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是梦非梦
千山叠万嶂, 寒雪催玉花
遥望仙山上,隐约散光霞
神明怜恩在,生灵奉尊前
撇去此身苦, 来世长乐天
遥远檀州, 那是另外一个与内域州府交往惨淡的地方, 在千山万嶂之上,在层雪叠云之间, 在内域诸州府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而檀州,与檀州之外更荒远地区的民众, 也并不信任州府龙王,或者是说,连带州府龙王, 全都一心一意侍奉仙檀山上的神明。
这里到底距离王都太远了,天子令到不了的地方,其余州府窥不见的区域,在风雪,严寒,灵气缺乏到甚至普通民众也难以生存的胁迫之下, 民众唯有依附着神明的施舍而生。
若不信神明,将气绝而亡,那是背弃神明的代价。
神明之下有被神明亲自点化的照影, 代其宣召, 行走人间界的神子, 神子之下是传承神明命令的大神官,大神官之下是小神官, 小神官之下是神侍,而绯奴——则是神侍庭院之中的世代家传奴婢。
他的曾祖父母, 祖父母,父母都是神侍紫珠氏的家传奴婢,所以他从出生也是属于神侍紫珠氏的奴婢,但他比别的家传奴婢要幸运一些,因为他有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次他在跟着父母在晚上照看神照冰绯花的时候,半夜连父母都睡去的时候,他却恰好在电闪雷鸣的时候醒过来,然后在黑夜之中,穿梭在花田与住所之间,叫醒了其他所有的人来将晾晒的神照冰绯花收集起来。
等到神照冰绯花被全部遮盖完全的时候,暴雨如注而落,所有人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瞬间流淌的泥水,忍不住哭泣起来,又将他高高的举了起来,因为他救了所有人的命。
无论是和他一样的家传奴婢,还是作为主人的紫珠氏。
神照冰绯花是能够聚集灵气的神草,也是需要交付给神明大人的东西,大大小小的神官,神侍,每年都要交足够的神照冰绯花,神明才会降下恩赐,如果这些神照冰绯花今夜被暴雨摧毁,今年的目标完不成,他们也要承受巨大的惩罚,或许会被活活打死也说不一定。
神侍大人大概也会受到不小的惩罚,所以在得知了是他叫醒了所有人之后,神侍大人为他恩赐了自己独有的名字。
家传奴婢是不需要有名字的,神侍大人有自己的记名方式,那是从一到一百的数字,上一个人死了,下一个出生的婴儿就会叫这个,他原先的记名是八十一,而神侍大人为他恩赐了一个名字,叫做“绯”,神侍大人说,这个字是神照冰绯花的“绯”字,也是神照冰绯花充满灵气时候的颜色。
男奴女婢,所以旁人叫他的时候,会在后面加上一个“奴”字。
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神侍大人不会在意他一个小小的家传奴婢,他慢慢的长大,从四五岁开始,就和其他人一样被分配了照顾神照冰绯花的任务,起早贪黑,吃不饱穿不暖,并且不可以出错,不然,就会受到严重的惩罚,因为他敬畏神明的心出现了动摇,那是不可以的。
这一日,他因为太饿了,恍惚之间,把手边的神照冰绯花当成了食物吃了一颗,然后便被看管的人抽了鞭子,不许吃饭喝水,但任务却还要继续做下去,他强打精神,想要继续下去,但他实在太累,太饿,太痛了,所以,在行动了没有多长时间,他就晕倒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晕了多长时间,等他醒来——那或许该说,在他晕过去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亮堂堂的圆月。
他睁开眼睛,借着月光,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地方,这里没有刀子一样的风雪,也没有层层叠叠山石,更没有永远也做不完的劳作,拿着鞭子监视他们的人。
这里甚至连神照冰绯花也没有,却有很多他不认识的,花花绿绿的草木,还有比神侍大人居住的庭院更大更好看的院子和屋子。
绯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他以为自己误入到了传说中仙檀山上神明所居住的神宫,等到他看到那道飘飘而来的身影时,更觉得自己见到了神明。
神明大人……虽然让人心生畏惧,但却给他吃了好看又好吃的糕点,喝了如甘泉一样的水,他偷偷见到了神侍大人吃的食物,那个时候,觉得是自己一辈子也不能吃到的东西,可是和神明大人拿出来的这些食物比,却完全不够看了。
神明大人,果然是神明大人啊。
绯奴忍不住想,自己如果能够侍奉在神明大人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也可以为神明大人做任何的事情,只需要可以每天都能和现在这样吃的饱饱的,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啊。
但他本就是在梦里误入这里的,总是要有离开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是神明的恩赐,而自己一个小小的家传奴婢,不能够主动去请求神明做什么,但他在吃过这些食物和水之后,听到神明大人讲,他该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自己还会有再来的时候么。
神明大人面对他这样大不敬的要求,却也并没有生气,降下惩罚,而且还对他露出微笑。
白尽欢看着眼前充满期待与惶恐的孩子,微微颔首,含笑道
“会的,如果以后的月圆之夜,你能够和今天一样做梦的话。”
“真的吗?!”
对方便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闭上眼睛,曲下双手中指,而后合十放在心胸之前,那是他们参拜神明的手势,十分虔诚的说
“那么,请神明大人,保佑我可以天天都做梦吧。”
而在他闭眼的时候,白尽欢伸出手朝他的眉心弹了一道亮光,随后,他的身影便一点点化光消散。
自梦里误入神仙境界的少年,终究从梦中返回。
或许天明之后,他会兴奋的与旁人讲述梦中的一切,不过……那应该不会被相信,且会被人捂嘴拦住不要说给更多人听。
毕竟,以其奴婢的身份,竟然妄想得到山巅神明的垂怜,那对他而言,并非是一种让人羡慕或者向往的崇拜,而是会让人对其施加惩罚的对神明的不敬。
而如果不是突然看到绯奴的身影出现在碧虚玄宫内,白尽欢倒是差点忘了,绯奴与碧虚玄宫的交集,本就是从梦里开始的。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绯奴就有一个秘密,他在梦里早已经接受过神明的恩赐,有神明大人在梦里指引他,帮助他,所以他万死仍活,无坚不摧。
不过,那还需要一段时间。
宣浓光目瞪口呆的看着随着大师兄说话,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小孩子,觉得做梦的应该是自己。
不然,这种荒诞的事情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呢。
“大师兄,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宣浓光彻底晕了,到底做梦的是这个小孩子,还是自己呢。
白尽欢笑吟吟的看着他,说
“你可以掐自己一下试试看,不疼就是做梦。”
这倒确实是一个最直接且方便的鉴别方法。
宣浓光不假思索便往下伸手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可是他就算是再用力一点,也还是丝毫没感觉到疼痛。
难道是因为隔着衣服的缘故吗,可是他穿的只有一层寝衣啊。
难道真的是做梦!
可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呢。
宣浓光百思不得其解。
白尽欢看着宣浓光纠结不定,间或不知道想到什么而有些波动更大的神色,于是关心的问道
“是不是感觉不痛?”
宣浓光下意识点头,白尽欢便好心的主动为他解释
“因为你掐的不是你自己的肉啊。”
宣浓光:……
宣浓光低头看去,就见一只黑色皮毛的狗一样的东西立在自己的身边,漆黑的眼珠和自己对视着,虽然好像很无辜的样子,但却让宣浓光气不打一处。
“哪里来的狗!”
白尽欢看着他无语至极,想怒又无处发泄的的模样,便仰头哈哈大笑,从廊下站了起来,那只黑犬便跑到了的白尽欢身边,随着白尽欢拂袖,随之消散空中。
白尽欢还是很尽责的来问体验感受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很好玩?”
宣浓光:……
有趣在哪?好玩在哪?分明是太无聊和恶趣味!
宣浓光怀疑的看向他
“大师兄,你不会是知道我晚上来,所以故意安排这些来给我惊吓的吧。”
“如果你要这么想的话——那就当是这样吧。”
白尽欢懒得解释,索性顺着他的话说
“你多年不入人间界,想来与旁人沟通怕会出什么问题,所以我才带不同的人回来和你见面啊,提前演练嘛,大师兄我是不是很贴心,说起来猜猜看下次你来找我,会见到怎样的人呢?”
宣浓光:……
……这种贴心大可不必,他的沟通没有任何问题,反倒是出现两个大师兄这种事情,是完全的惊吓才对吧。
真害怕大师兄要实施这种想法,宣浓光连忙告辞离开,几乎可称得上是落荒而逃了。
并且,又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以后也不会再踏入这诡异的书房半步了!
不然,还真不知道又被作弄什么。
想到这里,宣浓光心中还是有些挫败感的,要知道,他以往在自己家的时候,可都是只有他作弄别人的份,结果从来到这里之后,可以说是处处吃瘪了,大师兄自己打不过,作弄不了反而总被教训一顿也就算了,就连姬彻天那家伙也没一点好玩的地方,只是和他小小的开个玩笑而已,就下狠手来对付自己,完全没任何趣味可言啊。
所以说,这也完全不能怪他想离开碧虚玄宫,实在是待不下去啊。
第162章 重返缕春
宣浓光离开之后, 白尽欢嘴角的笑意渐次收敛起来。
他再次走到了廊下,倚在廊柱之上,抬起头看向空中一轮圆月, 心中略过一丝担忧与惆怅。
只化出分身前去替自己完成任务……还真担心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不过, 现在姬彻天被问题困住,宣浓光么, 短时间内大概不会想着主动来烦自己了,那么, 果真有什么麻烦,倒是可以随时真身前去了。
不过其实这种担忧也没什么必要,以分身所去往的地方, 要见的人来看,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的。
这样想着,便又渐渐放松下来了。
一轮明月下,山水各不同。
明济心曲折辗转,在一个雪雨交加,却又有明月相照之夜, 悄无声息的重新回去了缕春。
与薛凭风告别之后,明济心是先往王都承阳方向去的,然而正如薛凭风得到的密信之中的记载一般, 承阳守卫比想象之中更为森严, 他这样宛如流浪儿的游散人士, 甚至连城门也进不去,而明济心站在城门口和过往的人交谈, 甚至和闲下来的侍卫谈论承阳内的事宜——这些人当然不会知道王宫圣天子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在城内生活, 接受各种调遣任务,也感受到王都越加戒严的氛围,莫说灵气修为禁用,是甚至连在王都内居中斗殴都要接受严格审讯,谁家出现三人以上的陌生来客,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会有人前去盘问调查。
是以,虽然围城透露究竟是为何故,却也叫人预感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至于明济心想要拜访的谢府,似乎已经从王权斗争中落败,虽然仍操持朝政事宜,但却不过是些闲差,甚至谢氏家主,已经有一个多月都住在子百府,未曾入过王宫一步了。
子百府是供王都子弟念书学礼之地,虽说是由谢氏初创,但许多年来谢氏重心在朝堂之上,至于学府之事早已经交由旁人来经营分配,如今谢氏家主却屈尊降贵亲自教学,那好像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说谢氏被驱逐朝堂之外了。
对于明济心而言,这道信息只是让他确认一件事情,那便是若强行闯入王都去找寻谢氏,大概也会无功而返,无论谢氏这样做是真的败退落魄,还是故作假象,都只传递出一个消息,谢氏至少短时间内,要避人锋芒,蛰伏下来了,而霖州之事谢氏必然也早已经得到消息,却没有任何动作,显然,这次也不会为了他去出头打断自己的计划部署。
所以,明济心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回去霖州。
明济心穿着粗布衣服,发丝以布带缠绕着,住着同样经历风吹日晒而泛白的竹杖,形单影只的低头行走在路上,发丝零散的垂落,随风摇荡,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浪之人而已。
盛世之中,流浪人或许还让人能细看两眼,而与此刻的霖州,到处都是流浪之人,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更何况霖州州府缕春更是早已经新骨换旧血,今人非昔友,认识明济心的人——是说真正见过他,与他熟悉的人,非死即逃,不剩多少了。
而纵然缕春城内仍有知晓明济心的人,却也不会讲街头上落魄的流浪人和昔日盛名远播,目下无尘的明小公子联系起来。
明济心回来缕春城,却也没有打算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毕竟他想做,也没任何力量可以依仗,但纵然此刻的他什么都做不了,总可以见沈循策一面。
他已经打探出来沈循策身处何地——那其实也用不着特意打探,关于沈循策的传闻遍地都是。
沈循策被那个名叫江飘蓬的人带回来缕春之后,便被剥去龙脉,而后似乎因为他十分配合,灵王很是满意他有这样的“觉悟”,并没要他的性命,甚至也没将其囚禁起来,反倒是将他安置在昔日龙王府,今日灵王宫的笼沙殿内,且派了侍女侍奉,一日三餐,吃喝玩乐,样样不缺。
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仁慈,又或者是别有用心,灵王商不朝的心思叫人难以猜测。
但沈循策作为昔日龙王府世子,面对剥夺了自己龙脉,杀害自己父母,覆灭自己州府的仇敌,不说对其愤恨非常,或者以泪洗面,反倒为之屈服认,竟然就这么坦然的享受着送来的侍奉,显然很是让人为之不耻,是说此人未免太过骨软筋松,贪生怕死了。
再来想想过往,沈循策作为世子的时候,便常常和一群狐朋狗友招猫逗狗,耽于享乐,好像能做出这种事情,也不算叫人十分意外。
而灵王商不朝不知是出于作弄的心理,又或者是想要试探他的底线究竟在何处,便准备要收沈循策做义子,且传出消息,以后剥夺龙脉之事,也有他的一份。
若沉溺享乐,是因为不敢面对已近绝望的惨淡人生,所以选择麻痹自己逃离现实,那么明明白白的要将其变成仇敌的伥鬼,帮自己的仇敌去杀害自己的同盟,是否仍能无动于衷,选择服从呢。
无论是出于这样的心思,这件事情显然吸引不少人的主意。
而举行仪式的时间,便放在本月初七日的赏雪宴上。
是了,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已经是深冬季节,但缕春城仍淅淅沥沥的下着细雨,天气永远灰蒙蒙的,像是永远停留在了城破王灭的那一日。
而这两天,那连绵细雨竟然夹杂了些许的雪片,固然天色仍然阴沉,这一点变化却也足以让人欣喜——纵然是自封传承天道,为万灵奔走的灵王,商不朝再怎样意气风发,待在这永不停歇的细雨之中,心情也会有些不好。
所以纵然只有细微的雪沫降落时,也叫人心情大好,而江飘蓬观测天象,又带来更好的消息,是说等到初七日,或许会有一场大雪。
商不朝高兴之余,便准备在初七日举办收沈循策为义子的宴会,这样,若那一日真天降大雪,既能观赏雪景,又能欣赏龙王部世子在自己面前屈膝臣服的模样,岂不是双喜之事么。
但在那之前,他还需要先做另外一件事情。
每月初一日,他要去为悬挂缕春城上方的聚龙化神策重新注入灵气以供运转。
聚龙化神策中的灵气是日渐消耗的,过往这种事情当然不需要他亲自来做,但或许是想要让缕春之人对他更加的信服,进入缕春之后,每月初一日,商不朝都会亲自登上城楼,在众人瞩目之中,为聚龙化神策注入新的灵气,来供霖州境内之人的修行。
而每到初一日,城楼两侧便会聚集无数的人群,仰头去观望灵王在重甲侍卫的簇拥下,从城楼上缓缓而过,然后施展术法,去为聚龙化神策注入灵气。
绝大多数围观之人的神色之中,都是带着激动与期望,其实不见得有了聚龙化神策,他们就能提升多少修为,尤其出了缕春的地域。
但无论如何,这位灵王殿下确确实实的施行了所谓的万灵共生之称号,并且所有修行者都可以前来汲取其中灵力以作修行。
而唯一要求,只要不再怀念,依附过去的龙王部而已,是很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情,不是吗?
毕竟对于修行者来讲,本来对龙王府的服从之心,也在一代代传承衰减之下,也不存多少了。
至于其余的,普通的,不能或者不是修行者的民众,虽然用不到这种灵气,但就算只是观看这种事情,无论是灵气施展出来之后,聚龙化神策所发生的变化,还是灵王的出行盛况,都会觉得津津有味。
甚至去幻想若自己成为灵王,被这么多人簇拥,围观,该是多么威风凛凛的事情。
明济心混迹在人群之中,静静地倾听耳侧人群对这位灵公的欣羡之声,静静地和这些人一样抬头仰望这位灵公的言行,静静地看着他用夺取来的龙脉积攒名望。
当真是前呼后拥,如日中天。
也许,霖州就此落入他的手中,对于霖州民众而言,无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人,不是一桩坏事。
可是缕春的细雨不停,脚下泥土的血痕仍在,过往的人未曾死绝,便注定这种平静不会持续太久。
初七日……不到十天的时间而已。
明济心在心中默默盘算,他对缕春,龙王宫都相当熟悉,所以找到沈循策所居宫殿,对他而言不算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难的是要以怎样的理由混入王宫。
但赏雪宴让他不需要为这件事情烦忧。
不知商不朝单纯是为了炫耀自己彻底降服了龙王部,将其踩在脚下,又或者是为了钓出还藏在暗处的龙王部拥护,这场赏雪宴,商不朝设在了曲琼园,并且是要准备宴请百官。
如此多的人进出王宫,届时必然鱼龙混杂,自己不难混迹进去,进去之后,就不愁找不到与沈循策单独见面的时机,而在那之前,他需要保证自己不会被万灵军发现,再来能获得更多关于这场赏雪宴的事宜。
不出意外的话,这算不上什么危险的计划,凌波湖以及周围山水楼阁,他比这些万灵军熟悉,纵然被发现自己的身份,他也有相当的自信可以逃离。
但真的不会出什么意外么?
“你想杀他吗?”
在明济心专注遥望城楼上那道身影的时候,心中计算等到那一天到来,自己的行进路线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如烟雾一眼飘入他的耳朵中。
第163章 无意有意
明济心浑身一凌, 回过神去,便对上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明济心对这张脸实在没什么印象,正在思考其身份是修为高深修行者, 又或者是藏在人群中的万灵军时, 便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这张平庸脸庞格格不入的眼睛, 其实眼睛也说不上好看,但他的神色却实在灵动, 叫人过目难忘。
明济心立刻认出来他是谁了,心中为之震惊, 毕竟,碧血阁是出了名的神秘,还真没听说碧血阁的弟子找到一个人, 不是杀他,而是帮他杀人的。
是了,眼前这位突然开口和他说话的人,便是烟生,在那位穿针引线之下,和自己在希夷观后山飞升台见过一面的碧血阁弟子。
那不过是数月之前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想, 好像恍如隔世。
而自己和他也只是见过那一次面而已,今日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且说出这样突兀的话, 无法不让明济心为之疑惑, 但此地人多眼杂, 并不是交谈的好地方。
明济心并没有开口回应,只是和他对视一眼, 认出来他的身份之后,便随意的移开了视线, 好像并没有特意去看什么人,而后若无其事的离开,周围的民众仍然仰头看着城楼上的一切,显然也没发现这一点小小的插曲,没有听到那一句在如今的缕春城,可称之为“大逆不道”的话,当然人来人往间,更不会在意一两人的离去。
明济心一路往自己暂居的地方走去,尽管在知道对方一定在跟着自己行走,但无论明济心怎样彻耳倾听,也没有察觉出对方一丝半点的存在感,若不是在路过街角,借着转弯的机会回头用余光看到那一道缀在身后的身影,明济心当真是要怀疑自己其实出现幻听幻觉了。
心中不由为之感慨道,屏气敛息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做杀手刺客,应该也算是顶尖的人才了。
而七拐八折,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后,才走到明济心的暂居之地。
那几乎是快出缕春城了,是一处偏僻破败街道中毫不起眼的,更为破损的小院,早已经无人居住,庭院被杂草蔓延占据,就连铺陈的石板路也爬满青苔。
其中房屋多半坍塌,只有一间屋舍仍然完好,至少关上门窗之后不会漏风。
明济心没动外面破败的景象,甚至连这间完好屋舍门前横七竖八的柱子木棍也没挪动分毫,只将屋内打扫干净,又铺了许多的稻草进去,找路边小店东拼西凑买了一应被褥进去,勉强倒也可以过夜。
此刻,这从外部去看久无人迹的破败庭院,倒是成了一处绝佳的隐蔽交谈之地,明济心熟练的杂草重生的石板路走过,然后与横木中间跃入屋内,关上门,转过身去,便看到对方已经现身在自己眼前了。
纵然早知道此人会跟着自己过来,但见他甚至好像是比自己还早一步进来,明济心还是有些意外,不由好奇说道
“你们碧血阁的弟子,身手都和你一样敏捷,收敛气息的功夫都和你一样如此卓绝吗?你走在我的身后,我竟然完全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而且,还是在自己已经知道他存在的前提之下。
烟生,即是李藏名却好像没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夸赞的地方,只是平静的说道
“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只有死路一条,要想活着做杀手的营生,只能让自己先学会做到死人的存在感,不过是不想死而已。”
明济心:……
好吧,那不是他所能涉及的范围之内了,果然自己不是做杀手刺客的料子。
简单寒暄两句之后,明济心倒也不和他多说什么废话,当然也看出来对方不是什么喜欢说话的人,毕竟,比自己说话更让人无话接话的人,诚不多见。
于是,明济心径直便道
“说说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找到我吧。”
李藏名看向他的眼睛,说道
“你想杀他,我可以帮你。”
这个他,说是商不朝,明济心明白他说的是谁,但就是明白,却更加觉得此人真是胆大妄为,或许说一句痴心妄想也不为过,但是眼前之人神色坚定,显然不是和他开玩笑。
这或许是一句大话,却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当日,与大师兄分别之后,李藏名便也启程回去碧血阁内,却并没有收到任何的惩罚。
那或许该说他实在幸运,原先按照命令撤退的诸位碧血阁弟子,竟然在回程中遭受到了伏击,不少人被囚杀,而后烟生半道天降,突然出现,那是连碧血阁弟子都觉得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更不要说伏击之人,当然更是措手不及,随后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是以为这突然出现的,看起来十分平庸的少年人,修文实力也会一样平庸。
但就如同对上烟生的双眼,就会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一样,眨眼之间被他的刀刃落在喉间时,同样能够察觉出他与其余弟子的不同之处,可惜没第二次体验的机会。
虽然第一个人死去的时候,对方其余的人手就已经反应过来,但已经错失良机,不过一个神色,一个动作,碧血阁弟子就已经完全了然,接下来的事情就相当容易,反杀也不过是瞬间的变局。
直到一行人真正脱离了险境,一道往回走的时候,看了看手中提着的这群伏击之人的首领之头颅,与其身上佩戴的牌子——经由各项认证,这一行人乃是万灵承天会之人,再看走在前方沉默不语的烟生,还叫人觉得不敢置信。
烟生不听命令没有一道回去的言行,便好像是提前做好的谋划,就是为了预防今日所出现的这种不测,毕竟按照万灵承天今时今日所展露出现的真正实力,那么,能让对方得知己方的撤退路线进而进行报复,显然也不意外了,若不是烟生者突如其来的一招,他们只怕当真无力回天
于是此事此刻在诸位弟子看来,烟生擅自脱离行动,违背命令,其实是另有缘故这种说法,也变的很有说服力,让人无法反驳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雀奴的推波助澜与沉默以对,烟生,水苔,雀奴三人向来是一道行动,雀奴的修为远不如其他二人,他日常言行之中对烟生暗戳戳的不满众人当然也很是清楚,因此,他竟然主动来得意的讲烟生是未雨绸缪这种话,果然有一半人相信,另外一半人自然是来源于水苔的态度。
雀奴对烟生有不能抹去的嫉妒,水苔对烟生,在许多人看来,更像是要近距离和他比试修为,毕竟无论是以前考核,还是一直到如今的真正参与到任务之中,他们三个人的组合,评价是一如既往的几个字:任务完成度最高,但配合度最低。
与其说他们任务完成的快是因为配合默契,倒不如说是水苔与烟生二人在比试谁杀的人更多,更快,至于雀奴嘛……紧张的生活总是需要一些轻松氛围的存在的。
而此时此刻,同样也被囚禁起来的水苔,在别人询问烟生此举是不是和他们商量好的时候,保持沉默没有反驳,于是便像是一种默认,在加上方才他二人可称之为配合无间的杀人组合……则让更多的人相信烟生是有意为之了。
毕竟,他们之间的无默契是出了名的,且以水苔的心性,应该也不会撒谎,且是
但显然这种说辞,不是真的会让所有人都完全相信。
至少,负责他们这一组的老师是会产生疑惑
“烟生,这真的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但烟生并没有说话,一如既往的保持沉默,老师看着他,也不由感到头疼,烟生是他最得意弟子,天生的杀手刺客,他也不负众望,每次都能够将任务完成的相当漂亮,但时间越长,老师却越觉得不安。
因为烟生一次比一次沉默,却一次比一次更有主见,每一次的任务,他都不会按照要求与计划去做,外人看来是因为他与水苔心性不和互相攀比导致,但只有老师明白,他们之间不是没有默契与配合,而是他们的默契与配合便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过程不是他们在意的,毕竟阁内要的也只是结果而已。
有时候,老师甚至怀疑烟生其实是碧血刃所化,没有感情,只追求最快最有效的杀人手法。
一个刺杀能力足够强的杀手当然让其拥有者欢喜,但有自己思绪的天才杀手无疑是可怕的,尽管烟生除却杀人过程之外,仍与其他人一样,完全服从阁内的任何要求。
但这次烟生却开始违背碧血阁的任务要求了。
无论是怎样的原因与理由,他迈出了这一步,就会迈出第二步。
老师有一种预感,有些事情,恐怕已经脱离了掌控,烟生,怕要闯下大祸。
也许是爱才心切,不想他于任务之中出意外闯祸,又或者是为了惩罚烟生的擅自行动,总而言之,这次无疾而终的谈话之后,烟生外出执行任务的次数大大减少,且每次都是相当容易完成的任务,而另外又安排其他的人与水苔,雀奴去配合任务,那是要拆散他们的征兆。
但烟生对这些全不在意,他完全服从所有的的命令,如此一段时间后,老师对他的看顾放轻松了一些,渐渐又让他去执行重要的任务。
当然另外的原因是,万灵承天会渐次嚣张,碧血阁各项任务繁重,不会放着烟生这样一个弟子闲置不用。
第164章 无月之夜
万灵承天会灵公之下, 有四大得力干将,在这四人之外,另外还要几位与其实力不相上下, 只是因各种原因, 没有这四人出名。
而烟生所要去刺杀的, 便是其中一位名叫韦止途的人,此人修为在九层灵台之上, 而烟生之修为,也不过是堪堪停留在八层顶端而已。
让烟生独自一个人前去刺杀此人, 显然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甚至可以说让他去送死,但碧血阁下达任务从来没有质疑与反驳的选择。
以往为诸位弟子分配任务, 固然也不缺乏挑战性,做不到百分之百会成功,怎样也有七成把握,但这一次,却是让烟生独自一人前去执行如此艰难的任务,胜算可谓渺茫, 无论烟生还是老师都心知肚明,这是对他违背命令的惩罚。
想想也是,那种漏洞百出的借口, 连老师都无法瞒过去, 如何能够瞒得过阁内, 但阁内却迟迟没有下发任何对烟生的询问或者惩戒,这道任务下放, 叫人既为之担心,却也放下了心。
这是给予重任的任务, 也是施加与其的惩罚,成功了是完成任务,失败便是领取惩罚。
老师交代完毕事情之后,迟疑片刻,还是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十日之后,我能够见到你安全回来,是么?”
