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是深秋,宅院槛窗半开,下小雨,景色雾蒙蒙。谈善全凭记忆给自己系了腰带,蹬上木屐,“咚”往地下一跳。
他实在很……
十一抱着剑杵在一边,少年老成地撇嘴。
姜人重仪态,行走坐卧自有约束。这人不同,衣衫松垮,弯腰提鞋动作也很随意,让人想到水塘里一只快乐的绿水鸭,摇摇摆摆快快乐乐。
谈善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扭头问:“你们世子呢?我有事找他。”
十一戒备:“你找殿下干什么?”
这两只高跷鞋穿在脚上走不了路,谈善实在不适应,拎了木屐在手上,沉吟道:“啊……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要出去。”
十一浑身冒毛都炸起来:“你还想要殿下陪你出去逛街?不可能。殿下忙得不得了,这会儿正在和魏池云魏都督议事——”
谈善比他更奇怪:“我为什么要徐……你们世子陪着去逛街,我就是想问他有没有钱……银子给我,我要去买点东西。”
“他有事你给我也行。”谈善贴心补充。
没钱寸步难行。
他没钱,但徐流深肯定有。
十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钱财乃身外之物。”他确有俸禄,只不过平日出行并不带在身上。
“哦,你没有。”
“你!”
谈善了然,他展了展袖子,发愁道:“我也没有。”
“那你带我去找你们世子吧。”他想了想,说,“我分一半给你。”
十一跟他对视两眼,硬梆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殿下在前厅。”他抬了抬下巴,觉得这人也没有想象中糟糕,别扭道,“我带你去。”
谈善于是拎着他的木头鞋子出了门。
这是一座三进式的宅院,环境清幽,卵石小路一路蜿蜒。院里瑶台玉凤凋谢,花枝垂下。枯叶扫进泥土中,放眼望去一片开阔的萧条。
前厅有人。
徐流深穿了红黑交映的颜色,将眉眼压得乌沉。金冠是缠绕孔雀尾,额发高束。配饰点睛而不喧宾夺主,通身华贵。
十一看完回头,先瞅了一眼谈善的脚,又瞅了一眼谈善的脸,欲言又止。他本来年纪不大,藏不住心事,深深不解:“你为什么不敬畏世子。”
“啊。”
谈善还在踩鹅卵石,脚底穴位舒舒服服,闻言也抬头。前厅悬着“正大光明”的牌匾,气势恢宏。徐流深在一堆年纪明显比他大许多的迂腐官员间,单手撑着厚重扶手,神情隐隐不耐。
真是错过了七年多。
谈善心底浮起微妙的遗憾,半天才回答:“他才十七岁,不用用这个词吧。”
十一更不明白了。
他俩揣着对彼此的深切疑问到了前厅,谈善还没开口,一道口水差点喷到脸上。他震撼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世子爷,这放花楼的事儿我确实不知道。”
“放屁,你董卫要是不知道老子把字儿倒过来写!谁不知道放花楼跟你们北阳郡的关系。大半的银钱哗啦啦留进去,要我说,这次就是你们看守不力。”
“好你个庞忠。”先头说话的挽起袖子上前一步,气得七窍生烟,“放花楼的银子我府里帐房先生记得清楚,每年按时给王宫上供。你竟敢在世子面前血口喷人,看我不弄死你。”
“干你娘的,要打就打,谁怕谁。”
“……”
双方争得面红脖子粗,谈善表情一时空白,站在原地双眼发愣地看双方打口水战。
“铮!”
一把雪亮长剑将二者隔开,顿时二人噤声。
看样子徐流深也觉得吵了,他坐在主位,一句话没说,伸手拔了身边冷面护卫的剑。“唰”剑身脱鞘,森寒双面照出一左一右两双眼。
“太吵,本宫听不清。”
徐流深用剑尖拍了拍其中一人的嘴,皮笑肉不笑:“静一静,嗯?”
