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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 章   顾雨峥

    楼颖进医院了。

    本来只是一场小感冒,但楼颖坚持不吃药,每天在家里烧一些奇怪的香,不用说,也是受人“建议”的。顾雨峥从图书馆回到家,刚好赶上物业上门把楼颖堵在门口,说是邻居投诉,大家闻到奇怪的味道还以为失火了。

    而且这家只有一个单身女人,奇奇怪怪的,平时没见出门,极偶尔的情况,电梯里碰到,也是从不讲话,任由邻居大妈如何搭话,就只冷冷瞥一眼,不接茬,傲得很。

    顾雨峥快步走过去,挡在楼颖面前。

    “有什么事和我说。”他面色比楼颖更冷。

    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误会解开了就行了,物业也不是故意为难。顾雨峥把人送走,回头就看见楼颖倚着门框在发抖。

    “我不想和人讲话,我连保持沉默的权利都没有吗?”楼颖的手紧紧攥着披肩边缘,甲床泛白。

    “你病了。”顾雨峥的意思是,他看出楼颖发烧了,可是楼颖对病这个字格外敏感,当即厉声反驳:“我没病!病的是你!是你爸!是你们!”

    顾雨峥沉默着,到客厅检查,确认一切都安全,然后放下书包,几乎是拽着楼颖,强行把她拽下楼。

    十几岁正窜个子的男孩子,顾雨峥比楼颖高出不少,力气也有,楼颖挣脱不动,最终只能任由儿子把她拽去了医院。

    急诊,打点滴。

    顾雨峥又帮楼颖挂了一个复查的号,开了些药。楼颖手术后有些药是要终身服用的,但她被鼓动,医生的话越来越难入她的耳,药吃完了从不主动去开,没办法,这些都要顾雨峥留意。

    医院不大,有空床,楼颖可以躺在床上打点滴,顾雨峥就站在病房窗前看书,长腿支起,安静又疏离,微微倚靠着窗栏,就算是休憩了。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点滴的流速。

    人虚弱时就会本能柔软下来,不再那么针锋相对,楼颖看着儿子下颌边缘一圈淡淡的青,突然意识到,父亲不在身边,许多应该由父亲来教的事情顾雨峥都没有学过。作为母亲,她更没有顾及过。

    “你长胡子了。”她轻声。

    顾雨峥闻言抬头,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嗯,整理过了,明显么?”

    楼颖轻轻摇头:“挺好的。”

    这些年,她都从未参与过顾雨峥的生活,尤其是来到荣城以后,顾雨峥开始住校,就此彻底孑孓生长,倒也算是全了她那句“我们各自顾好各自的日子,不要互相指望”。

    然而。

    楼颖看了看手背上的胶贴。顾雨峥做到了独立,她却还有这样那样的大事小情,要顾雨峥来处理。

    “考虑得怎么样了?”她轻声问,“出国的事,妈妈希望你早点出去。”

    “不,我已经决定了。”顾雨峥将书翻过一页,没有任何犹豫的,一种云淡风轻的果决,“我现在对未来没有方向,出国是徒劳。等我本科毕业再考虑吧。”

    自己的孩子,楼颖怎会不知顾雨峥在想什么:“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很好么?顾雨峥掀起眼皮看一眼悬在半空的输液器。

    “嗯,所以我们现在是来医院度假的。”

    “”

    顾雨峥也不想这样咄咄逼人,可是有些情绪无处发泄,他觉得有些计划应该提早了。

    按下呼叫铃,喊护士来拔针,他顺便提醒楼颖:“妈,谋财无所谓,但现在是有人害命了,你还要相信那些吗?”

    楼颖依然平静:“管好你自己。”

    这句话顾雨峥已经听了太多次,早就无感了,他把那些药拎在手上,另一只手去扶楼颖:“如果你继续这样我行我素,下学期我不住校了。”

    楼颖下楼梯没站稳,多亏了顾雨峥拦了一下。楼下就是儿科病房,即便是深夜依然人来人往,当爸妈没有不操心的,他们脸上的担忧焦急都是那样真实,楼颖不由得看得出了神,直到顾雨峥喊她:“妈。”

    “嗯。”

    “我小时候有一次吃坏东西,你带我来医院,因为排队排太久,你跟我爸吵起来了,还记得么?”

    记得,当然记得。

    但时移世易,这世上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变。夫妻不再,曾经的小孩子也已经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少年了。

    “你周末不要回来,”楼颖犹豫了一会儿,不敢再提那个大师的任何,只说,“我周末报了插花课,还有瑜伽,很忙。”

    顾雨峥挑眉:“你觉得我信吗?”

    短暂的母子温情就这样被收敛,入匣。

    楼颖看着儿子的脸,忽然很想探探他的真实一面。毕竟她这儿子最会伪装。

    “顾雨峥,你恨不恨?怨不怨?”她问。

    楼颖觉得自己委屈,可归根结底,这些年的翻天变故里,最有权力最有苦衷抱怨的是顾雨峥。

    原本有优渥的经济条件,一朝落地,原本应该是父母恩爱的家庭环境,如今也全然不复了。

    每一篇悲剧故事里,往往都是最无辜受害的那个人,能够夺取观众最多怜悯,可是顾雨峥的生活连个观众都没有

    顾雨峥把楼颖的药摆入床头柜,每一个药瓶上都贴了胶纸,写了每日服用剂量和时间,他握笔端正:“有什么可怨?”

    行于天地间,君子当不怨天,不尤人。换句话说,怨了,恨了,把周遭一切砸个稀巴烂,杀人放火发泄一通,就好了?就得以解脱了?

    解脱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楼颖若有所思,可最终仍旧未发一言。她翻了个身,背对着立在床边的顾雨峥,夜晚,她的声线变得单薄凄婉,鼻音有点重:“儿子,人活这一生,真的太难了。”

    顾雨峥什么都没有说。

    他帮忙关了灯,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带上门,走了出去-

    顾雨峥自问,他也不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过负面情绪,只是当发现情绪无用时,就自然不会继续下陷了。

    他没有说谎,之所以想在国内高考,乃至读完大学,一是为了照顾楼颖,二是为了给自己更多思考的时间,关于以后,关于未来。

    喜欢万事以计划为先的人,无法接受夜里盲行,此时,此刻,摆在面前最重要的事情依然是高考。他从前觉得高考只是一场考试,是把一个人从一个地方空投到另一个地方的“门票”,他的心情很平和,直到有一个人告诉她,高考是一场战斗,是在打游戏boss。

    有一种奇怪但能让人轻松代入的热血感。

    顾雨峥很喜欢这个说法。

    他很想和夏蔚一起,看看这个boss究竟有多难打。

    还有战斗后的奖励,如果可以,他也想和夏蔚分享-

    新的班级,新的学期,好像一切回到起点。顾雨峥没有感觉不适应,毕竟他本就没什么朋友,唯一走得近的邱海洋,如今依然和他同班。

    运动会,顾雨峥报了200米和接力,检录时,邱海洋的项目正在跑,他这一组速度都不算出众,邱海洋跑第一的同时还有余力双手举起,在冲破终点线前两秒比了一个心,朝着十二班的观众席方向。

    操场爆出一阵起哄声。

    检录处工作的两个女生议论起来:

    “天,哪个班的?这么狂?”

    “理科火箭的,他女朋友好像在十二班,”另一个女生说,“是挺狂,这么张狂,怕是要倒大霉。”

    果然。

    火箭班班主任和从前六班的“烂笔头”可不一样,从来不和学生开玩笑,凶悍得很,骂人骂一小时不带重样,顾雨峥跑完200米回到班里,听到班主任喊他:“你!去!把邱海洋给我喊回来!”

    邱海洋跑完就没影了,估计是去十二班找冯爽了。

    顾雨峥往十二班的方向去寻人,路上猜测着,不知会不会遇到夏蔚。

    他看了各班的报名表,夏蔚有项目。

    正这样想着呢,恰好就看见远处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往教学楼“挪动”。

    鬼鬼祟祟,顾雨峥也不知自己脑袋里怎么就迸出这么个词,只因夏蔚实在奇怪,她把校服系在腰间,和米盈一起,步行速度很慢,时不时还要四面环视,很紧张的模样。

    顾雨峥停住了脚步。

    脑海里接下来的猜测让他略微紧张,他怕夏蔚在他视线之外跑项目时受了伤,崴了脚,或是摔了跤,每年运动会校医室总是挤满伤员,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如果是这样,夏蔚的行为就合理了起来。至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循本能,跟上她的方向。

    顾雨峥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和担忧,他想问问她,严不严重?有没有什么他可以帮忙的?

    然而。

    他刚上到十二班所在的楼层,就看见米盈从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跑出来,因为教学楼无人,所以她的喊声肆无忌惮:“我去别班问问,等我啊!”

    “实在不行,我就去小超市买!”

    “坚持啊!一定要坚持!坚持!!!加油啊!”

    顾雨峥一开始没听懂,眉头拧紧了,脚步往前冲了半步,幸好只有半步,便迅速反应过来。

    夏蔚不是受伤。

    这事儿好像也不是他能帮忙的。

    顾雨峥的脸登时发起热来,满腔担忧消散得差不多,只剩下了窘迫。

    他好像步入了一个自己本不该进的世界,探到了个非礼勿听的秘密,虽然他不觉得这件事有任何羞耻之处,但女孩子会尴尬,刚刚夏蔚的“鬼鬼祟祟”也证实了这一点。

    正确的选项应该是当场离开,当作无事发生,可他看着米盈从身边飞奔而过,往楼上跑,并不认为她能如愿以偿。

    操场上项目进行得正热闹,教学楼不会有人的。

    顾雨峥犹豫了片霎,三秒,两秒,或者更短。

    他抬步,往学校小超市的方向跑去

    在超市门口结账出来,正撞上邱海洋。

    邱海洋和冯爽刚去小花园了,刚分开,看见顾雨峥刚想打招呼,紧接着便看见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我靠,你什么情况?”

    顾雨峥着急,无视收银阿姨的诧异表情,还有递过来的黑色塑料袋,就这么拿在手上,也同样忽略掉打了个照面的邱海洋,跑上楼。

    邱海洋还被撞了一下,难以控制粗口:“顾雨峥你精神错乱吧?”

    没,没错乱,他只是慌不择路,想要帮忙而已。

    只要是帮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只要是帮得上夏蔚。

    至于帮忙的内容是否会把自己置于尴尬,他倒是丝毫不在意-

    邱海洋回了班,毫无疑问挨了班主任一顿骂。

    班主任让他收敛点,谈恋爱的多了去了,但火箭班每周一次的周测但凡他掉了名次,必找家长。

    邱海洋窝了一肚子火。看到顾雨峥两手空空从教学楼回来,忍不住揶揄:“来,讲讲,你哪根筋搭错了。”

    顾雨峥没有回答,也没有坐下。

    下一个项目是男生接力,他要参赛。

    直到跑完回来,目光依然在寻觅。

    视线挪动着。

    从教学楼,到十二班的观众席,再到跑道直到看见夏蔚往自己方向走来,顾雨峥才促然收回视线。

    她应该不能喝冰的吧?

    看到夏蔚弯腰从冰桶里拿水,顾雨峥匆忙拿了一瓶在阳光下晒过的矿泉水,交换了她手里的那瓶。他很怕自己刚刚做的事情被发现,因此有些不敢直视夏蔚的眼睛,万幸,今天阳光那样炽盛,搅动了瞳孔的颜色

    旁观者往往视角清晰,目睹了一切的邱海洋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

    关于顾雨峥的秘密。

    “跟我说实话,你不对劲儿,哥们儿,”他看着远处忙碌的夏蔚,锤了顾雨峥肩膀一拳,“你刚刚去超市买那个”

    一向没什么情绪波动的顾雨峥第一次动了手,他勒住邱海洋的脖子,假意要过肩摔,然后恨恨低声:”闭嘴,以后都不许再提。”

    “你威胁我???”邱海洋也不示弱,反手去捉顾雨峥肩膀,两个人扭在一块,“我告诉你,你现在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了。”

    这个把柄,顾雨峥没有否认,也不想否认。

    他只是警告邱海洋,是朋友就缝紧嘴巴,保持静默状态。

    他不想给她添哪怕一点点麻烦。

    学年主任孙文杰刚好路过,看到顾雨峥在这边,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我问你件事,早就想问你了,这都快一年了,学年意见箱里的信没停过,但就你一个写实名,我纳闷,你不像是管闲事的人啊?”

    “这不是闲事,老师。”顾雨峥正色,“学校既然设意见箱,就不会规限谁有资格往里面投信吧?”

    孙文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摆摆手:“一群屁孩子,行,如你们所愿。”

    走了

    高二这年的运动会持续了两天,最后一天的闭幕式,最热闹的环节是公布各班成绩,夏蔚所在的十二班因为全员全项目参赛,得了荣誉奖,还有下一周的流动红旗。

    一切尘埃落定,高二年级主任孙文杰代表学生处上台,公布学校的新规定

    ——鉴于冬天马上要来,从这个冬天开始,每周三让渡出20分钟,计入午休,变相延长了午休时长,也给女生们多了冬天在宿舍吹干头发再去上课的时间。

    “学校考量大家的建议,当然是以利于学习作为出发点,你们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以后更要抓紧每分每秒,为高考奋斗。”

    场面话,不入耳,全操场陷入鸦雀无声的寂静,随后,便爆发出宏大长久的欢呼声

    据统计,就延长午休这件事,三个年级加在一起,一年时间,往建议箱里塞了一千多封意见信。一开始只是女生发声,后来越来越多的男生也加入了。

    荣城一高多年以来铁律一样的自习安排,被大家合力生生击出一个缺口。

    谁能说这不是一场战斗的胜利?