在碧血阁之中,这个问题已经越界,因为其中含有了情谊。
然而却又忍不住问出口,年轻的时候也许可以做到完全的冷酷无情,但早已经许久没有与人拼杀,且眼前要去执行一项过于艰难之任务的,是自己一手教导培育起来的弟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完全的无动于衷。
但他这一丝外露的关系,却被人无视,得意弟子之所以是得意弟子,那是完全继承,甚至超越自己,包括碧血阁对弟子的各项要求。
包括斩断任何情绪。
烟生面对这一个带有人情的问题,果然并没有做任何的回应,来表示些许亲近的意愿,他只是朝对方微微颔首,而后便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看好也罢,惩罚也好,都是任务而已,不必去在意任务的初衷为何,但这次却有所不同。
烟生到达韦止途居住的庭院内时,对方家中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韦止途一个人握着一只长刀,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却又灯火通明的庭院之中,仿佛是已经知晓今夜会有人前来杀他,所以已经做好了决斗的准备。
但这怎么有可能,所有下发的任务都是绝对机密,如何能被外人探寻,更何况还是万灵承天会之人,难道对方的情报会精深到这种地步,还是说……碧血阁内出现了细作?
脑内浮想联翩,现实却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已,或许是为了印证烟生不好的猜测,一阵风掠过之后,坐在庭院内的男人捋了捋胡须,便开口高声喊道
“既然是来杀我的,为何还不出现?难不成杀人的,反倒害怕被杀的人了吗?!”
话音落下的时候,韦止途已经站了起来,长刀被重重往地上一锤,石板瞬间四分五裂,荡起层层灰尘,而灵光散去,片刻间铺陈整座庭院。
那是一瞬间感知到有其他人的存在,但攻击而去的时候,那个方位空无一人,陌生的气息,完全消失不见,随后一阵风过,满院灯火,尽数熄灭!
这是有大风的无月之夜,灯火熄灭之后,天地便归于完全的黑暗,只能感受到阵阵风吹叶打,与属于自己的气息起伏。
而无论韦止途是怎样语言挑衅,又或者各种试探,抓住到了对方的一丝气息,可是却总是扑空,得不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回应。
烟生无视了他所有的破口大骂,如一道魂魄隐藏在黑暗之中,轻巧的随着每一阵的风起而动,朝着对方一寸寸靠近,间或在转移之前露出一点破绽,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对方的修为在他之上,这一点破绽也足够让韦止途立刻发觉并且攻击而来,但当他攻击去的时候,烟生已经随风落入另外一个方向,且距离韦止途更近一点,平静的看着他挥动长刀朝着虚空与大风攻击而去。
韦止途的实战——至少在这种完全黑暗的环境下的实战表现,实在差劲,可是在这样的逼命时刻,他却又不得不去行动,更可惜一点的是,韦止途的法相不过是一只狪狪,主人惊慌起来,也跟着失去方寸,对其没有任何的助力。
若自高空看去,那好像韦止途是疯掉了一般,在院子里大泄修为,到处乱砍。
烟生却只是看着他发疯,心中计算他疲惫的时间。
对方如此戒备,而自己又只有一个人,想要按照以往的办法刺杀是行不通的,正面对决更不可能,所以烟生要消耗他的修为,无止境的消耗,直到他放下戒备为止。
烟生不算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但唯独杀人之时,他有足够的耐心,去引诱,等待对方出现懈怠的情绪,露出疲惫的神色,放下心中的戒备。
这是漫长的消耗与等待,或许该说烟生是幸运的,对方的修为虽然远在他之上,却并不擅长这种与人暗中对峙的事情,甚至他的修为……也很有些虚高。
终于,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韦止途呼出一口气,缓慢的眨了一下眼。
连着一个小时去消耗灵气与修为,高度注意空中的任何变动,让他感觉到疲倦,但他知道这不是放松的时候,所以只是喘一口气,便准备加强戒备。
可是他没有机会了。
在他喘气,眨眼的同时,一阵寒意便叠加袭来,他的反应已经够快,却还是快不过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的刀刃,那也是与其喘气,眨眼,寒气袭来的同时,他感觉到了心口一痛,随后鼻息之中瞬间弥漫血腥的气息。
那好像只是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了一晃,他的心脉就被刺入一刀,而在第一刀甚至还没有刺入完全时,他的灵台被一股力量同时震碎!
快不可查的速度,毫不留情的杀意,只在一瞬间完成了所有的刺杀之事。
伴随着一点光亮的升起,一道漆黑的身影如一片落叶,轻飘飘的落在了韦止途的眼前。
韦止途的神色紧了又松,借着庭院内亮起的昏暗灯火,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瘦弱的少年,虽然带着一只面具,但从其过于瘦弱的身形上,也看出来对方年纪不大,甚至是过于脆弱了。
若不是他的指尖有一只透明轻薄的刀刃飞舞如一只流动的花,怎么也想不出杀害自己的会是这样一个人,而这个人的身份……
烟生没在意将死之人打量的神色,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碧血刃,默默想道,这只碧血刃经由大师兄修复之后,确实更胜以往了。
“你是碧血阁的弟子!”
只是一点的失神,竟然就这样被抓住了机会……纵然感觉血气从身上正大量的流逝,却仍然觉得不可置信,他不认为若真正对招起来,对方能够打得过自己,然而他确确实实,就这样要死在一个。
一个真正的刺客……能培育出眼前这少年的地方,并没有多少,而对比他的武器,面具,答案或许只有一个。
震惊过后,韦止途已然明白对方的身份,忽然仰头大笑
“碧血阁!哈哈,这样也好,死在碧血阁之人的手里,总比……死在灵公手里要好哈哈,那样的话,可就太可悲了。”
说道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些哽咽,眼角无声流出一滴泪。
烟生全程只是冷眼旁观眼前之人大笑大哭,看着他伤口处的鲜血如水流出,自己应该立刻再往其灵台补上一刀,确认他彻底死亡,灵台碎裂,然后这道任务便算作完成了。
但是,他却停了下来,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商不朝的手下,他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再跟着他永无止息的修行下去,他是一个疯子……但我知道,我选择逃跑,背叛了他,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韦止途的气息已经断断续续,他无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与手中握着的甚至来不及出招的武器,神色之中带有眷恋与懈怠,但当他抬起头看向眼前这刺客时,却露出了一个充满了嘲讽与轻视的笑容
“碧血阁,哈,你们也只敢来杀我这样一个被灵公抛弃的人了,你们与世人眼中来标榜是万灵承天会的克星——哈哈,也不过是要踩着万灵承天会去成全一个新颖的名声而已!商不朝就在那里,万灵大军就在那里,你们怎么不敢去杀他,怎么不敢去对付万灵大军?呵呵……都是和我一样的懦夫,懦夫——!”
他声嘶力竭的喊完最后一句话之后,便气绝身亡。
烟生确认他彻底死亡,且灵台碎裂再无生还的可能之后,便离开了这座庭院,但他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蹲守在此庭院外数丈远的密林之中。
那是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果然如他所料想的那般,有另外一道身影翩然而至,但不过片刻,对方就已经手中转着武器出来,围着庭院来回转了几圈,似乎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才又重新回去庭院之中,片刻之后,便提着一个包裹离开了。
那里面,应该就是韦止途的头颅了。
这是真正所谓的灵公派来杀他的人。
烟生没有跟过去确认的意思,他等待这么一会儿,也只是确认韦止途的话是真是假。
第165章 达成合作
见到此人出现, 烟生确认并非是碧血阁有人泄密,韦止途知道会有人来杀自己,但他以为的是商不朝要杀他, 而不是碧血阁也要取他的性命。
在对方离去大概一炷香后, 烟生也转身离去, 但他却没有选择回去阁中交差,而是折道去了缕春, 如今那位灵公所居之地。
诚如韦止途所言,烟生也不明白, 为何如今已经知道万灵承天会真正的领头之人所在,碧血阁却又迟迟不动。
碧血阁所有执行任务的弟子,包括他在内, 截止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任务是前去缕春进行刺杀,今日自己的任务目标或许也算是万灵承天会的重要人物之一,但韦止途却又是一个被抛弃的人,这让烟生不得不去怀疑,若不是此人与万灵承天会已经脱离干系, 也许自己也不会走这趟任务。
可为何碧血阁迟迟不动呢,难道是阁内见识到了万灵承天会的真正实力,所以产生惧怕, 所以暂且避其锋芒, 还是另有计划, 要谋而后动?烟生不能够猜测阁主与诸位高层的想法,他唯一确定的一点, 是短时间内,碧血阁不可能对商不朝发动攻击。
不仅仅是碧血阁, 连带世上其余州府,名门世家,都是沉默以待,冷眼旁观。
这段时间内,烟生自然也了解了一些事宜。
其一,在缕春出事之前,阁内忽然下令让霖州境内所有人撤回的原因,是成功将内应安插进去了万灵承天会内部,得知了万灵承天会真正的实力,也知晓他们将要覆灭霖州的计划,这消息来得太过意外与匆忙,在没有想好应对之法前,没有必要为霖州进行无谓的牺牲,所以才安排他们回来。
其二,则与蓝龙王府有关,传入蓼州境内时,蓝龙王府自然也为之大惊,蓼州地偏山远,要去援助缕春实属不易,但若坐视不理,也未免太过无情,因此龙王府送信王都,期望得到王都的指示,预料之中的答复应该是要派人前去增援的,甚至经过几轮议论,已经定好要派去支援的人马,但王都的回应却完全出乎预料。
王都没有任何的回应,一连三道寻问书,皆如石沉大海。
没有回应的请愿书,自然也不敢贸然出兵,又派人去探寻其他州府的态度,显然都得到一样的答案,王都态度不明,各自旁观着,并不敢贸然出兵,而很快,王都没有回应的原因也传回各个龙部,那是说,这位登基连两年都不到的新任圣天子龙脉垂危,王都自顾不暇,怎有精力去,
王都要再起波澜……这间事情的发生,更让各个州府对霖州的援助之心暂缓下来,将重心转移到了王都之上。
如此……援助霖州的计划,怕是要耽搁许久,而就算只是耽搁一个月两个月,已经被,还有被寻回的一日吗,而在霖州休养如此久的万灵承天会,实力又该增加到怎样的地步呢。
这显而易见的弊端,却被所有人默契的无视,烟生没有去质问龙王府的身份,也没有去干涉碧血阁的资格,他唯一能够调配的,只有他自己。
也许对于援助霖州,对付灵王商不朝这件事情,并不是真的不予理睬,任其放纵,只不过各个州府有自己的调度,阁中也有自己的打算,不是说行动便行动,那需要等待。
但那些在烟生看来,都是无影无踪的事情,而除却杀人的时候,他从来也不是擅长忍耐的人,尤其是无望的等待,看不见尽头的消磨。
所以他在解决完自己的任务之后,再一次的违反了阁内的规矩,擅自行动,独自返回了缕春这个地方。
前往缕春的途中,他想起来大师兄说,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阁内规矩,违背阁内命令,想好回去之后,还能好好活下去的理由了吗
上一次自己并没有想好应对的理由,这一次也同样,甚至连如何从商不朝的手下活着的办法也没去想过。
但也诚如大师兄所言,自己也不一定会死的,对吧。
————
萧索屋舍之中,明济心与名叫烟生的碧血阁弟子相对而立,听他再一次说出“你想杀他,我可以帮你。”这句话出来,明白他找自己说这么一句话,应该不是来和自己商量,而是他真的要去杀商不朝,至于为什么要找到自己谈合作……也许是觉得一个人找死比较孤独吧,明济心漫无目的的胡乱揣测,想到这里,因为过于离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想要笑了。
至于杀商不朝这个打算么?
不可否认,那一瞬间明济心有动心的意思,但也只有那一瞬间,明济心的心便重归平静,然后说道
“如果我选择拒绝呢,你的计划没成功的可能,我也没陪人送死的爱好。”
明济心亲眼见到商不朝的实力,也承认眼前这位碧血阁弟子的隐匿能力很是高超——若他来杀自己,怕是自己也很难活命,刚才一路醒来,自己能够看到他跟在身后的身影,也是因为他无意掩饰自己而已。
只是这种暗杀的招式,自己也许难以招架,若是用来对付商不朝,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那还差的太远。
必要之时,明济心虽然也不介意冒险赌一把,但这种注定会失败,且目前而言,也不是很紧要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想参与进去。
李藏名对明济心的回答并不意外,不过,他既然主动现身找到眼前之人,无论明济心回答什么,最终的答案只有一个。
所以听到明济心的回答,李藏名也只是转了转手中的刀刃,说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与我合作,无论刺杀之事是否成功,凭我一个人确实难以逃出生天,但我临死前拉一个垫背的,总还是绰绰有余。”
明济心:……
“你还真打算无论怎样,都要我和你陪葬啊。”
明济心是真没想到自己乱想的离谱猜测,竟成真,不由失笑道
“怎么,不答应你,你就要杀我吗?”
李藏名摇摇头,一字一句的讲
“我会杀那位此刻已然沉溺声色之中的世子殿下。”
明济心:……
片刻的死寂之后,明济心垂下眼眸,抿嘴一笑,轻声道
“我的弱点有这么明显,让所有人都可以用这个来威胁我么?”
他虽然表情带笑,语气却是显而易见变得冷淡下来。
李藏名将碧血刃在手中熟练的打了一个转,他当然听出来明济心语气之中的不悦,但仍然无视道
“忘却仇恨卑颜屈膝之人,留之何用?我替你将他杀了,还能为他谋一个被降世子坚贞不移的好名声,还能被人称赞一句宁死不屈,而不是被人唾弃,你该感谢我。”
明济心:……
这样的话,似乎也没有说错,但一切要等自己亲自见过如今的沈循策之后,他才能知道沈循策的真正想法。
他并不相信……沈循策,会真正辜负自己。
“那么你呢,明知道没可能却仍如此坚定选择前去拼命——”
明济心抬眼,打量着看向他,若有所思道
“你和商不朝有仇,也许还是血海深仇。”
李藏名坦然道
“很显然的答案。”
明济心嗯了一声,又探寻的问道
“所以,这是你总是带着这层伪装面/皮的原因吗?”
李藏名:……
李藏名神色略一转动,明济心便在他开口否认之前,抢先说道
“在我面前,你没必要否认,我既然这样讲,便说明我有足够的信心确认我所讲的话为真。”
他说话时间,一直注视着李藏名的双眼,这双过于灵动的眼睛,实在不该镶嵌在这样一幅过于平庸的面/皮之上,尽管这张平庸的面皮看起来毫无破绽。
李藏名与他对视片刻,便移开了目光,淡声道
“你既然如此自信,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没有必要回答你。”
李藏名没有否认他的猜测,但是也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在他没有找到真正的灭门凶手,亲手为父母山庄报仇之前,过多谈论这些事情,都是无用的废话。
简单回应一句之后,李藏名甩了甩手中的碧血刃,道
“说回原题吧,做出一个选择,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不难吗?选择自己冒险,还是沈循策的性命,该说是很让人头疼的选择才对啊。
明济心沉默许久,才哀叹一声,拍了拍额头,说
“你赢了,我可以答应和你合作,但计划要按我来制定的进行,且我也有一个要求,你只有一次袭击商不朝的机会,无论得不得手,就必须离开,否则,你是死是活,和我没有关系了。”
既然答应合作,李藏名倒也无所谓去按照对方的计划去走,毕竟——本来找到他合作,一则是因为明济心的身份,对王宫必定十分熟悉,二则嘛,被追杀数月还能完好无损,且这么大摇大摆的出现在缕春街头,李藏名还是很认同明济心的心态与逃亡能力的。
初六晚,已然降下纷纷扬扬的大雪,及至初七日天明,无论天地,山水,楼阁,皆是白茫茫一片。
只是这天地一色的景象并未维系太久,便被踩出泥泞,或被打扫堆积起来,清理出可供通行的道路。
灵王宫内的宫人自然也早早的将积雪清理出来,尤其曲琼园内,人员来往进出,是早已经将地面打扫干净,只是大雪纷纷,前脚扫过一遍,后脚雪又落了满地。
那是扫不尽的落雪。
便在这飘飘摇摇的大雪之中,赏雪宴如期召开。
第166章 乐在其中
曲琼园有怪石嶙峋, 有清湖碧波,有曲廊画亭,素来是龙王府盛景一绝, 春夏自然是花团锦簇, 色彩浓丽, 秋冬亦是傲霜孤寒,有枯寂之美, 如今日这般大雪之中,则是银装素裹, 既清且冷,而一丛腊梅摇曳,又添三分暗香扑鼻, 湖上薄冰映日,光彩粼粼,辅以簌簌落雪,恍若神霄仙境。
不过,这处绝佳赏景之地,现在该说是归于灵王宫了。
这一日, 曲琼园内,各个楼阁面朝湖水的门窗便已经被全部打开,以便前来赴宴之人能够更好欣赏雪中盛景。
庭院内大雪纷飞, 烈风凌冽, 殿内却是热气蒸腾, 热闹非凡,前来参与宴会的各路人士列坐殿内两侧, 或欣赏雪景,或互相寒暄, 又或为了助兴,一个接着一个亲自,或者安排侍从来献出技艺以乐气氛。
有兴之所至,也含有备而来,但无论如何,总也是让这场赏雪宴气氛越发欢快融洽。
在此喧闹声中,便有一个人忽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走到了沈循策的位置旁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这位正笑容满面仰头欣赏舞乐的龙王部世子殿下,不屑一笑,而后收敛表情,咳了一声,扬声说道
“沈世子,我来敬你一杯。”
沈循策的目光仍恋恋不舍的看着厅内舞乐,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也只是随便看了一眼,然后端起酒杯,朝他举了举,乐呵呵的说
“也敬你,敬你,我先干为敬。”
说完,他便看也不看一饮而尽,又专注与眼前的表演,还不忘拍手叫好。
对方也将酒水饮下,看着仍沉溺舞乐之中的世子,不禁摇摇头,有些好笑的说
“世子可真是好心情,被灵公抽了龙脉,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的坐在这里,世子当真是毫无芥蒂,对灵公与万灵军没一点怨恨与摒弃,不想报仇吗?”
…………
这样的话说出口来,让周围听他们交谈的人全都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了看他们的位置,又看了看坐在首位上的灵王,沈循策的位置正是在灵王商不朝左手下一位,他二人的谈话,灵王当然是听得一清二楚,却视若无睹,那……这就是灵王暗示的,或者正中下怀,所以不予阻止?
周围之人不敢随意参与进去,但玩闹的声音也随之压了下去,连带宴席上所有人的目光也全都转移过来,厅内舞乐之人也被人挥手悄悄撤下,殿内渐次做寂静一片。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看向这里,去听沈循策的回答
在众目睽睽之下,见好看的表演也撤了下去,沈循策颓气的扔了手中的酒杯在案上,扯了扯嘴角,很是无奈的看向对方,真心实意的说
“我龙脉都没了,现在和废人无疑,您让我出手,我是报仇,还是找死?”
说完,神色一变,又戒备的看向他,做出防备的姿态,怀疑的看向他,说
“等等——江大人可是亲口答应过济心,无论如何,是要保我性命的,谁也不能用任何办法来谋害我,让我死掉,你这么说,不会是要怂恿我,让我自己寻死吧,我要是对灵王出手,咦——岂不是他挥挥手反击,我就死翘翘了。”
在众人忍不住的哄笑声中,沈循策坐直了身躯,看向坐在他正对面,灵王右手下第一位的江飘蓬,朝他喊了一声,确认道
“江大人,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吧!你会保我性命,不会让人杀我的,包括灵王在内,是吧!”
江飘蓬也是看着他们这边的变故,听闻此言,十分配合的微微颔首,笑吟吟的说道
“自然,我不但保你性命无虞,还能让你与以往一样锦衣玉食,灵公自然也不会和一个废人计较生死,不过,你要乖一点,不要自找死路。”
沈循策便松了一口气,很有依仗的看了那敬酒之人,哼了一声,又连忙朝着江飘蓬说道
“放心,放心,我不会的,你看我这么些天,难道表现得还不够好吗。”
江飘蓬挑了挑眉,说道
“世子殿下却是配合的让我意外,我还以为世子殿下会闭门谢客,断水绝食,抗拒到底,乃至自我了断呢。”
沈循策啊了一声,似乎因为这样的话,联想到了自己的惨若是如他所说那边的惨状,连忙摇头,说
“挨饿受冻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我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能好吃好喝的活着,而且还有人侍奉在侧,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去过那样悲怆的日子呢。”
江飘蓬眯了眯眼,垂下眉目,淡淡的说道
“这样说,若被明济心听到,可真是要伤心了,当日,他可是为了让你活下去,逼我以天道立誓保你不死啊。”
“他——”
沈循策撇了撇嘴,似乎是很不耐烦的样子
“他伤心什么,我没怪他就够好的了,他说的倒是好听,可什么也做不到,只会让我跟着他到处受罪,结果还要我用龙脉换他逃生,而且还想杀我!嘿,那种要我活的话,用得着他替我说吗,我自己说出来,不也是一样的吗,我如果说我主动献上龙脉,但是我要活着,如果我自己说的话,灵王应该也会同意的吧。”
说道最后,沈循策的目光便落在灵王身上,那是带有畏惧与讨好的神色。
“这是自然,世子虽然生在碧龙部,觉悟倒是很好。”
坐于首位的商不朝轻轻一笑,悠悠说道
“比起来其他龙王部的人,沈世子果真很识时务,难得俊杰。”
这好像是夸奖的话,然而实质上不过是一句含有鄙薄之意的调侃,周围原先便是万灵承天会的人意会神通,呲呲而笑,随后控制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原先侍奉碧龙部的官员,虽然也是为了保命朝灵王降服侍奉,但此刻听到这些人嘲笑起来,难免为之感到坐立不安,面红耳赤,觉得十分羞愧。
然而沈循策好像是并没有听出来一样,也跟着嘿嘿一笑,好像是觉得自己讨了灵王欢心一样,很是开心,又主动来举起酒杯朝着灵王敬酒,一饮而尽。
商不朝挥了挥手,示意此事就此揭过,续上了方才的舞乐,此事竟然也真的就这样过去,除却多了许多带有鄙薄的目光落在沈循策身上,但他却全不在意,仍是自得其乐的喝酒吃肉,观赏技艺。
酒深火热,兴致正浓时,前一人表演完毕,一名大腹便便的官员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颠颠倒倒的走到了殿前,朝灵王拱手行礼,随后磕磕绊绊的说
“我,我也筹备许久,欲为灵王舞剑献礼!还请灵王准许!”
