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九点,向导来接她去大本营。
民宿老板准备了酥油茶送行,温璃拿着背包到车上去,沉闷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
对面的那扇房门依旧紧闭着。
徒步走了十多公里,终于到达营地,温璃扶着登山杖跺了跺微微酸麻的脚掌,四下看了看。
那时四姑娘山的旅游业还不发达,大本营并不完备,几只蓝色绿色的大帐篷零零散散的立着,这里的物资都是马匹驮运来的,食物来之不易,有炊烟冒出,几个人蹲在地上吃泡面,温璃扫过一道狼狈不堪的灰色的人影,泡面洒了一地,觉得有些熟悉,也没在意,看到山坡背面有石块围堆的矮房。
向导正扎帐篷,见她好奇,朝那个方向指了指:“那是厕所。”
走在高原地带的冷风里,脸很快就干燥紧绷起来,太阳光亮耀眼,地面是光秃秃的碎石子,几丛绿草在夹缝里生存。
远离营地,绕过一个坡,正能看见连绵不绝的白色雪顶,山间缭绕着雾气,一片茫茫山色。
风是寂寥的,云也是寂寥的。
她想象着,倘若江倚青看到这片景色,会说些什么样的话,她说过自己喜欢看不同的风景,尤其是青山绿水,云卷云舒,人得心情在自然中得到了最好的放松,什么烦恼都不必记挂在心上。
温璃不知为何,心里想着第一次见面时,江倚青在酒吧里的模样。
温柔轻缓的,清傲脱俗的。
她摸出手机,这里的信号微弱,四处走了走,终于拨出了电话。
等待的间隙里,她的心也跟着慌张起来。
“喂?”
是江倚青的声音。
电话那头的人声朦胧又喧嚣,像是在嘈杂的人群里。
“是我。”温璃轻声说。
温璃握着手机,贴在耳边,期盼着她继续说些什么。
江倚青跟同事打了招呼,从咖啡机后头闪开,来到了休息室,周遭寂静下来,她也声音柔婉似水:“我知道。”
两人沉默许久。
江倚青能听见听筒里传来的风声,小孩深吸了一口气:“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江倚青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清冽如水流的声音,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难免会情难自抑,只是仍旧稳固着自己的心绪,涩声问:“你呢,你还好吗?”
“我面前是皑皑的雪山,空旷,又闪着光。”她轻声说:“真希望你也能看一看……”
门外经理在喊,江倚青捂住听筒应声。
略有噪声里,温璃静静的问:“是有什么事吗?”
“小孩,我要去忙了。”江倚青柔声叮嘱:“你在那边注意安全。”
“江倚青。”温璃唯恐她挂断,急切地喊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女人叹息一声,却又无可奈何:“嗯?”
温璃只说:“没事,你去忙吧。”
向导搭好了帐篷,支起酒精炉灶做饭。
他们吃的是速食罐头,只需放进沸水里简单加热。
吃完饭,向导又仔细的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并检查了装备。
四姑娘山二峰的攀登难度不算大,但也要用认真心态去对待。
不远处的军绿色大帐篷里是木板搭的简易大通铺,路过时温璃无意瞧了一眼,男女老少混住在一起。
天一黑,气温骤降。
她睡在防风帐篷的睡袋里。
夜晚的山里很寂静,似乎连风都停了。
凌晨两点,开始出发冲顶。
温璃有顶山经验,明亮的头灯照着前方的碎石路,她平日里也注意健身,体力充沛,向导跟在她后头,时不时的提醒她注意脚下。
走了不到两公里,来到绝望坡。
此处是一处坡度陡峭的斜坡,此时登顶的人不算多,抬头只能看见前方稀落的几点光在缓慢移动。
月亮很亮,像是灰茫茫的山影后头藏着一盏巨大的灯,星幕笼盖的路上,似乎能够短暂的忘记世俗所带来的烦恼,只有脚步声和耳边的风声。
到达垭口,距离峰顶海拔已经不到三百米。
残雪未消,不远处的一块缓平台上聚集了几点亮光,隐隐约约听到呼喊声。
温璃带着毛线帽和防风面罩,只留一双清亮深邃的眼睛,她望着前头,眉头一皱,脚步顿了顿。
向导知会了她的意思,握着登山杖向前走了几步,凑到人群边上,脸色一变,语气也凝重了些:“可能出事了。”
前头三个人围成了一个圈,中间躺坐着一个穿着灰色冲锋衣的人影,围巾粘了点泥水,松垮垮的绕在脖子上。
她一张脸素白到极点,发丝也凌乱。
温璃铁青着一张脸,拨开人,毫不紊乱的从背包侧面按出氧气扣在裴予宁脸上:“不让你跟着,你就自己来了?”
听见熟悉的音色,裴予宁睁开眼皮。
这一过程很是困难,像是有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头顶,她吸了几口氧气,扯起嘴角笑了笑,此刻竟还有力气犟嘴:“你管我……我又没走你家的路。”
“你真是疯了。”温璃冲着向导招招手。
裴予宁揪着她的背包带子摇了摇,小声道:“你要干嘛?”