董、庞二人盯着抖动不止的剑尖,吞了口唾沫,不敢说话了。
他们其实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传话的人只说放花楼出事上头来人问话。刚听到话二人还不以为然,心想上头上头能是什么上头,总不至于是王上亲临。真见到令牌后鞋都没来得及穿连滚带爬从榻上下来,告罪完才敢颤颤巍巍地叫“殿下千岁”。
大冬天从娇妻美妾怀中拎出来,受了半天审问满脸疲容,再心理承受能力强的人也受不住。董卫揉了揉脸,无意间瞥见檐下多了两个人。
下小雨,石板上有青苔。来人是个年轻的公子,头没束,乌黑发丝垂到腰侧,身披朦胧湿雨。他抱着胳膊,宽袖往上抬,露出半截细瘦的胳膊,睁大眼,看热闹的促狭几乎要从眼角眉梢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也衣衫不整从榻上压下来?
乍一见到没穿靴的脚董卫热泪盈眶,心想终于多了一个人来分担徐流深的无名之火。
下一秒他顿住,不敢相信地抬头望向上首——
“哐当”徐流深反手将剑插回,天地良心,董卫甚至觉得他插得太快差点削掉自己一截袖角。
当朝世子,身份何等尊贵,他只在朝堂之上隔着重重官员见过一面。姜王让世子辅政,金銮殿地砖扎眼,贪官温热鲜血从上至下一路往下流,头颅骨碌碌滚过死寂大殿。
——听说那一月幽州城官员家桌上再不见肉腥。
他此刻之神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董卫趴在地上,不死心般抬头。
连日阴雨,徐流深看起来心情尚好,拇指上鸽血扳指明晃晃,应该值不少钱。谈善放下心,走了两步到他面前,摊开手,正要说话徐流深用一种令他后背发麻的、截然不同的语气说:“醒了?”
谈善:“……醒了。”
徐流深:“来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檀香,或者茶香盈盈地绕在了自己身上,但他们应该没有靠近到这种程度。谈善忍住了提起袖子闻的冲动,实话实说:“我是来要钱的。”
董卫的瞳仁震动了那么一下,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你要去做什么?”徐流深冲身后一点头,黑衣的护卫从他身后站到谈善身后。谈善又开始绞尽脑汁编故事,他用一种正经到世子爷心里发笑的口吻说:“事情是这样。”
徐流深望着他,有一句回一句:“是什么样。”他其实不清楚他对这个人是什么感受,但他愿意对他耐心一点,特别一点。
谈善想了一大通话,徐流深眼神实在很耐人询问,于是他放弃,用袖子遮住脸,摆烂:“我就是想要。”
“那去罢。”
徐流深靠回太师椅里,支着额头笑了。
他笑起来又有小时候徐涧的样子,眼尾和唇角都抬起来。谈善一时晃了下神,光影错杂在他绯薄眼皮,无数跃动金色尘埃中,他和千年后的鬼身影重叠。
“来。”
徐流深冲他伸了手,示意他上前。
神差鬼使,谈善往前走了一步。
他还赤脚,十一替他拿着鞋。徐流深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谈善低头,腰间微微一紧。徐流深双臂从他腰侧穿过,给他理完腰带,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说:
“太阳落山前回来。”
“给本宫带一样最喜欢的东西。”
——最喜欢的东西。
谈善走在长安大街上,被入目繁华砸昏了头,仅剩的一点儿“最喜欢到底是他最喜欢还是我最喜欢”抛诸脑后。
他还没忘了自己要去黎侍中府,这个时辰不知是什么人在放纸鸢,高墙大院内传来一串欢快笑声。
门房问他来做什么,谈善想了想,说:“来拜访黎春来黎公子。”
“大公子刚出门,客人不妨明日再来。”
谈善抚了抚衣角上灰尘,冲他笑了:“不用。”
十一还从来没有吃过闭门羹,抱着把伞跟在他身后,不解:“你把世子搬出来一用,保准整个黎府一炷香之内出来接见。”
檐角弯弯,折射出晶亮雨水。
谈善发自内心:“为什么?”他和黎春来情谊也没那么深,见于不见全在缘分。
十一闭嘴,踩着水坑道:“你真奇怪。”
谈善看什么都稀奇,没把他说什么放在心上。一路晃晃悠悠走,路边都是摊贩,挑着担你来我往吆喝。走了不远他口渴,跑进了茶楼。
一般情况下,茶楼这类市井之地能最快知道明面上打听不到的消息。
半炷香不到,谈善蹲在地上,郁闷:“你们都不说书的?”
