山色,四季常青。

    裴昀乘渔家小船,来到湖中水洲,但见房屋瓦舍,水寨连绵,与多年前别无二致。只不过这一次,青石码头上相迎之人,不再是手柱双拐,仍旧豪气冲天的双翅白额虎卓尔聪,而是变成了侄子卓舷——如今碧波寨的新当家。

    他在蔡州一战,容貌尽毁,手脚落下伤残,初时自暴自弃,现下却已是迈过了心中那道坎,只将狰狞面目坦然暴露于世,再一次拿起了家传双刀,从头练起,颇有其叔父不屈不饶之风采。

    “四郎!”

    “卓大哥!”

    乍见故人,裴昀心中五味杂陈,万语千言不知如何开口,艰难道:

    “航二哥之事”

    “二弟之事,我们已经都知晓了。”卓舷长叹一声,“为国尽忠,死而无憾,卓家男儿应有此路,四郎不必过于自责。”

    裴昀勉强点了点头,仍是伤感不已,她欠下卓家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卓舷引她一路向府宅走去,她不由问道:

    “卓叔父近来身体可好?”

    “叔父他不太好。”

    卓舷面色微凝,缓缓道,“叔父毕竟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当年,他又倔强逞强,不肯用药看医。去年元日,他贪杯大醉,着凉中风,虽医治了大半年后多有好转,但从此便没能下床。几个月前,我去常德府请回了一位名医,为叔父调养身子,但他总说自己没病,无论如何也不愿配合大夫医治。四郎,待会儿你见叔父之时,也劝一劝他。”

    裴昀听罢心中一沉,低声道:“好,我会的。”

    说着二人回到卓宅,大门中正跑出一群嬉笑玩闹的孩童,见了卓舷,纷纷唤道:

    “卓寨主!”

    “卓伯伯!”

    跑在最后,身穿藕色夹袄,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娃奶声奶气喊了一声爹爹,而后奔上前来。

    卓舷沉重的面色猝然如冰山融化,急忙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将爱女搂进怀中,柔声问道:

    “乐儿今天听不听话?吃了几块桂花糖?”

    “四块!”

    卓舷板起脸佯怒道:“不是说好了一天只能吃三块吗?”

    “乐儿早上把馍馍全吃了,娘夸乐儿乖,奖励乐儿多吃一块!”

    “那乐儿真的很乖,爹爹也要奖励你!”

    卓舷说着,便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脸去蹭卓乐儿细嫩的肌肤,小女娃丝毫不害怕,反而被蹭得咯咯直笑:

    “不要这样的奖励,要桂花糖!爹爹你赖皮!”

    与爱女嬉闹了片刻,卓舷这才放她去和小伙伴玩耍,回头看向裴昀的目光都残留三分轻柔暖意:

    “进去吧,南雁还在等我们,接到你的信后,她欣喜若狂,挺着肚子也要酿蜜饯,让你好带回临安给菁妹。”

    裴昀随卓舷进门一路来到后院,便见裘南雁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下的摇椅上低头缝衣,她小腹凸起,身材丰腴不少,但气色却十分好,双颊白里透红,眉梢眼角都是柔情蜜意的笑意。

    “四郎!你到了!”

    她闻声抬起头来,看见裴昀,顿时惊喜不已,便要起身相迎,裴昀急忙制止道:

    “二二姐你有孕在身,莫动了胎气,和我这么见外做什么。”

    卓舷亦上前按住她,笑道:

    “就是,四郎也不是外人。”

    裘南雁无奈,只得坐回了躺椅上,她笑意盈盈上下打量着裴昀:

    “几年不见,四郎更加沉稳老练了。”

    “二姐说笑了。”裴昀微微一笑,“二姐这是几个月了?”

    “六个月了。”卓舷又搬过两个藤椅,替妻子回答道,“大夫说脉象是个男孩,这次约莫能给乐儿添个弟弟。”

    裘南雁嗔怪道:“怎么?若生的是妹妹,你便不喜欢了吗?”

    “我怎会不喜欢?你没瞧见我有多疼爱咱家乐儿吗?”卓舷告饶道,“我只是说,若是生个弟弟,日后便有人护着姐姐了,这样不好吗?”

    “这还差不多!”裘南雁轻笑一声,又问向裴昀,“你与菁妹、霖儿近来可好?之前菁妹写信来,道霖儿已得你举荐,去了军中历练,一转眼,他也是独当一面的男儿郎了!我总觉得他刚生下来牙牙学语的日子还在昨天,唉,时间过得可真快!”

    “好,我们一切都好,你们且放心。”

    卓舷也不禁感慨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可惜咱们乐儿年纪太小,不然与霖儿定上一门亲事,那该多好。”

    裘南雁听罢却是脸上笑容淡了下来,她没有接茬,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道:

    “四郎,这几日听闻你要来,我为菁妹制了蜜饯金桔、梅花脯,不知她还好不好这一口?”

    裴昀笑道:“还是喜欢的,劳烦二姐了,为她这一口零嘴儿这样操劳。”

    “算不得什么操劳,左右我现在干不得重活,之能做些轻巧的活计,许久没酿了,不知手艺还在不在。”

    “二姐出手,必定还是老味道。”裴昀垂眸看向裘南雁腿上搁置的布料,“二姐在缝什么?”

    “哦,是小娃娃的衣裳。”裘南雁抖开了布料,爱怜的看着初具雏形的小袖子小衣领道,“虽说乐儿的衣衫还没旧,但这次若真生了个男孩,总不能叫他穿女娃娃的绣花裙。”

    “诶呀,不是叫你不要太操劳嘛!”卓舷虎着脸将裘南雁手中的小衣夺了下来,“我一出门的功夫,你怎地又缝上了?绣花裙就绣花裙,男娃娃穿绣花裙好养活!”

    “莫非你儿时也穿过绣花裙不成?”

