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做了心理准备,可现实总还是会让人叹一句出乎意料。
原本医疗队计划让安鹤一做一些重症救治的手术和指导,可到了金亚寨医院之后,安鹤一当即选择下一线。
这里神经外科的主任在地震那天去下面的乡镇义诊,回来的路上受了伤。副主任和几个主治临危受命,根本忙不过来。
安鹤一请医疗队派了一名有经验的护士长来,两人连夜把科室的种种情况理明白了。
清晨,太阳隐在蒙蒙云层之后不肯露出真容,让人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安鹤一抽空走到走廊尽头人少的地方,拿出手机。穆向远没给他发消息,怕打扰他。
在病人和其他医生面前总是冷静的安鹤一,看着手机上穆向远的头像,心口是止不住的颤。
一场天灾,让多少人流离失所,又让多少人失去亲人。身体的创伤之后那留在心里的疤,又该如何抚平。
他明白了院里的安排,让他来会比让吴主任来好得多。吴主任岁数大了,这又是他的家乡,他一定会比自己更着急上火。
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还是理智在前的。
“向远,我已经安顿下来了。这里危重病人很多,情况复杂,得忙一阵了。信号也不太好,说是正在抢修。”
“你联系不上我,不要着急。这是祁主任的电话,有急事也可以找他。不过他在icu,会比我更忙。”
“哥,你保重自己,好好吃饭和睡觉。飞完航班一定要起来动动,多喝水。”
安鹤一很少会给穆向远发这么长这么多内容的消息,但站在这里的人,会和他一样,无比思念家人。
“安主任,转诊来了一位颅脑重伤昏迷病人!”护士朝着安鹤一的方向喊了嗓。
安鹤一揉揉脸,打起精神:“这就来!”
那边穆向远睡醒起来,抽出纸巾好好擤了个大鼻涕。首都明显要更冷,他昨天下飞机就被大风吹得打摆子。
像感冒这种小病,穆向远就不告诉安鹤一了。扔了纸,鼻子又塞上了。他这高挺的鼻子啊,真是不省心。
安鹤一发来的消息,穆向远足足看了三遍,看得眼睛直发酸。他觉得自己要是再年轻十岁,准保坐在这儿哇哇哭起来。
他想着,连“哥”都叫上了,安鹤一心里得多不舒服啊。
论年龄,穆向远就比安鹤一大俩月还差点儿,平常都是他胁迫安鹤一叫他“哥”。久而久之,在他看来,安鹤一喊他“哥”比“老公”可带劲多了。
但今天啊,带劲不起来了,他只剩满脑瓜子的心疼。
光心疼还使不上劲,可真是让人着急啊。
过了会儿,穆向远翻出办公软件通讯录,毕恭毕敬地给机队队长发了消息。
他说啊,最近去地震灾区的航班,求求队长先看看他,让他飞。
*
安鹤一弯腰,拿出手电察看病人情况:“左瞳孔对光反射迟钝,气管插管通畅。”
接过转诊单上记录的情况,安鹤一仔细看了看,又举起ct片子:“手术室空出来了吗?”
“安主任,正在收拾了。”护士应了一声。
这是位四十出头的男性患者,是家里的顶梁柱。地震发生的时候,为了护住家人,被砸成了脑重伤。
抢救室外都是人,哭声一片,安鹤一已经无力分辨出谁在等待谁。这里人说话口音重,他有时候还听不太懂。
不能耽误时间,他按了按当地医院大夫的手:“让家属签字,我们马上手术。”
血肿、脑干损伤、颞叶挫伤、枕骨和颅底骨折,能伤的地方都伤了,安鹤一快速思考着手术方案。
“麻醉老师来了吗?”安鹤一戴好手套,又问了一遍。
“来了,来了。”手术室门再次打开,麻醉医生着急忙慌地进来,“从昨天夜里到现在,我真是一口气都没歇。”
“安主任,这得分流啊,不然把我们累垮了,这手术也做不完啊。”
安鹤一看了眼昏迷的病人,点了点头:“明天还会到一批医护去二院驻点,我们这边压力能小一点。”
“左枕部硬外膜血肿清除术和颅内压监测探头置入术,现在开始。”安鹤一沉声说道。
就这样,安鹤一每日都在诊断、手术,有时候也要做点缝合的工作,算作休息。
再有的时候,祁主任会紧急把安鹤一叫到icu里,对着突发高烧的病人一起想办法。感染了就要排因,再对症给药。