“说书?”
十一蹲在他身边,两人打一把伞,这么看着好像一只大蘑菇底下长了两个杆。
“什么是说书?”
谈善:“说书就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怀抱对世子的盲目崇拜十一骄傲:“有什么你问世子,世子什么都知道。”
他俩正好在一家客栈门口,谈善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一截蓝色艳丽服饰——裙摆上挂了叮叮当当的银坠。顺着长裙往上,女子戴面纱,男子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鼻如悬胆,口舌通红。
谈善一顿:“那是什么?”
十一眼神明显变化,低声:“巫鬼。”
“什么是巫鬼?”
“通灵之人。”
姜人认为世间万物有灵,修行到一定程度能与日月星辰对话。谈善知道这件事,他嘴角一抽,背对着这些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作奇怪的东西抓起来就糟了。
十一还要撑着把伞跟着他挪,疑惑:“你转身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走过一堆人,留络腮胡,浓眉大眼。谈善也不认识,岔开话题:“那是什么?”
十一觉得他话多:“胡人,往来商贩。”
“那又是什么。”谈善指了指侧边。
“卖糕点的。”
十一嫌他事多,头也没抬:“世子说禁在外进食。”
谈善:“你先抬头。”
卖糕的老板娘,头上围着颜色深绿的头巾。她鼻梁很高,眼窝深,虽然全身上下粗布麻衣遮得严实,但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谈善多看了一眼,一队胡人商贩在她摊前停下,手指点了几样,付银票。
用银票买单,数额实在大。十一也从伞下奇怪地瞅了两眼,他常年习武,目力比谈善更好,目光霎时凝重。
瘪瘪的纸包,从银票下递了过去。
十一焦躁起来。
他的任务是跟着谈善,即使谈善身边已经有黑马褂,他依然不能擅自离开。这一趟出宫就是为了五石散,这东西一旦真正在幽州城内流通,整座城池不堪设想。
这小孩都要将指甲盖嵌入肉里,谈善把伞柄从他手心生生掰出来,窃窃密谋:“跟上去。”
十一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我们跟着他。”
十一挣扎:“世子命我跟着你,寸步不离。”
谈善琢磨着路过哪家裁衣店换双草鞋,至少走起路没声儿。再去抽两根趁手的刀啊剑的,他没生病之前长跑还破过学校记录。十一这么说他觉得对方有毛病,还离谱:“我跟你一起去,不就是你跟着我吗。”
似乎是这样。
眼看胡人身影要消失在不远处,十一咬咬牙:“走!”
跟人不难,胡人性特征明显。谈善在对方可能会发现自己时换了双草鞋,他跟十一太像一堆主仆,好几次胡人停下张望,没注意他们。他俩晃晃悠悠在街上,记下对方到过和停留过的地方。
跟着走了大半都城,最后胡人停在一干小巷前,谨慎地观察四周。他观察多久谈善和十一屏住呼吸在死角呆了多久,鼻尖双双冒出一层汗。
胡人放下心,伸手敲门。
汗水顺着眼皮往下滴,谈善后背贴着粗砺墙砖,一动不敢动。
胡人和门房低声耳语,穿了冬衣的门房从门口探出来,同样警惕,最后将人放进去。
十一从胸口掏出响箭要放,谈善拦住他:“这东西太容易打草惊蛇,你认识路,先回去,我在这儿。”
他身边有另一个人,黑衣的侍卫冲十一点头,十一手压在伞柄上,无声做口型“不要擅动”。
谈善冲他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食指和拇指勾圈,剩下三根手指竖起。十一没看懂,不过他猜测是“好”。
十一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谈善想了想,在周边绕了一整圈。
这座宅院有后门。
他跟徐流深的护卫一人守后门一人守前门,半炷香后,一辆马车停在后门,谈善躲进隐秘处,又过了半炷香,胡人送另一名兜帽遮面的男子出来。
谈善血液往头顶冲,他紧贴墙边,悄无声息看去——一阵风正好吹起中年男人兜帽,他什么都没看见,却看见对方右手断指。
谈善瞳仁一缩。
然而已经来不及——
“什么人在那里!”
