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唐海生那一脚实在厉害,叶永昌嘴巴嗑在桌腿上,一颗牙都松动了,嘴巴里到现在都是血腥味。
而一辆车上的裘云凤还在怨他:“天底下女人不够你找,你非要找那个丫头,现在闹出事来了吧?”
“这能怪我?要不是你想把你继女送上我女婿的床,你继女能来找我?她跟你一样,拼命往我身上贴,我能怎么办?遇到你们俩,我倒了八辈子霉。”叶永昌咽下一口带血的口水。
“你就这么来者不拒?”
叶永昌讥讽地笑:“你问得也太有趣了,我一直都是来者不拒,你不知道?要不然我能睡你?”
车子到叶公馆,叶永昌下车:“下来吧!你不是最喜欢来这里跟我睡吗?”
裘云凤下车,叶公馆她来了无数次,刚开始她想做这里的女主人,到后来印瑶琳死了,叶永昌的三姨太搬了进来,她就觉得索然乏味了。
“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安排我和儿子?”裘云凤问。
“你没听应澜说,这事等她跟我爸汇报后再决定了?”叶永昌用裂了眼角的眼看她,“你说,应澜要是肯让你做个九姨太,你就该烧高香了。”
听到这话,裘云凤知道这个男人良心早就被狗吃了,但是能这样没良心,还是出乎她的意料,一时间她气不打一处来,不沾阳春水的手,留了长长的指甲,转身就往叶永昌脸上挠去。
叶永昌没防备,被裘云凤挠了两爪子,他到底是男人,对付一个女人绰绰有余,今天固然是老三那个贱人把事情抖落出来,但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却是裘云凤这个女人。他把裘云凤压在沙发上,掐着她的脖子:“想死就好好死,别他妈的找死。”
眼见裘云凤透不过气来,唐均豪带着唐均瑞出现在门口,唐均瑞看见妈妈被压着打,他冲过去拉扯叶永昌:“你干什么?放开我妈妈。”
叶永昌放开了裘云凤,裘云凤咳嗽着,唐均瑞抱着她的胳膊:“妈妈……”
唐均豪把两个箱子放下:“小妈,伯母让收拾了你和均瑞的日常用品,让我把均瑞给您送过来,所有值钱的东西,一概不许拿,相信您也不稀罕唐家的三瓜两枣。另外伯父说了,鉴于唐家和叶家多年的合作,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他会写信给叶老板,问他要个说法。那就这样了,我先走了。”
唐均豪要转身离开,唐均瑞叫:“四哥。”
唐均豪回头:“均瑞,这才是你真正的爸爸,你不是唐家人,你是叶家的小少爷。”
这个叶叔叔以前对他很好,见他一次给他买东西,还很疼他,可刚才他在打他妈妈,唐均瑞摇头:“这不是我爸爸。”
裘云凤当年就是顶着裘家十二小姐的名头,实际上没什么嫁妆,她所有值钱的东西,全是唐海生给她买的,看着两个箱子也知道,唐家肯定什么都没拿过来,现在要是他们母子不能进叶家,难道喝西北风去?
她搂住唐均瑞:“均瑞,叶叔叔就是你爸爸。这里就是我们以后的家。”
唐均瑞摇头:“不是。”
这是他们家的事,唐均豪离开。
叶永昌也烦透了,被打了还没吃晚饭,他吩咐佣人:“去准备点吃的,我要吃晚饭。”
佣人战战兢兢问:“唐太太?”
“一起准备。”
“没那么多吃的。”
“下碗面条,随便来两口。”叶永昌打发了佣人。
叶永昌看着那对母子,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了,他说:“行了,你们去三楼把东西放了,暂时住三楼。”
“我住三楼?”裘云凤问。
裘云凤知道那层楼是印瑶琳生前住的地方,印瑶琳死了,叶应澜也离开了上海,这一层楼基本上就空了。
“三楼没人住,你去不是正好?”叶永昌见她不愿意,心里倒是有些舒服,“她不是你的好姐妹吗?你怕啊?”
“我……”
“她生前都拿你没办法,她死了你还怕?躺她的床,睡她的男人,拿到叶家大少奶奶的身份,不是一直是你想的吗?去不去?”叶永昌走到楼梯口,慢慢地上楼去,他进房间把身上沾了血渍的衣服给换了,再洗了一把脸,长开嘴,推了一下门牙,那个酸疼。
裘云凤最终上了三楼,走上三楼,里面虽然干净整洁,却有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感。
三楼最大的房间自然是印瑶琳的主卧,印瑶琳临死前,她还去过几回,这时她却没胆量打开那间房,她只敢打开主卧隔壁的房间,房间原本里面都是粉色的装饰,窗帘已经褪色,粉中泛黄。
不管她想不想住,也只能住了,她叫:“人呢?”
佣人过来,裘云凤说:“帮我铺床。”
“是!”
这间房找好了,楼上还有一间卧室,小了一点,是以前叶应澜的家庭教师的房间,就暂时给唐均瑞住了。
“我不要住这间,我要回自己家。”唐均瑞说。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裘云凤弯腰告诉唐均瑞,“你记住,你是南洋叶家的少爷,叶家的少爷可比唐家二房的小少爷值钱多了。”
“我不稀罕。”
佣人到门口:“唐……太太,可以下楼吃晚饭了。”
“下楼吃饭。”
“我吃过了,不吃。”
“行,你待在楼上,我下去了。”裘云凤下楼
佣人端了三碗上来,浇头是雪菜笋丝和荷包蛋,说:“今天先生和三太太和二小姐都说不在家,家里什么都没有……”
叶永昌要挑面条,问:“应涟呢?”
“二小姐和三太太中午就出去了。”佣人回答。
女儿也跑了?
明明跟他说得好好的,说愿意跟应澜回南洋,然后去美国,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而且女儿也带走了,她自己不想活了,女儿也不管了?
“就凭你那个三姨太,没有人在背后支持,能翻出什么浪来?我看是你女儿女婿在背后捣鬼吧?”裘云凤说。
叶永昌皱眉。
“你说没有他们的安排,你那个三姨太进翡翠花园可以,可就怎么进别墅了?”裘云凤搂着儿子,“他们串通一起就为了不让你娶筠英。”
“你女儿不是安排了你那三姨太去鸿安了?”裘云凤像看傻子一样看叶永昌,“你想想,要不然就你那个三姨太,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敢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应澜为什么要闹这么一出?”叶永昌讷讷地问。
“恨我,恨你,认为我们害了她妈。”裘云凤哼笑一声,“小心眼呗!”
叶永昌咬一口面条,牙都疼,他“啪”地把筷子扔下,转身打了个电话,让酒店的司机来接他。
叶永昌乘车去酒店,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青紫,到酒店门口,巧了,叶应澜和余嘉鸿也刚刚到,两人从车上下来,叶永昌冲到停车场:“叶应澜,今天是不是你搞出来的?”
“爸,声音轻点,你想要所有人都听见吗?”余嘉鸿一把握住叶永昌的手,叶永昌被他捏得手腕疼得都快掉眼泪了。
余嘉鸿这才放手:“我们上楼。”
三人一起进了房间,叶应澜脱下了大衣,余嘉鸿接过,挂进衣柜里,叶应澜去倒茶。
“是不是你搞出来的?”叶永昌迫不及待地问她。
叶应澜倒了茶:“爸,我们来分析一下,在娶唐筠英这件事上,每个人的想法。”
“别给我兜圈子,我就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你搞出来的?”叶永昌逼问。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思维逻辑,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叶应澜沉声,“起因,是裘云凤要把唐六小姐介绍给嘉鸿,好处是什么?唐家想和余家攀上关系,是想让唐筠英取代我。这个时候唐家三人利益是一致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默许了?为什么您要默许自己姘头的继女来插入您女儿的婚姻?”
“我……”叶永昌心虚,“唐家痴心妄想了,叶家和余家是两个家族联姻,哪儿是他们拿个小姑娘出来,就能拆散的?”
叶应澜把茶推到他爸面前:“您看,您应该帮亲生女儿的。您也冷眼旁观了。这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唐筠英勾引不了嘉鸿,她出于自己的利益选择了您,裘云凤当然不愿意,因为她已经选择了唐太太的身份,这个年纪了,她也不会再想要做叶太太了,但是她怕你和她的关系戳破。唐先生倒是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毕竟有你这么个女婿,他觉得划得来。您想想,这件事里还有谁愿意?谁不愿意?”
“你三姨。”
“三姨为什么不肯去美国,执意要在上海?因为在上海她是实质性的叶太太。你娶唐小姐是触动了她的利益。她当然反应最厉害。而,裘云凤为了解决这个后患,要你把整个叶公馆的全部换干净了。逼您把三姨母女弄走。您也不想让新太太知道那些旧事,你们俩达成了一致。刚好您又帮嘉鸿借了一百万,让他赚了一百多万,利用这个功劳,把我叫过来。我呢?主要是我知道您跟裘云凤的事,你还娶她继女,实在是恶心到我了。所以三姨来跟我说让应涟跟我回南洋,我我觉得她不太对劲,也懒得多问一句。”叶应澜说。
“你以为你恨我和裘云凤气死了你妈。”叶永昌说。
“您这么想,还叫我来?还让我帮你解决三姨母女?您脑子呢?”叶应澜问他。
余嘉鸿坐叶永昌身边:“爸,您与其把我们当罪魁祸首,不如自己当心点。今天的事,是原来脆弱的平衡打破了的结果。这件事如果按照您想的那样发展,三姨就是最大的输家,所以她想鱼死网破。现在最大的输家是唐海生,唐海生炒生丝输了三十万,据我所知,买粮食的时候,他连他哥都瞒,最后被拆穿。而炒生丝输了钱,还是从唐大老爷那里借的。你认为唐家大老爷愿意借钱给他赌吗?可劝他劝得听吗?所以唐大老爷如果知道你和裘云凤有一腿,他反而是希望这件事发生,这样裘云凤可以离开唐家,还有他可以跟唐海生说,‘看,你做了这么多年绿头王八,你都不知道。足见你这个脑子不适合搞那些事,还是安安稳稳地在厂里做事吧!’不过唐海生能不能忍下这口气就难说了。”
“呵!给他胆子,他也不敢。唐家还能跟我们家翻脸?”叶永昌一脸无畏。
叶应澜摇头:“爸,您认为三姨不敢,三姨不是不管不顾了吗?您还是当心点,就怕唐先生不理智。”
“真的,爸,您还是当心点。别不当回事。”余嘉鸿想了一下,“我们陪着您处理好这里的事,您和我们俩一起回星洲吧?避避风头。等过两年再过来。”
叶永昌听见小夫妻俩说这样的话,想着也是,小夫妻俩最多就是作壁上观,怎么会故意陷害他?
俩孩子胆子太小了,还担心这个?他笑:“你们俩啊!胆子也太小了,就唐海生?给他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我们不如您跟他们接触得深,您有把握,我们也就放心了。”叶应澜揭开窗帘看,外头树枝摇动,雪不大,却一直在下,她说,“雪夜行车不安全,您还是在酒店住一晚,明天早上我们和您,一起跟三姨谈谈,她闹得这样确实不好,我也不想勉强她去美国,那就按照夏子的处置,给她一万英镑,应涟跟我回去?”
女儿还在担心他雪夜行车,裘云凤那个女人惯会挑事,叶永昌点头:“我隔壁开个房间。你们也早点睡。”
“嗯!”
叶应澜看着叶永昌开门出去,刚才余嘉鸿跟她说了他从陈老板和朱老板那里了解到最近唐海生私下其实跟日本人有来往,如果只是纯粹的利益纠葛,唐海生不至于做出出格的事,但是……希望不会如此吧!
