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国宴

    拉赫里斯盯着他的眼睛,半晌,面上流露出笑意,深邃的五官在妆容的加持下更显精致,一如平时的语气说:“阿伊,你都不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吗?”

    心脏似乎也变得沉重缓慢了,闷得让他想要做点什么。

    明明他们一直这样就挺好,他甚至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渴I望,配合着阿伊的喜好,但为什么阿伊就总是试图挑战他的忍耐力呢。

    如果……

    拉赫里斯想,如果阿伊问喜欢的人是谁,他大概会忍不住说出对方的名字,心心念念,在唇齿间辗转反转的那两个字。

    “如果有喜欢的女性自然很好,不过我觉得贵族小姐会是更好的选择。”伯伊很清楚拉赫里斯鲜少和女孩子接触,就连诸神殿内殿里都看不到侍女。

    由此可见,拉赫里斯说出这话大概率是随口一说,当然不能这般独断,也许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拉赫里斯有了心仪的对象也是有可能的。

    “为什么?”拉赫里斯略有烦躁地扯了扯项圈。

    联姻在贵族圈子都并不少见,甚至是大多数贵族的婚姻第一选择,但他是法老,何必要联姻。

    从伯伊提出意见开始,瓦斯就进入了屏息凝神,降低存在感的状态,他自是清楚,陛下此时此刻的心情。

    很难说,这个时候有人敢作死,会不会就真死了。

    伯伊将公文放到一边,拿起另一份公文,语气稀疏平常:“你是法老,自是可以娶任何人,但若是平民女子即便是做了王后也少不得受气,前朝的政治平衡,子嗣压力,后宫的妃后相争,对平民女子来说都会很辛苦。”

    前朝想要延伸势力的大臣也会以子嗣施压,要求雨露均沾,后宫女人争宠手段中娘家权力占据了大头。

    “那我就只娶他一个呢?”拉赫里斯问。

    他这般追着询问,反倒让伯伊对自己的判断有了些许动摇,难不成这小子真有喜欢的人了?

    “这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以你的身体素质来看,需要坚持到至少六十岁,”伯伊说,“荷尔蒙诞生的爱情想要维持四十年……”

    他沉吟片刻,冷酷地表示:“这是不可能的。”

    在独宠的这四十年里,朝臣会前仆后继地进谏请求法老纳妃,拉赫里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诱惑,内政,外交上遭遇阻力,会有很多逼他妥协,或者让他心动的瞬间。

    普通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是身为法老的拉赫里斯。

    与其说伯伊是对拉赫里斯的不信任,不如说是他向来对需要挑战人性的事情都抱有不乐观的态度。

    “我都没有去做,为什么就觉得不可能?”拉赫里斯看着他冷淡的眉眼,这就是阿伊,永远理性又残酷。

    伯伊笑了下说:“所以你准备用对方的人生去赌你的一腔热血?”

    大猫算是他亲手养大的,什么德行他还算是了解,虽说现在过于粘人了些,但并不是愚笨冲动的人。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让拉赫里斯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

    确实,横在他和阿伊面前的问题还有很多,他必须扫除所有的阻碍,才能让阿伊没有任何顾虑地去思考彼此的感情。

    拉赫里斯突然陷入沉默,没了争锋相对的意思,伯伊抬眼去看他,半晌又淡淡收回。

    两个人的谈话到此便没有再继续,瓦斯也跟着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是结束了。

    拉赫里斯去更换衣服时,候在旁侧的阿曼特忍不住小声询问:“大人,陛下这是有心仪的女子了吗?”

    看陛下这么粘着大人,没想到这种事情瞒得这么紧,一点风声没漏。

    伯伊微微一笑:“长大了,自然就有秘密了。”

    从刚才的对话来看,就算是没有心仪对象,至少也应该是有了些属于自己的小心思。

    -

    太阳渐渐偏向正中间,阿蒙大殿里乐器声如流水叮咚,揭开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盛宴。

    法老坐在最上首,往下是大祭司的座位,大将军的座位,按照头衔依次向下落座。

    各国的使臣坐在第一列,朝臣坐在第二列,大殿中角落站着侍卫,无形中护卫着大殿的安全。

    所有人都是各自一张小桌子,以蒲团软垫当座位。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着装特色和喜好,乍眼看去,各种风格颜色穿插在一起,有人头上佩戴珠钗,也有人顶着华丽的羽毛。

    都是身份尊贵之人,身上各色质地的宝石玉石将大殿衬托得越发瑰丽。

    使臣们语言不通,身边都跟着擅长多重语言的言官帮助他们和他国使臣交流,大殿中嗡嗡作响,在法老还没到来前随意聊着。

    侍女身姿轻盈地游走在人群中,小心地将手上托盘中的酒水放在桌上。

    亚麻衣裙勾勒出少女或纤细,或丰腴的腰身,身上佩戴的饰品色泽艳丽,质地优良。

    乔伊斯偏头和身后侍卫说:“这王宫里的女人倒是勉强能看。”

    侍卫笑容略略苦涩,心想,果然不该期待大王子保持沉默,幸好这些侍女听不懂他们说话,不然他们可真就是得罪人了。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身边一个温婉的声音用米莱话说到:“多谢米莱大王子的赞美。”

    侍卫和乔伊斯都是一惊,下意识看过去,就见正在为他们上酒的侍女面带微笑地对他们点点头,轻声询问道:“大王子是喜欢蜂蜜酒还是葡萄酒?”

    侍女二十出头,眉眼清秀,柔顺的头发垂在胸前,跪坐在桌前,端得是一副体面优雅。

    乔伊斯和侍卫对视一眼,心下不免惊讶,侍女这句询问用的也是米莱话,埃及竟然连王宫侍女都这么厉害吗?

    想要培养出一个擅长语言的人才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蜂蜜酒。”乔伊斯回答道。

    侍女单手托着托盘,另一只手将白玉色的酒壶放在桌上:“愿阿蒙神眷顾您。”

    说罢,她站起身,面对着两人缓缓后退两步,这才转身离开。

    侍卫拿起酒壶,灿金色的液体缓缓流出,同时伴随着一股香甜的酒香,酒倒至七分满,侍卫收回手。

    乔伊斯端起抿了口,酒香醇厚,口感极佳。

    “确实是蜂蜜酒。”他说。

    显然,那侍女并不是单单会几句对付话,至少是能够应付日常接待事物的。

    “倒是小瞧了这个埃及法老。”乔伊斯撇撇嘴,将手中的蜂蜜酒一饮而尽,示意侍卫再来一杯。

    为米莱大王子倒酒的侍女刚刚走出大殿,便被另一个侍女拦住。

    “比加,可以帮我搭把手吗?”那侍女很是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去恭房。”

    比加笑着点点头:“当然。”

    侍女松了口气,做了个万分感谢的手势。

    今日在大殿的侍女都是诸神殿派过来的,想要留在诸神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参与神殿的精英计划,其中学习多国语言是必选项。

    侍女把手中的托盘交给比加,急匆匆地走了。

    比加如今在诸神殿偏殿工作,梅丽特王后的事情后,她还以为自己会被驱赶出王宫,然而并没有,阿伊不仅没有计较她的冒犯,甚至把她从芭斯泰特调到了诸神殿。

    要知道芭斯泰特已经十分荒凉,说是冷宫都不为过,里面伺候的人已是求路无门。

    所有人都很清楚,法老与王后的宿怨已久,不降罪是法老仁慈,至于出头就别想了。

    虽说只是在偏殿,但众所周知,诸神殿主殿和内殿是法老要求只要随侍。

    所以比加很感激阿伊的照顾,努力想要做好诸神殿的工作,精英计划她是第一批毕业的优秀学员。

    比加端着托盘返回大殿。

    在芭斯泰特和她关系不错的阿娜卡不知道去了哪里,在王后薨了后,阿娜卡自请离宫,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不对,比加想,也许阿伊大人和陛下知道。

    她还记得法老询问她手臂伤势时那骤然变化的脸色,阿娜卡离开王宫应该和陛下,阿伊大人有关。

    大殿里的谈笑风生在听到法老到来的唱和声时逐渐消淡,最终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上百双眼睛盯着缓步走入大殿的男人。

    哪怕是自诩容貌出色的乔伊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俊美,高大的身躯和流畅的肌肉为他增添了许多属于雄性的魅力。

    暗金色的眼睛如流金般美丽,然而这双眼微动看向了站在他右手边的人。

    乔伊斯顺着看过去,能和法老比肩而行的人想必就是那位奴隶出身的大祭司了吧?

    看清那个大祭司的容貌时,乔伊斯震惊地瞪圆了眼。

    不是,谁家奴隶长成这样啊?

    比起艳丽精致的法老,那青年只不过是穿着最为简单的长袍,玛瑙项链垂坠在胸前,黄金打造的眼镜蛇臂环如藤蔓缠住他纤细白皙的手臂。

    淡雅的气质装扮与眼镜蛇狰狞的舌信形成极大的冲击,很难让人相信,这个面带微笑,气质温和的男人竟然是奴隶出身。

    更难相信的是,这个人竟然还是埃及的大祭司,那个传言中手腕强势的权臣阿伊。

    乔伊斯的视线黏在青年的脸上,久久不能挪开。自负美貌的人大多也是爱美之人。

    “阿伊竟然长这样!”侍卫也是同样的震惊,“画师还真是没能画出他三分容貌。”

    各国表面上多是和平谦让,但背地里其实都在打探各个国家的情况,大人物的画像自然也都是有的。

    乔伊斯摸了摸脸,总觉得脸有点疼。

    两人走上台阶,在各自的座位坐下。

    在场的人很是吃惊,大祭司的座位竟然和法老是平齐的位置,众目睽睽下,法老甚至帮大祭司整理了些座椅后的靠垫。

    这个发现让他们再次吃惊,也更加清晰地认知到,在埃及,阿伊这个名字代表着不仅仅是简单的名字,更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似乎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明目张胆的视线,那青年突然偏头看向这边。

    乔伊斯心下一紧,下意识拨弄了下头发,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得体一些。

    伯伊勾了勾唇角,心情颇好地微微点头。

    乔伊斯颇有些受宠若惊,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这个阿伊是在对自己点头吗?

    若是之前,他会觉得对方是为他的美貌倾倒,但现在,他只觉得纳闷,对方为什么要对自己点头微笑。

    论容貌,阿伊与埃及法老都是极佳,这让刚刚十五岁,却颇受赞誉的他第一次感觉到挫败。

    注意到两人互动,坐在侧后方没什么存在感的阿曼特心想,阿伊大人每次对金主都笑得十分真诚。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vip至尊享受?

    第72章 米莱大王子?

    宴会进行得十分顺利,各国使臣相继献上贺礼,珠宝玉石,精美的首饰和材料稀缺罕见的布料,貂皮,琳琅满目地堆满了平台。

    各个国家都在暗自打量比较献上的礼物,这次法老生辰,大多都是抱着打探消息的目的前来,但也不想自己丢了面子,发现别的国家不如自己便暗暗窃喜。

    其中不乏有许多公主的画像,有使臣直接带着公主出席,试图让这位年轻的法老心动。

    要知道埃及是这片土地上领土最大的国家,谁都想从它身上沾点好处。

    “有心仪的公主吗?”伯伊低声询问只一臂距离的拉赫里斯,声音里满是带着调侃的笑意,“似乎有几位公主很欣赏你。”

    使臣中的几位女性,或是娇俏可爱,或是明艳动人,无一不是极其美貌的女子。

    比起历史悠久的埃及,邻国大多都是部族兴起建立国家,对于婚姻两I性更加奔放自由。

    所以在看到埃及法老竟然这般高大俊美,不少公主都动了心思,放肆的眼毫不顾忌地落在拉赫里斯身上。

    拉赫里斯看他一眼,抿紧了唇:“没有。”

    伯伊本就是一句戏言,所以也没多在意他的回答,如果决定要联姻,那也不是看的顺眼这么简单的事情,对对方国家的国力也是需要一些更具体的了解。

    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并不影响使臣们献上贺礼。轮到米莱时,其他国家都已经送过了,显然他们是为了压台,彰显自己贺礼的贵重。

    乔伊斯走到大殿中央,骄傲地挺起胸膛:“米莱将为埃及法老献上我们国家最为骄傲的神兽。”

    神兽?

    这话一出来,大多数人都好奇地坐直了身体,要知道千里迢迢携带兽类是一件费时费劲的事情,所以到现在礼物中都大多是死物,也就一只体型不大的隐鹮。

    乔伊斯偏头示意,侍卫走到门口对着外面的人招了招手。

    不大一会儿,四个人抬着一个金属质地的笼子走进内殿,笼子用布盖着,不算大,但看得出来很沉,四个侍卫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这架势让本就好奇的人更心痒了,到底是什么奇珍异兽竟然这般慎重。

    “大人你觉得会是什么?”阿曼特压低声音小声地问,眼睛还看着大殿中央的笼子。

    侍卫将笼子放下,即便动作十分小心,在笼子落地的时候还是惊到了里面的东西,金属笼子被撞得“哐当”一声巨响。

    这声音来得突然,一群人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伯伊笑道:“猎豹吧。”

    他在一本杂谈游记上看到过,米莱人的祖先偶遇狮子,村落里只有几户人家,根本不是狮子的对手,满心绝望时两只猎豹窜出救下了他们。

    从此米莱人便把猎豹视为部落的守护者,后来建立了国家政权,便定义为神兽,守护着米莱的每一寸国土。

    同样,米莱人也很是爱护猎豹,甚至有传言,前几年正值饥荒灾年,有人为了喂饱神兽,以身饲豹。

    米莱是一个建国时间不长的国家,以东是埃及,以西是赫梯,作为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过因着国土内有黄金矿脉,倒也富足。

    阿曼特了然地点点头,对伯伊的话深信不疑。

    全场的瞩目极大程度地满足了乔伊斯的虚荣心,他把下巴抬得更高了些,侍卫得到授意,伸手揭开了笼子上的黑布。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笼子,笼子里,一只身材纤细的黑豹趴伏着,拉长的身体展现出流畅的线条,失去黑布遮掩的瞬间,它金色的眼睛骤缩成一条线,危险地眯起。

    大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也不乏赞叹与溢美之词。

    “好漂亮的豹子!”阿曼特忍不住惊叹。

    黑豹并不常见,更别说这只豹子并不是纯黑色,而是黑色豹纹,更显出一种神秘的优雅。

    看得出来,黑豹的年纪不大,但却丝毫不影响它身上展露出属于顶级猎食者的气势,每一个被它注视的人都感觉到后背生起一股凉意,不敢再与之对视。

    伯伊微微挑眉,这种品相的确实少见。

    对比各国赠送的礼物,米莱作为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国,这份礼物已经算得上十分夯实了。

    眼角余光中的人影动了下,伯伊偏头看过去,坐在首座的拉赫里斯此时正专注地看着笼子中的黑豹,眼底隐隐闪着光。

    像个看到逗猫棒的大猫,伯伊想,难得在拉赫里斯这看到他明显感兴趣的东西。

    “这是我族供奉百年的神兽后代,”乔伊斯看着上首的两个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自得说到:“法老可还满意?”