    “我咳咳,我只是扎过辫子,是那算命的先生道,这般男孩子福大命大。”

    “哈哈哈,没想到夫君还有这样的往事。”

    眼见二人你来我往,如这世间最平凡的恩爱夫妻一般打趣,裴昀面上含笑,心中却泛起淡淡怅然。

    裴昱沉稳,裘南雁活波,昔日二哥与二嫂便也是这般相处的。

    多少年了?十载有一了吧?此时此刻她甚至已有些记不得二哥的音容笑貌了,一转眼,竟是过去了这样久。

    第177章 第柒章

    裴昀与卓舷夫妇闲话家常了半晌,便要去看望见卓尔聪,临走时卓舷对她叮嘱道:

    “四郎,叔父身子不好,我们怕他受不住,二弟之事至今还没告诉他,你切莫揭穿此事”

    卓舷这几句话,叫裴昀心中更是一沉。

    她以为卓尔聪的病情已经到了极为糟糕的地步,没想到见面之后却是发现,昔日当过水匪做过将军的双翅白额虎,如今虽不能下地,清减不少,但仍是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哪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他一见到裴昀进门便哈哈大笑道:

    “先是蔡州大胜,又是钓鱼城大捷,四郎你青出于蓝,声名犹胜我大哥当年,真是好样的!”

    “卓叔父谬赞了,我又哪及得上爹爹半分。”裴昀失笑,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倒是卓叔父,多年未见,仍是老样子,风采不减当年啊!”

    卓尔聪白了她一眼:“四郎莫睁眼说瞎话了,白额虎双翅尽折,到底是飞不上天了,唉”

    顿了顿,他又不服气道:“老子就是歇两天罢了,过上一段时日,定然就能恢复如初了!”

    “卓叔父老当益壮,这点小病自然不在话下。”裴昀笑道,“只是,小病也须良医,旧疾更须猛药,只要卓叔父点头叫大夫来看病,我相信很快卓叔父就又能手持双拐健步如飞了。”

    “是卓舷那小子让你来劝我吧?”卓尔聪冷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才当了寨主几天,便管起老子来了?反了他了!当初就不该叫他来继承碧波寨!婆婆妈妈,磨磨唧唧,成了亲当了爹之后,更是如此!早知道我就把寨主之位传给航二了,那小子多听我话!”

    裴昀脸色微顿,还是温声劝道:  “卓大哥也是为了叔父你好,我瞧如今碧波寨众人解甲归田,安居乐业,一片祥和之景,叔父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卓叔父你已操劳大半辈子了,如今是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享受儿女孝顺了,这样的日子难道不好吗?”

    “好啊好,解甲归田,儿孙满堂,这本就是我辈中人最大的追求,只是”  卓尔聪话没说完,只是长叹了一声,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凌越老弟还镇守襄樊么?”

    “不错,凌叔父现今乃是京湖制置司统帅,他不仅以一己之力抵挡住蒙兀中路大军的进攻,牢牢守住襄樊防线,还多次派兵主动出击,攻打蒙兀在河南的大本营,焚毁粮草,屡次获胜,不少原先投降蒙军的大宋将士纷纷来归,眼下京湖战场的形势已全部逆转!”裴昀越说越是欣喜。

    “凌青松那小子呢?蔡州一战也叫他名扬天下了。”  “凌大哥镇守扬州,两淮兵力雄厚,又有湖泊遍地,水寨星罗棋布的地利,蒙军竭尽全力进攻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目前东部战局也是一片良好。”

    卓尔聪嗤笑了一声:“那小子小时候就是个旱鸭子,水上功夫还是老子交给他的,如今水上打仗的本事,我不信他还能比过老子!”

    裴昀一愣,渐渐有些品出味儿来,迟疑开口道:

    “卓叔父,你莫不是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了吧?”

    当初她为裴家报仇雪恨之后,曾亲自邀卓尔聪出山,重回朝廷效力,却被其拒绝,如今听闻昔日同袍战友仍旧上阵杀敌,功成名就,不知他是否会生出些许微妙之情?

    “谁后悔了?老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回头再为那赵家效力就不回!谁也别劝我!”

    卓尔聪闻言气得狠狠拍了床板两下,将整张床都震得地动山摇。

    裴昀无奈:“好好,卓叔父上次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绝不会再劝你。”

    或许人上了年纪,当真会返老还童,变得固执而幼稚。卓尔聪莫名其妙发了好半天脾气,最终到底是自己慢慢消了气,末了却是有些怅然道:

    “我只是没想到走了燕人,又来了蒙兀人,这仗不知打到什么时候才到头”

    顿了顿,他又问道:

    “四郎你呢?将来有何打算,还是打算为那赵官家守一辈子江山?”

    将来?她还有将来吗?

    裴昀心中苦笑了一下,口中只道:“我志不变。”

    无论余生还剩下一年还是十年,她都将坚守到最后一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看来那赵韧还如当初那般信任重用于你,只是四郎,人心易变,他赵家天子哪个能逃脱昏聩收场?若有一天,他不复少年壮志,对你生了猜忌,你该如何?你爹在世之时,便对我感慨过,大宋良将不死敌手,他不怕战死沙场,只怕有朝一日落得身败名裂,死不瞑目。他终是如愿以偿了,你如今眼见战功彪炳,声名渐胜,可万万不能被他不幸言中啊!”

    “不会的,官家与先皇先帝都不同。”

    多年前卓尔聪也劝过他类似的话,时隔多年,裴昀还是坚定的摇头道,“如今官家虽偶有失策,但我相信,他绝不会做出不仁不义之事。”

    卓尔聪不置可否,只叹了一口气:

    “我老卓多说不宜,四郎你自行珍重罢。”

    裴昀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只笑道:“没想到二姐又有身子了,却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我瞧卓大哥和二姐为此争论不休,不知卓叔父是何意愿?”

    “自然希望是男娃,老子这辈子只生了个不着家的女儿,全等着卓舷为我老卓家传宗接代呢!”卓尔聪说完又有些悻悻,“这话可不敢当南雁面前说,我也不是不疼乐儿,只是毕竟将来总要有人继承寨子的。”

    裴昀笑了笑,刚想道乐儿长大了说不定亦是女中豪杰,忽听卓尔聪冷不丁问了一句:

    “航二是埋在钓鱼城了罢?”

