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指向十二点,有人推门进来,一脸焦急的女人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我今天加班……”
“没事。”柯桦起身拿了小孩的作品递给他,“这幅画是他自己完成的。”
“他奶奶年纪大了,有点健忘。”女人只顾着道歉,草草瞥了一眼孩子的作品。
小男孩儿举起的手又落下,脸上的期待变成委屈。
柯桦垂眼看着小孩儿的脸,沉默着没接话。
年轻妈妈有些尴尬,又说了谢谢才牵着孩子走了。
教室里总算安静下来。那颂的腿踩在柯桦的椅子上,眯眼盯着柯桦。“你的周末一直这么无聊吗?”
柯桦从画桌一旁的架子上,拿过书包,拎着往外走。
那颂对于柯桦总是忽略自己的问题似乎习惯了,气当然要气一下,但是气不是主要内容。他起身跟上。
中午最热的时候,空气被烤到抽搐。柯桦找了一家冷面馆。
冷面馆冷气很足,冷热交替,那颂跟在柯桦后面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柯桦抹了一把后脖颈,回头瞪那颂。
那颂搓着鼻子,挑眉,“就问你喷的匀不匀?”
柯桦抽回抹脖颈的手,直接罩在那颂脸上搓了两下。
那颂张嘴要骂人:“……”
转念一想,是他自己的口水。
空位有限,柯桦挑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坐下。坐下后问经过的服务员要菜单。拿过菜单,递给对面的那颂:“选了告诉我,没带手机。”
“为什么不带?”那颂扒拉开菜单,一副不配合的样子。
柯桦看他一眼,拿着菜单径直去了前台点餐。“两份套餐,一份牛肉拌饭,一份冷面,辣酱单放一碟。”
“那边有自助海带汤。”服务员提醒道。
柯桦点头,从书包里掏出钱包。一只手从他肩上伸过来,贴着他的侧脸把手机怼到扫码机前面。“扫我的。”
那颂直接把胳膊搭在了柯桦肩上。付完钱手臂往下耷拉,垂到柯桦胸口。
“拿下去。”柯桦抖肩膀,试图把肩上的脏东西抖掉。“要点脸。”
“我一个六年级留级的要什么脸。”那颂把另一只胳膊顺势搭在柯桦另一边肩上,整个人成了柯桦的大型背部挂件。“老师你别放弃我,否则我报复社会啊。”
收银台后面的服务员噗嗤笑出声,见两个大男孩儿都看她。尴尬地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左边有自助海带汤和辣白菜,可以自己取。”
那颂动动胳膊,“听见没。”
柯桦把钱包赛回斜挎包里,右手抬起,推掉左肩膀上的胳膊,右臂上弯又去推右肩的胳膊。
那颂等的就是这一刻。柯桦手臂上弯,手刚碰到他胳膊,他立刻抓住柯桦的手指。抓住整个中指的瞬间,那颂脑袋里飞快闪过一句话“卧槽,好长的中指!”。
柯桦飞快总结了一下自己是怎么掉坑里的——究其原因是刚才走神了。
手指向下掰,疼痛顺着指根过电一样嗖地窜过整条手臂,连带肩膀都麻了。
柯桦犹豫一秒,很想送那颂一个过肩摔,或者直接抓住那颂的红毛往后扯……
“你,不会没痛感吧?”那颂盯着柯桦面无表情的脸看了一秒,松了松掰着中指的力道。
“吃不吃饭?”柯桦的左手在那颂手肘上一弹。
那颂整张脸一皱,倒吸一口气。他不知道嗑到过多少次麻筋,但是第一次知道有人能轻易地弹到麻筋。等他回神,柯桦已经回去了。
那颂瞪着柯桦坐下,还没开口,服务员端着餐盘过来了。服务员放下餐盘又回去端另一份。
那颂的注意力立刻从“看我不骂死你”转移到餐桌中间的大海碗里,经过仔细辨认,以及飞快扫了一眼传餐单子上的名字,确认了里面是肉。“这是,牛肉?”