    拉赫里斯垂眼看向他,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只黑豹也扭头去看乔伊斯,两双金色的眼在此时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相似。

    “很满意,”拉赫里斯挑唇笑了下,“不过一只神兽在埃及只怕是难以延续荣光。”

    伯伊闻言轻咳一声,压住差点溢出的笑声。

    这小子还真是,收了人家一只豹子不够,还想再要一只。

    乔伊斯是奉命护送神兽前来贺寿,哪里考虑过一只两只的问题,闻言愣了愣,转头看向身边的侍卫。

    侍卫接收到他的求救信号,以埃及的礼仪扶肩行礼,不无恭敬地回道:“法老英明,我等此行路途遥远,母豹身体稍弱,走慢一步,尚且还在路上。”

    也不知道这话真假,但拉赫里斯是不在意的,满意地点点头:“极好,我很喜欢这份礼物,愿阿蒙神眷顾米莱。”

    乔伊斯坐回座位,越想越不对劲,压着声音问自己的侍卫:“这个法老是不是占咱们便宜了?”

    他们只送一只对于埃及都已经是极其礼遇看重了,怎么一转眼就成了送两只。

    侍卫回想了下刚刚的对话,说:“法老说得很有道理,若是神兽在埃及断绝了怎么办?”

    出发前,国王便说过,一定要为法老送上最满意的礼物,所以侍卫便擅作主张提出再送一只,左右黑豹虽然少见,在他们国家因为保护得好,数量还算是比较多的。

    乔伊斯想要反驳,但想到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撇撇嘴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

    宴会进行过半,侍女如流水般将菜品,酒水呈上桌,细致地为各位贵客摆放好餐具。

    拉赫里斯站起身,修长的手指捏着酒杯,朝着供奉着阿蒙神的神庙方向举起酒杯:“第一杯敬创世之主阿蒙神,祈愿阿蒙的神光永远保佑埃及。”

    说罢,他仰头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尽。

    众人见状也纷纷站起身,举起酒杯遥遥相敬喝下手中的酒。

    “第二杯敬埃及众神,”拉赫里斯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愿诸神庇佑我埃及每一寸领土,每一粒黄沙,愿来年风调雨顺。”

    又是一杯。

    “第三杯敬在座的各位,”拉赫里斯说,“拉赫里斯感谢各位不远千里而来,愿我们的友谊长存。”

    所有人同时举杯:“愿我们的友谊长存。”

    因着日子特殊,伯伊也少有地跟着喝了好几杯,不消一会儿,他的脸颊就透出了些微的红晕。

    这次招待用的都是上好的酿酒,啤酒,口味醇厚,度数只高不低,对伯伊来说还是很有些难度的。

    “别喝了。”拉赫里斯从他手中接过还没喝完的酒杯,仰头喝光,把杯子重新塞回他手里。

    “我出去转转。”伯伊握着酒杯,愣愣地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头脑有些发晕,和身边的拉赫里斯低声招呼过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拉赫里斯是法老,又是此次宴会的主角,根本走不开,只能目送着他离开。

    “瓦斯你跟出去盯着点,”他交代瓦斯跟上去,“如果他不舒服你离开差人来叫我。”

    瓦斯连忙说是,叫来两个人顶替自己的位置,从屏风后面绕着离开大殿追了出去。

    伯伊走出大殿,眼神发直地盯着大殿前的台阶出神,好一会儿才小心谨慎地往下走了一层,然后又站着不动了。

    就好像是灯油耗尽的烛火,摇摇晃晃地发飘,没个重心。

    迎面有风吹来,本来也说不上浓重的酒意散了一些,伯伊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刚刚喝酒的杯子。

    “……”伯伊沉默了下,跟在他身边的阿曼特抿着唇,试图压住自己笑声。

    谁能想,喝醉酒的阿伊大人竟然这般……

    他很认真地想了又想,最终勉强寻到一个形容词,可爱。

    是的,向来保持绝对冷静,永远做出正确选择的阿伊大人犯了错,并不让人觉得失望,反倒觉得可爱。

    “回去沐浴。”伯伊将酒杯递给阿曼特,手指曲起抵住隐隐发胀的太阳穴。

    果然,不常喝酒的人身体很难有耐受性。

    “阿伊大祭司。”有人追在身后,见他们要走,连忙出声示意。

    伯伊回头,看到后面的人时,不动声色地放下手,笑道:“克里琴斯大人。”

    来人见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时略微诧异了下,但想到民间对这位的评价倒也觉得合理,他看了眼跟在伯伊身边的阿曼特,微微一笑:“阿伊大人果然敏锐,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克里琴斯便是跟在乔伊斯身边的那个侍卫,因着容貌普通,对外又是以侍卫的身份,很是不引人注意。

    所以没有人发现,此行前往埃及的米莱使臣团中,竟然还有米莱的国师,克里琴斯。

    米莱之所以能从一个部落到建立政权,多是倚赖这位国师从中周旋,拉笼人心,所以克里琴斯在米莱的声望极高。

    不用伯伊说,阿曼特躬身行礼,退到离两人近百尺之外,完全不可能听到他们谈话内容的距离。

    克里琴斯拱了拱手说:“小臣此行前来,一为埃及法老贺生辰,二来是为了寻找米莱流落在外的大王子。”

    “大王子?”伯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大殿中那位不是大王子吗?”

    克里斯琴无奈一笑:“乔伊斯其实是二王子,米莱建国初期政局混乱,王后被奸人所害,仓皇将年仅四岁的大王子送走,自此失踪多年,王妃之子乔伊斯便成了如今的大王子。”

    “所以?”伯伊喝得酒不多,站着吹了会儿风便散了许多,头脑也逐渐清明起来。

    克里斯琴沉默片刻,略带歉然地再次拱手:“说来惭愧,不知阿伊大人可还带着母亲留给你的那枚带有猎豹兽纹的玉印?”

    伯伊脸上尚且还带着些许未散的红晕,闻言偏头笑了下:“你的意思是,我是你们米莱失踪的大王子?”

    对方所说的什么猎豹兽纹玉印伯伊是没见过的,但从他调查过的关于阿伊的过去,阿伊辗转各地,鲜少停留,这一点是挺像在逃亡。

    而且阿伊的容貌气质也确实不像一个奴隶,今日各个邻国齐聚一堂,还真是只有米莱人的肤色冷白,显得尤为不同。

    克里斯琴轻叹,将腰再往下压了几分:“是的。”

    第73章 每一个生辰你都在

    等到国宴结束,各国使团陆续退场。

    埃及向来以美酒闻名,这一番不论抱着什么目的前来的使臣们都品尝到了极佳的美酒,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心满意足离开。

    等到人去楼空时,拉赫里斯仍旧坐在王座上,今日他喝了许多的酒,几乎来者不拒。

    即便如此,仍旧保持着清醒的模样,只面色微微发红,表示出他并不是毫无影响。

    “陛下,需要蜂蜜水吗?”瓦斯不无担忧地问询道。

    “不用。”拉赫里斯捏了捏眉心,“阿伊呢,已经歇下了吗?”

    阿伊有个习惯,喝了酒就犯困,所以不出意外,这个时间他应该是已经睡下了。

    “是的,”瓦斯回答了拉赫里斯的问题,又压低了腰身小声说:“刚刚米莱的国师特意跟出去和阿伊大人说了几句话。”

    “米莱国师?”拉赫里斯蹙起眉,比起容貌精致,行事张扬的大王子,米莱国师看上去要低调许多,就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寻常侍卫,“他找阿伊做什么?”

    这两个人似乎是完全不搭边的关系。

    瓦斯:“离得太远了,没听清。”

    因为阿曼特站在很远的地方,他便也不好靠近。

    “暗卫呢?”拉赫里斯又问。

    暗卫中不乏有擅唇语的,哪怕距离较远,仍旧能够通过唇语破译,在情报网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瓦斯面有羞愧:“米莱国师正好背对暗卫,阿伊大人……”

    他顿了顿,拉赫里斯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摆摆手:“罢了,阿伊向来谨慎。”

    暗卫是他和阿伊训练出来的,暗卫有什么样的能力,什么时间在什么哨点,阿伊自是最清楚不过。

    除非是阿伊愿意,不然暗卫侦查的能力很难在他身上实施。

    瓦斯想到什么,又连忙说道:“不过两个人分开后,阿伊交代了阿曼特去调查米莱王室。”

    “米莱王室……”拉赫里斯若有所思,半晌,说:“你让鹰卫也去调查一下。”

    阿伊从来不拘着拉赫里斯和手下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而鹰卫就是拉赫里斯在十五岁时成立的第一支法老亲卫队。

    论武力每一个单拿出来都是个中好手,每个人都配备了一只鹰,是战斗伙伴也是互通情报的信使。

    “是。”瓦斯低声应道。

    如拉赫里斯所想,喝了酒的伯伊回到寝殿就睡下了,直到天边隐隐挂上了小月牙才从混沌中醒来。

    伯伊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额角还在因为喝酒而阵阵抽痛,他捂着额头,心想,幸好拉赫里斯这小子一辈子只成年一次。

    头疾犯了的滋味可不好受,伯伊太阳穴突突直跳,这种疼痛蔓延扩张,放肆地侵占整个大脑。

    “大人,可是头疾犯了?”巴尔一进来就看到伯伊坐在床榻上,正用手抵着额头,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

    巴尔被吓了一跳,紧张地凑上来查看。

    “没事。”伯伊轻呼出一口气,“老毛病了不用这么一惊一乍。”

    “陛下让人给你熬了草药汤,”巴尔说,“正在火上煨着,一会儿我给您端过来。”

    至此,巴尔不得不佩服陛下的细心和对阿伊大人的了解,果然阿伊大人睡醒了便觉头痛。

    “嗯。”伯伊应了一声,知道拉赫里斯吩咐下来的事情,下面的人不敢反驳,虽然伯伊觉得没有必要吃药。

    巴尔立刻欢喜地站起身,出去取草药汤。

    阿曼特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出门的巴尔,两人互相点头示意,巴尔看了眼屋里,低声说:“大人似是头疾犯了。”

    阿曼特皱眉,安抚地对他说:“我去看看,若是陛下那边的人来问,你就说大人还在休息。”

    “好的。”巴尔应下。

    目送人离开,阿曼特这才走进寝殿,伯伊身上搭着毯子,从旁边柜子上的密信堆里抽出一封来看。

    如今的通信没那么方便,信件送出来,也许探查到其他事情,紧跟着又是一封,有时候一天的密信就能有十几封。

    这样的消息获取实在是繁琐,但也很难有其他的解决方法。

    “大人,”阿曼特走近,看了眼伯伊手上的密信,顿了下说:“这是已经查阅过的,都是一些您没必要浪费时间看的。”

    他们有专门的情报站,会将冗余重复无效的信息筛除,剩下的送进王宫,然后又阿曼特和巴尔进行二道筛选。

    不过即便是筛选,他们仍旧会把筛过的信件一同放在阿伊大人的桌案上,方便对方抽查。

    而伯伊此时手上的密信是一封还没有送到殿前的弹劾公文。

    “最近弹劾的公文好像又多了。”伯伊回想了下,一个月下来,光是弹劾他的公文便有上百封,在这件事情上,这些朝臣跟团建一样有组织有纪律。

    阿曼特动了动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大人,陛下这般行事是不是有些太过于……”

    他想了许久,才憋出一个词来,“忘恩负义。”

    他们的情报网覆盖面积巨大,甚至比法老所掌握的还要大,陛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实则他们早就在其他朝臣那里抓到了许多的细枝末节。

    “您的位置本就是风口浪尖,陛下的做法未免叫人寒心。”阿曼特见证了伯伊是如何为法老夺权,坐稳位置,到如今朝中再无其他制衡的势力。

    这其中阿伊大人看似游刃有余,实则惊心动魄,哪怕一个失误就可能丧命。

    即便如此,陛下却总是挑拨阿伊大人与其他中立朝臣的关系,暗地里给大人树敌。

    很难不叫人怀疑,陛下是想要过河拆桥。

    “自古帝王多疑,”伯伊笑了下,将手中的密信随手放到一边,“我们是合作关系,谈何忘恩负义。”

    他是为了走到权力的巅峰,故而选择了扶持小法老这条最快最简洁的道路,所以他对拉赫里斯没有恩。

    伯伊心中自有一杆秤,他很清楚自己放上去的筹码是什么,随着筹码越来越多,天秤失衡是迟早的事情。

    感情和政治从来都是两码事,拉赫里斯是极其聪颖的,这样的人不会甘心永远屈于人下。

    哪怕拉赫里斯愿意,他下面的附庸者也不会同意。

    阿曼特明白,但并不妨碍他为自家大人打抱不平,就连看到陛下都觉得心气不顺。

    考虑到伯伊头疾,他没有再多说,而是说起了自己来的目的:“大人,王室那边的消息来了。”

    伯伊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曼特从腰袋中取出收到的密信递过去,这件事伯伊交代调查的,所以他们没有拆开密信查看内容。

    伯伊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

    确实如米莱国师所说,米莱王后去世前有个五岁的儿子,因为年纪太小,还没有上王族族谱。

    米莱建立政权初期朝局混乱,王后虽然常常出现在人前,但大王子却鲜少露面,所以知道他的人不多。

    密信后附着大王子的画像,是一位自称见过大王子的游商描述后由画师画出的。

    伯伊把画像认真看过,递给阿曼特问:“你看和我像吗?”

    阿曼特接过,看了眼,又看了眼伯伊,诚实地说:“不太看得出来。”

    画师的水平毋庸置疑,画像上的小男孩脸圆圆的,带着明显的婴儿肥,眼睛又圆又大,头上带着属于王子的小王冠,是一个冰雪可爱的人类幼崽。

    显然游商见到这位大王子的时候,大王子应该才两三岁,想要在成年人和小婴儿之间寻找相似点,实在是有些困难。

    唯一能称得上像的点,大概就是王子的皮肤和阿伊大人一样白皙。

    阿曼特虽然没有听到伯伊和米莱国师谈话的内容,但本身是个聪明的,他犹豫着问道:“米莱国师认为您是王室的人?”