商不朝看了过去,那是原先隶属碧龙部的官员,因为最快降服,所以自己大发善心让其继续当值,商不朝闻言,便笑了一下,随口道
“王大人,请吧。”
王大人便嘿嘿一笑,大概是酒水喝的太多,脑子有些不太清楚,左右看了看,最后眼神才定在了他座位之后侍奉的侍从身上,指了过去,说
“映红,你来,来舞剑!”
又朝着另外一名侍从说
“映绿,你,你去让人把屏风搬进来。”
等待他们准备各种需要的工具时,江飘蓬念了一遍这二人的姓名,若有所思道
“王大人这两个侍从的名字,倒是别有一番意境。”
这样的名字,说来其实也不算叫人觉得惊艳,但若是放在侍从身上,红绿二字倒是常用,“映”字却有些少见了。
王大人哈哈一笑,得意的说
“江大人真是好眼光,我家娘子可是饱读诗书,这是她起的名字,我们家所有侍从的名字,可全都是娘子亲自取的名字。”
他这样一说,同为昔日碧龙部麾下的官员,也跟着接二连三的说了起来,证实他的夫人确实是一位秀外慧中的才女,而这两名侍从,也是王家家生侍从,素来很有些优异,其中名为映红的侍从,剑术是他们这些人也有耳闻的优异,但是很少表现出来,今日特意让他来为灵王舞剑,可见王大人诚心实意。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舞剑。
那不过是稍等片刻,映绿便带着人搬了一扇屏风进来,只是那屏风上只有一层白纱,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东西,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是要搞什么名堂,于是带着好奇观看。
又有一名侍女也抱着琵琶跟着走进来,这个倒是让人明白,应该是为舞剑起乐之人。
果然她走进来,行过礼后,坐在了一侧,拨弄一声琴弦,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完毕之后,王大人便拍了拍手,宣布了开始。
那身材消瘦的侍从走到了中央的位置,挽了一道剑花,一声琵琶声响后,他便飞身一跃,如白鹤展翅,朝着那铺满斜飞刺出一剑,瞬间白纱之上,落下一点金光。
随着琵琶声响,其身影腾挪,剑光缭绕,那空无一物的屏风之上,渐次被划出一道道虚虚实实的金色轮廓,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站了起来,目瞪口呆,甚是惊讶的看着眼前的这场剑舞。
琵琶之声婉转悠扬,剑舞之影飘逸灵动,而屏风之画虽只有一层轮廓被勾勒出来,却也显露意境了。
琵琶声响,剑舞之影,屏风之画,同时在眼前进行,看的人眼花缭乱,不知道是该倾听这绕梁不绝的曲乐,还是该欣赏那轻盈翩翩的剑舞,又或者该去研究屏风上的画影。
叫参与宴会之人恨不能自己再多生一只眼睛,一只耳朵,才能去尽情欣赏眼前这堪称精妙绝伦的技艺剑舞。
第167章 图穷匕见
随着这位侍从舞剑点画, 屏风上金灿灿的轮廓渐次铺展开来,所绘之景色也让人渐渐感到了熟悉,不由指着屏风, 开口说道
“这屏风上画出来的景色, 怎么总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不是凌波湖嘛,你看那个亭子, 四角斜飞如长翼,可不是湖上的长翼亭?”
“还有这个亭子, 我也认出来了……这可真是太绝的技巧了!”
众人兴奋地探讨眼前这画作,不知不觉之中,眼前这场技艺的表演也接近了尾声, 直到侍从最后挽了一道剑花,琵琶声完全停下,众人仍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而那名侍从已经收剑侧立,侍女也收指按弦,这才让人确认这场剑舞真的已经结束, 一时如梦初醒,又感到感到怅然若失,却也立刻为其发出掌声赫赫, 赞叹道
“老王啊, 没想到你还能有如此巧思, 当真是了不得。”
王大人呵呵笑着,显然也十分得意。
高位之上, 商不朝也舒展表情,露出轻松与赞赏的目光。
该说不愧是最先降服的人, 在讨人欢心这件事情上,还真是能称得上一句绞尽脑汁,呕心沥血了,然而却又让他觉得厌恶,一个贪生怕死贪图享乐的世子,一个卑躬屈膝,奇技淫巧,龙王部当真是上行下效,无可救药。
商不朝心中嗤笑一声,面容上倒是也给出笑容,淡声道
“王大人,当真是有心了。”
王大人听到了他的赞赏,连忙拨开人群小步走上前去,行礼道
“能得灵王赞赏,卑职这一番辛苦,才不算白费啊。”
又道
“不过,还请灵王捎带片刻,这还只是演绎了一部分,此剑舞所绘轮廓,乃是夕照凌波三十六亭景图,绘制的乃是凌波湖三十六亭夕阳盛景,若将此轮廓放在真正的画册之上,二者合一,那才叫精妙绝伦!还请灵王一观。”
听到竟然还要比剑舞更为精彩的表演,叫众人全都起哄催促起来,商不朝道
“宣来。”
是说,倒也是想看看,他还能弄出什么动静出来。
但王大人显然并没有察觉出灵王的真正情绪,只觉得得了欢心,在众人喧闹声中,让人去取画进来。
又朝了舞剑的侍从映红挥了挥手,那侍从便收起剑,递给他身侧的宫人帮忙拿着,随后,他便走到了那扇屏风前,小心翼翼的将屏风上那一层轻薄的特制纸张轻轻卷起拿下,等到他将其全部卷好取下的时候,另外两人也将一张画作拿了过来,在桌案上铺平展示。
此画作果然是绘制的夕阳夕照下的凌波湖全貌,一廊一亭,皆是精巧细致,栩栩如生,论画工绘图的画师其技巧也该说是上层,但上色却用力过猛了,各种颜色过于浓重,叫人看上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了。
映红将那张薄纸完全揭下之后,便双手托举,小心翼翼的拿了过来,放在了画作之上,而后对了一下边缘,便压着纸张一点点徐徐向后展开。
被剑舞绘出金光轮廓的薄纸紧贴太过浓丽的画作之上,不过才露出一指宽的真容,就已经让人倒吸一口冷气,为之啧啧称赞起来。
只见随着这层雾纱一样的薄纸重叠蒙上,竟然像是融入了画中,完全看不出来这层薄纸的存在,却又让原本过于鲜艳的景色变的柔和,而被方才剑舞所绘制出来的金色轮廓,却又正好叠加在每一层山水亭台之上,叫这山水亭台,竟然像是活了一般,荡漾出一层层被夕阳照耀出来的光辉。
让人瞬间便联想出璀璨夕阳之下,万事万物都被堵上一层光辉的凌波湖景。
在此殿内的缕春之人,看着这熟悉的景色渐次呈现眼前,神色不由恍惚,已经多久没有见过晴日,也从来没有见过夕阳下霞光璀璨的凌波湖,竟然觉得这般景色,变得有些陌生与遥远了呢。
而从未见过晴空下夕阳夕照凌波湖的其他人,更是看的如痴如醉,昔日只是听说凌波湖美不胜收,湖上三十六亭造型各不相同,自成一体,却又互为映照,也不是没有想象过那是怎样的景色,如今真正的盛景跃然纸上,便觉得远比想象之中更为风光旖旎。
画作卷到最后的时候,有一点寒光闪烁,那与粼粼光辉其实别无二致,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得到。
但就是在众人仍沉浸在眼前这如梦似幻的画像之中时,商不朝却忽然神色一寒,猛地一拍桌案,眼前这美轮美奂的画卷瞬间四分五裂,化为非分,散落一空,叫众人都吓了一跳,眼看美景粉碎眼前,不由为之感到心痛,但抬头朝商不朝看去的时候,却被吓得更加失色。
因为商不朝的下颚处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刀痕,正往外渗出血水。
片刻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人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
“刺客——有刺客!!”
一声惊叫之后,大殿之中瞬间乱作一团,诸位宾客东逃西窜,生怕下一个被盯上的会是自己,侍卫警戒起来,连忙将王大人,与他带来的所有人全都控制起来,然而人影瞳瞳,却已经找不到那名叫做映红的侍从的踪迹。
这一切发生电光火石之间,许多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若不是商不朝下颚还在流淌血水,那是谁也不相信竟然有刺客存在这殿内,饶是如此,众人互相惊慌的查看,却完全没发现一丝一毫所谓刺客的踪迹,他好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也许已经逃跑,也许仍藏匿殿内……
找不到刺客的踪迹,更是人心惶惶。
“灵公——您如何了?!”
前来赴宴的宾客正惊慌失措瑟瑟发抖时,另外一群人自然也早已经围绕到了商不朝身侧,担忧的看着他的伤口,那伤口不可谓不锋利深刻,尽管已经连忙止血,渗出的血珠却仍看的人心惊胆战。
“真是给我好大的惊喜啊。”
商不朝看了被压制跪趴在地上的王大人一眼,冷笑一声。
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怀疑,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场剑舞有什么蹊跷之处,甚至也猜测对方会不会在舞剑时寻一个时机刺向自己。
然而那名侍卫竟然真的是为了舞剑画图,并且将剑交给了别人,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故意先放一个容易让人生出戒备的剑舞,但没有任何的行动,来让人放下戒备,而就在放下戒备的时候杀机却刹那显现,当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出这条计策的人,实在是摸透人心,而这名刺客的身手,也真是让商不朝刮目相看了,他摸了摸伤口处,这一刀既快且狠,甚至也足够精准,那是直接朝着自己的脖颈来的,必然是资历老练的刺客。
若非自己反应快速,说不定今日还真要被一个刺客刺杀,那就真是太可笑了。
商不朝一把将流出的血水完全抹去,看了看手中的血痕,沉声道
“送我这样一份大礼,我若不将回礼奉上,岂不愧对这番杰作。”
他身侧围过来的人当然也怒不可遏,朝着人群哈出一口气,乱眉飞舞,怒目圆瞪,大声呵道
“哪里来的毛贼,竟然敢行刺灵公,还不快现身出来,看老子我不劈了你!”
商不朝摆了摆手,神色从厅内众人身上掠过一周,慢声道
“不必,这份回礼,孤亲自奉上。”
说完之后,他便一展衣袖,重剑出鞘,朝地猛然一刺,刹那间磅礴灵气如浪潮一般朝四周扩散而去,瞬间铺天盖地,而整座宫殿厅堂,如褪墨一般尽数化空而去,变作空无一物的苍白世界。
身处期间的众人也一个个随之消散不见,只剩下一道瘦弱的身影站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位置,又在眨眼见跃出数丈之外,却已经无济于事了。
映红——不,该说是扮作侍卫的李藏名见无路可退,便也只好转身,看向眼前之人,看向周围天地。
这是……灵域!
虽说天下修为,三层灵台为一大关,那是被称为渡劫之关,然而十层灵台前后的进阶,却是天地之别,登天跃门之关,若能成功步入十层灵台,便可展开一方灵域,自成一方世界,在灵域之内,万事万物,皆为所控。
自然,在眼前这方灵域之中,李藏名一切伪装完全作废,他的实力与修为不够,远远不够,所以无可遁形,只能被逼现行,正面以对。
李藏名注视眼前之人时,商不朝同样在看着他。
这道毫不起眼,甚至连相貌也平庸至极的少年身影,便是差点刺杀自己成功的刺客,若非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啊。
商不朝笑了一声,朝他漫步走了过去,又慢慢说道
“你的刀够快,但你还有第二次挥出的机会吗。”
李藏名:……
李藏名缓缓吸入一口气,不敢掉以轻心,对方纵然不动,他已经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威仪与压制,对方若动手……自己也没有胜的机会。
碧血阁从来没有教过和人正面决斗的功法,只有口耳相传的警示,身为刺客,若被发现踪迹暴露人前,就已经是失败的刺客,若一击不中给了对方喘息之机,那就完全陷入劣势,自求多福吧。
而李藏名此刻的处境,却又比简单暴露人前更为绝望,这自成一界的灵域,他若找不到破开的办法,那是逃无可逃,必死无疑。
第168章 一线生机
李藏名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刺杀的机会已经用过, 一次逃生的机会,或许需要搏命,才有几分渺茫成功的可能。
置身灵域之中, 同样十层灵台以上, 当然可以互拼灵域, 但十层之下,想要逃出生天, 那就只能等灵域周转的瞬间立刻逃出。
展开灵域要耗费巨大的灵气与修为,自然不可能长久留存, 若想要一直维持下去,中途怎样也需要进行循环周转,区别在于时间长短而已, 所以,等这方灵域世界出现循环周转的一刻,那是李藏名唯一的机会。
但等待周转的时间,却无时无刻不是煎熬。
在灵域之中,无论李藏名想要靠近商不朝,或者远离此人, 都会天降一只灵剑被立刻阻挡,纵然他出手去打碎一只灵剑,却还有下一道灵剑继续接上, 天上如悬无穷剑, 簌簌而落, 挡住他所有的去路。
纵然有那么寥寥几次逼近商不朝,却被他轻轻松松的抵挡过去, 李藏名感到无力的同时,也让商不朝对他起了轻视之心, 这刺客刺杀的功夫也许够快够狠,但正面应敌的能力,却差得太远。
商不朝甚至用不了五分力气,对方已经伤痕累累了,若不是这刺客的速度够快,而商不朝又起了慢慢折磨的逗弄心思,他早已经死了。
但一个胆敢来行刺自己的人,如此轻易地让他死去,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商不朝在灵域之中行走,与李藏名的狼狈逃窜相比,商不朝可谓是闲庭胜步了,他看着对方在剑雨之中来回穿梭,不紧不慢的猜测此人的来历
“你是龙王部的刺客?应该没这样可能,如果龙王部真能培育出你这样实力的刺客,也不会输的如此惨败,所以你是龙王部故属请来复仇的刺客?刺客嘛,最有名的当属枯荣草堂,但里面的人都是亡命之徒,流浪之人,虽说杀人在行,却也是依仗自己的修为决斗而已,没你这样只为暗杀而生的存在,若说培育弟子只为了暗杀,那就不得不提另外一个地方了。”
商不朝看向对方乍然顿住的身影,微微一笑,将答案说了出来。
“你是碧血阁的人,对吧。”
李藏名并不意外对方可以猜出自己的来历,只是在被猜出的瞬间,难免身形一滞,但多余的回应却也不必,他向来也不是话多善辨之人。
况且,若在平日,总也能隐忍一切情绪,但真正面对与自己有血海深仇之人,且还是自己远远不能敌对的存在,虽说不该让对方发现丝毫破绽,心中却难免郁郁,不肯否认身份,能忍住不去再做多一步的回应与泄露,已经算他耐性极佳。
商不朝同样站定下来,看着眼前沉默的身影,若有所思道
“不说话,难道还是个哑巴?说来,前些时日,我身边出了一个叛徒,但派去除掉他的人讲,有人先他一步杀了此徒,按其伤痕特质,是碧血阁出手,若那个人是你,我该感谢你替我除去一件烦心事。”
商不朝眼含笑意,言语真诚,然而对方却仍然没任何反应,于是他只好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
“其实,我不但应该感谢你,还要感谢有你们碧血阁的存在,万灵承天会太多赘余之人,我实在头疼不知要怎样处理才好,真是幸亏有你们来替吾抹去这些废物,方才能让吾之万灵之军更为精粹勇猛——可惜,我大概是不能和你们阁主见面,而你既然是哑巴,也没可能替我和你们的阁主说一声感谢了。”
李藏名:……
李藏名只是咬紧牙关,死死的盯着他看,心中不是不知道对方十之八九是在激怒自己,讲这些话是要动摇自己的心神,但他却忍不住产生怀疑,韦止途是商不朝要杀之叛徒,却也成为碧血阁的目标,最终竟然是自己来替他解决了这个叛徒,这是自己亲手所杀,亲眼所见,那过往所除去的万灵承天会之人……
是否也是如此,都是对方故意抛出来的弃子呢。
若果真如此,果真如此……那过往所做的一切,以为是再复仇,结果却是为仇敌解决麻烦,世上还要比这更为荒谬的事情吗。
李藏名心绪混乱,愤怒与悲哀在心中来回变换,在要冲破心胸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点突兀的声响,感受到一丝不属于这方灵域的光辉。
那只是一瞬间渺茫又轻忽的声音,如同被风吹来很远之外的交谈声,若有似无,好像真实出现,但若说是绝望之下的臆想也不无可能。
可却足以让李藏名收起所有飘散的情绪,他心里立刻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于是连辨别这道声音,这道光辉是否是幻觉的犹豫也没有,强行逼迫自己将心间方才涌现的无数情绪尽数压下,李藏名立刻朝着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任何阻拦他的灵剑都被他尽数斩断,那是全无保留的出招。
商不朝站在原地,他一直注视着这名碧血阁弟子,看到此人如预想之中变得动摇混乱,却又在一瞬间神思清明,收敛了所有情绪,然后当机立断,转身逃命。
看着那道逃窜的身影,商不朝并没有追踪的意思,他决定给这名刺客一次逃生的机会。
“逃吗?那就用尽一切力气逃吧,不要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不然——”
就得死在生机之前了。
后续的话悄然无声,商不朝挥手一指,一道千钧剑气便朝着此人后背直直劈去!
要躲开这一剑吗?
不躲,这一剑必然会让他血流骨断。
躲,必然会错过这次逃出灵域的机会,若等下一次循环流转,可他还有等到下一次的机会吗,他还要在这里遭受充满蔑视的折磨吗?!
不要,没有,不能躲!
李藏名感受到已经接触后背的凌冽剑气,但他毫不犹豫,也未回头,没有丝毫停下抵挡或者躲避的意思。
在他跃出灵域的同时,那道剑气劈开他的后背,一声细微但清脆的声音涌入耳中,那是骨骼碎裂的声音,后背瞬间一阵麻木,随之而来的是绵延全身的疼痛,然而落地之后,李藏名也只是略微踉跄一下,随后在殿内宗众人都还在茫然之中时,便如阵风一般,立刻冲出大殿,直奔庭院中的湖水之中,一跃而下。
湖中尚有积雪薄冰,坠入其中的瞬间,便感觉到迎面铺来如千万道寒针密密麻麻刺入血肉之中,而还没等李藏名还没适应着冰凉刺骨的湖水,就先感觉到身后仍有杀气逼命而来,与水流之中努力转身回头看去,恰听见一声鸟鸣,看到一阵水花四溅,随后一只白鹭冲入水中,朝他直追而去!
冰凉湖水争先恐后的涌入后背的伤痕之中,冲刷着全身模糊血肉,然而那竟然让李藏名既感觉不到凉意,又不觉得疼痛,又或者二者融合一起,汇聚而成巨大的麻痹,让他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同样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沉沉坠入湖水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白鹭冲面而来,而除却抬一抬手指,再无力做出任何抵挡。
一串蝴蝶从他指尖飞出,在水流之中被白鹭一冲即散。
大雪纷扬而落。
一层薄薄的雪花,就足以将地面上本就淡无痕迹的脚印转瞬间覆盖的无影无踪,若非江飘蓬放出法相,若非听到接连两声如水的声音,若非殿内有落下的血滴,若非雪中还有融化扩散的血痕,厅内等待的诸人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负伤之下还能逃窜如此之快,这刺客之实力不容小觑,只可惜慌不择路,竟然跳入湖水里,这样的季节,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安静不过片刻之后,就再次听见一阵巨大水响,随着水花四溅,白鹭从水中飞出,冲天而起,盘旋一周后,冲入殿内,落在了江飘蓬身侧,朝他扬起了头颅。
江飘蓬伸手在其喙下,一只残缺的蝴蝶便轻飘飘落在他的手心,然而不过挣扎片刻,就化作灵光一片,消散无踪。
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江飘蓬喃喃道
“蝴蝶……竟然是如此脆弱之物,真是少见。”
他放下手指,看向已经被控制在一旁的王大人,真心叹道
“王大人,当真是演了一场好戏,找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刺客,可惜,功败垂成。”
王大人听闻此言,笑了一声,而后又神色恍惚的笑了两声,三声,仰头哈哈大笑,他笑的开怀,脸上却是涕泗横流,如泣大喊
“城破主亡,吾辈苟活,寝食难安,如今为主而死,虽死犹——呃!”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便惨叫一声,那是整个人被一斧自中央劈开两端,瞬间鲜血飞溅,五脏六腑散落满地,血水留了满堂。
这变故来的突然,短暂的死寂之后,充满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庭院,众人瞠目欲裂,又不敢置信,大脑里空茫茫一片,竟觉得眼前变故比刺客的出现更叫人肝胆尽破,心神崩溃。
砍人者乃是灵公麾下四大将之一的田流炎,乱眉厉目,于此严寒之际也斜扎衣物,露出半身横肉,其素来暴虐非常,此刻更是让人感觉可怖。
而听到这些尖叫声,叫田流炎更是心上暴躁,不耐烦的一挥长斧,怒目一呵
“叫喊什么,也想死吗?!”
尖叫声瞬间停灭,四处乱窜的身影也僵硬原地,不敢再动一步,庭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火炭仍噼啪燃烧,却带不来温暖一丝。
第169章 计划者谁
田流炎人屠魂杀之恶名, 在万灵军内也是人人避而远之,更何况是缕春城内这些龙王部的旧部之人呢。
平常见他都觉得心惊胆战,如今他怒气勃发, 更无人敢表露丝毫情绪, 生怕被他注意到, 成为下一个被斩于斧下之人。
众人浑身发抖的缓缓朝后挪动脚步,不敢靠近此人, 亦不敢沾染一丝一毫地上流淌的血液与散落的骨肉,又侧目闭眼, 仿佛多看一眼,心神便要多破一分,一时之间, 竟觉得殿内比庭院中的大雪更为寒冷。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江飘蓬有些头疼的叹气,无奈道
“你将他如此轻易地就杀了,是要找谁问刺客的来历,又逃亡何处?”
田流炎不以为意道
“不是已经跳湖死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我可没讲他死了。”
江飘蓬挥了挥手, 身侧的白鹭走动了两三下,便消散不见,他看了一圈殿内之人, 问道
“这湖水通往何处?此殿之中, 应该会有人告诉我答案吧。”
“这条湖通往何处?”
一片死寂之中, 侍从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只是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 却支支吾吾,磕磕绊绊, 好像回答什么性命攸关的问题一般。
“是,是一直和护城河通着的。”
田流炎嗤笑一声,显然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他能游到城外?”
护城河……若是从这里算起,最少也要游动十多里才能到达,莫说一个健康强壮之人,一气游这么远都很是费劲,更何况是在冰水之中,且身负重伤之人呢。
江飘蓬也随之点了点头,说
“若真是打算游动出去,那他必死无疑,而从其毫不犹豫就奔着湖水跳入的行动来看——我想,他这样做,必然是因为城内有接应之人,会为他安排喘息之处,甚至连转移出城的方法,也说不一定,早就想好了。”
“什么?!”
听前半句田流炎还认同的点头,后半句却是大为意外,没想到这刺客跳湖不是慌不择路,自寻死路,而是有所预谋,并且还有其他帮手。
他是以为缕春城,甚至整个霖州境内活着的人,应该都已经归顺了灵公才是,却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不止一个明面上降服称臣,暗地里却又谋害灵公之人存在。
心中既然起了疑窦,那再看其他人,尤其原本就是龙王部的在此宾客,便以为他们都是参与其中,该死之人了。
田流炎手持长斧,独自站在血水之中,看了看灵公下颚处那道明显的伤痕,再想起那个胆大妄为的刺客,又见这些殿内人如此萎缩模样,便生出无数烦躁与恼怒。
想想刚才那个什么王大人,也是这样卑躬屈膝,想尽办法来讨好灵公,却没有想到他暗地里竟然怀着刺杀灵公的心思,竟不知余下这些看似畏缩害怕,阿谀奉承之人,还有多少是假意奉承,表里不一之人,也许全都如此也说不一定!
田流炎越想越气,一时心中怒火更胜,横眉瞪眼,如虎怒吼
“老子早就说这群龙王部的老小子活着碍眼,如今看来,更是虚伪险恶之徒!竟然敢来行刺灵公,留之何用,不如全杀了清静!”
……!!!
这是什么话呢!