“还有一份冷面。”柯桦看出他不想吃拌饭。拉过餐盘,把单盛在小碟里的辣椒酱全都倒在了拌饭上。
那颂看得直皱眉。“这东西,不辣吗?”红通通看着就辣。
“还行。”柯桦埋头拌饭。
冷面上来,那颂学着柯桦的样子,把那碟看起来狠辣、听起来不太辣的辣酱一股脑倒进了冷面里,又学着柯桦的样子一通搅拌。
拌好冷面,他搛起碗里的牛肉看了看,伸长胳膊放到了柯桦碗里。
柯桦抬头看他,脸上终于有点“我他妈再生气”的实质性表情了。
那颂才不怕他生气,筷子直直戳在碗里,“讲课辛苦了多吃点。”才怪,那两片肉的颜色看起来让他觉得肉有毒。
柯桦看了他十几秒才低头吃饭,“安静点。”
那颂吃饭的时候没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短短十几分钟大概表述了一万字的心里活动。
柯桦在对面越来越频繁的深吸气声,以及越来越慢的筷子碰到碗的声音里吃完了饭。再抬头,那颂满脸都写着“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眼里的好奇和烦躁都能装满他的空碗了。
“不吃走。”柯桦起身。
那颂放下筷子,抽纸要擦他那对被辣得红通通的金贵的双唇,纸还没碰到嘴,眼睛先不乐意了。粗糙的纸配不上少爷的红唇,被丢回了桌上。
出门看见柯桦正从书包侧兜里抽出湿巾,擦手擦嘴。
那颂大步追上去抽了一张湿巾擦了擦嘴。
柯桦扭头看他,很好奇,好奇到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臭毛病一大堆,这不吃那不吃,正常人吃的东西那颂大概都不吃。
“管得着吗。”那颂没好气地说。柯桦往托管班走,那颂追问:“下午还有课?你一天都泡在小屁孩儿堆里,有意思吗?”
“比跟矫情鬼吃饭有意思。”柯桦说。
那颂伸手去抓柯桦胳膊,柯桦眼疾手快,抓住他中指向后一掰。
“啊——”烈阳下,那颂额头立刻迸出汗珠子。
柯桦凑近,“之前提醒过你,忘了?”
“你他妈……”
柯桦用力向后掰,那颂的指骨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我次——”
“忘了,长长记性。另外,别在小孩面前说脏话,否则……”
“否则怎样!”那颂忍着疼拿肩膀撞了柯桦一下。
柯桦眼睛往他嘴上一瞥,刚才湿巾擦的水渍还在,阳光下像上了一层透明的釉,包裹着里面辣到十分饱满的粉红。
柯桦松手,开门进屋,手摸到门上面的卡扣,向下一拉,门锁上了。
那颂慢了一步,恨恨地踢了一脚门。隔着玻璃门一指柯桦,接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下午本来没有课,但是柯桦不想回家。也想不出去哪。如果没有颂野狗似的追着,他会去图书馆里泡一下午。
下午又替宁老师带了一节课。下课后,柯桦跟拉货回来的宋老师打了声招呼。“宋老师,我先走了。”
“你怎么来的,门外没你车子啊。”宋老师正指挥送货师傅搬桌椅,“我记得上午走的时候门外还有辆自行车,是你的吧?”
柯桦眼皮一跳,大步推门出去。托管班两边的窗户下面都没有他的自行车,停着几两学生的车子。不远处的人行道树丛里停着两辆共享单车。
那颂能把车子骑哪里去?卖了?大概不可能,比起找人买车子,随手扔了更符合那颂的性格。
“咻——”尖利的口哨声从身后传过来。听声音,有些距离。
柯桦转身,循声往右走,拐过旁边超市的太阳伞方阵和水果店的水果矩阵,才看见水果店旁边的胡同口的那颂。
那颂骑在他的车子上,单腿撑在地上,笑得不怀好意。
柯桦绕过水果矩阵突然加速跑向那颂。
“卧槽——”
那颂的眼睛瞬间瞪大,仿佛看见了果园那条狂追他的大狗,使出浑身力气猛蹬自行车。
柯桦伸出去的手摸着车筐边缘擦过。
柯桦惯性向前跑了两步才停下。
那颂蹬了两脚停在十米外,扭着上身向后看,露出得逞的奸笑。
柯桦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像溜达在羚羊群外围等待机会的雄狮,耐心十足地边整理背包,边靠近。
那颂冷笑,骑上车又跑出去十米远。
那颂不是脆弱的羚羊,柯桦也没耐心一直追他。
经过24小时便利店,柯桦坐到店外长椅上,仰靠到椅背上眯着眼对着午后的太阳。
链条刷过链轮的声音由远及近,柯桦拿眼角余光看着那颂靠近。
那颂停在长椅一边,下车直接坐到柯桦旁边,腿挨着腿。
柯桦起身要走,那颂抬腿压在他两只膝盖上。力道很大,柯桦愣是给压回了椅子上。
“坐着。”那颂学他仰躺在椅背上,眯眼对着太阳,“我在外面等你一个多小时,你追着跑两步就不跑了。合适吗?”
