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同乘
前往北方的官道上,宁王浩浩荡荡的车队走在前面,接着才是其他人的车马,不过因为宁王的口信,倒是有不少心急的提前超了过去。
尚初晴见此,也要让尚家的车队往前赶,毕竟驿站的设立都是按照一天的路程计算,如今给宁王车驾避让,已经有些晚了。
然而却没想到的是……
刘珂透过马车的车窗,看着方瑾凌被全身裹紧安放在尚初晴的马背上,然后由着七位身着猎猎披风的姐姐一路护送到他的马车前,两旁宁王的旗帜飘飘,护卫队原地等待。
这个阵势,刘珂瞧着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搞得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这么四平八稳地安坐在马车里,不合适。
于是,他下去了。
“那就拜托宁王殿下,凌凌身体弱,还望殿下多多照顾,西陵侯府上下万分感谢。”尚初晴将方瑾凌扶下马背,然后送到了刘珂的面前,后面六位尚姑娘跟着抱拳行礼。
刘珂本想摆摆手,结果却也抱拳回了一礼,他嘴角一抽,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居然有点紧张。
远远跟在最后面的尚家车队中,只见尚轻容正扶着丫鬟的手望过来,刘珂可以看到她脸上浓浓的担忧和不舍,他不禁对着只露出半张脸,正慢慢走到他身边的方瑾凌说:“你不觉得这气氛有点诡异吗?”
方瑾凌顿了顿,面无表情道:“我感觉像是在送亲。”
果然,刘珂一拍大腿,这不是他的错觉!
他看着身无可恋的方瑾凌,戏谑道:“你姐姐这样,是不是在跟爷示威,给你撑腰?”
方瑾凌:“……”他真的没想到,不过是蹭个车,居然引来这么大动静。
他终于体会到钱多金想钻地缝的窘迫感了。
见他沉默,刘珂哈哈一笑,“那走吧,小媳妇,跟爷上车。”
他利落地踩着凳子自己跳上去,而方瑾凌看着来搀扶自己的小团子,又抬头看了看因为车轮高,车沿也高,就是放了凳子,还得走几个台阶的马车,再一次沉默下来。
“小少爷,您穿得多,小心绊倒。”小团子笑眯眯地将手伸过来。
方瑾凌最终长长一叹,心道算了。
大部队再一次往前,方瑾凌钻进马车后,第一件事是将身上厚厚的斗篷给解下来,彻底松了一口气。
刘珂的马车是真的宽敞,可以容纳四五个人随意躺,里面有厚实又软和的皮毛铺垫,四角又压着小暖炉,边上还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炉子,上面一直温着一壶热茶,所以即使开着窗也依旧暖和。
刘珂托着腮,双腿盘坐在方瑾凌对面,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小內侍给对方倒了水,递上手炉,又寻了一方毛毯给他盖好腿脚,再摆放一盘零嘴小点心,那股忙忙碌碌劲,比伺候他这个正主都殷勤。
他啧啧两声,不仅没阻止反而嗤嗤笑起来,对方瑾凌说:“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是不是没认错,你真的不是姑娘假扮的?”
太无聊了,寻他开心是不是?
方瑾凌微微一笑,问:“那要坦诚相见吗?”
刘珂思索了一会儿,煞有其事地点头:“也不是不可以,万一真是个姑娘……嗯,为了你的闺誉,爷可以勉为其难地收入房里。”
“既然如此……”方瑾凌开始解腰带,扯衣领。
刘珂吃了一惊:“你真来?”
就是边上当壁花的小团子都露出惊讶的模样。
方瑾凌一脸无辜地看着这对主仆:“这不是为了成全殿下吗?万一我真是个姑娘,正好趁此机会赖上您呀,所以,看不看?”
刘珂:“……”居然一点也没有害羞。
“就是蒲柳之姿,您别嫌弃就行。对了,说好的坦诚相见呢,您怎么不脱?”方瑾凌还催促了一下。
光天化日之下在马车里,两个赤裸的男人面对面,万一不小心让人给撞见,就是刘珂向来不要脸,也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更何况方瑾凌才十五,病弱的身体看起来更小,那他岂不是跟他老子一样畜生不如?
让尚家知道……那七个,不对,八个彪悍的女人估计得一人一枪得戳死他。
想到这里,刘珂嘴角一抽,“大冷天的,你就不怕着凉?”
“咳咳……”方瑾凌装模作样地清咳两声,“没事,撑得住,咳咳……大不了让大姐姐她们接回去,总不好将病气过给殿下。”
刘珂:“……”那他还是得被戳死,这刚上马车就生病,一问,大冷天让脱衣服……禽兽!
“到底看不看呀?”方瑾凌看刘珂阴晴变化的脸,差点绷不住笑出声。
“爷这辈子算是碰上对手了,行了行了,赶紧系好腰带,让人瞧见成何体统。”刘珂一本正经道。
能从他的嘴里听到“成何体统”四个字,真是滑稽又可笑。
小团子捂住嘴憋住脸,偷偷给尚家小少爷翘起一个大拇指。
方瑾凌本就是装模作样,听此二话不说就重新整理好衣着,坐端正,然后笑眯眯地捧起茶盏说:“看跟在车队后的重缁,殿下离京的收获应该颇丰。”
提起这个,刘珂挑眉笑起来,“给你瞧瞧成果,团子。”
马车里有个五斗小柜,小团子打开一格,取出四分礼单,在刘珂的示意下直接给了方瑾凌。
本就是他出的主意,方瑾凌于是不客气地接过,一看一本比一本厚,最薄的还是端王府送的,但是翻开里面粗略一算,也比方瑾凌提前预列的多,更不用说被逼着赠送的景王和贵妃,即使少于皇帝,也是格外的丰厚。
“听说皇上直接让内务府参照您给景王的单子准备?”
“嗯,还多了十万两银子。”一场父子间“剖心坼肝”的交流,总算换来了一点实质好处,也不枉刘珂真情实感地掉了几滴眼泪,卖力了演了一把戏。
“银子还是银票?”方瑾凌问。
刘珂回答:“一半一半吧。”
“呃……”
“怎么?”
“在雍凉,胡人占据三成以上,大多不认银票,连带着当地百姓也不欢迎,只有大顺商人回中原才会收一些,所以银票贬值相当厉害。”
刘珂:“……”没想到这个时候,这个混账爹还跟他抠门。
看他瞬间臭下的脸,方瑾凌面露怜悯,安慰道:“想想朝廷俸禄都是欠着的,有五万两殿下还是知足吧。至少,这些东西是实打实的,我跟姐姐还有姐夫一一询问过,都是在西北最需要的东西。”
方瑾凌扬了扬四份礼单,眉眼弯起,笑起来格外的真诚而温暖。
其实当初刘珂一看到那两份清单就知道这兔子是用了心的,他觉得很神奇,明明他俩才见了几次面,却好似已经多年的知己,怎么想什么,要什么这人都知道。
而刘珂自己,有些话连哑巴都不肯说的,居然能毫无防备地透露给了方瑾凌,让后者也从他模棱两可的只字片语中了解他,接近他,一点也没有令人不适,反而合心意的以至于本无所谓封去哪儿的刘珂突然一个冲动就决心去雍凉!
这个冲动在事后让刘珂产生了一丝丝的后悔,总觉得不该被人左右失去了理智。
但如今见到方瑾凌这笑,他又觉得这个决定无比英明,否则哪儿还能见到这么顺眼的人呢?
刘珂这个自我纠结好几天的过程,方瑾凌不知道,此刻他又一一翻看着这几分礼单,大体与他之前所列相差无几,就是有一点很奇怪,“怎么有这么多的药材和补品?”而且都是些名贵之物,看数量差不多将内务府和落英宫以及两个王府都给搬空了。
刘珂眉毛一扬,得意道:“当然是爷特地要的。”
方瑾凌看了他一眼,揶揄地说:“看不出来殿下对身体还挺注意。”
刘珂嗤了一声,幽幽地看着方瑾凌道:“爷身强力壮不需要,不过谁让身旁有两个病患,一个比一个弱,不多要些能行吗?”
这病患之一指谁,不言而喻。
方瑾凌微微一愣,一瞬间心中触动,没想到刘珂还会为他着想,这让他又是意外又是惊喜,于是一双明亮的眸子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对方,笑容盛开,清清脆脆地说:“多谢七哥哥,你真好。”
刘珂:“……”一言不合就撒娇!
他撇开脸,清咳了一声,“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就是个顺带的,主要是为了另一个……”说到这里,刘珂突然卡住了。
另一个在哪儿,不在这车队里,而且哑巴的事也不能说,这似乎有点解释不清。
“真神奇。”边上忽然传来戏谑的声音。
刘珂回头,就见方瑾凌好奇地盯着他的耳朵,“你居然还有脸红的时候?”
刘珂:“……”
他想骂人,也真的骂了,“团子,屁大点的地方,炉子烧那么旺干什么,想热死爷啊!”
无端被骂的小团子一脸懵,只觉得主子实在不讲道理,他委屈道:“不是您嫌太冷,怕冻着小少爷吗?”
“哧哧……”方瑾凌低头看着杯子,死死地将嘴里的笑意给关起来,生怕刘珂恼羞成怒将他踹出去。
而事实上,的确有人被踹出去了,小团子捂着屁股,缩成一团迎着寒风跟着前面的车夫哀叹这不公平的命运。
方瑾凌身体是真弱,说说笑笑之后,就感到一阵阵的疲倦。
哪怕亲王车驾再怎么平稳,这既没有减震系统,也没有橡胶轮胎,纯靠木头的马车依旧晃荡,幸好临近京城的官道都是石板路,相对平整,才没有让他感觉痛苦。
摇摇晃晃间,他的眼皮开始打架,然后靠在车厢上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睡过去了。
刘珂有心想将团子叫进来,但是临到嘴边又怕将人打搅了,犹豫来犹豫去,看了那边一眼又一眼,最终嘀咕了一句“麻烦”,便屈尊降贵地起身,长腿一迈跨过小方几,然后蹲到了方瑾凌的面前……细细打量。
少年的脸庞就是养了一个冬天还是消瘦,皮肤一看就知道身体不好,苍白缺少血色。明明这车厢里温暖如春,刘珂自己身上就只穿了一件常衣就够了,可方瑾凌里外三层,一摸手居然还是凉的。
看着就怪可怜。
想到这里,刘珂的心就稀里糊涂软成一团。将人放平的手都是小心翼翼的,还给了个枕头,翻出被子给他盖好,生平头一次这么体贴入微。
马车在轮子的碾压声和马蹄声中照旧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方瑾凌醒了,具体来说他是被热醒的。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车厢里,脖子下是柔软的枕头,身上盖着严实的被子,而边上还紧紧地贴坐着一个人,他忍不住动了动。
刘珂听到动静,转过头来问:“醒了?”
“嗯。”
车厢里已经点了灯笼,灯光昏暗,方瑾凌一愣,“天黑了?”
“是啊,你可真能睡,一路连午饭都省了,要不是中途你姐过来看了一眼,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刘珂一想到尚家姐妹那怀疑的眼神,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有必要骗人吗?
“多谢殿下。”方瑾凌坐起身体想把被子打开透透气,结果发现居然扯不动,于是提醒道,“殿下,你坐住被子了,麻烦动一动。”
刘珂的屁股往边上挪了挪,方瑾凌一把将被子掀开,喘了口气,见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不禁疑惑道:“您离我那么近做什么?”
刘珂闻言一脸佩服地看着他,“你当我想啊,谁让你不老实,睡个觉居然还捣被子,爷要是不坐住,难道一直给你盖吗?”
理直气壮的让方瑾凌无话可说,他眨了眨眼睛,抬起手抹了一把鼻尖,将汗珠子展示给刘珂,“我是太热了。”
刘珂觉得自己一定是跟团子呆太久,被那蠢货给传染了!
方瑾凌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摸了摸肚子,没吃午饭,饿了。
“喏,之前你姐送来的,让你醒了喝。”
方几上正放着一个竹筒。
方瑾凌打开塞子,发现里面装的是粥,还是温的,他想了想回头问:“有碗吗?”
这个刘珂怎么可能会知道,他扯了嗓子一喊:“团子。”
小团子进来在五斗柜里取出两个精致的小碗,递给方瑾凌:“小少爷,这行吗?”
“嗯。”方瑾凌将竹筒里的粥倒出来,一碗递给了刘珂,“一起吃吧。”
“你不是饿了吗?”
“可我胃口小,喝不完,这红豆小米粥应该是紫晶做的,味道很好,殿下赏个脸?”
“就两口还喝不下,猫儿都比你能吃。”刘珂嫌弃了两句,但最终还是将碗接过来,吸溜两下就没了。
方瑾凌见此,弯着眼睛喝自己的。
第一天,算是相处愉快了。
“殿下,小少爷,前面到驿站了。”
车外,小团子喊道,而马车在摇摇晃晃之中也渐渐停了下来。
因为早晨的耽搁,到达驿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驿站长早已经带着驿卒恭候大驾,匆匆安排房间,送上饭菜,给马匹喂饲料。
浩浩荡荡的千余人,也亏得临近京城的驿站够大,才能容下。
而方瑾凌也终于下了车跟尚家一起用晚饭,问及与刘珂同乘一车的感受。
方瑾凌想到那人傻不愣登地拿屁股坐住自己的被子,将自己捂出一身汗就想笑,说:“殿下很好相处,也挺会照顾人。”
钱多金有些不敢相信,“你说的是宁王?”
“是啊。”
是啊?回头随便问问京城人士,谁敢信?
“所以凌儿,接下来你还是要跟宁王坐一车?”尚轻容问。
“嗯,车子那么大,又平稳,不蹭白不蹭,娘放心,我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方瑾凌笑道。
“勇士。”钱多金翘起大拇指,接着他搓了搓手,谄媚地笑道,“那表弟不如帮姐夫问问,能不能让我也占个位置。”
事实上刘珂还是刘珂,他没拒绝,只是派了一个下人将钱多金请到了后面,那人客客气气道:“若是钱公子没车坐,就请委屈些与咱们挤一挤。”
钱多金:“……”请问他自己的马车不香吗?
第52章 话本
第二日,刘珂走出房门还在思考方瑾凌会不会再来蹭车,要不要派团子去请一下的时候,就看到方瑾凌带着长空,扛着小箱笼已经等在马车边了。
真自觉……
刘珂下意识地回头,就见尚家那边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搬东西的搬东西,没一个不放心地“压阵送亲”,不禁揶揄道:“这是不怕爷欺负你了?”
方瑾凌笑了一脸灿烂:“接下来还请殿下多多照顾。”
那,上车吧。
赶路的日子没手机,没ipad实在无聊,又不可能白天睡晚上睡,方瑾凌于是打开了随身小箱笼。
阖眼养神的刘珂不动神色地伸长脖子往里头一看,顿时失望道:“怎么都是书?”
“不看书还能做什么?”方瑾凌于是一本一本地拿出来,就着封面准备挑一本看。
刘珂随手捞过一本,准备翻开瞅两眼,结果看见里头的署名,顿时惊讶不已,居然是方文成!
他的神色立刻复杂起来,本以为方瑾凌没心没肺,能毫不留情地让方文成一无所有,那必定是没什么父子之情的,没想到居然还留着对方的书做念想……
这个发现让刘珂的心有那么些丝丝难受,心说毕竟还是个少年,平日里看不出来,夜深人静的时候肯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鼻子。
血脉亲缘嘛,普通人不是说断就断的,世上像他那样跟老子有血海深仇的终究罕见。
刘珂无声地自嘲一声,见少年抿着唇,微微蹙眉,似乎正在犹豫选哪一本,没发现他手头拿着的这本,于是悄无声息地将书放回方瑾凌的小箱笼里,接着不动声色地又捞过一本。
只是,他打开,放下,再一本,翻上几页,又放下,接连四五本,连方瑾凌都奇怪地看过来,问:“殿下,你找什么?”
刘珂没回答,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方瑾凌摊在外面的竟全是方文成的书和文章,就算不是他编写,看笔记也有他的注解。
有人想爹想成这样的?
这很不对劲,他终于看向方瑾凌,神色微微凝重,“我说小凌凌,你是不是后悔了?”
方瑾凌选定了一本,正打算将其它的收起来,听着疑惑道:“后悔什么?”
“后悔让你爹娘和离,逼着你爹离开京城不知所踪。”
方瑾凌听着有些莫名,“为什么这么说?”
刘珂将这些书递了过去,“全是他的大作,这还不够想?没想到你口是心非的厉害,说,是不是半夜三更偷偷抹眼泪想爹了?”
刘珂一副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的表情让方瑾凌很无语,“那你有没有好好翻一翻这些是什么书?”
“爷哪有那个兴趣翻,一看就知道没意思。”刘珂不屑道,然后又抬了抬下巴,补充了一句,“什么书?”
“科考相关用书。”
刘珂;“……”真的假的?那人不是只知道风花雪月吗?
“方文成……我是说我爹,虽然做官不行,但别忘了他是探花出身,为了方瑾玉科举,也写过不少书册和注解,这些现在在我手里,不用白不用。”
“那也不用翻上一本都是他的吧?”