第122章
余嘉鸿开车去南市难民区,叶应澜头隐隐作痛。
早上她原本想解决叶永昌和三姨太的事,然而叶永昌和三姨太一见面就疯狂地互相骂了起来。
余嘉鸿听不懂上海话,叶应澜儿时讲上海话,后来在南洋家里讲宁波话,上海话讲不太好,但是听起来完全没有障碍。
三姨太歇斯底里,叶永昌嘴里是最最肮脏的话,应涟退到角落里,手足无措。
最后不了了之,只能另外约时间解决。
“别去多管你爸的这摊烂账了。”余嘉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我也管不了。”叶应澜头疼,要不是爷爷奶奶,她都懒得看她爸一眼。
已经到租界关卡了,秦先生已经等着了。
秦先生上车来,余嘉鸿介绍:“秦先生,这是我太太叶应澜。”
“余太太好。”
“秦先生好。”
他们去把车子在办公楼门前停了,秦先生说:“余先生,谢谢你又捐了一批粮食和棉花。”
“不算什么,你们能把苏家宅的难民做长久的安置,才是了了我一个心病。”余嘉鸿说道,自己到底不是上海人,只能临时解决问题。
沦陷区被烧杀抢掠之后,原本富庶的维扬之地,连耕地都面临无人耕种的地步。
日本人还打算靠这些地方补给战争,因此何神父在和日本人交涉之后,近日将安排船只送八万难民返乡,空出来的地方,将收容苏家宅大部分难民,有部分不愿意回去也就算了。
为了让难民区的人,能养活自己,何神父想方设法跟租界内的富商沟通,在难民区投资了工厂,吸收难民为工人。
往前走就是城隍庙,这个时间段,刚好是为难民分发大米的时刻,秦先生跟叶应澜说:“余太太,城隍庙这里每天要发放六万难民的米粮。”
“六万?!”叶应澜被这个数字给惊呆了。
整个星洲也就五六十万人,就这么一小片地方要为六万人分发大米。
有几个口子在分发大米,进出不同的口子,一切很有秩序。
这么多人,在这样的时局里,能有个安定的地方,有口饭吃,让人鼻酸。
他们一路走过去,叶应澜听见了朗朗的读书声,秦先生说:“这里有难童学校。”
“还读书吗?”
“是啊!何神父专门请了工部局华人教育处处长来主持这里的教育工作,我们有两千名难童免费入学。”
走过一条小弄堂,叶应澜听见有节奏的声音,她透过窗户看进去,觉得有些新奇,余嘉鸿告诉她:“这是在弹棉花,做棉被呢?没见过吧?”
“没见过。”叶应澜真的很新奇。
两个男人背了一个好大的弓,在棉花上弹。
前头则是年轻的女子在用黄草编织草帽和提包,叶应澜拿起一个已经编织完成的手提包,上面还有各色花样,她说:“好漂亮。”
“买几个回去?送嫲嫲和奶奶?”余嘉鸿问她。
“好啊,一人一个。”
“喜欢就拿。”秦先生说。
叶应澜弯腰看一双拖鞋,上头用染色的黄草编织了精巧的图案,听秦先生指着正在教人的一位妇人说:“这位阿兰嬢嬢会这个手艺,所以她来教大家这个手艺。这个拖鞋穿着很舒服的。”
叶应澜转头看余嘉鸿:“我订一批吧?送车行的客人。”
“好啊!”余嘉鸿点头。
“太感谢余太太了。”
出了这条弄堂,叶应澜见到几位修女匆匆过去,原来这边有一家医院,修女们在这里做护理。
“两个孩子在前面的孤儿院,马上就到了。”秦先生指着前面的一栋楼说。
正在说话间,声音嘈杂起来,几个难民奔跑过来,嘴里喊:“东洋人来了,东洋人打进来了。”
秦先生喊:“不要惊慌,这里是难民区。”
被日本人杀怕的难民怎么能不惊慌?在四处逃窜躲避。
他们后面是一小队日本兵,靴子踩在地面发出阁阁响,他们前面是一个穿着马褂的中国人。
余嘉鸿把叶应澜往后拉,他们也退到边上,叶应澜被余嘉鸿护在身后。
日本兵经过他们身边,往他们这里看去,带队的那个日本人跟他边上中国人叽哩哇啦说了几句,那个男人指着余嘉鸿和叶应澜问秦先生:“这是什么人?”
“南洋来的国际友人。”余嘉鸿先回答。
听他说出这样的身份,叶应澜一瞬间很难过,她出生在上海,在上海住到八岁,他们身上都流着中国人的血,在中国的土地上,此刻却要依靠殖民地的身份庇护。
那个中国人跟日本人说了两句,那个带队的日本人继续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说了一句,中国人翻译:“是吗?”
余嘉鸿抬起眼眸:“可以联系英国领事馆。”
这时一个独臂洋人带着一群人过来,看见何神父,这个日本兵不再跟他们纠缠,往前走去。
何神父走到了日本宪兵面前,叶应澜知道他们在说日语,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何神父还能说日语?”叶应澜有些惊讶。
秦先生说:“何神父还会德语、希腊语、拉丁语。”
何神父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在跟日本兵说话,那个日本兵口气很不好。
“今天剪电话线,明天断水,后天断电,时不时进来搜查一下,惊吓难民,还要派记者来拍所谓的亲善照片,真的太恶心了。”秦先生看着那队日本兵,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说。
不知道何神父说了什么话,那个日本人暴怒拔出枪,指着何神父的脑门,叶应澜倒抽一口气。
边上的人跟叶应澜一样紧张叫:“何神父……”
反倒是何神父脸上带着微笑,依旧不疾不徐地说着话。
对峙了几分钟,那个日本人总算放下了枪,叶应澜的一颗吊着的心落了下来。
又说了几句话,那个日本人做了一个手势,带着人转身走了。
何神父继续跟他们说,总算那个日本人带着人转身了。
何神父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安慰着那些难民:“没事的,不要怕!”
难民们渐渐散开,何神父也走了过来:“余先生。”
“何神父,我带太太来难民区看看,另外我们想领养两个孤儿。”余嘉鸿说道。
何神父笑得很开心:“孩子交给你们,你们一定会让他们幸福的。”
“谢谢!”
何神父很忙,就搭了两句话,匆匆离开。
叶应澜和余嘉鸿跟着秦先生进了一栋楼,有修女嬷嬷接待他们,他们到一间房间门口,里面带孩子的嬷嬷进去把一个黑黑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带了出来。
她身上围着一块格子围巾,虽然围巾已经破旧,可能还脏了,所以暗旧了,叶应澜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给余嘉鸿准备的那块围巾。
“三妹。”余嘉鸿低头叫她。
“叔叔,向好。”小姑娘用国语说。
余嘉鸿恍然:“对,向好,向好。我们去找宝如姐姐?”
小姑娘点头,立马奔跑起来,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门口,要推门,嬷嬷跟过去,敲门。
这回是一个穿着棉旗袍,留着童花头的大眼睛小姑娘,向好仰头,说了两句,小姑娘牵着向好的手快跑过来,到余嘉鸿面前:“哥哥。”
余嘉鸿伸手摸她的头发,看向叶应澜:“宝如,这是我太太,你们叫她‘嫂嫂’。”
宝如拉着向好说了两句,两个孩子仰头叫:“嫂嫂。”
“宝如、向好,你们好!”叶应澜说。
余嘉鸿弯腰抱起向好,一起去孤儿院办公室。
坐定之后,余嘉鸿跟孩子们说:“你们上次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再来看你们吗?刚好你们嫂嫂过来,我和她商量,想带你们回家,我们家在南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我们的阿公嫲嫲,也就是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们,我们是一个大家族,你们会成为我们家的成员,好不好?”
原以为是很好的一件事,宝如沉默了,慢慢地这双大眼睛蓄满了泪水:“我不想离开爸爸妈妈,我走了,就没人给他们上坟了。他们只生了我。”
叶应澜想起了自己,妈妈不愿和叶永昌合葬,她说要葬在叶家宁波的祖坟,所以棺材没有运去南洋。
这么多年自己也没有回来过,现在到了上海,她也去不了宁波。
但是她想起妈妈临走前的话:“应澜,跟着爷爷奶奶,好好在南洋生活,你过得好,妈妈才能安心。”
她拿出手帕给宝如擦掉眼泪:“宝如,嫂嫂八岁没了妈妈,我妈妈临走前,只希望我过得好,希望我能开开心心地活着,能长大。我想你的爸爸妈妈也是一样的,在战争时期,活下去都很难,去南洋,余家是大家族能庇佑你长大,等长大了,回来给爸爸妈妈上坟,告诉她,你很好。爸爸妈妈在地下也会开心的。”
手帕擦不完宝如的眼泪,嬷嬷过来抱着她:“宝如,你爸爸妈妈是最最善良的人,他们都去了天堂,他们在天上,他们最担心的是你,如果你幸福,他们在天堂里也会很幸福。”
宝如看着他们,轻轻地点头。
夫妻俩给两个孩子办了手续,余嘉鸿牵着向好,叶应澜牵着宝如,一起出了孤儿院,余嘉鸿问秦先生:“我们想跟静慧师傅道一声别。”
“我知道静慧师傅在哪里?”
眼睛红肿没退的宝如,拉着他们去找静慧师傅。
叶应澜看着房子门口挂的牌子“残老院”,秦先生说:“这里收容了孤苦无依的残废长者,普通难民每日粮食六两,这里的长者每日是两粥一饭,比普通难民还好一些。”
“静慧师傅!”宝如叫。
一个正在打扫的师傅转头过来,看见他们,余嘉鸿走过去,把叶应澜介绍给她说了,他们夫妇俩来带两个孩子回南洋,静慧师傅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低头跟宝如说:“宝如,去了南洋要乖,要带着向好孝敬长辈,要知道感恩。”
宝如点头:“我知道。”
宝如说着眼泪又落了出来。
叶应澜看着孩子,时间会最好的疗伤药,自己当年也曾经,一步一回头,被爷爷奶奶牵着手,踏上去南洋的路。
第123章
给两个孩子办理好了手续,夫妻俩带着孩子上了车。
上一次向好坐车子的时候,发着高烧抽搐着,压根没记忆。
这次她坐上车子,扒拉着车窗往外看,一切都那么新奇,宝如话多,见识也广,叽叽喳喳跟向好说,倒也不用叶应澜过多去管两个孩子。
“卖报、卖报!鸿安叶永昌给宇明毛纺唐海生戴绿帽十七年,唐海生把野种当亲子养。”
“卖报、卖报,安和机器傅向夕被炸死。”
“日本政府发表声明:《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
“国民政府发表《维护领土主权及行政完整的声明》”
叶应澜让余嘉鸿停了车,买了一份报纸,租界的报纸,措辞比南洋的华文报纸软多了,头版头条,刊登了日本政府发表的这个声明,声明里称:“在攻陷南京后,帝国政府为了仍然给中国国民政府以最后重新考虑的机会,一直等到现在。然而,国民政府不了解帝国的真意,竟然策动抗战,内则不察人民涂炭之苦,外则不顾整个东亚和平,因此,帝国政府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而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的中国新政权的建立与发展,并将与此新政权调整两国邦交,协助建设复兴的新中国。”
后面跟的是日本外务省说日本与国民政府断绝外交关系。
叶应澜跟余嘉鸿简述了报纸上的内容,说:“简单来说就是我打你,我杀你,是为你好,你反抗,是你不顾百姓死活,不要和平。无耻到了极点。重庆那里也发了声明,说中国政府于任何情形之下,必竭尽全力维护中国领土主权于行政之完整,任何恢复和平的方法,如不以此原则为基础,决非中国所能忍受。”
“日本人会江浙这里扶持傀儡政权,上海这里越发群魔乱舞了。”余嘉鸿说。
翻到后面一大块版面写鸿安少东叶永昌的风流韵事。
叶应澜粗略地浏览了,这些报纸的记者是真能干,把她爸妈的关系,还有和裘云凤的关系全都挖了出来。
她知道她亲爹脸皮厚到三尺三,不仅不会在意,还可能洋洋自得。
到了酒店,余嘉鸿停了车,把向好给抱了下来:“我们进酒店,准备准备,一起回家喽!”
宝如牵着向好往里走,向好第一次见旋转门,走进去了,转了一圈两个孩子又出来了。
出来了,向好又拉着宝如往里走,还要转圈圈,这次后面有客人,余嘉鸿不想妨碍客人,走过去把孩子带进了酒店大堂。
向好还要去旋转门,被叶应澜拉住:“这里不好玩,我们去吃饭,吃饭的地方有哈哈镜。”
向好不知道什么是哈哈镜,宝如知道,问:“是跟大世界一样的哈哈镜吗?”