他俩一起拿着冰袋给人物理降温也是常有的事,寒冬腊月的,两双手通红。
直到撤了呼吸机,病人能自主呼吸,他俩悬着的心才稍微落下。
安鹤一的身体当然也不是铁打的,但他很警觉,一发现有感冒的迹象,赶忙吞药。
这事儿,他也没告诉穆向远。
和穆向远的对话框,成了安鹤一每日工作记录。他会在好不容易找到的空闲时间里,给穆向远发一下他今天下了多少诊断,做了几个清创,又上了几台手术。
穆向远往往不能第一时间回,但只要看到安鹤一发来的消息,他总是会舒口气。
三周后,天程航空再次执行前往震区的飞行任务。这次是带一批人去,再接一些人回来。
安鹤一不在回来的人之列,穆向远第一时间给队长打电话要求再飞一次亚湾。
“哎呀,董事长要带队去北美考察航线,我还想派你过去呢。”
穆向远顿了下说:“考察这事儿,谁都能做,而且愿意做的人多。亚湾我一定得去,我家属还在那儿呢。”
这样的理由,谁也拒绝不了。队长那边静了会儿,应道:“行,你去看看他吧,这事儿我安排。”
穆向远再次从同安飞往亚湾,一路上航路天气很好,目的地的盲降系统修好了,着陆也顺利。
和三周前压抑的状态全然不同,这里似乎正在一点点恢复生机。
亚湾机场已经完全恢复了通航状态,只不过还没有商业航班,来往的人多是和救灾有关。
离开机场之后,穆向远跟着救援队的车一起去往金亚寨深处。回程的航班在晚上八点,他还要赶回来。
事先他没告诉安鹤一他过来了,不想安大夫分心,也不想安大夫担心。
路上,到处都是垮塌的房屋,奔涌的河流带着怒意,冲刷着下游的枯藤败枝。
车再开了一阵,在宽阔地带,穆向远看到了成片的救灾帐篷。炊烟升起,还有孩童在玩闹。
到了金亚寨医院,穆向远独自下了车,其他人还要继续往前。他紧了紧身上的背包,提起腿边的大袋子,往医院里走去。
和新闻上看到的情况相比,此刻的医院算得上井然有序。医护脸色放松了很多,大厅里有不少能自由活动的病人,环境也安静下来。
穆向远伸头往神经外科诊室瞧了眼,里面坐着个胖乎乎的男大夫,没有他家安大夫的身影。
也正常,安大夫常在手术室和病房。
想了想,他又走出了门外,找了个清净的地方想给安鹤一打电话。
刚拐过花坛,穆向远瞅了眼久没人护理蔫巴巴的几朵小花,一道熟悉的声音闯入了他的耳朵。
“吴主任,现在好多了。急重症的手术基本结束了,现在就是术后观察和二次手术的问题。”
“对,清创的多一些。是,感染不少。”
“不用再来了,我和祁主任配合挺好的。现在家里病人也多吧,你们也忙。”
“嗯,我每天都和家属联系,你放心。”安鹤一抠了抠手心,转了个身,他愣那儿了。
那边吴主任连续“喂”了几声,安鹤一才张了张嘴:“老师再见,我家属来了。”
瞧着呆呆的安鹤一,穆向远先笑了笑,朝他点点头,轻声问:“小安,这会儿忙吗?”
安鹤一手足无措地抬起手又放下:“你,你怎么来了?不忙,还好。”
穆向远上前一步,扯过安鹤一的手,用力捏了捏。这力道仿佛有魔力,让安鹤一瞬间平静下来。
“向远…”安鹤一依然是仰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好像无法相信,“我做梦呢?”
“做什么梦啊。”穆向远无奈地笑了下,微微低头啄了下安鹤一的唇。
都这样了,安鹤一还不相信,他甚至一反常态地舔了舔嘴唇,难以置信地看着穆向远。
瞧这模样,穆向远心里是又喜又酸。他揽过安鹤一的腰,轻声说:“你摸摸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哦,好。”安鹤一还真抬起手,捧住了穆向远的脸。
熟悉的触感和微热的温度,终于叫回了安鹤一的神志。他看着穆向远的眼睛,在那深沉的目光里,倾身过去,紧紧抱住了结实的身躯。
“真的吧?”穆向远闭了闭眼睛,又吸了口气。
安鹤一不住地点头:“真的,你来了,是你来了。”
太久没有拥抱的两人忍不住的身体发颤,寒风瑟瑟,凛冽的让人心惊。
那就再抱得久一些,让那些思念化作温暖,涓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