“谁让我家无人走科举呢?西陵侯府我问过了,除了二姐夫还能帮上忙,其他的全是舞刀弄枪无敌手,舞文弄墨集体抓瞎,我没得选择。”方瑾凌摊了摊手,表示很无奈。
居然猜错了!刘珂想到自己还跟着稀里糊涂地为他难过了一把,就觉得自己傻。
但这不是重点,“你要走科举?”
方瑾凌摸着书本的边缘点了点头。
刘珂顿时嗤了一声,“走什么科举,如今的朝廷从上到下都是烂的,你还要往里面凑?小凌凌,听哥哥一声劝,有多远离多远,免得染了一身腥臭再也洗不掉了。”他将书本还给方瑾凌,接着身体往后一倒,翘起二郎腿一摆一摆,继续无聊随车摇。
“可不是还有殿下您吗?”
然而方瑾凌忽然的一句话让刘珂的脚为之一顿,眼睛随之睁开来。
方瑾凌继续道:“再臭的地方,只要有活水进入,都能慢慢稀释成清流,殿下有大志向,若有一番作为,身边就更需要得用之人。”
“大志向,大作为?”刘珂坐起来,看着方瑾凌满脸惊奇,指了指自己,“你是在说爷吗?”
方瑾凌没有犹豫,微笑而肯定道:“嗯。”
“我的乖乖,小凌凌,你是头一天认识爷?”刘珂觉得很可笑,“你说的这玩意儿跟爷有一点关系吗?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原来也是个读书读傻的。”
他见方瑾凌就这么看着他,目光动都未动,不禁指向窗子说:“你随便扯个人问问,就知道我刘珂是什么混账东西。什么大志向,就是倒霉不会投胎,这辈子才背了一身爹娘的罪孽,不还都不行。”
刘珂的极力否认方瑾凌也不反驳,只问:“白眉可还在?”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刘珂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团子照看着。”
闻言,方瑾凌的笑容加深了,他说:“我头天认识了三位皇子,因为杨家的关系,尚家天然与端王不是一路,所以原本就想看看景王殿下,可是他让我很失望。没想到……却意外发现个没脸没皮的。”
刘珂再一次后悔当日的多嘴。
“试问,连一只受伤的幼鸟都能费心救治,那么对世人必然更加心存怜悯。”
刘珂不屑一顾:“畜生可比人可爱的多。”
方瑾凌点点头,“也对,为了确定我自己没看错,所以我派人查了查您最近几年做的所有荒唐事。”
刘珂一听,眼睛都瞪大了,“你敢调查爷?”
方瑾凌摸了摸下巴,“也不算是调查吧,我就让人去酒楼茶馆,街头巷尾打听打听,看看鼎鼎有名的七殿下究竟有多么人憎狗厌而已。”
那完了,刘珂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他回想自己犯下的一桩桩事,忽然很想时光回溯,冲过去将当时洋洋得意的自己给打一顿。
“结果我发现,百姓们其实对七殿下不讨厌。”
刘珂一愣,看向了方瑾凌,就见他笑着说:“荒唐,不着调,闲着没事干,瞎折腾是听到最多的评价,有些觉得你还挺有意思,日子很苦,有点乐子笑一笑也算是期待。”
方瑾凌将手支在方几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浅浅的笑意,帘子随着车辆起伏晃动出缝隙,让阳光照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似乎充满了温暖。
“这说明殿下做的每一件事,再让人诟病让人斥责,也没有真正伤害到百姓的利益,这个底线,就比大部多高了。至于那权贵圈子的胡闹,有什么关系?”
刘珂怔怔地望着他,想张嘴反驳点什么,可最终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很想抬手捂一捂胸口,因为面前的少年就这么三言两语打开了他心中的一个缺口,往里面浇灌着温暖的水流,顺着四肢百骸,流过全身的每一处,暖洋洋的,触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最终,他憋出了一句话,“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那能不能努力变成我想的那样,咱们一起奋斗?”
方瑾凌的目光无比的真诚而期待,让刘珂居然不想拒绝。
可凭什么这么要求爷啊?刘珂心中呐喊,然而再大声,放到嘴边就是个哼哼,“说的那么容易……”
“不容易,所以得努力。”方瑾凌不再说话,直接翻开书,靠在车厢里,对着窗子看起来。
而刘珂就晃荡着一颗被马车摇的七上八下,又被兔子挠的砰砰乱撞的心看着方瑾凌。想说啥,又不知道说啥,就很想跳下马车跟着车队跑几圈,舒缓一下。
心烦意乱间就想将垫子下面的小话本拿出来静静心,可是一想到方瑾凌看的是正经书,自己看小话本,又有些不合适。
人对他期待那么高呢,说要一起努力,那怎么着也不能刚说完就拉胯吧?
刘珂长这么大,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坐立不安,就觉得方瑾凌在这里,哪怕静静地不说话就看书,都让他拘谨起来,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这就麻烦了,以后还得共处一个多月呢。若将人赶下去,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吧,那他得承认有点舍不得。
正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面前多了一本蓝皮书,刘珂一愣抬眼,就看到方瑾凌一脸笑眯眯地说:“无聊的话不如一起看看书吧。”
不会吧,真的来?刘珂心中苦闷,他最讨厌的就是看正经书,这兔子自己用功也就算了,居然还拉着他一起,这不叫得寸进尺叫什么!
“不喜欢?不会吧,团公公不是说殿下无聊的时候最喜欢看这样的书吗?”方瑾凌有些纳闷道。
“团子?”刘珂吃惊,心说这狗奴才真是胆大包天,他这个人像是会认真读书的吗?就算要编个博兔子好感的爱好,也要换个他做得到的吧,比如说爬墙之类的。
不是……他凭什么要讨这兔子欢心?他才是王爷,那兔子现在在蹭他的车,明明是对方该讨好他才对!
刘珂一想到方才在纠结什么,就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于是他嗤了一声,不屑一顾道:“团子记错了,爷从来不看书,一看见书就烦,就骑射还凑合。”
总不能整的一个优点也没有,刘珂想了想加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的身手我是见过的。”方瑾凌想到对方翻墙的本事,没有意外,于是笑道,“殿下若是坐得闷了骑马也挺好,不过这书真是挺有意思,我特意为您寻来的,真的不看看吗?”
刘珂惊讶,“为我找的?”
“嗯。”
“那……行吧。”既然这么有心,刘珂就勉为其难地接过来,一边翻页一边提醒道,“爷一看见书就得犯困,可别怪我不领情……等等,相国千金驯夫记!”他最后震惊得连声音都变了。
“嗯,第二卷 。”
刘珂:“……”他默默地抬头,看着坦然的方瑾凌,终于问道,“你这几个意思?”
“殿下不是在看第一卷 吗?”方瑾凌问。
刘珂很想义正言辞地将手里的这本摔在方瑾凌的脸上,大声地告诉他,爷们是绝对不看这种瞎编不打草稿,还满篇情情爱爱的庸俗玩意儿!
庸俗!
但是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那被他塞在垫子下的某本蓝皮书方向移了移,眼角抽搐道:“也是团子告诉你的?”
“是啊。”
是啊?
刘珂很想仰天长啸为什么挑了个如此愚蠢的奴才啊!把他的老底都在这兔子面前揭光了!哪怕说他喜欢看四书五经也比这什么驯夫记来的强吧?
若是人在他面前,他一定把对方的狗头给打掉!
其实方瑾凌也觉得挺扯,但是想想看个小话本也没什么,他还让长空在书街里到处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序本,不过看刘珂阴晴不定的样子,他好像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想了想,方瑾凌疑惑地追问了一句:“真不喜欢吗?”
“不喜欢。”刘珂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把话本子一丢,转个身继续躺平。
他虽然不要脸,可这个时候,在只兔子面前,也是稍稍要一下的。
小团子骗他?方瑾凌有些纳闷,但是没必要呀?
方瑾凌想想对方信誓旦旦地说刘珂就好这口也不像是假的,而且是越狗血越低俗越上头,回回不落,期期都买的那种!
他思索片刻,然后不经意地说:“其实,我没看过第一本,话说她俩怎么相遇的,还挺好奇,是不是也这么巧合?”
“还能怎么相遇,不就是才子佳人那一套,逛个花灯不小心跟丢了丫鬟,然后碰到登徒子英雄救美了呗。”那边假寐的刘珂顺嘴就回答了。
“哦……”方瑾凌拉长了声音,“原来如此,还真的挺巧。”他差点就笑出声。
刘珂:“……”忒么居然被诈出来了!
这时,那跟正经书一样的蓝皮封面再一次递到了他的面前,“殿下,咱们交换一下吧,你看二,我看一,正好。”
刘珂看着方瑾凌笑吟吟的一张脸,不禁问道:“你不用功了?”
“累的时候正好可以消遣。”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珂还能怎么样,他伸手在垫子下摸了摸,把他珍藏的《相国千金驯夫记一》给拿了出来,两人做了交换,就是维持脸面还是得嘴硬一下,“爷也是随便看看。”
“明白。”
方瑾凌将书拿走了,放在了小几一边,回头拍了拍自己的小箱笼道:“除了那本以外,我还找了其他有意思的话本子,殿下有兴趣都可以看,路途遥远,纯当打发时间。”
说完,方瑾凌便看起自己的书。
刘珂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荒唐的驯夫记,又抬头望着方瑾凌认真的小模样,下意识的勾起唇角来,方才纠结犹豫在这一插曲之下竟都不见了,他自在了许多,也与方瑾凌亲近了许多。
长长的车队蜿蜒在旷野上,迎着寒风一路走向西北。
第53章 病弱
官道一路从青石板变为了夯实黄土,道路也越发崎岖起来。
不过幸好亲王车驾宽敞平稳,哪怕缺乏必要的避震系统,只要速度放得慢些,总是能缓解那股难受劲。
只是刘珂看着方瑾凌恹恹地靠在车厢里,每摇晃一次,这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那双紧蹙的眉就没舒展过,免不了让他心疼。
他忍不住问:“要不停车休息一会儿?”
方瑾凌闻言摇了摇头,哑着声音说:“越休息,人就越疲惫,就越难受,这条路总是要走的,还不如咬咬牙快点过去。”
这倒是,目的地就在那儿,不会因为休息缩短距离,反而拉长了时间更煎熬。
“那你忍忍,再过三日就能临近雍凉边界,届时官道会平整许多。”刘珂安的口气说不出的温和。
“嗯。”方瑾凌点了点头,他看着刘珂依旧一脸的担忧,于是笑着安慰道,“已经是托殿下的福了,若是自己走,我这病不可能恢复的那么快。”
那是!刘珂有些得意道:“你以为这辆马车是内务府给准备的吗?那帮子偷工减料的家伙才没那么好心,这是爷死催着工部在春节里给赶出来的,从早盯到晚才能面面俱到得这么舒服。”
怪不得,出发的时候看着仪仗也好,送行人员都一般,唯独这辆马车豪华的打眼,原来是刘珂自己上心的。
方瑾凌心下一动,玩笑道:“不会是为了我吧?”
“不为了你,难道还能为了我自个儿?”
刘珂这不过脑子的随口一句,让方瑾凌愣住的同时,连他自己都怔了怔。
一时间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好像这话里头有那么点意思,又好像没什么意思。
最终还是脸皮厚实的刘珂清咳了一声转了话题,“撑不住就说一声,万一又病了,你娘和你姐不得担心死,到时候怪爷没好好照顾你。”
方瑾凌垂下眼睛说:“我娘和姐姐们岂会那么不知好歹,她们把我留在这里,就知道这样对我更好。”
可不是?刘珂不是自夸,他这辈子就没对一个人这么好过。
事情要从几天前的一场雨说起。
临近西北,天气又冷,人早已疲惫,虽然那场雨不大,持续时间也不长,方瑾凌躲在车内根本没有淋到,事后也赶紧喝了姜汤去寒,可他的身体就跟纸糊的一样,寒气一碰,立刻就病了。
这一病就来势汹汹,方瑾凌直接就发热起来。
尚轻容简直要担心死了,立刻将人带到身边照料,怕生了病的方瑾凌给刘珂带去麻烦,更怕后者照顾不好加重病情。
刘珂没坚持,他跟方瑾凌的关系最多不过是……朋友,哪怕再担心也没有理由继续将人留下。于是就派小团子领着大夫前去看看,又将从宫里和两个哥哥那儿搜刮来的药材送了过去,问问病情。
药一碗一碗地灌下,尚轻容衣不解带地同两个丫鬟一起细心照顾,总算是将方瑾凌的热度给退了,可是这样的身体,若是接着赶路,再颠簸下去必定反复。
然而他们所处的位置又恰好在荒野上,不可能就近找个落脚处先歇息,若脱离了队伍,反而更加艰难。
最后还是刘珂将自己豪华车驾给让出来,虽然无法消除颠簸,但至少比尚家的要舒服很多,他让尚轻容带着方瑾凌在里头歇息,自己则下车骑了几天马。
这方举动,毫无疑问立刻赢得了尚家上下的感激,对这位传闻中最糟心不过的宁王产生好感。
等到几天后方瑾凌恢复一些,尚轻容便离开了车驾,不过却将儿子留了下来。
刘珂觉得他得当得起这份信任,于是问:“要吃点东西吗?不过你这虚的,好像也吃不了啥,粥?”
一连好几天的粥,方瑾凌听着都反胃,眉头蹙的更深,直接摇头。
“这么难受,那睡会儿?”
方瑾凌依旧摇头,“睡不着。”
那还能咋样?
从未照顾过病患的刘珂懵逼了,“要不来碗安神汤助眠?”
方瑾凌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已经喝太多了,想吐。”
刘珂:“……”他没招了。
“最近我们后面是不是跟了很多车队?”方瑾凌忽然问道。
刘珂点头:“嗯,都是去雍凉的商队,不知不觉跟了一长串。”
“我曾听姐夫说,靠近雍凉的官道上常有匪徒抢劫,殿下带了千余名精锐,一般土匪定然不敢造次。”
刘珂摸了摸下巴,“这么说来他们是借了爷的光,我是不是该找他们要点保护费?去雍凉,应该都是大商贾。”
方瑾凌闻言笑起来:“说不定他们还巴不得送上孝敬呢。”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钱都拿了,真有什么万一,刘珂总不能当做看不到吧。况且作为雍凉的主人,在刘珂面前漏了脸,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这么想来,刘珂啧了一声,摆摆手,“算了,麻烦,只要他们安安分分跟屁股后面,爷也懒得要那三瓜俩枣……”
他看方瑾凌脸上露出的倦意,忍不住蹙眉道:“我说小凌凌,你都虚成这样了,就别老妈子似的操心那么多,行吗?”
方瑾凌笑了笑:“无妨的,到了雍凉,殿下的旅程就结束了,而我还得随着娘和姐姐再往北上,就不能再跟您一块儿,这短暂的相处时光得珍惜。”
此言一出,刘珂顿时一怔,心情立刻如同乌云遮日的天气,暗暗重重地沉下来,他抿了抿唇,看着方瑾凌,没说话。
方瑾凌眉眼弯弯,“殿下,是不是舍不得我?”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爷只是……”刘珂下意识地否认,然而看到方瑾凌那张笑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此刻,强烈的情绪从心底逸散,充斥着四肢百骸,清晰地告诉他不舍得。
这辆马车,刘珂决定前往雍凉的时候就让人盯着打造了,为的就是尽量让这病兔子免于舟车劳顿的艰辛。
刘珂这人一向简单,没他两个兄长那样讲究排场,什么吃穿用度要精细,什么茶具棋盘书籍熏香摆件,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都要带上,他就轻轻松松一个人上了马车,最多带了几本小话本,马车大的再来三四个人都能坐得宽松。
可如今这宽敞的马车里,只加入了方瑾凌一人,那本来只放了些杯碗之类用具的五斗柜已经塞满了属于方瑾凌的药瓶子,还有做笔记的文房四宝,以及零零碎碎的东西。
五斗柜边上的小箱笼现在叠了两个,里头都是方瑾凌的书,偶尔刘珂好奇心作祟,还会翻一翻,但立刻被那些看见就头大的文章给劝退,最后他只找话本看,最多看看游记杂书之类打发时间。
除此之外,那边上放被褥毯子靠枕软垫的地方,因为这位畏寒,已经备上了比常人多三倍的数量。
方瑾凌这人讲究,时常口渴,干咳,炉子从头至尾就没停过,一直煨着热水,而方几上则搁着放冷的白水。
……
这个马车说是刘珂的,其实不知不觉中,早已经被方瑾凌的东西所占据,刻画出深深的痕迹,若是再一次空旷下来,那种惆怅光想想,刘珂就很难过。
他从来不知道,他竟这么在乎这只披皮兔子。
“殿下……”
这是方瑾凌的一唤让刘珂回过神,他抬起头,难得温和问,“怎么了?”
“既然快到雍凉了,不如来说说这个即将成为殿下根底的边陲之城吧。”方瑾凌沙哑着声音笑道。
其实早该说了,只是方瑾凌中途病了一场,一直没有心力管这些,如今身体稍稍恢复,临近雍凉,在离别之前他得让刘珂心中有个底。
“殿下了解多少?”