“是啊!”叶应澜说。
鸿安每一家酒店和百货公司,都设有一个孩童活动的区域,里面有保姆,可以暂时将孩子寄在那里,让顾客可以安心购物或者吃饭。
宝如跟向好说哈哈镜,向好听得一脸向往。
酒店的人见到他们进来,跑过来,拿了几封电报给他们。
大部分都是余嘉鸿的,一封是给叶应澜的,叶应澜拆开电报,她一大早给爷爷拍电报,爷爷说亲自来跟唐家人赔罪,让他们先去唐家请唐大老爷做中间人,到时候爷爷在鸿安摆酒,让叶永昌跟唐海生认错。
爷爷都一把年纪了,还要处理儿子的荒唐事。
“行,先吃过饭,等下我去唐家走一趟?”
“好。”
夫妻俩知道两个孩子都想去看哈哈镜,先带孩子去孩童活动区域。
这里的哈哈镜没大世界那么多,只有三面,除了哈哈镜,还有滑滑梯和跷跷板,这些足够让向好走不动路了。
让她们俩都玩了一圈,余嘉鸿说:“好了,我们先去吃饭了,吃过饭再来玩,好不好?”
宝如拉着向好的手:“向好,我们要听话哦!”
宝如这么一说,向好立刻拉着她的手,跟着一起过来。
向好点头,跟着一起过来。
余嘉鸿走进餐厅就被人叫住,这位是最近认识的一位做罐头食品的老板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位老板说:“余先生吃饭,一起?”
“不了,我带家人吃饭。”余嘉鸿拒绝。
“兴许我是交浅言深了,听闻余先生与乔老板交好,不知道能否帮我把内迁的罐头厂的从武汉运到重庆?”这位胡老板不走,继续拦住他。
听闻是内迁的罐头厂,两个孩子,尤其是向好跟人接触不多,还要适应,余嘉鸿转头跟叶应澜说:“应澜,你带宝如和向好吃。”
余嘉鸿与两位老板找了个位子坐下细聊。
叶应澜带着孩子们吃饭,如今上海物资紧张,不招待客人的情况下,还是吃得简单点,叶应澜要了三碗菜肉馄饨。
这么简单的食物,向好和宝如都吃得特别香,两个孩子吃完,向好把眼睛落在门口,叶应澜知道她又想去看哈哈镜了,余嘉鸿大约一直注意他们这里,他走过来说:“应澜,你带孩子们去玩。我等下来找你们。”
“好。”
叶应澜带着孩子们去玩,这是在室内,酒店里都有暖气片,向好还小,蹦蹦跳跳一会儿就出汗了,叶应澜走过去,要帮她解开围巾。
向好抱住围巾摇头,宝如说:“谁也不能拿走这条围巾。”
“是吧?”叶应澜听余嘉鸿说过,他跟向好的缘分,就在他送了孩子这条围巾。
叶应澜也就不强求了,随便她了,叶应澜坐边上看两个孩子玩闹。
玩了一会儿,宝如走了过来:“嫂嫂,我要上厕所。”
叶应澜指了个方向:“就在那里,我看着妹妹,你自己去?”
“好。”
向好弯腰看哈哈镜,叶应澜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比划,小丫头笑得咯咯响。
“你还说你不是小偷?”一个尖利而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不是小偷。”这个是宝如的声音。
叶应澜牵着向好的手,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卫生间门口,叶应涟伸出手指,戳进宝如穿的棉旗袍上的一个小洞里,撕拉一下,原本就破了一个手指大小的洞,被撕开了巴掌大,露出了里面灰扑扑的旧棉絮。
庄宝如捂住被扯破的旗袍:“你干什么?”
叶应澜看见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叶应涟虎着一张脸:“你看看你自己,像是我们酒店的客人吗?我们酒店的客人有你这样的吗?”
向好甩开了叶应澜的手,跑得飞快,冲过去撞叶应涟,叶应涟后退一步:“小偷还有帮手啊?你们怎么混进来的?”
“她们的帮手是我,我带进来的。”叶应澜走过去。
庄宝如看见叶应澜飞奔过来牵住叶应澜的手。
叶应涟见到叶应澜如同见了鬼:“大姐?”
向好也过来抱在了叶应澜的腿上,叶应澜的手搭在庄宝如被撕开口子的肩上:“应涟,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为什么要污蔑人?”
这时应涟的妈,叶永昌的三姨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应澜,这两个孩子是你带进来的?”
“这跟谁带进来的有关?所谓捉贼捉赃,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可以说人是小偷?可以撕坏别人的衣服?”叶应澜问三姨太。
“应澜,你一直在星洲,星洲又不打仗,很太平,上海很乱的。应涟看见这两个孩子穿得破……不像样子,现在上海总有小瘪三在街上偷鸡摸狗,她看见了,就生了个心,毕竟是自家的酒店。要是客人丢了东西,那鸿安的名声就毁了。”三姨太往其他方向引,
“我们才不是小偷。我是好人家的孩子,我爸爸妈妈被炸死了,我家被炸没了,但是我再穷也不会偷东西。”庄宝如说。
三姨太笑着从包里拿出钱来,要递给宝如:“知道了,你去买两件衣服,赔给你了。”
宝如摇头:“我不要,我这件衣服不值钱。爸爸妈妈说,做错了,那就承认错误,冒犯了别人,就该给别人道歉。这个姐姐应该跟我道歉。”
这孩子!叶应澜揽住她:“宝如说得对。”
她抬头:“应涟,宝如是个心胸宽广的孩子,跟宝如道个歉,就行了。”
“大姐,你让我给她道歉?你让我给一个小叫花子道歉?”叶应涟眼泪涌了出来,转身就跑。
三姨太见女儿跑了,连忙追上去:“应涟……”
庄宝如看着母女俩消失的方向,她仰头:“嫂嫂,我是不是错了?”
“没有,你说得对。”叶应澜把庄宝如搂紧了,应该是自己错了,她太把血缘当回事了,原本还想三姨跟她爸闹到这种地步,她应该愿意去美国了,等爷爷来了,让爷爷跟她们母女说,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余嘉鸿找过来:“应澜,你们怎么在这里?”
宝如到他身边:“哥哥,刚才一个叫嫂嫂‘大姐’的姐姐,说我是小偷,还故意拉坏了我的衣服……”
余嘉鸿听宝如说完,看着破了大洞的棉旗袍说:“我们去买衣服。”
第124章
原本夫妻俩打算吃过饭带孩子去隔壁百货商店买衣服,现在宝如的衣服被撕破了,小姑娘怎么可能穿着破了一个大洞的衣服去?
叶应澜让百货公司送了衣服过来,放在客厅挑选。
孩子外头的衣服补丁还少些,宝如脱了棉旗袍,里面就补了又补的土布衫。
叶应澜给她拿了从里到外全新的,让她进里间换上。
余嘉鸿跟叶应澜说那个胡老板的事。胡老板家内迁的一家食品厂现在设备全部滞留在武汉,现在看来武汉都不保要往重庆搬。
余嘉鸿跟他建议,现在水路从武汉到重庆只怕是排到年底都很难,而且根据现在的情况,到了昆明往重庆运,现在重庆去了太多东西,重庆也特别混乱,别看重庆给了什么税收优惠,晚投产一天,不都是损失,从武汉走西安,可能更近一点,而且重庆成了临时都城,只怕也会成为日本人的重点目标。
“西安会安全些?”
叶应澜拉过向好,要给她换衣服,向好抱住她那条脏了的围巾,不肯撒手。
“安全很多,不过重庆那里有顾虑,毕竟西安离延安近了。”
“不是合作了吗?”叶应澜问。
“所以我才建议他们去西安。重庆一下子也容纳不了。”
叶应澜蹲下跟向好说:“向好,这条围巾脏了,嫂嫂和向好一起去洗,洗干净了向好再戴,好不好?”
向好点头。
叶应澜带着她进卫生间,和她一起放水,把围巾浸泡了,打上香皂,让向好的小手搓洗,她再帮着一起搓洗,洗干净了。再拿了衣架,把围巾挂上。
叶应澜带向好到暖气片边上,让她的小手捂在暖气片上:“这里很暖和,我们等下回来,围巾就能干大半了。”
宝如走出来,小丫头换上了锦缎面羊皮毛里的旗袍,本身生得白净,原本富家千金的味道出来了,她问:“好看吗?”
“宝如真漂亮。”
听见敲门声,叶应澜以为百货公司的人来收衣服了,边走边说:“我还没挑好衣服呢!怎么就来了?”
打开门她见到了的是叶永昌。
叶永昌问:“你爷爷要来?”
“你惹出的烂事,爷爷过来给你擦屁股。”叶应澜放了叶永昌进来。
叶永昌进来坐下,表情很闲适:“多此一举。刚刚唐海生的亲家宗老板还来请我吃饭,上海这个地界,只讲钞票,不认人。你给你爷爷发电报,他身体不好,真没必要跑这么远的路过来。”
正在泡茶的余嘉鸿突然转头看向自己的岳父:“你跟宗寄荟吃饭了?他是上海市民协会的发起人之一,您不知道?”
叶永昌点头:“我知道啊!他也跟我提了让我加入市民协会,让鸿安参与难民救助和上海稳定,另外南京在筹建新政府,他们希望我们能与新政府合作。”
“这个新政府是日本扶持的傀儡政权!”余嘉鸿提高了声音,厉声对叶永昌说。
“我跟他说了,我们家在南洋,参加上海市民协会算个屁。”叶永昌振振有词。
“爸,你不要跟这些汉奸接触。”叶应澜真的着急了,书里叶永昌在星洲沦陷后,投敌的。
叶永昌站起来看着小夫妻俩:“但是,在商言商,上海鸿安本来就是咱们叶家最大的百货公司,上海鸿安上个月销售额翻倍,现在你去看看,那些太太小姐买东西像不要钱的。成堆成堆的东西往汽车上搬,现在上海鸿安一家已经抵了南洋三家百货公司的总额。现在租界四周都被日本人包围了。咱们保持中立不行吗?日本人在虹口召集了一大堆的地痞流氓,他们要找你麻烦是分分钟的事。”
“爷爷情愿转让上海这家百货公司,也不会在这件事上退让。”
“行了,行了!那就当我没说,这事就这么过了,我去抽烟了。”叶永昌转身走了出去。
*
叶老太爷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上海,叶应澜和余嘉鸿去码头接他。
老太爷走出来,没见儿子,问叶应澜:“你爸呢?他不知道我今天要来?”
“他这两天住酒店,早上我还跟他说了,您今天要来。他说中午跟朋友出去吃饭,但是我们等到两点出头,他都没回,我等不及了,就和嘉鸿一起先来码头到了。”叶应澜刚才在酒店,等得也火大了,可又不知道他爸去哪里了。
余嘉鸿过去替老爷子提了行李:“爷爷上车吧?”
老爷子跟着孙女和孙女婿上车,余嘉鸿跟他说:“您休息一下。晚上我约了唐大老爷,唐大老爷会让唐海生一起去的。”
叶应澜陪着爷爷坐在后排,跟他说事情的经过,叶应澜说:“三姨和应涟住酒店,裘云凤和那个孩子住在叶公馆。”
“什么?裘云凤住叶公馆?她有名,还是有份?”叶老太爷说道。
“我是小辈,这事我做不了主。”她爹的风流债,真是一团乱麻。
叶老太爷听得头疼,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东西。
叶老太爷长叹:“他要是死外面了,我倒是也省心了。”
这不过是爷爷的气话,叶应澜也没办法接茬。
车窗外,报童力竭声嘶喊:“卖报、卖报!南京死了三十万!”
叶老太爷喊:“嘉鸿,停下买报纸!”