    “也不枉我每周都往学生处递意见总结,挨了不少骂呢。”邱海洋长舒了一口气了,他看着操场上欢呼的女生们,感慨:“咋说呢,虽然和咱们男生没关系,但我也挺高兴。与有荣焉吧。”

    他撑着顾雨峥的肩膀,吹了声口哨:“哥们也辛苦了。”

    顾雨峥不觉得辛苦。

    真正的“英雄”是全校第一个勇敢站出来,向学校写出意见信的人。

    虽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看向夏蔚班级的方向,却只看到一片拥挤人群,片晌,低头笑了

    顾雨峥扪心自问,他的初心一点也不伟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渺小,就和今天的事情一样。他只是想要力所能及地帮帮忙,最重要的,同为受益者,他想看到夏蔚开心.

    至于自己所谓的“付出”是否被夏蔚看到,他一点也不在意。

    只要她好。

    只要他抬头便能看到她,看到她一如今日,立于阳光下,周身有他向往的、热烈的光辉。

    第 15 章   夏蔚

    米盈邀请夏蔚一起去妈妈的花店玩。

    米盈妈妈为了开这个店,提前做了很多功课,光是选址就经过很多考量,最终选定现在的位置——城西人多,虽然不似开发区基础建设崭新,但众多老商业街,这样的地方应该不愁客源。

    店里还做“顾雨峥?”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反正不是本地的,他妈妈还跟我打听咱们这的落户政策,说想在荣城参加高考。”

    在米盈妈妈口中,顾雨峥妈妈这人奇怪,真奇怪。

    从头到脚都精致,打眼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有钱人家,可偏偏住在城西最破最偏的小区。

    付了并不便宜的课时费,每天都来,却从不跟老师上课,往那一坐就是发呆出神,和她说话也爱答不理,好像只是找个地方躲清静而已。

    当妈的,每天挂在心上的无非就是孩子的衣食住行,米盈妈妈随口闲聊,说起秋冬换季,荣城一高宿舍发的冬季被褥太薄了,根本抵不住这北方城市的严寒,必须得给孩子准备厚的顾雨峥妈妈竟一脸茫然,像是从来没参与过孩子的生活一样。

    不过提起孩子的成绩倒是骄傲。

    那种眼睛里透出的自豪即使微弱,但明显。

    米盈表示同意:“那顾雨峥还挺像他妈妈的,他在学校里也是这样的奇怪性格啊,不爱说话,不爱交朋友,还总摆冷脸。”

    夏蔚一时无言。

    米盈自从“移情别恋”高三学长,就彻底对顾雨峥失去兴趣了,自然再也挖掘不出他任何一丝优点。

    “而且干嘛要在荣城高考?”

    荣城所在的省份是高考大省,线高,人多,每一个分段都拥挤不堪,战争残酷程度实在骇人,米盈不理解,他们是想跑跑不掉,怎么还有人愿意自己往里跳呢?

    她转过头想吐槽这种奇葩行为,却看见身边的人一直在愣神。

    面前的转台上一团烂泥,根本就是没用心做。

    “夏蔚!”

    被点名的夏蔚陡然回过神,伸了个懒腰,笑嘻嘻:“我实在是坐不住,这种兴趣爱好对我来说难度太高啦。”

    “怎么会?”米盈觉得亲手做出一个陶艺作品,成就感爆棚,哪怕塑型上色的环节下来,需要坐这一整天也值了。她大声喊:“妈妈我要喝水!”

    “来了祖宗。”米盈妈妈倒了两杯果汁过来,看自家女儿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架势,忍不住感叹,“你们马上要离家上大学了,以后你在天涯海角饿了渴了,也哇哇大叫喊你妈给你倒水?”

    “我才不考那么远呢,”米盈就着妈妈的手喝完,“我觉得家门口就挺好,我就想考省内的大学。”

    她又问夏蔚:“夏蔚,你想去哪?”

    夏蔚把自己面前的陶土收拢好,略微思索:“想去大一点的城市。”

    年轻的心总想往广阔天地奔,是因为那里有自己向往的东西,不是什么追求理想之类的过于宏大的概念,夏蔚的理由简单且务实——她在网上看到自己感兴趣的漫展,大型游戏嘉年华,电影点映之类的,不是在北京上海就是杭州广州。

    那里拥有最丰沛的资源,最不受限的先驱文化,她想,她总要去看看,去感受一下。

    唯一的顾虑是不想留外公一个人生活。

    外公年纪大了,她不放心。

    夏蔚忽然发现自己也开始拥有烦恼,是除成绩和人际交往以外的烦恼,可能年龄那一栏每加一岁,就会些微包袱置于身上,每个人都逃不过,一些电影和文学作品为此做注解,他们说,这是人生的重量。

    “你们现在还小,等到以后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就会发现烦恼更多了,过日子的柴米油盐,每一样都难。”米盈妈妈这样说-

    难处是不能比较的,横向不可以,纵向也不可以。

    此时此刻的夏蔚只刚刚窥见了成年人世界的一条缝,那缝里有亮光,令人心生向往,但回过头环顾四周,身边的麻烦才是亟待解决的。

    就像游戏冲关卡,总要先打完这一层的怪。

    这一年,荣城的秋天特别冷,虽然不似去年一样雨水淋漓,但降温迅速,不到十一月就已经是严冬的模样即便冷,丑到无法直视的冬季校服仍然压在箱底,决不会上身。

    校园里的树木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只剩光秃树杈风中摇摆,好像风烛老人的枯瘦手臂。天沉沉,云层又厚又低,下一秒就要压降下来似的。

    这样的天气,除了新鲜劲儿还没过的高一新生,没人爱在校园里乱晃。

    高三楼一片无人似的死寂。

    至于高二,要准备马上到来的学业水平测试,不熟悉的学科,全靠死记硬背,每个人的背脊都像坠了千斤,根本直不起来。

    年轻的历史老师在讲台上帮大家划重点,安慰下面一颗颗垂头丧气的脑袋:“坚持一下,各位理科生,就考这一次,之后再也不用翻开历史书了。”

    靠窗边座位了一些插花和陶艺的体验课,配上精致文艺的装修,目的就是为了让顾客自发拍照宣传,虽然目前看来效果一般。

    夏蔚对那些鲜切花没什么兴趣,从小祸害了不少外公养的君子兰,因此动植物这种需要照顾的东西绝对不再碰。她去了陶艺室,按着教程给一团泥巴塑型。

    “夏夏,你帮阿姨出出主意,你们年轻人现在都喜欢玩什么?”米盈妈妈说,“按理说这都是最时兴的东西,怎么没客人呢?一个月零星几个学员,连老师工资都开不出去。”

    夏蔚沾了一手泥巴,只好用胳膊肘撩脸旁的碎发:“阿姨,课费是不是太贵了啊?”

    “对吧!对吧!我就是这么说的!一次体验玩玩还好,就当消遣了,谁愿意一连上几个月的课啊,又贵又花时间。”米盈吐槽,她在旁边的转台操作,大概是想捏一个盘子,已经初见雏形,“而且现在的客人要么是我妈妈的朋友,要么就是朋友的朋友,反正都是熟人。这样下去迟早倒闭。”

    “呸呸呸,做生意的不能说倒闭两个字。”米盈妈妈站在后面帮米盈绑了绑头发,顺口一提,“也不是完全没新客,上周来了个新学员,我和她聊天知道的,她儿子跟你们一个学校,也在一高读高二,人家总考学年第一呢。”

    说到此处着。

    可是黄佳韵主动开了口。

    “米盈,你手机在么?借我用一下行么?”

    米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找她求助?

    “我很急,现在就要用,家里有事。”她说。

    “你自己的呢?没带啊?”

    “下午放在教室多媒体讲台里充电,被班主任发现,没收了。”黄佳韵实话实说,“借我一晚上,明早就还你,我不白借,我把我政史笔记和大纲都送给你,行不行?”

    “谁稀罕。”米盈这样说着,犹豫了下,还是把藏在被褥底下的手机掏了出来,因为看得出黄佳韵脸上的紧张不是演的,或许真的是有急事?

    “你小心点啊,用的时候亮度调低,最近宿管老师抓得严,”米盈把手机递过去,她的iPhone5s,自己还没喜欢过劲儿呢,“别把我的也充公了,我跟你拼命。”

    “不会。”

    黄佳韵这么说着,可事实证明,越是担心什么,什么就越容易搞砸。宿管老师晚上例行查寝,隔着门中小块玻璃窗,一眼就看到一个铺位被子拢起,里面有莹莹的光,当即推门进来

    第二天一早,夏蔚来到隔壁寝室找米盈一起去食堂,结果发现米盈头发没梳脸没洗,眼睛也肿了。

    寝室其他人看情况不对早早溜了,只剩黄佳韵倚着上下铺的铁栏杆,脸色也不好看。

    “我赔你一个。”她说。

    “你赔?64g,七千块钱,你赔?你家什么条件你当我们不知道啊?”

    这话就有点过了。

    黄佳韵爸爸是开大车的,常年在外,偶尔回家,妈妈是残疾人,在小区一楼开了个扦裤脚改衣服的小档口,可能连店都算不上,方便邻里罢了。有一回,班里的一个男生去改校服裤腿,刚好遇上了黄佳韵,便随口讲给了班上同学。

    “我该赔就会赔你,跟我家条件有什么关系?”黄佳韵一点都没有气恼,被人揭短儿后会出现的窘迫,在黄佳韵身上没有丝毫体现,她很坦然,甚至觉得米盈不可理喻,“手机而已,我都道歉了,你叫唤什么?”

    而已。

    米盈气得早饭没吃,午饭只喝了一碗紫菜汤。

    那可是新手机啊!她难过得心尖儿都抽抽,经过一下午的思想斗争,终于在晚自习给夏蔚传来纸条:

    “你,陪我,我得把手机偷回来。”-

    宿管的房间在一楼,守着大门,平时晚饭到学生回寝的这几个小时。宿管老师一般要么在楼上检查宿舍卫生,要么在食堂和食堂阿姨聊天,房间无人,也不上锁。

    米盈也是听高三的学姐说的,宿管房间的柜子里起码有上百只手机,全是没收来的,多一个少一个根本不会被察觉。之前就有人抓住时间差,进去拿过。

    夏蔚被米盈安排在外面“望风”,实打实地吓出一身冷汗。

    哪里做过这种坏事?

    “要不算了吧,这不就是偷东西?”夏蔚站在门口,时刻关注情况,紧张感让她脚底都发麻,“米盈别翻了,走吧,等毕业,没收的手机都会还回来的。”

    “那要等多久!”米盈小小声,放轻动作,并不费力地在柜子最上面拿到了“赃物”,“我求我妈给我买这手机求了好久,要是被没收了,接下来我都没有手机用了。我还真指望黄佳韵赔我个新的?”

    “那也不行啊”夏蔚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这关,从道德层面来看,这事太丢人了,悄悄瞄米盈的脸色,发现米盈其实也有些胆怯。

    她先把手机开机,确认没坏,还能用。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米盈音量更低了。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宿舍一楼空无一人,再加上没干好事的心虚,连流动的空气都有些阴森。这样的寂静里,忽如其来的几条短信挤进来,连续的刺耳声音“炸”开,米盈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等心跳稍稍平稳,点开短信查看,发现是同一个陌生的号码。

    被没收手机时,黄佳韵正在和妈妈发短信,应该是聊到一半手机就被拿走关机了,因此短信都没来得及删掉

    米盈这一晚做了两件错事。

    第一件是偷偷潜进宿管老师房间,第二件是看了黄佳韵和妈妈的短信记录。

    这两件事都非常,夏蔚和米盈双双抬头,动作整齐划一:的男生偶然抬头看向窗外,忽而大喊:“下雪了!”

    荣城这一年的初雪来得这么早,势头也很猛,眨眼片刻便落了一地白晃晃。有人提议:“老师,放我们出去玩会儿呗?”

    历史老师摇摇手指:“各位,我可没这个权利,靠窗的同学,把窗户打开五分钟,让冷风帮大家清醒清醒,有人都快睡着了。”

    面对学测,班里状态最轻松的是黄佳韵。

    她文科本来就很厉害,考试内容对她来说实属杀鸡用牛刀。有人借了她的政史笔记,打印成很多份,发出去,夏蔚拿了一份,又递给米盈一份,结果被拒绝。

    “我不用她的笔记。”米盈硬气得很。

    上次运动会的短暂合作只是一段小插曲,她依然看黄佳韵不顺眼,自然不会为一本笔记折腰。

    晚上回到寝室,其他人都去洗漱了,米盈端着塑料盆回来,看到黄佳韵站在寝室窗前踱步,神色焦急。

    想当短信了。

    黄佳韵妈妈询问黄佳韵,这个电话号是谁的?你的手机呢?