此人此言,更让人群之中碧龙部旧部之人脸色惨白,甚至有人连站都站不稳,哐当跪地,乃至晕厥过去。
而清醒之人互看一眼,皆是神色绝望,此人说要杀人,那绝不是开玩笑的话。
难道真要全都要死在这里了吗?虽说也有人并不畏死,然而却也有人觉得倒霉,乃至委屈,怨恨起来……是说既然已经降服,又何必再做这些无用之事,平白丢了自己的性命不说,还要连累旁人……只是无论是怎样的情绪考量,却也没有人敢主动开口说一句求饶的话。
唯恐一开口讲话,还没说出意图,就先被杀掉。
最终,在此寂静僵持的氛围之中,仍是那位同属灵王麾下的江飘蓬江大人,顶着这样强大的杀意与怒火,平静的开口说道
“人是杀不绝的,息怒吧,不过是无能之人受了蛊惑的冲动言行而已,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一个人自寻死路,也不必让所有无知之人为其连坐,若再有第二个人胆敢冒犯,到时再杀不迟——不过,我想有此前例,应当也不会有人愿意自己被活着一劈两半吧,若真有人明知死装凄惨却仍敢逆流而上,那我倒是也很佩服了。”
田流炎瞪了过去,他是不耐烦听江飘蓬讲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只听了一句,便很是不快
“江飘蓬,你在为他们这些龙王部不怀好意的东西求情,说话。”
“很明显啊。”
江飘蓬朝他微微一笑,承认的太过干脆,反倒是让田流炎一时卡壳,无从应答。
江飘蓬又看向身后静默听着他们说话的灵公,走了过去,俯身道
“灵公,既然吾等要从此地开始新的谋略,赶尽杀绝是行不通也不可能做到的,与其再让缕春血洗满城,人心惶惶,倒不如放他们一马,也好让如今已经开始渐次稳定下来的霖州,能够尽早为吾等所用。”
商不朝全程只是静听,此刻也只是轻慢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挥袖坐回去高位之上,并随口道
“飘蓬,你越来越仁慈了。”
江飘蓬闻言,有些无辜的看向他,莞尔道
“或许吧,有人越发凶狠,是维系您的威仪,如此才不会叫人轻忽捷越,当然也需要有人怀柔,是来彰显您的宽宥之心,得以让更多的人来拜服您,这才是平衡之道,不是么?”
“你的话也越来越多。”
商不朝不冷不淡的接了一句,又居高临下的看向他,若有所思道
“你怎么这么了解这刺客?”
这个问题,就更好回答了。
江飘蓬弯了弯眼睛,说道
“我并不了解这名刺客,但我了解明济心啊,他的行动能力与逃跑能力,灵公应当也有所了解,当然,我想在场之中亲身追踪他的人,对此应该体验更深。”
“明济心?”
突然提起来这个名字,非但让商不朝愣了一下,就连殿内众人也迷茫一阵,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说那个,就是那个跑了几个州府才逮到的明济心?!”
“饶他一命,他不赶紧逃生,怎么还敢回来自寻死路!”
江飘蓬看着殿内众人充满震惊的表情,与此起彼伏不可置信的声音,好像他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也有些意外
“何必这么惊讶,不要告诉我,你们都没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
……
那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才有人激动的叫喊道
“世子!龙王部的那个世子不见了!”
众人闻言心中一跳,齐齐朝着龙王部世子的位置看去,那是一片狼藉,空空如也。
而人群之中也没他的踪迹,方才这样的混乱,谁也不在意他的存在,还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见的……
难不成……真如江飘蓬所言,明济心真的敢回来缕春,且做出这样的声东击西之计,明面上是来刺杀灵王,实则……竟然是要趁乱带沈世子逃离出去?!
可是,刺客在此,明济心又在哪里呢。
——————
浩瀚风雪之中,一道身影在游廊之中跑得飞快,甚至若隐若现,只能看到一道残影。
映红,映红……迎鸿院!
这两个字,一遍遍在沈循策脑海之中回响着。
趁着人群混乱,无人注意他的时候,他就瞅准时机,从殿内一路逃窜,朝着相邻的迎鸿院飞奔而去,甚至发散衣乱,也顾之不及,他满心的激动与,在如期望之中看到那道身影的时候,终于达到了巅峰。
他猜对了。
如商不朝对那名舞剑侍从生出戒心一样,沈循策也在那位王大人的侍从演绎剑舞之时,对其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当然也知道这位王约王大人的这名侍从擅长剑术,但绝无可能精湛到如此地步,而且,身躯也过于柔软瘦弱了。
人一旦对一个人产生怀疑,那就会觉得他的一切都充满可疑之处,无论身材,言行,还是……名字。
而在那名刺客出手的时候,这种猜疑终于被证实了。
王约所在的王氏一族与明氏一样,历代侍奉龙王部,但王约本人,素来心志不坚,且懦弱胆怯,纵然心中仍想念龙王部,想要为龙王部尽忠,然而他却并不敢如旁人一样无所畏惧的将这份衷心说出口,宁死不屈。
血流成河的无情屠戮震慑他残余的信念,沾满血腥的刀斧之前,叫他不敢多言一句,最终还是选择沉默,只能对杀害主上,占据故城之人俯首称臣,以期可以苟活。
能够让这样一个人,最终坚定起来信念,明知难逃一死,却还是主动去为刺客做掩饰,那能够说服他,现在还会出现去说服他的……只有比他更衷心,且意志更坚,行动更快,计划更周全的人。
这样的人,沈循策猜不到,也不相信会有第二种可能。
只有明济心,也唯有他能够做到。
而他既然回到缕春,沈循策不信他不会来找自己,可若来找自己,又是打算怎么和自己见面呢。
当然不可能出现在灵王眼前,想要安全的和自己见面,只能暗中前来找寻自己,或者留下暗示让自己去找他。
而最明显的暗示,当然莫过于眼前这名这名刺客。
映红……迎鸿,该说是太巧的名字么。
第170章 园内会面
龙王宫内各种庭院楼阁无数, 除却几处常去的宫殿,余下的地方,唯有迎鸿院让沈循策记忆深刻。
因为他曾经失手把迎鸿院给点燃了。
好在此处本也没什么人居住, 只是散养了几只鹤而已, 最终也无人伤亡, 只有一两只鹤翅膀焦了一二,从此见他就啄, 而他还要被教训了一顿,罚抄诗书, 半宿没有睡着,无法不对这个地方记忆深刻。
也正因如此,那名刺客的名字在心间默默念了两遍之后, 沈循策便立刻联想到了迎鸿院,且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迎鸿院与曲琼园,仅有一墙之隔,甚至不需要跑到外面再转去隔壁,只跑过几个曲折画廊, 便能够通过一道拱门进入迎鸿院内。
一墙之隔……这让沈循策很难不去猜测,这就是沈循策给他的暗示,当然也可能是他想得太多。
但是当他看着那名刺客出手, 看着殿内乱做一团, 看着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受伤的灵王, 出手的刺客,以及被制服的王大人所吸引, 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自己,甚至被派来名为侍奉实则监视的侍女西风也心神大乱, 离开自己的身边,去到了殿前查看状况。
这样难得完全没人在意的时候,让他越发心跳如擂鼓,迫切的想要趁着这样的时机,去做些什么事情。
那或许是会让自己陷入很危险的境地,让自己过往这段时间沉溺享乐的言行全被推翻,可是若唯一能够信任的人来了,也许还会来救自己逃出樊笼的……谁又能控制的住自己,不去做任何的行动呢。
赌一把而已,若是自己猜错……也不过只是失望一点而已,不会有什么损失。
这样想着,沈循策便迫不及待的行动起来,果然一片混乱之中,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席。
而当沈循策七拐八绕,一口气跑到迎鸿院时,那道熟悉的身影,就静静地站在廊下等待。
沈循策想仰头大笑,但他实在没力气,只能扯开嘴巴,激动地看向那道人影,心中默默地想。
他赌赢了。
沈循策慢慢缓下飞奔的脚步,到了明济心身边才堪堪停下,只是仍急促的喘着气息,神色却不敢从那道过于清瘦的身影上移开一分。
眼前的明济心,比上一次见面,或者比自己记忆中的形象瘦了不少,裹着宫人的服饰,手中捧着几枝金光灿灿的腊梅,乍然一看,还以为是宫内的侍花宫人站在那里。
他稳了稳心绪,开口开口,仍难掩激动与兴奋。
“济心,我就知道……是你回来找我了。”
明济心扭过头去,同样也露出久别重逢的笑意,又将手中的几只腊梅递给了他,说道
“我回去了一趟家中,家中已经举目破败,空无一物,唯有墙角一株腊梅开得正好,顺道送来给你。”
沈循策:……
明氏……沈循策浑身一僵,他回来后,关于明氏的消息,也全然了解,那是十不存一,而明济心的父亲,也早已经殉身,甚至他的尸首至今仍在明府之中,连去收敛尸骨的人都没有。
沈循策不知真假,这件事情传入他耳朵中的时候,他刚被剥去龙脉,气息奄奄的趴在窗边,想让侍女西风讲个笑话来听,那名侍女便讲了明府的事情。
这可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沈循策笑是笑不出来,哭又欲哭无泪,只能看着窗外淋漓不断地细雨,听完之后,哎了一声,左思右想,惨淡的讲
“你怎么不早说,早说的话,好歹主仆一场,我被剥龙脉前,还有力气前去收尸啊。”
那名被派来侍奉他的侍女西风冷笑一声,说道
“收尸?世子,知道过往有多少人想去收尸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全死在里面了,您如果想去的话,我不能够阻拦,但容我提醒一句,如果您也“不幸”死与其中,那是您自找死路,却不能怪江大人身上了。”
沈循策:……
沈循策愣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忽然神色一遍,脸色扭曲,满地打滚,哭天喊地的讲疼,眼角泛出泪花,他身上的伤口崩裂,叫他痛不欲生,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件事情,而那一次交谈之后,他也再没有提过这件事情了。
如今,明济心站在自己眼前,沈循策不知他是否看到自己父亲的尸骨仍无人收敛,也不知他会不会怨恨自己回来这样长时间。
他问不出口,而明济心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说完上面那一句话之后,便转身面向庭院,望向此间院内花圃中正绽放热烈的腊梅,甚至轻轻笑了一下,很是自然的说
“正巧此处也有腊梅丛丛,你即便带着回去,也有个说辞,不必担心会被人看出什么破绽。”
他说的如此自然,仿佛他回去明府一趟,什么也没看到,难道说……他父亲的尸首,其实这段时间已经有人偷偷帮着成功收敛了么,还是说,这件事情本就是西风杜撰出来恐吓自己的。
沈循策心乱如麻,他在纠结到底要不要问这件事情的时候,却忽然浑身一颤——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情。
明济心刚才说了什么?
带着回去,不必担心会被人看出什么破绽……这是,并不打算带自己逃出宫的意思吗?!
沈循策的心猛地一跳,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全被抛之一空,就连故人重逢的喜悦也在瞬间冷凝,嘴角的笑意也随之收敛。
他虽然对明济心带自己离开并不抱很大的希望,但听他说话之间,甚至连这种考虑也没有,总是难免失望,又忍不住开口,是怀着渺茫的希望去问
“济心,你难道不能带我出去吗,那个刺客,难道不是你安排来救我的吗?”
然而明济心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随后语气平静的讲
“我和他,合作而已,他能不能够活着出来还是问题,怎么救你呢,至于我么……见你一面,仅此而已,今日之后,也许你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沈循策:……
只为了见上一面,送一束花过来吗,意义何在呢,又说这样的话,什么是很长时间不会再相见,难道是暗示自己,不必再抱有什么自由的希望了吗。
沈循策有些迟缓的低头,看着手中开放热烈的腊梅。
虽说同样都是腊梅之属,其实和迎鸿院的腊梅并不一样,它有自己的名字,唤作【云芳万木】,那是更为纯粹的澄黄,香气也更为清雅怡人,若挂在枝头,如仙子承云,胜过万芳,此刻捧在手中,也感觉到其柔美颤颤。
昔日沈氏也是名门之上,府内一草一木,无一不是精心布置,一株【云芳万木】,花费数十年培育而出,可惜万灵军不识货,将沈府抢掠一空,金银珠宝,千金难买的【云芳万木】,却看也不看一眼,也懒得折损摧折。
看了片刻,沈循策忽然低声说
“济心,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娘亲的话么?”
明济心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件事情,却还是回答
“清清楚楚。”
岂止是记得,那是姐姐临终之言,亦是王妃寄思之语,为私为公,他一个字也不敢忘却呀。
沈循策便笑了一下,说
“记得么,我也记得很清楚,当初,你信誓旦旦答应了母亲那些承诺,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你答应母亲的那些事情,其实一件事情也没有做到。”
明济心:……
片刻的沉默之后,明济心没有进行任何反驳与辩解,只是垂下眉目,自嘲一笑,然后很是干脆的点头承认
“是。”
这是事实,他也没任何否认的理由。
沈循策扭过头,看着明济心黯淡的身影,到处奔波,到头来却是万事成空,分明应该是郁郁不得志,万念俱成灰了,而明济心也确实没有过往的倨傲骄矜……然而他的脊背却仍然挺直,不曾有任何灰心丧气的情绪。
纵然穿着的只是宫人的服饰,然而若不去故作弯腰俯首的姿态,而是如现在的状态,却也能够一眼叫人看出他的不同。
有些东西并非是被打压摧残的消散无踪,只是被深深的埋入了心间。
沈循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的说
“我会好好活着。”
明济心:……
明济心抬眼看去,便见沈循策将怀中的腊梅抱的更紧了一些,对上自己的视线,眼中仍有不加掩饰的茫然与失望,但他开口说话,却并没有任何的犹豫。
“你答应过母亲,会诛杀此贼,光复碧龙部,保我性命无忧——其余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何时能够做到,是否还有信心可以做到,但至少保全性命,这一件事情,我不会让你辜负母亲的期望,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会等,等你成功的一天。”
沈循策一口气将话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但你也不要让我等的太久。”
等的太久,就算有充足的希望,也会在无望的等待中渐渐消磨为绝望。
但明济心却无法做出承诺,也无法给出等待的时间,他只能点点头,说
“是,殿下。”
浩荡大雪,不知觉间,缓缓停了。
西风找来的时候,沈循策正站在腊梅树上攀折花枝,见她来了,连忙朝她招手,让她过来帮忙接下花枝。
西风眯了眯眼,左右环视,却不见其他任何人的踪迹,她甚是戒备的走到了花枝下,抬起头看向眼前之人,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缓声问道
“沈世子不在殿内,跑来这里做什么?”
第171章 明府失火
“有刺客啊, 我当然跑咯,不然伤到我怎么办。”
沈循策做出后怕的神色,又摇摇晃晃的从树上跳了下来, 将花枝递给了她, 笑眯眯的说道
“怎么样, 是不是很好看,送给你了。”
西风只是垂眸看了一眼那只腊梅, 却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又抬起头直直的看向沈循策, 缓缓将刚才在殿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那世子可知道——王约已经在殿上被田大人一斧劈死,包括那名刺客,他们都是为你而死的。”
“等等——这可和我无关, 你怎么能说是为我而死的呢!”
沈循策连忙双手摆动,制止了她的言语,摇摇头撇清责任
“他们做什么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日夜都和我在一起,可要为我证明清白,我好吃好喝的活着, 为什么要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情呢。”
西风:……
虽然也总觉得眼前之日整日无所事事混吃等喝,活脱脱一拂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模样,一半可能是装出来的假象, 但是能说出这么的话, 还真是让人难以分辨到底是真心话还是场面话, 若是真心话,那连自己也要为这些死去的龙王部之人感到痛心了。
纵然是为了自保, 说出这样的话……也未免太过于冷心无情,若让那些残留的龙王部追随者们听到, 只怕要心寒彻骨了。
西风跟随灵王多年,对灵王乃是忠心耿耿,当然也知晓灵王之心胸性情,对追随之人是不加吝啬的予其所需,两相对比起来,沈循策实在太不够格去叫人为他拼命。
尤其此刻前殿有人为了他而死,他不但没什么表示,甚至还若无其事在这里折花,且第一反应就是撇清关系……一时间,西方心中对他这般没心没肺的浪荡模样难免生出鄙夷,也并不想和他多说什么话,转身垂眸,声音也清淡下来
“此刻殿内已经平息,沈世子,请回去吧。”
沈循策面目扭曲了一下,咳了一声,试探的问道
“回我住的地方吗?我要把这些花枝插起来才好呀,若是停留空中的时间太长,怕是要枯萎掉了,那就不好看。”
西风的声音越发冷淡,无情拒绝了他这样的要求
“当然是回去殿内,灵王还有事情,想要请教你。”
请教……听见这两个字,沈循策打了一个激灵,他有什么地方值得另外来请教。
总觉得很有些不怀好意,不是很想回去面对质问,然而,这却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殿内已经被清理过,只是地上仍有大滩的血迹留存,空中仍弥漫着未曾消散的血腥之气,殿中的气氛仍然很是压抑。
商不朝看了看回来的沈循策,又看了看他手中抱着的花枝,倒是觉得有些意思,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心境在这种时候来做这种事情,是真感到佩服了。
“沈世子当真是好雅性,这样的时候,竟然也有这么好的心情去折花,怎么,是要来庆祝孤被人成功杀害的么?”
沈循策:……
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显然不能承认。
“这,这当然不是!”
沈循策连忙否认,小心翼翼的走回去了自己的位置上,又直起身,赔笑道
“世上怎么会有刺客,能够伤害的了您的性命。”
商不朝哼笑一声,对这样的恭维全不在意,接着说道
“既然不是为此,那就是为了迎接故人,才折花相迎?”
沈循策:……!
沈循策心中一跳,脸上却是一派茫然无措
“我哪有什么故人,是说这里的宫人吗,也没有值得我特意见面的啊——灵王,我折花,只是看见它长得好看,所以折了回来而已,您看,这枝花交错,多有韵味,您喜欢的话,我送给您几枝。”
商不朝:……几个花枝而已,有什么韵味可言。
商不朝当然对这些花花草草不感兴趣,眯了眯眼,带着一些审讯的意味再问
“当真没有?”
沈循策连连点头,坚定的说
“当然没有!”
商不朝便笑了一下,拂了拂衣袖,说道
“既然如此,那看来若我派人彻查王宫,去找那刺客及其同谋,找到之后立刻斩首,沈世子应该也不会有所反对吧。”
彻查王宫……听闻此言,沈循策心中不可谓不紧张,他不知明济心此刻是不是仍在王宫,却也不能够将这种担忧表露半分,只能支支吾吾的说
“这……这,这现在你是这里的主人,当然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了,我当然不会有任何的意见。”
商不朝笑意更深,却没什么真心实意,闻言抚掌道
“不错,若是王大人和沈世子你一样如此聪明,能认清事实,安分守己,今日也不会罔丧性命了。来人——”
商不朝正要唤人搜查之际,忽然有宫人神色慌张的从屋外跑来,甚至连行礼也是慌慌张张,不等允许便立刻开口喊道
“禀灵王,明府被人烧了!”
明府?才说了明济心有可能回来缕春,甚至可能就藏在宫内,接着明府就失火了?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有什么牵连。
这样的消息,无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商不朝也止住了话头,看向了前来报信的宫人,虽然这消息也让他感到意外,但似乎还不至于特地来找自己说明。
“着火而已,用得着这样惊慌失措,上报给孤吗?”
“王上息怒!”
宫人跪了下去,战战兢兢的说道
“不,不是,此事本不该惊扰王上,但,明府起火非同一般,且火势太大,蔓延太快,单凭巡守士兵,用寻常方法无法将其扑灭,甚至连靠近也不能做到,这样燃烧下去,只怕一条巷子都要被烧尽了,甚至可能蔓延王宫,王上请出门一观,从这里都能够看到那火光啊……”
说道最后,宫人朝后往明府的方向指去,言语神色,皆是惊慌失措。
若只是一般的小火小烟,自然不该惊扰灵王,然而若是气势汹汹,看着像是吞噬整条街道的奔腾大火呢。
这宫人的话没有说完时,就已经有人跑了出去,随后许多人也跟着出去,商不朝也随之走出,众人为他让开通道,好让他看的更加明确。
往明府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若隐若现的鲜明火光,而夹杂着火星的烟雾却已经冲天而起,甚至弥漫到了王宫的上空。
距离的这样远,都感觉到火势猛烈非同寻常,那明府此刻究竟如何,却让人难以想象,只怕等火燃尽,将彻底化为一片灰烬。
而若真连带整条街道都被殃及……那一条街道,过往住的都是碧龙部高层官员,在清洗之中几乎被诛杀殆尽,而今住在里面的人,大多数是跟随商不朝而来的万灵军将领及其家眷。
商不朝皱眉不语,周围之人焦躁难掩,好几个人已经请命先走一步前去灭火——那是说有住在里面的人,如何不心急如焚,和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火相比,寻找刺客的事情,似乎得让道才行了。
商不朝挥了挥手,让请愿之人立刻回去,沉默许久,才又侧目看向江飘蓬,说道
“飘蓬,你怎样看,以为纵火者谁?”
“除了明济心,也没第二人选了,能自焚故居,真是够狠心的计策,却不知对他而言,究竟得失几何。”
江飘蓬叹气一声,也朝商不朝请愿道
“让我替灵公亲自走一趟,看看究竟为何起火吧。”
商不朝未曾多言,嗯了一声,又嘱托他带些人去,如今灭火紧要,至于追查刺客之事,是不缓也要缓了。
沈循策慢慢退出仍在观望的人群,回到了殿内,坐了回去,神色恍惚之间,低头看着手中捧着的【云芳万木】,夹杂在一只只普通的腊梅花枝中,其实格外通透,全然不同,但西风,以及与她同样的万灵军,却无法对它们做出区分。
明府被焚烧殆尽,曾经被人夸赞千金难买的【云芳万木】,只怕也随之被火海吞噬,就此绝迹。
天下九州,大概也只剩下他手中这几枝了,而不日也将凋零消散。
去门外观看火势的人影陆陆续续回来,少了许多人,应该也是跟着去着火之处了,其余人纵然留了下来,也是议论纷纷,心不在焉。
沈循策感受到商不朝视线似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心中不由一紧,但他的视线又移开,大概今日的意外太多,且都格外震撼人心,相比较起来,自己偷偷跑出去折花……似乎是完全不值得一提了。
而商不朝也好像当真不打算理睬他,只是等待宫人禀报救火的进程,情况并不乐观,于是又抽调人手前去,几乎满城兵力,都聚集在了明府所在的街道周围,甚至满城民众,也层层叠叠的在外面围堵观看。
无论人事怎样变迁,这种凑热闹的习性,倒是历来如此,从没改变。
此地喧嚣非常,其余的地方,却是无比冷清,至于偏远破败的巷陌,更是寂静无声了。
明府大火气势汹汹,宫外热闹,宫内也是议论纷纷,且被抽调人手前去支援,明济心便是这时跟随宫内之人趁乱出行,寻了机会单独行走,把宫衣换了下来,系在一匹路过的马车旁边,随后便拐入巷口,悄悄的离开了。
而在缕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明府这场火灾上时,李藏名在一段人迹罕至,水草茂盛的地方被明济心拖行上岸,这场大火几乎抽空了所有的兵力,自然也没人去守着各个水道抓人了。
第172章 张罗引雀
又吩咐了一众人等跟着去救火, 再来彻查王宫,王氏府邸,巡守河道, 城门, 做了一应安排之后, 商不朝又看向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 慢慢道
“饶过你们,不予追究, 不难,十日之内交出明济心和那个刺客,此事止于王约一人, 任何人再不得追究连坐,若十日后还没有任何关于明济心与刺客的消息,你们,还是要死,不要怪孤无情,要怪, 就怪他们为何无故生事吧。”
说完之后,无视下座一众人等各异的目光,商不朝便起身离开, 不给任何人提出任何建议的机会。
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不知是该要做出怎样的表情。
十天, 他们去哪里找到明济心的行踪,而明济心又会投奔谁呢。
众人心中, 一时竟说不清想不想见到明济心,既怕他找上门请求庇护, 如烫手山芋叫自己难做,又怕他忍者一直不出面,来连累自己受其牵连而死。
但其实最应该思考的一件事情,该是,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吧
大雪之后,便又是雪雨交加,天寒地冻。
仍是那一方残屋破院,不同的是屋内多了一个伤痕累累之人,多了一地看起来可归于“破烂”的东西。
那一道没做任何抵挡的剑气,几乎贯穿了李藏名的身躯,纵然保下性命,短时间内却也不必再想着能和无事之人一样行动无碍,而丝丝缕缕的天地寒气又不能避开,他赤裸上身,盘膝坐在破屋之中,饶是再怎样能忍受疼痛,这般艰苦情形之下,也不由得闭目抿唇,满头冷汗了。
略微缓过一阵痛楚之后,不由喃喃道
“我以前听说,天上三千宫阙,不如地上凌波一湖……总以为凌波湖风景无双,缕春也该是天清气明,如今亲自看了,也不过如此……”
明济心本是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闻言眼皮跳了一跳,下意思维护道
“缕春之景,当然美不胜收,只不过……以往的天气,可没这么恶劣。”
说完这句话,明济心便收回了神色,从窗边回来,走到了烟生的身后查看他的伤势,那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肩上到腰下,被冰凉的河水泡过,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
好在将养两天,虽然仍显得可怖,却止住了灵气新血的流失。
明济心查看了一番他身后的伤势,能恢复的如此之快,当然也是因为用了上好的伤药——明府那些摆放明处的各种东西被抢掠一空,但各种暗室倒是幸免于难,明济心也只是找了一些用得上的东西带回来,至于其余的东西……全都随着父亲的尸首付之一炬,连带死去的侍从,与一些或生疏或熟悉的面孔,但死都已经死了,身份如何,也不重要了。
明济心没办法为他们收尸,来使其入土为安,于是索性全都一把火烧的干净,如此也算归于天地,总也强过继续曝尸庭下。
但他烧了自己家这件事情,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李藏名也不例外
“我没有想到,你所谓安全脱逃的妙计,竟然是烧了自己的家。”
事前谈及如何脱逃之事,明济心只道自有妙计,李藏名也没多问,却没有想到他所谓的自有妙计,竟然是用这种方式。
明济心便道
“你想不到,这才叫出其不意啊。”
李藏名:……
为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而自断后路……实在很难让人判评究竟是得还是失。
李藏名闭上眼睛,脑海之中浮现出被烈火烧尽的自家山庄,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时至今日,他当然不会为此失态,然而每每想起,却仍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自己大概到死也无法坦然相对的事态,眼前之人却能够如此干脆的说舍弃便舍弃……这种出其不意,他大概这辈子也学不会,做不到的。
安静片刻,他才自言自语道
“自小生长的地方,却亲自将其毁灭,付之一炬,不会后悔,觉得不舍么?”