余嘉鸿停下车子,对于他这个有上辈子的人来说,南京的三十万和南洋的十万,都不过是再次复习一遍这个冷冰冰又残酷的数字。
但是,叶老太爷和叶应澜却是第一次听见,车子停下,叶老太爷买了一份报纸。
他翻开报纸,头版根本没这个消息,翻过来第二版的社会奇闻,这个版面左上角还有一串黑字:“本版转载社会奇闻,真实性待考。”
然而就在这么一个版面上,转载自武汉《申报》今天的内容,文章来自于英国《曼彻斯特导报》记者田伯烈:“自从几天前回到上海,我调查了日军在南京及周边地区所犯暴行的报告。可靠的目击者的口述记录和信誉毫无疑问的人士的信函提供了充分证明,即日军的所作所为及继续其暴行的手段使人联想到阿提拉及其匈奴人。至少30万中国平民遭到屠杀……”
因为在租界里发行,日本要求保持中立只能在上面标注,极具讽刺意义的“真实性待考”。
车子到了鸿安酒店,余嘉鸿停车下来拉开了车门,叶老太爷拿出帕子压了压眼角,从车上下来。
夫妻俩陪着叶老太爷进酒店,没见叶永昌的人影,三姨太带着叶应涟倒是迎了上来。
三姨太推了推女儿:“应涟,爷爷来了。”
叶应涟出生后住在上海,叶老太爷即便来上海,他也未必会去见这个孙女。而母女俩去星洲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所以叶应涟跟老太爷压根就不熟,她完全没了那天对宝如的气焰,很怯懦地叫:“爷爷。”
“应涟。”老太爷露出慈祥的笑容应了她。
酒店的总经理过来,要陪着老太爷一起上楼,老太爷说:“今日来是处理私事,你忙你的去。”
三姨太母女也跟在他们身后,进了老太爷的房间。
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马上要宴请唐家兄弟了,叶老太爷烦恼自家那个混账儿子死哪儿去了?
“秀珍、应涟,你们母女俩有什么事吗?”老太爷问。
三姨太鼓足勇气走上前:“老爷,这次的事,确实是我闹出来的,但是也不能全怪我。先生他要娶那个裘云凤的干女儿……”
“不用说了,应澜在路上已经跟我说清楚了。这件事大错在永昌,没有因哪有果?你们母女不用太过于担心。”老太爷说道。
“老爷,另外,应涟还是小孩子脾气,前两天得罪了大小姐,她一直不敢跟她大姐说话。”三姨太看向叶应澜。
叶应澜正在帮爷爷挂大衣,听她这么说,叶应澜转身过来,看着母女俩,说:“你不说这事,我都忘记了。一件小事而已。倒是我劝了三姨和应涟很多次,三姨𝔀.𝓵和应涟母女还是不想去美国。”
叶老太爷抬头看母女俩,诧异:“你们俩不想去美国?应澜有没有跟你们说清楚,让你和应涟去美国,是因为现在战局不明朗,是为了你们的安危?”
三姨太笑:“老爷,大小姐的好意我们母女都知道,只是应涟一直跟着我在上海过,她也没有在南洋这样的大家族里生活过,更没有和姐姐哥哥弟弟妹妹们生活在一起,她说话直,没点规矩,我想还是让她就待在上海吧?”
“应涟,你呢?”叶老太爷问。
叶应涟咬着下唇:“我不想去。”
“行,你和你妈就待在上海。”叶老太爷重重叹了一口气,把报纸扔给三姨太,“你们别以为现在太平了,就不把应澜把你们弄到香港当一回事。在那个时节,日本人到底怎么想,会怎么做?谁说得准?毕竟南京他们要杀就杀了。”
三姨太连忙弯腰:“老爷,我知道。大小姐为了我们母女花了大力气,我们很感激。”
“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出去,我还有事。”
三姨太带着叶应涟出去,余嘉鸿在打电话问酒店,送叶永昌的司机回来了没有,叶永昌到底去了哪里?
“嘉鸿,不去管他了。你们也去换衣服,我们一起下去等唐家兄弟。”叶老太爷说道。
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出门,叶老太爷怒气中带着担忧骂:“这个没脑子的混账!”
第125章
今天是为了给儿子赔罪,叶老太爷特地从星洲赶到上海,自家那个混账却到现在都没出现,叶老太爷下楼到酒楼雅间,一直在踱方步,时不时骂一骂这个混账东西。
唐大老爷带着太太都到了,这个混账还没来?别是为了面子,不肯跟人道歉,所以故意躲起来了吧?叶老太爷只能这么想。
叶老太爷跟唐大老爷拱手:“我实在无颜见老友。”
“进生兄何出此言?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唐大老爷客气地说。
叶老太爷没见唐海生,他微微松了一口气,总不能苦主到了,儿子还没来?他现在只求儿子尽快过来。好好赔礼道歉!该赔的赔,把这件事给了了。
他嘴里跟唐大老爷寒暄,眼睛却看着门口。
这时门口出现了两对夫妻。余嘉鸿惊讶,这……这唐海生没出现,他亲家和女儿女婿怎么到了?
他侧头跟叶应澜说:“这时唐海生的亲家,上海市民协会发起人之一宗寄荟。”
叶应澜明白上海市民协会,就跟书里日本人占领南洋后,成立的南洋华商总会一样,都是日本人召集了当地富商,打着救济难民和稳定社会的旗号,成立的投靠日本人的组织。
所以这个宗寄荟来做什么?叶应澜脑子里已经有千万种可能。她看向余嘉鸿,余嘉鸿侧头轻声:“你爸,可能……”
唐大老爷已经在介绍了:“进生兄,虽然宗老板是开银楼的,但你也应该认得吧?”
星洲那里,上海的新闻不少。日本人为了宣传所谓的共荣,在英文报纸上刊登,他们为了稳定上海做了什么。而华文报纸则是讨伐那些甘于受日本人驱策的走狗。
上海二十几位富商与实业家发起成立了上海市民协会这件事,早就被一一细数,叶老太爷也知道了宗寄荟投敌之事。
他看向唐大老爷,难道说唐海龙也已经?
叶老太爷浅笑:“我久居南洋,上海这边不太熟悉。”
今日是来赔罪的,叶老太爷这么说,已经表达了唐海龙这么做,不合适。
唐大老爷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依旧热情介绍:“这是我二弟的亲家,宗老板在上海滩也是有名望的富商,听闻你今天亲自过来,他也想来见见你。”
“今日宴席只为两家这么多年的情谊,这……”叶老太爷再次提醒。
宗老板笑:“我已经听说了,我跟海龙兄说,今天我来做个和事佬,把这个恩怨给化解了。从今往后,大家还是心无芥蒂,一起合作。”
叶老太爷带着淡笑:“今日不谈生意,只为家里那个混账东西。来来来,先坐下说话。”
唐大太太拉了叶应澜过去,把她介绍给宗太太和宗三少奶奶,宗太太对叶应澜十分热情,拉着叶应澜的手:“大小姐真是标致……”
唐海生的女婿宗家三少爷,也是与余嘉鸿初次见面就称兄道弟。
这个场面,叶永昌和唐海生不在,就像拜堂成亲新郎新娘都逃婚了,参加婚宴的宾客喝得很高兴一般诡异。
“进生兄,若是从上一代算起,两家也是数十年的交情了。小辈中出这些事,确实难堪,却也不能因此而断了两家的交情。”唐大老爷说道。
唐家这么说,叶老太爷却不这么想,混淆家族血脉之事,这种事情都不要介怀,那还有什么事,算是大事?
“海龙兄,我想今日你们应该不仅仅是来接受我们父子的道歉,应该另有来意,不如不要兜圈子了。明说了,也让我知道我那不肖子去哪里了?”叶老太爷撕破了这张纸。
“叶先生正在虹口的奈良院消遣,老兄不必担心。”宗老板拿起酒壶给叶老太爷满上一盏花雕。
叶老太爷手握成拳头,问:“虹口的日本妓院?”
“是啊!我亲家陪着。”宗老板举杯,“叶老板,请!”
叶老太爷稳了稳心神,举起酒杯跟宗老板碰杯:“那他们俩什么时候过来?”
宗老板咪一口酒:“叶老板,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国民政府不顾百姓死活,以卵击石,一意孤行,在上海投入了巨量兵力,不过是以卵击石,最终是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也没能改变南京沦陷的结果。我等并非要投敌,只是如今,大局已定,这一片焦土之上的人,总归要活下去。如此残局,也总要有人收拾。是以我等与日本人虚与委蛇,成立了上海市民协会。”
“哦!还不得已为之?”叶老太爷忍不住讥讽道。
“叶老板,我真的搞不懂你,你家族已经在南洋扎根,你们在南洋也是在英国人手底下吃饭。为什么要管上海人是在日本人手里吃饭还是在英国人、法国人或者美国人手底下吃饭。你能在洋人手下吃饭,就不能在日本人手下吃饭?”宗老板问他,“顽强抵抗之后呢?你今天也看到了,南京三十万人被杀。还想要更多的人命去填吗?死的人还不够吗?”
叶老太爷猛地拍桌子,筷子翻跳起来,落在了地上,他怒视宗老板:“杀我三十万同胞的是日本人,要亡我中华的是日本人,你颠倒黑白,反而怪罪中国人保卫自己的国土。秦桧见了你,恐怕都自叹不如。”
余嘉鸿也站了起来:“殖民者给殖民地的人带去了深重的苦难,殖民地的人从未放弃过反抗。我在美国读书,翻开美国的短短的历史,那是印第安人的斑斑血泪。美国之父华盛顿说:‘将废物放到所有定居点附近,那么整个国家将不仅仅是泛滥成灾,而是被摧毁了。’于是美国军人从印第安人人的死尸上剥皮,‘从臀部往下剥皮,这样可以可以制作出高的或可以并腿而长的长统靴来。’,后来麦迪逊又颁布法令,法令规定规定,不论男女老幼,每上缴一个印第安人美国政府将会发给奖金50——100美元。他们用了百年,将印第安人几乎屠杀干净。如果亡国,那么南京的三十万大屠杀,不过是开始,后面三百万,三千万……”
“你这是耸人听闻。”宗寄荟说。
“耸人听闻?”叶应澜开口,“不说国外,单说满清进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就在脚下这片土地上,而清军屠蜀,‘民贼相混,玉石难分。或屠全城,或屠男而留女’,最终千万人口的四川,只剩下区区几十万人,富庶的蜀中,老虎为患,瘟疫横行,从康熙年间开始了长达百年的湖广填四川。如果中国沦陷,所有中国人成了亡国奴,今时今日之南京必然会重复。”
“作为中国人,我们怎么可能愿意做亡国奴?只是积贫积弱的中国拿什么和日益强盛的日本抗衡?”宗寄荟一脸颓丧,“战亦亡,不战亦亡。”
“宗老板,我们不要在这里谈国家大事。我们是商人,讲的是和气生财。再说了,你的要求,也不是让进生兄投靠日本人,只是让他保持中立吗?何必说得如此沉重?”唐大老爷拉着叶老太爷,让他坐下,他还说,“让侍应生拿筷子过来。”
宗三少奶奶立刻出去,让侍应生拿筷子进来。
“莫谈国事,只讲生意。”唐大老爷把叶老太爷按下去之后,看向叶应澜,“应澜,劝劝你家嘉鸿,好好说话。”
余嘉鸿不用叶应澜劝,他坐下,当前问题是叶永昌在人家手里,不坐下又能如何?
“开条件,怎么才能放永昌回来?”叶老太爷已经不想跟他们再说下去了。
宗老板想要给叶老太爷倒酒,叶老太爷阻止:“有话就说。”
“叶老板,我们绝不让你为难。”宗老板笑着说,“小余先生这些日子,为了上海难民奔走,出钱出力,而且唐家也出了不少力。后续这些难民也要继续生活,你们都在南洋。鸿安捐出二十万法币,唐家和我们家各出十万法币,一同委托上海市民协会监管,分批给南市难民区,专项用于苏家宅的难民照管。这件事,我来安排一个仪式,请前上海总商会会长傅先生出席,让傅先生代表上海市民向叶老板和小余先生表示感谢。”
听见这位傅先生,叶老太爷差点就吐了出来,这位傅先生确实在上海滩赫赫有名,当年执掌中国第一家商业银行之际,勾结商人,放出巨量呆滞款项,恰逢美国推出《白银法案》,作为银本位国家,中国受到冲击,白银外流和呆滞放款的双重挤压下,把这家商业银行掏空。
而自从上海沦陷,清末巨富盛家的子孙一个个与日本人暧昧不明,甚至被日本人任命为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这位傅先生又和盛家关系匪浅。只要和他站在一起,那就是投靠日本人的确凿证据。这是想要让叶家和余家一起沾上洗不干净的污水?