既然谈论正事,刘珂便将那乱七八糟的思绪收一收,说:“了解不多,谁都知道雍凉是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连碗白米饭都吃不到的地方。只要选派地方官,没人想来这里当县太爷,哪怕是举人,也宁愿坐着冷板凳,等着其他空缺。总之,除了没办法被流放过来的,以及中原地方混不下去的,或者衙门里都有画像的,还有跟在咱们后面为了钱不要命的……谁都不会来。”
刘珂一二三四列举完,最后又拿起指了指自己,“还有一个,就是为了兔……咳,自己想不开的王爷我。”
方瑾凌听着忍不住笑了笑,“殿下的概括总结,生动有趣,颇为形象。”
“你就笑话爷吧。”刘珂混不在意,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听说里面住的什么人都有,街上随便一看皮肤都好几个色,而且信的神也奇奇怪怪,所以才滋生了各种势力,时不时的因为狗屁倒灶的事情打一架,斗一场,加上浑水摸鱼的家伙搅和,简直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他摇了摇头,有些嫌弃。
方瑾凌说:“可也是为殿下量身打造的地方。”混乱,意味着无人管,机会大。
“说的也是,只要爷去了,不论是谁,在我的地盘上,那就得听我的,哪只蚂蚱都别蹦!”
他自信霸气的话让方瑾凌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殿下既然想要在雍凉说一不二,必然要清楚各方势力。”
“那当然,雍凉最大的一股势力不是知州,而是前朝威震西域的定远将军后代,张姓氏族,人数庞大,拥有相当深的根基。其次是居住在雍凉的西域各国的胡人,都是抱成团的。最后就是知州卢万山,我翻过吏部的记档,雍凉虽然属于大顺州府,可朝廷派去的知州似乎已经八年未换了。之前也有过几任,但死的死,病的病,都呆不了多久,就这个卢万山一直留任到现在,估摸着不是同流合污,就万事不管。”
这下方瑾凌终于惊讶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刘珂,后者露出得意的表情,“是不是觉得爷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嗯。”
刘珂摆了摆手,“那有什么,你知道的,还不是从你姐和姐夫那里听来了,爷之前把马车让给你养病,骑马那会儿就跟她们聊着呢,大体都清楚了。”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方瑾凌笑道。
“你别多想。”刘珂清咳了一声,“你的好意爷知道,可你不是病着嘛,操心太多反而好不了。这封地说到底是我自己的,再说咱俩谁才是哥呀?”
他顺手拿过小方几上半杯凉水,拎过炉子上的茶壶,又兑了热水,然后递给方瑾凌,“乖,西北吃风沙,到雍凉之前若没有养好病,后面可就又要吃苦头的。”
“多谢殿下。”
方瑾凌接过来,低头一口小口喝着,而刘珂就坐在边上看着他,抿了抿唇终于说:“小凌凌,若是西陵侯府呆的不舒服,或者那儿不适应,就来雍凉找我,哥罩着你。”
“好,我会来的。”方瑾凌答应得这么干脆,让刘珂扬起唇角。
方瑾凌的目光往刘珂身边看了看,小话本正看到一半摊开着呢,“要不您继续看话本吧,也给我找本,我随便翻翻,说不定就有睡意了。”
这样也行,不过看方瑾凌这病歪歪的可怜样,估摸着眼睛都盯不到一块儿,看啥书?
想了想,刘珂道:“干脆你躺下,爷给你念得了,看字多累。”
方瑾凌惊讶:“你给我念?”
“对啊,听总比看来的轻松,反正都是故事。”刘珂说着说着就有些不高兴,“怎么,还嫌弃我念的不好听?”他这辈子就没这么善解人意过,纯粹因为开心。
方瑾凌连忙摇头,轻声道:“怎么会,我是受宠若惊。”他看着刘珂,苍白的脸上带出了一点笑,目光中更是噙着期待。
“算你识相。”刘珂眉峰一扬,心中受用,哼哼两声,“谁让你是个病患,爷就屈尊降贵稍微照顾你一些,躺下,要听就舒舒服服地听。”
方瑾凌听话地躺在刘珂的身边,后者顺手塞给他一个枕头。刘珂看了一眼有没有盖好被子,于是就拿起边上的小话本,就着之前看到的一段,继续往下念。
“芸娘如水的眸子直勾勾地瞧着她的丈夫,脸红如霞,色若桃花,声音酥软如化骨,‘相公,今晚就不要走了,奴家都病了……’”
刘珂干巴巴地读完一句,差点把本子给摔了,这写的是什么鬼话,也太忒么羞耻了!原先自己看没啥,还觉得挺带劲,可念出来就是让人钻地缝。
他一把将书合上,立刻转头看方瑾凌,后者也正望着他,疑惑道:“怎么了?”
“这个不正经,我们换一本。”刘珂没打算征求意见,直接速度飞快地将手中这“淫荡”的话本给扔了,又从角落里翻出一本。
方瑾凌见此哭笑不得,这些书哪有什么正经的,要的不就是男女情爱的那点东西吗?
亏刘珂看得起劲,身边却没个女人。
是的,与他朝夕相处那么多天,方瑾凌发现刘珂身边近身伺候的就一个小团子,其余的侍女都在另一辆车里,平时不见人,只有洗漱更衣的时候才会短暂地出现,而且低眉顺眼不多一句话,当然更没有侍妾一说。
按小团子的意思,刘珂这辈子是不打算讨个老婆,直接让那条狗当一辈子王妃。
喜欢看言情话本,却不想亲自体验一把,方瑾凌觉得这人很神奇。
刘珂终于打算从相遇那段开始念,这样就不会有太多不适合的内容。
他的声音正经起来有些低沉,很好听,配上那张英俊容貌,实在赏心悦目,就是缺乏有感情的朗读,没有情绪调动,显得毫无起伏平平淡淡。
可方瑾凌没有嫌弃,他就这么侧躺在刘珂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人盘腿坐着,拿着书一本正经地念,剧情如何发展,他根本不关心,只是觉得,这样的氛围真好。
“三郎向来不屑于情爱,然当他看到秀秀卧病于床,脸白脆弱,时不时传来闷咳之声,这心就好似无端被刀一绞,微微刺痛。他思索半响,心道秀秀体弱,他又不懂照顾,平白添乱,不如不见,遂掩上门扉,就此离去……啧……”刘珂看到这里不禁撇了撇嘴,鄙视道,“真是个榆木脑袋,都这样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活该接下来一波三折分分合合,讨个老婆半条命!小凌凌,你说是吧?”
过了一会儿,刘珂也没听到声音,他转过头一看,顿时怔然,不知什么时候方瑾凌已经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我念的有这么无趣吗,居然比四书五经都好使?”他失笑了一声,替方瑾凌拢了拢被子,然后安静地继续看自己的话本。
第54章 尸体
方瑾凌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感觉身体都松快了许多,而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已经停下了,他缓缓起身,却惊动了车外之人。
“少爷,您醒了?”紫晶走进来。
“嗯。”方瑾凌透过窗子,看到整个车队已经停下来,不管是士兵还是下人,除了站岗放哨的,其余三三两两坐一处,啃干粮歇息。
“宁王呢?”
“殿下正在外头与两位表小姐说话。”
“我姐她们?”方瑾凌惊讶。
“是,像是有正事,侍卫统领也在,看着还挺严肃,少爷要下车吗?”
方瑾凌点点头,于是紫晶服侍他穿好斗篷,扶着他走出车厢。
车外不远处,尚初晴和尚未雪正与刘珂和罗统领面对面说话,听到响动,众人一同看过来。
见到方瑾凌,刘珂眉头顿时皱起,不悦道:“怎么下来了?外头这么冷,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待会儿又受凉,赶紧回车上呆着,有吃的会着人送上来。”
话都叫刘珂给说完了,边上的尚家姐妹才张开嘴,就将嘴巴给闭上。
方瑾凌早将刘珂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给摸了个透,于是故作可怜地说:“躺太久了,骨头都泛酸,走一走还能舒缓下,殿下,就别赶我上去了,好不好?”
轻声软语,配着少年单薄的模样一点也不违和,细细听好似在撒娇。
刘珂意识到这点,脸上便有些不自然,于是他瞪了方瑾凌一眼,口气缓下来,“那只能待一会儿,透了气就上去。过来,那里风大。”竟直接就这么妥协了。
方瑾凌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加深,很听话地到了刘珂身边,“多谢殿下。”
刘珂看似不耐,实则受用地勾了勾唇,然后朝小团子招了下手,后者屁颠屁颠地送了个手炉过来,“刚去了烟气,小少爷拿着。”
作为宁王就封,带领千余名侍卫的统领,罗云毫无疑问深受刘珂信任,他之前只是个不起眼的禁军校尉,不认识方瑾凌,只是听到刘珂这般几乎被顺毛的说话,一时间眼睛都差点瞪出来。
说来这一路,他本以为刘珂是看在西陵侯府的面前才这么照顾这位病弱的少年,如今看来这分明就是心甘情愿捧手心里宠着的。
才一个月不到啊!
“什么情况?”他忍不住偷偷问着小团子。
小团子悄声回答:“就你看到的呗,一物降一物,这小少爷就是咱主子的克星,以后咱就供着点。”
这么厉害!小团子作为刘珂面前第一红人,这话绝对可信,顿时罗云肃然起敬。
而尚家这边看着这情形,尚初晴直接对尚未雪叹息一声:“咱家小表弟将来绝对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连京城第一混不吝都吃得死死的,还有什么事办不成?
尚未雪深以为然,说来她们七姐妹见到方瑾凌没多久,就自发地一个比一个宠着他,恨不得找星星摘月亮,这样想来刘珂这般,似乎也不意外。
她自豪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弟弟,凌凌要是个姑娘家,肯定有男人三天两头为他爬墙,打破脑袋。”
这悄悄话说的有些大声,方瑾凌抽了抽嘴角,忍不住看了刘珂一眼,后者正好也望过来。
刘珂立刻否认:“那肯定不会是爷。”
方瑾凌幽幽道:“可迄今为止,就您爬墙了。”
刘珂:“……”这居然还洗不清了?他看向方瑾凌,后者微微翘着精致的下巴,小模样很得意。
他想了想,于是道:“爷虽然爬了,可最后好像是你带进去的。”
方瑾凌脸上一僵:“……”差点忘了。
“胳膊肘早往哥哥这边拐了吧?”刘珂眉毛飞了起来,占了便宜似的露出恶劣的笑。
方瑾凌撇了撇嘴,拿出杀手锏,“不如再大声一点,让我姐也听听。”
“听什么?”尚初晴看过来。
“咳咳。”刘珂端正脸色,“还是说正事吧。”
方瑾凌深以为然。
于是罗云道:“今年大寒灾,北方尤为严重,这一路上咱们也遇上过死在路边的百姓。若是尸体还完整,必然是瘦骨嶙峋,若是不完整被畜生啃食了,也能从破碎的衣裳看得出此人饥寒交迫,走投无路,越往雍凉,这种流民的尸体就越多。”
这段话,罗云说的很沉重,作为京城人士,他虽听说过受灾之地,百姓冻死饿死无数的消息,但京城向来歌舞升平,没谁亲眼见到过,总觉得很遥远。然而这次护送刘珂远赴雍凉,他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饿殍遍野,满目疮痍,看得人遍体生寒,悲痛不已。
而这个现象方瑾凌早有心理准备,想当初尚家从西北赶到京城的时候,正是寒灾最严重的时刻,一路上不知道看到过多少死人,多少绝望的将死之人,饥饿的豺狼就在徘徊附近,甚至等不到人咽气就扑了上去……
事后尚家姐妹描述的时候,那种无能为力感,戳动每一个人的心肺。
“但是就在方才探哨回来禀报,在前方五里地的高坡下,有数十具身上带伤,皆衣不蔽体的尸体,看腐烂的程度,有些两三天,有些则可能更久。”
方瑾凌立刻听到关键,“难道不是流民?”
罗云看向了尚未雪,后者说:“不是流民,这些尸体虽然衣裳破碎,但明显是被人扒下来的,而且手上有长期带饰物的痕迹,虽然离死亡已经过了几天,但是天气冷,还未腐烂,看得出来尸体结实,有的甚至可以说肥硕,绝对不可能是饿了一个冬天,面黄肌瘦的灾民,我亲眼所见。”
“那三姐姐的意思,他们是什么身份?”
“行商。”
刘珂问:“匪徒干的?”
尚未雪说:“极有可能。”
“数十具尸体……”刘珂与方瑾凌对视了一眼,“这恐怕不只一个两个的商队吧。”
尚未雪道:“西北冬季太寒冷,又逢过年,这个时候很少会有商队经过,只有开春,才会陆陆续续地各地压货赶来,算着时间,这几批应该是最早的行商了。”
“尚三小姐很了解。”
“多金早些年走南闯北,对这些比较熟悉。”
“这样看来这些商人似乎都交代在这里了,话说土匪这么不讲究吗,谋财还害命?”刘珂不解,“这里只有一条官道吧。”
尚未雪回答:“对,只有一条官道通往雍凉,但是往常不会这样,匪徒都知道,若是将商人都杀光了,以后不敢再有人来,这土匪窝也就不会存在。所以一般有经验的商人都会提前备好银两,专门用来买路,匪徒之间也达成共识,拿足好处就放行。我跟多金成亲之后,陪他走过多次。”
方瑾凌说:“所以究竟是土匪不遵守约定,还是这些商人拒不交过路费?”
尚未雪摇头:“我不知道。”
这时,罗云奇怪地问:“不是,殿下,卑职有疑惑,土匪就在官道上为祸,雍凉知州不带兵围剿吗?”
尚初晴道:“指望卢万山,还不如指望这些土匪能改邪归正。”
尚未雪接着嗤笑道,“你以为这些土匪是怎么来的,若背后没人,再穷凶极恶也早就被灭了。”
罗云震惊:“可究竟是谁?”
“那就复杂了,什么势力都有,都说了雍凉鱼目混杂,就因为跟西域及周围小国相连,才有源源不断的商队过来,哪有比抢他们的钱更容易。”
“殿下……”
刘珂摆摆手,“这是后话,等爷到了再收拾,不过为什么尚三小姐也会跟着前去探哨?”他看着尚未雪问。
有罗云派遣的士兵在前,尚未雪并无军令在身,其实无需做这种探路的苦活,也没人敢要求她这么做。
“那是因为……”她还没说完,就见钱多金从远处走过来,身旁还跟有三位与他穿着类似的男子,年纪略长,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盒子。
边上站岗的亲卫拦住了他们去路,刘珂扬了扬手,便放行过来。
“见过宁王殿下。”三人随着钱多金对刘珂作揖行礼。
刘珂看着钱多金,微抬下巴,示意他介绍一下身份。
钱多金道:“这三位分别是做茶叶的陆明二当家,做瓷器生意的邱少凯三掌柜,还有做绸缎的马鸣二掌柜,都是带着商队跟随在殿下车马后面前往雍凉。”
“来见本王,还特地找了个中人,想做什么?”刘珂掀了掀眼皮,漫不经心道。
“殿下勿怪,是这样的。”其中年纪最长,估摸着生意最大的马鸣笑道,“这一路来托殿下的福,让我们跟随其后,少了诸多麻烦,夜晚守夜也无需担心有豺狼惊扰,小人们心里万分感激,正好凑巧看到钱老板也在殿下的队伍中,便请他帮忙,带我们前来送上一点心意,还望殿下笑纳。”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他们说着将手里的盒子呈了上来。
刘珂见此,与方瑾凌看了一眼,露出玩味的笑,“都是些什么,团子,拿过来看看。”
小团子带着罗云上前,将三份礼都取了过来,一一打开盒子。
刘珂挑了挑眉,然后示意给周围也看看。
三个掌柜看到刘珂脸上露出的惊讶,不禁笑道:“等到了雍凉,将手上的货出了,必然再送上一份厚礼,感谢殿下。”
这种马匹话,刘珂压根不当回事,他只是看着面前贵重的礼,意有所指道:“你们是不是还有别的请求?”
“殿下英明。”马鸣道,“还请殿下继续庇护小人。”
这个时候方瑾凌说:“我不太明白,既然殿下没有驱逐你们的意思,就是让你们一路跟到雍凉,这便是庇护了,你们送不送这份礼,都是如此。姐夫,这还有其他意思吧?”
钱多金对这三个掌柜道:“我都已经将你们带到殿下的面前,你们就不要卖关子,说吧。”
马鸣面上露出担忧:“主要我们也听到了些风声,说最近雍凉不太平。”
“雍凉什么时候太平过?”尚未雪道。
“不是这个意思,是之前去雍凉的商队,去了以后就没消息回来,怕是出事了!”邱少凯接口道。
此言一出,方才商议的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想起了那些尸体。
“你们怎么知道?开春也没多少时间,将货出了,于雍凉逗留一段时间也说得过去。”方瑾凌问。
然而钱多金回答:“凌凌,你们可能不清楚,商队之间虽有竞争,不过因为风险太大,反而彼此照应的多,都是一个圈子里的,有什么事,都会打声招呼。”
“钱老板说得对,今天寒灾格外严重,除了匪徒,其实咱们更担心的灾民沿路哄抢,若是碰上,货丢了也就罢了,就怕连小命也不保。所以这个时候前往雍凉的商队,一旦进了城,都会派人给后面送信,告知情况。可是……”
“可是一路上都没收到传回来的消息,咱们不是第一批,最早的应该在元宵之后就出发的,也就意味着,那些商队都没到雍凉,或者到了送不出消息。”陆明叹息道。
“也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这几天咱们心慌慌的,正好看到钱掌柜在殿下的车队里,便将此事告知了他。”
尚未雪于是借口道:“多金跟我说了之后,所以我才跟着探哨一起去看看怎么回事,然后发现了这些尸体。”
“尸……尸体?”尚未雪的话让他们三个惊得说不出话来。
罗云道:“就是那些商队的,新旧不一数十具,在前方五里地,身边的货都被抢了,身上的财物也一点不剩。”
“天哪,这……”这三个掌柜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惧。
听到这里,方瑾凌忽然问:“我们离雍凉已经这么近了,是不是路上没看到什么流民?”