    若是普通人还轮不到国师亲自来寻人,只能是王族才能发动这样的人物。

    “不好说,”伯伊轻笑一声:“也有可能是为了寻求庇护。”

    米莱这样一个建立政权还不到三十年的小国家,国土面积不大,人也不多,手中握着黄金矿脉,若不是刚好夹在埃及和赫梯之间,大概早就被灭了。

    埃及政权交替的同时,赫梯国内几个王子争夺储位正在内战,其中最为强势的王子凶猛好战,所有俘虏只杀不降,足可见那位王子若是得到王位,必然会发起针对米莱的战争。

    “那您要怎么处理?”阿曼特问。

    “没什么兴趣。”对方倒是表示说还有其他证据,但放着大国的摄政王不做,要去做弹丸小国的王族,伯伊想不到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况且他又不是阿伊本人,对认亲什么的更是不感兴趣。

    “那陛下那边……”

    巴尔端着端盘敲门示意,阿曼特回头看了眼,没有再继续自己的话题。

    伯伊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用告诉他,不是什么大事。”

    巴尔走过来,小心地将草药汤放到桌上:“温度正好,大人早些喝最好。”

    停顿了下,他又说:“瓦斯刚刚过来了一趟,询问大人的情况,我说大人还在睡,他便离开了。”

    伯伊嗯了声,白天国宴结束,晚上拉赫里斯还有家宴,所谓的家宴是与朝臣举杯畅饮。

    瓦斯大概就是来寻他去参加家宴的,但见人没醒便回去了。

    “我过去看看吧。”他起身去换衣服。走出换衣间,阿曼特走上前为他系上斗篷。

    一行人走出瓦吉特,候在前殿的人正在和旁边的随侍聊天,看到他们立刻走过来,恭敬地行礼:“阿伊大人,陛下说您若是不适可以不用出席。”

    伯伊摆摆手,让人在前带路。

    他酒已经醒了,这种场合大祭司必然是要出席的,不然明日弹劾他的人只怕要排到王宫之外。

    家宴设置在阿蒙大殿,伯伊到的时候,家宴已经开始了,所有的朝臣按照官衔依次排座。

    伯伊拦住了唱报的侍从,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随侍默默停下脚步,他们是没有资格进入阿蒙神殿的。

    最先注意到伯伊的是靠近门口的书记官,他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站起身想要行礼,但头晕眼花没站住,差点摔倒砸到人,被他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挡住。

    “阿,阿,阿伊大人。”书记官歪歪斜斜地行了个礼。

    坐在他旁边的人也跟着起身行礼,伯伊示意不用多礼。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前面的注意,伯伊一抬头,正好对上拉赫里斯微微发亮的眼睛,跟个看到主人的小狗一样。

    拉赫里斯还以为今日见不到阿伊了,没成想他竟然来参加了家宴,好不惊喜。

    “阿伊。”他大步走下台阶,迎面朝着伯伊走去。

    他这一动作,大殿中所有人都扭头看了过来,发现是伯伊,一众人你扶我,我扶你的站起身,对着伯伊行礼。

    这是只有大祭司才有的荣耀,无论何时,见大祭司都要行礼,以表示对神明的永远信仰和尊崇。

    伯伊微微颔首,走上前,埃及人好酒,别说一天喝两顿,一整天喝酒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嘉奖,尤其这还是法老的生辰酒,每一杯都是尘封多年的上好佳酿。

    “听闻你还在睡着,”拉赫里斯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伯伊睨他一眼:“那你还让瓦斯来问。”

    “我很高兴,”拉赫里斯眉眼满是笑意,本来低落的心情因为看到伯伊立刻飞扬起来:“每一个生辰你都在。”

    从十一岁到现在,七个生辰,无论是在什么地方,阿伊总会在他身边。

    十五岁,他在沙漠里追捕沙匪,距离莫非是百里之遥,但在生辰那天,阿伊仍旧来了,还带来了他们即将告罄的水和食物。

    如果世间有神明,那一定是阿伊。

    当时他便想,他想要以后每一个生辰阿伊都在,都要在。

    第74章 生辰礼物

    阿蒙大殿中灯火辉煌,容纳了上百位朝臣,即便是醉酒,所有人都维持着光鲜亮丽的形象,有人喝醉了酒还记得用手扶正自己的假发。

    “见过大祭司,”一众朝臣扶肩行礼,“愿阿蒙永恒。”

    百余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动作也层次不齐,但是在他们单膝跪下后,整个大殿唯二站着的人便只剩下拉赫里斯和伯伊。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黑压压的脑袋,明明站在同一个平面,但却给人一种俯视众生的既视感。

    伯伊环视一圈,这就是权力带来的荣光,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哪怕想要将他除之后快的政敌,此时也不得不弯曲膝盖,低下头颅。

    拉赫里斯伸手揽了下他的肩带着人往前走,很快又放下手臂,动作随意却又不失亲近,足以让众人看出君臣关系极好。

    大殿中有几人却是暗暗皱眉。

    陛下竟然这般委曲求全,与这目无尊上的奸臣低头示好,法老家宴迟到不说,还没有任何表示,最不济也应该认个错才是。

    伯伊从人群中穿过,踩着金丝铺成的地毯,一直走到台阶上,与法老平齐的位置坐下。

    从成为大祭司后,他的座位便一直在这里,这也是许多朝臣弹劾他的理由之一。

    古往今来,能与法老平起平坐的只有神明,大祭司不过是神明的供奉者,哪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

    哪怕位置是法老安排的,座椅是法老命人打造的,大祭司也应该主动谦让,避嫌,而不是如伯伊这般坦然地接受。

    伯伊和拉赫里斯坐下,所有朝臣陆续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瓦斯举起手,乐手看到示意,低头继续拨动琴弦,乐器声再起。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站起身,却不是去敬酒,而是走到大殿中央。

    这一动作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好奇他是想要做什么。

    图赫挺直腰板,为了此刻,他特意喝了酒壮胆,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阿伊大祭司这些年劳苦功高,陛下如今已然十八,也该做主朝政了。”

    这话一出,喝酒的,没喝酒的,弹琴的,跳舞的全都停下了动作,齐齐看向图赫。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佩服。

    这两年他们没少弹劾阿伊大祭司,但从来没人敢当面提,无他,阿伊当年收拾王后和前任麦德查人指挥官的手段众人都看在眼里。

    这种人轻易不敢得罪。

    图赫出头了,君主派的人自然也坐不住了,其中几人起身扶肩说道:“大祭司为陛下分忧是善,但陛下也该亲理朝政才能成长。”

    “陛下如今十八,正是接过朝政的主事年纪,大祭司大可放心。”

    拉赫里斯面色微沉,暗金色的眼底闪过一抹阴鸷。

    伯伊坐在王座之侧,闻言抬手轻抚过年轻法老的头发,言笑晏晏:“陛下尚且年幼,不足以肩负朝纲,还请祭司大人慎言。”

    他这人的性格向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只能他不要,不能别人来抢。

    阿克里斯站起身,喝了酒声音也格外的大:“陛下正是最适合学习的年纪,理应多花心思在学习上,不要被一些琐碎无用之事耽误。”

    达曼胡尔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站起身补充道:“陛下与大祭司于朝政相辅相成,何来还朝一说,还请各位大人慎言。”

    神殿的人纷纷附和,君主派已经开了头,自是不甘就此作罢,一时之间两派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夹枪带棒,明捧暗贬,好不热闹。

    奈何大祭司的拥趸已非昔日能比,多的是封侯拜相之人,君主派主要是新扶持起来的年轻后辈,被颇有学识的几位祭司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而话题的核心人物阿伊却只是用手撑着头,嘴角带笑,姿态惬意如同在围观一场戏剧。

    图赫气绝,狠狠腹诽道:“几年前你这么说,如今还这般说,好你个权臣霸政。”

    两年前,他第一次提出还朝请求,阿伊说亲政阻碍是王后,他觉得有礼,主动揭过,但眼下便是觉得臀下榻软,不肯让位了。

    “陛下!”图赫心有不甘地对上上首法老的目光,期许法老能自己立起来,至少做些什么。

    陛下不是无能之辈,他看得出来,陛下这些年的努力,为扳倒阿伊做出的准备。

    陛下,这是最好的机会!

    图赫紧紧握拳,下面的人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陛下一句话来得管用,陛下,十八岁正是亲政的大好年纪啊!

    似乎是听懂了他话语里的未尽之意,十八岁的法老乖巧地点头,没有丝毫怨怼地说:“阿伊说得对,还望阿伊再多教我。”

    图赫:?

    伯伊轻笑一声,伸手又摸了下拉赫里斯的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真乖。”

    声音很轻,尾音微微上扬如钩,勾得拉赫里斯心脏“砰”地乱跳了一下,看着他淡粉色的唇,心想,怎么会有人说话都这般吸引人。

    家宴后,有人欢喜有人愁,众朝臣带着自己的随侍离开。

    王族大道上塞满了马车,马车上垂挂的防风灯随着灯笼摇摆而忽明忽暗,站在王宫台阶往下看,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在逐渐远去。

    “怎么不穿斗篷?”拉赫里斯走上前,用斗篷罩在伯伊身上。

    夜里的风很大,只这么一会儿便吹得人手脚都是冰凉的,伯伊拢了拢斗篷,微微偏头笑道:“这些朝臣倒是挺向着你的。”

    拉赫里斯心口却是一沉。

    “他们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拉赫里斯抿着唇,那群人的擅作主张让他十分不悦,“你从来就没有限制过我。”

    稍顿,他声音略低:“我都明白的。”

    阿伊从不约束他建立自己的势力,甚至会主动提供帮助,一开始他觉得是因为阿伊对自己的能力足够信任,所以无所谓别人如何。

    伯伊闻言勾起唇角,大猫还挺可爱的。

    因着法老的生辰,整座城镇都点燃了道路上的石灯。

    夜里的底比斯在石灯的照耀下依旧辉煌,只不过两年时间,底比斯已经彻底变了模样,改变的不仅仅是表面的繁华,也不仅仅只是底比斯。

    整个埃及都在他的政令下发生改变,看着亲手打造的底比斯,伯伊心想,还挺有成就感。

    和他以前打赢官司不同,和他将父亲,将对手送进监狱不同,这种成就感是源于它的不断成长。

    可以预见在不远的未来,埃及将迎来更加辉煌的蜕变。

    伯伊清楚并不是自己善于管理国家,只是因为他带着远超这个时代的知识和见解,突破了时代的限制。

    他成就了这个时代,何尝不是时代成就了他。

    “走吧,回去了。”伯伊转身上了马车。

    拉赫里斯站在原地,顺着伯伊看过的地方看过去,唇角微微下压。

    他倒宁愿阿伊惩罚图赫那群人,至少说明阿伊是不容挑衅的,他看重手中的权力,但阿伊没有提。

    无论是弹劾还是今日的大放厥词,阿伊都只是一笑而过,没有提出惩罚。

    这种感觉很糟糕,对拉赫里斯来说,阿伊就好像是他手中握着的细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他清晰地感觉到,阿伊对权力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或者说,权力已经留不住阿伊了。

    回到瓦吉特已经是凌晨时分,伯伊和拉赫里斯各自去沐浴。

    家宴伯伊几乎没有碰酒,但国宴残留的酒意在沐浴时裹挟着忙碌了一天的困倦袭来。

    伯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等他醒来,水已经凉了。

    捏了捏眉心,伯伊从水里站起身,胡乱擦过身上的水渍换上寝衣返回寝殿。

    拉赫里斯正坐在床榻上,仔细地将床头的密信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方便伯伊翻看。

    “你总算回来了。”看到伯伊,拉赫里斯松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密信,走过来从架子上去过巾子给伯伊擦头发。

    伯伊继续查看密信,任由拉赫里斯给他擦头发,这样的相处模式他们彼此已经很熟悉了。

    “明日我们去见一见诺芙特,等事情结束了,我再安排人送她返回孟斐斯。””他突然想起还有诺芙特,国宴的时候看到她了,但家宴却没来。

    她知道家宴自己是不能出席的,哪怕她如今背着法老未婚妻,未来王后的头衔也不行。

    梅丽特王后去世,却不能改变诺芙特的处境,对埃及人来说,她仍旧是那个代表着残痛教训的存在。

    拉赫里斯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伯伊回头看了他一眼:“在想什么?”

    拉赫里斯垂着眼,视线在他的唇上掠过,清了清嗓子说:“你不是要给我送礼物吗?”

    伯伊微微挑眉,这小子不是死活不要吗?