    裴昀一愕,没能立即回答,而正是这愣怔一瞬,已经晚了,她当即脸色大变,试图补救:

    “卓叔父你在说什么?航二哥我”

    卓尔聪嗤笑了一声:“你们一个个真当我都老糊涂了不成?所有的事,我心中都有数,无论是航二,还是我的身子骨,我都有数。”

    见此事再瞒不住,裴昀当即一撩下摆,跪倒在床前,沉声道:

    “卓叔父,是我对不起卓家,没能护好航二哥,如今是打是杀任凭叔父处置!”

    卓尔聪怒喝道:“跪什么跪?赶紧给我起来!是见我如今没法起身去扶你故意气我老卓吗?我叫航二那小子留在你身边,是保护你的,何时用你护着了?倘若今日你有个三长两短,他敢活着回来,我也要亲手把他杖毙不可!起来!”

    裴昀被这一喝,一时进退两难,犹豫半晌,在卓尔聪一声声的催促中终是缓缓站了起来,涩然道:

    “卓叔父,你这般实在叫我无颜以对。”

    “别说什么欠与不欠了,卓大那小子不地道,二郎之妻如今都成了我的侄媳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卓尔聪怅然一叹,“那是航二那小子的命,战死沙场,埋骨他乡,死得其所,他是我卓家的好儿郎!”

    裴昀想起那只绣花的烟荷包,想起那蒙兀公主头也不回的背影,斩钉截铁道:

    “是!航二哥为国为民,从未私藏过半分,他是大宋的好儿郎!”

    “黄梅不落青梅落,我已是老了,老了”卓尔聪淡淡一笑,无端有三分苍凉,“若重回到十年前,你再来问我一遍是否要出山,也许我的答案会不一样,但是现在啊四郎,你可知英雄暮年,廉颇老矣最是无奈?我只愿老来的日子仍维持三分颜面,不像那些死皮赖脸活在世上的老不死一样,看了那么多大夫,吃了那么多药,把自己弄成病气怏怏,半死不活的模样。”

    人的苍老,如秋叶凋零,繁花败落,有时便只在一夜之间,毫无预兆。

    裴昀心中一急:“卓叔父莫这样说,你不过才花甲之年,未来还有很长的日子,必定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我说过,我自己的身子骨我清楚。”

    卓尔聪摆了摆手,最终只对她道:

    “四郎,我只让你做一件事,劝菁儿那丫头回来吧,这段时日我时常梦见她早去的娘亲让她回来多陪陪我罢。”

    裴昀在碧波寨小住数日,终是辞行,临走时带着裘南雁所制的几大罐子蜜饯,和她私下里一句语焉不详的对不住。

    然而裴昀觉得,正如卓尔聪所言,裴卓两家本就已分不清谁欠谁的多一些了,裘南雁既已再嫁,能够过得幸福美满自然是好,而她既已远离朝堂江湖,归园田居,不愿女儿再与将门结亲,步了自己的后尘,亦是情理之中。

    裴昀懂得,而且她觉得,若是二哥在天有灵,也会理解的。毕竟二哥最是心软,最是仁善,最是疼爱裴家的每一个人。

    橘子洲头,绿树成荫,亦如裴昱坟前。裴昀只愿明年橘树依旧硕果累累,洞庭湖风调雨顺,碧波寨永远是这方远离战火的世外净土。

    故人已逝,停留在过去的岁月,剩下的人总要大步向前,旧日记忆终需被丢开甩下,背负太多的人走不远。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如此而已。

    第178章 第捌章

    腊月初八,年关将至,岁暮风寒,临安依旧繁华。

    无论川蜀的战火,京湖的硝烟,还是南疆的纷争都无法被吹拂过江南半分。城中大街小巷弥漫着五谷浓香,男女老少一大早便争先恐后涌入各大佛刹寺庙,讨一碗七宝五味粥,以图吉祥。

    相传佛祖成道之前苦修之际,饥寒交迫,形销骨立,幸得牧羊女赠乳糜保命,得以于十二月初八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后世以此日为成道日,举行法会纪之,并效仿牧羊女以米果煮粥供佛布施,名唤七宝五味粥。此事本为佛家盛会,后传入民间,百姓争先效仿,连官家也会下旨在这日命御膳房煮粥,并请灵隐寺高僧诵经,将粥赏赐于王公大臣、后宫诸人。

    裴昀这日进宫面圣之时,也顺势被赐了一碗腊八粥。

    “白行山六月之时上奏道四郎在南疆遇险失踪,朕勃然大怒,险些将他问罪,如今见你安然无恙而归,朕便放心多了。”

    崇政殿中,赵韧重见裴昀,目露欣喜道。

    自当初川蜀告急,裴昀主动请缨前往,如今已是过去将近两年了。

    然而裴昀却顾不得这份重逢的喜悦,她不可置信的望向赵韧,压低声音道:

    “官家这是怎么了?莫非耳疾至今未愈?”

    她明明记得,自己临走之时,赵韧耳聩之症已是好得七七八八了,然而面前之人,瘦骨嶙峋,憔悴不堪,面色蜡黄,眉宇间全是惫色,明显是被病痛琢磨许久的模样。此情此景,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器宇轩昂贵公子的风采?