柯桦没再动,抖抖膝盖。“拿……”
“你再推我,柯大树我今天非……”那颂眯眼斜睨他。“非|礼你,信不信?”
柯桦忍不住笑出声。他靠回椅背上,偏头也盯着那颂。笑着摇头:“不信。”
“卧槽!”那颂扑棱蹦起来,单膝跪到长椅上,一只手按住柯桦脑门,一只手揪住衣领,低头……
“妈妈你看!”清脆甜美的萝莉音随着超市玻璃门推开的“欢迎光临”的电子音一起送到那颂耳边。
那颂的头已经低了下去,柯桦的眼睛睁得很大,十分认真地盯着他,嘴角勾着笑。
那颂:“……”
操!
“呼——呼——”
他照着柯桦的大眼睛呼呼吹了两口。然后问:“好了吗?”
柯桦扫开他的手,捂着眼弯腰,脑袋垂在两个膝盖中间。
“哥哥迷眼了。”萝莉的妈妈牵着萝莉走了。
那颂吁出一口气,跌回长椅上,扯着领口扇风。
整条长椅十秒钟前就开始有规律地不停地抖动。
那颂气急败坏地捶了一拳柯桦的背,“有没有完了!”
柯桦直起身,整张脸都是笑,每个毛孔都在笑,笑的眉毛都在抖。脖子、耳朵都笑红了。
“闭嘴!”那颂伸手去捂柯桦的嘴。
柯桦扒开他的手,搓了搓笑僵的脸。“怂包。”
“你有病!刚才有人!”那颂外强中干地喊起来,“要你你敢!?”
换成他,他敢。那颂绝对不敢。这位少爷就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性格。
柯桦从长椅上站起来,抖抖腿和裤子,跨上车子。
那颂赶紧抓住车筐。“我坐哪儿?”
“车筐里。”柯桦说。
“我要坐车梁。”那颂据理力争,上前一步拉开柯桦握着车把的手,踮起脚屁股横挪坐到了柯桦身前的横梁上。
车子的横梁是斜的,斜向座位下面。那颂坐到梁上,慢慢向下滑,最后后背贴到柯桦前胸。
那颂:“……”
柯桦:“……”
“不热吗?”
上来都上来了,再下去?太丢人了。那颂忍着后背热乎乎的铁板,一拍车把催道:“赶紧走。”
柯桦往后撤了撤,中心后移,头却更低了。直接导致那颂的侧脸就在他嘴边,低头就能看见因为半趴着而折成倒v的领口。这人是真的白,浑身上下不是白的就是粉的。
柯桦抬头看前面,那颂偏头。头发擦着他的嘴扫过去,痒的他把下唇咬进了嘴里。
那颂偏头,柯桦喘出的气扫到了他耳朵。“别喘气!”
“下去。”
“不。”
那颂蛮横地掌控着车把,让车子穿过沿路所有的阴影地带。明明十几分钟就能到学校西南门,这么绕下来,硬是骑了半个多小时。
柯桦前前后后挪了六七次屁股,都没能找到两个人之间比较和谐的姿势。
“痔疮犯了?”那颂问。
“……”
“你他妈什么毛病?别动了!”那颂后背发痒,他甚至能感觉到t恤被柯桦的t恤洇湿了。
穿过一条梧桐浓阴,那颂又操纵着车把往右拐。
“左边。”柯桦提醒。
“左边没树荫。”那颂非要往右边走。
“右边是老路。”柯桦说。
说话间车子已经拐进了老路。路的确很破,而且坑坑洼洼,从市中心找一条这样的路已经很难了。
那颂差点咬掉舌头。“什么破路!”
柯桦被颠的不停往前挪屁股,每挪一次就尴尬一次。
那颂抓着把手使劲把屁股往车梁上半段挪。但是每次车子一颠他就会滑下去,撞到柯桦。
挪上去,颠下来,然后撞柯桦一下。
自从误入小破路,那颂就没再开口。直到车子拐出小路时又压到路口的半块砖,最后一颠,那颂屁股离开车梁,落下时撞到柯桦,下一秒绷直了脊背。
“是蛋还是鸟?”
“……”
车子拐出小路,柯桦停车,拎着那颂衣领把人往路边一扔。
“柯大树!给我回来!”那颂站在路边咆哮。
柯桦疾驰而去,风一般刮进家门,手忙脚乱脱鞋、脱掉汗湿的衣服和裤子,一不小心碰掉了玄关柜上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