    拉赫里斯耳尖微红,寝殿里只剩下他们俩,还有守在门口,有些距离的瓦斯和阿曼特。

    “你可以……亲我一下吗?”说完,他轻咳两下,给自己找补道:“亲额头就好,听闻有生辰当天长辈亲吻额头的说法,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伯伊略一挑眉,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会是这样的生日愿望。

    亲吻额头这个他倒是知道,就是孟斐斯本土的习俗,寓意是将自己走过的坎坷铺成坦途,将生活的经验传授到孩子的头脑里。

    “就这一次。”拉赫里斯抿唇,刻意压低放软的语气像是在撒娇。

    伯伊沉默片刻,这小子本来五官就很有攻击性,撒娇的时候攻击性直线飙升,就好像是一只豹子在人身上乱蹭想要抱抱一样具有冲击力。

    “就这一次。”伯伊最终还是屈服了。

    伯伊站起身,两个人的身高不对等,伯伊一米八已经不算矮了,但拉赫里斯仍旧能超出他半个头。

    阿蒙家族的基因还真是优越,他顿了顿说:“你坐下。”

    拉赫里斯坐在床榻边缘岔开腿,为了方便伯伊动作,伯伊瞥了眼觉得这个动作不太合适,但让对方并着腿,好像更奇怪了。

    算了,亲一下了事,他想。

    在埃及有掌管时间的神明拉,据说拉能让时间变快,也能变慢。

    拉赫里斯感觉到拉神的力量好像在他的体I内苏醒,在伯伊靠过来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时间好像变慢了。

    慢到他能清晰地看到伯伊低垂的睫毛根根分明,呼吸带着似有若无的薰衣草香,还有那淡色的唇在一点点靠近。

    直到视野里只剩下青年清晰的下颌线,修长脖颈上微突的喉结。

    很漂亮,拉赫里斯想,不知道咬上去是什么味道,也是薰衣草的味道吗?还是像嘴唇一样带着一点甜。

    额头上的触感一触即离,干燥又柔软。

    拉赫里斯捂着额头,愣愣出神,还没从那触感中回过味来。

    看到他那傻乐呵的样子,伯伊没忍住勾了勾唇角,拍拍他的肩:“生辰快乐,睡吧。”

    第75章 不要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翌日。

    在所有朝臣,前来贺寿的使臣陪同下,拉赫里斯带领着两万战士前往王室猎场。

    狩猎是埃及人热衷的项目,不止是法老的生辰,还有山谷节,丰收季都会进行狩猎活动。

    法老通过这样的活动方式向子民们展现自己强大的能力,对于平民来说,固定清除周边绿洲的野兽是安全的保障,避免野兽大规模繁殖对城镇造成威胁。

    王室猎场是底比斯一个天然的大型绿洲,距离底比斯大概是两天的路程。

    侍卫们在边缘的位置添加了围栏,平时不少中大型动物生活在绿洲里,其中狼,狮子,猎豹,鳄鱼都不少见,充满了危险,平日里鲜少有人会来这里。

    早在他们抵达前,已经有侍卫提前去做了清场,清出绿洲中心靠水的区域建立营帐,供给各位大人贵族作为狩猎期间的临时居所。

    伯伊是想骑马的,但是看到空气中翻涌的热浪,又缩回了放置了冰盆的马车。

    巡游带来的好处,如今让他坐上两天的马车几乎没有影响,顶多就是腰酸背痛了些,但都是可以克服的。

    拉赫里斯出行乘坐的马车走在最前列,伯伊的马车紧跟其后,再以后便是其他国家的使臣和朝臣,侍卫将众人团团围住,保证安全。

    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了两天,抵达了王室猎场。

    在下车的瞬间,几乎是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有些身体比较差的祭司,下马车后面如金纸,摇摇欲坠,几乎是旁边的侍卫提着才能继续走路。

    拉赫里斯暗自皱了下眉。

    “怎么了?”伯伊注意到他的表情。

    拉赫里斯收回视线,看向他:“回去后应该把祭司锻炼体能的事情提上日程了。”

    这群祭司仗着自己是文官,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看着实在是过于纤弱,不说上阵杀敌,至少在家提两桶水的力气是应该要有的。

    伯伊微笑颔首表示赞同。

    确实,先王崇尚以武治国,全民皆兵,生平发起过十几场对外战争,那个时候哪怕是祭司这样的文官,体能都十分不错。

    但在梅丽特王后掌权后,神殿受到了空前的打压,加上妲伊战争的惨痛教训,尚武之风逐渐消弭,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只不过这群文官只怕是要狠狠吃些苦头了。

    营地里,法老的营帐在正中央,周围是一众武将的营帐,然后是朝臣,最后使臣的营帐放在了旁边的区域。

    两万战士进入营地的只有三千,负责保卫营地的安全,剩下的驻扎在绿洲外围,随时与内部接应。

    营地中央燃着巨大的篝火,侍卫带着猎狗巡逻,安全保障做得十分到位,哪怕是百般挑剔的使臣都没得吐槽的机会。

    所有的营帐都已经搭建好,做好了分配,众人依照营帐上的名字各自进入即可。

    拉赫里斯跟在伯伊身边,寻找他的营帐。

    伯伊穿过最外围的营帐,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挂着自己名字的铭牌:“到了。”

    “营帐为何设置在这里?”拉赫里斯拧起眉头。

    这位置倒不算偏僻,但问题是距离法老的营帐很远,中间隔了七八个营帐。

    跟在他们身边的随侍连忙弯腰小心地答道:“所有的朝臣都是在这个区域,这个位置是位于朝臣之首。”

    言下之意,按照身份来说,这样的安排是没错的。

    拉赫里斯扯了扯唇。

    负责狩猎活动的人是图赫,可以想象,图赫是在通过这样的行为提醒阿伊自己的身份。

    “把营帐搬到我那边去。”拉赫里斯冷声说道:“把图赫唤过来搬。”

    “我的营帐你生什么气?”伯伊瞥他一眼,拦住要去找人的随侍,“不用搬,就放这里。”

    见伯伊发话了,拉赫里斯没有反驳他,抿着唇兀自生气。

    跟在他们后面的阿曼特只当没有看到两个人之间的不愉快,见伯伊决定住这里,带着其他随侍闷头开始往里面搬东西。

    众人都在忙碌,伯伊和拉赫里斯站在一边。

    拉赫里斯等着伯伊说话,但许久过去,伯伊却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忙进忙出。

    “你是不是在生气?”拉赫里斯问。

    “我气什么?”伯伊心想,现在气呼呼,不肯说话的明明就是这只炸毛大猫,怎么反倒是问起他来了。

    拉赫里斯沉默了下,说:“图赫他们的事情。”

    他指的是给阿伊树敌的事情,虽然他做的隐蔽,但从来没想过可以瞒过阿伊的眼睛。

    原来是这事儿。

    伯伊看向他的眼睛:“内心强大的人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即便是选错了也会往前看。能扳倒我是你的能力,不用为此感到抱歉。”

    稍顿,伯伊又轻笑一声。

    事实上,他并没有如阿曼特那般产生被背叛的愤怒,知道拉赫里斯的作为时,他甚至是赞赏的,不仅仅是对方让他的棋局变化更加丰富有趣,更多是因为这个人。

    伯伊没有想过在这个小法老身上花费心思,他没有好为人师的美好品德,从开始就只是出于利用的目的。

    但拉赫里斯却像是初生的小猫一样,跟在他身后,学习模仿他的一言一行,变得圆滑,隐藏锋芒。

    时间久了,伯伊便也有了一点打磨的心思,如今这小孩儿在他的雕琢下已经具备了一个优秀帝王应有的属性。

    冷静,敏锐,果敢,能文能武,御下能力也十分优越,作为帝王几乎没有缺点。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成就感,就像是工匠在打量自己最成功的作品,在未来这部作品面世,必然会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华。

    “我没有想要扳倒你。”拉赫里斯心下一慌,这样的慌张从心底蔓延到面容上,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和从容。

    他从来没有这般想过,他只是想要阿伊一直留在他身边。

    伯伊勾起唇角,浑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去休息吧,明日狩猎好好发挥。”

    说罢,他掀开营帐的围布进了营帐。

    拉赫里斯跟着走了两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伯伊消失在视野里。

    比起阿伊的误会,自己试图留下对方的理由更加难以说出口,但除了这样,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留下阿伊。

    暗金色的眼眸短暂的迷茫痛苦后,又再次坚定起来。

    不远处,其他朝臣也在陆续搬东西进自己的营帐。

    随从们忙忙碌碌,几个朝臣站在一起似是正在闲谈。

    “祭司,我们这样做真的可以吗?”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很是心虚,说话时忍不住朝着那个挂着阿伊名字的营帐去看,注意到法老也在,又立刻收回目光。

    “怕什么,我们这都是为了陛下,”被他问话的男人冷哼一声,“再说猎场本就危险出了什么意外再常见不过。”

    “就是就是。”其余几人连连点头。

    倒不是对自己计划的信任,单纯是怕不这样坚定自己的想法,互相鼓励,估计他们转头就后悔了。

    “图赫大人那边要通知吗?”最先说话的人又问。

    “不说,”那人嘴角向下一搭,倒三角的眼里闪过一抹不屑,“那家伙脑子木得很,说了只会坏事。”

    -

    临到傍晚,伯伊饭后散步,顺道去寻了诺芙特。

    诺芙特也是刚刚用过饭,见到伯伊立刻站起身,抓着衣角,略显忐忑地说:“见过阿伊大人。”

    伯伊观察了下她的长相,少女五官姣好,是很大气的长相,头发单边梳成辫子挂在耳后,另一边则是披散在胸前,遮住了残疾的左耳。

    和拉赫里斯隐隐有几分相像,但气质上大为不同,许是在行宫受惯了冷眼,她在与人说话时会下意识地低头,不敢与对方对视。

    不过这也比两年前好上许多了,当初诺芙特被送去孟斐斯前,他远远看过一眼,当时这个女孩子甚至不敢抬头看人,怯弱又胆小,侍卫搬运行李的声音大了些都能把她吓得后退好几步。

    “叫我阿伊就好。”伯伊笑笑,走到座椅坐下。

    诺芙特站在他面前,想要扯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这让她有些挫败,她仍旧只能和身边熟悉的人自然对话。

    “前些天我提出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吗?”伯伊很清楚这种性子的人,指望她主动开口,几乎是不可能的,便自顾自发起了话题,形态温和有礼。

    这样的态度让诺芙特紧张的心情略略放松了些许,她没说话,只是连连点头,表达自己的意见。

    “那你是想去孟斐斯还是想留在底比斯?”伯伊又问。

    两年前把诺芙特送走,是局势所迫,他不想把这么明显的把柄留在底比斯,会影响他的布局。

    如今局势已经明朗,若是诺芙特想要留在家人身边也是可以的。

    “我……”诺芙特挤出一个字,停顿了好半天,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又继续说到:“我觉得哥哥现在很好,我想回孟斐斯。”

    在来底比斯前,她想过如果哥哥需要她的帮助,她会留在底比斯,但事实上哥哥比她想象中优秀了太多,根本不需要自己。

    这个答案倒是和伯伊的设想差不多。

    不过诺芙特的话让他产生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兴趣:“拉赫里斯以前是什么样?”

    伯伊初见拉赫里斯时,这小子已经十一岁了,而九岁以前,拉赫里斯都生活在行宫里。

    诺芙特知道面前这位是哥哥的先知,虽然有些惊讶于对方直呼哥哥的名字,但想到两个人的关系极好,哥哥提到这位时脸上的笑容都不曾淡去一分,便也不关注这个问题了。

    说到拉赫里斯,诺芙特身体明显放松了许多,不再那么紧绷:“哥哥小时候性格很倔,经常和别人打架。”

    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诺芙特脸上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为什么打架?”伯伊微微挑眉,“因为你?”

    据他所知,这位公主在行宫饱受欺负,出于保护她的目的,倒挺符合。

    诺芙特摇摇头说:“不是因为我,哥哥不喜欢我,他打架是因为别人要抢他的面包。”

    很多人都说拉赫里斯与她关系好,但诺菲斯心底明白,哥哥不喜欢弱者,也从来不会保护弱者。

    就像王妃去世那天,他站在床边看着王妃的生命流逝,没有去找医者,也没有向别人求助。

    诺芙特记得自己哭着质问他,为什么不去找医师。

    明明还有机会救王妃的,明明那是他的母亲。

    当时,拉赫里斯困惑地看着她,反问:“为什么要救,她已经不想活了,救回来也只是等待下一次死亡,但这样的救治,需要花费我半个月到一个月的食物。”

    诺菲斯自然也知道王妃满心求死,但她还是被对方眼里的冷漠吓到了。

    王妃凉透了的身体被丢进沙漠时,拉赫里斯消失了三天,回来后一如既往地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再以后就被梅丽特王后带回了王宫。

    所以诺芙特知道,哥哥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但这并不妨碍她心怀感激,如果没有对方偶尔送出的面包,她大概早就死了。

    伯伊闻言一笑,打小就是个护食的小崽子。

    “那你今后有什么想法?”饭后消食的时间,伯伊也难得多了几分闲聊的心思。

    这位诺芙特公主在原来的历史中是拉赫里斯的王后,解除婚约后,大概会选择隐姓埋名生活吧,许多前半生波折的人,都会倾向于平淡的后半生。

    诺芙特脸颊微红,有些赧然地说:“我准备出海。”

    “出海?”伯伊略感诧异,这倒是他从来没想过的可能。

    诺芙特点点头,似乎是怕伯伊嘲笑她的天真,她小心地看了眼伯伊的表情,发现没有嘲讽讥笑,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我想去其他国家看看,”说到未来的计划,她的眼睛亮起微光,“攒够了钱,我准备买一艘船,做海上商人。”

    罢了,她想起如今的处境,轻咳两声,诺诺地补充道:“如果我能克服和别人说话障碍的话。”

    以她如今的性格,这样的规划很难实现,堪称天方夜谭。

    伯伊笑笑说:“你带回三个国家的特产,可以去找大埃商会寻求合作。”

    大埃商会里不乏海上商人,伯伊挑选合作对象从来不看对方的身份,只看能力和人脉。

    哦,不对,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当年只有身份的小法老。

    诺芙特只参加了狩猎开始前的庆典,庆典结束的当天她便在卫兵的护送下离开了王室猎场,返回孟斐斯。

    至于她和拉赫里斯的婚约,当年定下时便十分潦草,如今结束也只是在法老和朝臣前往神庙朝拜时,在阿蒙神的见状下,烧毁了婚书,自此结束了他们为时两年的婚约。

    伯伊站在众朝臣之前,看着火焰跳跃着舔上纸张的边角,黑烟袅袅升起,一纸婚书化作飞灰。

    他暗自思忖,也不知道在后世记载中,拉赫里斯的王后变成了谁。

    第76章 遭遇狮王

    王室猎场因为在绿洲的缘故,植被覆盖了大部分土地,难得在这炎炎沙漠中寻到一片阴凉之地。

    狩猎活动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会参与,不过文官大多是骑着温顺性子的家养马在营地附近转两圈,点到即止。

    在一众文官中,伯伊是唯一一个同武将般骑了战马的。

    青年一身骑装,头发舒在脑后扎成利落的马尾,摘掉了平日里繁复的饰品,穿着简单的护具,收紧的腰身勾勒出精瘦的腰肢,整个人显得飒爽又干练。

    他指挥着战马走出文臣一列,武官纷纷后退一步,让出前面的位置。

    武官的最前列自然就是身为法老的拉赫里斯,比起伯伊的素净,拉赫里斯仍旧是往日的打扮,只是把缠臂换成了黄金打造的护臂。

    他只是坐在高大的战马上,如同山岳般的气势便镇压下满场的喧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等待他的一声号令。

    然而此时,拉赫里斯的眼睛却只看着缓缓向他走来的伯伊。

    伯伊眼尖的发现拉赫里斯换了一副招摇的孔雀羽耳坠,让本就俊美的容貌更为昳丽。

    注意到伯伊的视线,拉赫里斯唇角一扬,狭长的眼微弯,笑容纯粹而自然。

    伯伊心想,果然是儿大不中留,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怎么都跟求偶期的公孔雀一样喜欢花枝招展。

    顿了下,他又纠正自己的想法,这小子其实打小就爱美,只不过现在越发明显了。

    “阿伊。”

    不等伯伊上前,拉赫里斯便驱马过来迎接他,伯伊瞥了眼他旁边的武将,一个个的面色都十分精彩。

    自打梅丽特王后薨了后,武将势力一分为二,一部分被伯伊收编,一部分成为了中立派。

    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许是在成长起来的法老身上看到了希望,许是拉赫里斯尚武的行事作风,这些人在最近两年陆续都投入了拉赫里斯的麾下。

    武将常年上阵杀敌,即便没有战事,也是在兵营里练兵,多的是不会掩藏情绪的粗人。

    伯伊可以很轻松地从他们的脸上读书内心的想法,无非是——

    陛下怎么可以亲自迎下臣?