    赵韧抬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两声,淡淡道:

    “不是耳疾,是头风,先帝、先太上皇都有这个毛病,朕以为朕至少要过不惑之年才会犯,没想到却是这般早。”

    裴昀心中一沉,南渡之后,自高宗以下历代帝王都有头风之症,或轻或重,此事不是辛密,轻者如先太上皇那般早早颐养天年,重者如先帝赵淮那般后期惊吓之余演化成了疯症。百年来多少太医名士都束手无措,只能用药缓解,如今以赵韧的情况来看,他的病症只重不轻。

    “官家现今病情如何?”裴昀关切问道。

    “前些时日最重之时,疼得彻夜难眠,水米不进,近来朕已是有所好转了。”赵韧长叹了一声,“只是如今朕病体虚弱,实在无法上朝,幸而朝中诸事有邓相与甄相替朕分忧。”

    两年过去,朝堂又是一番风云变化,邓明德果然复相,但出乎裴昀所料的是两年前刚任参知政事的甄允秋,已迅速从副相爬上了正相的位子。甄贵妃于去年底病逝,他这国舅的仕途倒依然是扶摇直上。蒙兀与北燕、契丹皆不同,因其拒绝和谈,导致朝堂中主和一派几乎土崩瓦解,如今并相的邓明德与甄允秋皆是主战一派,只不过两人之间仍是在不少军事朝政上意见相左,各成一派,拥护者众,少不了又是新一轮的明争暗斗。

    “之前那位救神医,不知四郎可否再寻到他或其弟子进宫为朕看诊?朕派人去百草堂找过,却不知为何人去楼空,遍寻不到。”赵韧问道。

    裴昀闻言心中一沉,其实赵韧一提头风之症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又何尝不是她四师伯救必应,这么多年来,无论遇见什么伤病毒蛊,疑难杂症,她都有恃无恐,只因她相信就算阎王叫人三更死,大慈大悲千金手也有本事留人到五更。

    只是,如今却是万万再不能了。

    “救神医他云游四方,已音讯全无许久,他的药铺与弟子也四散而去,一时间怕是寻不到了。”

    此言一出,赵韧不禁大失所望,当即皱眉道:“朕即刻就命人在大江南北张贴皇榜,召其入宫面圣!”

    裴昀一惊,急忙道:“此事万万不可!”

    如今她那几位师伯都投入了蒙兀麾下,此时赵韧若大张旗鼓的寻人,万一那蒙兀人命她四师伯将计就计面见赵韧,暗中谋害呢?既已敌我势不两立,自该划清界限,她不想再与他们当面交锋。

    “为何不可?”赵韧毫无预兆的被这一反驳而激怒,霍地起身厉声质问道,“当初四郎口口声声称其妙手回春,一力举荐,如今朕被病痛折磨生不如死,你为何却又百般阻拦朕寻人?难道你不愿见朕痊愈?不愿见朕康复?”

    “官家,臣并无此意啊”

    裴昀愣怔的看向赵韧,一时不知所措。

    赵韧其人温润如玉,彬彬有礼,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如此疾言厉色、怒发冲冠,骤然间只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话一出口,赵韧自己也有些色变,他僵立片刻后,缓缓坐了回去,伸手捏了捏肿胀不已的太阳穴,疲惫道:

    “这段时日,朕常常夜半头风发作而不能入眠,长此以往,脾气便越发暴躁,突然发作,常常连朕自己也控制不住四郎且说,为何不该下诏寻那救神医?”

    “官家切勿自责,方才是臣失言了,请官家勿怪。”裴昀拱手行礼,斟酌开口道,“因为之前救神医曾道,想要出海离开中土寻一味稀奇珍药,三年必回。但如今三年过去,他依旧了无音讯,臣猜测他大抵是所以唯恐空耗人力财力,这才制止官家下诏。”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赵韧脸色阴郁的点了点头,没再多追究。

    裴昀心中松了一口气,遂逐一向赵韧禀报川蜀、南疆诸事。

    钓鱼城之战已过去半载,朝廷早已对个中详情尽数悉知,嘉奖责罚皆已完毕,蒙军既撤,白行山已经开始着手恢复曾被占领摧毁的旧城了,故而裴昀此时再提,也不过是老生长谈。

    而关于播州杨氏上奏修建海龙屯之事,赵韧却并不太在意。

    朝廷素来将川蜀以南的南疆当做化外之地,当年太祖开国之际平蜀之后便未再南下,且以玉斧一挥,在地图上沿大渡河画界,道:此外非吾所有也。而大理国屡次欲称臣朝见,朝廷亦拒不接纳,使其欲寇不能,欲臣不得,以此为御戎之上策。当初若非播州杨氏主动献土而降,如今南疆也未必在大宋国土之中。

    对于裴昀所言白行山推断蒙兀会千辛万苦绕路大理国攻打南之策,赵韧将信将疑,故而对于南疆御敌之计,他更是可有可无。但听罢裴昀所奏,他思虑片刻还是准奏,且下旨给银十万、押赐凤樽、金钟、金盏、绫锦等以资鼓励。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赵韧还是裴昀都不曾想到,这座如异想天开般的宏伟城池要塞,在播州杨氏的带领动员,在南疆百夷族寨的齐心协力之下,当真在不久之后顺利建成。并因此先声夺人,震慑住了蒙兀,许是钓鱼城前车之鉴太过惨痛,又许是御前雄威军英勇善战声名太过显赫,此后数年里,蒙军数度濒临播州边境,皆是绕道而行,不敢来犯,始终未踏进播州一步。而杨直并未因此固守一隅,反而带领杨家子弟兵在播州境外征战不已,奋战不息,誓死保卫大宋西南半壁,直到神州大地再无汉土,只有播州与钓鱼城成了最后孤悬之地,二者遥相辉映,仍在顽强抵抗。那高耸的城楼,斑驳的城墙,陡峭的山路,成为了此后矗立千百年的不朽丰碑。

    只不过,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眼下裴昀倒是又向赵韧提及了另外一事:

    “不知凌元帅月余前上请官家招降蒙兀大将孛术鲁一事,官家是何考虑?”