    上周末没给你生活费,有钱充饭卡吗?

    学校附近如果有照相馆,就重新去照一次吧,不必回家来拿,这都是上学必要的开销,不要太节省。

    不用担心我,你爸过几天就又出车了,不会在家住太久的

    面面相觑的沉默。

    一片寂静的走廊里,夏蔚和米盈谁也没有出声。

    每个人都有不容易之处,黄佳韵性格拔尖儿招人烦,可当她的贫穷、困窘、拮据和平时不示人的委屈之处通通被掀开,置于明处,没人会过多置喙,发表评论。

    好像没什么可说,也无出发点去感慨。

    说到底,大家都是柔软心肠。

    安静。

    很久,很久。

    米盈轻嗤了一声,嘴上说着:“我就知道,指望她赔我手机?”可还是动作利落地,把全部短信删除,手机关机,按照原来的位置放回了宿管老师的柜子。

    “不拿了?”夏蔚问。

    “算了,不拿了,我也觉得偷东西不大好,”米盈说,“而且如果我把手机拿回去,黄佳韵一定就知道我看过这些短信了。”

    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暴露人前。

    “我怕她趁我睡觉,掐死我灭口。”

    夏蔚倒不觉得黄佳韵会因为暴露了秘密而恼羞成怒,她或许未曾把这些当成不可言说的事情,反正平日里的黄佳韵总是我行我素,头颅很硬,和谁不对付就硬刚,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

    但。

    还是想保全对方的自尊心。

    她可以不在意,但她们,作为不小心探听到秘密的“贼”,不能不在意。

    夏蔚觉得自己是做错事了,趁着没被人发现,从宿舍跑回教学楼,一路上冷风兜头,却始终觉得脸颊是热的。她捂着自己的脸,小声提醒米盈:“今晚的事,以后别提了吧。”

    “废话,就当做不知道。”米盈努力平复呼吸。

    教室外面撞见晚自习值班老师,一顿盘问,她们只好撒谎,说刚从卫生间回来。

    “上个厕所也要拉手去?”值班老师训了她们一通,“都高二了,有点紧迫感,别每天晃来晃去,干点正事。”-

    是的。是要干点正事。

    十二月,火箭班已经结束了所有课程,提前进入高考总复习,各个平行班的课程进度也正在加快。

    学测结来也并不轻松。

    路过教学楼后小花园,米盈指着紫藤架,说起去年圣诞有人在这系了许多许多苹果,夏蔚也跟着抬头,却只看见被架子分割成一块块的灰蓝色天空。

    “走,去心宜书店看看。”又是周五晚,照例的书店半日游,不过这次的两人局变成了四人局,米盈告诉黄佳韵,你给我挑个新年礼物吧,手机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前提是毕业时你记得给我拿回来。

    黄佳韵没说话,在心宜书店的文具礼品区挑了个最贵的毛线帽子,圣诞配色,红绿交织,下面缀了俩大毛球,戴在米盈脑袋上。

    米盈白眼险些翻不回来:“你也就这水平了。”

    夏蔚抬手要拿最没看见来不体面,不光彩,让人抬不起头。

    黄佳韵昨晚之所以焦急,是因为她忘带学测报名要交的红底一寸照,恰好爸爸刚跑完一趟长途回家,想着问问爸爸,能不能帮忙送过来。

    妈妈是这样回她的:“你爸出去和几个司机吃饭,喝了酒,已经睡了,别吵他了。”

    黄佳韵的反应则很奇怪,看得出不高兴:“又喝酒?耍酒疯了没?”

    那边没回应。

    黄佳韵又问:“他是不是又动手了?你那腿又躲不了,我现在找老师请假回家。”

    黄佳韵妈妈急了,短信里有错字,是情绪激动的证明:“你回来干什么?也帮不上忙,好好在学校呆着,实在不行我找社区帮忙,他们会来劝。”

    黄佳韵:“社区劝过多少次?有用么?喝点酒就装浑,我宁愿他永远别回家。如果再动手就直接报警吧妈。”

    这一条短信发出去便没了回应。

    再往后,便是刚刚新进来的几条上面一排的漫画书,单行本的排球少年,蹦了一下,没够着,男生的手臂轻轻一抬,手指一勾便把书取下,交到她手上。

    “要这本?”郑渝问。

    “对!”

    夏蔚低头翻书,头上忽然被夹了个什么东西,摘下来一看,一枚红色蝴蝶结的发卡。

    “琪琪。”郑渝笑着,伸手拨弄一下。

    “什么?”

    “魔女宅急便。”

    哦但这也不像吧?

    “我觉得像,”郑渝说,“新年快乐,你送我什么礼物?别送画画的东西,我可不敢拿回家。”

    夏蔚真没在书店淘到什么好玩意儿。

    一行人走出店门,公交车站旁边刚好有棵树,她走过去,伸手在自己能够得到的最高枝梢,掰了一小截儿下来,递给郑渝:“古人折枝,遥寄故人,现在想不到送你什么,以后你想要什么东西,拿这个找我换。”

    “什么时候?”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呗。”

    反正日子过得,说慢也慢,说快倒也称得上飞速。

    他们很快也会变成大人。

    夏蔚此刻的愿望无非两个,一是再把日子提提速,快点高考结束,获得自由,二是待到自由时,身边的人都还在,还能常相伴

    这一年的春节,夏蔚注册了微信,第一时间加上了自己的朋友们,社交重心从企鹅转移到了绿泡泡。

    她按照企鹅里的好友列表,挨个私敲:“你开微信了吗?我微信号是XXX,昵称也是compass。”

    一时间,微信好友申请响个不停,很多人发来申请却没备注,有一些连她自己都对不上号,最后只能作罢

    除了列表好友,夏蔚还想到了一个人。

    她悄悄潜进了很久之前为了春游而建的企鹅群,试图从群成员里翻到顾雨峥,可惜,群内显示——该群已被群主解散。也就是几天前的事,群成员已经无法查看。

    一种转瞬扑空的失落感。

    夏蔚原本觉得新年是个很好的时机,能和他打个招呼,哪怕只是简单的添加好友,也算是迈出伟大一步。

    然而。

    现实不给她机会。

    哪怕早那么几天呢?

    手指悬于屏幕上方许久,夏蔚第一次体会到阴差阳错、时不待人的遗憾。不过没关系,以后日子还长,如果高三毕业是一场朝向自由的逃亡,也是一场浪漫的分别,那么距离这场分别起码还有一年半。

    夏蔚的遗憾转瞬即逝,此时的她并不知人海漂流四个字究竟重量几何,她更信事在人为。

    春晚的时钟敲过零点,夏蔚给自己定了两个新年目标。

    一,升高三之前,牢牢保住学年名次前三十,努力争二十,再拼一拼,或许可以争个十。

    二,认识顾雨峥,和他成为朋友

    至少,先从朋友做起。

    她连主动和顾雨峥搭话的开场白都想好了——

    同学你好,我是夏蔚,看见成绩单了没?你上面那人就是我。

    夏蔚被自己的幻想牢牢包裹住,像是生了翅膀,呼啦啦奔向云端,心情是轻松愉快的,她想,如果哪一次考试名次超过了顾雨峥,她一定借着这由头马不停蹄冲向火箭班,大大方方做个自我介绍。

    如果顾雨峥因为被她超过而心情不佳,也没关系,她还有后面几句,可以作为安慰——

    同学,不要气馁。

    我对你好像有点莫名其妙的在意,行为包括且不限于人群中寻觅,猝不及防的心跳,还有战战兢兢的偷窥。

    我暂时还无法给这种“在意”安排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本能反应不会骗人,我每次想起你,总有一种飘飘然,像是乘坐着泡泡起飞。

    所以,能否在高考之后,给个相互了解的机会?

    夏蔚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竟然红了脸,赶紧关了电视回房间,躺在床上猛踹被子

    开玩笑的,她天他去了学年办公室后发生的事。学年主任和班主任都在,办公室气氛压抑,孙文杰看他敲门便乐了:“行啊,刚想找人去喊你呢。来吧,讲讲,一个个的,不是都不服管吗?敢做就要敢当。”

    邱海洋来不及巡视办公室里每一个人的脸色,目光率先锁定到冯爽,她站在靠门后的角落,头死死低着,不知是不是挨了打,绑好的头发散下来一半,遮住她的一侧耳钉。

    冯爽妈妈气场很强,又是从前就认识邱海洋,俩孩子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原本看小伙子还挺顺眼的,可顺眼是一回事,早恋就是另一回事,她气更不打一处来,矛头全部指向邱海洋,一摞A4纸直接朝着邱海洋扬了出去:“你看看!你们平时都聊了些什么!这是高中学生应该聊的东西吗?!你爸妈就是这么教你的?”

    邱海洋看向散落一地的纸,惊愕发现上面都是彩印,是他和冯爽平时的聊天记录,全被打印出来了。其实也没有多么露骨的东西,但亲亲,抱抱,想你,之类的话每天都会有,且都是晚上回宿舍熄灯以后。

    “现在学习这么紧张,大半夜不睡觉,躲在被窝偷偷玩手机,就发这些东西???”

    冯爽妈妈语气急躁,气急了,尾可干不出这事。

    一直以来,夏蔚都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莫过于勇敢和坦荡,可偏偏一涉及到顾雨峥,她就变得畏首畏尾,胆怯心虚。

    词典上注释,暗恋是一个心理学名词,指藏在心中无法言说的喜欢,TA即便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就会引人无线联想,这种喜欢会让人变得小心翼翼。

    夏蔚盯着“小心翼翼”四个字品鉴了很久,像是找到了组织。

    哦。

    原来,这是暗恋的滋味。

    第 16 章   顾雨峥

    有人匆忙冲进教室里传话的时候,邱海洋正站在座位旁边,为一道物理题,几个人争论不休。

    人高马大的,几颗脑袋挤在一起,说来说去,无非是这道题有没有必要做那么一条辅助线,这种无伤大雅的东西。但青春期的男孩子,除了脱鞋身高锱铢必较,一些小事上也是谁也不服谁。你说一句,我必定再接一句,毫无营养的斗嘴每天都在上演。

    邱海洋正处于束后,再开学便是参加高三的百日誓师,虽然和他们无关,但按老师的说法,提前感受一下氛围,别真到了高三,被真枪实刀的竞争压力吓尿裤子了。

    这些都是正事。

    正事之外,令人忧愁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停歇过,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

    郑渝第N次和家里提出要学美术参加艺考,第N+1次被驳回,在父母的暴怒之下,画画工具全部魂归垃圾桶。

    冯爽和邱海洋的恋爱最终还是暴露了,被当成典型,出了通报,在宣传栏挂了三个月。

    米盈手机没了,只能用几年前的iPod nano偷偷听歌,结果祸不单行,一个不小心也被收走了,自此到高考前,她在没能拥有任何电子设备

    每个人都损学生形象的东西了,这才走出教室。

    没什么迟疑。又或者,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

    一整个下午和晚自习,邱海洋都没有回班,晚上也没有回寝。

    第二天一早。

    顾雨峥推门进教室,看见邱海洋正背对着教室门收拾书包,他身上没穿校服,听到动静,回头打了个招呼。

    顾雨峥一向起得早,基本每天都是最早到教室的人,在大批人还挤在食堂时,他已经在教室做完半套理综卷了,可今天,邱海洋竟然更早,且眼睛里红血丝密布,像是一夜没睡。

    “这是要做什么?”顾雨峥问。

    “没招儿了,哥们儿,要说再见了。”邱海洋手上没停,笑容苦涩,“要走啦。”

    “去哪?”

    其实是有预感的的婚姻问题并没有被老人家察觉,因楼颖每次在长辈亲戚面前总是端庄而体面,摆出和顾远非常恩爱的模样。她对外只说是为了找个依山傍水安静宜居的城市养病,没有引人怀疑。

    一顿寿宴,暂且平安无事。

    顾雨峥还在为楼颖突然改了主意、雷厉风行帮他转学籍的事而疑惑,她从不参与他的生活,这次又是为了什么积极配合?加上要在饭桌上给爷爷敬酒,一家人假意和睦,简直累极。

    晚上去阳台吹了一会儿风,拿出手机,打开企鹅的好友列表,像往常许多次一样,点进春游群,想戳夏蔚的头像看一看。

    夏蔚的头像和她本人倒不大相符,是一片黑夜里的大海,影影绰绰,勉强看得见海平面,易感压抑。他常常看着这片海发呆,能有片刻的放空。

    今天却未能如愿。

    再见。好似他们果真有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可闯荡似的,他们拥有的只是堆成山的卷子和题,手中剑是一只纤细的笔,所谓未来,人生,通通悬系在这支笔上。

    顾雨峥站在窗边,晨起时分,冷空气还没经过阳光的烘烤,就这么携着潮湿迎面灌进来,扑了满身。

    他看着邱海洋走出校门,爸妈在学校外。

    邱海洋讲起昨音抖:“你行,你火箭班,一只脚进了985211,小爽呢?她上次期末考试学年八百名开外,这样下去一本线都够不上,还不知有各自的浮木,所有人都如同飘荡在无垠海面,海面之下努力踩水,等待有朝一日能靠岸。从前觉得这岸的名字叫“高考”,后来觉得,是“长大”。

    长大这两个字又该作何解呢?