    阿伊怎么这般无礼?果然是奴隶出身,佞臣当道!

    法老怎可臣服于一个奴隶出身的下臣,实在是有伤国之颜面!

    “走吧。”伯伊微微颔首。

    拉赫里斯点头,对着后面的一众人举起手,跟随在两人身边的传令官立刻扬声喝道:“出发!”

    拉赫里斯和伯伊的战马率先冲出营地,其余人紧随其后,战马扬起的尘土弥漫,几乎遮住了其余人的视线。

    等营地里的人适应再看时,只能看到模糊的背影消失在滚滚烟尘中,马蹄纷杂的动静持续了许久才逐渐淡去。

    一众文臣看着树林的方向,再看看自己身下的小马驹,心中颇不是滋味。

    都是文职咋区别就这么大呢。

    进入树林的范围,所有人分开行动。

    “阿伊,你不跟着我走?”拉赫里斯注意到伯伊带着巴特要往另一个方向走,一扯缰绳,拦住了伯伊的去路。

    他知道伯伊的弓箭不错,但狩猎不比平日训练,一不小心是要受伤的。

    “我在附近转转。”伯伊在现代的时候玩过一段时间的射箭,来到这边后,和拉赫里斯跟着卢巴练过一段时间,但说不上是高手,打打兔子山鸡狐狸这样的中小型动物还行,真要去树林深处,那就是添乱了。

    拉赫里斯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此次狩猎的目标是树林深处的狮王,少不得一番搏斗,确实是不如让阿伊待在树林外围,外围多是性子比较温顺的动物,不会主动攻击人。

    “那你务必注意安全,让亲卫跟着你,还有我给你准备的香包你带了吗,那是驱蛇虫……”想到即将分开大半天,拉赫里斯便忍不住多叮嘱几句。

    伯伊却只觉得好笑,明明自己才是他的先知,还年长几岁。

    “别啰嗦,赶紧走。”伯伊朝着森林深处抬了抬下巴。

    拉赫里斯再三磨蹭不想走,伯伊挑了下眉,拉赫里斯胯I下的战马前行两步,几乎和伯伊的战马贴到了一起。

    “我要是猎到了狮王有奖励吗?”拉赫里斯凑到他面前低声问道。

    每次他这般把声音压低了说话,带着些笑音,便给人一种在撒娇的错觉,当然,也有可能就是在撒娇。

    伯伊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耳朵,他没有告诉对方,变声期后的声音很好听,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是一种享受。

    两个人身后还跟着各自的随侍亲卫,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不过大家对此都已经见怪不怪了,陛下向来都这样粘着阿伊大人,若是那天不粘了,那也叫奇怪呢。

    “你说呢。”伯伊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拉赫里斯笑道:“那你等我带着狮王回来,正好给你做一个床榻前的地毯。”

    天气热狠了,伯伊便喜欢光着脚在寝殿里走动,拉赫里斯劝不动他,只好另辟蹊径。

    伯伊懒得反驳他,随意地一点头,拉赫里斯高兴地挑起唇角,带着人走了。

    男人高大的背影隐没在丛林之间,伯伊看了会儿,偏头对身边的巴特说:“走吧。”

    此行他带的是巴特,巴特跟着拉赫里斯习武多年,身手不凡。

    巴特连忙点头,拉扯着缰绳调转方向,跟在伯伊身后,带着一众亲卫朝着既定的方向前去。

    远在底比斯的中转司——

    一名司员拿着刚刚收到的密信快步走进司长的公署办公区:“托德大人,监察使那边有加急密件!”

    托德从高高的信堆中抬起头,连日高强度工作让他的精神状态极差,眼睛下挂着厚重的黑眼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里爬出来的尸体。

    “拿来我看看。”他伸出左手,眼睛还在往下看,右手迅速在桌面上的密信上批上“已过期”二字。

    司员双手捧着将密件递给他,托德拆开密件看了眼。

    传递到陛下那里的密件不少,不少人为了让驿站的信使加快脚程,都会在信件上标注加急,但其实也没那么急。

    而中转司需要对所有的密件进行分类整理,将密信以重要性进行排序送往王宫,以此为陛下减轻负担。

    看到信件内的内容时,托德不自觉皱了下眉。

    信中,监察使称以图赫为首的几个朝臣最近几日时常私下见面,故意挑着人多眼杂的饭馆,有探子偷听到他们的内容,似乎是想要在王室猎场对政敌下手。

    图赫的政敌是谁?

    托德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伯伊的脸,不止是图赫,大概是整个朝堂的政敌都是这个人,看看他每天处理的这几十上百封弹劾密信便知。

    “他们要对阿伊做什么?”托德暗自思索。

    “大人,这密信是要现在送过去吗?”司员见他没说话,便主动开口问道。

    如果要加急送过去,那他现在就该出发了。

    托德面上很是犹豫,片刻,他将密信重新折叠好,短暂的停顿后,放到了密信的第二堆,那堆信件前的铭牌是“次级”。

    “无事,”他低声说,像是说服自己一般,又重申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只是陷阱的话,以阿伊大人的聪慧,应该不至于伤及性命,也许这休养的时间里,陛下对朝堂的掌握将大进一步。

    更何况,图赫的政敌说不准不是阿伊大人呢。

    司员见状什么都没说,扶肩行礼退下了。

    托德忍不住又看了眼那封密信。

    他并不讨厌阿伊大人,甚至是喜欢的,鲜少有人会把他们奴隶当成人看,更别说尊重与关怀,但在阿伊大人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是身份的平等,而是人格上的平等,人不分贵贱。

    这样的阿伊大人如何叫人不喜欢,但……

    托德默默握紧了拳,陛下的利益高于一切。

    从这堆成山的弹劾来看,显然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如今的阿伊大人就像是拦在陛下面前大山,阻碍了陛下前行的脚步。

    “对不起,阿伊大人。”托德无声地说。

    -

    行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伯伊和巴特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在他们的前方,已经有人等在了那里。

    听到动静,那人回头看过来,看到伯伊,面上露出个笑容,是米莱的国师。

    “阿伊大人。”国师以埃及的礼仪扶肩行礼,礼数十分周到。

    “国师。”伯伊点点头,笑道:“国师是拿证据来了吗?”

    昨天夜里阿曼特收到了国师托人递进来的信件,信中邀请他来这个位置一见。

    巴特带着一众亲卫候在百尺开外,听不到谈话内容,同时警戒周遭以防有人偷听。

    “是的,”国师因为他的话也是一笑,明明不过是四十多的年纪,头发上的白丝已经如雪斑白,“还请阿伊大人查阅。”

    说着他抬起手,站在他身后的随侍连忙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

    许是米莱人的特色,从国师到随侍皮肤都偏白,捧着盒子的随侍身高与伯伊差不多,但为了彰显贵人身份,随侍单膝跪地呈上宝物。

    伯伊接过随意地看了眼,东西是装在匣子里的,是一个碧绿色的玉佩,上面笔走龙蛇单字伊,料子挺特殊,是伯伊没见过的玉石打造。

    “这就是证据?”伯伊微微挑眉。

    虽说看着确实陈旧了些,像是几十年的老物件,但这种东西有心要造,那是要多少有多少。

    国师轻咳两声,抬手示意:“这是大王子的印章。”

    伯伊没说话,国师继续说道:“这种玉石辅以特殊色料,可以留下难以洗去的痕迹,时间可长达几年到几十年。”

    稍顿,“在大王子婴孩时期,王后贪玩,在大王子的左臀用过此印章。”

    伯伊:“………”

    伯伊平日里洗澡,从不用随侍,至于他自己更是不可能盯着自己屁股看。

    “且不论身份,我大致明白你想要让我回米莱的原因。”伯伊索性揭过这个细节不谈,“你大可放心,若是赫梯出兵米莱,埃及不会坐视不管。”

    唇亡齿寒的道理拉赫里斯是明白的,米莱作为两国的缓冲带,一旦被任何一方占据,两国之间的战争再难避免。

    抛开这一层,米莱手中掌握着的黄金矿脉,拉赫里斯也不会任由它落入敌国手中,黄金,那可是埃及人的最爱。

    被说破了心思国师也不尴尬,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到:“国王也非常挂念你,王后去世后,国王再也没有册封过王后。”

    伯伊笑了笑,米莱国王的深情确实是被不少游者歌颂称赞,但事实上他是没册封王后,但王妃和侍妾足有六十多人。

    不过这都与伯伊无关,“你回去吧,我对米莱不感兴趣。”

    “国王陛下愿意将立你为王储。”国师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在埃及,你已经走到了最高的位置,再难寸进。”

    国师很清楚像阿伊这样的人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权力对他来说是嘉奖,也是目标。

    他们是一种人,享受获得权力带来的快I感,金钱利益,吹捧赞美,将所有人踩在脚下,这是一个极致美妙的事情。

    伯伊淡淡地瞥他一眼:“我和你可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国师诧异地看向他。

    伯伊语气轻松地说:“我只是喜欢攀岩的过程。”

    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用尽毕生所学,享受刺激带来的情绪起伏,而争夺权力是这种追求中最艰难的一项,仅此而已。

    顿了下,他轻笑出声:“达成目标反而就厌倦了。”

    就像现在,他对于每天都需要去麦德查人,做着重复的工作,每周差不多的朝会,还有内容也相差无几的弹劾密信。

    每一件事都让他感到厌烦又无趣。

    两个人说着话,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的沙棘丛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两下,两道黑影猛然窜出。

    “阿伊大人!”不远处的巴特目眦欲裂,几个起跳,飞奔到伯伊站的位置,然而他还是迟了一步。

    破风声响起,伯伊先是感觉到一股浓烈的腥臭,有什么液体甩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几乎是本能地偏头,避开那突然扑来的东西。

    随即肩膀猛然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身体不受控地往前栽倒,在跌倒前又被往后狠狠拉扯,眼前的事物瞬间拉远倒退。

    几乎是同时,伯伊抬起头,在摇晃的景物中看到了根根分明的鬃毛,还有矫健的,属于野兽的前肢,在婆娑的树影中穿梭。

    耳边是巴特惊惧的怒吼,还有属于雄狮奔跑时喉间发出的气声。

    巴特想要追,但人的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兽中之王奔跑的速度,不过是几个呼吸间,雄狮已经一前一后叼着人钻进了丛林,除了摇曳的枝丫,再无痕迹。

    第77章 死遁

    法老生辰是全民的狂欢,大埃商会承接了不少使团的运送任务。

    在生辰的这个收获季,所有税收都大幅削减,每当这个时候,商人们都会变得空前忙碌,增加跑商的次数,大量雇佣佣兵,卫兵护送,省下来的税钱都够他们跑一趟的收益了。

    阿曼特作为大埃商会的会长几乎每天都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宫,和游商之间的货物核对,路线规划,洽谈雇佣兵的价格,卫兵的调度,再与塔塔沙漠的人对接,每天事情多得忙不完。

    这也是他拿着阿伊大人的手令,不然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他都回不去。

    有时候太晚,他便宿在商会的休息间里,避免回宫打扰到阿伊大人休息。

    这样的忙碌从法老生辰前一个月一直持续到生辰日,这期间他有一半时间都待在商会,伯伊身边只能另外安排随侍。

    等阿曼特结束了商会的会议返回瓦吉特时,已经是法老生辰的第二天。

    刚刚走进瓦吉特,迎面就遇上了正要往外走的巴尔。

    “你要去哪里?”阿曼特注意到他形色匆忙便多问了一句。

    巴尔举起手中的信件说到:“昨天来的急件,但我收到时已经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我现在准备给大人送过去。”

    他们平日里会用猎鹰传递消息,但猎场比较特殊,担心猎鹰被人误射了下来,耽误事情,所以他只好亲自跑一趟。

    “隔了这么久?”阿曼特皱起眉。

    因为他管理大埃商会,时常需要进出宫,所以手令阿伊大人只给了他,巴特巴尔是没有的。

    “是的。”巴尔很是着急,不敢再耽误,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

    阿曼特思考了下,转身跟着他一起出门:“我们现在过去太慢了,你直接把信交给猎鹰送到中转站,我安排中转站的人送进猎场。”

    大埃商会在王室猎场附近有分会,快马加鞭半日功夫就能送到。

    巴尔看了眼他熬了一夜明显憔悴的脸没有拒绝。

    “那样也好。”

    猎鹰带着密信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振翅高飞,速度极快地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中。

    等到猎鹰离开,阿曼特才想起来询问密信里的内容。

    巴尔回忆信中的内容,迟疑着说道:“似乎是说图赫一党要对政敌下手。”

    伯伊身边的人分工向来明确,阿曼特随侍在身边,巴尔是瓦吉特主管,负责处理宫殿内外的事宜,巴特则是管理瓦吉特的安防和伯伊身边亲卫的调度。

    故而巴尔对朝堂的事情并不是特别了解,对图赫也只是知道这人是陛下身边的一位忠臣,是一个刚正不阿,甚至是有些死板的人。

    话音刚落,就见站在他面前的阿曼特脸色骤然一变:“他们要对阿伊大人下手?”

    巴尔不知道,但阿曼特是清楚的,图赫一党如今的目标是匡扶王道,最大的政敌便是阿伊大人。

    巴尔愣了下:“可,可是,他不是陛下的人吗?”

    在他看来,陛下什么好的都紧着大人先来,那陛下身边的人也应该是向着大人的才是。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得去猎场一趟,”因为连着几日没能休息好,阿曼特的脸色很差,但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匆忙交代道:“你留在这里,若是有加急密信送来,你依照刚刚的法子送出去。”

    “好好。”巴尔连忙点头说是。

    阿曼特的马车车夫才刚刚卸了马身上的套绳,又被通知要出门,不管马儿嘴里还塞着一嘴草,立刻又把套绳给安了回去。

    眼看人急匆匆地走了,巴尔站在瓦吉特宫殿门口,心下惴惴,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陛下不是和阿伊大人很好吗?还是说,陛下准备过河拆桥了?