    裴昀也是回到临安之后,才发现十月份时凌越曾写了一封亲笔密信派人送到裴府。信上道出了近来所遇困境,自他连收襄阳、荆门、光化等重镇后,便一直想趁着时机大好,反攻蒙军,屡次请求朝廷派兵增援。但因彼时赵韧重病在身,将国事全权交于二相,朝中两派斗得水深火热,他这邓明德一派的将领,深受甄允秋打压,不仅不派兵增援,反而前后数次抽调忠顺军千里迢迢前往本就重兵把守的江淮战场救急。幸而凌越用兵如神,硬是靠着仅剩的军队,不仅将江陵守得固若金汤,频频小股偷袭作战,也给蒙军造成了不少损失。

    更令人振奋的是,今年九月,始终徘徊在宋蒙两方犹豫不决的一股势力终于下定决心,暗中向凌越请降。这孛术鲁乃是蒙兀所封的河南行省长官,手下兵马过万,若能收编,不仅是极大的助力,更是能为其他游离于宋蒙之间的民兵义军作下表率,坚定他们的归降之心。  凌越听闻后大喜过望,急忙上奏朝廷,但他又恐怕那甄允秋从中作梗,耽搁了此事,迫于无奈之下,只得写信于裴昀,望她能在赵韧面前斡旋说项,促成此事。可惜他并不知,彼时裴昀尚且身在南疆,无缘得见此信,此时再提,已是为时已晚。

    赵韧道:“此事朕早知晓,已是回驳了凌元帅。”

    裴昀愕然:“官家为何回驳?”

    “四郎有所不知,那孛术鲁并非蒙兀人,却是燕人。”赵韧倒是耐心解释道,“在北燕灭亡之前,他见势不妙便投降了我军,为表诚意,还取了个汉人名字。后因鸡毛蒜皮小事与两淮制置使起了冲突,他竟扭头叛变了蒙兀人,又被赐了蒙兀名字。且他这几年一直在南北间见风使舵,游移不定,妄图两头得利。如此反覆无常之小人,今天归宋,明天附蒙,于国何益?更何况他极有可能是蒙军派来的奸细,何必为这般三姓家奴平白冒险。”

    此话不无道理,只是如此便否定了这一难得的大好机会,未免有些因小失大,太过谨慎了。

    裴昀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如此个中详情,是否是甄大人告知官家的?”

    “是谁所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言之有理。”赵韧不置可否,“此事朕已下旨驳回,四郎不必再做说客了。”

    裴昀心中暗叹一声,不禁涌出一股淡淡的无力感,这次凌叔父所托,她到底是要辜负了。

    赵韧与她聊了半晌,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裴昀不得不就此告退。临走时,赵韧忍着头痛,意味深长的对她说了一句:

    “朕知晓四郎你仁善念旧,心无城府,如今朝中主和一派虽不复存在,但暗流涌动亦不输当年,朕只希望四郎你不要牵扯其中,你亦不应牵连其中,你只该站在朕的身边,你明白吗?”

    “臣明白了,官家且保重御体,臣告退了。”

    第179章 第玖章

    出了禁宫之后,裴昀心中三分茫然,七分萧索。

    赵韧最后那一番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是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了如今这样,不过才两年时间,临安朝堂竟已经又变幻了一幅天地。

    曾几何时,朝中主和主战两派争论不休之际,赵韧与她同为主战一派,二人并肩而战、韬光养晦、谋而后动,使劲浑身解数,费尽千辛万苦,终是联蒙灭燕,报了百年世仇。然而如今主和派既灭,朝廷非但没有团结一致上下一心,反而又划分为了左右相两党,为争权揽政而明争暗斗,一片血雨腥风。

    而赵韧跳脱其中,高坐龙椅,一派坐山观虎斗之姿,却还要警告她不要站队。

    更进一步猜测,如此两派相斗的景象本就是赵韧乐见其成,毕竟大宋素有祖宗之法“异论相揽”,那甄允秋乃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宋蒙交战以来,主和派覆灭之后,邓明德作为原先主站一派的首脑,如今摇身一变独揽朝野军政大权,当下川蜀、京湖、两淮的将领都与他关系密切,凌氏父子自不必说,连白行山当年入川也是他所一力保举,不怪乎为君王所忌惮。

    裴昀本还想趁此机会,再次向赵韧请战,东中西路皆可,然而眼下这个局面,她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

    她想不通,如今蒙军虎视眈眈,边疆危在旦夕,朝中为何还在上演一出出自相鱼肉、煮豆燃萁的戏码。她突然有些许想念此时此刻远在东南的谢岑,至少他对这朝堂波诡云谲、明枪暗箭比她在行得多,若他还在,倒也轮不到那甄允秋雕虫小技搬弄是非。

    而眼下,她却是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待回到裴府之后,卓菁自是对她的归来喜不自胜,自裘南雁与卓舷成亲离开,裴霖去了军中,而裴昀又与卓航去了西南,偌大个武威侯府便只剩下她一人了。如今裴昀好不容易回家,又正值年关岁末,她不必孤零零独自过年,别提多开心了。

    “你是不知道,去年元日,府里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和一群婢女小厮过的除夕,我又记挂着你在战场上的安危,做什么都不起劲,就这样潦草的过了个新年。”卓菁抱怨道,“从小到大,我还没过过这般冷清的年夜呢,现今你回来了,今年咱们府中非要热热闹闹,大操大办不可!你别担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面对卓菁的兴致勃勃,裴昀接下来要出口的话顿时变得十分艰难了。

    她张了张口,没能出声,只将裘南雁托她带回的几罐蜜饯果子拿了出来。

    “菁妹,我回临安的途中,顺道去了一趟碧波寨。”

    “啊!是蜜饯金桔和梅花脯,我最爱吃的两种蜜饯了,还是二嫂最疼我!嘶——好甜!二嫂和堂兄如今可好?上次二嫂来信说她又有喜了,乐儿终于有弟弟妹妹了!我爹呢?我爹还好吗?他还是不肯看病吃药吗?诶,他就是这么个牛脾气”

    卓菁自顾自的说了半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抬头看向裴昀,迟疑道:

    “你不会又想赶我走吧?”

    “不是,并非如此!是卓叔父近来身体不适,很是想念你,让你回家看看。”裴昀急忙解释道,“你若愿意,回去小住一段时日,届时我再接你回来。”

    “你当真会接我回来吗?”