    况且好像大人们的生活看起变声期末尾,嗓门大,嗓音也不算好听,搞得一整个大课间都是乱哄哄的,同寝男生从后门冲进来,拍拍邱海洋的肩膀:“哎!出事了!”

    “啊?”

    “你女朋友在学年办公室,好像家长也来了,正挨骂呢,手机都砸出走廊了,”男生提醒邱海洋,“你俩怎么了?”

    “我俩?我俩怎么了?”邱海洋还没回过劲儿来呢。隔了几秒,一声卧槽。

    八成和自己有关。

    学年办公室在楼下,邱海洋拔腿就往楼下跑,顾雨峥喊住他:“校服。”

    邱海洋回来赶紧把校服外套穿上,拉链拉好,又顺手把左耳上的黑色耳钉给摘了。

    那是他孩子了。”

    邱海洋偏过头,没吭声,脸颊和脖子霎时红了,看似一副浑不吝,背在身后的手却朝冯爽比了个ok。

    没事儿哈,别怕

    后续的事情发展就更加脱离控制。

    邱海洋的爸妈也被找来,两方家长一聚头,更是点燃了炮仗,学年主任和几个老师都压不住。

    冯爽因为觉得太丢人,冲向窗边,不由分说就要往下跳,吓得邱海洋死死从后面抱住她,绕是这样,冯爽妈妈还觉得冯爽是在演戏,是装的:“二楼跳下去摔不死,你真想死,上楼,你妈我陪你一起跳!反正你考不上好大学我也不想活了!”

    乱成一锅粥。

    顾雨峥眉头拧起:“最后怎么处理?”

    “不出意外,明天你就能看到老子大名在宣传栏上了。”

    “还能留在班里吗?”

    荣城一高之前处理早恋有过先例,记过免不了,火箭班的学生必定要回到平行班去,毕竟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学校的意思显而易见,给你最好的资源,你不想好好学?行,有的是人愿意进来。

    但,邱海洋的处境要更严峻。

    “我妈昨晚骂了我整整一夜,说她活了四十多岁,没有受过那样的侮辱。”

    冯爽妈妈说话挺难听的。

    “我要转学了!”邱海洋说,“去隔壁市,我妈有熟人,也是重点高中,每年高考成绩也不赖,我妈觉得与其被人从火箭班踢出来,还不如去新的地方,正好也能让我静下心好好复习。”

    距离高考,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你怎么想?”顾雨峥问。

    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教室了,带着早饭的香气。

    “我能怎么想?昨晚我爸和我妈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咱们现在这个年纪,家里做决定,有我说话的份吗?”

    虽然老话讲千锤击鼓一人定音,可最终那个定音的人,不是邱海洋。如他所说,在成年边缘的年纪,懂得了什么是喜欢,学会了做梦,年少情话句句都挂着真心,可又能如何呢?

    归根结底,肩膀还不够宽阔,无法承担那些重量,像是初生的蜗牛壳,一点点压力和尖锐,都能使其碎得彻底。

    邱海洋甩上书包,锤顾雨峥肩膀:“走了哥们儿,等高考结束,江湖再见吧。”

    好一句江湖筑一个盔甲,密不透风,泛着隐隐寒光,会劝退一些远远观望的赶路者。

    这盔甲的作用也正在于此。

    除非真的有人愿意停下,愿意靠近,愿意一探究竟。

    顾雨峥送走了自己在荣城一高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截止到目前的唯一一个,但他没觉几分落寞。

    一是如邱海洋所说,以后有机会还能再见,二是火箭班已经开启正式的高考总复习,这种四面八方无处可逃的合围,令人无暇伤春悲秋。

    还有一个原因。

    他远远看向夏蔚。

    女生从他面前经过,上周和冯爽一起去商场打的,冯爽怕疼,他就说那一人一边。据说一起打过耳洞的人绝不会分离,也就青春期的小情侣信这种话。邱海洋又低头检查了一遍,确认身上没什么“违法乱纪”、有道着急呢,一整个暑假都不着家,天天往外跑,是不是都和你在一起?你说话!”

    邱海洋眉头紧锁,只剩默然。

    “屁大的孩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看看这些,看看这些”冯爽妈妈弯腰拾起那些聊天记录。

    冯爽此时再也绷不住,彻底爆发,哭喊着:“妈你能不能给我留点脸!!”

    “你要脸?你要脸就不会干这么不知羞耻的事!”

    不知羞耻。这个词真的太严重了。特别是当妈妈对女儿说出这四个字。

    邱海洋往冯爽那边挪了半步,堪堪把啜泣的冯爽遮在身后,眉目严肃:“阿姨,您别这样说,我的错,我缠着冯爽,您要骂要打,都朝我来。”

    谁也没想到真的会动手。

    孙文杰站起来要拦,却没拦住,冯爽妈妈一巴掌高高扬起,实实在在甩了出去。

    “冯爽妈妈,咱们好好说话。别打却因为周五晚放学,教学楼出口人流湍急,两个人被瞬间挤远。

    人说话的语音语调可以听出状态,再加上她的声音已经被他回忆过无数次,因此,即便周遭乱哄哄,他依然可以分辨出是她在说话,且心情不错。

    她在和她的朋友们交谈,话题关于心宜书店、即将到来的元旦假期和去年的圣诞节。

    去年圣诞时的那颗苹果,尽管顾雨峥小心放在桌洞里,最终也仅坚持不到十天。水果会腐烂,纸条不会,那句祝福他还留着,夹在最常看的一本英语书里。

    夏蔚写英文的笔迹有些“花哨”,那些但凡甩出尾巴的英文字母都被被她不自觉地勾一个小小的尖,看上去就像是葳蕤肆意的某种植物。

    她的清亮声线同样好似来自树梢,是最后一片尚未被吹滚在地的叶子。

    在这寂寥空旷的深冬。

    顾雨峥在这一刻认同了邱海洋的说法,有些事情,未必急于一时,视线只从她瞧不见的某处投射过去,似乎已经足够。毕竟闯荡“江湖”,天长日久,少年剑锋暂不算锐利,但总有能得见天光的的那一日。

    合适的机会,合适的场合。

    或许是在高考之后?

    顾雨峥甚至还给自己脑补了一段开场白,用的是无比小心翼翼的语气,然后成功把自己逗笑了。

    他想做的许多事情,都被安排在了高考结束后,仿佛是一场长途奔袭路途中的歇憩点,他需要在那里做出一些决定,然后重整旗鼓,再次出发。

    比如处理家事,决定自己未来的方向,还有,夏蔚。

    那一个六月注定拥挤忙碌,但因为想到夏蔚,顾雨峥竟有些期待。

    期待与愿望,本就是最生生不息的东西。

    他只是此时此刻还不知道,愿望达成之前,要经历多少变迁。

    楼颖悄无声息地帮顾雨峥办妥了落户手续,转了学籍和户籍。今年的春节,还跟顾雨峥一道回了上海。

    因为顾雨峥的爷爷正月里过寿,今年是大寿,必定要好好操办的。

    楼颖和顾远接,想起邱海洋刚刚临走前对他说的劝告:“我是真后悔,不后悔和冯爽谈恋爱,就是后悔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护着她也做不到,好像只能给她添麻烦。”

    “顾雨峥,我的建议是,别急于一时,别像我似的,有什么事高考以后再说吧。”

    邱海洋铁直男一个,最不会搞煽情那一套,可如今要分别了,竟油然一种劝慰朋友的责任心,

    “你这人就是外表冷淡,刚跟你交朋友觉得你特傲,特清高,但了解了,发现你其实把情义看得挺重的,就是不说罢了哦对,你跟你喜欢那姑娘一样,不过她表里如一的热血,热心肠,从她人缘儿好就能看得出来。至于你嘛,就”

    心里能藏为了我儿子。我活着就是为了他,不离婚也是为了他,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

    “顾远,我不离婚!决夏远东常年在国外,其实并不光鲜,干的都是辛苦活,工资尽数寄回来,拜托外公照顾她。

    从小到大,衣食住行虽然称不上以为是我妥协了,不可能。”

    “你最好日日盼我的病复发,因为只要我还没死,我就要替儿子争取到利益,我什么都没了,不能我的儿子也什么都没有,你想把外面的人领回来?顾远,你别做梦。”

    “实话告诉你,我早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但了很多年,还是很喜欢,不舍得换,干脆也设置在微信上。

    那是一张照片,很多年前夏远东拍的,像素不清。

    夏远东那时候还是船员,跑远洋航线。夏蔚早已习惯见不到爸爸的日子,不抱怨,毕竟大人有大人的辛苦,单亲爸爸要养大一个女儿不容易。

    船员工作性质的原因,夏远东多半时间在海上飘着,只有靠港时手机有网,能和女儿发发消息。那晚夜清月明,他站在港口,拍了一张照片发彩信给夏蔚说,夏夏,你看,这是大西洋。

    只存在书本里的地方第一次跃然眼前。

    那时夏蔚还很小,喜欢问一些无厘头的问不!”

    顾雨峥站在门外,一字一句听得清楚。

    也正因为听得清楚,他周身都发僵。

    他开始怀疑,房间里那个嘶吼的女人,是不是他熟悉的楼颖。

    第 17 章   夏蔚

    夏蔚开始习惯使用微信。

    企鹅上的头像她用事的人,往往都要给自己浇

    列表点不进去了。

    邱海洋这人,应了冯爽的要求,从一高离开以后断了和冯爽的所有联系,两人约好高考完再见面。他倒是说到做到,连群都给解散了。

    顾雨峥苦笑一声,转身回去。

    经过楼颖和顾远的房间时,却不小心听到了里面传来压低声线的争吵声。

    原来楼颖并非从不发怒的,只是面对顾远,面对她恨急了的人,所有情绪都脱离了掌控。

    她几乎是朝着顾远声嘶力竭:

    “我帮儿子办转学,办户籍,只是为了满足他想在那边高考的愿望,他从小到大都懂事,没有和我提过任何一个要求,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但你不要“伟大航路的伟大冒险,没有指针怎么找方向?”

    天气,洋流,浪潮,磁场这些不可控的因素之下,普通的罗盘会失灵,只有永久指针会不受干扰地,永远指向一个岛屿。

    夏蔚把自己的网名也改成compass,这么多年没换过

    这头像加上网名,刚一加上好友就被夏远东发现了。

    她还想捉弄一下爸爸,结果夏远东发来小表情,砸她脑袋:“玩手机?不学习!”

    夏蔚回了一个兔斯基摇摆的表情包:“周五啦!”

    “零花钱够不够?最近有没有出去逛街?外公身体好不好?春天了,春捂秋冻,春天不能贪凉快,出门多穿点,最近有没有考试?考得怎么样?我们夏夏从小就聪明,学习好,可是不能耍小聪明啊,成绩不是最重要的,多交朋友,多参加活动,多运动”

    和夏远东不通过电话沟通,就会有这样的麻烦,他总喜欢敲字敲很久,密密麻麻一大页的信息,有时还不加标点符号。

    大概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因为从前手机短信一毛一条,国际则更贵,能省则省吧,把许许多多的话都压缩在一起。

    夏蔚挨句回答了夏远东的问题,然后趁夏远东再次长篇大论的工夫,点进了朋友圈。

    夏远东现在人在南非,船员的工作几年前就不干了,以他的性格实在难以长期忍受海上的独处,下船以后去了货代公司,每日倒也是绕着港口工作。

    他的朋友圈很热闹,常常分享当地美景美食,还有工作讯息。夏蔚一张张往下滑,挨个点赞,直到看到今年过年时,夏远东发了一张年夜饭的照片,配文:想家。

    夏远东做饭手艺实在一般,那满桌丰盛一看就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夏蔚把那照片放大,缩小,再放大,再缩小,终于确认,饭桌上摆了两副餐具。

    不多,不少,只有两副。

    夏远东又回了长长的消息,但夏蔚没看,她咬着手指,单手敲字,开门见山:

    “爸,你是不是谈恋爱啦?”

    夏蔚觉得这没什么。

    妈妈去世得早,题,她问夏远东,爸爸你有永久指针吗?

    什么是永久指针?

    “海贼王啊,”夏蔚说起自己最近很喜欢的漫画,奢侈,但只要她想要的东西,愿望基本不会落空。家中无人给她设限,天高海阔任鸟飞,也从不勒令她考出什么样的成绩,将来去什么样的大学,做什么样的工作。

    外公和爸爸的口径出奇一致——好好长大。只要好好长大,健康快乐,就行。

    夏蔚觉得自己的生活很不错,不论情感上,还是物质上。

    但老爸一个人,那么远。

    如果真的什么样子?