明济心没有立刻接话,只是轻叹地笑了一声,随口道
“原来以杀人为生的刺客,也会为一座庭院的焚烧而感到不舍吗?”
李藏名:……
或许不会后悔,但怎么能完全舍得呢,但若其存在的意义只剩下吸引更多的人自投罗网,那也只有狠心将其切断。
明济心站在他的身后,当然也不知道他的情绪变化,于是一边去调配药物,一边似漫不经心的接着说道
“当然不舍,但明府的存在不再是龙王部的侍奉,而是已经沦为灵王用来引诱杀害各路忠臣义士的陷阱,与其让其留在原地继续被万灵承天会利用,倒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还能顺带为你我争取逃生的机会。”
龙王部覆灭,龙王宫易主,心怀忠诚复城之人四顾茫然,或隐于暗部静待时机,想要让他们主动现身,那就需要一个诱饵,明府便是这样的诱饵。
一条街道上,甚至整个缕春的府邸,十之八九都已经被万灵军的人占据,唯有明府仍留存原状,无人居住,为何?
总不可能是因为所谓的灵王被父亲的忠诚感动所以留存府邸,那就太过于无稽之谈了。
将其留存下来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再找不到比明府更对龙王部衷心的存在,只因为明府家主的尸首还留在庭院内风吹雨淋,无人收尸。
明氏世代龙王部,众所周知,家主为龙王部力竭而亡,众目所见,天下有志之士,无论是忠于龙王部者,又或者是善心仁士,总不忍心,不会眼睁睁看着明家主的尸首曝于庭院,于是总是会忍不住潜入庭院窃尸,而后被一网打尽。
这是张罗引雀,不怕不来,若想止损,唯有碎罗断线。
而这个人,别人不敢做,不能做,不可做,唯有他来。
李藏名目光注视着屋内一角,听过他的言语,也只是道
“真不亏是……看中之人,如此境况下还能一计多用,你的谋划将一切利用殆尽,当真非常人能及。”
“好说,我就当你是夸赞我了。”
明济心站在他的身后,甚是利索干脆的替他将药物纷纷扬扬的撒了上去,又绑上了布条,那可以称作是简单粗暴的手法,完成的相当快速漂亮,至于烟生的感受嘛……
忙活完了之后,明济心走到了他的面前,看着他紧闭的双眼与抿着的嘴唇,以及额头留下的一滴汗水……才后知后觉的说
“有这么疼吗?都已经换过几次药了,我以为你应该适应了。”
李藏名:……
李藏名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自己以往有伤,也都是自行随便处置,但被明济心这样的处理手法对待,有那一瞬间他觉得……明济心比起当一个谋士,当一个杀手似乎也很不错,不过,别人都是一刀割喉,他是会将人折磨致死。
好在,自己的命还算硬。
斟酌片刻,李藏名才委婉的说
“明公子的手法,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明济心:……
明济心弯了弯眼睛,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明济心盯着他波光流转的眼睛,很轻易从其中看出幽怨的神色,那让明济心竟然也为之共情,小小的心虚了一番,不过,这也不能够怪他,他可没伺候过如此伤重的人。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明济心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有些忧虑的说道
“你的相貌倒是泯然众人,出去也不怕被人认出来,但你这双眼睛,却叫人过目不忘……你刺杀商不朝,有被他看到过你的眼睛吗?”
第173章 出城之人
这般灵动的神色, 不该出现在这样平庸面容上。
小的时候有多少人称赞他的容貌,进入碧血阁之后便有多少人惋惜他的容貌
李藏名听过许多次类似的话,也有不少的人试图探寻他脸上是不是贴了什么人皮面具, 就连教导课业的老师, 也时常注视这他的双眼深思。
当然也没有什么结果就是了。
大师兄亲自施法设下的障眼法, 言说未来有日他的修为足够强时,会自行冲破, 露出真容,而在那之前, 大概只有比大师兄修为更高的人才能看出端倪吧。
可是这世上又有几人的修为,能够比大师兄更为高深呢。
李藏名声音平静,接过明济心充满试探的言语
“比起看到我的眼睛, 难道不是你的相貌更引人注意?明公子,缕春城内,你才是真正的名人。”
“所以你我都需要做一些伪装才行啊。”
明济心微微一笑,来回走动两步,思索道
“商不朝设阵封城,灵气禁用, 修为难施,你又受伤如此严重,你我想无声无息离开绿春, 是不可能的, 而各路小道, 怕是早已经埋伏人手,就等自投罗网了, 如此一来,想要出城, 最能够顺利通行的,反倒是缕春的正经城门,但城门戒严,也不可能这样大摇大摆的就离开,需要做一些变动,且迟则生变,我看你的伤势应该不影响行走,所以尽早做好装扮离开吧。”
于情于理,李藏名都该是比明济心更迫切想要离开缕春才对,但是听到明济心的话,他却迟疑了。
“若你我就这样出城,你不考虑那些官员们的生死了么?”
商不朝下发王令,十日之内必须交出他们二人,否则一应龙王旧部皆作同党叛逆,窝藏凶手论处,即日斩首城门。
李藏名当然不会自投罗网,但这里是缕春,受到生命危险的是与明济心同样的龙王旧部之人。
他以为明济心会先处理好这里的事情,再来取说离开缕春的事宜,却没想到他竟然对这件事情连提也没提一句,就打算这样离开。
听到问话,明济心也面不改色,只是神色更为沉郁了一些。
“只有十天之内成功出城,才是唯一能让你我活命,让他们也活下去的可能。”
李藏名:……
李藏名抬眼,对上明济心的视线,那是完全的冷静。
似乎完全看不出来他对这些人生死的在意,无论是从他的神色,还是行动。
若旁人或者那些此刻在家里提心吊胆的官员,听到明济心这样一番言论,大概是要责怪他的自作主张,怨恨他的冷血无情,甚至会以为这不过是他为了掩饰自己逃走所讲的冠冕堂皇的大话吧。
或许他的做法确实是对的,但这注定是不会被世人所理解认同的道路,而这,也不是自己需要在意的事情了。
毕竟,缕春和他李藏名也没关系啊。
李藏名了然明济心已经为此事做好准备,便垂眸闭眼,不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
下雪时尚不觉得怎样寒冷,过后却是寒气刺骨,且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水,叫人淋雨如天降千万道寒刺冰针淋了满身。
这样的天气,来往进出城门的人也寥寥无几,守门侍卫索性也全窝在城楼旁的屋子里,生火驱寒,烤肉吃酒,闲谈之间,又难免聊起来灵王遇刺之事。
十日之期将近,也不知道那刺客与明济心藏身何处,至今也没有任何动静传出,这无法不让人对他二人的行踪产生莫大的兴趣。
“也不知道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还真是能藏。”
“会不会早已经出城了?出城的小道可不少,明济心又是从小在长大,哪里能出城他不知道吗”
“那不可能吧,不是早已经下令,任何从小道出城的人,不问身份来历,全都带回去坐牢严加审讯嘞。”
“就是,他们肯定还是在城里,不过找不到而已,要我说,那些巡视的,嘿,还真是实力不行啊。”
“嗨,城里自有人搜查,那不是咱们管的事情,咱们守好咱们的门,后天就第十天,说他们两个可能会拖到最后一天出城,咱们最后一天加强就是了。”
说的热火朝天时,侍卫长不以为意的打了一个哈欠,又伸了伸腰,眼睛朝窗外一瞥,便见了两个人撑着一把破伞从城内相携而来,于是忍不住咦了一声,随口道
“这俩人是要出城?小燕子,大越,你们两个去查查,这俩人干什么呢,嘿,大雨天的在家里呆着不好么。”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侍卫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年纪大些,一遍慢吞吞的整理衣物,一遍笑道
“老大,你这说的可不对,咱们这现在哪一天不下雨,难道天天待家里,那不是要长霉了。”
“你小子,犟嘴——!”
“我和小燕子去查人咯!”
在侍卫长佯怒伸手之中,二人在一片哄笑中走了出去,一出门便被寒气袭了满身,瑟缩了一阵,才走到城门口等待,随着那两人走进,也看清了她们的装束。
应该是一对夫妻,男的弯腰驼背,看起来很是虚弱,手里还住着一根陈旧的竹竿,眼睛上绑着布条,露出的面容也是平平无奇,女的倒是有几分姿色,却也面容憔悴,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大约是冻伤的缘故,二人穿戴也是十分破旧的衣服,就连撑得伞也是边沿破损的伞。
二人走到了城门口见了官兵便停了下来,那男子看不到倒是没什么表情,女子便露出紧张的神色,连连朝着两名侍卫俯首作揖,又焦急的用手势比划着什么。
那年长的侍卫,唤作大越的侍卫啧啧两声,上下打量着那女子,慢悠悠的说
“是个哑巴?我说呢,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娘子,怎么配一个瞎子。”
说着,他便朝着那女子走近两步,哼笑着朝着她的脸颊伸出手去,只是还没近前,那女子便吓了一跳,朝后退了一步,又伸出手挡在脸前摇摆。
大越皱眉,是为她的躲避而感到生气,但随后他眼神一变,眼中神色立刻由不悦转变为了震惊与厌恶。
那是因为随着女子手臂的举起,原本便破破烂烂的衣袖立刻滑落,胳膊上除却青紫的伤痕,另外生出不少的红疹子,甚至有的已经溃烂。
大越连忙收回手,朝后跳了几步,指着那女子,怒道
“你有病?!”
那女子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只是很害怕的往身侧丈夫躲去,反倒是旁边的瞎眼汉子听到这怒吼,拍了拍妻子越搂越紧的胳膊,然后循着声音抬头“望”去,裂了咧嘴,露出一个充满卑微与讨好的谄笑,却又带着苦意
“军爷,军爷…您别生气,我娘子身上出了疹子,痒得厉害,我身上好像也起了一点,还有眼睛这几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渗黄水,去找大夫,大夫不给看,还,还不让我们多待,我们也没有钱买药治病,听说城外有个老游医来了,就在城外,免费给人看病,我就想带她去给我俩瞧瞧,瞧瞧,军爷,请通融通融……”
他说着便朝前伸出自己的胳膊,果然也是红彤彤一片,是想伸得更远让人看清晰,但却被立刻阻止了。
“你别动——!”
大越举起手里的木杆枪挡在身前,并不想被他碰到,又厌恶的说
“去什么去,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那也不许去。”
城外游医的事情他当然也知道,但他一时恶劣心起,就是不想如这两个人的愿。
不过在他说完话后,身侧那默不作声的,唤作小燕子的少年人,却忽然收回了一直打量着夫妻俩的视线,和他说道
“大越哥,放他们出去吧。”
大越朝他看了过去看去,不耐烦的说
“为什么?”
小燕子便凑到他的耳朵旁边,悄声说道
“大越哥,你听他说了,他娘子先有疹子,然后他也有,去看大夫,人家大夫也不让多待,难不成这疹子可是会传染啊,大夫怕他们呆的时间长了,染给人家,看这俩人也穷得很,说不定是乞丐呢,咱们不让他们出城,他们岂不是要带着这满身疹子满城逛去找人治,这要是在城里染开了,那可不得了,咱们把他们送出去吧,到时候……城门一关,再不让他们进来……”
最后一句话说的轻不可闻,却是让大越打了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有些后怕的点头,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懊悔道
“可真是——我怎么没想到,哎呀,我家还在杏花巷子里,旁边巷子没人住,就是个乞丐窝,也不知道和这俩人有没有接触过,可不能让这俩人给我祸害了。”
说到这里,又觉得果然不再让着俩人留在这里。
他们这些做侍卫的,可没有什么能供给修行的灵台,当然不如那些修行者百毒不侵,虽然说,那些灵王弄出来的灵气,他们这些普通人也能受用,让心情好些,或者身体好些,但这些能传染的疹子严重的要人命,他们可挡不住。
大越隔着衣服揉了揉胳膊,总觉得已经开始发痒了,连忙轰他们离开。
“快走,快走!”
“谢,谢——”
那男子听到了这一声,十分感激,想要谢一谢,却被十分的嫌弃。
“赶紧走吧!”
大越躲得远远的,是连见都不想见,看一眼都觉得身上要起鸡皮疙瘩,要被传染上了这些可怕的疹子。
于是只能是小燕子领路放了这两个人出去城外,只是出去之后,那两个人又是一番道谢作揖,末了又拿出了一个布袋子给这个侍卫,那男子摩挲着“看”向了侍卫的方向,小心翼翼的说
“这个,这个东西,能请你转交给江飘蓬,江大人吗,他,他老人家,有幸帮过我们,我们也没什么东西,就,就做了个小玩意,想给江大人,想谢谢他,可是,可是我们见不到他。”
你们见不到,我一个小小的看门侍卫就见得到咯。
小燕子默默腹诽,抛了抛那袋子,随口道
“行,赶紧走吧!”
说完之后,小燕子便转身关上城门回去了,是完全的不留恋,一路小跑回去了屋内,然后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当笑话说了出来,一群人又哄笑着让他拿出那布袋子,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在众人充满期待与好奇的目光之中,小燕子打开了袋子,里面竟然是一个很精致的,长黑盒子,摆弄了一阵,才将这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素布,掀开素布之后,里面的东西,却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是一截人的手指。
第174章 逃出生天
一只带着一枚草编指环的残破手指, 静静地躺在木盒之中,让所有人都沉默以待。
看守城门的侍卫长带着那两名盘问那对夫妻的侍卫跪在殿内,静候诸位大人去查阅那对夫妻留下的盒子, 等待的时间越长, 越是心如擂鼓, 汗如雨下。
于是越发后悔为什么要放那对天瞎地哑的夫妻离开了。
那对夫妻看着穷苦多病,潦倒落魄, 连治病的钱也没有,竟然还有东西要送给江大人, 他们抱着看笑话的心情拆开了那破旧的布袋子,却没有想到那看起来像是破烂一样的袋子里竟然是一只用料上等的盒子。
然而更让他们意想不到,受到惊吓的, 是盒子里的东西。
谁送礼物会送一只手指?
是恶作剧?还是恐吓?又或者是其他意思?
若是一般的东西,他们大概也就随手丢掉或者扣下了,毕竟他们也只是一些小喽啰,犯不着为了一对夫妻七拐八折折腾起来去求见江大人,但这一截断指,无论怎样看都不是寻常, 都不敢隐瞒下来。
于是连忙送去江府,原以为把东西送到了,应付几句问话, 这事也就过去了, 却没想到求见之后, 竟然被江飘蓬带着一道入宫,江飘蓬前去参加朝会, 他们便被宫人一路带入一处殿内等候。
而等朝会结束之后,进入此偏殿的除却江飘蓬, 还有另外几位几位大人,竟然连灵王也跟着走了进来。
这场面实在是太过于隆重,
且是叫他们胆战心惊的隆重。
虽然不知发生什么,却也感觉到了恐怕放跑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那装有手指的盒子在诸位大人手中轮回了一遍,神态各异,却也并没言语什么,只是沉默的听讲这盒子送来的前因后果。
当日负责盘查城门的侍从哆嗦着把盘查细节全都说了一遍,在漫长又使人窒息的寂静之中,江飘蓬终于弹了弹衣袖,有些好笑的说
“感谢我帮过……若真是近些日子我帮过的人,尔等觉得我会让他们无药可医吗?”
江飘蓬并没直接指责,甚至语气之中带着一些玩笑,然而听在几人耳中,却很是讽刺了,这是说他们太过愚蠢,以江飘蓬的身份与性情,当真和他有些许的联系,若见对方孤苦伶仃,疾病缠身,怎么也会施舍一些银钱,至少看看病总能做到吧,如何还会让对方往城外去求医呢。
这不算是很难分辨出来的破绽,但就是被忽略了。
而且这样说,岂不是更加肯定他们放跑了什么不该放跑的人么。
几人跪在殿内,心中懊恼万分,却又甚是惶恐,是怕江飘蓬为此怪罪,只能不断祈祷,那夫妻二人,希望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想想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年轻夫妻得罪过江飘蓬,所以……是仇人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吧。
江大人能放过他们,或者……罪责轻一些。
“辛知燕。”
几人胡思乱想的时候,江飘蓬点了一个名字,是那日盘问的两名侍卫之一,有些许深思的问
“你的名字,倒是有些意思,是你的父母为你起的名字吗?”
辛知燕连忙回答
“不是……是以前村子里来过一个老道长,他来我们村子里要吃的,然后在土地庙里住了几天,说要给我们取名字,我们全村的孩子,他都帮重新起过名字。”
云游的僧人道士受了恩惠,给人取名这种事情并不少见,穷苦人家一向没什么正经名字可谈,若是有机会,长大一些以后会由乡贤老爷,或者书生老师,再来就是过路人有缘了,再给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所以这样说,其实并不会引起怀疑,况且辛知燕说的也是实话,确实是有老道士去过为人算命起名,不过若再详细一点,去了解给每个人起的名字是什么……那就不是会让人记得的事情了。
而辛知燕的身份过往也早已经被转移到了江飘蓬手中知悉,贫苦人家的孩子,被龙王部的世子戏耍之后,一怒之下被人诱劝入了万灵承天会,成为万灵承天会里普普通通的一员,在灵王对龙王部取而代之后,他也和其他大部分人一样,被分配到了各个地方去做侍卫。
简单乏味的人生经历。
江飘蓬将他的过往在脑子飞过的过了一遍,才开口问
“为何你要放他们离开?”
辛知燕的脑袋几乎抵在地板上,因为太过害怕,声音十分虚弱
“我……我是怕他们是什么会让别人染上的病,又看他们可怜,所以放他们走的……”
“无用的仁慈。”
江飘蓬冷笑一声,低头看向那道趴在地上瑟缩的身影,似乎是联系到了什么,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与怀念,但是随后这一点情绪便被抹去,他带着些许的惋惜说道
“你的经历……倒是很有些与灵公相似,可惜,世上只有一个灵公,至于你么,既然这么喜欢放人出城门,那就一辈子做个看门的侍卫吧。”
他的声音很清淡,轻飘飘的,却完全灭掉了辛知燕要做大将军的梦想。
关于辛知燕的信息是尽数传到他手上的,所以他也知晓辛知燕怎么被那位龙王部世子殿下戏弄,又是被用什么样的理由骗入万灵承天会——说起来这个,倒是让江飘蓬对辛知燕有意放走那所谓的夫妻又降低了一些怀疑,毕竟,辛知燕若因为被戏耍而恨那位世子,应该也连带着对跟在世子身边的明济心没什么好印象。
又但是,放走那两个人,无论是有意无意,都是不能饶恕的罪责。
江飘蓬没责罚人的爱好,但他想要惩戒一个人时,要做的事情往往比责罚更使人痛苦。
比如现在,将辛知燕打一顿也只是疼一时,灭掉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才会让他永远记住这一个教训。
毕竟辛知燕穷苦伶仃,一无所有,支撑他朝气蓬勃活着的,只有那一个所谓的当大将军的可笑梦想。
而事实证明,江飘蓬的话,果然杀伤力很大,他的话音落下之后,辛知燕便浑身一僵,而后无力的趴在地上,头低低的抵在地板上,和他一道而来的另外两人并不敢开口说什么话,只能用余光担忧的看向他。
虽然日常嘲笑辛知燕想出人头地做大将军的想法很可笑,但随着岁月消磨而渐渐放弃这种念头,与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候,被人完全灭掉这种可能,所收到的打击那是不能够相提并论的。
甚至担忧辛知燕会不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种打击而做什么傻事,是已经想好离开之后好好安慰他一番,只是话又说回来,放走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让江大人降下这样中的惩戒呢。
其他跟过来旁听的人,看到这少年人发抖的身躯,也不由也为他感到同情了。
自然以为他是被吓得发抖,或者再没有任何盼头的难过。
看着也还是很年轻的少年人,却就这样被一句话定了一辈子的身份,怎么不觉得害怕和绝望呢,可是再来一想,他这样的人本来也没什么晋升的希望,能一辈子做个侍卫,也算不错的结果了,毕竟还有很多人,可是连侍卫也没得做。
辛知燕确实不敢让别人看到他现在的表情,他激动的厉害。
但他激动的原因,却和旁人猜测的全然不同。
拿他和灵公放在一起比较?!!
那是自己可以想的位置吗?!
他听到这位江大人的话,那一瞬间好像被人敲了一棒子,脑袋都在发蒙,脑子里却又无比清晰的一遍遍响起一声自问,原来他也可以成为那样的大人物吗?
他可以吗?
别人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
辛知燕趴在地上,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握着,指甲陷入肉中,很疼,却让他感觉到莫名的舒畅。
……
江飘蓬当然并不在一个侍卫,说完那句话之后,他甚至再懒得多看一眼那趴在地上的少年,而是又看向侍卫长,问道
“那之后呢,你们看到了放在盒子里的手指,既然也感觉到不对,难道还是任由他们离开,竟然也没派人追回吗?”
如果辛知燕无意间放跑他们是无用的仁慈,那么明知对方有问题却没做任何的补救措施,那就是愚蠢的渎职了。
“追了,追了!可是,可是……”
那侍卫长连忙应话,放跑人已经犯错,事后没行动肯定罪加一等,怎么会不派人前去追那两个人。
但随后他又支支吾吾,一脸绝望,因为到底还是把人追丢了。
但那也不怪他们,实在是,当日的情形太过诡异,说出来只怕眼前诸位大人也不相信,以为是推诿责任而想出的可笑理由。
但为了项上人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可是,可是追出去几里地,眼看着就要追上的时候,前面却忽然天降大雨,什么也看不清了,如果不追过去,只是小雨,但人往前多走一步,那雨立刻就哗啦下来,就和下刀子一样,砸在身上生疼,好像是故意……故意拦路,不许人越线追过去。”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另外一道恼怒的声音便伴着一声猛拍桌子的声音突兀响起
“大雨你们就不敢追了?两个快死的人都不怕淋雨,你们倒是怕了,真是一群该死的废物,我万灵军留你们何用,不如剁了喂狗!”
那声音如平地惊雷,而对方蓦然起身,兵甲撞击声接连响起,好像真是要因为这无能的言行来剁了他们一样,更是让跪在殿上的三人齐齐心中一颤,抖了一抖,几乎肝胆俱裂,心脉几乎停了跳动。
开口说话的人,是有名的“屠夫”田流炎,其他人说“剁了喂狗”这种话,大多也不过是气头上的话,但这位说出……只怕他是会真的干出来这种事情。
一时间,三人竟感觉到有灭顶的危机,想要开口求饶,却因为太过于恐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迫切的希望有人可以站出来为他们说话讲情……
但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又何必为他们这些蝼蚁求情讲和呢,况且,是犯了错的蝼蚁。
“何必这么生气?”
其余人皆冷眼旁观,在田流炎要离开位置的时候,终于有人开口说话,声音里还带着轻松的意味
“他们并无修为,若果真雨水磅礴,寸步难行,也不能怪他们无法追踪啊。”
真正有人,三人激动的稍微抬眼看去,那是一名看起来便很是和蔼的大人,手中握着一串念珠,灵王身边唯有一位大人因为是禅宗弟子还俗,所以因着旧日习惯,常握一串念珠……那是——
灵王坐下四大将之一的解束悬!
是了,胆敢出口阻拦田流炎的人,除却灵王之外,大大概也只有同等地位的大人了。
田流炎不耐烦的看向他,说道
“一个瞎子一个哑巴,两个残废都不怕雨淋,他们这些四肢健全的,倒是怕了,留之何用!”
“两个残废?恐怕没这么简单,我看也没有必要为难他们。”
解束悬掠过殿前几个人感激涕零的神色,又看向坐在对面仍在沉思之中的江飘蓬,慢悠悠的说道
“不然只是一截手指而已,你我起于微末,见过多少残躯断肢,一只手指算得了什么,何必劳动飘蓬如此大费周折,非要面见灵王呢。”
江飘蓬听闻此言,和他对视一眼,仿佛才如梦初醒,看了一眼殿内的人,皱眉道
“是了,我请灵王来此商议重事,你们都跟过来做什么?”