    “自然会的。”

    卓菁只觉口中本来甘甜如蜜的蜜饯,变得酸涩了起来,可她仍是固执的用力咀嚼着,直到将其统统艰难的咽下腹中,也不愿吐出去。

    而后她粲然一笑:

    “好啊,反正好多年没回家,我也想爹爹了!年后我再走吧,年货我都置办完了,让我陪你过一个热闹的元日!”

    裴昀听罢不禁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好。”

    腊月二十四祭灶日,裴昀来到了丰乐楼。  当年谢岑外放之时,曾托她照顾解双双,然而她一去西南数年,却是没能完成这一嘱托。如今重回临安,刚处理好手头上的诸般事宜,她便急忙前来拜访了。

    “什么?解娘子?小人从未听说过什么解娘子?”

    新来的店伴不认识裴昀,小心翼翼回答道:“这位相公是想点花牌吗?小人这就去取群芳谱。另外,紫薇苑去年重新修葺,现今唤作清凉斋了,相公还是要这间院子吗?”

    裴昀不想离京这段时日里,丰乐楼已是大变模样,不仅连一个眼熟的伙计都没瞧到,竟是连紫薇苑都不在了。

    她解释道:“解双双娘子,便是你们丰乐楼的东家,她如今不在楼中吗?”

    店伴还是似懂非懂,只道:“小人当真不认识什么解娘子,不过相公若是想寻我们东家,小人倒可以给你引路,如今他正泛舟西湖,不在楼里。”

    于是裴昀听从这店伴的指引,在岸边上船亭雇了个船家,向湖心驶去。没过多久,果然找到一艘华丽楼船,远远便见那船上人影绰绰,莺歌燕舞,欢笑不断,船头水红锦幡绣着三个大字:快活舟。

    这竟是一艘花船,裴昀不禁眉头微皱。

    小舟甫一靠近楼船,楼船船头守候的小厮便即刻上前打暗语,模仿鸟鸣:

    “布谷布谷——”

    裴昀挣扎许久,还是拉不下这个脸,最终使了银钱给船家,船家痛快的替她回道:

    “呱呱——呱呱——”

    对方一听蛙鸣,顿时知道是自己人,遂将裴昀请上船。

    上了楼船,入了船楼,裴昀被小厮一路带到了内里一间宽敞雅间,但见一屋子乐伎伶人吹拉弹唱,桌前坐了十几个老少男子宴饮正酣,打眼一瞧,也不算陌生,都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为首一人唇红齿白模样俊秀,正是那成国公府小公爷潘怀礼。

    “诶呦喂,这不是小裴侯爷嘛?真是稀客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上座!”

    潘怀礼一见裴昀,顿时眼前一亮,起身招呼着。

    “潘小公爷?”裴昀一头雾水,“怎么是你?”

    潘怀礼也万分不解:“这我的游船我的酒宴,当然是我了,小裴侯爷不是来赴宴的吗?”

    说罢他回头问旁人:“咱谁请的小裴侯爷?”

    裴昀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莫非,如今你是丰乐楼的新东家?”

    来的路上,她便已隐约猜到丰乐楼换了主人,却没想到是这小霸王。

    “咳咳,这个咱就不拿到明面上说了,懂得都懂。”潘怀礼挤眉弄眼道。

    “那前任东家解娘子现今何在?”

    此话一出,宴席静默了一瞬,满座纨绔子弟神色各异。

    “来!咱接着喝,接着行酒令,那边那几个娘子手里家什别停啊,再来一曲《如梦令》,都倒酒倒酒!”  潘怀礼把宴席继续张罗了起来,然后拉起裴昀向门外走去:

    “小裴侯爷,借一步说话。”

    二人出了船楼,来到船尾,择一僻静之处,遣退了小厮,潘怀礼对裴昀道:

    “小裴侯爷,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跑到这里来消遣我了?虽说你初回临安,但是不应该啊!”

    “你到底打什么哑谜?”裴昀皱眉问道。

    潘怀礼啧啧了两声,抑扬顿挫道: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颖川花,不似师师好。”

    这词写的是昔日汴京名妓李师师,相传她才貌斐然,连徽宗都为她着迷,召入宫中纳为妃嫔。

    裴昀心中一震,不可置信道:“你是说解娘子被官家接入宫了?”

    “嘿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胡说八道!”裴昀怒不可遏。

    “欸,信不信随你,这事年初时可是闹得沸沸扬扬,满朝官员札子跟雪花片一样飞,有官员还称‘此举坏了陛下三十年自修之操’,你就算去问旁人,回答也是一样的。”顿了顿,潘怀礼又摇头晃脑道,“过去我还以为官家一本正经,没想到也是我辈中人啊,那解娘子春风解语,才貌双全,委实是个妙人”

    裴昀低喝了一声:“够了!”

    此事大大超乎所料,一时间叫她心乱如麻,不知该何去何从,赵韧为何要如此做?解双双为何要答应?而她又该如何和谢岑交代

    “我说小裴侯爷,莫非你单单是来打听那解娘子下落的?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入席喝上一杯?”

    裴昀瞥了他一眼:“如今潘小公爷你既然已是丰乐楼的幕后东家,为何不直接在楼中设宴,反而跑到这西湖游船上?隆冬时节,湖上也没什么好风光。”

    潘怀礼悻悻道:“我这不是怕我家那母老虎找上门来嘛,自成亲之后,她便管我管得紧,不消说纳妾通房了,连喝个花酒都不准。得亏方才你上船时对上了暗号,否则我非得直接跳船求生不可。”

    裴昀顿时无语。

    然而此人明明已经怕妻怕成了这个样子,却还偏要招蜂引蝶。

    此时不远处有另一艘游船驶来,船头立了七八个身姿曼妙的小娘子,约莫是歌姬舞姬之流,潘怀礼一见之下顿时心驰神摇,主动招手道:

    “湖上风大,小娘子们小心莫掉下船。”

    娘子们并不恼怒,反而嬉笑作一团,其中一女更是大着胆子,冲二人调笑道:

    “美哉,二少年!”