叶老太爷手捏着酒杯,唐大老爷脸上带着微笑:“进生兄,我们都知道,你们是南洋来的,背后有英国人撑腰。可谁叫永昌和海生有这么大的仇怨呢?恩怨仇杀,赖不上任何一个人,你说呢?”
叶老太爷放松了酒杯,他笑出声:“二十万,一张照片,听起来一点都不贵。”
“那是,我们也不会为难进生兄。”唐大老爷说。
宗老板举起酒杯:“让叶先生在奈良院逍遥几天?到时候,你们父子在上海过年?”
“可惜啊!我那不肖子,根本就不值二十万和这一张照片。”叶老太爷没有举杯,他站起来,低头看孙女和孙女婿,“应澜、嘉鸿,我们走。”
唐大太太拉住叶应澜:“应澜……”
“唐太太,请放手。”叶应澜抽回了手,和余嘉鸿一起跟在爷爷身后,走出了雅间。
第126章
小夫妻俩陪着叶老太爷在电梯里,听着电梯链条刷拉拉的响声,电梯门打开,叶应澜叫:“爷爷,到了。”
“哦!”叶老太爷反应过来,走出了电梯。
他木然地走在走廊里,甚至错过了房间。
“爷爷。”叶应澜过去搀住了叶老太爷。
叶老太爷回过身,拿出钥匙,手颤抖着,几次都对不上钥匙孔,余嘉鸿接过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叶老太爷奔跑进去,拿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凄厉的声音:“爸……爸……救救我……”
叶老太爷靠在墙上,他嘴唇咬出了血,叶应澜看见爷爷这样,刚刚张嘴,就被余嘉鸿捂住了嘴。
叶老太爷用手背擦了嘴上的血,说:“永昌,把电话给他们,我跟他们谈。”
“爸,答应他们,要是不答应,我就没命了。爸……”叶永昌继续哀求。
电话那头换了一个声音:“叶老板,你可舍得令公子?”
“让我考虑一夜,明天早上七点给你们答复。”叶老太爷说道,“在此期间,你们不能再打他,伤害他。”
“叶老板不会以为,金啸天有这个能力,能救令公子?”对方哈哈大笑,“能救令公子的,只有叶老板你自己。既然叶老板想要试试,我就给叶老板一个晚上。”
“不许伤他。”叶老太爷吼。
这人说:“我们以后还要做朋友,会好好招待令公子的。”
电话又回到了叶永昌手里,叶永昌哭喊:“爸……现在就答应不行吗?答应吧?”
“你等着,等着啊!”叶老太爷跟儿子说,说完把电话挂了。
叶应澜和余嘉鸿看着叶老太爷,叶老太爷说:“嘉鸿,你下楼去找安保处的黄康德襄理过来。”
“好。”
余嘉鸿出门。
叶应澜知道,叶家无论在哪个城市开百货公司和酒店,一定会和当地的势力打好关系。
星洲有余家,上海这里本就是宁波商人的大本营,这个金啸天还是一个小喽啰的时候,爷爷就帮了他大忙,等金啸天混成上海滩的大亨,鸿安的安保索性就交给了金爷。
这个安保处的襄理就是金爷的人。
如果是平时,有人在上海动叶家的人,那就是找死。
但是今天不一样,唐海生的背后是日本人,不答应他们的条件想要救叶永昌,谈何容易?
其实叶应澜对叶永昌也没那么担忧,毕竟从从小她就跟妈妈生活,妈妈死了,她就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了。
在她的记忆里,妈妈的痛苦多半来自于父亲。
父亲对她来说,完全是可有可无的,尤其是自己梦中书里,他还投靠了日本人,害得爷爷亲手杀了他,再蒙面自杀。
但是,爸爸是爷爷的独子,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
听见敲门声,叶应澜去开门,余嘉鸿和上海鸿安的安保襄理一起进来。
“老爷,您找我?”黄襄理问。
“康德,永昌落在日本人手里了。说是在虹口的奈良馆,但是真假不知,你帮我去找你们金爷,请他务必在今晚……”叶老太爷停顿了。
“今晚把先生救回来?”黄襄理问。
叶老太爷摇头,他拿出一支烟,划火柴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好不容易点燃,他狠狠地抽了一口:“让他去得痛快些。”
“老爷……”黄襄理叫出声。
叶老太爷站了起来,仰头:“他是落在日本人的手里,要救他,代价太大了,而且把握也不大。过了今晚,他要受太多苦,不如让他痛快去了。快去吧!不要耽搁时间了。”
“是!”黄襄理转身离去。
看着黄康德出门,叶老太爷整个人已经没了力气,垮了似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爷爷。”叶应澜抱住老太爷的胳膊。
夫妻俩静静地陪着老太爷熬时间。
听见敲门声,余嘉鸿去开门,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这个男子目露精光,余嘉鸿立马判定这人是道上的。
“金爷?”余嘉鸿问。
“正是。”
余嘉鸿请他进来,叶老太爷抹了抹脸,看着金爷,诧异地问:“这么快?”
“没有。我听康德说,你要我杀了永昌?”金爷说,“我先试试,看看怎么救他。”
“在虹口,让你去解决他,让他少受点苦已经很难了。救他的话得用多少人命去填?”叶老太爷苦笑。
“那行,我知道了。”
金爷离去,叶老太爷一支又一支雪茄抽着,整个房间都是烟雾。
凌晨最黑暗的时候,黄襄理进来说:“老爷,先生走得很安祥。”
叶老太爷把剩下的大半支烟狠狠地掐灭,他闭上眼睛说:“就现在,给我去砸了唐海龙卧室的玻璃窗。”
“好。”
“爷爷,刚才为什么不去砸唐海龙的窗?威胁他,把爸爸救回来?”叶应澜问。
“你爸到了日本人手里,唐海龙已经决定不了了。威胁是没用的。现在你爸人都死了,砸他卧室的窗是告诉他,我随时随地能要他的命。让他自己把你爸的尸体送回来。”叶老太爷跟孙女解释。
电话铃声在凌晨最最寂静的时刻响起,叶老太爷接电话,电话对过是唐海龙:“进生兄,你这是……”
“天亮之前,你和你弟弟亲自把永昌的尸体送到叶公馆。”叶老太爷说完挂了电话。
他说:“把那个女人和应涟叫上,让她们也去叶公馆。”
叶应澜给三姨太打电话,等了好一会儿三姨太才接电话,听见现在要去叶公馆,她说:“应澜,你开什么玩笑?现在去叶公馆?”
“让你们去就去,别废话了。我们先过去了,你们母女马上过来。”叶应澜说。
三姨太反应过来:“应澜,出什么事了吗?”
“我爸死了。”叶应澜说。
“啊!怎么可……”
叶应澜没等她说完,挂了电话,跟着叶老太爷一起下楼。
酒店门口两排穿着黑衣的男人站着,黄襄理打开门口的车,叶应澜陪着爷爷坐了进去。
冬日的凌晨,天还没亮,五辆车的车队疾驶而过,穿过繁华的街区到叶公馆门口。
听见敲门声,叶家的佣人来开门,看见这个阵势连忙把门打开,黑衣人从车上下来,站在叶公馆门口。
叶老太爷和孙女孙女婿一起下车,他走在前面,往里而去。
听见动静的裘云凤,穿着睡袍从楼上下来,看见他们惊得呆在原地。
叶应澜抬头:“去换了衣服,叫你儿子一起下来。”
裘云凤看见一群黑衣人也不敢问为什么,连滚带爬上楼去。
叶老太爷坐在客厅里,看着门口,继续抽烟。
余嘉鸿让人卸下门板,准备接叶永昌的尸体。
三姨太母女也到了,看见这么多黑衣人,吓得脸色惨白地往里走,进到客厅,三姨太看见已经架起的门板,才知道叶应澜跟她说的是真的。
三姨太走到叶应澜身边:“应澜,怎么会?”
没等叶应澜回答,一辆小车后跟着一辆卡车,两辆车子停下。
叶老太爷走到门口,此刻天已经蒙蒙亮,唐大老爷从小车上下来,疾步往前,先出声:“进生兄,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何至于……”
叶老太爷走到后面的卡车边,黄襄理已经带着人把叶永昌从车上搬了下来。
叶永昌脸上有伤痕,叶老太爷转头用狰狞的眼神看向从车里出来的唐海生。
唐家兄弟被金爷的人用枪口抵住了腰。
“进生兄……”唐海龙叫到。
“进来吧!”叶老太爷伸手轻轻地抚过儿子的脸,“永昌,爸带你回家。”
叶永昌的尸体被抬进了屋子,裘云凤母子也从楼上下来,看见这个情形,吓得腿都软了。
唐均瑞看见唐家兄弟,连忙跑下来叫:“大伯、爸爸!”
叶老太爷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子如此亲密地叫两人,他的笑如同地狱恶鬼。
被这种眼神看着,唐海龙额头冒汗。
之前商量的时候,唐海龙笃定叶进生就叶永昌这么一个儿子,而且他们也自认为把握了一个度,并没有要求叶进生和日本人接触,只是和上海市民协会和傅老板接洽,让叶进生以后不要在南洋参与为抗日筹款,保持中立即可。
他们压根就没想过叶进生会不同意。
凌晨,他刚刚接到叶永昌已经死了的电话,还在问叶永昌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们家就被一群地痞流氓用砸了玻璃窗。
他当然知道叶家跟上海滩流氓大亨金啸天的关系,他以为是叶进生为了逼他放了叶永昌,人到了虹口,他就已经没办法了,更何况现在是叶永昌已经死了,他拿什么给叶进生?他想要装糊涂,没想到叶进生挑明了,直接让他把叶永昌的尸体送回来。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虎毒尚且不食子,叶进生居然连亲儿子都杀?
唐海龙现在被他看得胆寒,他推了推唐均瑞:“均瑞啊!这是你亲爷爷。”
“大伯、爸爸,我想回家,我不要在这里。”唐均瑞求唐海龙和唐海生。
叶老太爷对着撑着楼梯扶手的裘云凤勾了勾手:“你下来。”
第127章
裘云凤战战兢兢地走到楼下。
叶老太爷跟叶应澜说:“应澜,你和嘉鸿带两个孩子找间屋子,去坐一会儿。有些事情,孩子不适合看。”
叶应澜看向脸色苍白的叶应涟:“应涟,我们进屋去。”
叶应涟看着叶应澜:“大姐,我妈妈……”
“你妈没事的,听话,跟我走。”
余嘉鸿也到唐均瑞身边:“走吧!我带你进去。”
唐均瑞拉住唐海生:“我不去,我要回家,爸爸,带我回家。”
叶老太爷看着裘云凤:“你最好让你儿子跟嘉鸿和应澜进去。否则他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你别后悔。”
裘云凤过来扯唐均瑞,她说:“均瑞,听妈的话,跟姐姐姐夫进去。”
“妈妈,我不去,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面对吵吵闹闹的唐均瑞,余嘉鸿伸手向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唐均瑞一把提了起来,不管唐均瑞力竭声嘶地哭喊,挣扎,拉开了楼下的一间房,把他推了进去。
余嘉鸿站在门口,跟叶应澜说:“我看着他,你带应涟去另外一个房间。”
余嘉鸿把门一关,唐均瑞看见窗户,要打开窗户往外跳,余嘉鸿把他按住:“别出去。”
客厅里,唐海龙和唐海生兄弟,已经被金爷手下的枪口对着了。
“进生兄,这件事本来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我们没想要伤永昌性命。”唐海龙汗出如浆,心跳都快跳出嘴了,“再说这事也不怪我,都是这个混账和他的亲家的主意,我真的只是一个中间传话的。”
叶老太爷不紧不慢,拿出一把手枪,检查了一下,他把枪对准唐海生,唐海生在恨的时候,恨不能立马弄死叶永昌,此刻却也害怕得两条腿打颤,浑身颤抖。
叶老太爷放下了枪,把枪塞在唐海龙的手里。
唐海龙看着手里的枪,不知道叶老太爷是什么意思,问:“进生兄,你这是?”