解束悬弯弯眼睛,乐呵呵的说
“当然是因为难得见我们的智囊如此失态啊。”
解束悬回想一番江飘蓬朝会上魂不守舍的模样,觉得他这种状态还真是难得,当然不肯放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于是便也拉着几个好友一通跟来。
江飘蓬:……
他竟无言以对。
一向无害的人一旦生出什么恶趣味……还真是让人感到无奈与头疼了。
“算了,你们既然跟过来,一些事情倒也省了事后再去通知。”
江飘蓬叹出一口气,随后便站了起来,走到了重要,正对着灵王行礼道
“灵公,撤下连坐诛杀龙王旧部的诏令吧。”
此言一出,满堂惧惊,不知他为何突然讲出这样一句话出来。
商不朝却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只是点了点扶手,吐出两个字出来
“原因。”
江飘蓬道
“他们两个已经逃出城外,且有贵人相助……短时间内,怕是追不上了,而就算是杀了所有龙王部之人,明济心也不会回来。”
商不朝的瞳色更重了一些,语气也随之加重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他告诉你的?”
“二者皆备吧。”
江飘蓬清淡的说出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话
“这具手指,若我猜的没错,应该是明济心从他父亲尸体上截下来的手指。”
“你说什么?!”
“这,这不可能吧……”
“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江飘蓬所言这句话,甚至比要撤下连坐诛杀龙王旧部的诏令还要让其他人感到震惊。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我伤害,尚且还要顾虑父母的颜面,何况伤害父母,那必然要遭人唾弃,再来竟然去毁坏父母的尸首,就算是再怎样大奸大恶之人,也绝做不出这样罔顾人伦不孝不顺之事。
又比如田流炎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听到江飘蓬的话,也震惊的瞪大了双眼,但他的震惊,还不仅仅是因为明济心竟然折断他父亲的尸体,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这和明济心又有什么关系?不是一对残疾夫妻送来的?难道是明济心让他们这样做的?那明济心不应该还在城内?什么时候出的城?”
江飘蓬:……
一连串的问题打下来,实在是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殿内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片刻之后解束悬无奈的声音幽幽响起
“流炎啊……你的武力如果能分一半的一半到……嗯,算了,流炎,他的意思是——那对残疾夫妻,便是明济心和那名刺客。”
“啊?那刺客不也是个男的,怎么嗯——”
田流炎终于反应过来,疑惑地语气强行一转,道
“你说那对夫妻是明济心和那刺客乔装打扮的?”
解束悬点头,再看江飘蓬与灵公皆是一脸平静的样子,便知这就是正确的答案了。
田流炎于此刻才终于有些明白今天这一场戏究竟是唱的什么了,殿内之人神色各异,无论先前有没有猜测出来,此刻也全都了然了。
包括跪在殿内的三人,脸色更是灰白一片,心道怪不得……怪不得江大人这样慎重,又有这么多人来审,又对辛知燕降下那样重的惩罚,原来他们放跑的竟然是刺杀灵王的刺客,与明济心。
这两个胆敢预谋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灵公,又防火烧城,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人,不用脑子想也知道牵动了灵王多大的怒火。
而预想要十天抓住这两个人,现在却全被他们搞砸把人提前放跑了,今日没当场将他们处死……已经是灵王格外开恩——但也有可能还没想好怎么处罚他们。
他们想要开口求饶,但看了看此刻殿内的氛围,觉得还是闭嘴降低存在感更好。
田流炎仍在震惊之中不能回神,不太相信的看向江飘蓬,怀疑的说
“你确定他们两个已经出去了,这手指头是那明济心他爹的?他爹不是都已经被他烧成灰了,怎么证明那就是他爹的手指头?”
江飘蓬淡声道
“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
他的话音落下,便有宫人托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另外一名侍从也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侍从道:那枚草编的戒指送去给了那些碧龙部的旧人看了,有人认出来它是仿照哪一枚戒指编造的,而宫人手中托盘里放着的,便从某位曾经搜查过明府的万灵军将领那里找回来的,真正的戒指。
两枚材质不同,造型与关键形状却几乎一致的戒指,放在一起,是无声而最有利的证据。
那是曾经带在明济心父亲手上的,明氏代代相传的家主戒指。
可惜这枚戒指,大概永远也传不到明济心的手上了。
四下寂静之中,仍是田流炎不可置信的声音响起
“他和他爹有什么深仇大恨?”
将尸体连带家宅烧了不说,竟然还专意斩断了父亲的手指送到了仇敌手中……饶是田流炎,也干不出这种事情。
“明济心和他的父亲,当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与灵王,与我们,与万灵承天会,却有深仇大恨啊。”
江飘蓬苦笑一声,声音却是十分的平静
“明济心以天火灵阵焚烧家宅,那是自断后路,不给自己留任何挂念,而又送这样东西过来,便是要告诉我们一件事,他是已经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在意,更不可能为了旁人自投罗网,所以我才说,撤销诏令吧,用人命来威胁他已经没用了,就算杀光龙王旧部,他也不会回来,只能离间万灵军与缕春乃至霖州臣民之间的情谊,而他——大概在没有万全把握能够复仇成功之前,他都不会再进入缕春一步了。”
……
那是漫长的沉寂,寂静到了让人感觉窒息的时候,才有人忍不住开口悄声说话
“做到如此的地步,值得吗?”
“可惜这一切,竟然是为了龙王部……”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过,又恢复寂静。
众人一面是为明济心这为了龙王部殚精竭虑的心态而感到怜悯,一面却又为他如此狠绝果断的言行而感到心惊。
扪心自问,自己是绝做不到这种地步的,想不到这样决绝的招式,也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所以会以为十天之期,龙王旧部的性命,一定能够逼迫明济心主动现身,但明济心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从保龙王旧部还是保自己中间做选择。
他必须活着,且决不能被抓住。
而要保住龙王旧部诸人的性命,他就不能对其产生一丝一毫的在意。
一件东西,一个人,能够威胁到你是因为你在意,如果你不在意,你就不会被威胁,而对方也不会因你而处于危险之处了。
只有全然的不在意,且让灵王信服的不在意,才是能保下龙王旧部这些人最好的办法。
而让对方相信的第一步,便是自己已经逃出了缕春,且不回头。
如此,两全其美,怎么不算呢。
商不朝已然完全明白了明济心的打算,但明白了,却也只能照做。
不然,要杀那些人泄愤,让明济心的打算落空吗?
诚如江飘蓬所言,这样做不会让明济心回头,只会让万灵军与霖州臣民之间本就微妙的关系更加脆弱,得不偿失,这是明济心的后招。
一个让你明知道落入他的计谋之中,却还不得不按照他之所想进行下去的,光明正大的阳谋。
商不朝按了按眉心,不明所以的嗤笑一声,又喃喃道
“真是小看他了,你说的对,当初不该为了某些情面与计较,便想着最好留活口的。”
留来留去,却是为万灵承天会留出了一个祸害。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找他吧。”
江飘蓬对上商不朝的视线,慢慢说道
“找到之后,格杀勿论。”
不再考虑用什么计谋,也不再考虑设什么圈套,下什么诱饵,只是单纯的找人,悬赏,然后诛杀。
无论他和谁在一起,无论他在谁的庇护之下……
都非死不可。
——————
咬牙冲入那几乎连成一道幕帘的倾盆大雨时,明济心不自觉间打了一个寒颤,心头略过一瞬间的茫然。
他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保持绝对的清醒,总也有
譬如此刻,天地间本是纷纷细雨,然而他与烟生奔出数里地后,眼前却蓦然出现倾盆大雨,密集的雨珠交错而成一张密不可入的幕帘,阻断了他们的前路,而身后隐隐约约已经听到城内侍卫追过来的声音。
前有暴雨如注,后有追兵无数,身侧之人负有重伤,如何逃出生天?
停是不能停的,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二人对视一眼,不必言语,便知道抱有同样的念头,于是相视一笑,略一颔首,便一头闯入暴雨之中。
然而想象之中以为会如千万道冰剑刺入身躯的感觉丝毫没有,相反却觉得浑身一轻,鼻息之间涌入清淡的花草香气。
二人睁眼,眼前只有小雨如毛,纷纷而落,而天地皆若焕然一新。
而耳侧暴雨声却仍接连不断的响起。
回头去看,仍见暴雨如幕帘纷纷而落,白雾漫漫,看不见天地,也看不到人影。
这是……
空降神雨劈此界,一地分做两重幕
或是天道开怜眼,乃将绝路做通途。
一道雨墙,隔绝内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相助?
绝处逢生,当真是天道垂怜?
不过前行十几步后,明济心便与李藏名齐齐停下了脚步。
无声看向眼前之人。
眼前,一位道君身穿青衣白袍,头戴玉冠,斜持一只镶嵌了金玉珠宝的拂尘,懒坐一只巨大黑色狼兽之上,闭目养神,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靠近,所以睁开了眼睛,垂眸落在了明济心玉与李藏名所在之处。
仿佛他停在这里,便是为了等待他们,且已经等待许久。
事实也正是如此。
沉默的对视之中,白尽欢弯了弯眼睛,率先开口道
“比我预想之中快了三天,不错。”
其实按照预想来说,他们两个也是在第七天最为懈怠的时候出来,不过嘛,偶尔讲一些对方比自己想象中做得更好的夸赞的话,也不失为一种拉近关系,赚取好感度的小手段。
虽然这点好感也许微乎其微,但聊胜于无,有总是比没有强些的。
既然已经接到的人,白尽欢便带着他们二人离开,明济心自行召出法相梅花鹿当坐骑来用,李藏名身上伤势未愈,且体内灵气流失太重,便跟着白尽欢一道坐在了那站起来竟然有大半人高狼兽上了。
而开始行走之后不久,或许是到了安全的地方,李藏名放下戒备,整个人便昏昏沉沉起来,于是干脆闭目养神,周转灵脉,间或耳侧隐隐约约听着另外两个人的交谈声。
一前一后,在阡陌乡道上缓慢行走着,这是让明济心感到陌生的地方,总而言之,绝不是出了缕春城门之后的景象,那道雨幕应该是白尽欢设下的某种机关阵法,能够让他们瞬间从缕春转移到了这里。
虽然是觉得已经安全,但明济心还是多问了一句
“后面追兵不会过来吗?”
白尽欢朝他看了过去,思索道
“你想继续找点刺激的话,让追兵跟着过来也不是不行。”
明济心:……
看着他一脸无语的表情,白尽欢倒是心情很好的笑了一下,也不卖关子了,但还是有些神秘莫测的说
“前进乃是无边雨,后退一步是晴天啊——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喜欢被看不见尽头的大雨像刀子一样砸脑袋吧。”
看不见尽头吗?
但他和烟生好像只用一两步就穿过那道雨幕了,看来那应该是眼前之人布置的机关阵法,针对不同的人,会出现不同的结果。
不管怎样,得到肯定的答案,明济心才彻底放心下来,只不过——
看着道路两侧一望无际的田埂,与更远处雾蒙蒙一片天地相连的山脉,突然之间就从紧张的逃生变成了悠闲地散步,总有一种不甚真实的感觉。
明济心并没想过此人会出手相助,但……当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自己也并没有感觉很意外,比起来意想不到,更有一种“终于出现”,或者“果然在这里”的复杂心绪萦绕。
难道自己潜意识里,是觉得他一定会出现来救自己的吗?还真是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联想。
明济心收回视线,想了一会,才开口问
“若十日之内,我与他出不了城门,您……会出手相助吗?”
白尽欢想了想,轻叹一口气,以一种遗憾的语气给出了答案
“那吾等缘分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不过有缘相见一场,我还是会为你们收尸的。”
明济心:……
明济心扯了扯嘴角,心情有些复杂的说
“那还真是……多谢您了。”
白尽欢笑吟吟道
“倒也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们自己吧。”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明济心沉思片刻,而后想到了什么一样,回头看了一眼那道还没消散雨墙,心中渐渐有了答案。
那是说——
若无竭尽九分功,岂有天意促成全……
绝处逢生,总也要能够活着见到生机出现才行啊。
第175章 三次挖坟
将一应伪装撤去, 换洗过后,白尽欢便带着二人一路漫行,直到进入到一处荒山野岭之中。
荒山其实就在缕春城外, 但却鲜有人来, 更何况遭逢变故, 缕春易主,此地更是荒无人烟了, 饶是明济心也是看到了路标,才从脑子里翻出来很有些陌生的名字。
而到了地方, 更是觉得满目荒凉,是说荒山当真是荒山,草木纠葛, 藤蔓缠绕,隐隐约约有一条被人踩踏过的小径,却也因为久无人至,而重新覆盖了杂草乱藤。
白尽欢挥了挥拂尘,自散出一道气劲,割开了一条通道, 他率先进入,明济心与李藏名跟随在后,静静林中, 唯有虫鸣鸟叫, 又听前方传来闲闲的问话声。
“还记得缕春被攻破的当日, 那些飞回来的鸟雀吗?”
白尽欢没有提名字,但显然问的是明济心。
只是这样一说, 让二人都回想起当日那去而复返,前赴后继阻挡天火坠落的鸟雀。
纵然猜测出来那些鸟雀大概率是为眼前之人所化, 然而当时当日亲眼所见那般震撼场景,今时今日再次回想起来,仍是觉得心中澎湃,不能平静。
“是您的示意?”
明济心看着眼前优哉游哉的背影,开口说话
“若非那些鸟雀,怕当日缕春不知该有多少民众葬身火海,此等大恩,我——包括缕春所有人,若是知晓鸟雀为谁驱使,也终生不敢忘却。”
明济心固然对白尽欢冷眼旁观世俗之事的态度不甚认同,但他救下缕春民众之事到底是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无论对方是出于怎样的原因猜最终决定出手相救,自己都该代缕春民众道一声谢。
“忘了也没有关系,不是什么值得记忆的存在。”
又但是,白尽欢却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情,声音也很是平淡,说他拯救了全城民众的性命,却毫无一丝的感触,与顺手救了一只猫一只狗并无任何不同。
他突然提起来这件事情,当然也不是为了听明济心来说什么万分感激的话,只是想引出来要明济心做的事情而已,于是略过一句之后,便接着说道
“不过,你既然心存感激——那些鸟雀为我法相喜鹊所化,被这里的人埋在了这荒山之中,然而它们自有归途,并非深埋黄土之下,你且去把尸首挖出来给我,便算作偿还这等恩情了。”
法相喜鹊?
尸首竟然被埋在这里?
无论是对方讲说法相竟然会是喜鹊,还是说法相被埋在此地,都让明济心觉得不可置信,一旁李藏名显然也是意想不到大师兄的法相竟然会是喜鹊——不过这样一说,他好像还真没有见过大师兄的法相是什么,但总觉得不会是喜鹊,完全不匹配啊。
不过,李藏名这些年早已经养成寡言少语的习惯,纵然心中想了很多,却总是也不怎么说出口就是了。
而另外一方面,明济心更为所谓的法相竟然埋在这里而大感意外
法相纵然能化虚为实,却到底不是生灵,诚如当日许多鸟雀被火焰击中,是化为灵气散开一般,怎么会留下尸体,且被掩埋呢。
而且,真的有必要特意让自己重新给挖出来吗,若以眼前之人的本事,真要取回这些鸟雀的尸首,岂不是挥一挥衣袖,就能轻易做到了。
那么,却要如此大费周章非要自己多此一举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明济心一时间,竟然完全猜不出来眼前之人是想要做什么,总不会是单纯想要折腾自己一番吧。
在明济心猜测用心之时,白尽欢已经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了看,确实已经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便朝旁边一站,露出前面的光景给身后面的人看见。
“就在那里了。”
白尽欢伸手一指,二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果然在一片还算空旷的荒地之中,孤零零的立着一个小土堆,上面残留些许缟纸素花。
旁边还立着一只半新不旧的铁锹。
明济心定定看着那土堆,一时之间,还真没做好要挖坟的准备……尽管里面只是一只喜鹊。
白尽欢看着明济心平静的脸庞,与不是那么平静的眼睛,等了片刻,见他仍在原地踌躇,才开口催促
“去吧,这就是我带你来此地的目的,不用任何灵气修为,将里面埋葬的喜鹊尸首挖出来给我——还是说你不愿意?”
“怎会?”
明济心收回目光,抬眼看向白尽欢,神色微动,不是没想先问让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但他最终也没说更多的话,只是道
“我这就去。”
说完之后,明济心便朝那土堆走了过去,将那只铁锹从土里拔了出来,又在那土堆周围看了看,才找了一个地方开始动手挖了起来。
看起来是很小的土坡,然而一个人单纯劳力去挖,也是十分的艰苦了。
几乎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明济心才挖出来一个大坑,看到了坑里除黄色泥土之外的颜色与东西。
一只已经完全腐烂的鸟雀,就那样和泥沙混埋着,叫人不忍直视,且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尸臭气息,让人闻之欲呕。
明济心咬了咬牙,还是找了一方布巾出来,然后屏气凝神,小心翼翼的将其双手挖出,一路托在手心走到了白尽欢的面前。
“我取来了。”
但白尽欢并没有伸手接过,也没做其他任何的动作,只是垂眸看着他,说道
“你先抬头,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何重返缕春,又得到了什么结果?”
明济心:……
果然,就知道不会是单纯挖坟那么简单……
明济心闻言心中一跳,抬起头对上了眼前之人冷淡的视线。
明济心的记忆里,眼前之人的神色,从来都是带着一点笑意的,也许是玩笑,也许是轻松……纵然自己以前并不苟同他高高在上的心态,却也明白在旁人眼中,此人总是温和友善,好像是无论怎样都能包容认同一样,叫人忍不住亲近。
然而此刻他的眼睛却是冷冷淡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若真要类比的话……明济心想起许久之前,自己年幼时候的某位很是严厉的夫子。
只是自己如今的身份,却不是那时胸有成竹,对老师提出的一切问题都能对答如流的自己,而是毫无准备,对老师的问题无言以对的沈循策。
他吸了一口气,轻声道
“我是想亲自看一眼缕春如今的状况,亦是确认世子是否真的安全存活。”
至于其他的结果……本来也没抱有什么希望。
白尽欢仍然是冷淡的看向他,听到他的回答,若有所思道
“只是这些吗?难道你,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救他出来的心思?”
当然有,但那是不切实际的事情。
明济心移开了视线,声音有些轻缓
“现在还不是救他出来的时机。”
白尽欢接着追问
“那什么时候才是恰好的时机呢,若只是为了救出沈循策这一个目标,只为此而活,你觉得,穷尽一生,你能达到这个目标吗?”
明济心:……
明济心忽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不,从对面之人开口问话的时候,或者更早之前,穿过那层雨幕看到他时,自己就应该感觉到不妥。
白尽欢特意等在那里是为了接应他二人不假,但又何尝不是一次对他们两个的考验呢,或者说,他旁观发生的一切,评判他们两个的表现,现在到了要做最后总结的时候了。
而显然,他与烟生两个人——至少自己的表现,并没有让白尽欢感觉到满意,虽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他评判的地方,然而却又觉得这样似乎也理所应当。
明济心只能心中有所散漫的想,也许今天不该跟过来的,但事已至此,却没有让他逃避的机会。
于是只能直白的去面对自己的困境,听眼前之人将自己的心全然剥离出来,逼迫他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白尽欢一句一句轻飘飘的话,如一柄一柄的刀刃插入他的心上
“你此次回来缕春城,不可否认,做了好大一场戏,将万灵成天会与灵王齐齐给作弄了一番,且能全身而退,叫其对你刮目相看,然后呢,这样做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可谈吗?除了得到一纸追杀令,你一无所获,而你若此生目标只为了救出你的世子,那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穷尽一生,你也无法做到。”
明济心:……
明济心放缓了呼吸,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抿了抿唇,想要反驳什么,竟无从开口。
同样的话听过无数遍,唯有这一次让他难以应对,无法应对。
白费力气的试探,自损一千的结果。
他承认对方说的对,但是他不愿意认命,真就觉得穷尽一生也无法救出沈循策。
于是干脆保持沉默。
在此沉寂的对峙之中,他听到一声叹息。
“你给出的不是我要的答案,等待时机徒劳无功,也不是你找到的正确方法,看看你手中究竟是什么吧。”
他的手中不是……
明济心立刻垂眸看去,然而他的双手放在身前,却什么也没有!
明济心脑中一震,不可置信的将双手伸直,来回翻转,却仍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鸟雀尸首存在的痕迹,甚至连尘土也完全不见,好像他什么也没有做一样。
到头一场空的打算罢了。
明济心怔怔的看着双手,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什么。
白尽欢看着他愣住的表情,继续道
“你看,你的手中空空如也,你费劲力气得到的是一片虚空,是要给我什么呢,再去挖吧。”
是考验吗?
还是故意为难,给一道难解的问题呢。
明济心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低声说了一个“好”字,便立刻转身,回去到了那土坑旁边,再次握着铁锹挖了起来。
同样沉默的氛围,却又更添无数的沉重与压抑。
一旁的李藏名看了看两人,他虽然已经习惯沉寂压抑的生活,但站在这里旁观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还是莫名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连他都要佩服明济心太过冷静的头脑与算计殆尽的策略,在大师兄的口中,这一系列的举措,却被批的一无是处……不知该说是过分苛刻,还是故意刁难了。
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批判,莫说普通人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明济心是素来有神童之称,也许以往从未遭受过任何批评,今天却遭受如此的对待,只怕心中更加难以忍受。
李藏名在碧血阁日久天长的磨砺之中,怜悯同情的心肠早已经被压抑的不见分毫,但他又生性多愁善感,与明济心合作一场,此刻又在大师兄身侧,心思难免活络两三分,
此刻听到大师兄将明济心的言行讲的一无是处,又见明济心的动作明显停滞沉重许多,好像真是被打击的太狠了,于是小心思难免露出一两分出来,想要为他来讲情。
李藏名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轻声说道
“大师兄,您是否说的有些太过……”
“你很有闲心关心他吗?”
可惜,白尽欢似乎并不打算听他说情,听到李藏名的声音,也只是斜斜的看了过去,虽然嘴角带笑,讲话也很是轻松随意的语气,却听得李藏名脊背一凉。
白尽欢用一句话直接堵住了李藏名要讲的所有话。
白尽欢道
“你的问题,稍后再讲。”
李藏名:……
李藏名瞬间卡壳。
自己有什么问题?不会也让他挖什么坟吧,可是他哪里有坟可挖呢。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但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于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已经收回视线的大师兄,总觉得似乎不太对劲,大师兄还是那个大师兄,却总觉得……今日的大师兄好似冷冰冰的,全无人情。
李藏名心中不觉竟然生出难以逾越的距离,于是闭口不再言语,甚至想要立刻离开。
但他若此刻讲说要离开,又总是觉得有些刻意,于是还是选择作壁上观,沉默的站在一旁等待,心中又默默盘算,大师兄是要准备和自己讲什么问题。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另外一侧,明济心终于又挖到了东西,那是一方裁剪过的不过一尺多长的蒲席,裹着一样东西,将其取了出来,里面果然裹着喜鹊的尸首。
明济心将其带到了白尽欢面前,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确认仍在,才开口说
“这次取来了。”
这一次的声音,明显要比上一次低沉许多,可见是真的对他有所打击,然而白尽欢却视而不见,仍是淡淡道
“确定你找到了正确的答案了吗?”
“问我真心的答案么——”
明济心抬起头看向他,心中略过一丝的犹豫,他心中有两个答案,但在心间来回滑过几轮,他却还是选择了说不太妥贴,却是他真心想要的答案。
“灭了万灵承天会,才是能够正确挽回龙王部,救出世子的前提。今日我一无所获,却并不后悔——况且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了解更多一些关于万灵承天会的讯息,或许日后我还有千次万次失败的尝试,但总有最后一次的成功,那就足够了,千万次失败是一次次积累经验的必经之路,我已经做好准备,且向往之。”
白尽欢与他对视着,明济心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与躲避,互相直视未尝不是一次信念的抗衡。
片刻之后,白尽欢眨了一下眼睛,翘了翘嘴角,说道
“不错,勇气可嘉,信心可赞,毅力可敬,但这还不够,你的答案仍然是错的,你也没有真正将我要的东西拿来。”
明济心:……!
什么意思呢……
明济心迟疑的低头看去,却愣在原地——
他的手中哪里有鸟雀尸首呢,只有无边的血污从他手指缝中流出,就如同缕春当日城破时的如河血流。
他听见白尽欢冷漠的声音在头顶继续响起
“你若只为复国,殚精竭虑,纵然真有一日,成功找到了灭去万灵军的法门,最后仍不过是又一轮尸山血海之上短暂的风光,今日万灵承天会可灭碧龙部,他日怎知不会再有一个千灵百灵,再来踏平缕春城?你要的还于旧乡重归旧梦,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幻境,你若仍无法认清现实,不愿去做更遥远的谋划,完全拔除导致缕春血案发生的根源,得到的只会是一轮轮的尸山血海,你心知肚明的事情,不是吗。”
明济心的呼吸一重缓过一重,白尽欢视而不见,平静的声音说出不留情面的逼迫之语
“再去取来吧,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真正答案是什么,尽管那非你所愿,而你非要给我一个错误的答案,那欺骗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若不愿正视,承认,我可以陪着你一次又一次去挖掘错误的答案,我的时间漫长无涯,可随意消耗,但你的时间能够完全浪费在这无意义的挖坟上吗?”