他昏昏沉沉地在马车上不太清楚,然而这么一说,尚初晴最先感觉到不对。
“没错,寒灾之下,这片荒凉的地方,有能力接受流民的只有雍凉,可按照卢万山那厮的德行,朝廷都没赈灾,他更不可能好心开城门让灾民进去避难,必然都拒之门外,让其自生自灭。”
尚初晴一边说着一边思索,“三个月前,我们南下到京城曾路过这里,那时候的灾民已经形成规模了。”
尚未雪点头:“我们还远远避开,走了小道。”
虽然是带兵的将领,可因为她们带的人数稀少,七姐妹默契地换了条路。
“但现在我们遇上的远远不及当时的数量,按理,经过了一个冬季,哪怕是附近的村民,储存的粮食也都吃完了,这数量只会更多。再者,流民也没有本事千里迢迢跑下一个地方,他们只会逗留在附近,靠山上树皮草根为生。”
“所以那些灾民去哪儿?”
联想到那些商队的尸体,每个人心里都有了答案。
第55章 旧事
千余名侍卫对于普通的匪患来说是一个震慑,没有哪个土匪头子敢不长眼来找不痛快。
然而当流民齐齐落草为寇,这个数量就恐怖了。
“按照推算,至少有五千人,甚至万人。”尚未雪低声道。
罗云惊愕:“这么多!”
“只少不多。”
“殿下,那我们该怎么办?”
随着罗云的话,所有人都看向了刘珂,此刻不论他是多不着调的王爷,也都盼望着他能拿主意。
刘珂的腮帮子动了动,抬起目光往雍凉的方向望过去,今日天高云消,难得好天气,视线能看得极远,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城池。
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方瑾凌看向钱多金,说:“姐夫,先带三位掌柜回去歇着吧,此事得从长计议。”
钱多金点点头,对着三个商队主事道:“走吧,情况殿下已经都了解了,回去等消息吧。”
“也只能这样了,唉,这该怎么办……”三人互相摇头叹息,眼里都是满满的担忧。
“等一下。”忽然刘珂喊了一声。
三人立刻停下脚步,恭敬地面对着他。
“既然知道雍凉不太平,你们为什么还要冒险来?赚了钱没命花又有什么意思?”
刘珂这一问,让他们微微一愣。
接着马鸣苦笑道:“殿下,咱们虽然赚得多,可是一家老小,还要几百伙计,都得养活呀,都盼着过好日子呢。”
家大业大,养活的人就多,一年到头最多也就走上两趟,不是听到不太平就可以断了这条生计的。
“去吧,回去之后别乱说话。”钱多金于是带着这三人走了。
余下的,陷入沉默之中。
按照这月余的赶路惯例,除了贵人,午时吃的都是随身携带的干粮,连帐篷都无需扎起来,不过是稍微歇会儿脚,就得继续赶路。
虽然疲惫艰辛,不过临近雍凉,快要到达封地,大伙儿脸上还是带着希望,有说有笑地开始整理,准备出发。
“暂时还是不要往前了,先想想接下去怎么办吧。”方瑾凌建议道。
刘珂于是吩咐罗云:“传令下去,原地安寨扎营,加强戒备。”
“是。”
尚初晴思索着:“宁王车驾这么大动静,我怕已经惊动流民了,未雪,让落羽,无冰,小雾和小霜各自带人去前面探路,别走官道,一有消息,马上回报,另外,让稀云与罗统领一起设哨戒备。”
“是。”尚未雪没多话,立刻去找姐妹们。
论京城卫军的战斗敏锐度,是远远不及来自边关,与外敌见过血的尚家人。尚初晴这么安排,合情合理,别说刘珂,罗云也是心服口服的。
这次要不是尚未雪亲自跟着去,说不定还发现不了那藏在缓坡下的尸体,一旦深入被包围,后果不堪设想。
团子着人点了篝火,干脆又煮了热汤,蒸了米饭,野外条件艰苦,拼拼凑凑出一桌还算看得过眼的午膳,没别的,就热乎。
当然,作为病患,方瑾凌的手里依旧是白粥。
刘珂的营帐里,几人简单用了午饭,便聚在一起商议。
罗云一直想问:“这雍凉知州知不知道城外流民入寇,已经成为暴徒,劫杀商队过路人?”
尚未雪毫不犹豫道:“自然知道。”
罗云震惊:“那他怎么能够无动于衷,万一暴徒引发暴乱,怎么办?”
“还能怎么暴乱?”尚初晴失笑道,“这里不比中原腹地,县城之间相距极近,可以吸收更多的流民以壮大力量,或者占领城镇。在这里,想要前往下一个城市,甚至南下,就得像我们这样沿路走上一个多月,能不能走到另说,光口粮就支撑不住,所以只能在雍凉附近劫杀过往商旅。”
“那为什么要杀人呢,把东西截了就是了。”
方瑾凌道:“不杀人,消息就更瞒不住了,行商是为了将货卖出去,若是东西被劫了人放走,怎会有商队再来?”
“那也不过是一时之计。”罗云道,“看那三家没得到前面的消息,就已经担心要不要继续走下去,原本还求着殿下庇护,现在听到那么流民,估摸着已经打退堂鼓了。”
他叹息的话还没说完,就感到气氛有一丝奇怪,一抬头,见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不禁疑惑道:“怎么了?”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爷身边都是些蠢货?”刘珂嫌弃地看着他,又瞄了一眼边上候着的圆脸小太监,简直糟心不已。
“殿下,卑职哪儿说错了?”罗云挠了挠后脑勺,被骂得有些蒙蔽。
“你没的说错,可你怎么不用脑子想想,就是因为这些暴民不成气候,所以雍凉知州才会任他们自生自灭,等到没有倒霉蛋经过,这些乌合之众你想想会变成什么样子?”
罗云小心翼翼道:“什么样子?”
刘珂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蠢是蠢了些,忠心就好,不能指望太多,他正要回答就听到身旁的方瑾凌低声道:“人吃人。”
瞬间刘珂沉默下来,而罗云则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他想反驳什么,可是想想,好像也就只有这一个结果。
没吃的怎么办?身边就是食物。
别说一万人,就是十万人,也于事无补。
灾难之下,最悲惨的莫过于此。
一时间帐子里没人说话,气氛压抑的仿佛透不过气来。
上战场的人心总是比旁人硬一些,然而尚家姐妹一想到那幅画面,便不忍再往下想。
“我们保家卫国,驻守边关,本是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可是好像就算没有外敌侵犯,天灾人祸已经让他们活不下去了。”
尚未雪的话无端让人沉重。
尚初晴面色淡然,眼中的愤怒却一转而逝。
这不是对着那些落草为寇的难民,而是对着朝廷。朝廷的不作为,才造就了这种惨剧。
良久,罗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想到了现在的处境,“那殿下怎么办,按理雍凉知州该在城外三里相迎。”
尚初晴道:“那也要宁王走得到城外三里才行。”
“这,他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暴徒冲撞殿下?”罗云觉得不可思议,刘珂可是皇子,钦封的宁王,整个雍凉成都该是他的。
尚未雪道:“罗统领,你对雍凉的认知还是停留在朝廷管制下的普通州府,这里本身就不受朝廷控制,真正做主的是张氏,能与之抗衡的是混居的胡人长老团,其中以前凉王后裔为首。而卢万山能好端端地在雍凉当知州是因为他娶了张氏女,又将女儿嫁给了如今自封的凉王段平,左右逢源,日子过得如鱼得水。”
“别说他想不想要迎宁王大驾,光是张氏和胡人,土皇帝当惯了就绝不愿意再来一尊大佛,若是宁王不小心折在暴徒手里,正好请朝廷派兵镇压,一举解决流民占据官道的问题,正中下怀。”
这话说的时候,尚未雪是看着刘珂的,在路上她就同这位王爷分析过雍凉的局势。
西陵侯府在雍凉以北的沙门关,常年驻守,不常来此,而七姐妹中唯独她陪着钱多金行商过,是以她最熟悉。
听此罗云面露为难,咬了咬牙:“殿下,只有千余名侍卫,怕是护不住您,我们不如……”
“回去?”
罗云正要点头,就听到刘珂嗤了一声:“回去个屁,爷自己找的封地,结果还没到地方,就屁滚尿滚地被一群流民吓回去,面子往哪儿搁?”
“可是……”
“没有可是,那群傻逼就等着看爷的笑话,我岂能让他们如意?”刘珂暴躁道。
然而尚初晴却说:“可罗统领的建议不无道理,按照现有的兵力,的确难以对付那群流民,我知道殿下心中有气,可是若打不过,何必平白伤亡?”
尚初晴这么一说,给罗云带来了底气,他道:“殿下,咱们若是出事也就罢了,您千金之躯,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先回京,将此事报于朝廷,再来不迟。”
刘珂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他想到自己对顺帝面前放下的狠话——不为母亲平冤,他永远不回来!
顺帝应该知道他选择雍凉的用意,看得到他的野心,然而区区流民就让他退避三舍,灰溜溜地回京,这让顺帝怎么看他?他还有什么底气为母亲,为哑叔,为所有喊冤而死的人跟顺帝争?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他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满心的不甘。
方瑾凌就在他的身边,目光落在刘珂那泛白的指节上,手背的青筋蹦现,可见是用了多大的力气,那是刘珂从未有过的失态。
他忽然想到那个小年夜,特意寻他来告诉这一声,雍凉对刘珂的意义恐怕不仅仅是块远离朝堂的封地,或许还是正式争斗那无上帝位的一步吧。
想到这里,方瑾凌便问:“大姐,三姐,若是让附近的卫军救驾,最近的在哪儿,需要几天才能到?”
“卫军?”尚初晴思索着,“那有些远,来回至少需要十五日,况且他们愿不愿意来还未可知。想要快的话还不如直接从沙门关调兵,骑兵来回也就七八日,只是这样不合规矩,不如回京去。”
方瑾凌心中了然,于是又问,“如果殿下回京,那我们呢?”
这个问题一下子将刘珂的思绪给拉回来。
尚初晴道:“可能要走另一条山道,是当初我们回京走过的小路,只是崎岖很多,就是不知道你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尚未雪说:“或者凌凌,你跟姑姑随宁王殿下回京,留下小霜和小雾陪着你们,我们先回沙门关,等天气再温暖些,我再来接应你们,那个时候……这些流民……”
“也差不多了。”尚初晴无奈而沉重接下去。
这差不多是什么情形谁都知道。
方瑾凌轻轻一叹,颔首,“这也是个法子,只是事情太突然了,究竟如何还得让殿下好好想想,请罗统领加强巡视和戒备吧。”
罗云道:“小少爷放心。”
刘珂听着,不禁看向方瑾凌,他一点也不赞同回去,正要说话,却方瑾凌朝他安抚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紧握的拳头,刘珂一愣,缓缓地张开手掌,只见掌心上不知不觉竟留有几道深深地指痕,差点戳破皮肉。
“别着急,待会儿说。”方瑾凌说着,便看向尚未雪和尚初晴,“烦请姐姐也与娘说一声,请她莫慌张。”
尚未雪笑道:“凌凌,你当姑姑是那种听见什么事就慌张的后宅妇人吗?她早就知道了。”
“姑姑现在与稀云一起正在营地巡视,说是要找回当初的感觉。”
尚初晴说完便跟妹妹朝刘珂抱了拳就出去了。
“团公公,也劳烦你去看看我的药,若是好了,便端过来。”方瑾凌对帐子里最后一个人说。
小团子连连点头,他担忧地看了刘珂一眼,然后下去了。
等到整个帐篷安静下来,刘珂说:“我不能回去,小凌凌,你可以先走。”
方瑾凌没急着说话,而是闷咳了两声问:“殿下能给我倒杯水吗?”
刘珂皱眉看着他,只见方瑾凌歪了歪头,朝桌上的茶杯努努嘴,然后一弯眉眼露出万分感谢的笑容。
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装可爱卖乖?刘珂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可惜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已经足够方瑾凌将刘珂这纨绔王爷锻炼成贴心大哥哥,照顾技能点满。
最终刘珂鼻尖喷出一股小气,拿体弱多病,轻重不得的方瑾凌没办法,只能随了他意,不情不愿地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喝完你就走吧,那些商队估摸着也不会再往前了,你跟你娘要么随你姐绕小路去沙门关,要么跟商队回京。”
“那殿下你呢?”
“爷……”刘珂目光一深,没说话。
方瑾凌微微挑眉,忽然问道:“我能问一问殿下以什么理由说服皇上让你就封雍凉吗?”
刘珂失笑了一声,看着方瑾凌道:“看来你又猜到什么了?”
“那以咱俩的关系能不能说啊?”方瑾凌带着一点点撒娇的味道,他知道刘珂就吃这一招。
“能。”果然刘珂答应了,不过在此之前,人还问了一句,“咱俩什么关系?”
“这个嘛……”方瑾凌侧了侧脸,最终不确定地说,“爬墙的关系?”
闻言刘珂哈哈一笑,揶揄道,“小凌凌,是不是跟爷呆久了,也变得没脸没皮了?”
方瑾凌一摊手:“谁让近墨者黑呢,没办法。”
刘珂觉得这人怎么就这么顺眼,就是使坏的时候也合他的心意。
只是一想到接下去想说的话,他的笑容就收敛了起来,凝重道:“你既然想听,那哥就说,就是说完了,你想打退堂鼓,爷都是不让的,你得想清楚。”
“这话说的好像是咱俩要成亲似的。”方瑾凌道。
“成亲还能和离,这比成亲严重多了。”刘珂问,“听不听?”
“听,当然听。”
刘珂扯了扯嘴角,说:“这关系到二十年前的宫闱旧事。”
“所以王嫔娘娘是被冤枉的。”方瑾凌肯定道。
刘珂稀奇了,“你又知道了?”
方瑾凌笑了笑,心说谁让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多,凡是宫廷总是逃不开冤屈复仇这一条线。当初他看到刘珂装模作样要黄了王家婚事,并且对皇帝毫无敬意和畏惧的时候就大概率猜到了。
“那你再猜猜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方瑾凌思忖半刻,说:“既然你娘是被冤枉的,那必然有陷害者,按照得利者推论,这人应该便是现在王贵妃。但是你对皇上又颇有怨气,所以皇上是知道真相的。可他又默认了,宁愿让你的母亲蒙受不白之冤,也不愿意处置王贵妃,这点我想不明白,是知道的时候太晚,怕朝廷内外动荡吗?或者对王贵妃宠爱过甚,可奇怪的是又不肯封后。”
刘珂听着方瑾凌的分析,低低地笑起来,这笑声充满了嘲讽,“小凌凌,大顺的皇帝陛下给我的解释是前者。”
所以很显然两个都不是!那又会是什么?
方瑾凌头一次百思不得其解,他理不清思路,或者说得到的线索太少了,“所以为什么不处置王贵妃,由着这样一个毒妇掌管后宫?”
“你还是太善良了,小凌凌,皇帝为什么要处置她,奖励还来不及呢,后者是在帮他善后啊!”刘珂低声道。
什么!
方瑾凌一瞬间怔然,他感到不可思议,“所以主谋是皇帝?为什么?”
刘珂目光变得冰冷刺骨,带着深深的憎恶道:“因为我舅舅,那不明不白死在大成宫的王家长公子,而我母亲,刚好发现了他是怎么死的。”
第56章 不平
当方瑾凌听到刘珂娓娓道出的真相,他只觉得艺术虽源于生活,可终究演不出那极致的恶,这若是放在后世的影视当中,是必然要被封杀的情节。
那个雨夜,被宣入皇宫的不仅仅是状元郎,早在他之前还有个以姐夫之名留下促膝长谈的王家大公子。
都说外甥似舅,光看刘珂的长相就知道那位王公子有多俊美无涛,王家大世族,悉心栽培的嫡长子,举手投足之间必定满是风华,吸引着众多男男女女,当然也包括皇帝。
雨夜,美酒,或许还有药物助兴,皇帝垂涎已久,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恶念伸出了手。
“可惜,或许是顾念着怀孕的姐姐,或许不忍就此受辱,总之,那晚他死了,恰好又被我娘看到了。”
那时候的王贵妃只要生下儿子,就可以封为皇后,听说弟弟进宫伴驾,便亲自送了两碗莲子羹过去。皇帝在干见不得人的事,周围伺候尽数被打发,所以一路畅通无阻,亲眼见到了让她心碎的一幕,然后便是万劫不复。
刘珂的低声中,方瑾凌的手一颤,他立刻想到接下去的腥风血雨,以及那封尘二十年的冤屈。
“坐上皇位没几年,他屁股都没稳,由着王家扶持而上,一旦揭露你说后果会怎么样?”刘珂满目讽刺,眼中带憎,“所以那位倒霉的,还带着一腔热血,准备大展拳脚的状元郎就被宣进宫了,迎头就是一个淫乱宫闱的罪名,还是跟他两小无猜,却毫无夫妻缘分的青梅,你说冤不冤?”