    潘怀礼听罢立即眉开眼笑,裴昀无奈摇头,转身走进了船舱。

    如此插曲,她并未放在心上,岂料正是今日这阴差阳错无心之举,得罪了小人,为日后埋下了祸患。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第180章 第拾章

    “官家,这盏宫灯中所注灯油,乃是传说中的鳙鳙鱼所熬,夜间燃之,有安眠助寝之功效。”甄允秋躬身道。

    鳙鳙乃《山海经》中所载异兽,好眠卧,人服之亦安寝。

    赵韧心中动容,轻叹道:

    “甄卿费心了。”

    这两年来,从南海奇楠沉木,到安神温胆汤,甄允秋不辞辛苦为他搜罗了许多珍宝偏方,使赵韧头风大为缓解,若非如此,他怕是早已心神崩溃了。

    甄允秋既不邀功,也不惶恐,只不卑不亢道:“此乃臣应尽之本分。”

    “甄相挂念,朕心中有数,除此之外,其他事朕也自有思量。”

    赵韧随手拿起桌案上一本奏折,漫不经心道:

    “前日里贾宪上谏,武威郡侯裴昀花船狎妓,通奸他人妻妾,据朕所知,裴侯为人端正,断做不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这贾宪是甄相一手提拔,甄相可听闻此事真假?”

    甄允秋闻言眉峰一颤,不动声色道:“臣亦相信裴侯为人,此事必有天大的误会。”

    赵韧颔首:“是误会便好,裴侯公忠体国,鞠躬尽瘁,日后朕不想听到这等无稽之谈了。”

    “是,官家。”

    甄允秋谦卑应承,随后又道,“之前臣提议之事,不知官家考虑得如何了?”

    赵韧一顿,不置可否:

    “道听途说空穴来风,白行山守城有功,不可轻易动他。”

    甄允秋没有强求,只退一步道:“那不若官家召他回临安,趁机试探他一番如何?”

    赵韧盯着案前这盏精美的琉璃宫灯半晌,神色晦暗不明,终是缓缓开口道:

    “准奏,甄相拟旨罢。”

    甄允秋告退之后,赵韧起身负手在崇政殿中来回走了几圈,思来想去,最后对内侍吩咐道:

    “传夏衍涛来见朕。”.

    甄府

    “姐姐知道大人今日唤我们过来,所为何事吗?”

    “妹妹深得大人宠幸,近来夜夜专宠,妹妹都一无所知,我又上哪里知道去?”

    “我听说啊,是和慧娘有关,没瞧她一大早就不见人了嘛。”

    “那小浪蹄子前日里西湖泛舟之时,与人调笑,八成因此惹恼了大人,嘻嘻,这回可有热闹瞧了。”

    但见厅堂里聚了一群环肥燕瘦的貌美女子,皆是府上甄允秋的妾室,仔细一瞧,其中几人正是那日裴昀与潘怀礼在快活舟上遇见的小娘子,此时她们正有说有笑,猜测着甄允秋唤他们来此的用意。

    俄顷,甄允秋进门,众女纷纷福身下拜。  “老爷!”

    “见过老爷!”

    甄允秋抬手示意大家起身,眉目含笑道:

    “慧娘之事,想必你们都已清楚了,她倒当真是人如其名,慧眼识珠,那日船上二少年,乃是是武威郡侯与成国公府小公爷。小公爷娶了母老虎,自不敢再纳妾,可那小裴侯爷却是风华正茂,后宅空虚。我素有成人之美,已允诺了慧娘,她若愿嫁,我便请小裴侯爷过府来下聘。”

    众女听罢,又是惊讶又是羡慕。须知妾室与正妻不同,不必遵守三从四德,不必与主家共同进退,便如门客一般来去自如,时下文人雅士,更是以安置妾室去处为荣,当年苏轼贬官之际,以两房妾室赠以同僚便是最好的例子。那小裴侯爷文武双全,俊朗不凡,若能入其府上,谁不羡慕?

    “而今,对方将聘礼送过来了。”

    甄允秋说罢,便命下人拿过来一个锦盒。

    小小锦盒,不知装了什么珍宝做聘礼,众女好奇围上。

    锦盒一开,血腥扑鼻,尖叫与哭喊声顿时充满了厅堂,有人脸色惨白瘫软在地,有人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那锦盒中哪里是什么聘礼,却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那慧娘所有!

    甄允秋扫视了一圈满屋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妾室,冷笑了一声:

    “记住,谁若再生二心,这便是你们最好的下场!”

    裴昀自从得知解双双入宫之事后,心中一直久久不能平静,纵使谢岑无情,对解双双无意,赵韧却不该不计后果。解娘子固然人善,可她毕竟是风尘出身,一国之君如此举动,注定会被言官史书戳一世脊梁骨。

    人生在世,许多时候,立场身份已决定了一切,不可随心所欲,却有太多身不由己之事了。

    此事她不知该如何与赵韧开口,正值元日式假,她又不便入宫叨扰,只得将这事暂放一旁,与卓菁在裴府一同过了一个久违的除夕。

    算起来,卓菁“嫁”入裴家,已是第七个年头了,如今她虽性子未改,却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发髻松挽,颇有几分贤妻良妇,当家主母的派头了。此番操持年夜,自是驾轻就熟,再也不会重犯过去丢三落四,叫人啼笑皆非的错处了。

    只是偌大侯府,从济济一堂的一大家人,终是只剩下了她与裴昀两个,纵是再热闹的年夜,也只会突显清冷寂寥罢了。

    这一晚,裴昀喝了个酩酊大醉。

    起初,倒也并非有意,不过是应景举杯而已,后来,竟是越喝越凶,鬼使神差一般,连自己也控制不住。

    浊酒下肚,飘飘然之感油然而生,才发现原来素日清醒之时,多愁苦多悲痛。

    有就今朝醉,醉可解千愁。

    这一句,她以为自己早就懂了,原来却是不够,人生在世,只要活着,便有无穷无尽的忧愁,无穷无尽的烦恼,至死方休。

    醉意朦胧间,也辨不清东西南北,今夕何夕,她只觉自己被扶进房中,跌倒在了床上,有人为她净脸洁面,脱去衣衫鞋袜,悉心照料。

    便在她半梦半醒,即将昏沉睡去之际,一具温热的□□钻入了她的怀中,双臂缠在她的颈间,有轻柔的吻落在她的脸颊、鬓边

    她一边费力躲闪,一边含糊嗔怪道:

    “别闹”

    还想如当年西子湖畔丰乐楼一般旧事重演?她栽了一次可不会栽第二次,逍遥楼流霞坊的荒唐事以为她忘了吗?别又想厚颜无耻的拿那西贝货羊脂百花膏来哄骗她,明日大年初一,还要早起祭祖,况且算日子,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

    裴昀如遭雷击,浑身打了个激灵,醉意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猛然睁开了眼。

    “住手!”