明济心:……
是,他知道眼前之人想要的正确答案是什么,要救沈循策,那就要先救缕春,先救霖州,然而若要救霖州,他要先救天下。
万灵承天会诛杀碧龙部,破开了千百年都无人敢逾越的规矩,自它以后,效仿者只会越来越多,龙王部不再是高高在上,统御九州的存在,不但是他们碧龙部,天地灵气日渐微薄的今日,天下九州的龙王部所遭受的袭击只会越来越多,况王都也已经陷入波折之中,天下大乱,不过瞬息之间。
眼前之人的真正用意,便是想要他舍弃眼前的龙王部与霖州,去平定将要发生的天下大乱。
可是因反抗龙王部而生的天下大乱,等下一次的天下太平之后,还会有龙王部的存在吗?
那不是他想要去是思考的答案。
他胸无大志,只愿独善其身,从来没有兼济天下的心。
但眼前之人却非要他舍弃私心,去做胸怀天下的圣人。
明济心张了张嘴,近乎无声的质问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你?”
白尽欢朝他微微弯腰俯身过去,看着眼前的明济心,却恍如透过他看向未来的他。
“若你真正是随波逐流的平庸之辈,我也不会找到你,既然是我看中的人,我自然想要你能早日踏上大途——不必着急拒绝,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的事情,你可以尽情按你心中所想去行你要走的道,不过世情易变,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至于现在——”
白尽欢站直了身躯,微微一笑,说
“你还没把我要的东西挖出来,继续吧。”
明济心:……
明济心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
沉默是拒绝的态度,这在白尽欢的预料之中,但他也并没有开口多说什么,只是与明济心沉默的僵持。
最终,明济心还是转身返回到了那土坑旁边,他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沉重,每一次落下的铁锹,却也比上一次更为缓慢。
无声息间,他的眼角流了一滴泪。
为何而流的泪水呢。
是为眼下的刁难,还是为狠心之下的父死不葬,然而复旧之梦却仍遥不可及,又或者是为一个人的孤独之路,不知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呢。
明济心闭了闭眼,强行让漂浮不定的心安稳下来。
过去之事不可追,而将来之事,无论如何,总要先走一走才知道尽头是什么样子。
好像是漫长又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明济心才又挖到了一样新的东西,那是一只木匣子,他看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趴了下去将那木匣子挖了出来。
然而当他抱着盒子转身回去时,眼前却空空如也,白尽欢竟然皆已经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下自己那只竹竿斜插在地,上面晃晃悠悠,挂着一个包裹。
什么时候离开的?
是因为自己接二连三的错误答案,固执己见……所以让他对自己失望?
不对——
明济心似有所悟的低头看着仍留在手中的木匣子,看了片刻,才伸手将其打开。
里面没有什么喜鹊的尸首,只有一两张散铺在上面的纸,还有压在下面的书卷。
最上面的纸张写着几句话,乃是:
心安也需世先安,燕雀岂轻鸿鹄哉,
若见沧海变桑田,天地皆抛尘心外。
这是……还是想要劝我放下私心,成全天下么。
明济心虽心有所波澜,却未置可否,掀开这一页,下一页纸张,却是写了几句话
“济心,此书所计,为帝师之谋,平乱之略,兴邦之道,立国之业,你自可选是否参悟,你若是选择承了我的道法真经,便是要入我门内,此后该称我一声大师兄,故而附送明师弟你一则可联系我的术法,有需要时,自可寻我;然你若不愿参悟,此册亦随你处理,不必过问于我。”
明济心盯着这一页纸看了许久,才缓了一口气,将其轻轻揭过,露出下面书册的真容。
上写【乌雀真经】
明济心怀着很有些复杂难宣的心情,掀开了第一页,便见上面写道
谋人谋事谋前后,问神问鬼问苍天,
神机万变演胸中,真经一卷定江山。
雨歇风起,簌簌枝叶动。
一道年轻的身影,行走乡间小径上,一手拄着竹竿,一手握着经卷,旁人看去,只以为是游学的勤奋书生,听说他要借住宅院研究书籍,很是热情的为其牵桥搭线,介绍屋舍。
两道飘忽的身影,落在险要的山道上,一前一后,气氛却不怎么美好。
准确的来说,是李藏名的心情不怎么好,明济心的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轮到他来遭受折磨了。
第176章 所谓代价
高峰直破碧云天, 流风飞鸟皆阻拦,
深渊坠向黄泉涧,游蛇暗虫亦胆寒,
中有险崖三千座, 削壁如林猿难攀,
入蓼堪比徒攀月,古来几人如梭穿。
入蓼州的山道, 格外曲折险峻。
白尽欢上一次来时瞬间而至,走的时候也匆匆忙忙, 在蓼州停留的时间太过短暂,且几乎全在州府之中,并未真正体验到进入蓼州的地势险峻, 这一次亲自从外界步入蓼州,纵然是自己所设想出来的地理风貌,然而真正身临其境,或许该夸天道一句将其落实的远超预想了。
怎么说呢,当抬脚走在不过单人勉强能够通过的山道上时,低头看着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往上呼呼的冒着无边寒气与缭绕白雾,难免觉得头皮发麻,神思恍惚, 从心中生出寒意, 总觉得稍有分心, 便落入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白尽欢也很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如果一不小心当着李藏名的一脚踏空跌下去, 会不会太丢脸了。
还好,他前生虽然经常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偶尔还是会去亲临大自然的,各种险峻的山道也是走过不少,所以也算有些经验,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安全设备罢了。
不过这样说也不太对,虽然这里没三四层保险的安全设备,但他身负修为,且有天道加持,心里还是底气十足的,纵然一不小心跌落下去……还可以漂浮上来讲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白尽欢默默地想,一时很有些自得,当然也不会表现出来就是了,做大师兄嘛,当然还是要保持好自己的风度的。
但话又说来,险境也有险境的美妙,无论是高峰林壁,怪石嶙峋,又或者古树昌茂,飞瀑撞雪,再来猴猿荡藤,彩鸟流星……那都非是中原平坦地界能够看到的景色,也不是寻常民众能够穿梭的存在。
不过常人难以攀登的山道,对于修行者而言倒是不算什么难事,因此这寻常难见的景色,却又可以尽收眼底了。
白尽欢走在前方,一边惬意的欣赏着山道两侧的风景,一边随意的问道
“想好我要对你讲的事情了吗?”
李藏名跟在身后,听见前方传来的问话,下意识的紧张之后,又莫名的生出了轻松的感觉。
大概是一种“终于轮到我了”的心态吧。
明济心去挖第三次土坑的时候,大师兄便示意他一道转身悄然离开了。
往外行走的途中,李藏名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已经走出去太远,当然是看不到明济心的身影,只能看到枝叶勾连的草木。
李藏名忍不住问了一句
“大师兄,明济心他还在……挖东西,我们真就这样离开吗?”
白尽欢却并未回头,闻言也只是随口道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想,他应该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也能够想的清楚,倘若超过三次的提示还执迷不悟,那可就不太美妙了。”
说完之后,白尽欢站住了脚步,伸手启动早已经准备好的阵法——从缕春往霖州去,只靠两条腿走路,显然是不太现实的,那是走到明年也走不到。
所以准备做个弊。
用传送的阵法一个人当然轻轻松松,带着李藏名一个人过阵,也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
于是接下来的路途,白尽欢便带着李藏名走一段路传一段阵法……途中白尽欢因为要辨认路途,倒是也没多说什么话,李藏名沉默跟在身后,心中却对大师兄要“找茬”这件事情始终放心不下。
因此在听到大师兄的问话之后,虽然因为旁观了明济心的“惨状”,让他感同身受本能生出了紧张,却也感到轻松。
石头终于砸了下来,总比不上不下的吊在心里,让人神思难安要好的多。
而李藏名当然也想了一路眼前之人会从哪个方向发难,因此当大师兄终于开口问话的时候,他酝酿片刻,将好几种猜测在心间过了一遍,选择了其中一个方向开口,却是反问道
“大师兄也是要责备我明知不敌,却还要前去试探的言行吗?”
白尽欢不置可否,只是顺着他讲的话题说
“如果这是你思索这么久,最终确定最为在意的问题——那么,就说这个吧,我提醒过你一次,当你想要擅自行动的时候,要想到行动的后果,会受到的惩罚,但你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上一次你擅自行动,侥幸逃过了碧血阁的惩罚,怎么,觉得这一次也同样会运气这么好吗?”
说到最后的时候,白尽欢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心虚——毕竟,在他设定下的世界里,“运气好”往往表示“要倒霉”,尤其主角更为明显。
显然李藏名这些年的经验,已经充分体验到“好运气”为他带来的危难,因此并不奢求好运降临——况且,上一次说是侥幸逃脱惩罚,暗中却也等同将他软禁,没有明面上的责难,暗中隐喻的警戒之意,他不是没有领会到。
“我从未有任何会躲过惩罚的心情,我也很明白,擅自行事,必然会受到惩罚。”
“所以呢,你想到会受到惩罚,但你确定你能够承担的了吗?”
白尽欢挑了挑眉,哼笑一声,不以为意道
“这一次你是直接刺杀灵王,且你应该意识到,十之八九,已经被他认出来了你的身份——,若因此而让灵王对碧血阁出手,想过你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那不是该求之不得的事情吗?”
李藏名听闻此言,非但没感到畏惧害怕,反倒有些跃跃欲试
“碧血阁本就是为对付万灵承天会而设,如今万灵成天会若自己主动送上门,那不是正合心意吗?”
白尽欢轻轻一笑,带着有些调侃的语气说
“乐观的态度值得肯定,但你确认这是碧血阁喜闻乐见的事情吗?”
白尽欢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挥了挥拂尘,散去眼前缭绕浓郁的山雾,山道渐次开阔起来,就连日光也变的明亮,距离真正进入蓼州,已经不远了。
为什么不是呢。
李藏名很想这样反驳,但是他开口之前,想到了先前的事情——万灵承天会攻伐霖州时,阁中却选择了避战……他不得不犹豫,不得不去想,在真正看到了万灵承天会的实力之后,碧血阁真的还能够没有任何顾忌的对万灵承天会下手吗?
李藏名不愿再想下去了,而他的沉默,也让白尽欢再次问道
“看来你也知道答案是什么,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明知故犯呢?”
为何呢?
李藏名抬眼,朝外看向险峰怪石,本是广阔无边的天地,在此群山围绕之中,天只剩下一圈微小的山口,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地更是无处可见。
行走其中,心中难免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囚笼之中的鸟儿,不知何时,才能挣扎出去。
李藏名咽了咽喉咙,随后收回了视线,开口道
“阁中也许另有安排,然而仇敌近在眼前,却让我视而不见……我做不到,尽管注定失败,明知此举会带来极为严苛的惩罚,我也不得不去做这件事情。”
白尽欢听到这样的话,忍不住觉得头疼,又想,幸好自己是对他的性情很是了然,不然真是要被他气死了——嗯,李藏名在碧血阁的那位对他过分青睐的老师,大概是真的要被他气的七窍生烟了。
真是太顽固了。
和明济心坚持要为龙王部奔波的固执,简直不相上下嘛,怪不得两个人能合作起来,某方面来说,倒也算是脾性相和了。
白尽欢散漫的作无序的联想,忽然脑海里浮现出很久之前第一次见到李藏名的时候,那时的他,也同样执拗的一定要回去被火烧过的山庄,告诉他会很有危险也完全不听,这样坚持己见,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白尽欢忍不住叹笑一声,喃喃道
“说这种话……还真是和你小时候一样执拗,重逢后第一次见你冷冰冰的样子,对付要杀的人也算果断干脆,还以为你已经脱胎换骨,其实一点没变,这些年你在碧血阁所养成的忍耐力与冷静全然不见,这些不该是身为杀手刺客的本分吗。”
李藏名:……
小时候么……李藏名想起来那时候自己的表现,不由有些羞愧,是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确实太不懂事,他也同样觉得自己活到现在,早已经忘记了自己以前的模样,也和以前的自己截然不同,可是让大师兄这样一说,好像自己从来没有长大一样。
或许——有些东西就是怎么变也改变不了的,就如他的血仇一样,刻骨铭心,绝不更改。
李藏名动了动眼皮,轻声回答
“那是杀人时的本分,不是看见仇敌时的情分。”
“顶级的刺客,要时时刻刻保持极度的忍耐与冷静,分什么时机。”
白尽欢却不以为意,道
“你在碧血阁历练许久,结果却还是一个不合格的杀手,若仍然这样下去,这些年的修行,岂不是白费力气么。”
李藏名:……
这样的话,若让被他杀过的人听到,说自己竟然死在一个不合格的杀手刀下,只怕死不瞑目。
若是由碧血阁弟子说出来,那更是全然的可笑了。
烟生这个名字,在外面或许无人知晓,在碧血阁却是大名鼎鼎,从他训练到真正出去执行任务,从未失手过一次,这就足够他睥睨所有的碧血阁弟子了。
可这又如何呢,在大师兄眼中,却连一个合格的评价都拿不到。
第177章 命值几何
大师兄讲说自己是不合格的杀手刺客, 李藏名的第一反应,却也并不是觉得不平,甚至有些认同的点了一下头, 扯了扯嘴角, 颇有些自嘲的说
“幸好, 阁中比我差劲的弟子还有很多,在他们还没被淘汰前, 我应该不至于担心自己会被逐出阁外。”
他也只是分情况要不要隐忍与冷静——准确的说,他也只有这两次擅自行动, 第一次是想知道究竟缕春会发生什么事情,才让阁中如此紧急的下发撤退命令,而第二次则是因为亲眼见到了家传宝物出现在了那所谓的灵公手中, 为其驱使,才控制不住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去试一试能不能够报仇成功。
然而其他更多的弟子,是没有任何的特殊原因,单纯是自己实力不足,修行不够, 才会连真正出任务的时候也漏洞百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
这样想着,李藏名又生出一种“比下有余”的自我安慰了。
但显然大师兄并不这样认为
“他们是没有你厉害, 但他们可比你听话呀, 手脚笨点, 心态弱些的弟子留着凑合也能用,可一个再一再二不听话的杀手, 你觉得,碧血阁还有任何对你手下留情的必要吗?”
李藏名:……
兜兜转转, 又说回去了原题。
这是暗示碧血阁要因为自己的擅自行事,而要除掉自己的意思么。
也是,第一次违反命令或许还能讲一句无意为之,能让老师从中周转,然而第二次擅自行动,且是去刺杀灵王这种大事,无论怎么看,都是故意的行为。
碧血阁是不需要不听话有太多自己想法的弟子的。
“那又如何?”
李藏名低声道
“最多不过一死。”
他不听话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如东流之水无法更改,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碧血阁要给他什么惩罚,他也只能接受。
白尽欢闻言,却是没忍住笑了一声,回头轻慢的瞧了他一眼,若有所思的讲
“怎么,你的命是什么很重要的物品吗?”
李藏名:……
那一声轻笑太过刺耳了,让李藏名浑身一僵,竟然感觉到十足的难捱。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之人,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冲动,想要上前去看大师兄的表情,是不是在说话的时候,真的带有对他轻视的表情——但他最终也没有这样做。
而他抬头看去的时候,白尽欢已经收回了神色,声音仍是带着浅淡的笑意,说出来叫人听在耳中,却总觉得冷冰冰带着嘲弄
“不要再说不过一死这种蠢话了,在有人真想要你死的时候,你的生命一文不值,你在碧血阁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你杀过那么多人,在意过他们的命吗,有觉得其中谁的性命很重要,不能杀吗”
李藏名:……
那当然是没有的,也许一开始下手的时候会犹豫不决,但那是因为最初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经验,且心智还未经过磨砺,才会紧张与胆怯,却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
而杀得人越多,心也就越麻木了,无论是谁,死了就是死了,最多惹出来的哭闹声大一些,但也延续不过月余,也就平息无声了。
活着再怎样重要的身份,也不是死了就会天塌地陷,甚至很快就能够被另外的人取代,正如一条大鱼死了不会让江河枯竭,甚至它的尸体会让更多的鱼虾饱腹成长,让江河更为活跃,同样的道理而已。
大人物的生死尚且如此,更何况他区区一个杀手刺客呢。
他沉默的时候,大师兄的声音又再次传来
“再来,你当真做好死的准备了吗?若真不在意生死,那又何必苟活这么多年呢。”
李藏名垂首更深。
这才是他最无法反驳的话,他怎么可能不在意生死,甘愿就死?
纵然他的命对旁人而言微不足道,于碧血阁而言也不过是一把比较锋利的杀人刀,放眼整个人间界,更是微弱如草芥,飘渺如浮尘,有或者没有并无任何不同。
但对他自己而言,却是万万不能舍弃,在他未曾找到家仇血恨的真凶报仇雪恨之前,在他未曾找到流失的姐姐之前,他绝不能死。
他虽然讲不惧碧血阁内任何的惩戒,但若此次回去之后,阁中对他的惩戒是死路一条,那他想尽一切办法也会活着逃出去的。
他不怕死,却不能死。
前一句是他的回答,后一句是大师兄的纠正。
李藏名心道,不该在大师兄面前有任何隐瞒,说任何虚假言语的,被戳破时,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然而坦诚相见,古来难事。
谁又能够完全将自己心中所想全无保留且十分的讲出来呢,圣人也无法做到,大师兄……
至于大师兄,应该更无法做到吧,他心中的秘密,或许会超过世上所有的人。
李藏名深吸一口气,说道
“是,我不想死,但我却要做好会被处死的准备,我两次擅自行事,就算是老师青睐于我,这次也不会保住我,碧血阁不会容忍我这样的人存在。”
碧血阁需要的是只会听从吩咐前去杀人的刀,而不是有自己想法的人。
听出他言语之中太过悲观的情绪,甚至好像已经做出了逃跑的准备……那可不太行,还不到他离开碧血阁的时候。
白尽欢出言安慰道
“倒也不必如此悲观,碧血阁以培养杀手为要,早就不重生死,既然如此,你不听,甚至可能为碧血阁惹出一桩很大的麻烦事,你觉得碧血阁会让你干脆死去吗?那不是很便宜你了。”
李藏名:……
让他去死竟然还算便宜事……他竟然无法反驳。
李藏名苦笑道
“世上还有比剥夺性命更严重的惩罚么?”
那可太多了。
不然为何都要说活着是一种痛苦,死了是一种解脱呢。
白尽欢道
“若完全放弃你,否定你过往的一切,甚至让你再没有机会报仇,够不够让你生不如死?”
李藏名:……!
李藏名心脉有一瞬间的停滞,他都已经改头换面,也从未在阁内提到过任何关于自己过往的消息,阁内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报仇……总不可能是眼前之人透露的吧。
这种想法出现一瞬就立刻被李藏名从心中抹去,但他的心脉却还在快速的跳动。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阁中是不是有人已经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了,又是何时知道的呢。
大师兄这句话实在给他带来太大的震撼,让李藏名无法开口说话,甚至无法抬起脚步,他停在了原地,直直的望向了前方人的脊背。
他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开口道
“我不会放弃报仇。”
他是为此而活的,没有人能够让他放弃。
“如果这就是你擅自行事要付出的代价呢?”
白尽欢也停下脚步,转身回头,垂眸看下他,语气仍旧温和,听在李藏名的耳朵里却如坠冰窟。
“你的弱点如此明显,也敢大张旗鼓惹是生非,你以为这是孤胆英勇的行为吗?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自我感动罢了,而你要为这种自我感动的行为所要吃到的教训,也会是前所未有,意想不到的,这些你真正考虑清楚了吗”
李藏名:……
李藏名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但他思来想去,却想不出怎样的惩罚,会比死亡更加严重,而又要怎样,才能让他没有机会报仇,难道要废了他的修为,甚至废了他的手脚吗?
那确实让他无法成功报仇了,但就算是重来一次,他也仍然会去这样做。
李藏名动了动眼睫,轻声道
“事已至此,也多说无益了,无论是怎样严重的教训,我也并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而若阁中当真要斩断我报仇的通道,我也唯有叛出一道可选。”
“……你这样说,好像是我今天来和你说这些话,是为了教唆你做叛徒一样了。”
白尽欢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又朝李藏名伸出手,道
“罢了,道理靠讲是说不通的,唯有你亲自去经历一遍,才能明白我的苦心,才知道我为何讲你没报仇的机会——你的心还不够冷静,继续打磨吧,我希望你能够早一日明白,没有任何把握的冲动行事不会让你侥幸复仇成功,只会让你陷入更深的麻烦。””大师兄——?”
李藏名想说什么,但他抬起头的时候,语气却转为了疑惑,剩余的话也咽在了喉咙里没说出来,因为大师兄朝他递过来了一样东西。
封面上写着【若虚剑法】几个字。
这应该是一本剑谱,可他又用不到,大师兄突然拿出来这种东西,而且好像是要给自己的,确实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在李藏名不解的目光中,白尽欢开口说道
“传你一套剑法吧,你的家传以剑为道,如今再修剑术,也算找回初心了。”
且不说突然说传他剑法这种事情来的太过突兀……说什么再修剑术,并没有让李藏名有什么找回初心的感觉,反而让他心中一痛。
是,他家传剑道,是先祖观鹤而悟,剑法飘逸灵动,如鹤在日光下振翅盘旋,然而他如今却不见天日,在黑夜之中掩踪藏迹。
已经在黑暗中呆的太久,还能够适应白日的灿烂光辉么?
李藏名伸手接过剑谱,一时间还有些怔忪,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有用剑的时候。
李藏名喃喃道
“可我已经很久没有握剑,早已经忘记如何使用剑招了。”
而且他也没有什么用剑的机会,要这样一本剑谱,实在多余。
第178章 惩罚轻重
“那就从现在开始重新拾起吧。”
白尽欢听到李藏名的喃喃自语, 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很在意的难题,况且他既然特意送来剑谱,当然有它的用途。
话说, 自己还真是顶着大师兄的名头来干老父亲的行当, 分明一个两个的都没想过找自己, 结果自己还要千里迢迢的来主动倒贴,亲自准备东西送到这些小崽子的手上, 以其让他们接下来的路途能够走的顺一些——虽然不是亲自替他们扫清障碍摆平麻烦,但这些道具怎么说也能加一些技能点了。
再想想自己又费心费力准备找他们谈话, 虽然言辞不是很好听,但也是真心的言语,虽然先言语打击一番再给出道具很有打一棍子给一颗甜枣的嫌疑……但这本来也是父母长辈对待晚辈的常态嘛, 总是要有严有慈——
这样一想,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单单是认领了老父亲的形象,怎么感觉潜移默化间又当爹又当妈,年龄双重加倍啊!
未免太可怕了,总觉得自己已经是沧桑的老头了。
白尽欢忍不住摸了一把额头,还好, 还好,还是很光滑没皱纹的。
白尽欢又哎了一声,很沧桑的说
“谁让你是我认下的师弟呢, 从暗中走入日光之下, 从杀人到护人, 你学来暗杀的招式可不够看,怎么也该学一下光明正大的对招方式, 才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李藏名:……
什么叫从暗中走入日光之下, 而且他要保护谁呢。
大师兄究竟知道什么,又要告诉他什么?
李藏名一头雾水,想要问一个明白的时候,却见大师兄忽然笑容一收,神色凝重。
李藏名下意识以为有什么不速之客出现,手中碧血刃瞬间滑出,做好了迎接战斗的准备,然而他屏气凝神,却完全没感觉到有可以的气息出现。
难道危险还在自己的感知之外吗?
李藏名试探的喊了一声
“大师兄,怎么了\"
白尽欢见他一脸紧张,知道他怕是想岔了,于是先安抚他一句
“无事,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需要去做,不必紧张。”
白尽欢神色发生变化,确实是感觉到了灵气波动,但那并非是有人靠近或者周围山脉出现了什么意外,而是——
有人动了求救的术法。
白尽欢按了按眉心,感知了一番灵气波动的来源,倒是有些意想不到——这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刚才还在想给这几个小崽子留了联系自己的术法结果没一个想起来他的,现在却立刻来了一个。
就是来的时候不怎么美妙,他可还没和李藏名交代完毕,距离自己要送他到的地方也还有些距离——不过,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来主动找自己求助,怎么说也是要立刻兑现诺言的嘛,决不能毁了自己高大的形象。
况且,白尽欢看着眼前仍未放松警惕一脸茫然的李藏名,又前后看了看越来越宽阔的山道,此处已到了蓼州边界,李藏名常年到处奔波,也用不着自己多送,而自己要交代的事情也差不多交代完了,接下来且看他们自己的发挥,倒是也不需要自己再过多的插手去干涉了。
白尽欢垂眸沉吟片刻,才又将视线落在了李藏名身上,对他说道
“罢了,我要说的也差不多说完了,接下来的路,我便不陪你行走了,会有人来接你的——今日之事,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的苦心,另外,那道联系我的术法长久有效,有需要可随时寻我,珍重吧。”
“大师兄?”