“冤!太冤了!”方瑾凌回答,听过尚轻容对那位状元郎的描述,才华横溢,当属第一人,就这么葬送了前程和性命,他做错了什么?
“可不是,简直冤死了!”刘珂重重地重复了一边,“因为这倒打一耙,又迫于王氏族里的压力,二房虎视眈眈,外祖父只能带着儿子的尸体离开皇宫,维护了皇家脸面,而我才有机会从娘的肚子里爬出来,以苟合之子的污名活到现在。”
刘珂什么都没做,然而一出生就背上了父亲染指舅舅,逼死母亲,让外家痛失儿女的罪孽,他更冤。
所有人都嘲笑着刘珂的荒唐,鄙夷着他的出生,当面辱骂着他的母亲,而真正的恶人却心安理得地斥责他的不孝,或者笑吟吟地坐在宫殿里,从他身上赚取着宽容大度的名声。
一想到这里,方瑾凌说不出的憎恶,“那王贵妃呢,现在这位,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她?”刘珂轻蔑地一笑,“帮凶呀,我娘入宫为妃,自然是清清白白的,与状元郎之间那点不知道有没有的情谊谁清楚,自然只有作为妹妹的她了,随便污蔑几句,就要证实他们私相授受,自然也就能想出这么一个绝好的栽赃嫁祸的主意。”
刘珂的语气冷漠至极,“可笑的是,我还叫了她二十年的母妃。”
方瑾凌张了张嘴,很想安慰什么,可是什么话都好像苍白无力。
想了想他最终道:“我有个疑问。”
“凌凌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方瑾凌点了点头。
“因为那倒霉的状元还活着。”
方瑾凌一愣,“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这是外祖父离开京城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或许觉得这人有用吧,废了心机换了囚出来。”只是面目全非,形容恐怖,刘珂想到哑巴只留下一只眼睛,死死地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就知道那得有多憎恨,所有痛苦全部成为报仇的执念,才让他活到现在。
“状元郎叫什么?”
“云知深。”
“可就算是他怕也不清楚其中的细节所在吧?”
刘珂轻轻吸了口气,说:“当时旧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牵连了上百人,凭我自己的本事当然很难找到证据。所以这些线索都是他们替我搜集起来……每年的生辰让我知道一些。”
方瑾凌听着忽然心中一顿,缓缓抬起头来,“那你那时候多大?”
“七岁,还是八岁开始的,我好像记不清了。最清楚的是那碗莲子羹,躲回乡下却还是被找出来的一个御厨哭着对我说的,那是接触后的第一个生辰。”
刘珂似乎感受到方瑾凌突然起伏的情绪,他试图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可是居然失败了,目光迷茫恍惚,又带着丝丝惧怕,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方瑾凌死死地咬住了唇,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残忍。”
这不是对着皇帝和王贵妃,那两人罪无可恕,可是作为刘珂的外祖父,这样对待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用每年的生辰来提醒母亲他的仇恨,又于心何忍?
“殿下……”方瑾凌本以为心理早有准备能受得住,可最终他发现自己的心依旧被揪起来,狠狠地拧了一把,痛得不得了,以至于忽然胸口一闷,咳嗽起来。
听到这声声闷咳,刘珂终于回过神,下意识地问,“没水了吗?”
他伸手就要拿起杯子去倒水,然而才刚碰到杯沿,方瑾凌的双手便握了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掌,“对不起。”他后悔询问了这个问题了,生生揭出了刘珂的伤疤!
方瑾凌的眼睛红润,鼻翼一动一动,看起来要哭不哭的样子,让刘珂心软的一塌糊涂,“哭什么,爷没事,再说这不是你要听的吗?”
他低头看了看杯中的水,还是满的,“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喏,喝一口会好受些。”
方瑾凌捧着杯子,润着喉咙,温热的水流缓解那份惊愕和沉痛,却带起了更多的心疼。
“他们不该这么对待你的。”他说。
“无所谓,这本是我应得的。”
方瑾凌一滞,“什么叫做你应得的,难道是你干的这些恶心事?”
这声音有点大,刘珂失笑道:“小凌凌,你这是在为我鸣不平吗?”
“当然!出生又不是你自己选的,利用亲情绑架,一遍遍折磨你的心,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又算什么好人,难道被仇恨蒙蔽双眼,都看不到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吗?如果你母亲还在,难道也希望你成为复仇的工具?”
方瑾凌很生气,腮帮子一鼓,眉头一皱,噼里啪啦就是一堆话。
刘珂恶劣的心情在看到方瑾凌红了眼睛,努力维护他的模样之下,慢慢转晴了。
“其实爷这人没心没肺,他们把我当工具,难道我就对他们有感情了?不过彼此利用罢了。”刘珂不在意道,“只是我在皇帝面前发过誓,不将我娘平冤,我绝不回京,所以……”
方瑾凌抹了一把脸,“那就不回去。”
“可你呢?”
方瑾凌疑惑道:“我当然留下来陪你,这种秘密都共享了,你难道还能放心让我走吗?”
刘珂听到这个答案,嘴角不由地深深往上扬,心说那必然是放心的,爷都这么敞开心扉了。
然而他一想到那糟心的流民,又把嘴角往下一撇,摇头:“你不能留在这里,也太危险了。”
“我不怕。”
“可我怕呀。”
刘珂这脱口而出的一出话,瞬间让两个人一同愣住了。
彼此的眼睛里倒映着互相的影子,有些呼之欲出的东西好像到了嘴边,似乎再往深处想一想就能知道那是什么了。
但是刘珂舔了舔嘴唇,移开了眼睛,说:“我怕你留在这里扯我后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姐还得找我拼命,这我可惹不起。”
“扯后腿?”
刘珂看着他,很实诚地点了点头,“你这身体要是拿得起刀,算我输。”
“刀?殿下,您难道真要跟那群流民去拼命吗?”
“不然呢?”
方瑾凌坐下来,嗤了一声:“用刀枪必然输,但用脑子却可能赢,双赢。”
双赢?
这话就有意思了,刘珂坐在方瑾凌对面,问:“怎么说?”
方瑾凌起身道:“请姐姐他们进来吧,一起说。”
话音刚落,罗云和尚初晴就从外面走进来,对着刘珂匆匆一行礼,凝重道:“殿下,五里地外发现了流民踪迹,现在他们摸过来了!”
两人吃了一惊:“这么快!”
尚初晴说:“应该是早就发现我们了,一直暗中等着殿下的车驾过去,没想到我们直接中途停下,甚至那些商队还有转道回去的迹象,所以怕殿下也跑了。”
“多少数量?”
“应有上万!”
刘珂从京城搜刮了那么多东西,数十辆的辎重马车,蜿蜒长长一条龙,谁见了不得心痒痒?再加上还有商队跟着,整一条大肥鱼,一旦吃下,足够这些流民熬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不就倾巢而出了吗?
沉默之后,方瑾凌对刘珂笑道:“殿下,看来我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还笑得出来!”刘珂的淡定终于消失了,他忽然看向尚初晴,“不是说你们有条小道,现在还能走吗?”
尚初晴摇头:“怕是不行,漫山遍野都有流民,为今之计便是往后撤,带上必备的干粮,其余的尽数抛下。”
罗云狠狠点头:“殿下,您快走吧,那群流民可不管您是谁,留得青山在不怕不愁没柴烧呀!”
“灰溜溜地回京……”刘珂看向了方瑾凌,后者轻轻地往前一步道,“姐姐,罗统领,我们不走。”
这时帐子再一次掀起,尚稀云和尚未雪,甚至尚轻容都一起来了,闻言惊讶地看着方瑾凌,“不走?”
方瑾凌目光明亮,坚定道:“对,不仅不走,还要解决这帮流民。”
*
外头,尚小霜和尚小雾疑惑地望向帐子,“流民都要来了,怎么进去后就没动静了?”
这时见小团子带着下人端着茶盏而来,她们连忙拉住了他,“怎么回事儿?”
“都在里头商议呢。”小团子道。
“不走了吗?”
小团子摇摇头:“应该是不走了。”
“为啥呀,难道真要打?”
这个问题,帐内的人也是一脸的疑惑。
方瑾凌说:“首先我们得确定一点,殿下的目的和这帮流民的目的其实是一致的。”
刘珂摸着下巴思索着:“爷的目的自然是成为雍凉的主人。”
“嗯。”
尚稀云接着说:“流民的目的自然是吃饱穿暖,活下去。”
“没错。”
罗云一摊手:“那这哪儿一致了?”他看了看周围,都是一头雾水。
方瑾凌笑了笑,“自然是一致的,想要真正吃饱穿暖,流民光靠抢劫过路行商根本不够,所以必须要有朝廷救济。而殿下想成成为雍凉的主人,那么至少得先进入雍凉。”
刘珂道:“所以都得打开雍凉城的大门。”
方瑾凌一拍手掌:“正是,殿下聪明。”
刘珂抱了抱拳:“这怎么会猜不到,我又不是猪……可然后呢?”
方瑾凌笑道:“既然有共同的目的,那么就可以寻求合作。”
“等等,小凌凌,你的意思不会是让这帮流民先放我过去,我进入雍凉城后再命人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或者开放粮仓接济?”刘珂说着自己就笑了,“可是他们凭什么相信我?”
尚未雪深以为然,“朝廷的鬼话,这群饿的都能杀人越货的流民不会信一个字。”
“而且就算殿下有这个心,进入雍凉也拿不住里面的势力,那卢万山怎么肯听话地开城放粮?”
刘珂颔首,“要爷是土匪,还不如先抢了再说,我搜刮了那么多的好东西,足够他们撑上好长一段时间了。”
“所以,小少爷,这根本就行不通,趁流民还没赶过来,我们还是回京吧。”罗云劝道。
这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否定方瑾凌,可他并无一丝挫败,反而微笑道:“别着急,既然不肯放殿下先行,那就将他们带上,一起进城去。”
这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惊讶起来,“一起进去?”
方瑾凌重重地点头,“没错。”
“一起进去……”刘珂喃喃道,突然他说,“你是想让他们归顺于我?”
方瑾凌的笑容顿时盛开来,“对,我们一直想着他们的目的是来抢劫殿下的车驾,甚至杀人,是对立的,但他们并非真正的土匪,其实也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普通百姓罢了。”
“杀人越货终究犯法,更何况是对着官兵,对着个皇子,若非不得已,想必大多数的流民都不愿意这么做。殿下给他们一个回归正途的机会,让流民不再流亡,这也是他们的希望所在。说来……”他看向刘珂,目光真挚,“这本就是殿下的责任,您该他们一个家,一个安定生活的地方,这样您就封才有意义,不是吗?”
这话让刘珂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方瑾凌,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充满期待,让人不忍让他失望。
于是他点头,重重地点头:“对,这是我的责任。卢万山要是不肯放粮,我来放,区区万余人,就是一条街一条巷地安顿,难道也容不下吗?没这个道理!”
这话说的豪迈万丈,一旁的罗云听着满目激动,“殿下英明!”
就是尚家姐妹也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微微冷漠的脸稍稍动容,神情也不由地认真起来。
这时尚轻容问:“可是凌儿,你怎么让他们相信宁王殿下的承诺?”
尚未雪思忖道:“据我所知,空口无凭,绝不会信。”
“那就给足他们诚意。”
“什么诚意?”
刘珂沉声道:“杀了卢万山!”
他说着看向方瑾凌,两人双目相对,从中看到了同一个意思。
第57章 备战
要说这些流民最痛恨的人是谁,毫无疑问便是紧闭着城门任他们自身自灭的雍凉知州卢万山。
作为知州,第一要务便是让治下百姓吃饱穿暖,哪怕能力有限办不到,也不该冷血无情地守着粮仓看着百姓活活饿死。
是的,雍凉有粮。
地处落沙河上游,雍凉能形成这样大的城市不仅因为边贸互市繁荣,更是因为这在西北罕见的丰富水源,也就意味土地和农耕。
这些流民也是交足过税粮的百姓啊!
他们求过,哭过,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拖着弥留的老母跪在城门下哀嚎,希望唤醒里面的大人一丝良知,可是没用,冷硬无情的城门一动不动,将他们与希望隔绝。
绝望之下一家四口直接一头撞死在冰冷的城墙上,血染红于白雪,混着诅咒和临死前的怨恨,触目惊心。
安分守己的百姓终究被寒冷和饥饿逼上了绝路。
“如果真能杀了卢万山,应该便能消除他们心中大半的怨恨了。”尚未雪道。
罗云却问:“可怎么杀呢?人就在雍凉城里窝着,咱们又进不去。”
方瑾凌说:“亲王大驾,城外三里相迎,只要殿下能够到达城门下,他就是不想也得出来。”
刘珂若是被暴民冲撞死在了路上那也就罢了,最多一个失察之罪,可若是到了城下,居然还不开门迎接,那就是故意想害死皇子,不听朝廷政令,一个谋逆之罪就逃不了了。
雍凉再怎么自政,也是大顺的州府,一旦派兵碾压,根本抵挡不住,而头一个要死的就是卢万山,诛灭九族。
“可是流民愿意跟殿下一起到城门下吗?万一他们不信怎么办?若是以为殿下与卢万山狼狈为奸,一旦会合反过来对付他们又该如何?”
刘珂听着自己的统领煞有其事地分析,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忽然有种这位已经落草为寇的感觉。
但是不得不说,考虑的有道理。
方瑾凌见所有人看过来,目光微沉,“万事都有风险,我们只能试一试,毕竟他们是一帮乌合之众,而我们手上则有一千名正规军,以一当十或许困难,可是别忘了,胆大凶恶的毕竟少,平民百姓对上官兵心里总有一份惧怕,真打起来……”
他的目光不由地看向尚初晴,论领兵作战,自是她最有话语权。
尚初晴道:“真打起来,我们不会输。”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忍。
向来她们打仗面对的都是来犯国土的敌寇,自能以命相搏,放开手脚拼杀,可若是对着同胞百姓,又岂能狠得下心,结果性命?
不论谁输谁赢,终究都是输罢了。
“能不打还是不要打。”尚稀云感同身受地说。
“可是他们已经来了,人数众多,来势汹汹,恐怕不会安安静静听殿下说话。”罗云担忧道,说了这么多,还得人家肯听才行。
方瑾凌笑了,“所以,我们必须先要创造一个能够谈判的机会。”
说到这里,刘珂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站起来,看向帐内所有人,沉声道:“诸位,越不想打就越要做出一副打的样子,而且气势要足,阵势要大,这第一记更要够狠,才能将这帮流民震慑住,让他们感到畏惧,才会安静地听本王说话。流血难免,可总比厮杀在一起,两败俱伤要好,是不是?”
众人一同点头。
然后刘珂看向了尚家姐妹,“罗云本王是不指望了,几位都是巾帼英雄,最知道这仗该如何打,才能减少伤亡,这麾下的士兵便就交由你们调动,可否?”
刘珂这样一说,尚初晴沉吐一气,看着刘珂反问:“最小的伤亡?”
“对,本王不希望流民死的无辜,可更不希望我方将士流血牺牲。”
尚初晴听此,缓缓地站起来,抱拳道:“好,末将领命。”
这是尚未雪说:“但是殿下,您有没有想过,真当场杀了卢万山,雍凉是否会引起大乱,张家还有胡人怕是会闹起来。”
这个问题,刘珂看向了方瑾凌。
后者道:“三姐,就是要让他们乱,打破了平衡才能创造新的秩序,正好那一万的流民入城,便是殿下麾下的兵。”
这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就是刘珂都面露惊讶,“还能这样?”
“不行吗?”方瑾凌反问道。
刘珂一拍大腿:“太忒么合适了!”这些流民都被里面放弃了,必然与任何一股势力都没关系,这不是老天爷送人手来的吗?
尚未雪感慨道:“凌凌这个狗头军师当得可真好,干脆留在雍凉算了。”
闻言刘珂心中一动,默默地看了方瑾凌一眼,后者似有所感,也回望过来,弯了弯眼睛打趣道:“那殿下得封我什么官儿?”
你想当什么官儿就什么官儿,封地送你都行!刘珂眼睛发亮,差点就兜不住这话。
这时尚初晴喊道:“事不宜迟,那就开始准备,罗统领,召集所有的士兵,拿上武器,整军待命。”
“是。”
“稀云,将所有的马车卸下,空出马匹,点一支骑兵,由你带领。”
“是。”
“落雨,无冰。”
“在!”这两位听着声音掀开帐帘走进来。
“挑出一百弓箭手待命,若不得不交战,流民当中,当射杀敌首。”
“明白。”
“是。”
清脆有力的两声回答,她们利落地转身,执行军令。
“未雪。”
“在。”
“你跟多金到后面跟随的商队百姓中,将下至十五,上至六十的男人都召集起来,快速教会他们简单口令,给予兵器,跟在正规军后压阵。”
“啊?这看似简单,实则是个最麻烦的事。”尚未雪晃了晃头,嘀咕了一声,不过军令下,她没有拒绝,一抱拳道,“那剩下的老弱妇孺呢?”