    她一把将那人双手制住,将其推离自己,不顾那人的拚命挣扎,厉声喝道:

    “住手!别再胡闹了!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不是三哥!我是裴昀!我不是三哥!我不是!”

    怀中这一/丝/不/挂之人,不是卓菁还是哪个?

    “我知道我知道啊!我知你是裴家四郎,可我正是四郎之妻啊!四郎你要了我吧!求求你要了我吧!”

    她面上通红,眸中隐有癫狂之色,便要不管不顾的再扑进裴昀怀中。

    “卓菁你冷静一点!”

    “不!我不要冷静!你已成全我一回了,便再成全我一回吧!”

    “我怎样成全?我如何成全?我连自己都成全不了!你是裴家四郎之妻,岂知我又是何人之妻?一人一世一颗心,我早被抢了去,要不回来,要不回来了!”

    话到最后,已是染上了三分嘶哑与哽咽。

    卓菁闻言一滞,呆呆的望向面前双目赤红神色复杂的裴昀,二人喘着粗气,无声对视。

    片刻后,有晶莹一点自她眼角滑落,渐渐泅湿被寝。

    “为何会这样?”

    她喃喃道:“为何你们都不要我?为何从三郎换作四郎,还是错过?为何到头来,我仍是一无所有”

    卓菁愈哭愈凶,哭至惊天动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压抑在心里的所有委屈,通通哭出来。是因裴昀,是因裴显,却也不只是因他们,更多的,是为这些年来困顿彷徨的自己罢了。

    裴昀一声长叹,捏了捏眉心,没有反驳,没有制止,亦没有说教,只忍着醉酒之后的头疼欲裂,仰面而躺,出神的盯着头顶素白床帐,静静陪在她身边。

    她要的,她给不了,什么也给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弱了下来,直至完全消失,寂静的夜晚,只闻远方隐隐传来的爆竹声。

    “对不起。”卓菁闷声开口。

    “没关系。”裴昀淡淡回答。

    她不问她为何道歉,她亦不问她为何原谅。

    又是沉默片刻,裴昀低声道:

    “菁妹,我会接你回来的,我既说了,便不会食言。”

    “不必了。”

    卓菁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此番回去便不会再回来了。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任性要有度,不能太为难你。你赶我一次,两次,我死皮赖脸不走,可第三次,我就不会再强求。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真的没有弃你之意。”

    “我知道啊,四郎最好了,你纵容我胡闹了这么久。其实上次你在连理树下,同我说得那番话,回去之后,我也思索了很久,你说得对,或许我是不该再困于回忆之中,我应当走出来了。今晚,我想试最后一次,其实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或许是我也喝醉啦,或许只是不甘作祟罢了。其实最近几年我都没有再想起三郎,就算偶尔想起,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很疼很疼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在慢慢走出来了,只要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可以彻底忘掉他的!”

    失去,是一瞬间,可有时,接受失去,却需要一辈子。她没用,用了十年伤口才渐渐愈合,虽然很慢,但一切终究要迎来结束的这一天了。

    “况且,我是真的想我爹了,想洞庭湖的风,想碧波寨的水,也想堂哥与二嫂了,乐儿的出生我这个做姑姑的错过了,待小侄子出生,我可不能再缺席了!”卓菁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滔滔不绝道,“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侯府也没意思的紧,我要回去同堂哥争强寨主之位!哼,我爹爹嘴上不说,实则偏心得很,我要做碧波寨第一个女寨主!日后抢他十个八个俏相公回来压寨”

    裴昀心中悲喜交集,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语,便只点了点头,承诺般郑重其事道:

    “菁妹,只要你愿意,你永远是裴家儿媳,是裴四郎之妻,武威侯府永远是你的家。”

    卓菁咯吸了吸鼻子,一本正经道:“那当然,我自是永远是裴家儿媳,是你裴四郎之妻,你莫想休弃我!不过算我大度,你常年在外,免不得沾花惹草,我就睁一只眼闭一眼了,但你休想宠庶灭嫡,叫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浪蹄子盖过我!”

    裴昀哭笑不得道:“不会,自然不会!”

    卓菁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二人不免笑了一阵子,方才那股紧绷的尴尬之气,似乎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她们并排躺在床榻之上,裴昀单手枕在脑后,寝衣半敞,卓菁用棉被将自己包裹了起来,双双睡意全无,索性便聊起天来。聊战事,聊江湖,聊风月,聊这些年来错过的所有。

    她二人少年相识,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闺阁姐妹,可命运捉弄,到最后落了个不伦不类,这般夜半谈心,却还是这么多年的头一回。

    卓菁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那人,是什么样的?”

    裴昀闻言静默一瞬,涩然开口道;

    “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无情无义,冷心冷肺,不是什么好人。”

    卓菁一愣,狐疑道:

    “那为何?”

    “不知道。”

    裴昀轻轻一笑,半是怅然半是自嘲,“我不知道啊。”

    是南疆月下的生死相许么,是蔡州雪夜的同归于尽么,是华亭云中宴的偏袒放纵么,是燕云华府时的纠缠撕扯么?还是因为最初的最初,日月山里地宫之中的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这些年爱与恨交织一处,早已分不清彼此。

    只是那年六月初三,子午古道南北客店,遇见了,她便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