李藏名握着剑谱,尚且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他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大师兄就已经不见了踪迹,任凭他东张西望,也感受不到大师兄的任何声息了,若不是自己手中的剑谱仍在,他几乎怀疑眼前的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大师兄……这离开速度也未免太快了,简直是原地消失一样,不由让李藏名为之咋舌,再次感慨大师兄的修为当真是高深莫测……
当然,白尽欢消失的如此迅速,原因很简单,因为出现在这里的只是分身而已,收回分身,当然比本体从一个地方离开简单的多了,不过这还不在李藏名的认知范围之内,因此,他最终也只是将其归结为大师兄修为高深上来。
况且,很快李藏名就在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思索为何大师兄消失如此快的原因了。
他行走到了回去碧血阁的一段幽静小路上时,便听到一阵幽怨的笛声,而后被一道人影挡住了去路。
对方身披黛蓝衣衫,俊面带着些许的薄愁,手持一截碧玉笛,缀着结彩蝶的璎珞,在轻风之中微微摇晃,常人看着他的形象,或听到他幽怨的笛声,只会以为对方是一位形单影只的清贫公子,或者多愁善感的文人墨客。
但李藏名看到他时,却脊背生寒,心脉紧促的跳动起来,他不由自主的放缓了脚步,轻脚走到了此人三步远外,静等他吹奏完毕,才朝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道弟子礼,道
“弟子烟生,见过阁主。”
对方收起了弟子,看向他略微一笑,说
“你认得我?”
李藏名道
“阁主随身携带彩蝶绕碧玉笛,弟子不敢认错。”
是了,眼前这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功夫傍身的文弱之人,正是碧血阁阁主杜托心。
不过,李藏名改换容貌进入碧血阁后,其实鲜少见过他,偶尔几次也是和旁人一道领取任务的时候和他打过照面,却并没有任何亲近的交谈,甚至连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过,那对方特意在这里等着自己……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杜托心转了转手中的玉笛,转身离开,声音散在林中
“眼光不错,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李藏名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跟着他离开——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但杜托心在前引路,却不是往碧血阁的方向前去,而是另外的道路。
此地周围的景色在李藏名脑海之中铺陈开来,道路一条条明晰,而沿着他们走的这条道路去……竟然是龙王府?
难道要带他去龙王府吗?
李藏名为自己的猜测感到了惊讶,一时又不太确定……于是主动开口问道
“阁主,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杜托心不答反问
“你猜不到吗?”
李藏名想了想,还是试探性的说
“要去龙王府吗?”
杜托心“嗯”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之中,似乎带有惋惜,但却一闪而过,不等李藏名分辨清楚,他便已经收回了视线,接着说道
“王都有皇子诞生,召请九州龙王部世子前往承阳庆贺皇子百日岁宴,过往并没这种先例,王都形势亦不分明,于此微妙之际召请各部世子,实在太过蹊跷,此行必然危机四伏,然而王命不能不从,是故要派你跟随世子北上,虽然要你做随行侍从,一切皆听世子吩咐,但你第一要务是务必要维护好世子的安全,世子若出任何意外,你也不要活着回来了——你应该不会想着逃跑吧?”
最后一句话虽然是带着笑意的调侃,言语之中的肃杀之气却完全到达了李藏名的心底。
但他生出的无措与震惊却不是为这一句藏着杀机的威胁,而是为前面的话——
李藏名大为不解
“为何是我?”
且不说龙王府人才济济,怎么可能找不出来一个护卫世子的人,而且……碧血阁不是与龙王府一向切割分明,不做联系么,无论怎样看,也不该挑选他来做这个侍卫。
让一个杀手去做保护世子的侍从……任谁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吧。
李藏名感到荒谬的同时,蓦然想起来了大师兄的话——大师兄竟然是早已经得知此事,所以才提前给自己备下了剑谱吗?
李藏名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为何不是你呢?这难道不是你期望的吗?”
杜托心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吟吟的说
“你是一个好孩子,而且很有些聪明,可惜有些不太听话,既然你这么喜欢抛头露面,那就让你如愿以偿,永远去做行走阳光下的人物,难道不好吗?”
有什么好的呢……
李藏名很想苦笑,却又笑不出来,他明白了阁主的意思,这是对他擅自行动的处罚——虽然很让人难以理解。
他就这样从杀手成了侍从……纵然先有大师兄告知,又听阁主说了一遍,李藏名仍有一种不甚真实的错觉。
他思来想去了一会儿,脱口而出了一句话
“那我何时回去阁内收拾东西?”
他知晓这决定说出来他只有执行一条路可走,所以也不再多问其他的什么话了。
但杜托心却是摇摇头,淡淡道
“你要收拾什么呢,你的一应物品已经尽数焚烧,回去收拾残余的灰烬吗?”
什么……意思……
那一瞬间,李藏名的浑身血脉似乎完全凉透,不过放松一瞬的心脉再次紧绷起来,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阁中对背叛的弟子向来惩戒手段严酷,没道理……对他的惩罚,仅仅是调换位置而已。
是了,他怎么有这种愚蠢的念头,以为阁中的惩罚这就结束了,不听话的代价,只会比他想象之中更加刁钻严苛,绝不会比他想的轻松。
阁主的声音一句句传入到了李藏名耳朵之中
“今日起,你只是世子的侍从,碧血阁内已经没有你的存在,碧血阁有叛逃弟子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你最好祈祷灵王商不朝没有记住你的眼睛,不然,危难重重的,可就不是世子了。”
第179章 蓝龙世子
李藏名被阁主的话冲击的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一点点神志回笼之中,却有些想笑。
他还在想自己惹了麻烦回去之后,碧血阁内要怎样惩戒自己, 又要怎样应对万灵承天会的发难, 却没有想到, 自己已经不是碧血阁的弟子——哦,是叛逃的碧血阁弟子, 处境艰难,更加一等了。
果然如大师兄所言, 自己为擅自行动,所要吃到的教训,会是前所未有, 意想不到的惩罚。
顶着随时会暴露的刺杀灵王的身份,前往更加危机难测且全然陌生的承阳,而因为要守护世子,他甚至连隐藏自己的行踪都无法做到。
然而在这种境况之下,他非但要自保,还要保住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真正有可能会活着回来吗?
冬季的日光并不炎热, 然而盛阳打在身上,却仍感觉到过于刺目了,一道道光芒落在身上却如同刺入身躯之中, 仿佛要将人晒化一般, 却又感觉到极度的寒冷。
李藏名无比清楚的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被碧血阁抛弃了。
碧血阁没有砍断他的手脚, 却废了他做杀手的最大依仗,碧血阁也没有动手杀他, 却让他走一条时刻会死,且不知道会死在谁手里的路。
可这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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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楼阁掩映之后的庭院, 夏日重重绿林碧叶,只剩下叠叠枯枝败叶,纵是如此,踏入其中,也叫人感觉到闷不透风的郁郁之气盘桓庭院之中。
那是比碧血阁还要压抑的氛围。
安静至极的庭院,突兀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让来客齐齐停下了脚步与交谈声。
抬头看向声源方向,便见一名惊慌失措的侍女从走廊处仓皇奔逃出,差一点便撞在了来人身上,待看清来人身份之后,却也顾不得其他,一下跪了下去,伸手握紧眼前之人的衣角,泪目凄声喊道
“王妃救命!”
来人正是蓼州蓝龙王府王妃赵葛萦,与碧血阁阁主杜托心,以及跟随在二人身后的李藏名。
眼前二人的低声交谈被这突如其来求救命的侍女打断,李藏名也随之停下脚步,低头看去,只见这名侍女身上脸颊,都带有细细的鞭痕,衣裳被抽的裂开缝隙,脸颊上也红肿起来一片,再混合满脸泪水,实在狼狈不堪。
是被人鞭打了么,受不住疼痛所以奔逃?
李藏名心中泛起些许的涟漪,而后慢慢抬眼,透过眼前几道身影的间隙,看到一道幽深的影子从拐角处慢慢渗了过来。
尚未看清对方的容易,便先感觉到一股暴虐的气息绵延而来。
李藏名垂眸,他想起来关于世子的传闻。
世子小时被窃夺过龙脉,虽侥幸保存,却也落下病根,修为无法再进一步,且身躯羸弱,性命微薄,而似乎也因为这场变故,让他性情也变得越发阴郁刻薄了。
要保护好一个不好伺候,甚至还有虐待倾向的殿下……肆意妄为的后果,便是人生之艰难,当真是一重又一重的叠加而来啊。
李藏名自嘲联想的时候,世子已经往这边走来。
李藏名的身材已经足够轻/薄,但眼前的世子却更为薄弱苍白,像是一张纸或者一片树叶,风一吹就飞走了,露出来的脸庞肌肤也透着过度的苍白,裹在深色的衣袍里更为明显,瞳孔倒是漆黑一片,神色却太过浓郁阴沉,似乎对天地万物都带着无尽的厌倦或嫌恶。
连带王妃也不例外。
他手中握着一条细长的黑蛇鞭,一步步走到了来客面前,低头看了一眼躲到了王妃身后的那名侍女,哼笑一声,收起了手中漆黑的细鞭,然后抬起头看向王妃,声音带着尖锐的刻薄
“母亲大人日理万机,怎么有空闲来管束一个侍女的死活,还是说,儿臣已经无能到连处置自己宫内的侍女也不能够了吗?”
王妃赵葛萦总揽龙王府大权,却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亦是龙王府世子郁云乐束手无策,因心中总有亏欠,不忍也好,不敢也罢,总之是任由世子成长到了如今这般任性至极的地步。
饶是此刻,王妃也只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而后平静的说道
“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介绍一名侍从随你入都,他会护送你的安全。”
郁云乐却不屑一顾
“什么侍从这么大面子,还需要母亲大人亲自出面,哦,还有你——”
郁云乐的视线落在杜托心的身上,变得更为厌恶。
郁云乐可从没有忘记,便是眼前之人的好友窃取了自己的龙脉,让自己变成今日这般模样,而他却还好端端的活着——虽然和他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然而这并不能阻止自己厌屋及乌,尤其是看到他竟然还被母亲毫无芥蒂的留在身边,明晃晃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你的好友十几年前都化成灰烬,你们关系那么好,你怎么还没死啊,不会准备继承你好友的意志,继续来偷窃我的龙脉吧?”
“云乐!”
王妃终于是忍不住高声呵斥了一声,蹙眉道
“这是世子该说的话吗?”
郁云乐呵呵两声,转了转脖颈,没所谓的讲
“母亲大人不想我说,我不说就是了,反正我的命还没有一个下人的命重要,那个侍从在哪呢?”
杜托心让开了一步,示意烟生向前走出,他遭受了一番几乎是诅咒的怨言,却还是神色平常,甚至带有笑意的介绍
“这是烟生,烟消云散的烟,生老病死的生,世子还请过目。”
烟生……听着便觉得不是什么好名字。
郁云乐垂眼看去,上下打量了一番走到眼前的人,神色却由好奇逐渐转为了嘲弄与轻蔑,连无所谓的态度也变得不悦。
只因这所谓给他找来的侍从,身躯清瘦,看着也不像是能保护人的样子,再加上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庞……
简直是肉眼可见的敷衍。
于是心中涌现起了厌恶,开口说话,也带着薄凉的气息
“哦,找这样一个人,是故意来羞辱我的吗?”
杜托心含笑道
“殿下,人不可貌相,烟生杀人的本事,可是百里挑一。”
“你是杀手出身?”
郁云乐不以为然的呵了一声,他是知道杜托心被母亲弄去搞什么杀手刺客的组织……但他却从来没正眼瞧上过,只以为不过是糊弄母亲的东西罢了。
左右前后看了看,郁云乐找到了一个目标,朝烟生挑了挑眉,轻佻的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耍来我瞧瞧——他,你如果现在能在一炷香内杀了他,我就相信你的本事了。”
郁云乐指向身后匆忙跟过来的一名侍从,那侍从先是神色茫然了一下,随后意识到世子说了什么,立刻脸色一白,跪了下去,痛哭流涕的求饶。
然而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却没有人为他求饶,世子更是一眼也没有多看他,只是歪头瞧着站在眼前看起来颇为平庸的少年人,说
“怎么不杀?没这个本事?”
烟生的视线从世子身上落在那名侍从身上,又回转到世子身上,然后开口说道
“我现在还不是殿下的侍从。”
郁云乐眉心一皱,道
“什么意思?”
烟生却不说话了,一侧的杜托心以玉笛敲了敲手心,说道
“龙王府内不可造次,但殿下既然要先看过你的实力才考虑要不要你——削下他的一缕发丝交付给殿下吧。”
郁云乐:……
郁云乐心中的闷气更胜,他抿了抿唇,想要说自己不需要,却感觉到一阵寒风迎面吹来,他下意识眯了眯眼,下一刻就听到那道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请殿下一观。”
郁云乐睁开眼睛,便见烟生已经站在自己身前,手中握着一缕发丝,而低头看去,那名侍从已经瞳孔大睁的瘫倒在地,被削断的发丝在空中散乱的飘荡着。
……
什么时候……是怎么出手的。
郁云乐动了动眼皮,盯着站在眼前这道平平无奇的人影看,他心跳快速,许久才缓了下来。
郁云乐并不是很想用那人推荐的人选,可是,他看着眼前的人和他手中握着的发丝,却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最后也只能振袖一甩,冷声道
“不怕被折磨,那就跟我来吧。”
烟生看向阁主,后者微微颔首,烟生便彻底面向了世子,朝他行礼,喊了一声“殿下”。
而后手中一展,那缕发丝便如尘埃一般飘散。
便如他做杀手的过往,仿佛也如这一缕发丝一样,转瞬成空了。
郁云乐带着他回去了殿中,仍有些心中不适,但又不太好表现出来,他实在不想让杜托心的人跟在身边,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但又确实对这名侍从动心,一时心中纠结,忽然灵光一现,不由想为何不能够收买此人呢,又想起来看过礼贤下士的书册,于是想了又想,才开口说
“烟生,好吧,你既然跟了我呢,我总也拿出来一些做主子的诚意出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说来瞧瞧,我可以满足你。”
烟生闻言,顺口便道
“那就请世子送我一只剑吧。”
烟生回答的倒是很干脆,倒是轮到郁云乐语塞。
他是真没有想到这人说要就要,……世上哪有这样的随从呢,无论怎样说,不是应该先诚恐诚慌的推辞一番么,结果他却完全没任何不好意思或者受之有愧的感觉。
而且还是要一柄剑,郁云乐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道
“剑是君子之器,你这样的杀手,也学过君子之道,想走君子之道吗?”
第180章 学写绯字
面对世子的调侃, 烟生也只是淡声回答
“我没有学过君子之道,只学过杀人的道理,刀是杀人的武器, 剑也同样如此, 在我看来, 区别只在于适用的地方不同,并无任何多余的意思可言。”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 他家学是剑,大师兄传授给他的也是剑谱, 他既然半途转道,自然是转向剑道,世子既然要送他东西, 那倒是免了自己再非心思去弄一把剑了,只是——他并没有听到世子的回应,也不知道世子是真心要给,还是只想戏弄一番。
然而郁云乐并不知道这些,他听到对方的回答,再看向他虽然平庸却一丝表情也没有的冷漠脸庞, 恍惚觉得跟在身侧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刀,或者一柄剑。
他想起来漫长又漫长的过往, 他被偷了龙脉的时候, 母亲令杜托心到了眼前问罪, 杜托心也是这样冷漠的表情,冷漠的回答, 他会亲自取了他那位好友的项上人头回来,然后他当真很快把那叛徒的尸首带了回来, 郁云乐只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不适。
他对杜托心从没好脸色看,一是因为迁怒,二便是因为杜托心这样无情的心肠。
正如此刻,郁云乐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会儿,才磨了磨牙,悄声的说道
“……果然是那种人教出来的,不通人性,真是无情又可恨啊。”
烟生将这样的话听在耳中,却没有回应对方含有私怨的直言直语,他只是沉默的跟在身后,而后无聊的抬头侧目看向廊外的庭院,高楼重殿,鼻息之间只有缭绕香气,再没有任何的血腥杀气,但此刻似乎位于清闲地方的他,比起来昔日在碧血阁中生死的时候,竟更加觉得未来扑朔迷离,不知所谓。
以及……烟生漫无目的的想,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让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大师兄失态呢。
————
清月下照,流水凌凌
微风轻拂,飞纱漫漫。
静谧夜中,白尽欢蓦然睁眼,收回分身的瞬间,还是让他有些许的不适,但这都比不过心中涌现的震惊,或者讲说意外更为准确。
这是……齐经霜?!
白尽欢感受到了那微弱的召唤。
他给这几个人用以联系自己的术法,时至今日,才终于有人真的用了起来。
还真是来的有些触不及防。
白尽欢不由得有点心虚,说起来当初将齐经霜放养魔界之后,便没有再过问了,又因其他的人都在人间界盘桓,他一时间也没想起来去看一看齐经霜,也不知道已经成长到了怎样的地步。
白尽欢回忆了一番书写过的情节,大致猜测了一番齐经霜如今的处境,再添加上忽然而来的求救,只怕情况不怎么乐观。
不过嘛,那是对齐经霜而言,对自己来讲,也不算什么难事了。
这样说,其实他并没必要召唤回来分身,但鉴于是第一次前往魔界……谨慎一些总是好的,若确认情况很好应付,届时再放出分身也无不可。
他可不想因为过于轻视,结果遇到什么意外反倒让自己陷入麻烦之中,那真是丢人丢到魔界去了。
……
“神明大人,您看我这次写的对了吗?”
一声还带有些许畏怯的声音传入耳中,将白尽欢已经跑到魔界的思绪拉了回来。
白尽欢低头看去,便见身侧桌案纸张上面写着一个“绯”字,写的太大,几乎占据了整张纸,但却也是歪歪扭扭,笔画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只有虚虚一道淡影,有的地方却连纸张都戳破了。
白尽欢顺着视线看去,便见绯身上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弄的都是墨痕,眼睛却还亮晶晶的看着自己,其中是不加掩饰的激动,紧张与期待……
————
十五月圆夜,梦入神境来。
这是绯第一次学着写字,是自己的名字。
上次梦醒之后,绯告诉了别人他梦见神明的故事,结果却被所有人都嘲笑了一通,就算是他描绘了一番梦中所见神仙居所,也被人忽略过去,毕竟每天他们都要诵读关于神明的故事,都以为他说的那些场景,不过是诵文的故事罢了。
况且神明大人高高在上,纵然托梦,从来只有能够接受到的只有神明点化的神子,再来是大神官,就连神侍也不能够得到神明的垂怜,哪里是他们这些奴婢能够痴心妄想的东西的。
绯被冷嘲热讽了一通,实在有口难辩,他想再次进入到神仙境去,但却没有任何的门道,直到又一个月圆之夜的到来。
绯在梦里再次到了神明居住的仙境,这一次,神明大人说,要教他写字,但因为时间太短,所以先教他写会自己的名字。
一个人纵然从未读书写字,或许终其一生也没办法正经修学,但只要有机会的话,他总是要学会写好,认识自己的名字的。
可是绯从来没有接触过笔墨这些东西,那是主人家才拥有的东西,认字读书,也是主人家才会的技能,奴婢若有这样的想法,那是产生了捷越之心,要受到惩罚的。
但神明大人却并不这样认为,不等绯说出担忧的话,神明大人已经拿出了比主人家里更好的纸笔,放在了桌案上。
绯见过主人写字,纸张泛黄,还带着各种枯黄的草茎——他听说过纸张好像是用什么草木制成的,可是草木怎么能够变成纸张的,他从来想不明白,当然也找不到人去问,而主人家的笔墨也带着细细的砂砾,写出来也深深浅浅的,写到最后没有痕迹的时候,往往还会带着几道细微的划痕。
可是神明大人拿出来的纸张笔墨,纸张洁白的像是雪花一样,灯火打在上面,也光滑的像是平静的水面。
那细细长长的笔,沾到了漆黑的墨,写出来的字也是漆黑如炭,但是又很顺滑,且飘出一种他无法形容的香气,他闻到过主人家写过字的纸张,并没有这样的好闻,甚至是说是有一种难闻的异味。
绯还在脑海里去来回对比这两者间的不同时,神明大人便将那只看起来就感觉很是贵重的毛笔递给了他,又温和的说
“这是你的名字,绯,是一种红色的名字,也是你们那里神花中的“绯”字,今晚,你就在这里练习写这个字吧。”
绯吓了一跳,不是很敢伸手接,在对方的再三示意之下,才心跳如擂鼓的,颤抖着手指将那只笔杆接了过来。
但试了几次,也不敢落下笔,直接写在那洁白的纸张上。
白尽欢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只好说让他先用树枝再在地上描起来,练习了十几遍之后,终于有了字的形状,又鼓励了他一番,绯才敢真正动手去写。
只是写的时候他浑身都在颤抖,分明是很小很轻的笔杆,握在手里,竟然比举起来几十斤的重物还要艰难。
他将纸张戳破一个洞的时候,吓得立刻松了手,笔杆骨碌碌的滚在了桌案上,绯也顾不得那只笔了,连忙爬到地上想要跪下求饶,他在主人家里边,犯小小的错都会受到责罚,若是毁坏了敬献神明的东西,那是要被处死的。
更何况现在是弄坏了神明的东西,虽然神明大人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可怕,但他内心深处,却对神明大人有太深的敬畏,甚至看着神明和蔼的态度,仍然觉得神明大人高高在上,不是自己能够亲近的存在。
但他要跪下去的时候,只感觉到一阵气流拖住了他的双膝,神明大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破坏了东西而责罚自己,反而很是温和的说
“没关系,练字开始都是这样,继续吧,今夜你如果能够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是很厉害的事情了,为此而破坏这些纸张也没有什么,通往成功路上的小小挫折与损失罢了,况且——你也不必担忧,这些纸张,不过流云飘絮罢了。”
说完,白尽欢将手中的纸张随手一挥,那纸张便化作了一道道飘絮在空中流动,而后又见他伸手一捏,竟然是崭新的一张白纸出现眼前,摊开在了绯的面前。
绯不由坐直了身躯,看的眼睛都瞪得很大,这是……果然是神明,才会有这样的神仙术法吧。
绯其实不太能够听懂眼前人后半句话的道理说的是什么,但是从他的言行之中,也感受到了激励,当然也完全明白这些东西,在神明大人眼中,果然不是什么很值得在意的事情。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再次握紧了笔杆,比照着字迹去练习自己的名字,起初写一点便抬起头看一眼神明大人的脸色,见他是真的不在意,才渐渐放心下来,专心到了练字当中去。
委实来说,他写的字实在太过难看,就算是写好多遍,他的手都已经写的僵硬痛苦,字迹也还是不忍直视,但好歹他已经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并且不必要比对,也能自己写出来了。
进步还算不错。
白尽欢将纸张拿了起来,对着灯火欣赏了一番,虽然还是有些不忍直视……但考虑到对方的情况,感觉也算是进步神速了吧。
绯听到了神明大人的夸赞,当然很是开心,于是又忍不住想的更多一些,看着神明大人还算好的心情,试探的询问
“神明大人,我……我可以学写完全我的名字吗?”
写完全?白尽欢看向他,一时有些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还有其他的名字?”
“不是,我的名字,叫绯奴——”
绯鼓足了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
“神明大人您才教导了我一个绯字,还没有教我奴,是怎么写的。”
白尽欢看了他一会儿,才摇摇头轻笑了一下,这让绯有些不知所措。
“你现在是家生奴婢的身份,所以你周围的人叫你绯奴,但你真正的名字只有一个绯字而已,至于奴——”
白尽欢看向绯,认真的说道
“你会有舍弃它的一日的,没必要今日费多余的时间,将它和你的名字放在一起。”
绯:……?
绯眨了眨眼,更觉得迷茫了,家生奴婢……生死都在主人手中,神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不太明白,不过,也还是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说
“我知道了。”
真的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吗,恐怕不见得吧。
但白尽欢现在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教导绯了解更多的事情,齐经霜的求救信息来的太突然,他不得不中断原先亲自教导绯的计划了。
白尽欢咳了一声,说
“接下来,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不能够及时赶回来,我会安排人在月圆之夜守在此处,若你还有再来的时候,有什么疑问,可以询问他们。”
姬彻天和宣浓光的名字在白尽欢口中滚了一遍,还是没有说出来,没必要这么早便让他们互相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过若相处之中互通姓名,那他也管不了。
而比起来这件事情,白尽欢真正担心的是让他们代替自己招待梦中前来的绯,会不会出什么岔子,姬彻天还好,宣浓光真是让人头疼了。
可事到临头,让宣浓光控制住好起来不来这边那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期望宣浓光,不要太作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