“她们……”尚初晴说着看向刘珂。
刘珂点头:“都集合到本王这里,将她们围在中间,跟凌凌一起,请尚夫人帮忙看顾。”
尚初晴道:“那就拜托殿下了。”
“应该的。”刘珂摆了摆手,“团子,让王府下人们一个个去安抚,莫要引起恐慌。”
“是,殿下。”
尚初晴闻言,微微挑眉,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笑容。
忽然方瑾凌问:“对了,咱们队伍里有鼓吗?”
一直安静的小团子回答:“有有,就是仪仗鼓,声音怕是不够响亮。”
刘珂一挑眉:“那干脆将锅碗瓢盆都用上得了,气势上不能输。”
那场面……众人想了一下,嘴角一抽,莫名搞笑,不过倒是分外热血。
这个时候,尚小霜和小雾进来禀告道:“诸位,流民还有三里了。”
“大概不到一个时辰。”尚初晴算了算,“你们两个到时候趁乱,立刻策马赶回沙门关。”
双胞胎目光一怔,“大姐?”
“速将此事告知祖父,恳请调兵。”
双胞胎互相看了一眼,小雾道:“可是以什么名义调兵?”
“救驾。”尚初晴说,接着她对刘珂道,“还请殿下写一份手书求救,佐证此事。”
刘珂听此,愣了愣,“尚将军……”
尚初晴看了方瑾凌一眼,淡淡道:“既然殿下想要重整雍凉,难道以为光靠这些流民就够了吗?一群乌合之众,一冲就散。”
没有正规军的震慑,岂能让这些地头蛇乖乖听话?
作为镇守北方沙门的老牌侯府,尚家最清楚那些绞盘错乱的氏族是什么德行。
想到这些,刘珂不由地抬手抱拳:“多谢尚将军!”
“谢就不必说了,只要殿下当得起这份信任。”尚初晴说完,看向双胞胎,“去吧。”
“是。”
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这个时候再也没人敢小瞧这些女子,关键时刻,一群大老爷们都得听她们的。
“小凌凌,若是将来西陵侯府因为没有儿子丢掉兵权的话,匈奴会笑,大顺的子民……却该哭了。”刘珂看着初晴她们离开的背影说。
“那就请殿下争气些,早日大权在握,让尚家儿女屹立沙门不倒。”方瑾凌自豪道。
“我会的。”刘珂看着方瑾凌,望进那清澈如水的眼眸中,再一次郑重地说,“我刘珂会办到的。”
曾经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复仇,只要能将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打入烂泥,这个国家好不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他由着景王和端王为着一个注定失败的新政互相攻讦,热热闹闹,最好两败俱伤。
至于百姓会如何遭殃,他管不着,他本就是背负着罪孽出生,凭什么要操心那些无关之人的吃喝拉撒?
可是现在,看着面前明明羸弱不堪,拖着一副病体替他出谋划策,企图两全的方瑾凌,那种不负责任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岂会看不出,尚家七姐妹根本就不想掺和进这趟浑水中,与那些流民一样,她们对皇亲国戚与贪官污吏一样一点好感也没有,若没有方瑾凌,根本不会与他同路。
要知道行军之人,最擅长的便是分析敌我军情。区区上万流民,难道真抵挡不住吗?
怎么可能!可她们凭什么要帮刘珂对付那些可怜可悲之人?
若没有方瑾凌的劝说,她们只会让刘珂乖乖回京。
刘珂清晰的认识到,事情的转机就在他答应将流民一同带进入雍凉开始,能够不流血牺牲,让流民得到安顿,显然这才是她们想要看到的,所以才会真心实意地帮她。
“小凌凌,是不是这也是你想要帮我的原因?”
“是啊。”方瑾凌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
刘珂嘴角一勾,心情瞬间开朗起来,他看到方瑾凌眉宇间带着疲惫,因为说得多,嗓子有些嘶哑,不禁劝道:“趁现在还有些时间,要不上马车休息一会儿?反正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也无需再操心。”
“没那么容易。”方瑾凌要头,“团公公,给我拿文房四宝过来。”
“哎。”
刘珂不解:“你还想做什么?”
方瑾凌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杀了卢万山,难道不需要历数他的罪行吗?堂堂知州,你说杀就杀,师出有名知不知道?”
刘珂一想,似乎也对,好像朝廷定罪就得让人死个明白,这样显得光明磊落。
“那他的罪名可就多了,头一条就是渎职,流民死伤无数,就是他的罪过。”
方瑾凌快速入笔,“嗯,第二条。”
“第二条,勾结匪徒,杀人越货。这个罪名大了,死罪没问题。”
“行,第三条。”
“第三条,贪污腐败,草菅人命,这种狗官绝不可能干净。”
“可以。”
刘珂见方瑾凌刷刷刷书写着,有些为难道:“可这些都没有证据,难道也能张口就来?”
方瑾凌一边润笔,一边说:“没证据就找证据啊,那么多流民,这些可都是人证,咱们弄一份请愿书,直接以惩恶扬善之名,为这些流民伸张正义,你说,怎么样?”
刘珂惊奇道:“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我虽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是动动脑筋还是行的。”方瑾凌笑着说。
刘珂听着连连点头,“干脆待会儿我就当众宣布,让有冤诉冤,有仇报仇,让卢万山死得明白,同时他下面的走狗,一个也别想逃!等你姐带着沙门关的兵回来,咱们趁机一锅端了他们。”
方瑾凌听着重重地“嗯”了一声,一双眉眼笑得灿烂无比。
然而下一刻,他惊讶地睁了睁眼睛,“哎……”
他话未说完,就被刘珂一把抱入怀里,撞进了胸膛。
“凌凌,哥突然发现,老天爷其实对我不薄,谢谢你。”耳边传来刘珂的感慨,低沉郑重,充满了感激,“真的谢谢你。”
方瑾凌的鼻子其实撞得有点疼,可惊愕过后,他还是笑了起来,抬起双手回抱住刘珂的背,轻声说:“我也一样。”
*
这动静实在太大了,不一会儿整个营地开始喧嚣起来,听到流民来犯,特别是跟在车后的商队,以及跟随的平民百姓,简直吓得六神无主。
而稍后尚未雪带着士兵抽调身强力壮的男丁,更是引起了一阵阵惊呼和尖叫。
自古临时抽丁入兵都是一去难回,毫无经验是一回事,将领为了保全自己的兵力和战力,往往会强行让这些连新兵蛋子都不算的前去消耗填命。
耳边是一声声哭喊,女人拉着男人难舍难分,有孩子甚至在一旁哇哇大哭……撕心裂肺跟去送死没啥两样。
尚未雪掏了掏耳朵,神情俱是无奈。她提高了音量,好说歹说,嘴巴都干了,还是不听。
“大姐怎么将这种活交给我,简直要命。”
那一边钱多金帮着与商队劝说倒是好办一些,能跑商的都是些身体健康的男人,甚至车上就带了家伙,直接就能征召入伍。
时间不等人,尚未雪等了一会儿,见还是不予配合,便直接抬起了手,打算让士兵强征拉开之时,就听到一阵咚咚锵的敲锣打鼓声。
这声音实在太突兀了,一下子掩盖了哭声。
尚未雪回过头,忍不住嘴角一抽:“姑姑?”
只见尚轻容带着一群尚家婢女,拿着几面锣鼓,挽起袖子,双手拿着鼓槌,一挽剑花就是有力的咚——咚——咚——
明明只是普通的仪仗鼓,却生生让她敲出了军鼓的气势。
而在她们的身后,则是王府的侍女和婆子,连厨娘都一起,手里拿着锅碗瓢盆,随着鼓声,铿锵铿锵地敲,一时间这群娇俏的女子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对,拿出气势来,区区流民,无需惧怕,我们上不了战场,但是我们能给予力量,哪怕是个勺子,咱们也能打出雷声的震撼来!”
“是——”说完便又是一阵铿锵咚咚。
尚轻容背着剑,她拿着鼓槌一步步走到还拉扯着自家男人,但神情呆滞地看着她的妇人面前,然后将鼓槌递上,说:“宁王有一千侍卫,由镇守沙门关的将军们带领,就站在最前面,她们不死,你们的男人,儿子,父亲都不会死。可若是他们死了……”
尚轻容的目光落在相握的手上,“这双手还能握得住吗?”
那妇人一脸泪痕地与男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男人忍不住道:“秋娘……”
妇人眼泪婆娑,难舍难分。
“来,他有他的战场,我们也有我们的,替他们锤鼓呐喊,让他们知道,我们跟他们一样无所畏惧!”
尚轻容的鼓槌往前再递了一次,而秋娘吸了吸鼻子,终于放开了手,缓缓地拿过鼓槌,问:“宁王殿下真的会保护我们吗?”
“会,你们跟我们来,带着孩子和老人聚在一起,我们就在队伍中间。”她说着看向男人们,高声喊道:“你们的妻儿老小就在你们的身后,你们若是害怕,我们更害怕,你们若是勇敢,我们更加无畏!”
“来,姐妹们,拿着!”
清叶和拂香将手里的锤,厨娘将锅,甚至其她侍女手里的瓢盆,一一送到这些平民女子的手里。
“走,咱们各司其职,好好打赢这一场战!”尚轻容说着大手一挥,接着姑娘们扶着老人,带着孩子,拉着这些妇人们一起向刘珂帐子走去。
这一场景简直惊呆了所有人,就是跟在尚初晴身边的罗云都惊掉了下巴。
钱多金对着从身边经过的尚轻容翘起大拇指,赞叹道:“姑姑真不愧是姑姑,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英勇女子!”
边上的尚未雪与有荣焉,“那是当然,咱们尚家的女人,能是普通人吗?”
她说完看向余下的男人们,高声道:“别看了,该轮到我们了,把勇气都给我拿出来!现在,集合——”
第58章 对阵
王麻子只是雍凉城附近的一个农户,靠着那一亩三分地勉强养活一家四口,虽然他总是为繁重的税粮发愁,因为一旦交完,余下的口粮就没多少剩余了。
他想不明白,雍凉的狗官平日里重税也罢,为什么干着农活就要强行将人给征调去修什劳子的路,那官道已经够宽敞了,商人的车队整日来来往往,把把银子送进雍凉城,都说里头各个大户,卢大人的府邸修的又大又华丽,就这样为何还要征他们那少的可怜的粮食?
他总发愁,一旦老天爷不赏饭吃,他们该怎么办?
果然,大寒灾到了,像他这样老实巴交的人就到了绝路。
他们想要进城,可那狗官就是不开门,那城门又厚有重,饶是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撞不破,甚至闹久了,上头还会射箭。
跟雨一样的箭矢,像淬了毒的蛇,咬住一人就得见血,天气太冷了,冻住了伤口却留不住命。
怕了,真的怕了,婆娘拉着他不肯让再去闹。
终于,他看到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卖掉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也看到过那一头撞死在城墙上的可怜一家人。
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那高高的城墙有多结实,因为这也是他们一点一点修的,每年都修,今年不用了,他们要死了。
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看着妻子抱着孩子惊恐的眼睛,他只有抬头问问老天爷,他们这样老老实实的普通人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要看不过去连条活路都不肯留。
不是没人想过去其他的城镇,可是苍野茫茫,下个城镇在哪儿?
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这一亩三分地的人啊,稍微走远点都心慌慌。终于,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王麻子带着老婆孩子上了山,落了草,当了寇。
这里所有的流民一个带一个,一乡带一乡,所有人走上了只剩土匪的山头。
是的,所有!不想当的都成了孤魂野鬼,土匪们一刀一个送去见了老天爷。
寒冬的存粮吃完,山上树皮草根啃完,当他们准备朝动不了的老人孩子下手的时候,开春的商队来了。
死自己的命还是死旁人的命,这个选择太容易了。
流民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道义,唯独几个认得字的也都沉默下来,叹息一口文绉绉的谁也听不懂的话。
那些商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将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就希望能留一条命。
可是土匪头子说了,一旦放走,就没商队来了,那时候谁站出来给大伙儿当粮食?
王麻子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和婆娘给人啃吃,别人自然也不肯,所以谁都不敢站出来。
这些商人都死了,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模样恐怖极了。
土匪头子本还想将尸体拉走当储备粮食,可最终旁边的一个赵姓秀才劝了一句,才不甘情愿地将尸体丢入山坳下。
王麻子知道,一旦真吃了人,流民之中就不会仅仅只吃这些倒霉蛋,孩子女人,一不留神就被人拖走了。
那时候,才是寺庙里的大师父口中的人间地狱吧。
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赵秀才说过,城门不开,那样人吃人的日子还是会到的。
王麻子很奇怪,为什么这样有学问的人也沦落成了土匪,只是赵秀才不说,他也不问,雍凉的人来自天南地北,总有自己不想说的故事。
他让婆娘看紧孩子,偷偷给她藏了把刀,当有一天他出去找吃的回来时,看到婆娘凌乱着头发愣愣地看着他,手里的刀染了血,旁边躺着一个抽搐的男人,二丫哇哇大哭被儿子抱在怀里。
王麻子二话不说拿起老婆手里的刀结果了那个男人。
婆娘说,隔壁大强家的小花没了。
王麻子抱起二丫的手一顿,然后婆娘又说,换了两个窝头回来。
那绝望的模样,王麻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怀里的二丫连哭声都停了,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小小的身体浑身颤抖。
王麻子看着儿子,看着自己的女儿,他很清楚真到那个时候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日子一天天挨,气氛越来越死寂,忽然出去放哨的回来说看到了车队,好长的车队,是个官,来雍凉了。
抢着商队那点东西,根本不够所有人分,大家依旧是忍饥挨饿,听说这次光马车就好几十辆,瞬间,整个山头都热闹了起来,一个个眼睛里放光。
赵秀才仔细问了问,他不知道这官是谁,但是他知道定然是个大官,还是来自京城皇帝老儿下的大官。
土匪们听着这话有些犹豫要不要抢,听说有官兵把手,足足上千人,万一杀了这大官引来朝廷镇压就完了。可是一直不忍心杀人的赵秀这次却劝说着土匪下山,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拉着那些狗官一起死,万一成了呢?
土匪这次听了他的话,因为那一车一车的财物,所有的流民也听他的话,因为那车上丰富的粮食。
他们埋伏在山坡后,像以往那样等着车队过来,然后蜂窝般冲下去。可是这次,对方警觉,似乎发现了不对劲,这长长的车队就这么停下来。
这哪儿能让他们跑了?
所有的流民都抓着手里的武器,包括王麻子,像红了眼睛的狼追赶过去,翻过山坡,近了,然后——
他们看到一字排开的骏马,穿着轻甲带着头盔的士兵手握着长枪,举着盾牌,在一声令下之后,将冰冷冷的枪尖对准了哇哇的流民,乌泱泱的一大片,他们岿然不动。
王麻子见此,心拔拔凉。
*
这厢尚稀云的目光冰冷地望着冲在最前面的流民,她清晰地看到一张张狰狞的脸在看到这整齐的骑兵下,明显愣了愣,然而喊杀声中,他们依旧疯狂地冲过来。
她测算着距离,眯起眼睛,终于抬起了手,挥下的刹那间,身边的亲随一声呐喊,“冲——”便使劲拉起缰绳,双腿一夹,带头奔驰出去。
马蹄隆隆踏在夯实的地上,上百名骑兵,不断策马扬鞭,跟随在尚稀云的身后形成一道尖锐锥刺,锋利地撕开流民大潮的口子,如剪刀裁布,毫无凝滞地将分割开来,瞬间打破了流民的张牙舞爪。
尚初晴选择的战场相对空旷平缓之处,周围虽有山坡,虽有凹地,可是这大西北不比江南丘陵起伏,尽可以让骑兵发挥作用。
这地方,骑兵相对于步兵本就拥有绝对的优势,甚至无需动用长枪,几经来回奔驰冲撞,就直接将这盘散沙般的流民脚步给放缓了下来。
他们面露恐惧,马蹄未至,便自发躲避让开,推搡之下,更加混乱。
原本如流水倾泻而来,如今就好似泥潭停滞不前。
流民入寇人数太多,自会选出一队队的头目,如今他们正不断扯着嗓子将自己的手下召集起来。
谁是首领,一望便知。
当手握着大刀,面相凶恶的匪徒不断驱赶着手下人撞向骑兵的马腿,尚稀云目光一凌,直接握起长枪,驱马奔驰,接着高高扬起手臂,奋力一掷,尖锐的枪尖一闪寒光,只听到一声惨叫,那头目瞬间被刺穿了喉咙倒地身亡。
这一变故刹那间吓到了他身边众人,喧嚣之中引来了短暂的沉默。
这时,尚稀云喊道:“宁王殿下在此,流民听令,放下武器,绕你们不死——”
接着所有的骑兵一同高喊:“宁王殿下在此,流民听令,放下武器,绕你们不死——”
整支骑兵没有停下马蹄,而是不断穿梭在流民之间,将下意识聚拢的队伍给冲散,让他们恐慌,害怕,停留在原地,不能思考。
宁王?
哪怕百姓目不识丁,也知道光一个“王”就足够让他们认识到多大的官。
如方瑾凌所说,本就是对官兵有着极强烈的恐惧,听着这一声声重喝,有些人手里的刀就握不稳了。
然而他们终究不是一盘散沙,穷凶极恶的土匪却发现,这些骑兵满打满算也就近百人,而且除了尚稀云那一枪,其余的根本就没有真正意愿伤人。
顿时,混在人群中喊道:“什么宁王屁王,跟那些狗官一样,投降了咱们就是一个死!”