叶老太爷指了指唐海生的额头:“打死他,给我一个交代,这件事就了了。”
“哥……哥……”唐海生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进生兄,海生并没有想要永昌的命,而且是永昌跟……”唐海龙看向躲在角落里,生怕别人看见的裘云凤。
“他把永昌送到日本人手里,就是已经要了永昌的命。”叶老太爷打断了他的话,“永昌确实对不起他,如果他不送永昌去日本人那里,哪怕是他真打死了永昌,也是永昌错在先,我断不会要他性命。但是你们用永昌的命来逼我,甚至是逼余家和你们同流合污,让我不得不放弃我儿子。这条命,就要偿!”
叶老太爷笑看唐大老爷:“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后果,我知道这个混账犯的错太大,所以万里迢迢而来,舍了一张老脸,准备了条件,跟你们谈。你们做事的时候,没考虑过吗?”
他们完全没考虑过叶进生会放弃独生子的命,他们最多想了余家不会跟,余家不跟也无所谓,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叶老太爷帮唐海龙握住手枪,替他举起枪,唐海龙用手抵住,不肯举,叶老太爷说:“既然不想杀你弟弟,有种且愿意付出代价的话,也可以把枪口对准我。”
叶老太爷说完,走到门板边上,他弯腰摸着儿子冰冷的脸:“儿子,无论是他杀了唐海生,还是杀了我,都是给你报仇,好不好?”
枪在自己手里,叶进生杀了儿子,此刻也不想活了,但是唐海龙知道,自己要是敢杀叶进生,金啸天就敢杀他全家。绑叶永昌没考虑过叶进生不愿意,这个时候,他可不敢拿全家性命当赌注。
叶老太爷的手从儿子脸上移开,看着唐海龙:“我耐心有限,快动手!”
“大哥!”唐海生腿软了跪了下来,黑衣人的枪抵着他的头。
唐海生哭喊:“这么做,你也同意的啊!”
听见弟弟还在把责任往他身上推,唐海龙怒骂:“你个畜生,我是被你们拖进来的。”
叶老太爷问:“还等?还是说,想让我送你们兄弟俩一起上路?”
叶老太爷正要打手势,唐海龙枪口对准弟弟。
唐海生惊恐大喊:“大……”
他还没喊完,唐海龙连开几枪,两个女人尖利的惊叫,唐海生倒在地上,身体在抽搐。
唐海龙枪扔在地上,扑通跪下去,抱住弟弟。
看着地上的兄弟俩,叶老太爷弯腰:“被逼杀亲弟弟不好受吧?”
唐海龙仰头,咬牙:“这一笔,我记得了。”
“没事,南洋没落在日本人手里,你动不了我,要是南洋真的落在日本人手里,叶家所为,日本人会比你先动手,你就不要操这份心了。”叶老太爷笑,“我们之间的恩怨两清了,以后你的货,鸿安不会再卖了。你可以带着你的弟弟走了。”
叶老太爷让人帮唐海龙抬唐海生上车,唐海龙站起来,回头用怨毒的眼神看向角落里瑟缩着的裘云凤,愤恨地骂:“毒妇!”
裘云凤早就吓得如冬日的落叶,飘零发抖。
叶老太爷让人冲了地上的血迹,让人可以放两个孩子出来了。
两个孩子听见了外头的枪响,吓得小脸苍白,奔跑到各自的母亲身边,两个妈都紧紧抱住孩子。
天已经大亮了,叶老太爷让人去买棺材、香烛、寿衣等一应用品,再让百货公司送了干净的衣服,再吩咐余嘉鸿:“嘉鸿,你看你们家最早一班回去的船是什么时候,我们尽快陪你岳父回家。”
“我马上去安排。”余嘉鸿去打电话安排船。
一切安排下去,老太爷这才走到三姨太和叶应涟母女面前,三姨太早就被刚才的场面吓得魂都丢了,紧紧地抱着女儿,哭着求饶:“老……爷,老爷,我没想这样啊!”
叶老太爷语含悲哀:“战火中接你们去香港,安排你们回星洲,想让你们去美国,你们觉得是给你们药吃,要害你们?非要闹,是不是?现在好了,闹到人死了,这下你满意?”
三姨太放开女儿,跪下大哭,拉着女儿:“应涟,求求爷爷,放过妈妈……”
“罪魁祸首之一躺在门板上,他不荒唐,怎么会有今日?究其源头,是他自作孽。”叶老太爷笑得凄凉,“但是终究,他的死你也有份,我给你一笔钱,作为你们母女的生活费,这栋楼归在应涟名下,以后你们母女与叶家再无关系,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俩。”
三姨太匍匐在地上哭得伤心。
叶老太爷这才往裘云凤那里去,他开口:“罪魁祸首之二?”
裘云凤亲眼看着叶老太爷逼着唐海龙杀唐海生,吓破了胆,现在被这么叫,她眼泪鼻涕一大把。
叶老太爷又看向这个孩子:“作孽的是你爹妈,包括你亲爹和你养父,你没有错。”
他看向躺在门板上的叶永昌,再回头对孩子说:“他是我的骨血,你身上流着他的血。我给你一个选择,其一,你跟我回南洋,我会派人陪你去英国读书,养你到成年,你成年之后何去何从,我不会管。其二,你跟着这个女人过活,我不会给你们母子分文。如果你选后者,你必须知道,虽然是唐海龙亲手杀了唐海生,但是在他心里,如果不是你母亲,就不会有这件事,他是不会放过你母亲的,你恐怕前路也艰难。”
裘云凤爬过去:“老爷,我求你,看在均瑞是永昌的骨血的份上,让我陪他去英国,我陪他去读书。”
叶老太爷冷笑:“我肯给这孩子一个机会,已经是宽厚了。怎么可能给你机会?瑶琳的死,是这个混账的错,你也有一份功劳。他死,你也有一半功劳,你居然还想靠着你儿子保命?做梦!”
唐均瑞从唐家最受宠爱的小少爷,到野种,他本就心头承受着太多压力,他才不愿做这个老头的孙子,不愿接受他的安排,他吼:“我跟你没关系,我也不要去南洋,不去英国,什么地方都不去。”
“好!”叶老太爷叫一声,“来人,陪他们俩上去收拾,收拾完了,让他们滚。”
叶老太爷去坐在门板边上,看着总算安分守己了的儿子。
“爷爷,早上十点二十有一班船,我们搭这班船回去?”余嘉鸿问。
“好。”叶老太爷哽咽着说,“你们俩去酒店收拾一下,帮我房间也收拾了,带那两个孩子一起过来,我们一起走。”
“嗯。”话是这么说,余嘉鸿转头跟叶应澜说,“你在这里陪着爷爷,我一个人回去拿行李,带孩子过来。”
“好。”叶应澜应下。
叶应澜坐在老太爷身边:“爷爷,您自己要保重身体,应章他们还小,您还要陪着应章他们一起长大。”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还有你们。”叶老太爷说。
裘云凤和唐均瑞在佣人的看顾下,下楼来,裘云凤扑到叶老太爷脚边:“老爷,求您!看在均瑞是永昌的骨血份上,给均瑞一条生路。”
叶应澜看着裘云凤:“爷爷已经给了。只要他愿意,立马送英国,他可以受到很好的照顾。”
“妈,不要求他们!我们不靠他们。”唐均瑞拖着裘云凤往外走。
百货公司送衣服过来,棺材铺送了棺材和丧葬用品,带了人过来。
棺材铺的人替叶永昌擦干净穿衣,把尸体移进棺材里。
余嘉鸿带着孩子到了,棺材上了卡车,叶老太爷跟着爬上了卡车,坐在棺材边上,夫妻俩也陪在老太爷左右,一起上了卡车,凌冽的寒风中,把叶永昌的棺材送上船。
第128章
叶老太爷一上船就下货舱,坐在棺材边,甚至晚上睡觉都是直接在棺材边上打地铺。
货舱不透风,里面又黑又闷,要不是叶应澜哭着拉着他老人家上去透气,爷爷都不会离开棺材一步,这应该是爷爷对自己的惩罚,在他的心里就是他杀了儿子。
“爷爷,您尚且这样,您想过奶奶该如何面对这个情形?”
叶应澜给爷爷做了软烂的面条,拉着他吃。
老太爷默不作声地吃着面条,他把一整碗面条都吃进了肚子里,像是完成了任务,又转身要回货舱。
叶应澜也拿他没办法,只能跟着他下去,两人走下舷梯,听见一个清脆的童声,念着梵音。
向好和宝如坐在余嘉鸿身边,宝如正在念经。
老太爷走过去:“宝如。你怎么在这里?”
“爷爷,这是静慧师太教我的往生咒,她说要是想起爸爸妈妈,就念往生咒,可以超度爸爸妈妈的在天之灵,让爸爸妈妈在天上过得好。”宝如说,“我想伯伯也是一样的,我给他念,希望他也能过得好。”
“过得好。”向好点头说。
十岁的宝如突然失去双亲,都很好地过来了。失去亲人已经变得寻常,还活着的人,总要坚持下去,老太爷搂住孩子:“你教我念?”
宝如一句一句教老太爷念经,余嘉鸿带着向好上去,傍晚时分,叶应澜和余嘉鸿下来,让老爷子和宝如上去吃晚饭。
“爷爷,吃过晚饭,您别下来了。晚上我和嘉鸿守着爸爸。”叶应澜跟老爷子说。
叶老太爷点头牵着宝如:“宝丫头,跟爷爷上去吃晚饭。”
看着一老一小上去,叶应澜心里放宽松了许多。
除夕夜船到香港,再从香港转船回星洲,船到星洲已经是年初三清晨。
船靠码头,叶应澜看着岸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错愕了:“这是?”
穿着孝服的应章和二姨太一左一右扶着叶老太太下码头,老太太看着棺材被抬下船,扑在棺材上:“永昌,我的儿啊……”
叶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声,叶应澜都忍不住落泪,她抱着老太太:“奶奶。”
叶应章也来搀扶奶奶,这时一同下来的二姨太开始哭亲夫,她是唱戏的,她唱戏的,哭得很婉转哀伤,但就是少了点真情实感。
她哭得声音很大盖过了叶老太太,也把叶应澜本来酝酿的那点子伤心,给嚎了回去。
叶应澜知道,原本她爸已经嫌弃二姨年纪大了,早就不和她同房了,这些年二姨也就是他爸的管家,管着他一众姨太太,顺带从里面抠点好处费,直到被爷爷接回了老宅,二姨心里定了下来,知道自己的儿子以后是叶家的继承人了。
偏生这个时候横生枝节,这次她爸去上海跟老相好的继女勾搭上,还要娶老相好的继女做太太,一旦成真,那她的如意算盘就又有风险了,毕竟正经太太还会生儿育女,她儿子继承人的身份能不能保就说不准了。
三姨把事情闹大,她爸死了,对二姨来说,那是稳赚不赔,爷爷奶奶伤心欲绝,她估计就差关着门偷笑了。
这个哭?还是别了吧!叶应澜冷声:“二姨,留着力气葬礼上嚎。”
二姨太看叶应澜,叶应澜沉着一张脸,叶应章说:“妈,你和大姐扶奶奶上去。我陪爷爷。”
“哦!”二姨太过去扶老太太。
叶应澜和二姨太一起扶着老太太跟着棺材上去,叶应澜问:“怎么这么多人?”