    想到这个可能,巴尔面色倏地一白。

    -

    风如刀子刮过脸颊生疼,凌乱的发丝几乎遮住了人眼。

    剧烈的疼痛分秒必争地提醒着伯伊发生了什么,伯伊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这样的冷静让他的瞳仁显得尤为深黑,如同不见底的深渊。

    尖啸的风声中,还能听到后面有人在大声的呼喊。

    一众亲卫举弓拉满,但却迟迟不敢射出,狮子奔跑的速度太快,没有人敢保证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做到不误伤阿伊大人。

    就在这极其短暂的犹豫时间里,狮子已经彻底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

    疾驰的野兽穿梭在丛林之间,矫健的身形极快,将眼前的事物拉扯变形,只能看到模糊的形状。

    在狮子高高跳起,越过岩石时,伯伊借着高度总算是看清了周围的情形,但事实并不乐观,只能看到挤挤挨挨的树木和灌木丛。

    远处一只沙狐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瞬间钻进了灌木丛中没了身影。

    虽然没有求救的机会,但伯伊可以肯定这里仍旧是猎场的外围。

    很奇怪,狮子为什么会徘徊在猎场外围,距伯伊所知,猎场的狮子都是圈养在猎场深处的,因为有人固定投喂,狮子鲜少会离开自己的领地。

    伯伊尽可能地放松自己的身体,他很清楚,在纯粹的肉II体I搏斗中,自己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即便是他现在趁其不备摆脱了狮子的桎梏,但想要靠两条腿跑过时速八十公里的狮子那也是绝无可能的。

    在跑动中,伯伊竭力避免伤害,但还是好几次撞到了树干,皮肤被锋锐的枝叶刮破,火辣辣的疼。

    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里,狮子都在奔跑,伯伊观察着周围的景物,发现狮子对这里的地形并不了解,奔跑的速度明显减缓。

    狮子并没有要返回居住地的打算。

    伯伊此时冷静得可怕,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有无数次险象环生的经历,这一次并不特殊。

    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跟在他们前面还有另一只狮子,嘴里同样叼着一个人,那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体瘫软无力,也不知道是昏了还是死了。

    沿途走过的路都有猩红的血液滴落。

    从伯伊的视角看不到那人的脸,但能看到那人摆动的四肢,白皙的皮肤,应该是跟在米莱国师身边的那个侍卫。

    米莱国师身形偏胖,大概也是这样,被狮子优先排除在外,带着笨重的猎物并不适合长途跋涉,躲避追踪。

    突然,伯伊感觉到狮子的速度猛然一落,短暂的停顿后,蹲身起跳,突然拔高的高度让伯伊的心跳略微失去了平稳,下意识攥紧了手。

    下一秒,狮子平稳落地。

    周围的光线变得十分有限,伯伊抬眼,发现他们进入了一个山洞,正在朝着山洞更深处前进。

    狮子前行几步,头一甩,口中的猎物就像是一块被随手丢在一边的垃圾,肉I体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回响在山洞里。

    在狮子的视野死角,伯伊背靠着墙,缓缓站起身,开始打量这个空旷的山洞。

    正在此时,山洞最深处,一道黑影晃动了下。

    伯伊身体肌肉有瞬间的紧绷,这是人类在面对危险时本能的反应,但很快他又放松下来,不动声色地活动着手腕。

    肩膀上的撕裂伤正在汩汩往外冒血,染红了胸口的衣服。

    伯伊眼睛盯着雄狮的背影,以及更深处的的那道黑影,迅速拆下缠臂,利落地裹住自己的伤口,条件有限,只能先这么应付着。

    锁骨上窝内三分之一处,感受到动脉搏动,伯伊用手指按压住往下推。

    在双重压迫下,奔涌而出的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减少。

    失血过多导致伯伊本就白皙的脸更加惨白,但越是临到险境他反倒是越发冷静。

    深处那道黑影缓缓站起身,走出黑暗。

    伯伊没有动,视线牢牢锁在那道黑影上,等到黑影完全走出黑暗,才发现是一只母狮子,他的视线一转,落在母狮子明显浑圆的肚子上。

    显然,这只母狮子怀孕了,而且趋于生产。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三只狮子突然决定离开领地,但失去了稳定食物来源后,母狮急需营养,雄狮便只能外出狩猎。

    前面那只狮子叼着回来的人被丢在母狮子腿边,伯伊神色镇定地看过,确定那人已经死了。

    脖子上狰狞的撕裂伤口让那人的头颅弯折出诡异的角度,空气逐渐被浓重的血腥味占据混淆。

    三头狮子围着那人,撕扯咀嚼的声音在山洞中久久回荡。

    它们自顾自地进食,没有在意伯伊的动作,作为顶级猎食者,它们对自己的实力有着十足的自信。

    伯伊注视着那个角落,看到皮肉残缺下露出的森白骨头。

    食人不是狮子的常规行为,但显然这三头狮子是受到了某种刺激,从而选择攻击食用人类。

    母狮是最先结束进食的,它抬起头,浅棕色的眼睛看向靠近洞口的伯伊。

    两头公狮子随着母狮子的视线转过身来,伯伊无声地站立着,与三头狮子对峙。

    “啪--啪--啪--”公狮的尾巴缓慢而有力地抽打在地面上,这是狮子在狩猎时的表现。

    伯伊轻舒一口气,缓缓从腰间抽出佩剑。

    坚冷的寒芒在洞穴中一闪而过,两头公狮的尾巴明显停顿了下,与人类交过手的它们很清楚这件金属的威力,能够瞬间划破它们的皮肤,刺穿它们的血肉。

    伯伊盯着公狮的眼睛,脚步缓慢地朝着洞口一步一步地后退。

    面对这样的大型捕猎者,一定要保持绝对的冷静,露怯或是逃跑都会激发它们的狩猎本能。

    紧张对歭下,突然什么东西落地发出“砰”的一声响。

    两头公狮身体下压,肌肉绷紧,做出冲刺的准备动作,却被这声音惊了下,喉间发出呼噜的示威声。

    伯伊垂眼扫过,是他的腰袋,绳子断了,素色的腰袋并不起眼。

    公狮似乎意识到只是一个人类的布袋子,没有任何威胁,再次摆出冲刺的动作。

    几乎是同时,伯伊摸出藏在衣服里的哨子,含在唇边用力一吹,尖锐的哨响在山洞回音的加持下,变得无比刺耳。

    预备冲刺的两头公狮猝不及防受到惊吓,猛然往后窜了几步,母狮子也是一样,略显笨重地一连退了好几步,退进黑暗的保护里。

    伯伊没有停下动作,一边吹一边往后退,右手仍旧举着长剑,直直地指着为首的公狮。

    两头公狮似有不甘想要跟上,但在下一声尖锐的哨响中,又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哨子是伯伊训鹰用的,平日里都会放在腰袋里,不过来猎场出于安全考虑,伯伊把哨子穿绳挂在了脖子上。

    毕竟动物的听觉灵敏,大多受不了过于尖锐刺耳的声音,在这样的天然猎场,是比武器还要实用的自保工具。

    伯伊就这样一步步退出了三头狮子的领地,阳光穿过树木的枝丫照在身上,他才察觉自己的衣服被汗水和鲜血打湿,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

    走出去很远的一段距离后,伯伊寻了个高处,三两下爬上一棵大树。

    幸好小时候没少爬树,不然这会儿只怕是只能对着大树干瞪眼了。

    他解开护甲,将被鲜血浸透的里衣脱下,只用外袍包裹身体,抓了一把树叶揉碎涂抹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上,用叶子清香盖住血液的味道,然后将里衣和换下来的缠臂捆在最高的树枝上。

    做完这一切,伯伊利落地滑下树,依照着地面的青苔选定了方向继续往前走。

    在他离开后约摸一柱香的时间,一道矫健的身影出现在树下,鼻尖耸动,棕色的瞳仁注视着繁茂的大树。

    半晌,它缓缓趴伏在地,守着这到嘴边的猎物,等待猎物失血死亡。

    不间断走了两个时辰,伯伊才能肯定自己已经摆脱了狮子的追踪,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狮子是非常有耐心的捕猎者,可以连续追踪猎物几天。

    在第三次休息时,伯伊看到了熟悉的湖泊,这个湖泊很大,他知道湖泊的对面就是法老驻扎的营地。

    伯伊用湖水清洗过身体,洗去一身的血污。

    站在湖边思考了大概不到十分钟,伯伊最终没有顺着湖泊走,反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临走前,他对着湖泊的方向遥遥挥了挥手,无声地挑唇一笑。

    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在这生死存亡又逃出生天之际突然得到了答案,既然厌倦了那就抛开,命就一条,何苦为难自己,不如活得畅快一些。

    怎么活得久了,反倒被捆绑住了手脚,伯伊想,这该死的996谁爱上谁上吧。

    在此之前,还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就是拉赫里斯这个对他来说,趋近于完美的作品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太重感情,为君者应当冷心冷情。

    现在,这个作品终于完美了。

    伯伊笑道:“小崽子,好自为之。”

    一个完美的毕业作品,何尝不是对他这八年画下一个句号。

    树林深处——

    拉赫里斯带着亲卫搜寻雄狮的踪迹,他们已经抵达了核心位置,亲卫也在这里寻到了狮子活动的痕迹。

    “陛下,狮子是不是出去捕猎了?”瓦斯问道。

    他们搜寻了快三个时辰了,甚至从深处朝着边缘区域靠近,都没有发现狮子的身影。

    正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树林的寂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声音?”瓦斯下意识横剑挡在拉赫里斯身前。

    拉赫里斯却是倏地回头,看向哨响的方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疼得他喘不上气来。

    “阿伊!”

    是阿伊的哨子。

    第78章 永远活在痛苦里

    “陛下……”

    瓦斯心惊胆战地站在营帐门口,营帐中光线昏暗,只能看到隐隐绰绰的黑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边。

    陛下不眠不休,水米未进已经持续一整天了。

    在他身后的门外跪着上百朝臣,酷暑之下,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然而却无一人敢动,全都无声地垂着头。

    那声突兀的哨响后,陛下匆忙回程。

    他们回到营地收到的却是阿伊大人被狮子叼走的消息,陛下当时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喉头滚了又滚,才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来。

    “找!”

    狩猎活动临时被叫停,其他国家的使臣还没意识到发生了就被士兵请回了营帐,声称法老遇刺,正在抓捕刺客。

    使臣有点懵但为了自身安全,还是配合地留在了营帐里。

    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不对劲,他们想要离开营帐,却被士兵挡了回去,使臣中不乏强势的,作势要硬闯。

    刚刚还说保护他们的强健士兵从腰间抽出利刃,横在门口,大有你但凡敢踏出一步便是血溅当场的下场。

    这下众人都明白了,这分明就是名为保护,实则监禁。

    “法老竟然敢这般对待我等,难不成是想要开战?”一名使臣大声嚷嚷起来。

    “还请使臣大人回去休息,”士兵不卑不亢地回道,“等陛下抓到了刺客自然会给各位交代。”

    使臣们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刀剑,心下愤愤,却敢怒不敢言,这埃及法老实在是小儿无知,胆大狂妄。

    有心细的使臣注意到法老并没有在营地里停留,反而是带着人神色匆忙地出了营地,神色阴鸷恐怖。

    “我看这法老也没受伤啊。”那人小声嘟囔,怎么看着跟在追杀什么仇人一样。

    营地的喧嚣持续了一整天,等到晚上终于是沉寂下来。

    众人知道闹了也没用,问也问不出来什么,只能静待法老抓到那个所谓的刺客,同时各国使臣也在暗自揣摩。

    众人看不清神情,却能从队伍的沉默肃杀中感受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本来驻守在营地外的一万五千士兵全都出动了,地毯式搜索将整个绿洲都翻了一遍。

    野兽求生的技巧非人类可比,出于安全考虑,它们对领地的挑选会非常苛刻,这也大大加大了找人的难度。

    瓦斯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按耐着心底的恐惧,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寻到人了。”

    黑暗中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蓦地站起身,大步朝着他走来,高大的身形极有压迫感。

    瓦斯心知下一句话说出来保不准要活不成了,但他清楚,至少得让陛下有个心理准备。

    “大人他……”他艰难地说出下半句话,“没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搜索,总算是在清晨时分,有小队发现了狮子的临时居所,只不过等他们去的时候,狮子已经离开了。

    男人从他的面前经过,置若罔闻,不曾有半分停顿,一心只想快点见到那个向来机关算尽,运筹帷幄的阿伊。

    这比大受打击还叫人害怕,瓦斯抹了把脸,连忙跟出去。

    为了避开使臣团,士兵将人安置在王帐后方。

    “见过法老。”最外围的士兵注意到拉赫里斯,连忙单膝跪地行礼。

    拉赫里斯恍若未闻,大步走过,衣摆掀飞带起一阵劲风。

    所有的士兵如潮水般向两侧推开,让出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拉赫里斯看到一个人躺在担架上。

    “陛下,”亲卫队队长扶肩行礼,声音沉重地说:“士兵进入洞穴搜索,搜到了几具被啃食过的人类尸骨,大多已经只剩下零散的骨架,只有这一具……尸体还算完好。”

    他想说人,但对方如今的形状实在是难以用人来形容。

    拉赫里斯一步一步走上前,暗金色的眼底每走近一分,便染上一分浓烈的深色。

    他一直走到那个人面前才停下脚步,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开始颤抖。

    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身体被人摆布成平躺的姿势,但因为骨头寸断,没了肌肉的链接而显得不那么自然。

    被啃得残缺不全的面部已经完全看不出容貌,只有丝丝缕缕猩红的血肉还黏在骨头上,头诡异的歪向一边。

    全身上下只有小腿还留有一些齐全的皮肤,失去生命力的皮肤呈现出惨败的青灰色。

    从那块仅有的皮肤可以判定,这人死亡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在场的人无不把眼睛错开,不敢看担架上的“人”,饶是久经战场的士兵,乍看到这“人”模样时,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太吓人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却蹲下身,跪在尸体的面前,宽大的手掌顺着尸骨一寸寸地摸过,那态度不像是对待尸体。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重了会伤到对方。

    旁边的亲卫只觉得这一幕诡异得叫人头皮发麻,就好像……陛下触碰的不是残破的尸体,而是求而不得的爱人。

    “我们还在洞穴里发现了这个。”亲卫队队长硬着头皮走上前,单膝跪在旁侧,双手捧上一个染上脏污的腰袋,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手。