“快追!”
跑!
谈善当机立断,冲向窄巷口,跑太快带起一阵风声。
这里出去后五百米是一条岔道,岔道往前是闹市街巷,必须出去。
长衫行动不便勾到墙砖,谈善大力一扯,他顾不上回头,玩命儿往前。
“追!”
后面传来暴怒的大喝:“别让他跑了!快追!”
肺部充血。
谈善心里说了句对不起,到时候转回来赔钱,一扬手推翻了距离最近的辣椒棚。“砰砰哐哐”一连串响。
好几句咒骂和跌倒的声音。
他有了短暂喘息机会,一脚踏出窄巷。
过路人渐渐多起来,根本没办法跑。
“这是什么?”
“金子,老胡,这是金子!纯金的!”
“快检快检,地上都是金子!”
“你别挤我!别挤我!”
“滚一边去!”
“……”
谈善一边跑一边往外倒布口袋金瓜子,徐流深到底给了他多少,这么往外倒有种口袋深不见底的错觉。他才倒了一半两边百姓一哄而上,很快跟在后面凶神恶煞的壮汉被牢牢堵在人群外。
计划通。
谈善松口气,游鱼般一头扎进了拥挤街市中。
亥时,大雨倾盆。
都城戒严,官兵挨家挨户搜查,风声鹤唳。
“殿下,西坊没有。”
“东边没有。”
“十三街巷没有。”
“……”
徐流深撑着把伞立在风雨交界中,半面轮廓阴沉冰冷。他持伞的手上全是雨水,深深吐出一口气。
“找。”
废宅院门被推开时徐流深紧绷的神经猝然断裂,他提膝踏入门槛时差点迈不过去。
谈善坐在满是灰尘的米缸盖子上,这地方很好,就是有老鼠吱呀遍地跑。这一下午过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他异常兴奋,兴奋之余精神疲惫,看起来就有点累,身上倒是除了两处擦伤外没问题。但和早上出门之前相比简直是富贵公子大变街头乞丐,浑身破烂。
徐流深太阳穴充血,脚底不稳甚至眩晕了一阵。
他一把扶住门框,太用力手臂青筋暴起。
“我看见了。”谈善看见他立刻从米缸上跳下来,向他邀功,跟只向主人要奖励的小狐狸一样,浑然不知他肺腑烧灼,“他见了一个有四根手指的人。”
徐流深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但他知道谈善高兴,也不想扫他兴,每一个字咬碎了吐出来:“知道了,你……”
谈善:“啊?”
徐流深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狠狠闭眼,又睁开。
从很早以前谈善从禁闭亭撬窗翻进去他就知道了,这人胆子非一般的大。
当年那扇窗户离地面足有五米高,窗外只有一棵参天古树,遮天蔽日,树干光滑。黎锈消失后他将整个姜王宫翻过来找,站在树下时心脏跟此时一样,都是骤停的。
谈善灰头土脸,徐流深抓住他手腕的力气非常大,几乎要将他手腕捏碎。他挣了挣,险些痛呼出声。
徐流深垂眼,面无表情看他。
谈善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子,小声:“喂,徐流深。”
“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徐流深仍然不说话,握住他的手力气却松了。他五官太漂亮,重彩浓墨,一路赶过来身上都是冷雨,带着腥甜和血气和不知名恐惧,扑了谈善满身。
身后木门经不住风雨,发出“嘎吱”的响声。
连绵雨水从屋檐成串滴落,蓄积成水洼,咚咚当当。
谈善无意识舔了舔干涩下唇。
这样的徐流深让他觉得不知所措,但他仿佛天生就有哄人的本事,尤其是面前这个人。
徐流深只舍得对他生一秒的气,一秒就是一秒,不能再多——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知道很危险,以后不会了。”
谈善变魔术一样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串完整的、五个果的糖葫芦。糖衣裹着红山楂,在昏暗光线下显出奇异的诱人。
“给你。”
他半仰着头,小声:“不要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