“狗官哪有人性,呸——兄弟们,都到这里了,我们人多,怕他娘的!”
“冲上去,把他们拉下马!”
人群涌动,尚稀云目光一凌,找寻着混在里面挑事的家伙,可惜他们狡猾,直接窝在人堆里。
马再快也抵挡不住人多,绊了马腿他们就麻烦了,身后的骑兵不由地看向尚稀云,“尚将军?”
尚稀云当机立断,“分散两侧,见机行事,摇旗——”
“是。”
背着旗帜的骑兵立刻摇旗向中军传信。
随着她们的离开,整个流民大潮再一次涌动起来,但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这次的速度明显较方才冲出来的要慢上许多。
然后他们看到了拦在前方整齐划一,排成矩阵,拿着盾牌和长枪的士兵。
这仿佛是真正来自战场的士兵,一眼望去,人数上千,将整个后方牢牢地守住,冰冷的煞气从他们的身上凝聚起来,明明看不到,却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羁绊了他们的脚步。
装备精良,精神饱满,坚定的眼神带着杀气腾腾,跟衣裳破碎,饿得犹如皮包骨头一般的流民完全两个模样。
这方士兵之后则是一辆高阔的马车,站着尚初晴和罗云,面对着不断接近,乌压压的流民,罗云偷偷捏紧了拳头。
天上的云层不知不觉将日头给遮掩起来,明明是个大冷天,可他的手心还是出了汗,潮湿而粘腻。
他曾作为一名禁军校尉,也算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然而身处安逸的京城,终究少了血与火的磨砺。
他下意识地看向尚初晴,这位女将军镇定自若,目光沉静如海,面对着上万名流民,一丝慌张地都没有,仿佛面前的只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似乎也的确是纸老虎。就冲着这份镇定,他对刘珂将这次的作战托付给尚初晴,一点脾气都没有。
“尚将军……”越来越近了。
尚初晴目光逐渐变深,终于抬起了手:“列阵!”
“列阵——”罗云扯着嗓子大喊。
顿时,严阵以待的士兵整齐地对着前方流民大喝三声。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伴随这三声大喝,沉重的盾牌和长枪敲击在地上,发出威吓,最后将盾牌往前一举,架起了长枪,上千人踏脚一跺,以惊人的士气将冰冷冷的寒光枪尖对准了流民。
同时密集的鼓声传来,隆隆如闷雷,接着又是一声声铿锵铮铮,好似闪电。
军鼓除了鼓舞士兵的气势以外,亦有向敌军威慑的作用。
那一瞬间,罗云清晰地看到最前面的流民眼里的恐惧,脚步不由放缓,那冰冷冷的长枪伴随着官兵的杀气,让他们心中直发憷。
还未动手,他已经发现这些流民已经心生了胆怯,若不是周围都是人,怕早就已经要逃了。
刘珂看着尚轻容背着长剑,握着双棰,面容肃穆,却眼含锋利,以富有节奏的韵律敲击着鼓面,不知为何,他感到敬佩的同时,又隐隐有一丝忐忑,目光不由地移到了边上做指挥的方瑾凌身上。
方瑾凌最终没被刘珂撵回马车,而是留在中军,陪着一群娘子军奏乐……咳,鼓舞气势。
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根路边折的枯枝,手臂长短,正站在一块大石上,左手一挥,擂鼓声声,右手一扬,锅铲瓢盆噼啪作响。
瞧着跟指挥千军万马似的。
“小少爷真不愧是尚家人,能文能武,就是杂乱的锅瓢之声都能安排得恰当好处。”小团子在一旁拍着马屁。
是啊,尚家人,不管男人女人,一个个都以一当十,谁敢惹?
刘珂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自己亲王蟒袍,望着前方站在阵列后的普通男人,听着后方女眷们的擂鼓敲击,他们就算心有胆怯,这个时候也鼓起勇气将身体站得笔直。
女人孩子都看着他们呢,怎能后退!
于是刘珂没再管正在兴头上的方瑾凌,自己则往前面走去,听着这威声震响,流民应当已经在前面了。
小团子一愣,连忙唤了一声:“殿下,前头危险。”
“危险个屁,百姓都站出来了,本王个大老爷们难道躲在后面,跟着女人孩子一起敲锅打瓢吗?笑话!”
他胸膛一挺,直接穿过临时抽丁入兵的男人们,带着亲卫朝尚初晴走去,然后跳上了马车。
“殿下,您怎么来了!”罗云见此一惊,立刻劝道,“这也太危险了!”
刘珂摆了摆手,问:“什么情况?”
“暂时吓住了,不过没那么容易,还得死点人。”尚初晴看着前面黑压压涌动的人,武器有限,不是谁的手里都拿着刀剑,有的甚至拿着镰刀和锄头,茫然地跟着人流。
若不是天灾人祸,他们合该在这个时候在田里忙农活,而不是为了吃食选择抢劫杀人。
想到这里,尚初晴心中微沉,道:“弓箭手准备。”
罗云跟打了鸡血一样扯起嗓子:“弓箭手准备——”
蹲在各个马车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前方流民的尚落羽和尚无冰,立刻带头张开了弓箭,与其他士兵不同,她们则在流民当中寻找各个头目,准备擒贼先擒王,一一射杀。
流民之中,土匪头子独眼透过人群看着前面整齐划一的军队,心沉到了谷底。
对,军队!
谁能跟军队抗衡?这不是以卵击石吗?究竟哪儿来的王爷,怎么会有军队护送,又是哪一支军?
他看到手下眼里的恐慌,一个个不由地望着他,更何况那些流民,若不是他们逼迫,怕是早就已经丢下兵器,抱头鼠窜。
可他是杀人如麻的土匪,要是投降,他还有命在吗?
想到这里,他狠了狠心,吹了个口哨。
四散在人群中的土匪立刻挥舞长刀,对着手下吼道:“没用的东西,给我上,咱们的人数比他们多得多,一人一脚都能踩死他们,怕什么!”
“都到了这个时候,投降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都得死!杀了他们,把食物抢过来,把财宝都抢过来!”
“谁能杀了那个宁王,就是二当家!”
“别忘了,你们还有老婆孩子在山上,不想他们死,就给我上!”
“杀——”
带着恐惧的目光,流民终究被强行往前撵。
“准备——”尚无冰深吸了一口气,将弓弦拉满,她默默地在心中算着射程,终于眼睛一睁,“射!”
密集的箭矢自阵列之后射出来,流民们抬起头,发现天上下雨了……
第59章 平息
这是一场要命的雨。
刘珂站在马车上,听着一声声的惨叫,看到流民眼里的恐惧,因身无盔甲护具,顷刻间就被一箭穿心,栽倒在地,在最前头的流民如一排排被无情收割的麦子,顷刻间倒伏。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战争的残酷,人命的轻贱,而这甚至不算战争,不过是一场镇压罢了。
他口干舌燥,睁大了眼睛,心跳如擂鼓,眼里只有鲜血和哀嚎,那些侥幸没有死去的流民正在地上翻滚。
刘珂觉得就这一轮的箭,已经足够了。
早已心生胆怯的流民在看到前面的同伴在一阵箭雨之下倒地,那紧绷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
“我不抢了……”
“不要杀我……”
“我还有老婆孩子,我不能死……”
“快逃啊——”
当第一个流民停下脚步,从往前开始后退,便有第二个推开周围拼命地逃跑,然后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纷纷抱头逃窜。
他们只是想要活着。
明明有万人,却在这一番威吓和箭雨之下,终于崩溃四散。
前头往后躲,后面不知前面依旧往前进,推挤之下,整个流民大潮瞬间陷入了一锅乱粥之中。
罗云呆呆地看着,不可思议道:“就……这么逃了?”不过是一支不足百人的骑兵冲撞,再加上一轮箭雨,死伤数十人,就让上万的流民不敢再犯?甚至都没有真正对敌过,他们也没死过一个兵!
“简单吗?”刘珂听着这话忍不住问,“若是交给你呢?”
罗云说不出话来,那时候他听着流民的人数只想劝着刘珂赶紧逃回京去。若是刘珂坚持,他能做的也是让士兵围着车队,准备跟流民厮杀罢了。
可若真这么做,就从一开始便输了,他的害怕只会让流民更加张牙舞爪,拼杀在一起只会加剧两方的死伤。
不畏战,才能胜战,虽然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可若不得不战,那用雷霆万钧击溃敌方的心理却也是最快结束战斗的方法。
既然不流血是不可能的,那就流最少的血,这便是尚初晴的选择。
刘珂没再管罗云,只是对尚初晴道:“尚将军,不能让他们逃走。”
此地离雍凉城还有数十里路,这些流民虽然失败逃窜,可是毕竟人数还在,一旦重振旗鼓地杀回来,他们想要再这么干脆地击退就难了。
尚初晴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她轻轻颔首,抬起手往前一挥,“前进,包围!”
“全军前进——包围——”
罗云大喊声中,整个千人阵队就往前冲,以人字形向两旁散开。
同时尚稀云一牵缰绳喊道:“骑兵绕后,随我围堵!”
骑兵的机动性让他们立刻追上了流民,拦截了去路,手上寒枪凌凌,将最末尾的流民驱赶回去。
马鸣嘶吼带着千人沉重的脚步,仿佛是阎罗王催命的信号让流民更加恐慌,不论土匪们怎样嘶吼都没有任何用处,惊惧和喊叫淹没了他们所有的声音,人潮涌动,不知能够逃往何处。
随着士兵们一起前进的普通百姓也早已经忘了害怕,听着后面不断传来的鼓声和铿锵声,他们握紧刀剑的手,眼中簇着热血火焰,一同嘶喊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退路?在山中作威作福的土匪混在流民里面,满脸的狰狞,只觉得荒谬可笑。
万人被千人包围,居然都不敢反抗!他们看不出人数的差别吗?不,可是他们阻止不了被吓破胆子,以至于连武器都拿不稳的流民。
“一群孬种!”
“给老子杀出去啊!”
“怕什么,都怕什么!”
谁都能投降,就他们不能,终于红了眼睛的土匪他们手里的刀砍向了身边不断挤压的流民,“给我冲,不冲,我先杀了你们!”
见了血的刀让人害怕,抽搐的身体引起惊恐。
崩溃的流民不断逃离他们,只能朝着外围冲散,企图找出一条活路。
眼看着就要冲撞士兵,这时从远方疾驰而来的箭,射穿了那不断挥刀砍着流民的土匪。
流民的逃窜将这些凶神恶煞的匪徒给暴露出来,尚无冰和尚落雨揪准机会一箭一个脑袋,毫不留情地收割了性命。在她们的身边,弓箭手亦是如此。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包围的士兵抬起枪,一同怒吼喊出震天的气势。
终于,哐当,哐当的声音接二连三的传来,流民手里的刀剑,锄头,镰刀纷纷掉落在地,他们捂住脑袋,满脸绝望地成片成片跪了下来,用绝对卑微的姿态请求饶恕性命。
结束了……
最后的结局比预想中的还要好,这上万的流民不仅安静下来,甚至直接投降臣服。
见此,尚初晴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刘珂,抱拳:“宁王殿下,幸不辱使命。”
刘珂亦抬手满目肃容,敬佩道:“多谢将军神威。”
尚初晴没再多言,朝着流民的方向做了一个请势,目光之中不言而喻,但愿刘珂信守诺言。
刘珂点点头,带着小团子和罗云,点了一队亲卫尽自大步而去。
随着喊杀声的消失,这边大后方的擂鼓声也一同停下,很显然战斗已经结束,而他们胜利了。
每个人望着彼此,连手里的“乐器”都来不及放下,便抱在一块儿哭起来。
特别是那些百姓,一个个哭得不能自己,她们与流民一样,都怕死了。可是哭过之后,又是笑,含着泪,彼此诉说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是的,这或将成为她们毕生难忘的经历。
“娘!”方瑾凌递了一块帕子给尚轻容,后者拿起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喘着气道:“真是不如当年了,敲个鼓都能累成这样。”
尚轻容的目光望向了指挥的尚家姐妹,眼中带着羡慕。
“娘,咱们可不输姐姐,这叫振奋军心,稳定大后方,功劳一样大。”方瑾凌笑得一脸崇拜,望着他娘都是星星眼。
身后,林嬷嬷带着其他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一送来了水,闻言笑道:“少爷说的是,夫人,您这鼓敲的奴婢听着跟十多年前没什么两样。”
尚轻容听着忍不住宛然,抬手刮了下儿子的鼻子,嗔道:“就你嘴甜。”她回头看着身边的叽叽喳喳,不禁又问,“凌儿,接下来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方瑾凌看着她们手里挥舞的吃饭伙计,眼睛一弯说:“自然是生火做饭,好好慰劳一下咱们的英雄,同时……”他看向远处的跪地的流民,轻轻叹息,“也让他们吃上一顿像样的饭吧。”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沉默了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齐齐点头。
“来来来,把东西收收,锅呢,铲呢,盖儿呢,都拿过来,咱们赶紧升灶起火。”厨房大娘高声喊着,“伙夫全在前面,人手不够,会做饭的来帮忙!”
“我会!”
“我们也会!”
穷苦百姓的女人,谁不会生火做饭?她们自告奋勇,立刻积极起来,有了之前敲锣打鼓共患难的情谊在,她们放开手脚就带着小闺女围在几位厨娘身边,开始搭灶放柴。
相比较起来宁王府的侍女,还有尚家的婢女就只能面面相觑,平时服侍起居,她们可不擅长这些。
“对了,米面谁知道在哪辆车,咱们去搬下来。”
宁王府的侍女听了,眼睛一亮说:“我们知道,来几个姐妹,跟我们走。”
“那我们去取水。”清叶和拂香,带着紫晶,素云她们,去翻找水桶。
然后就这么一个个忙活开了。
方瑾凌看着不由地唤了一声:“长空。”
“少爷。”长空没跟着去充个数,而是被刘珂留下来照顾方瑾凌。
“你去前面跟殿下说一声。”
“是。”长空早就热血沸腾,还遗憾没拿刀,这会儿一听,马上一溜烟地往前头跑。
*
此刻已经投降的流民前,小团子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将这一引声喊出最大的气势:“宁王殿下驾到——”
包围的士兵顿时让开了一条道,跪下的流民听着响动不由地偷偷抬起头,只见一位青年从那条同道上走来。
他身着黑色玄服,双肩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头戴金冠,脚踏锦靴,面容极俊却不怒自威,是这些流民从未见过的尊贵人物,他们不敢多看,纷纷垂下头,整个人恨不得匍匐在地上。
一想到他们刚才竟要杀了这位贵人,顿时心中忐忑,一个个缩成了一团,紧张害怕地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们真怕这位贵人秋后算账,杀了他们。
“本王乃大顺皇帝第七子,封号宁,就封于雍凉,今后这里将是本王的封地,你们便是本王的子民!诸位放心,投降不杀,本王说到做到!”刘珂提高声音,大声地说出第一句话。
前面的话都不重要,最后一句明显让这群神经紧绷的流民松了口气,他们身体发软,差点就跪不住倒在地上,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
“多谢殿下!”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所有的流民纷纷有样学样地磕头感激起来。
可这声感谢一点也不让刘珂高兴,只觉得悲哀。他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头,在远处看不清晰,近看却触目惊心。
黄黑的脸,发白翳的嘴唇,寒冷的天气却穿着明显单薄的衣裳,脏兮兮的勉强裹住身体,这一个个瘦的仿佛只剩下一张皮包着还没散架的骨头,哪儿是人呐。
想到这里,他朝小团子点了点头,后者高声问道:“你们当中谁是主事之人?”
主事?这不就是闹事的头吗?
流民听着,心里直打鼓,难道是要问责?这样想着,所有人将头低得低低的,一声不吭。
没人反应,小团子傻了眼,于是看向了刘珂。后者简直被蠢笑了,直接撇开团子喊:“本王说了,降者不杀,怕什么,你们当中有识字的吗?站出来,本王有话要问。”
这样一说,倒是有人下意识地往某个方向看过去。
虽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能识字的一般都不会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人们都敬佩读书人,在这群流民中,若真有,必然也不会只是普通的流民。
顺着他们的视线,刘珂一眼就落在了避无可避,硬着头皮抬起头的赵秀才身上,双目相对,后者缓缓起身,作了一个揖,“学生赵不凡见过宁王殿下。”
看着他行礼的姿势,以及身上的还算整洁的衣袍,刘珂挑了挑眉,随口一问:“你身上可有功名?”
“在下惭愧,只是一介秀才。”
“秀才?”刘珂感到意外,还真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为何落草为寇?”
赵秀才苦笑:“与他们一样进城不能,走投无路。”
“你杀过人吗?”
赵秀才一愣,然后缓缓摇头。
“之前的商队是谁杀的?”
赵秀才叹道:“殿下,谁杀的又有何区别,得来的财物和食物,都分了,不过是多少罢了。”
“这倒是实话。”刘珂嗤了一声,接着高声质问,“那么,胆敢来抢本王的车队,又是谁的主意?”