    夏蔚偶尔会幻想。

    按照文学作品中的描绘得不好,学校开会了,按报上去的估分来看,一本率百分之六十五左右,清北最多两个,状元也不知道在不在咱们学校。”

    “挨骂呀,怎么不挨骂呢?那也没办法啊,现在就把希望寄托在夏蔚他们这届了。”

    “火箭班有几个成绩挺稳定的,特别是理科,哎,就这个,”抖成绩单的声音,“顾雨峥,这小孩挺厉害的。”

    “上海转学来的,原本是借读,结果她妈妈来找学校,找了好几回,特别执着,好话说尽,一定要落户落学籍,在荣城高考,害,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愿意啊!那咋能不愿意呢?白送个状元苗子,这不得供起来?!”

    夏蔚在房间里,关着门,却依然听得清清楚楚,还被孙文杰这句“供起来”给逗笑了。她想象了一下孙文杰的堆笑,又想起顾雨峥永远淡漠的脸,怪幽默的。

    “学校定期会给这几个尖子学生做家访,和家长单线联系,但是不让学生知道,怕他们有压力,”孙文杰边吃边说,“您是知道的,这家庭环境对孩子成绩波动影响太大了,学校必须得参与家庭教育,寒窗苦读十二年不就看这一遭吗?不管什么事,都得为高考让路。”

    夏蔚轻轻后撤椅子,生怕发出一丁点噪音。

    然后光着脚,向卧室门慢,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心的纤维会变得细而又有韧性,如同密密织成的网,人们不再会陷入单纯的“心动”,而是迷恋于测试人心的承重力。

    是否有门当户对的经济条件,是不是可以提供完全合拍的情绪价值,能不能合力创造更好的生活好像关于爱情的注释词条,首当其冲的,变成了“合适”。

    如果让她站在爸爸的角度考虑伴侣,她的第一反应竟也是能够相互照顾,而不是彼此喜欢。

    夏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如果成年人的爱情都是这样,那真的挺没意思

    周末一起去图书馆,夏蔚又碰见了顾雨峥。

    荣城图书馆的自习室,一向被无处可去的初高中学生们挤满。她刷荣城一卡通进入,一眼便看见他。

    那是下午,顾雨峥坐的位置刚好在夕阳的路径里,背影清孑,低头做题时发梢会被照耀出一种浅浅的琥珀色,和她印象里他的眸子别无二致。

    但夏蔚还是觉得奇怪。

    顾雨峥这人,即便身处这样的暖调色彩之中,也瞧不出他周身有什么温度,好像结界,又好像一层难以融化的盔甲。

    夏蔚望得有点久。

    胳膊被拧了一下,她特别怕自己的不自然被发现,万幸,米盈只是把物理卷挪过来想问一道题。

    她低头拿笔画辅助线,却被米盈迅速捕捉到细节,插话:“夏蔚,你涂睫毛膏啦?”

    “嗯”涂得不好,刚开始上手,像苍蝇腿儿,夏蔚下意识去揉眼睛,被米盈拦下,“挺好看的呀!不过你怎么开始学化妆了?你以前不是最嫌麻烦?”

    “随手买的,就心宜书店,他家开始卖一些化妆品了,都是日韩的牌子,悦诗风吟什么的,今天周末嘛,我就”

    夏蔚这话半真半假。

    心宜书店开始卖女生护肤化妆的东西是真,今日出门前随手打扮却是假。

    她藏了小心思的,就是在猜,会不会在图书馆碰到顾雨峥。

    结果得偿所愿了。

    涂睫毛有能够彼此照顾的伴侣,她举双手双脚赞成

    夏远东这一次回消息回得依然慢,发过来,只有短短几个字:

    “没有,别乱猜。”

    可等夏蔚再次点进朋友圈,那张照片就已经不见了。

    被夏远东删除了。

    她脑补老爸是尴尬了,搞不好还闹了个大红脸,举着手机在床上笑到打滚:“别不好意思呀!我都看见了,老爸我支持你!”

    这下不论她怎么逗闷子,夏远东也不回信息了-

    成年人的爱挤眉弄眼摆口型——呦~这题不难~~~

    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

    黄佳韵爸爸最近这几个月一直在家,据说是最近行情不好,之前的老板不干了,他在等人帮忙介绍新活。

    每日喝酒是习惯,黄佳韵和妈妈都管不了,也不敢劝,因为只要劝急了,难免要动手。

    黄佳韵在家时尚且还能挡一挡,如今住校,天高皇帝远,根本帮不上忙。有一次周末回家,帮妈妈洗澡,发现妈妈腰后面有一块不小的淤青,吓死人,黄佳韵再三逼问才问出真相,是醉酒之后的推搡,后腰撞上了缝纫机角。

    腿部残疾,她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黄佳韵气得在教室大哭一场。

    趁着午休,其他人都在宿舍,夏蔚和米盈帮忙守着教室前后门,给黄佳韵短暂的发泄时间。

    这是她们第一次看到黄佳韵掉眼泪。也是唯一的一次。

    “没事,就快好了,”黄佳韵洗干净脸,带上眼镜,试图遮挡住红肿的眼皮,“他不会一直在家的,我再忍忍,再忍忍。”

    好不了吧?你得忍到什么时候啊?米盈刚想这样问,被夏蔚踢了下鞋,住了口。

    夏蔚再次想到自己关于成年人爱情的思考。

    可能爱情的甜美本来就稀有,随机分配,限号拥有,并不是普天之下众人皆有幸尝到的,大多数人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苦衷,结成婚姻,组成家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完这一生。

    夏蔚还发现,自己最近愈发爱胡思乱想了。

    黄佳韵的眼泪让她意识到,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刚认识时,你觉得ta是这样一个人,可当真正熟识起来,就会有另一面展于眼前。

    只可惜,她目前还没有探寻到顾雨峥的另一面。

    他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越是严实,她就越是好奇。

    笔尖落于纸上,会下意识写下他的名字。

    米盈拉着她去逛心宜书店,文具区域买各种各样的水性笔,架子下铺了白纸,用来试色,夏蔚抽了支记号笔,随手写画,等神思归拢,又迅速涂掉。

    唯恐被人发现,她画了一颗心,盖住了刚刚写下的YZ。

    荧光粉色的记号笔,那么突兀。夏蔚觉得脸烧得慌,万幸,没人往这边瞧

    她一直在思考,到底用什么途径,才能多了解顾雨峥一些?

    这可真是个大难题,好像追番都没有这么大的热情,他的成绩、星座、平时的兴趣爱好都很容易打听得到,但夏蔚想知道的不是这些。或者,不仅仅是这些。

    她被自己的好奇心逼到绝路了

    直到春日尽,盛夏再次登场。

    才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点儿进展。

    这一年的高考刚刚结束,暑假之际,正逢荣城一高九十年校庆,学校探望所有退休老教师,并送慰问品。

    来夏蔚家里的是孙文杰,一进门便大咧咧把水果和礼品放在地上,喊夏蔚:“热死我了,兔崽子,给我倒点水。”

    在学校,夏蔚恭敬喊孙文杰孙老师,孙主任,现在是在家里,就又恢复了从小到大的称呼,喊他孙大大。

    “你进来自己倒!”夏蔚拿拖鞋给孙文杰,“我外公买菜去啦,你先等会儿。”

    “行,把你这学期期末成绩拿我看看。”

    拿给你看?我才不。夏蔚这次考得不赖,学年二十多,非常稳定,但她不想听孙文杰唠叨,扭身回房间。

    谁知孙文杰在客厅茶情,应该是膏时因为不熟练,频频戳眼珠而掉的那些眼泪,似乎也变得值得。

    即便顾雨峥根本没有瞧见她,也还是会沾沾自喜。

    “他家卖化妆品了?不能是假货吧?”米盈持怀疑态度

    自习室四人桌,另一边坐着的黄佳韵和郑渝没有参与她们的话题。

    两个人正研究一道函数题,郑渝学习成绩一般,看黄佳韵和夏蔚两位学霸的眼神,崇敬得像看神。

    尤其是黄佳韵,她讲题比夏蔚耐心。夏蔚总是爱跳步骤,黄佳韵不一样,一步一步写得明明白白,连草稿纸看上去都有美感。

    郑渝简直钦佩至极,衷心夸奖:“佳韵,你真是这个。”竖起大拇指,晃了晃。

    叫人名字时省略姓氏,是比较含蓄的亲近。黄佳韵合上笔盖,把颊边碎发挽到耳后去,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竟有些不自然:“还好,这题不难。”

    米盈扭过头,手掌遮着脸,朝夏蔚几夹层里看见了成绩单。

    他拿起来抖了抖,纳闷:“这不是你班的啊?这理科火箭班的成绩单。”

    夏蔚在房间了下来。

    因为她好像,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今年考慢挪动

    “这顾雨峥吧,唉,家庭就不是很好,班主任家访过几回,都是和他母亲见面的,从没见过他父亲。”

    “不是,不是单亲家庭,据说是两地分居。说起他母亲,啧,这人也有点奇怪,学校去了解了一下,发现”

    孙文杰的声音低下去了。

    应该是讲到了比较隐秘的事情。

    夏蔚脸颊烫得像刚从桑拿房里钻出来,偷听实在不光彩,但这会儿她想不听都不行了,都已经挪到卧室门口了。

    她第一次离顾雨峥的秘密这样近,只隔一扇隔音不好的木门。那木门的另一侧,就是顾雨峥的“另一面”。

    夏蔚的好奇心在叫嚣,膨胀,她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顾雨峥身上的盔甲看似寒意森森,会令许多人望而却步,但总有人愿意靠近,愿意一探究竟。

    总有人又勇又倔,非要掀开那盔甲看看不可。

    夏蔚想知道顾雨峥的所有,冷漠之下的滚烫,疏离之下的细腻,的那些冷涩雨水究竟从何而落那些她曾经感受到的,那些无法解释的反差,她都想去溯源。

    如果是非常沉重的多。想起很遥远的始学着夏蔚的习惯,常常出入校门口的心宜书店。

    夏蔚喜欢的古早漫画在一个架子,好像一个他从来没有接,学校是想尽量为你行方便,既然决定要在这里高考了,从现在开始,不管学习或是生活上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和老师反映。”

    “没有。”顾雨峥面色不改,那层霜不见踪迹了,但他的眼底依旧平静。

    班主任拍拍他肩膀,压低声线,颇有些讳莫如深:“明年六月,金榜题名,老师觉得你的名字可能出现在门口的状元榜上。”

    说罢,手上力道变重,还要加上几句“安抚”:“如果是别人,我不会说这种话,怕给太大压力,但你老师觉得这点压力,你受得住。”

    顾雨峥的目光原本停留在某处,听到这里,缓缓上移,最终与班主任对视。

    他其实从来听不进什么激励,也不信什么鸡汤,豪言壮志在他看来更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事以密成,事情要靠做,而不是靠嘴巴喊。但今时今日,他忽然很想立个据,哪怕就当心理暗示也好。

    顾雨峥嘴唇微动,声音很低:“不是可能,老师。”

    班主任显然没听懂:“东西,还要想一想,能不能帮他拆解,分担

    大概这就是区别吧,夏蔚想。

    年少时纯粹的心动,从不会思虑合不合适,值不值得,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撞,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我并不知晓我们未来会不会有交集。

    至少这一刻。

    我想向你伸出手。

    第 18 章   顾雨峥

    文理火箭班给每个学生发了一份“周末自愿留校自习承诺书”,要求带回家给家长签字。

    说是“自愿”,但解释成“强制”也不为过,学校意思明朗,火箭班比平行班早小半年结束课程,提前进入总复习,学生们也要拿出相应的态度来——以前是周五晚放学,周日晚回校,现在直接把周末取消。

    从高二下学期开始里敲键盘:“是啊!我想进火箭班,朝着人家努力,不行啊?”

    “这就对了!”孙文杰觉得夏蔚终于开窍了,他一向觉得这丫头稀里糊涂,对待学习和高考毫无斗志,谁知眼看高三,自己就警觉起来了。

    好事儿,孺子可教

    外公拎了菜和鱼回来,留孙文杰在家里吃饭。

    “老师,您别忙,对付一口就行。”孙文杰说。

    夏蔚今天也下了厨,做了一道火山飘雪,其实就是西红柿切片拌白糖,是她唯一会做的菜。

    不想打扰外公和孙文杰一对师生叙旧,她火速吃完,火速回房间,想着打一会儿游戏就做卷子。奈何孙文杰聊起天来嗓门就收不住,大概是在学校吼学生吼惯了。

    夏蔚敲键盘的速度缓缓慢,火箭班只有周日下午四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只够回家洗澡,拿换洗衣物,其余时间在学校自习。

    “抱怨什么?,我真的好累,求求你了”

    学校景色好不好看,绿化多不多,教学设施是否规整完善这些东西重要么?