“先生死的那一天,就有消息传了回来,说先生是因为咱们叶家支持抗战,先生为国内筹集药品,亲自在欧洲奔走,所以被日本人盯上”二姨太说,“说这次他们趁着先生去上海,闹出了事之后,找到了唐海生,找了借口抓了先生,然后逼老爷,以后不再支持国内抗日。但是,无论是先生还是老爷都不肯答应,最后日本人为了震慑叶家,杀了先生。”
说罢,二姨太又拿出帕子,哭:“不管怎么样?他要是不好色,也不会有这一劫!这个死鬼啊!他怎么就改不掉……”
这回她总算是哭得有那么点真情实意。
余老太爷夫妇看见他们上台阶,连忙下来,余老太爷过来拉住了叶老太爷的手:“进生……这……”
“不说了。回去吧!”叶老太爷拿出帕子压了一下眼角。
余老太爷见老友几天不见,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整个人憔悴至极,他也不再说。
岸上不仅仅是星洲各家宗族族长和华商,还有自发而来的华人,叶老太爷跟各位打了招呼,他对着来接叶永昌棺材的众人,抱拳鞠躬:“谢过各位。”
“上次日本人在这里差点害得叶大小姐丢了性命,这次又在上海害了叶先生的命。这是血债,要血偿。”有人在人群中喊。
“血债血偿。”后面的人跟着喊。
叶老太爷抱拳跟大家作揖,在余老太爷父子地陪同下,上了车。
叶应澜和余老太太一起陪老太太坐上了后面的车,余嘉鸿和叶应章上了运棺材车。
车子从码头一路往前,道路两边都是人,叶老太爷看着外头,他看着老友:“敬堂兄,这是何意?这件事,确实是宗寄荟和唐家俩兄弟找了日本人,要让我们俩家停止支持国内。不过起因是我家这个混账,多年与唐海生的老婆有奸情,甚至还有了奸生子。这也绝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现在倒是把他弄成了英雄,他不配。”
叶老太爷知道自家那个混账是个什么东西。他心疼是一回事,但是儿子真的不配被捧成英雄。
“这也正是我要跟你说的。南京死了三十万的消息传到星洲,群情激奋,筹赈会想鼓励大家婚丧嫁娶简办,节约下来的钱财,作为捐款捐赠给国内,叶家影响力大,也希望永昌的丧事能简办。”余老太爷跟老友说道,“我知道,这是你独子,让你这么做,可能很为难。”
“就这么办吧!”叶老太爷说,“深究其原因,若是没有日本人,即便这个混账做出这种事,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宴席从简,其他照旧。”余老太爷说。
“也算是他为救国尽一点心吧!”叶老太爷点头。
车子进叶家老宅,门口姑姑和姑父,还有她爸的五六七八姨太太带着孩子们等着了。
姑父去车子边迎候叶老太爷,老太爷下车,姑父说道:“爸,大哥的丧事,简办还是按照规矩办,我们都已经商量过了,等您示下。”
“简办。”叶老太爷跟女婿说道。
说是简办,却也不是不办,姑父进去把丧礼事宜跟叶老太爷说了一番,叶老太爷知道都是家里商议过了,说:“就这么来。”
姑姑让人拿来孝服给叶应澜和余嘉鸿换上,叶应澜带着一众弟弟妹妹和她爸的姨太太们守灵哭丧。
叶永昌娶了这么多姨太太,灵堂里声音挺大,真情实意哭他的,只有奶奶和姑姑,他的几个姨太太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这些儿女,平素他也并不关心,感情也淡泊。
让叶应澜诧异的是,五姨太的儿子叶应昊,在祭拜的时候,神情肃穆,跪拜十分虔诚恭敬。
就连叶老太爷也有些讶异,他不免多问了一句,叶应昊说:“我的先生知道我要回来给爸爸奔丧,他让我给爸爸敬一炷香,说爸爸是为母国存亡而死,爸爸是英雄。”
报章上将叶永昌说成是小节有亏,大义无损之人,又是这个时节,所以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来吊唁,在叶家大宅门口排起了长队,进来给叶永昌上香。
叶老太爷看着这个情形,他轻叹:“永昌当不起这样的祭奠。”
实际上这并非是为了祭奠叶永昌,而是星洲的华人在这个让人哀痛万分的新春里,祭奠死难的同胞。
出殡那天,沿途华人一路相送,叶永昌这个葬礼,简单却异常隆重。
丧礼结束,叶老太爷把叶永昌剩下的几个姨太太都叫在了一起,既然儿子的死,现在已经是这个说法,叶老太爷也借了这个说法,他说:“你们也看到了,叶家为抗战奔走,作为叶家人,有危险。所以才打算要把孩子们送到美国去,你们最好是跟过去,不去的话,每个月叶家依旧按照原来的钱给你们,如果改嫁,叶家出一份嫁妆加上一万英镑。”
几位姨太太都是靠着叶家养着,老太爷没有一定让他们给叶永昌守寡,已经是很宽厚了,多是说先考虑考虑。
唯有五姨太心头烦忧,她找了叶应澜说:“应澜,我不去美国,巴达维亚的车行刚刚开始。如果老太太去,应昊可以去。二姐自己也忙,我不想麻烦二姐。”
五姨太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叶应澜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叶应澜帮五姨太跟叶老太爷说了她的想法,以前二姨太还克扣她的生活费,五姨太肯定不放心应昊跟过去。
叶老太爷这几日观察下来,自己那个长着一双灰眼珠,深目高鼻的孙子,落落大方,进退得宜,足以证明儿子的这个荷印混血太太,教养孩子教养得非常好,而且无论是甘蔗种植园的管事,还是说车行的吴根生和顾俊仁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聪明有经商头脑,若是让孩子跟着文娟,文娟把这个孩子当成是应章最大的竞争对手,不好好教养,孩子还小,到时候教坏了,反而就不好了。
“应昊在巴达维亚,相对要安全一些,还是先留在劳拉身边。等过两年要是时局有变,再说?”
有了叶老太爷的这句话,五姨太放心地回了巴达维亚。
正月十五元宵节,星洲按照闽南和潮汕的传统,往年都非常热闹,今年连这些民俗都简办了,改成了抗日捐款活动,叶老太爷把叶永昌丧礼省下来的十万叻币捐了出来。
如此一来,叶永昌的事也算是完全结束。
第129章
过了正月十五,孩子们要出发了。
按理南洋去美国,走檀香山再去旧金山,然后再乘火车去纽约,时间省很多。
不过日本横滨过来的船也走檀香山,这个形势下,跟一群日本人坐一条船,实在难受。
而且走欧洲航线从香港到孟买,都有余家自己的船,余修礼夫妻打算从星洲一路送孩子到孟买,孟买还有克拉克家的庄园,可以一起玩几天。
这次香港的两位舅舅家,二舅家孩子还小,决定暂时不去。
大舅舅家里,大表哥如今是香港的红人,纵然主意是余嘉鸿出的,但是生意是他在操持,他们有了先发优势之后,后面的人纵然是看到了机会想要分一杯羹,也拉开了差距,短短几个月,不说别的,就是地价上涨和房租上涨,就可以让人看得眼红。
大表哥和大表嫂自然要留在香港。
二表哥主持拍摄的电影,刚好在春节上映,这部制作周期短,却投入很大的电影,而且算得上制作精良的电影,出来得正是时候,借古讽今,靖康耻和南京大屠杀何其相似,如今国内还有恐日悲观,投降之言,不绝于耳,那些话,刚好被编入电影里,从秦桧等汉奸的嘴里说出来,让人感同身受。
别说是香港了,就是星洲的影院,也是场场爆满,观众看完泪流满面。如此一来,二表哥就要抓紧拍下一部。
原本打算二表嫂先去,二表哥结束之后就过去,现在二表哥结束不了,大舅妈不想儿子儿媳分开,她决定自己带着金焕、玉玲和金烁先去美国。
反正有余家二爷夫妇带队,他们夫妻俩懂洋文,而且在美国蔡家、余家都有朋友,就算她不懂洋文,过去也不会太难。
这么商定之后,蔡家大舅舅家,除了大舅舅,其他人全部来了星洲,送大舅母和三个孩子过来跟余家和叶家汇合。
叶应澜再次见大舅母,眉宇之间越发疏朗慈祥,整个人都感觉不一样了。
蔡家一家子在主楼跟余家人吃了饭,嘉莉和嘉萱拉着玉玲去玩了,老太太留了大舅母在主楼住下,现在在睡午觉。
叶应澜跟蔡月娥回了东楼和两位表嫂一起喝茶聊天。
场面上刚才说了,陈秀英为什么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去美国,蔡月娥还是有些奇怪:“原本说小敏和运通一起过去,把你们妈带过去也就算了,怎么就最后变成了,你妈一个人带孩子去?”
“小姑姑,这事说起来可精彩了,您听我从头开始慢慢跟您说。”大表嫂不太说人是非,二表嫂可不管,把这些日子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大宅那里,大嫂给他们留了几个老佣人,后来全跑我们这里来了。那个女人把在公司里的一套全部用家里来了。现在香港的物价,每天都不同,甚至隔开两条街价格差一倍,有时候就是消息不通造成的。但是那个女人,不会管这些的,最好你买的肉是全港最低价,一旦价格买贵了,立马发作。这个谁受得了?当然也可能她就是嫌弃原来的老佣人。”二表嫂撇嘴看大表嫂,“就是大嫂啊!她担心,真的把老佣人全抽走了,怕人家一下子没人用。人家要吗?”
大表嫂摇头:“你知道,我总是做多余的事。”
叶应澜已经把闽南的工夫茶学了个的明白,她泡茶,拿起公道杯给二表嫂倒了茶:“二表嫂,然后呢?”
“她跟那几个老佣人说找个佣人比找条狗还容易。这下好了,找了新人过来,来几天就跑了,天天换佣人。”
蔡月娥笑了一声:“找个合适的佣人可不容易,你们爸爸的说是不挑,其实吃饭很挑的,饭菜不合口就不下筷子。”
“可不是?爸后来就跑我们那儿吃饭了。”
大表嫂摇头:“你以为他是为了吃饭?我不是说让他把阿菊给带回去,给他一个人做饭吗?他带了琴姐回去,也不要阿菊。就是想有借口过来吃饭,让妈看着心烦。爸也真是的,都宠了这么多年了,现在不想惯着她了。宠到老了,不就好了吗?闹得红姨跑我们家来闹。”
“她来闹?她哪儿来的脸?”蔡月娥问。
“她脸皮可厚了,她细数为了这个家的付出,对着爸声泪俱下,弄得我们一家子饭都吃不下。搞得,好像妈要抢她的老男人。”二表嫂翻了个白眼,“说到底,运亨和运通都是爸的亲儿子,爸来吃口饭,咱们也不能把他赶走吧?我们只能劝爸,别闹了,少来咱们这里了,好好跟他的心肝过日子,少给我们添麻烦。”
“这么说了之后,总算安生了几天。大年三十那一晚,我们在家里吃年夜饭,天上下着瓢泼大雨,爸来敲门。还站在大雨里敲门,您说这是什么事?”大表嫂连连摇头。
听见大哥这样,蔡月娥心疼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浑身落汤鸡似的,进来就哭,哭得跟孩子似的,还吵着要见妈。妈过去了,他什么都不说,就跪在妈的面前,先自己抽自己耳光。”二表嫂说,“他抱着妈的腿,求妈原谅他,给他机会,把我们和孩子们都吓疯了。”
大表嫂开了头,二表嫂描述了情形,就是没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把蔡月娥给急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发的什么疯?那个女人又干了什么?”
“结果爸说,红姨接了安宁保险副总经理的职位,她说要出去做事。”二表嫂那表情有一种无言以对的感觉,“小姑姑,您说这算是什么事?红姨不一直是爸爸的大内总管吗?出去做事不很正常。”
“没个前因后果?你爸就因为你们红姨出去做事,他就不开心了?”蔡月娥问。
二表嫂把一块糕点吃了:“这家安宁保险是大昌银行马老爷的,前两年马老爷去世,几个儿子之间的财产之争一直没有解决,大昌银行旗下的安宁保险交到了二公子手里,这两年在市场上份额不少,但是成本一直高企,所以马二先生找到红姨,红姨在亨通的时候,素有黑脸娘子之称。控制成本那是有名的,所以知道她被叫回家之后,这位就把脑筋动到她身上,通过人找到了她,请她加入安宁保险。”
叶应澜想着自己出来做事了几年,为了结婚离开车行,纵然准备婚礼很忙碌,想想自己以后面对的就是家里一堆事,然后每天脑子里唯一的就是伺候男人,那时候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好在跟嘉鸿结婚后,嘉鸿就让她出来做事了。
叶应澜说:“其实这样不也挺好吗?红姨在家也弄不好,不如家里请个管家。”
“你觉得挺好,但是爸不这么想。大年三十两口子吵架,吵到不顾孩子,闹得天翻地覆,跑我们那里。还闹得妈都不得安宁,你知道他的理由是什么?他说他是为了红姨好,因为那个马二不是个好东西,是个有六个姨太太的花花公子,马二让她过去没安好心,而红姨如果执意要去安宁,也是自己知道,却还要往坑里跳,是要勾搭成奸。”二表嫂说着鼻孔里出气。
“这话就过分了,人家是花花公子,可人家是看上了红姨的本事。女人出去做事,就这么泼人脏水。大舅舅很过分。”叶应澜实话实说。
“谁说不是呢?妈也是这么想的。”大表嫂说道,“你们知道妈怎么说的吗?”