    拉赫里斯缓慢地垂眼,视线落在那个熟悉的腰袋上。

    腰袋上系着月白色的绳扣,是他昨日亲自帮阿伊戴上去的,阿伊嫌绳扣太松,但他觉得这个颜色非常适合阿伊,最终阿伊还是妥协了。

    “打开。”拉赫里斯停在尸体胸口的手背鼓起几根分明的青筋。

    侍卫拿过托盘,亲卫队队长将腰袋中的东西倒在托盘里。

    腰带里的东西不多,附和那人轻简的风格,每掉出来一件东西,拉赫里斯的面色便白上一分,直到最后一个香囊落入托盘。

    拉赫里斯呼吸微窒,好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眼前蓦地一黑。

    下一瞬,眼前再次恢复清明,惨白的天光毫无阻拦地照在他的身上,明明应该是热烈的,但他却只觉得冷,骨头缝里都掺着冰渣的冷。

    香囊是山谷节他送给阿伊的,颜色里藏了私心,选的是自己喜欢的颜色。

    明明应该是明艳的颜色,现下只剩黑白。

    瓦斯站在拉赫里斯身后,看到陛下的身体突然晃动了一下,仿佛是不堪负重般弯下了腰。

    “陛下。”瓦斯担心地上前一步。

    他知道陛下和阿伊大人向来亲厚,换了谁也受不了发生这样的事情。

    拉赫里斯自喉间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低呜,如同兽类被抛弃时的悲鸣,压抑又痛苦。

    瓦斯跪在他的身侧:“请陛下保重。”

    瓦斯心情沉重地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男人向来挺拔的脊梁随着他弯腰抱住尸体的动作一寸寸折断,每一下都是钻心的疼,他用力的呼吸,但只能带动心脏更剧烈的疼痛。

    拉赫里斯张了张嘴,想要说写什么,但却字不成音,心脏似乎被无形的手捏成了碎片,尖锐的边角扎进了更深处。

    暗金色的眼底赤红,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在一众人的骇然惊呼中,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瓦斯惊恐地伸手要去扶他,却被对方推开。

    拉赫里斯攥着那个色彩浓烈的香囊站起身,抬起眼,脖颈的青筋直蹦。

    “这不是他,给我把人找出来!”年轻的法老再不掩饰骨血中的暴戾,眼眶赤红地说:“我以奥利西斯的名字,法老之血宣告,带不回他,你们所有人都将为他陪葬。”

    以奥利西斯,法老之血起誓,这对法老来说是以生命作为赌注,将灵魂放上了赌桌,足可见他此时的决心。

    在场的士兵无不屏住呼吸,短暂的沉寂后,所有人扶肩单膝跪地,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拉赫里斯盯着手里失去色彩的香囊,心想,对,他是最了解阿伊的人。

    这分明不是阿伊的身体,不可能是阿伊的尸体。

    在过去同眠的每一个深夜他都会抱着阿伊入睡,一次次丈量他的身骨,也许连阿伊都没有这般了解自己的身体。

    他呓语般低声道:“对,这不是阿伊,不可能是阿伊。”

    清晨呼啸的风胡乱摆弄,众人衣角翻飞,将领带着士兵离开,继续去搜寻。

    场中只剩下拉赫里斯,瓦斯和一众亲卫。

    法老没有发话,其余人便保持沉默地站着,随着气温的升高,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尸体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陛下,”亲卫队队长低声说,“阿伊大人身边的随侍阿曼特求见。”

    暗金色的眼珠动了动,那句话后再无动作的拉赫里斯缓慢地抬起头看向被拦在亲卫之外的阿曼特。

    两人的视线隔空对上,阿曼特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小又话痨的少年,比起身形高大的拉赫里斯,他虽然个头不算高,但气势已经有了惊人的改变。

    阿曼特无视挡在他面前的刀,自顾自地往前走。

    拉赫里斯身边的亲卫都是伯伊参与训练出来的,对他身边的随侍阿曼特自然是熟稔的,一时也不知道拦还是不拦。

    “这不是阿伊。”拉赫里斯的声音嘶哑干涩,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有风从灌进了他的胸口,肆无忌惮又毫无阻拦。

    阿曼特盯着尸体,面色白如金纸,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陛下,”他咬着牙,却拦不住牙齿因为愤怒而咯咯作响,“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无法想象,他完全无法理解,阿伊大人为什么要向着这样的陛下,不值得托付信任的陛下。

    拉赫里斯迫切地想要在这个跟随伯伊时间最久的随侍口中获得认同,盯着他的眼睛问:“当时还有别人在是不是?”

    被狮子叼走的不止阿伊,拉赫里斯想,当时一定还有另一个人在。

    所以才这么巧的刚好找到个死了一天的人,这人刚好是冷白色的皮肤,刚好他旁边落下了阿伊的腰袋。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很多的巧合,他知道,这一定是神明的安排。

    拉赫里斯自欺欺人地想着,心底却又有一丝期许,他从未有这样希望神明真实存在的时刻。

    阿曼特已经和巴特见过面,也知晓了当时的情形,但此时此刻,巨大的愤怒几乎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看着向来矜贵骄傲的男人眼中流露出来脆弱的,摇摇欲坠的恳求,阿曼特扯了扯嘴角,近乎残忍地说:“只有阿伊大人。”

    稍顿,他将手中捏了一路的密信递到拉赫里斯的面前,又重复了一遍:“被带走的只有阿伊大人。”

    他想,辜负阿伊大人的人最好永远活在愧疚与痛苦里,哪怕这个人是埃及最尊贵的法老陛下。

    第79章 掘坟

    一路颠簸紧赶慢赶,密信早就不成形状了,皱巴巴的像是晒过的干菜。

    拉赫里斯拿着那封密信,暗金色的眼底投不进光:“这是什么?”

    作为一个随侍,又向来机敏的阿曼特此时却直视着他的眼睛,毫无规矩可言:“陛下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吗?”

    他冷笑出声,汗水从他的额角流下,混在眼泪里,打湿了整张脸:“这不是陛下您亲手策划的吗?”

    阿曼特又是哭又是笑,像是失了智,发了疯。

    瓦斯想要上前制止他,不该在陛下面前这般形容张狂,但才走出一步,瞥见陛下近乎可怖的神色又堪堪停住了动作。

    阿曼特的质问像是一把最尖锐的利剑迎面刺来,让拉赫里斯无处遁形,面部肌肉不受控地抽动了下,某种可怕的猜想在心底逐渐成型。

    他垂眼看向手中的密信,皱巴又轻飘飘的一张纸,此时却又千斤重。

    沉寂许久,拉赫里斯终是拆开了密信。

    信中的内容很简单,加起来也就两排字,他却像是不识字了一般,反复看了好几遍。

    站在他身侧的瓦斯不知道心中写了什么,但见陛下突然就笑了。

    那种笑容很奇怪,一种恍然的,透彻的,好像明白了什么的笑,只是这笑不达眼底,只是机械地牵动嘴角,让男人俊美的面容显得十分诡异。

    “瓦斯。”

    瓦斯连忙探身过来,知道陛下这是有吩咐。

    和状似癫狂的阿曼特不同,拉赫里斯神情很平静,看不到一丝情绪起伏,这样的平静却无端叫人心底发毛。

    “图赫一党试图染指神权,残害忠良,全部抓捕送入地牢,择日处以虫噬之刑。”

    拉赫里斯想,一定是他表现得太过软弱可欺,才会让这些人总是想要越过他去做事情。

    瓦斯一惊,不是因为令人闻风丧胆的万虫噬身之刑,而是那句染指神权,在埃及染指神权意味着什么,那是比刺杀法老还要可怕的罪名,万万死都不足惜。

    图赫大人做了什么?难不成……

    他暗暗斜眼朝着尸体的方向,瞥见血淋淋的脚踝又害怕地收回视线,难不成是和阿伊大人的死有关?

    “是。”瓦斯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领命。

    “陛下,这位的尸体……”候在旁侧的亲卫队队长迟疑地问出口。

    虽然法老扬言这不是阿伊大人是尸首,他却觉得是陛下不肯相信事实,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巧合发生在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身上。

    拉赫里斯微微偏头,再次看向那具不成人形的尸体,冷白的皮肤,差不多的身高和体型,一样的腰袋香囊。

    唯一不同的就只有他自己那站不住脚的感觉,感觉不像阿伊,不是阿伊,不该是阿伊。

    阿伊曾经说过,人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对,就是这样,阿伊没死,”拉赫里斯喃喃自语,声音轻到他自己都听不到,“阿伊一定还在什么地方等着我。”

    自猎场封禁后,各国朝臣都在各自的营帐中煎熬地数着日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从营帐帐帘的缝隙里看到士兵在营地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十分沉重,气氛越发焦灼肃杀。

    封禁的第四天凌晨时分,所有的使臣都被人从睡梦中唤醒,众人还懵懵懂懂的,就被马车连夜送出了营地。

    埃及法老十八岁的生辰庆典就这样仓促的结束了,使臣们收到了所谓法老的歉礼,十足丰厚,各色宝石黄金不等,但法老却不曾露面。

    有人探听到一些消息,据说是埃及那位大祭司在猎场被狮子攻击,下落不明。

    听闻法老与其先知感情甚笃,也难怪法老失了仪态礼法。

    众人唏嘘的同时又是一阵后怕。

    这些日子,几位内殿大臣忙得脚不沾地,要安抚受气的使臣,见使臣收了礼物还不高兴,只好放出一点消息。

    至于使臣们到底是真的同情扼腕,还是惺惺作态,他们也顾及不上了,事已至此。

    另一边,还要调度军队在王室猎场的粮草用度。

    两万士兵每日的粮草用度是惊人的,原本预计狩猎两日便结束,眼下法老半月未归,势要让人把整个猎场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事发突然,他们需得从国库抽调过去。正逢收获季上税时,税务官本就繁忙,这下更是忙得连夜睡不了觉。

    各国朝臣陆续返程回国,却有人迟迟不曾离开。

    “阿曼特大人,我还是觉得把事情告诉法老为好。”米莱国师焦灼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他倒是想要什么都没有发生地离开,但那事发生当天营地封禁了,第二天,这位自称的大祭司亲随的人便找上了门,让他把当天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告诉什么?”阿曼特看着他,兀自笑了下,“告诉陛下,那具尸体是你的侍卫,阿伊大人是因为与你见面才被狮子攻击?”

    稍顿,他意味深长地说:“你猜,陛下知道真相,会不会迁怒米莱?”

    阿曼特已经带国师去认过尸体,国师确认是自己的侍卫,他生性谨慎,能让他随时带在身边侍卫必然是他十分信任的人。

    这让阿曼特狠狠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陷入了另一种焦虑,阿伊大人到底去了哪里?

    当时大人与侍卫同时被带走,即便阿曼特对阿伊大人有着绝对的,甚至是盲目的信任与崇拜,但看到侍卫形容可怖的当下,还是让他心底的信念有了动摇。

    阿伊大人是否真的安然无事?

    米莱国师被他这么一说,立刻噤声了。

    这些天他亲眼目睹了法老找人的魔怔劲儿,毫不怀疑,若是知道和自己挂钩,米莱怎么样不好说,但他大卸八块那都是轻的。

    视线扫过营帐里的侍卫,还算是宽敞的营帐里挤了三十多个人也显得拥挤起来,遑论这一个个身形剽悍,腰间佩戴的刀剑具是精良,吹发可断。

    至于他为什么可以知道吹发可断,那就得益于面前这位阿曼特大人的即兴表演了。

    他人被扣在营地里,大王子反倒是回了底比斯,现下估计已经在回国的路上了。

    大王子心思简单,完全没有从他勉强的笑容里看出求救的意思,听说他有私事要办,但自己可以先回国,高高兴兴地就走了。

    米莱国师:“………”

    本以为只要把真相告诉法老就可以了,但事情不似这般简单,这位亲随听过事情过程后,对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法老。

    “可是法老若是有所猜疑……”米莱国师担心地问。

    米莱国人天生肤色偏白,若是法老有了疑心,必然会从他们这里下手调查,更别说当时在场的人还这么多。

    “不用担心,”阿曼特笑笑,宽慰他道:“入住名单我已经着人修改了,你只要知道你们来的时候只有十八个人即可,至于在场的侍卫不用你操心。”

    当时跟在阿伊大人身边的都是最忠诚的亲卫,此行前往埃及参加法老生辰庆典的使臣入住的酒楼也是阿伊大人名下的产业。

    十八个人和十九个人是一个很接近的数字,米莱又是分先后进入的底比斯,先行兵提前出发,一路安排吃住事宜。

    “为什么不告诉法老呢?”米莱国师试探着想要打听出更多的内幕,“法老若是知道死的人不是大祭司,应该会更努力找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曼特似笑非笑的表情给打断了。

    明明是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子,却透着一股子能看透人心的深沉心思。

    身边的随侍都这般优秀,看来民间对那位大祭司的传言应该是真实的了。可惜接触时间太短,也不知道这人还活着没。

    米莱国师心下暗忖,此行前来认亲其实他也是不确定的,只是因为对方的肤色和身世,抱着试一试的心思。

    如果对方对米莱王位有想法,不管左臀有没有印章痕迹,都会把这个身份认下来,那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有了埃及的大祭司做后台,米莱的安危也算是有了保证。

    即便对方不认,同样的肤色和未知的身世也能在这位大祭司面前刷一刷好感。

    有时候成败就在这样的细节之中。

    “记住我们的约定。”阿曼特抬手,身后的侍卫上前,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两人中间的桌上。

    米莱国师瞄了眼,猜测托盘的锦布下藏着什么,他米莱多的是金银珠宝……

    侍卫掀开锦布,看到里面的东西,他愣了愣:“这是……”

    只见托盘上放着三张轻飘飘的莎草纸,莎草纸上印着繁复的文字和花纹,他对埃及的文字有些研究。

    “粮草令?”米莱国师下意识睁大了眼,伸手想要去拿托盘中的东西。

    常年和埃及打交道,他自是知晓埃及最近几年大变化,例如边关的将军不再能随意调动城中粮草,而是需要使用一种名为粮草令的令书到神殿领取。

    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

    阿曼特用两指按住粮票的边缘,米莱国师拽了下没拽动,只好悻悻缩回手。

    “这里的粮草令足够你米莱上下三年粮食,”阿曼特看着他说,“你只需保守这个秘密三年,此后如此随你。”

    阿伊大人曾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秘密,所以也别指望别人会为自己保守一辈子的秘密。

    米莱国师眼睛一亮,连声说是是是:“我不说,别说三年,我保证一辈子不说。”

    阿曼特笑笑,没把他的话当真:“这粮草令是阿伊大人手里的东西,想要作废也就是一句话的功夫。”

    米莱国师知晓他这是在敲打自己,不要妄想两头吃,于是连忙点头,就差磕头作揖对神明发誓了。

    事毕,外出参与搜寻的巴特正好回来,听到了尾声。

    等人走了,巴特不解地问:“阿伊大人出事这家伙也有几分干系,为什么还要给他送粮草令?”