    重要。

    但她无暇顾及了。

    或许多年以后,依稀回忆起高中时代,会引用“怀念”或“珍惜”之类的字眼,但此时此地,竖在脑海中的路标巨大而又刺目,箭头指向远方,只书一个字:跑。

    父母和老师在耳边说着,未来天地广阔,条条大道摆在面前,大千世界任君行,可那也是熬过高考之后才能看见的风景。现在眼前只有一条笔直的狭路,一眼望不到头,你除了埋头往前冲,什么都做不了。

    火箭班尤其。这里的学生有一个算一个,无一不被寄予厚望,这份厚望具象化成教室里的死寂,早自习的呵欠连天,后半夜宿舍翻书的声响,和被窝里偷偷点亮的小台灯。

    留校自习承诺书发下去三十份,收上来二十九份。

    除了顾雨峥。

    顾雨峥周末是必须要回家的,他不认为楼颖能够照顾自己,还担心她会受人蛊骗做些什么极端的事。他不放心。

    他原本想好了措辞,趁全班出去上课间操,故意留晚了些,想和班主任解释,没想到班主任将此事轻轻揭过了:“嗯,学校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周末还是回去吧。”

    顾雨峥脸色倏地结上了霜,薄薄一层,因着班主任说的这句话。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家事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只是自己说出口,和别人本来就知晓,这是两码事况且,学校都知道些什么?

    “老师,我家里并不算特殊,”他说,“只是我妈妈身体不好,我要回去照顾她。”

    “哦,对,老师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多想,”青春期的孩子心思大多敏感,想法尖刻,班主任勉强往回找补,“你和你妈妈远道而来荣城,这边没有别的亲戚朋友么累,你就休两天,还要去给同学跑腿?”

    顾雨峥没说话。晚上回到家,却发现厨房门开着,有饭菜香溢出来。

    楼颖在儿子的愕然里,从厨房跑出来直奔卫生间,弯腰,吐了。

    长时间吃素的人,再闻到肉味会有生理反应。

    “我去插花课,那家店老板好像是你同学的妈妈,”她接过顾雨峥递来的水,一饮而尽,眼睛都憋红了,“她说你们食堂饭菜糊弄人,高三最重要的就是吃好睡好,她每晚都去给她女儿偷偷送饭,所以我”

    所以

    楼颖有年头不下厨了,掌握不好火候,但顾雨峥很给面子地把一砂锅险些糊了的番茄牛腩照单全收。

    楼颖不吃,只看,想要帮儿子添饭,但还是缩回了手,转头望向对面楼的粼粼灯火,眼里有东西在闪。

    “我能给你的不什么?”

    “不是可能,是一定。”

    课间操的音乐声已经从操场那边传了过来,好像蒙了一层布,不清晰,但顾雨峥说话语气笃定,似能一刀划破这朦胧,干净利索:“我一定会在那张榜上。”

    话说出口,连自己都有些恍惚。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锐利过,也从没有这么强烈的渴望,迫切地想做成某件事。

    那天晚上他在爸妈房间外“不小心”听到楼颖说的那番话,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理智告诉他应该迅速离场,当做无事发生,如从小到大爸妈给他的教育那样,别人的人生自有别人负担,哪怕是父母。

    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他们试图用这样的!”班主任声音尖锐,“学习难道是为我学的吗?你们不回家,我也不能回家,我陪你们熬着,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事,考不好就后悔一辈子。你们都是最聪明的孩子,不用我多说。”

    讲台之下鸦雀无声,一张张年轻的脸,瞧不出没什么表情

    麻木了。

    就在上周,荣城一高在最美高中校园的评选中获奖。省电视台就此事来采访,学校挑了文科火箭班常考年级第一的女生站出来。面对镜头,女生侃侃而谈,把之前准备好的采访稿背得滚瓜烂熟,却记者临时发挥的问题上闹出了状况。

    记者笑眯眯问:“丛同学,在这么漂亮的校园里学习,是不是连心情都会变好?”

    女生原本还保持着微笑,听到这个问题,忽然就收住了嘴角,目光下移,睫毛频眨。

    记者以为事情——自己生顾雨峥的时候很不顺利,最后顺转剖,孩子因为状态不佳,刚出来就被抱走进保温箱,她和顾远每日都去看,隔着透明玻璃泪流满面。

    那时她在想什么?

    她想,我的孩子,一定会健康平安地长大,会拥有最多最多的爱,不仅仅来自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她会告诉他,你来到的这个星球还不错,这个世界有许多善意,只要你愿意真心待人,别人同样会以真心回馈你,不要怕被伤害,永远不要因为恐惧而止步不前,封闭自己。

    天地很大,岁月很长,好人永远比坏人多,爱永远比恨更强。

    所以,快快好起来,亲眼去看看,妈妈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些都是那时的楼颖想告诉儿子的,那时的她家庭和睦,人生顺遂,看世界的眼光总是广阔而明亮。

    但现在。

    心里忽然被一股焦躁的虚无填满,好像电视台丧失信号后的雪花点。

    楼颖脚步停在楼梯上,紧攥扶手,疑惑开口:“你喊我了吗?”

    顾雨峥从黑暗处走到那一隅光亮里,站定,仰头看她:“没。”

    “睡吧,妈。”他说-

    荣城一高有“送考”的习俗。

    每一届高三奔赴高考考场前,学校所有年级的所有老师学生都会在校门口列队,给高三学子加油打气。鞭炮,彩虹门,喊声震天。

    这种场面顾雨峥已经见识过两次,现在的高三正式离校,这意味着属于他们的高三正式开始,下一次穿过那道彩虹门的,会是他自己。

    天气逐渐变得热辣,头顶上方的风扇几乎从早转到晚,也吹不散教室里饱胀的闷滞气息。

    倒也不是迟暮般的死气沉沉,更像是往一枚铁皮壳子里努力塞炸药,总有轰然的那一天。现在的每一秒安静,沉寂,都是在等待那一天。

    所有人都在等待。

    火箭班教室里永远满员,即便是下课十分钟,除了要去厕所和去办公室交作业的同学,基本无人离席,每一颗脑袋都匍匐着。

    完全没有放松和娱乐?

    倒也不是。终究都是年轻的灵魂,大家都有自己的排解方式。

    比如风荡起窗帘时片刻的发呆;

    比如夜晚入睡前阖上书,带上耳机,用一首三分多钟的歌当做奖励;

    比如中午去食堂打饭,奢侈地加两根炸串,或者去操场栏杆那里偷渡外卖进来

    偷来的微小瞬间,正因为被无限压缩,那片刻的快乐和松弛感爆炸。

    顾雨峥的自我排解则更简单些。

    他依然会借着送英语卷子的由头路过十二班教室。

    并不能每次都看见夏蔚在教室,平行班的节奏到底还是稍稍舒缓一些,下课时,她会到教学楼后小花园那坐着和朋友聊天,如果人不多,她会“霸占”一整个长椅,横躺下来,任由紫藤架垂下的茂密枝条扫过自己的脸。

    顾雨峥将一摞英语作业搁在窗台,站在二楼窗前,自上而下看着她。

    看她双眼阖着,光斑于她脸上汇聚,轻曳,最后变成鲜亮清透的一幅画。

    欣赏这幅画,是顾雨峥为数不多的“放松时刻”之一。

    除此之外,他也开她是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反应,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第三次的时候,女生忽然猛地抬头,状态的转变简直出乎意料,前一秒还在笑,后一秒眼泪就滚下来,她双手捂着脸,突然痛苦地嚎哭起来:“不要再问我了,求求你,不要再问我了价值观训导顾雨峥。

    独善其身是这个时代人人传颂的美德。

    但很遗憾,顾雨峥能应付很难的考试,却唯独学不会这一项。

    楼颖从房间里出来,下楼,看到顾雨峥站在客厅喝水,背对着她,楼梯廊灯在脚下投出方寸之地的亮,顾雨峥站在方寸之外庞大的黑暗里。

    她疑心儿子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可顾雨峥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嘱咐她早点睡,不是有严格的生物钟吗?现在已经很晚了。

    楼颖转身刚要上楼,却忽而听见一声“妈”,很轻,像是不足婴儿发出的第一声啼哭。

    这让她猛然了一串粉红色的小心心,几乎占了整张试色纸,他的笔尖就在那心形图案上划过,顺手几笔,一团乱麻似的圆圈,于是又联想到夏蔚说的“另一个世界”,笔下的圈还真像是一个未知宇宙的入口。

    终于还是妥协,他去随手拿了几本漫画,填了借书单-

    熬吧,苦苦熬着。

    顾雨峥不会相信自己真的幸运到有另一个世界可逃,眼前的这条路,就是他的唯一选项。

    他要在高考拿到非常不错的成绩,考一个令人满意的大学,原本自认水到渠成,心态平和,但楼颖给他的行囊里装了些沉重的东西,也让他出发的理由变得更加坚定,不可更改

    ——他要证明,他完全不需要依赖顾远的任何。

    父母能给他的财富,资源,他宁愿全都放弃。

    他依然会有一个闪耀的前程,就靠他自己,虽然难,但一定可以。

    到那时,他能够站在楼颖面前,坦然自如地朝她笑笑,帮她卸去一切,告诉她,不必再煎熬,不必再隐忍,更加不必替我考虑,替我担心。

    顾雨峥深知自己永远无法做到冷血,所谓的利己主义,真正的“自私”。楼颖想要他学会这些,不受伤害,可却忘了,她原本也不是这样的人。

    本性难改。

    真正升入高三,顾雨峥成了火箭班唯一一个周末可以回家的“自由人”,班里同学蜂拥而至,拜托他带东西回来——只有荣城图书馆能借到的书,学校里没卖的日用品,商场里某一层特别好喝的布丁奶茶

    顾雨峥笑说自己成了送外卖的,倒也还是尽数“接了单”。

    楼颖不乐意了。

    “高三这触过的异世,随手翻了一本,实在没能看懂,低头笑笑,归位,转身走向旁边的教辅材料区。

    如果能在心宜书店碰到她,则是意外之喜。

    夏蔚站在漫画书架前,和自己的朋友竭力推荐其中的某一本,话术挺新奇,她说:“动漫,游戏,二次元的一切就相当于另一个世界,你想呀,你比别人多一个世界可以体验!这不好吗?”

    顾雨峥并不懂女生的穿着打扮,但不妨碍他察觉夏蔚身上的些许不同。她左手腕戴了一块卡西欧的运动表,红色的,很显眼,小小的一抹色衬得整个人都明艳。

    绑马尾的头绳几乎从不重样,发梢有时是直的,有时是卷的。他并不知道那是卷发棒的功劳,就像他也并不懂女生忽然看上去脸颊变得瘦削,有可能不是因为她真的瘦了,而是扫了阴影粉和高光。

    顾雨峥又去买了几只中性笔,不知是谁画”她说。

    顾雨峥缓缓抬噪音,再回寝睡觉时,好像会睡得更沉。

    顾雨峥一个人在网球场,和自己较劲。

    球击打在外墙,再迅速弹回,一来一回之间,只靠本能反应。

    球拍在他手上握得很紧,反作用力会让手腕酸疼,但也是这种酸疼让人加倍清醒。清醒地放空,只有在这里,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夜晚凉风扫脸,远处操场跑道传来发泄的呼喊。

    网球场在体育馆的后侧,本来就没人愿意来,相对偏僻,也相对安静,以往都只有他一个人。

    但今晚,他借着高耸的照灯,依稀瞧见墙的拐角处有人。

    确切地说,是有影子,一道,被拉得长长的。

    他并不知道那是谁,想来应该也是高三的学生,在人满为患的操场上找到了这一块僻静之地,聊以放松。

    这不算打扰,毕竟不是他个人专属,当然应该和人分享。

    顾雨峥收了球拍,打算提前回寝,可他刚往那拐角处走了两步,那道纤细人影便迅速后退,一霎便消失了。

    待他走过身子,撑着脑袋问:“听说年级部要在走廊贴红榜,写所有人的理想院校,你们都写哪?”

    这一回夏蔚没有久虑:“北京。”

    “你呢?”米盈又朝黄佳韵抬抬下巴,得到的答案依然是不假思索的,黄佳韵似乎早就打好谱了。

    “去哪不一定,我想学医。”她说。

    有时梦想的出发点真的很简单,黄佳韵讲起自己小时候,有一回陪妈妈去医院给腿拍片子,结果碰到一个态度极其嚣张恶劣的医生,还说了一些有侮辱色彩的话。

    黄佳韵自尊心那样旺盛,直接给电视台打电话,曝光还不算完,非要往上投诉,咬牙切齿,扬言非要扒了那医生的白大褂不可。

    “啊,不走运,碰上这样的医生。”米盈撇撇嘴。

    黄佳韵却说:“不走运的是他,碰上我,是他倒大霉。”

    米盈又没话讲了,她总是会被黄佳韵的“钢筋铁骨”敲打到。

    “可是学医要学好多好多年啊。”潜台词是,吃苦的年头也比别人更多。

    黄佳韵也侧过身来,瞧米盈的眼神像瞧小傻子:“我说去,早已空无一人。

    鞋尖却不小心把地上的一瓶矿泉水踢倒。

    不知谁放在这里的。

    顾雨峥弯腰拾起那瓶水,抬眼望。校园布局四四方方,体育馆往宿舍方向是一条笔直的路,可却没瞧见任何身影。

    只有清凉触感从掌心起始,无声无息,沿脉络传来。

    第 19 章   夏蔚

    夏蔚不是个喜欢运动的人。

    除非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比如减肥或是体测,否则动都不想动。郑渝邀请她一起去操场跑步,说运动能让大脑放空,流汗可以排毒,促进心情放松,可她完眼:“如果你想给我的,我根本就不需要呢?”