赵秀才心说果然并非真的不算账,只是要杀鸡儆猴,彻底绝了后患罢了。
他看着周围已经走投无路的流民,不顾身旁人的拉扯,心一横道:“是在下的主意,请殿下杀了学生,饶过这些百姓吧!他们也是无路可走,方才随着学生铤而走险。”
他说着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在他身边的流民一愣之后,接着一个个也跟着磕头,求情道:“宁王老爷,不怪赵秀才,他也是为了咱们。要不是他劝着土匪将食物分给我们,我们早就饿死了。”
“是啊,若不是他拦着土匪,约束着大伙儿,这会让已经吃人了!”
“来抢宁王老爷,是咱们一起决定的,我还冲在前头,宁王老爷,要杀一起杀吧。”
“是啊,求宁王老爷放过赵秀才吧!”
听着这此起彼伏,乱糟糟的求情声,赵秀才怔怔地站在原地,眼中顿时浮起了湿意:“大家……”
因为识字,他受匪徒的看中,充作个可笑的军师,他劝着土匪将抢来的东西分给普通流民,不过是希望有个较好秩序,不只于互相斗械,劝着匪徒不让吃人也是想要保留做人的最后尊严,其实都没想过那么多。
然而这些事,对流民来说却关乎着性命和一家,他们都看在眼里。
识字的不知赵秀才,可是唯有他深入人心。
赵秀才在流民中的威望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刘珂的意料,而这样的人正是刘珂所需要的。
他高声道:“你们应该都听到了,本王就封雍凉,今后这所有的一切本王说的算。既然落草为寇是不得已,那么冲撞本王一事,所有人我一概不追究!”
赵秀才呼吸一滞,蓦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刘珂认真的脸。
“太好了,这,这是不是说我们彻底就没事了?”
“秀才,宁王老爷不怪我们了,是吗?”
“我又可以见老婆孩子了,啊?”
流民们纷纷看向赵秀才,后者愣愣地点头,然后使劲点头:“对。”
“多谢宁王老爷!”
“多谢宁王老爷!”
刘珂摆了摆手,然后罗云吩咐道:“那些被箭射伤的,让大夫立刻诊治,能救活的救活,至于不幸身亡……问清家中是否还有人,将抚恤发下。”
罗云恭敬领命:“是,尚将军早已经命人将伤者抬下去,已经有大夫在治伤了。”
赵秀才听着,眼眶不禁发红,他稍微犹豫,最后恳求道:“殿下,既然我们都是您的子民,能否……给我们一点吃的,很多人已经饿得受不了,说实话能拿起手里的家伙都是勉强。”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殿下,殿下!”
刘珂回头,只见长空顺着士兵让开的道,由远及近飞快奔来。
一看到他,刘珂心中一跳,忙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凌凌出事了?”
长空狠狠摇头,他说:“没,少爷没事……就是,少爷让小的告诉殿下……”他跑得气喘,狠狠深呼吸一口道,“少爷说已经让生灶煮饭了,再过不久大伙儿就能喝上粥了!”
这声音虽然不大,还断断续续的,可是听在附近的流民耳朵里好比天籁,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上万张脸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长空简直被吓了一跳,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殿下……”饶是赵秀才一向镇定,听到“粥”字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刘珂道:“凌凌具体是怎么说的?”
长空回答:“少爷说,好好慰劳一下英雄,也……也让他们吃上一顿像样的饭……”
这句话下,全场沉默,只有一声比一声响的咽口水此起彼伏。
刘珂见此,大手一挥:“都听到了吧,给你们做饭呢,以后还抢什么抢!跟着爷,别说吃上一顿饭,咱还进城里去,好好过日子!”
第60章 秀才
方瑾凌蹲在一口最大的锅前,睁大着惊叹的眼睛,看着腰肥膀圆的厨房大娘拿着一人高的大铲子,使劲地搅动锅里的粥。
那锅之大,炖上五个他一点也不费劲,而且一眼望去,接连五口,底下烧着猛烈的火焰,场面颇为壮观。
这五口锅和铲在方才的“奏乐”当中处以重音的绝对位置,非几位厨娘之力不可撼动。
“来来来,再倒桶水,还是稠了些,人多,待会儿怕不够吃。”
“是说,还得留上几天口粮,这上万张嘴,再多的粮食也经不起消耗。”
清叶和素云两人扛起水桶走过来,这等力气活,只能由她们这些练过武,还有一把子力气的年轻姑娘能干。
紫晶看着,连忙对方瑾凌劝道:“少爷,您离远些,小心待会儿溅着了。”
方瑾凌听话地往后撤了五步,然后捧着脸又蹲了下来,说实话,第一次看大锅饭,太震撼了。
只听到“一,二,三!”一个大喝,满满当当的水倒入了锅中,大娘又拿着大铲搅动,然后哐当一声盖上大锅盖,一抹额头大汗,挥手一甩,端的是豪迈。
妇女顶起半边天,在今日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一会儿,旺盛的火顶起沉重的锅盖,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浓浓的粥香就从缝隙里飘了出来,转眼间飘满了整个营地。
而这个时候,远处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好似要响彻整个云霄。
众人齐齐抬起头来望过去,然后面面相觑,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
流民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乖乖地排着队往前走,罗云带着手下士兵端着长枪和长刀正严肃地检查,,让他们挨个儿离开,留下一地的刀剑和农具,以便待会儿再来收取。流民里面依旧混着真正的土匪,就怕藏匿着武器或者中途发难,伤着人就麻烦了。
检查的很快,可流民们伸长着脖子排着队依旧煎熬,因为他们看到有士兵从后面的车队里抬出来一个个大桶,桶一打开,那香味儿……
提早被检查通过的那几位幸运的兄弟已经拿到了一个碗,一勺白色的香粥,光看到就让他们眼睛发直,那粥里的东西竟都是看得到的,不全都是水!
他们使劲地咽了咽口水,才忍耐着没冲过去,光闻着味儿都知道有多香。甚至排在后面的恨不得那粥再稀薄点,多一点,就怕轮到他粥没了,卑微的他们没什么要求,只要有那么点米面的味儿就足够。
人不由地往前拥挤,罗云手底下的校尉不禁大喊着:“别挤,别挤,给我好好排队,都轮得到,殿下说了,就是咱们不吃,也得让你们先吃上!”
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有异议,任谁见了这帮皮包骨也只剩下叹息的份儿,哪儿还会跟这帮流民抢那点吃的。
而这话听在流民耳朵里果然让他们安心不少,即使排在最末尾也只是心焦而热切地望着。
方瑾凌来的时候正看到刘珂毫无形象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任那华丽的蟒袍沾灰,拿着竹筒壶正在喝水,边上站着小团子和几个亲兵,还有一个看着眼生三十多岁的男子,似乎来自流民,可是身上穿的却是儒衫,看样子是个读书人。
方瑾凌了然,这位显然在流民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刘珂一看到方瑾凌,立刻就从石头上站起来,一把将竹筒塞给小团子,下意识地快走两步迎了上去,眉头一皱:“小凌凌,你怎么来了?”
这地方满是尘土和坑洼的石头,旁人走着倒是没事,可这位小少爷身娇力弱,大病初愈实在不适合,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让刘珂看着都难受,很想干脆一点将人抱过来。
当然他终究也只是想想,最多伸出了手,“有什么事不能让下人来传吗?”语气中带着一分怪罪,可惜一点也不严厉,反而关切满满。
于是方瑾凌朝刘珂笑了笑,“有些事我得亲眼见一见,亲耳听一听,才好决定接下去怎么办。”他说着将手放到刘珂的手上,后者稍稍一用力,就将人平稳地带到那块大石头前面。
赵不凡这才看清了来人,他吃惊于方瑾凌的清秀和年幼,可更惊讶的却是因为刘珂这毫不犹豫的起身相迎,还有亲手搀扶,心道什么人这么大来头能让一位皇子如此郑重对待?
他还在暗暗思索的时候,接下小团子的动作让他彻底震惊,这位竟然在拿着袖子擦大石头!
对,就是刘珂坐过的那块石头!
宁王殿下穿着金龙蟒袍都没见这小太监先擦一擦,以至于如今站起来的后屁股上一片惹眼的白灰,现在这太监竟然讲究起来了!
小团子擦完了石头,赶紧招呼着方瑾凌:“小少爷,您上这儿坐。”
赵不凡一脸雷劈的表情让方瑾凌不太好意思,“这不太好,还是殿下坐吧……”但是话音刚落,身体顿时一轻,脚下腾空,自个儿竟然被抱起来了,再回过神就坐在了那块石头上,只有他一个人坐着……
“让你坐你就坐,哪儿那么多废话。这儿全是石头,要是没站稳,磕了碰了,你姐不得找本王拼命?”刘珂瞪了方瑾凌一眼,后者只能老实坐下来。
“那就多谢殿下体恤……对了,我给你们带来了饭,大锅粥,一视同仁,跟那边的一样。”方瑾凌指了指跟来的长空和侍卫手里提着的食盒。
*
小团子和长空打开食盒,将一碗一碗的白粥端出来,分给了众人,连赵不凡手里也捧了一碗。
“小少爷,你吃过没?”
方瑾凌点头:“吃过了,大娘给我开了小灶,每个锅蹭一点我就饱了。”
他说着望向远处的流民,因数量实在太多,所以不得不分成五路检查,一边检查,一边分粥,饶是这样,每条队伍也排得极长。可只要有希望,他们都愿意这样干巴巴地等待着,伸着脖子,羡慕地看着已经喝上粥的人。
看到这里,方瑾凌忍不住回头对刘珂说:“殿下,我们还是幸运的。”
若是刘珂就封再晚些,这些还保留着良知,对生命怀有敬畏的流民怕是彻底消失了。
不是死,就是变成了满手沾血的真正暴徒,人数少了,却更难对付,今日简单的大棒加枣子无法再轻易制服,必然是一场苦战,哪儿有这样皆大欢喜的局面?
刘珂听懂了方瑾凌这言外之意,扬了扬唇,“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而他之所以会来,就是因为面前的少年,刘珂觉得从这一路相伴开始,命运就开始眷顾他了。
他们两人这短短两句话也让捧着粥碗没舍得喝,反而凑近鼻子细细闻香的赵不凡,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他想到了自己。
就在今天以前,他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随着流民下山抢夺,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失败也罢,可若是成功,就彻底抛弃人性成为真正的匪寇。
宁王车队的出现,就是他给自己的一个选择。
只是没想到会结局竟是这样,已经被饥饿激起兽性的流民在遭受雷霆手段吓破胆后,又因为刘珂的宽恕和热粥,重新变回了老实巴交的百姓。
而他除却那两条绝路,有了第三条,而且是有希望的路。
“你怎么不喝?”突然,不知道何时,少年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微微抬着下巴,笑着望着自己催促,“凉了就不好喝了。”
“多久没吃过这味儿,总比草根树皮要好吃,多谢小少爷。”赵不凡举了举碗,以示敬意,然后才一口一口地喝着。
香甜的粥水唤醒了味觉,又顺着喉咙滋润着枯竭的肠胃,他尽可能不失礼地慢慢喝,以期多多回味,却也不能太慢,让人等着。他知道宁王将他留下,这位小少爷又亲自过来,必然是有话要问的。
最终他将这碗一点也不稠,放在京城施舍都算稀薄的粥喝下,一滴不剩,甚至告了个罪,忍不住用舌头舔了个干净,才将光洁的碗递还给长空。
可这里没人怪罪他,方瑾凌甚至心生怜悯,“还要吗?”
刘珂还没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粥,然后递了过去,“一碗哪儿够,稀的都能照镜子了,爷这碗也给你吧。”
赵不凡虽然渴望,却也知道适合而止,连连推辞道:“在下怎么能喝您的!”
刘珂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本王难道还缺这口吃的,无非是小凌凌想让我体会一下你们的苦楚罢了,看到你,看到流民,我已经深切知道了,所以你喝吧。”
方瑾凌在一旁笑着颔首。
“那就多谢殿下,在下不客气了。”赵不凡没再推辞,诚实地顺从了自己的渴望,这碗粥他吃的依旧仔细,没留下一滴。
而这个时候刘珂问:“再养上万张嘴,小凌凌,你说余下的粮食我们还能支撑多久?”
方瑾凌说:“按照这个消耗来算,大概还能再坚持两三天吧。”
刘珂沉吟道:“那不就刚好够咱们到雍凉城?看来这不进也得进了!”
方瑾凌点了点头:“而且,卢万山不杀也得杀。”
轻飘飘的一个杀字让赵不凡喝粥的动作顿时停下来,他甚至顾不得喝这碗粥,急急忙忙地看向刘珂和方瑾凌:“宁王殿下,你们要杀卢万山?”
刘珂理所当然道:“不杀了他,这帮流民怎么办,能开仓赈灾,能带进城吗?”
赵不凡惊愕,“您真的要将我们都带入城?”
“难道你以为是爷随口胡诌?”
赵不凡顿时沉默下来,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为了安抚流民,就算夸大其词又有谁会指摘?
其实今日能喝上粥,已经是一种奢望,别的流民也无所求,谁都知道那扇大门太难进去了。
然而宁王竟然不是敷衍,赵不凡的心情忍不住激动起来,“可卢万山又岂是那么好杀的,他勾结张氏,联通胡人,在雍凉城横行无忌,手下不仅有雍凉守卫军,甚至还豢养打手,个个听他号令,可以说只手遮天……”
赵不凡说着说着,心情又低落起来,“殿下虽贵为皇子,皇上钦封的宁王,可若是相碰,不是在下灭您志气,强龙压难地头蛇,这里毕竟不是京城。”
“看来赵秀才对雍凉城很了解。”方瑾凌忽然道。
赵不凡拱了拱手说:“惭愧,当过两年阳山县令。”
阳山是雍凉的一个小县,这种偏远地方,考中秀才足以当县令。然而他又沦落到此,刘珂摸着下巴问道,“既然当过官,一听到爷的车队经过就劝着土匪过来抢,秀才,你对当官的那么痛恨,是在哪个手里吃过苦头,卢万山?”
赵不凡听此沉默下来,最终他说:“在下得罪了他的妻舅。”
“那连张家的仇恨都一块儿拉了,厉害。”
赵不凡:“……”这有什么好值得夸奖的地方?
“所以能……稍微讲讲吗?”方瑾凌问。
赵不凡顿了顿,见两人都看着他,于是苦笑了一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夺妻之恨,欺妹之仇,接着便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导致家破人亡,苟延残喘罢了。”他的神情顿时恍惚起来,仿佛回想到那噩梦般的日子,整个人被悲怆凄凉所笼罩。
忽然面前又多了一碗白粥,刘珂道:“不如再来一碗。”
香气扑鼻的白粥,明明已经没什么热气,却将赵不凡的眼眶熏得湿热,“殿下恕罪,在下失态了。”
他一仰而尽,将所有的苦闷都随着粥水咽回了肚子,接着抬起袖子一抹嘴巴道:“若是殿下能将卢万山绳之以法,别说这些流民,就是雍凉数十万百姓也感激殿下,拥戴殿下!”
刘珂摆了摆手:“就是你不说,他挡了爷的路,就没有他的活路。”
方瑾凌问:“不知道雍凉城内有多少守军?”
赵不凡道:“约莫有三千,但是打手却不计其数,怕是只多不少。”他这么一说,不由地看向刘珂,担忧道,“殿下手里只有区区千名士兵,怕是难以对付啊!”
“谁说只有一千,这不是有上万吗?”刘珂拿嘴努了努那边眼巴巴喝粥的流民。
赵不凡惊呆了:“这也算?”
“怎么不算,黑压压的一群,蝗虫过境一样从坡上冲下来,那气势相当汹汹,差点将爷的统领给吓跑了。”刘珂一想到罗云听到流民来,恨不得跪下哭求他走的架势,内心就想呵呵两声。
等事情了结,刘珂决定将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统领丢到沙门关去,好好磨练一下再回来。
然而赵不凡却疑惑了,“可是……方才的军阵对垒,这排兵布阵……”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自一位胆小的将领指挥。不是赵不凡孤陋寡闻,这若是没有一个经验老道的大将坐镇,绝不可能只流这么点血,死这些流民就能镇压下来的。
流民与其说是被打败的,不如说是被吓败的,心里崩溃,失了斗志,才老老实实地投降。
刘珂闻言,撤了撤嘴角道:“当然不可能是他,你听过西陵侯府吗?”
赵不凡神情一惊,“莫不是……”
“没错,这场战斗的指挥正是来自镇守沙门关的……”
“西陵侯?”
刘珂白了他一眼,“堂堂西陵侯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本王有那么大的面子?傻了呀吧,你往那边看,看到了吗,有什么不同?”
那里就是流民,还有监视的士兵,赵不凡睁大眼睛,仔细望着人群,茫然地不知道刘珂指的是谁,“殿下……”
“啧,哎呀!”刘珂无语道,“眼睛放亮一点,别看男人,一群大老爷们有什么好看的。看那边,抱臂站在石头上,扬着长发正在互相说话的那几位,瞧见了没,飒爽英姿,女将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西陵侯孙女!瞧,尚四小姐和五小姐还背着弓箭呢,刚一箭一个土匪,震不震撼?”
方瑾凌就看着刘珂一把揽过赵不凡的脑袋,使劲地指着尚家姐妹所在的地方,赵不凡不知道是真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只能愣愣点头,附和着:“震撼。”
然后刘珂一把放开赵不凡,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所以有这几位巾帼在,有啥好怕的,是吧,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