“别卖关子,快说。”蔡月娥说。
“咱妈说:‘这事我知道怎么办?’咱爸仰头看她。”二表嫂学着大舅舅的动作,说:“咱妈说:‘别说他们还没在一起。你不该往她身上泼脏水。就是他们在一起了,他们睡觉你铺床,他们生孩子,你去请奶娘。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忍就过去了。’”
二表嫂自己都忍不住,别说叶应澜了差点笑死。
“咱妈说完了,就回我们楼里了。”大表嫂接着讲,“我们几个就陪着爸坐了半宿,听着他说那些让我们耳朵起老茧的话。最后说,运通家里给他留了房间,他要住运通家里。”
“这不是明摆着吗?他就是吃定了咱妈心肠软,还想要等咱妈回心转意。我们正在商量孩子们去美国的事,现在那些困难不是摆在面前吗?妈就主动提出了,她说让她带孩子去美国。”二表嫂说道,“妈是铁了心,不想跟爸复合。小姑姑,你可别去劝。虽然,我认为爸现在说红姨跟那个马二,很过分。但是,马二这个人?爸其实也是了解的。按照红姨功利的性格,要真的跟马二在一起了。她是不会要两个孩子的。要是爸妈重新在一起了,到时候总不能是咱爸管两个孩子,只怕是咱妈又得替他养孩子了。咱妈走了,离开香港远远的,让咱爸死了这条心才好。”
“这个扫把星!”蔡月娥骂了一声,却又幽幽叹,“你们爸也是自作自受。”
第130章
去美国的都去了美国,去国内的也准备出发了。
日本人在南京扶持了维新政府,又一堆汉奸登台唱戏。
中国军队为保徐州在台儿庄与日军激战。
余家两家橡胶厂的设备,小件已经通过滇越铁路,部分运到昆明,部分运到了广西桂林再通过公路运输往里走,然而有些无法拆解的大件,到武汉之后,在武汉混乱的情况下,一直压在武汉,迟迟未发往重庆。
加上国内环境混乱,余嘉鹏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太少,面对那些复杂的环境,家里生怕他太艰难,家里商量下来,余嘉鸿也过去,兄弟俩分头行动,余嘉鸿去武汉协调把设备运往重庆,在重庆接货把重庆厂的机器安装到位,余嘉鹏则是在昆明主持工作,要是两人遇到事情,还能商量,等设备到位工厂开工,余嘉鸿再回来。
余嘉鸿又出去了,叶应澜在星洲,旧车修理和新车销售,已经分开,顾俊仁管理新车销售,吴根生已经把汽车修理厂建了起来。
顾俊仁这里虽然忙碌,但是毕竟的车行已经开了很多年,他也是经验丰富的老管事,加上有郑安顺这个脑子特别灵活的孩子在边上帮忙,兴裕行的车辆销售很红火。
吴根生这里几乎是全新的,碰到的事情也多,况且叶应澜本身也喜欢修理汽车,现在顾俊仁把霍叔也调了过来,她是老鼠跌在了米缸里,有张叔和霍叔两位大师傅带她,所以她现在天天在修理厂。
儿子不是读书的料,自己又入股了修理厂,吴根生想让儿子也跟着学,这小子兴趣是有的,不过小家伙太懒,吴叔也不好意思麻烦两位大师傅,就让这个小子跟在叶应澜身后学。
就像梦里那样,这小子叫她“师傅”,他们徒子徒孙三代,凑在车行修汽车。
小天又去追猫了,叶应澜拿着扳手叫:“吴敬天,你给我回来。”
正在看两只小奶猫打架的小天,听见师傅的叫声,连忙跑过,叶应澜把扳手给他:“你来拆。”
叶应澜拿了茶缸,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茶,拿了毛巾,边擦汗,边去看。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精力旺盛,三两下就拆好了,叶应澜问他:“这是什么故障?”
小天一脸懵懂看她,看着他这个蠢样,叶应澜没好气:“昨天刚刚教过你,今天又忘了?”
昨天啊?小天终于想起来了,他叭叭叭地说,不过答案却是张冠李戴,叶应澜伸手就是给他一个爆栗:“是这个吗?”
不是这个,就是另外一个,小天终于说对了,叶应澜怕他不明白,趁着这个机会再跟他说一遍:“你来看……”
“师傅,你不是说两点半要去学校吗?快到了,你可以走了。”小天指了指墙上的钟。
叶应澜一看果然已经不早了,她转头:“张叔,你按着他好好修。”
“知道了。”
叶应澜去洗了一把脸,简单擦了一下,去办公室换了衣服,把换下来的工作服交给女佣,让她去洗了。
叶应澜开车出门,阿大阿伯一瘸一拐地过来拉开修理厂的铁门,叶应澜探出头:“阿伯,我走了。”
叶应澜在阿大阿伯那张可怖的脸上,看到了温和的笑容。
刘阿大咬死那个日本人的官司刚好是在一月中旬开庭,那时候日本军队在南京屠杀平民的消息最是汹涌,一天一个消息。
那个日本人又是挑衅在先,海峡殖民地法庭的英国法官都同情中国人,最后刘阿大以有精神疾病为由,判定无罪,被释放。
余家感激刘阿大,给他治疗了身上的伤。
秀玉和车行的一众兄弟们去看完阿大,都说要等阿大出院后,接他回车行,是吴根生下的决定,说阿大这张脸太吓人,在车行会吓坏客人,但是修理厂又不面对客人,他给修理厂看门,还能吓退宵小。所以阿大阿伯出院就来了修理厂,阿大上过星洲的新闻,从车行调过来的工人亲眼目睹阿大的义气和勇猛,就是新招进来的学徒工,也知道他的事,没人会在意他的脸,有空的时候会和他聊天打趣,叶应澜眼见阿伯脸上笑容越来越多。
叶应澜开车到宝如就读的学校,昨天宝如跟她说,她们班导想要跟她的家长见见。
宝如聪明好学,就是话多,不知道是不是跟人起了冲突。
叶应澜找到宝如的班导老师,老师带着她去宝如的班级,此刻正在上历史课,这所学校是华文和英文双语教学,里面是一位英国女老师在讲英国历史,说英国殖民史。
老师说道,在马来亚,因为有英国人的保护,使得马来亚各个土邦免受暹罗王国的吞并。
叶应澜看见宝如举手,老师叫宝如起来,宝如站了起来:“老师,你说的都是殖民对当地人的好处,比如让本来有吃人习俗的毛利人不吃人了。殖民的坏处呢?殖民的残忍的地方呢?我爸爸说,历史需要正反两面去看。他告诉我,鸦片战争以武力强迫中国打开了大门,让中国人知道世界的进步,让我们睁眼可以看到世界,也让我们有了推翻清王朝,建立民主国家的愿望。但是,侵略我们的那些国家,他们的初衷不是这样的,他们并非是要让我们发展,带我们走出困局。从本质上来说,殖民就是为了掠夺。应该是大英帝国的目的是为了获得马六甲海峡,而占领了海峡殖民地,然后再说海峡殖民地的繁荣。”
台上的英国老师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这一节我们讲的就是殖民的正向作用,后面会讲殖民给殖民地的人带来什么样问题。”
“谢谢老师!”宝如弯腰鞠躬,坐下。
“庄宝如的思想和见识已经超越了她的同龄人,我的建议是她可以升入中学读书。”老师跟叶应澜说。
叶应澜可不认为这是老师的真实意思,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自己也曾经提出过这种问题,爷爷告诉她,这是殖民地,英国人要给你灌输的就是这个思想,自己心里明白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不能说出来。
班导老师把庄宝如叫了出来。
宝如过来抱住叶应澜的胳膊:“大姐。”
“李老师。”宝如再叫班导。
“走吧!我们一起去校长那里拿推荐信。”
叶应澜摸了摸她的脸,
庄宝如把称呼从“嫂嫂”变成大姐,是因为船上幸亏有宝如相伴,叶老太爷才能走出心头的困境。
叶老太爷喜欢上了宝如这个丫头。
余家嘉鹄还小,会留在家里,而且余修礼夫妻还有余嘉鸿小夫妻俩都在家,余家老两口不会孤单。
叶家老两口就不一样了,别看孙子孙女多,处出感情来的,就叶应澜一个,最多算上应章和应漪,现在应章和应漪也要走了,家里就老两口。
宝如和向好在船上的时候就跟叶老太爷相处了不少时间,也一直叫他爷爷。
向好不想离开余嘉鸿,但是余嘉鸿要回国,她也离开不了宝如,𝔀.𝓵所以跟着宝如一起去了叶家,成了叶家老两口的孙女。
校长不仅给了推荐信,而且还已经跟女中联系好了,那家女子中学,就是叶应澜毕业的学校,叶老太爷还是校董,进了那家女子中学,人家还不能退货,校长这是把庄宝如这个麻烦给送走?
叶应澜谢过校长和老师,刚好到了下课时间,让庄宝如去拿了书包,回去了。
宝如跟叶应澜骄傲地说着她在课堂上的话,还说:“如果按照老师的说法,那岂不是日本侵略中国也是正确的?也可以说是日本在帮中国走向进步和繁荣。这不是很滑稽吗?”
叶应澜问她:“宝如,知道星洲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吗?”
“知道。”宝如回答。
“所以,这就是沦为殖民地的代价之一。作为殖民地的人,没有权利反驳这样的说法,即便明明更多的是杀戮,是掠夺,但是他们依然会告诉你,是英国人的殖民带来了这里的繁荣富庶。一代一代过去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会感激英国人殖民了这个地方。如果日本真的打下中国,中国沦为日本的殖民地,在年复一年,这样的教育下,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知道你的父母丧生在轰炸中,南京死了多少人也不会有人关心。”刚好经过一家英国人开的咖啡馆,叶应澜很喜欢里面的蛋糕和冰激凌,她停了车:“走吧!我们去吃冰激凌。”
宝如跟着叶应澜走,边走边想,最后问:“所以,并不是我确实有资格进入女中,而是因为我不该说这些话?”宝如问。
“你看,我一说你就懂了,足以证明你确实很聪明,所以校长也敢推荐你进女中。”叶应澜说,“我只是跟你说,以后你遇到这种问题,不要立马跟老师反驳,而是回家跟爷爷、我和姐夫探讨。”
“因为我在殖民地生存,我是殖民统治下的人。”庄宝如落寞地说。
叶应澜叫了冰激凌,还买了两块蛋糕,等下带回去给向好。
两人吃着冰激凌,宝如会说国语,但是她说得更为顺畅的还是上海话,反正姐姐听得懂,也能说,就是说得比较慢,她就用上海话,像是蹦豆子一样说着学校里的事。
“你们也是从上海来的?”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走到了她们面前,用上海话说。
宝如连忙点头:“是啊!”
“来星洲几年了?”这位索性坐下了。
“我刚来,姐姐已经来很久了。”宝如说道。
“是吗?我在星洲停留数日,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可以请小姐做我的向导,帮我介绍星洲的风土人情?”这人很客气地说。
叶应澜发现这个人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兴许是她想多了,说:“很抱歉,我没空。先生另找他人,请!”
“小姐,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吧?”这人摆出一副倨傲的神情。
这让叶应澜很莫名其妙,说:“先生,我对你是谁,没兴趣。另外,这里是星洲,来到他乡,即便家里是豪强,也得收敛。”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姑娘,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他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即便这里是他乡,我要知道你是谁,依然易如反掌。”
“既然你是中国人,请不要丢脸丢到星洲来。”叶应澜彻底没胃口了,她跟宝如说,“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