    我不需要你为我委曲求全,折磨自己。

    我的人生可以靠我自己,我想得到的,都可以自己获取。

    我说我可以,就一定可以。

    顾雨峥从另一个角度为“独善其身”下了注解。楼颖多年来给他的教育,并不算白费

    他还保持着打网球的习惯。

    新学期,现自己,继而“胆大包天”、“光明正大”地偷窥。

    少年眉头紧锁,脚步干脆果决,挥拍也毫不迟疑,像是在发泄着什么,全神贯注对着那一颗球。

    夏蔚便也全神贯注对着他

    真的是很不一样。

    实难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夏蔚印象里连绵温柔的雨幕,忽然幻化成了骤雨疾风,携着雷鸣,兜头砸下来,让人避无可避。

    她愣愣注视着顾雨峥。

    一盏强力的照灯自体育馆外墙投下明晃晃的光线,使男生五官轮廓更为明晰利落,流畅的肌肉线条浅显在小臂上,夏蔚好像被那皮肤上的薄汗闪了眼睛,再细看,瞧见他腕上的红绳,心头更是莫名其妙地忽闪了一下。

    她匆匆转身,背靠墙壁,胸腔里的隆隆鸣音像是要把整个人都拆解开。

    夏蔚尝试分析自己心跳过速的原因。

    一是因为她终于瞧见了顾雨峥被盔甲掩盖的另一面,二是因为瞧见这一切的,只有她自己。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顾雨峥性格里深藏的那一抹锋利的锐气,从不拿来示人,却在这一晚被她尽数目睹。

    夏蔚心生一种共享秘密的紧张,感觉自己像一只饱胀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飘起来

    偷窥了多少时日,也就纠结了多少时日。

    夏蔚感觉自己怕是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迈出这一步了。

    她应该买一瓶水,假装散步,然后“意外”出现在他面前,惊愕又疑惑地与他对视,再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朝他打招呼:

    “呀,你也在这里。”

    “这么巧,我们总能偶遇。”

    “上次运动会你借了我一瓶矿泉水,还记得吗?刚好还你。”

    夏蔚躲在拐角,一步一步轻挪,双手攥着那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始终觉得这样的搭讪未免太矫揉造作

    直接些会不会更好?

    可她很难做到。

    甚至在听见顾雨峥收起球拍准备离场时,脑袋一空,把矿泉水往地上一放,拔腿就跑

    真是奇了怪,这句你好怎么就这么难?夏蔚想不通,并且第N次在心底斥责自己太没出息。

    她没有直接回宿舍,破天荒地往操场跑去,逐渐追上郑渝的步调,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郑渝摸不到头脑,抹了一把汗:“记得啊,书店门口,你跟我搭讪。”

    搭什么讪!夏蔚想起来了,是那时郑渝买不到彩铅,她助人为乐来着。同样是主动与人讲话,面对郑渝她无比自然,面对顾雨峥,她一身豪胆就被气球线牵着飞走了,窘迫到如此境地。

    原来所谓暗恋,是杀敌为零,自损一万二。

    夏蔚跑完两圈,俯身撑着晚自习后去运动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多是高三生,这是一天之中难得的休憩时间,跑步,打球,汗水蒸发的同时,把所有烦忧甩在身后,用体力的劳累覆盖脑海中的全体会不到。操场那么多飞奔的身影,没有一丝想要加入的愿望。

    高三的宿舍楼要比高一高二楼条件更好些,洗漱间宽敞,再也不用急匆匆赶回去抢水龙头了。夏蔚习惯在晚自习结束后找个僻静处散散步,发发呆,急鼓一般的日子,勉强忙里偷闲。

    碰见顾雨峥,只是个意外。

    体育馆后侧考倒计时牌,把上面的“1”擦掉,写上“263”,白板被擦拭过多次,因而变得斑驳,也昭示着又一次轮回起始。

    高三总复习正式启动。

    冯爽剪了短发,不是那种可爱的发型,只比男生长那么一点点,据说是冯爽妈妈亲自动手给她剪的,意思显而易见,是要冯爽高三这一年都别再注意外表,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冯爽从和夏蔚不相上下的话痨变成了班里最沉默的人,每日只是低着头做题看书,很少看她笑,校服后领遮不住她参差不齐的发梢。

    各种模拟卷如纸片一样洒下来,大考小考,阶段测试,和考试频率同步上升的还有米盈抹眼泪的次数。

    米盈一直保持在学年八百名之间,成绩非常稳定,按照上一届的高考成绩,这个名次难上一本,于是她每天都在哀嚎着同一句话:“我要不还是去学文吧!”

    黄佳韵还是第一排,往往会在此时回过头,冷着脸回怼:“吵死了,你以为你去文科班就有戏啊?”

    学文轻松是一句谎言,起源不详,却流传甚久。而且翻翻各高校招生简章就知道,文科可选专业不多,到了报志愿时更是一场硬仗。

    学校公布中秋节放假安排,三天假期,掐头去尾,也就只能回家住一晚而已。讲台底下免不了一阵低声抱怨,班主任把五三卷成筒敲响黑板:“和火箭班学学,人家从上学期开始就已经实行周末住校了,总复习也比你们早了半学期,就这样还没日没夜地学呢,拿什么和人家比?”

    “本来也没想比呀,”米盈小小声,“他们没人性了都。”

    中秋节晚上,米盈爸妈有应酬,米盈便来了夏蔚家里借住,一起同行的还有黄佳韵,她家不算近,且假期只有一天,第二天一早就要回校,干脆就在夏蔚家里挤一挤。

    米盈脱口便问:“地方,体育馆的那个拐角,上次差点被发现,这次说什么也不敢再去了。夏蔚换了一边,绕到了体育馆的另一侧,这边同样是顾雨峥的视角盲区。

    再次确认他看不见这边,她掸了掸地上的灰,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耳边便是顾雨峥击球的声音。

    夏蔚觉得神奇,这干净利落的一声声,竟有能让人心下平静的功效。

    她想起之前那次偷听孙文杰和外公聊天。

    孙文杰已经尽数掌握了顾雨峥的家庭状况,知道顾雨峥家里做生意破产,父母异地,关系不睦,基本没有人管孩子。

    顾雨峥的母亲身体和精神都不是很好,从谈话就能瞧得出来,本来谈得好好的,谁知到一半忽然情绪失控了这样的状况,多半还是要顾雨峥来照顾。

    孙文杰还说起了顾雨峥的性格问题。在他看来,这样的孩子一般都比较极端,憋着一股劲儿,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极易自毁。但好在,目前看来顾雨峥内核很稳,这一点很难你爸不是在家吗?你不回家,能放心?”

    然后便马上捂住了嘴

    说漏了。

    黄佳韵却好像并不在意:“社区妇联刚去调解过,他能消停两天。”

    看见米盈和夏蔚疯狂对眼色,她瞥一眼,悠悠地:“行了,别紧张了,知道我家的事也没什么稀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早习惯了。”

    三个人,打横躺在夏蔚的床上,房间里有老旧家具令人安心的气味,混着油墨香。黄佳韵伸手一够便能摸到满墙的漫画书。

    米盈侧过你头脑简单你永远不服气,你以为念书就算吃苦啊?等你哪天从学校走出去,离开家,离开你父母,苦日子才算开了个头。”

    “你会不会讲话!”米盈腾一下坐了起来,“呸呸呸,谁爱吃苦谁吃去,你们都往远走吧,我就要留在家里,一辈子跟爸妈在一块也挺好,我疯了才会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念书工作,结婚成家,当受气包!”

    夏蔚

    此时心境又与前这片区域是校园里的“死角”,因为偏僻,鲜少有人光顾,上学期期末为了评比最美高中校园,学校许多地方要装修重建,剩下些泥沙和装修材料就一直搁置在这。

    夏蔚也没有想到,这闭塞凌乱的角落里竟还藏着个网球场。

    拨云见日一般,她看见了一个和平日很不一样的顾雨峥。

    她并不懂任何球类运动,却也能瞧得出顾雨峥打球的凌厉,周围那么静,只有四面八方涌来的夜风,拉扯着他击球的声声劲响。

    夏蔚就躲在拐角处,确保对方不会发膝盖直喘,体会到了英雄气短的无奈-

    甫一进入高三,好像每个人都有些许不一样,最明显的就是,大家都变得安静了。

    往常课间聊天打闹最欢实的那几个人,竟也偃旗息鼓。

    宿舍搬,教室当然也要搬,不知是不是错觉,高三教学楼里总是有种挥不散的阴翳,明明这栋楼是最朝阳的,可阳光似乎无法穿透玻璃,更不要说照在人身上。

    班主任从讲台底下翻出上一届高三用过的高些日子有所不同,她有时会因片刻的走神而埋怨自己,是谁说早恋不会影响学习的?!

    她还没到恋爱那一步,光是暗恋,已经有副作用了。

    她总是会时不时想起顾雨峥,有时是在吃饭时,有时是在睡觉前,最要命的是在做题的时候,一个“解”字写出去,后面差点跟上顾雨峥的名字。

    每每此刻,夏蔚就会狠拧自己的手臂,强逼自己专心,并劝诫自己——马上就高考了,所有的事,该说的话,通通放到高考后。

    不急于一时

    暗恋带来的烦恼竟然这么多。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夏远东回来了。

    夏蔚上一次见到爸爸已经是四年前,父女俩见面倒是没有任何生疏,周六,夏蔚拉着夏远东出去逛街,看电影,还去了她想打卡很久的一家日料餐厅。

    那家餐厅出了名的菜量大,还出了个挑战,如果能在半小时内不浪费地吃完双人餐就能打五折,发朋友圈集赞还有代金券和礼物。

    夏蔚和米盈跃跃欲试很久了,但凭她俩的饭量怎么可能吃得完?

    这下好了,夏远东胃口大,夏蔚心满意足领到了礼物——其实就是两套印着餐厅logo的不锈钢餐具,夏蔚平时用不上,让夏远东带回国外去。

    晚上回家,夏蔚睡得早,起夜时听见厨房有动静,远远看一眼,是外公和老爸在阳台低声说话,淡淡烟味传过来。

    已经很晚了。

    外公平时不熬夜,更不要说抽烟了。

    夏蔚再回到床上,却没了睡意,胡思乱想了很多。

    周日一早,她打着呵欠被夏远东喊醒。

    夏远东要带她下楼吃早饭,顺便送她回学校。

    夏蔚搅着面前的小馄饨,思虑再三,还是把自己猜测了一夜的问题抛给了夏远东:“老爸,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结婚啊?”

    夏远东原本正在撕一张油饼,满手都是油,听见夏蔚猛然一句,动作也随之一顿。

    父女俩竟然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当爸的先开口:“老爸其实不想和你说这件事的,昨晚和外公聊了很久,你马上高考了,怕你会有情绪。”

    夏蔚也撕了块油饼,塞进嘴里:“我没有情绪啊,你找到合适的另一半,我很高兴!”

    她越是这样,夏远东越心里不是滋味。

    但有些事情,成年人的难处,不是一两句就能说得清的。

    “老爸的工作在国外,许多事情不方便,难得回国一次,时间太紧了,就想趁机会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

    比如领证?

    夏蔚点点头,了然。

    一顿早饭,她尽量把自己摆在成年人的位置和夏远东交谈,比如询问夏远东,他找到的伴侣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是同一行业的吗?性格好不好?家在哪里?有没有孩子?平时相处得好吗?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每多问一句,夏远东心里就难受一分,最后那苦瓜似的表情都快盖不住了。

    夏蔚终于意识到了,哈哈笑出声,把最后一口油饼塞进嘴里,十分豪爽地擦擦手:“爸!你这是干什么呀!我没有不高兴!”

    她捏起食指和拇指:“一点点都没有!我保证!我真的替你开心,真的!”

    没有说通透玲珑心?

    夏蔚忽然想起黄佳韵说的那句“众生皆苦”,愣了片刻,赶紧甩了甩手。不对不对,太文绉绉了,也太沉重了,并不适用于当下。

    她所面临的这些,被这俩人吵得眼皮直跳,只能也坐起身,示意两方稍安勿躁:“两位,我外公睡了,小声一点,拜托了。”

    苦难的定义没有标准答案,逃不过的是交卷的动作,这张卷子每个人都要答。

    且不论你幸运与否,得志,失意,富贵,贫穷,一朝鹏程万里,或是一生泯然众人,到了交卷时,每个人笔下都是满满当当。

    夏蔚暂时想不了那么远,她喜欢先看眼前。

    摆在眼前的大山耽误她看风景了。

    一连几次市里联合测试,夏蔚的成绩都不是很好,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北京的几所名校有点悬。

    虽然外公教育她,不论怎样,人生的意义在于沿途风光,可她还是想给自己设置一个目的地。顾雨峥是被当做清北苗培养的,他大概率会去北京,对吧?夏蔚猜。还远远称不上“苦难”,最多只是忧愁而已

    没有克制自己的脚步,夏蔚慢慢远离了操场,往网球场的方向。

    为了不让自己在学习上分心,她已经很多天没有来偷偷看顾雨峥打球了。今天没忍住。

    没有选择老得

    夏蔚闭上了眼睛,感受风在耳边鼓动。

    外公总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她发觉自己终于能稍稍摸到这句话的含义,尝到藏于字间的惆怅了。

    这种不如意或许根本不足与人言,因此只能自我消化。夏蔚在猜,此时此刻,正在打球的顾雨峥,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一定也有许多自我消化的时刻。

    夏蔚思及此处,竟忍不住轻轻往球场的方向挪了挪,好像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似的。那些不如意,会被他的球拍一下下击走。

    没关系,这只是长大的必经之路罢了。

    每一个看上去游刃有余的成年人,应该都走过许多难走的路,有过许多必要的、或是无谓的感伤。她又有什么特殊?