温璃摇摇头,从背包中取出一件羽绒内胆套在她身上,淡声道:“送你下山。”
两人合力将她搀扶起来,打算原路返回。
登山易,下山难。
天空中飘起了柳絮一般的薄雪。
落雪的地面湿滑许多,温璃拄着登山杖,尽量降低重心,向导走在前头,让裴予宁伏在自己的背上。
到达大本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恰好有运送货物的马匹。
她们骑马下山。
裴予宁已经发起了高烧,温璃握着缰绳,双手把她圈在怀里,防止她从马背上摔下去。
路途颠簸,裴予宁迷迷糊糊的醒了,她知道自己的不对,粗喘着气,扶着马背嗫嚅好久,才怯怯的说了句:“对不起,你别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温璃拽着缰绳,不动声色道:“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裴予宁闭上眼睛:“别凶了,我让你说的心跳好快。”
温璃瞧着前方的荒原,丝毫不给面子:“那是高原反应。”
下到山底,向导开车送她们去四姑娘镇急救中心。
裴予宁躺在蓝色的无纺布上,输了一中午的液,加上不断的吸氧,终于恢复了一些。
病房里一片寂静,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空气中浮动着消毒药水味,裴予宁憋着咳声,医院床被的布料刚硬,她翻身的动作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温璃坐在床尾的椅子上浅寐,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动作:“咳吧,别再把自己憋死。”
裴予宁放开嗓子,有气无力的咳了几声:“我想喝水。”
温璃从地上的背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她:“坐起来,别呛着。”
护士推门进来拔针,裴予宁把水递还给温璃,温璃拧上盖子,抱着臂在一旁瞧。
护士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瞧这两人年纪不大,禁不住多说了两句:“烧是退了,血氧还是低,你们小年轻就爱冒险,以后可不能再这么逞能了,高原反应厉害了也能要人命。”
裴予宁乖顺的应了一声,又瞧着温璃,怕她要走,扶着额头说:“我还是有点难受。”
温璃眉眼认真,浅金色得长发散开,微微抿着唇,又走到床头,替她按住手背上的棉签。
她的手指微凉。
像雪。
裴予宁完完全全素着一张脸,神色垂颓,却依旧娇柔精致,五官显示着楚楚可怜的感觉。唯独那双眼睛,透露着一点倔强和任性。
时间到了,温璃拿走棉签,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瞧着她,没说责备的话,回到椅子上端端正正的坐着,认真道:“差两百米登顶,挺厉害了。”
“还不是那个向导扔下我走了。”裴予宁皱着鼻子坐起来,她本来心里就憋着火,没好气的骂道:“要不是他,我早爬上去了,狗东西,让我逮着,非搞死他。”
温璃瞧着她这幅愤慨的样子,笑着说:“你倒不难受了。”
裴予宁霎时收拢起怒焰,语气软下来,心虚道:“还是有点心悸。”
裴予宁在医院里头住了两天,终于蹦蹦跳跳的回了民宿。
她想去找那个黑心的向导。
温璃正在收拾行李箱,零零散散的角落里塞着镇上商店买的纪念品,她眼巴巴的瞧了一眼温璃:“陪我去趟道边那个超市呗,把向导哥也叫上。”
“怎么?你要去报仇?”
裴予宁点点头。
温璃扣上行李箱,扭过头来淡淡的瞧着她:“这可是藏区,十个你都打不过他们家那只牦牛。”
闻言,裴予宁垂头丧气的进了屋:“那还是算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二天一早,她们开车原路返回。
裴予宁睡了一路,中午到达市区后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兴许是没好利落,落下了点病根,这两天她一直犯困。
到了人多的地方才感念起空旷寂寥的大自然,静谧深邃的远山,蔚蓝的天空和野花遍地的草甸。
都像是梦一般远去了。
中途,温璃去昭觉寺拜地藏菩萨,裴予宁也在门前领了香,跟在温璃后头,一路逛逛看看。
也知佛门清净,她自觉闭上嘴巴,听来往的游客说这里可以求事业,便也装模作样的到大雄宝殿拜了拜。
她们在动物园边吃杨三嬢跷脚牛肉,淡粉色的牛肉上是翠绿的香菜葱花,汤头醇厚妥帖。
裴予宁瞧着门外人来人往的行人,想着这几天的经历,忽然觉得很有意思:“我们这也算生死与共了吧?”
温璃正同租车行约定机场的取车地点,没听到她的话。
裴予宁咬着筷子瞧着对面的人,又一副恹恹的样子。
“怎么不吃?”温璃挂断电话,不解的瞧着她
裴予宁摇摇头,只觉得内心有点怅然若失。
待到飞机起飞,透过舷窗,天气晴朗无云,地面上是白色的群山和盘曲挫折的道路网。
她侧身,看向背后的女孩,只有阅读灯亮着,她戴着深棕色的眼罩,浅金色的发丝一丝不苟的扎成马尾,薄唇微抿着。
飞机遇到气流,颠簸了一下,乘务长安抚的声音响起。
好在并未惊扰到她的好眠。
裴予宁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原来如梦的不止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