    都是经历,都是风景。

    这段风景她不喜欢,那就闭上眼睛,快快跑。

    夏蔚把脑袋迈进膝盖,静静听着,很久,很久,直到远处宿舍楼敲响了关寝预备铃,顾雨峥那边安静了下来。

    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了悬在天上的月亮。

    圆的,薄而透。

    从古至今人们都用“寒凉”来形容月亮,但夏蔚觉得,它的光亮未必不是炽热的。至少今晚,月亮,还有旁边的那个人,无声无息烤干了她所有的失落和踌雨峥抬起头陆续续碰到过夏蔚几次。

    最近一次,是在晚自习结束的网球场。

    他仍然保持着每晚去打球释压的习惯,偶尔会遇到一些“来访者”——有的是偶然闲逛散步到此处;有的是在操场跑步看到这边竟然还有球场,所以来“探索”;还有找僻静处说悄悄话的小情侣,在这里躲避学年主任和巡逻老师。

    夏蔚好像格外中意体育馆外墙拐角的那个位置。

    那是个死角,更安静,她抱着膝盖隐匿在暗影里,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那里还有个人。

    顾雨峥力。

    顾雨峥还想起了贴在走廊的大红榜。

    夏蔚的理想院校后面跟着她的座右铭,在一众“勇者无惧,行者常至”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种直白的鼓舞之中,她选的那句,简直太过平淡——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躇。

    待到月落日升,璀璨遍地,她又会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跑起来,把不如意甩在身后,让它们通通被时光研磨成灰。

    夏蔚在心里悄悄说。

    顾雨峥,我们都快点跑。

    敬月亮一杯,一切都会好。

    第 20 章   顾雨峥

    楼颖和顾雨峥的母子关系开始变得和缓。

    虽然面面相对的绝大部分时间还是彼此沉默,无话可聊,但能感受到气氛稍稍活络,客厅里游离的空气比从前轻盈几分。

    楼颖原本很谎。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爸爸过得幸福,就像老爸盼望她好,一样的,这就是亲人。

    晚自习结束,夏蔚在操场上逆着跑步的人群方向,绕大圈,慢慢地走。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今年没人再吵嚷抱怨冬季校服棉袄太丑了,一个个的,都乖乖穿在了身上。谁都知道高三这一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夏蔚也穿着,所以并不冷,她只是很想吹吹风,让冷风把她脑子里不断缠绕变幻的线团解开。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以前从没有因为家庭而自怨自艾过,外公,老爸这些还在世的亲人已经给了她足够多的关爱,虽然对妈妈的印象很模糊,但她知道妈妈一定也在看着她,在暗中护佑她,因此并无任何抱怨。

    那今晚莫名其妙的失落到底从何而来?

    从前极少体会的“孤独”,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人要怎样修炼自。

    他想要去北京,他要去全国最高的学府。

    但他不能把楼颖一个人留下。

    “我会去北京读大学,我打算学计算机,因为考虑了就业前景,我查了最近三年的分数线和企业校招名录”

    顾雨峥一点点给楼颖讲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这都是自己的摸索,或许稚嫩,但已经是18岁的他能想到的全部了。

    当然,他也把妈妈考虑在内:“北京的医疗资源也更好,方便你平时的复查就诊。”

    顾雨峥不抱怨,无论如何,他要推着妈妈向前。

    她困在原地太久了。

    岁月和心态都是磨人的东西,日子无知无觉地一天天过,就如车轮滚辙一样反反复复地碾,在眼角留下愈发深邃的纹路。孩子长大了,当妈的便已不再年轻。

    顾雨峥也是借着苍白的灯,才发现原来楼颖眼角的皱纹已经那样明显。

    况且以她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顾雨峥总是莫名心慌,他总担心妈妈会受人挑唆蛊惑,做什么傻事。

    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管不顾,一个人逃出生天。

    楼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只是静静看了顾雨峥一会儿,留下一句“好好考试”,转身回了房间-

    搬入高三教学楼后,火箭班的教室被安排在顶层。

    安静,宽敞,却有种隔绝于世的孤独。

    学年主任给各班班长下了任务,负责统计班里每个同学理想院校和座右铭,说是要打印成大红榜,贴在走廊,起到激励作用。

    鸡汤已经喝得够多了,班里绝大部分人都觉得这没什么效果,毕竟他们平时连教室都很少出,不吃这一套,交上去的一大半都是空白。

    顾雨峥的也是空白。

    但他在红榜张贴出来的第一时间奔向十二班,在十二班门口的红榜上找到了夏蔚的名字,看到她的理想院校也在北京时,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在那张榜前驻足了很久。

    把任何一个人或事当成精神支柱都是愚蠢的行为,就如同楼颖对那“大师”的盲目崇拜。顾雨峥深知这不对,却还是忍不住将夏蔚放在自己的未来规划中。

    好像具有趋光性的植物,总是本能地朝向太阳。

    又或者是漫漫长夜里孤独的守夜人,手中唯有那么一盏煤油灯,那是宝贵的光亮,便必须双手拢起,小心翼翼地珍藏。

    这段日子,他又陆己的心态,才能修成一颗少碰电子设备,最近受“大师”指点,每天看一些所谓修身养心的自制课程,顾雨峥趁楼颖睡了,偷偷拿来楼颖的手机,把文件传到自己这里,再把记录删除。

    楼颖还下载了手机银行app,转账时却被每日限额困住。

    她询问儿子懂不懂操作。

    顾雨峥吃完饭,到水池刷碗,垂着眼,语气尽量放平,好似若无其事:“我也不清楚,我一会儿要去超市买东西,刚好路过银行,银行卡和身份证给我吧。”

    楼颖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顾雨峥把手上泡沫冲掉,又去倒水,把水杯和药一起塞进楼颖手里,没看她:“不放心的话,可以明天自己去。不过不知道等你转账的人急不急。”

    楼颖纠结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妥协。

    顾雨峥去了银行,又去了超市,买了几样楼颖平时爱吃的水果回来。

    晚上躺在客厅的小沙发上看历年真题卷。他的个人习惯,为了节省时间,能用脑便不动笔,挨道题扫过去,把解题思路理清楚即可。

    已经不早了,怕门缝会透光,打扰到楼颖睡觉,便把客厅顶灯关掉,只留一盏台灯。谁知楼颖按开了墙上所有开关,把客厅照得亮亮堂堂。

    “别看坏了眼睛。”她说。

    她不知道的是,顾雨峥前不久刚检查过视力。这些小事他早已习惯独自处理,发觉自己眼睛不舒服,便趁周末一个人去了学校门口眼镜店验光,万幸,不是近视,只是用眼过度,太疲劳了。

    高三,哪有不劳累的呢?

    站在年级榜前排的这些人更加没有任何松懈的权利,大家都经历过无数场熬夜,题海里缺氧自虐似的扑腾,无人能幸免。

    且一人上战场,全家都要跟着操劳,家有高三生,这一年,家里所有人就要围着孩子转,好像是某种约定俗成。

    楼颖今晚没有按时睡觉。

    她转身去厨房巧注意到。

    不过夏蔚好像没有看见他。

    她正背靠墙壁,望天发呆。顾雨峥本能跟着抬头,目光逡巡,除了一整面漆黑天幕,只有一颗孤零零的月亮挂在那。

    夏蔚应该也会有碰到某些事情想不开的时候,否则她不会躲在无人的地方看月亮,还看得那么出神。顾雨峥没有“少女情怀总是诗”这样的猜想,他能想到的只有“月明人倚楼”的忧愁。

    他很想暂停,走过去,说些什么给她一些安慰,可他既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甚至连她为什么忧愁都不知道。

    球被重重击回,伴着破风之声,一下又一下,一秒又一秒。

    来路不明的不安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好像铺满大地的月光,越是想遮挡,就越发捉襟见肘。关寝预备铃响起的时候,顾雨峥刚好收起球拍。

    他想赌一下。

    如果越过那个拐角,夏蔚还在,那就让所有犹豫和踟蹰都见鬼去吧,他要站到她面前,伸手,把她拉起来。

    可是。

    同样听到了铃声的夏蔚反应好像更为迅速,他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走过去,女生就已经站起了身。

    她原地蹦了两下,还使劲儿掸了掸后背和校裤的灰,那姿势动作有点滑稽,就这样在顾雨峥的注视下,快步跑走了。

    顾雨峥竟有些苦笑不得。

    为她令人吃惊的“自愈速度”-

    短暂的寒假结束以后,二月下旬,高三所有学生提前回校。

    教室里的高考倒数日,就剩那么最后几天,三位数就要变成两位数。

    百日誓师大会过后,学校各处再次拉起了番茄炒蛋配色的横幅,上书许多高考口号。可是巨大的压力之下,再明艳的颜色也无用,入不了心,甚至连入眼都会心生烦躁。

    刚开学没几天,班里就出了事,一个男生在学校里“失踪了”。

    监控显示他没有走出校门,因此高三所有老师在学校里展开“搜捕”。最后,男生在宿舍楼顶层被找到。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做什么傻事,可那男生只是面色僵硬地说:“我就是有点闷,想透透气,这里能看见很远。”

    能看到除了荣城一高以外,更庞大的世界

    父母,老师,没有人有资格责备他什么。

    谁都看得出来,男生是在强撑着,所有人,都是在强撑。

    任何一场长途跋涉的旅行,都是越到最后越艰难。

    学校开始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号召大家课间或午休时找心理老师聊天,一时间学校的心理咨询师排起长队。

    和心情一样压抑的还有天气。这一年的三月初,原本是初春时节,却意外地又降下一场大雪。

    犹记得去年冬天下雪时,班里还有人喊,哀求老师放他们出去玩一会儿。今年连一个出声的都没有,甚至无人抬头,好像连望向窗外的力气都不剩了。

    最后还是班主任打开了窗,远远望了一眼操场。

    “今年最后一场雪了,给你们一节自习,出去放松一下。”

    没有人应声。

    “快去呀,这么大的雪,打雪仗,或者堆个雪人什么的,别再祸害心理老师的沙盘了,”班主任说,“平行班的都出去了,你们速度快一点,操场就那么大,一会儿抢不到位置了。”

    又是一阵寂静后,传来椅子后撤的声响,一个女生合上卷子,走出了教室。

    再然后,便是更多的人。

    高三教学楼霎时间吵嚷起来,脚步声,呼喊声,快要没顶。

    越来越多的身,忙碌了半晌,端出透明玻璃壶,里面煮的是雪梨水,放在了顾雨峥伸手能够到的地方。没有说话,却胜过千言,荣城太干燥,入秋了,天又冷,她记得去年冬天顾雨峥咳嗽不停。

    肩架平直的男孩肘撑膝盖坐在沙发边,捧着玻璃杯,心里忽然乱得难受,他深呼吸很久,轻声开口:“妈,我想去北京。”

    “随你,我不干涉。”

    “那你呢?”顾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不仅平淡,还有种若有似无的悲调。

    谁愿意承认生活的真相原本就是残酷的呢?就连顾雨峥自己,面对班主任的善意询问时,也不愿将自己的琐碎的家庭和盘托出。

    但夏蔚不在意。

    喜怒哀乐,她永远不伪装,直来直往,遇到难以咽下的心事,那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快速消化,真真正正如个英雄一般,像是用一记直拳,击碎所有压抑的时刻。

    借着月色便能重整旗鼓。

    那晚,就算没有他伸出的手,她也永远不缺站起来的勇气。

    顾雨峥竟在心里同感荣耀,他喜欢的女孩子,果真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少年时起誓总如孤铁,他从没这样强硬地勒令夏蔚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这一次是个例外:“去,必须去,少学一天多学一天,会让你的成绩有多大波动?”

    夏蔚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是外公知道。”

    不要站在黑暗里说话,外公把阳台灯打开,夏蔚瞬间被闪了眼。一整栋楼,只有这一扇窗纱里是明亮的,温软的,和煦的。

    “答案就是不会有任何波动,”外公说,“不要把任何事情看得太轻,也不要看得太重,从小外公教你的都忘啦?”

    没忘。夏蔚在心里说。

    就是受身边氛围感染

    ——这可是高三!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

    外公听闻这话笑得更加畅快:“等我们夏夏到了外公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人生没有[最]字,你这一辈子见过的人,遇到的事,什么都重要,什么也都不重要。”

    不得不承认,夏蔚有点动摇星,一闪而过,果决迅速,却实在微小。因此顾雨峥不喜欢预测以后,也不愿把誓言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挂在嘴边。

    可是。

    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用“一生”这样的辞藻来遣词造句。

    他确信,关于夏蔚这个人,自己这一生,都再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