    要不是大人和这什么劳什子国师私谈,也不会被那群只会耍嘴皮子的阴损玩意儿给暗算了。

    阿曼特摇摇头说:“有心暗算,防无可防的,何必牵连他人。”

    更何况米莱还有可能是阿伊大人的故土,且不说国师这人如何,与米莱交好对阿伊大人并没有坏处。

    “那为什么是三年?”巴特觉得阿曼特越来越像阿伊大人了,总是说一些做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事情。

    阿曼特沉默了片刻,随即叹了口气:“三年时间足够阿伊大人筹谋,如果三年阿伊大人没有回来,或者我们没有找到阿伊大人,那这个秘密如何也无关紧要了。”

    “你的意思是大人没死?”巴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却又充满了期许地问道。

    没有保护好大人这件事让他接连好些天都夜不能寐,即便是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

    阿曼特瞥他一眼,这些天的搜寻巴特也有参与,几乎是不日不夜的找,本来身强体壮的男人现在胡子拉碴,憔悴万分,邋遢得没眼看。

    “你没有资格问。”阿曼特收回视线,神色冷淡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法老这般紧密搜索都没有找到大人的尸首,想必以大人的聪慧早已逃脱险境,但这并不是他原谅巴特疏忽职守的理由。

    至于阿伊大人到底去了哪里……

    阿曼特不知道,但阿伊大人曾说过,他对这份工作已经感到厌倦,也许大人是去追寻下一个登高的目标了,阿曼特如此猜测。

    但无论大人去到哪里,他都会是大人最忠实的追随者,永远效忠于阿伊大人。

    巴特眼睛里的光黯淡下来,刚毅的面庞满是苦涩和痛苦。

    “接下来,我会自请出宫护送米莱国师回国,”他说,“你和巴尔留在底比斯。”

    顿了下,想到另一种可能,他又说到:“如果陛下容不下你们,你们便离开王宫,去大埃商会,我会给你们安排好。”

    巴特没说话,他不明白这个时候阿曼特为什么还要去护送那个国师,但他知道,阿曼特这么做必然会有自己的理由。

    “当然,能留在王宫是最好的。”

    留在王宫就能掌握埃及各方势力的一手消息,也能掌握王室的最新动向。

    “陛下应该不会容不下我们……”巴特迟疑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半月以来,陛下不眠不休,整个人都快熬垮了,看得出来陛下对大人的看重。

    阿曼特嗤笑出声:“可笑,做戏给死人看。”

    这般在乎大人又何必搞过河拆桥那一套,给大人树敌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今天。

    巴特心想,不是这样的。

    虽然他不是一个聪明人,但他看得出来,陛下是真的在乎大人,在乎到连他这个外人都觉得这样的感情好像有点超出了师生挚友的范围。

    -

    “陛下,喝茶吗?”

    午后明媚,倾洒在青年的身上,俊秀的面容在阳光中能看到细细的绒毛,他的气质温润,看着人时给人一种全心全意信赖着对方的错觉。

    这就是阿伊,让人忍不住信任,忍不住交付真心的阿伊。

    在这个人身上,拉赫里斯第一次知道野心勃勃和温润如玉原来是可以完美结合在一起的。

    “阿伊,你去哪里了?”

    被问话的青年微怔,倏尔一笑:“我就在这里啊。”

    拉赫里斯张了张嘴,想说不对,我找了你好久,但抬眼环视四周,这里分明就是瓦吉特,阿伊喜欢坐在这张软榻上,沐浴着阳光喝茶。

    “可是我找不到你。”拉赫里斯喃喃自语地说出这句话。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莫名,明明阿伊就在他的面前,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最新送到的茶叶,尝一尝。”青年淡淡一笑,修长的手指捏着茶壶倾倒,淡色的茶水缓缓流淌出来,一如往日的半杯茶。

    一切好像都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拉赫里斯慌张的心在这茶香四溢的氛围中缓缓安定下来,他走到青年对面坐下,端起那杯刚刚倒好的茶抿了一口。

    “没有你上次买的好喝。”他惯常点评了一句。

    说着抬起眼,却见一张血淋淋的脸扎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被啃咬过的皮肉翻飞,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

    拉赫里斯一惊,手里的杯子被打翻,泼洒出来的哪里是茶水,分明是猩红的血液。

    “阿伊!”拉赫里斯猛然睁开眼,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对面的人。

    “陛下,您怎么了?”守在床榻边的瓦斯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凑过来询问。

    暗金色的眼底满是余韵未消的恐惧,拉赫里斯看着空洞洞的宫殿,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重,每一次都撞得分外用力,疼得他几乎无法喘I息。

    “阿伊呢?”他问。

    瓦斯愣了愣,有些为难地说:“陛下,阿伊大人已经……失踪三个月了。”

    自从王室猎场后,陛下不眠不休地搜寻了一月有余,却没有寻到阿伊大人的踪迹,大家私下里都说阿伊大人已经死了,偏偏陛下不信。

    王室猎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万士兵几乎把整个绿洲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

    法老生辰后便是埃及最为重要的山谷节,这一天法老要在高台为民祈福,以求神明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祈求尼罗河眷顾。

    但看陛下这状态,内殿大臣已经绝望了,准备好了为陛下寻找借口以平息民愤。

    然而就在山谷节的当天,陛下突然就回宫了,回到王宫,陛下一如往常的举办祈福仪式,召开朝会,正常得好像过去那两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个月了啊……”拉赫里斯恍如梦中,神色怔然。

    片刻,他笑了下说:“做梦梦到阿伊了,他请我喝茶,可惜不如去年那批茶好喝。”

    嘴里好像还有那股浓烈的铁锈味,回味悠长。

    瓦斯担心地看着他,这一个月以来陛下正常得一点都不正常,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是明白的,陛下对阿伊大人的心思,那些无法言说的念想。

    拉赫里斯回过神来,站起身:“没事了,太闷我出去走走。”

    瓦斯低声说是:“陛下穿件斗篷吧……”

    不等他说完,拉赫里斯恍若未觉已经走出了寝殿,瓦斯匆忙寻了件斗篷抱着小跑跟出去。

    他实在是不放心陛下,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便只能远远跟着。

    凌冽的夜风胡乱地乱窜,刮在人脸上生疼,瓦斯狠狠抖了下,裹紧了衣服。

    走在前面的男人穿着单薄的寝衣,漫无目的的在走廊游走,瓦斯跟着跟着突然发现面前的路有点眼熟——

    这不就是去瓦吉特的路吗?

    熟悉的宫殿近在眼前,拉赫里斯熟门熟路地走进去,若是以往,他会让守夜的随侍不要作声,然后悄悄进去。

    大多时候阿伊都还没睡,不等靠近阿伊必然就会发现他。

    今夜的瓦吉特格外安静。

    拉赫里斯看着一片黑暗的寝殿,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两个月前,阿曼特自请离宫,拉赫里斯同意了,随着阿曼特的离开,瓦吉特也走了不少人,只有十几个人还留在这里。

    没了主子,瓦吉特自然也不再留人守夜。

    瓦斯跟在他的后面,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

    拉赫里斯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跨过门槛时,眼前突然亮起烛火,他一如平时地走到软榻边,矮桌上的密信高高摞着,等待着主人的翻开。

    密信边还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茶水,以往夜里,阿伊会一边喝茶,一边暖手。

    他笑了下,伸手拿过一封展开,熟练地执笔开始批阅。

    自己现在把密信批完,阿伊沐浴后回来便可以直接入睡,不必再熬夜批文了罢。

    瓦斯站在门口,看着陛下在黑灯瞎火下,坐在阿伊大人平日看密信的软榻上,拿起不知道过时多久的密信,唇畔挂着餍足的笑意。

    瓦吉特如今留下来的都是十分念旧情的一批人,宫殿里也一直保持着阿伊大人离开前的模样。

    但是……

    一阵冷风吹过,瓦斯发麻,只觉得后背生凉。

    陛下是不是疯了?

    瓦斯不知道陛下看了多久,只知自己的脚都麻了,眼看陛下手边的密信已经到了最后一封,他想,陛下应该要休息了吧。

    果然,在他的注视下,拉赫里斯放下最后一封密信,熟稔地走到床榻边,取下衣撑上挂着的寝衣抱在怀里,躺上了床。

    瓦斯觉得陛下这样不太正常,但若是阿伊大人的寝衣能让陛下度过这痛苦的时日那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但拉赫里斯只是躺了一会儿,又站起来。

    瓦斯以为陛下有什么吩咐,走近两步,见他走进内室,过了会儿又出来,手中拿着大大小小的香囊,都是平时阿伊大人贴身佩戴的。

    拉赫里斯将香囊铺在床上,塞进被褥和枕巾下,重新躺下。

    被褥下,他如同雏鸟归巢般蜷缩起身体,只觉得今夜格外的冷。

    “阿伊,你今日怎么沐浴这么久?”他喃喃着说:“你是不是在怪我,可是……”

    顿了下,“我只是想要你留下来。”

    鼻间是熟悉的薰衣草香,就好像那人正躺在自己身边,拉赫里斯闭上眼,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好像有风穿过,透着数不尽的寒凉。

    他想,原来没有那个人的夜晚,连月光都不愿意光顾此间。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年幼时的那片沙漠,母亲身上覆着薄薄的黄沙,如睡着了一般,如果她身上没有秃鹫在啄食的话。

    那三天,他守在那里,看着母亲被秃鹫分食,只剩下一具伶仃的白骨,没有往日的柔弱,死亡时那得偿所愿的笑容也没了,只有空洞漆黑的眼眶。

    后来他再去时,连那具白骨也没了,只有一眼看不到头的黄沙。

    瓦斯听不清陛下说了什么,却看到他肩头细微的抖动,仿佛是某种无法压抑克制的情绪突然井喷,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黑夜。

    寂静的宫殿中,呜咽的冷风中夹杂着另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闷在被子里都无法遮掩的痛苦和绝望,惊醒了窗外憩息的鸟雀,拍打着翅膀飞走。

    “………”

    瓦斯默默后退了几步,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他想,希望陛下能就此放下,毕竟死人不能复生。

    半宿时间过去,瓦斯守在门口累极,靠着门扉半睡半醒间,突然看到面前站着一道黑影,他悚然一惊,被吓得往后跌坐在地。

    清醒了,他才发现竟然是陛下。

    “陛下,您怎么起了?”瓦斯抬头看了眼外面,月亮还没落下,黎明前夕,正是最为黑暗的时刻。

    拉赫里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眶犹带红意:“那人在哪里?”

    “哪人?”瓦斯被他的话问得一愣。

    拉赫里斯沉默了下:“猎场找到的那个。”

    瓦斯想起那人的样子,冷不丁哆嗦了一下说:“已经厚葬了。”

    虽然陛下不相信那人是阿伊大人,但其他人都已经默认了,阿曼特请求带回尸首,瓦斯和陛下说了这事儿,但陛下正在寻人并不在意,瓦斯便擅作主张把尸体交给了阿曼特。

    瓦吉特的随侍和阿伊大人手下的朝臣为他举办了葬礼,葬在了底比斯的王陵。

    王陵在帝王谷的外围,环绕着法老的陵墓,通常是底比斯贵族的墓地,能进入王陵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带我去。”拉赫里斯面色冷淡地说。

    瓦斯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难不成是想开了,认命了,想要祭奠阿伊大人?

    带上一队亲卫,瓦斯和拉赫里斯连夜出城前往王陵。

    所幸王陵距离还算近,太阳初升撒下暖阳时,众人抵达了王陵。

    那座坟墓上竖着碑,碑文只有一句话——

    阿伊大人的荣光,以史书铭记。

    拉赫里斯站在墓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句刻得极深的话语,斗篷在冷风中猎猎作响,露出下面被冻了一夜,近乎冷紫的皮肤。

    此情此景,看得瓦斯眼睛发酸,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把脸。

    陛下该是何等心痛?

    许久,一道冷漠的声音划破寂静——

    “挖开。”

    瓦斯一愣,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陛下,男人暗金色的眼底带着一抹近乎诡异的笑意。

    跟在身后的亲卫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确定地问道:“陛下,您是说挖开什么?”

    拉赫里斯冷冷看他一眼,亲卫后背发毛,连忙闭上了嘴。

    “把人给我挖出来,”拉赫里斯笑了下,语气稀疏平常中带着一点温柔,“我要把阿伊带回宫。”

    第80章 伯伊船长

    朝会结束,一众大臣从太阳神殿鱼贯而出,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心有余悸。

    “陛下如今越发独断了,”阿克里斯小声抱怨,“要是阿伊大人还在就好了。”

    阿伊大人在的时候,陛下什么事情都会听他的,虽然阿伊做事手段也有些激进,但最终的结果大多都是好的。

    今日有朝臣请求从轻发落图赫一党,陛下笑着说好:“我也觉得当时的决定过于仓促,不若罚他们去修王陵吧。”

    在场的大臣无不变了脸色。

    修王陵十分辛苦,热死的,累死的不计其数,这比死了还要难受。

    “臣下以为,图赫大人此事尚有疑点,应该调查后再做惩处。”达曼胡尔起身行礼,试图劝诫拉赫里斯再做斟酌。

    诺菲斯大祭司已经隐退在家养病,阿伊大人失踪,神殿中达曼胡尔成了最高话语人,不仅要起到辅佐法老的作用,也要在必要的时候进行规劝。

    虽然阿伊大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图赫及其部下也都下了地牢,但图赫自称不曾参与,既然有疑点就应该再做调查才是。

    拉赫里斯微微偏头,看向他,唇角一勾:“你也想去?”

    达曼胡尔一梗,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出去了。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毕竟没有人想要去修王陵。

    这样的死寂一直持续到朝会结束。

    拉赫里斯带着瓦斯返回诸神殿,行至前殿时脚下一顿,在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灼热的日头下,晒得皮肤发红。

    “托德?”瓦斯有些困惑,“他不在中转司待着,怎么过来了?”

    阿伊大人出事后,托德仍旧待在中转司,只是从中转司司长降为文员,主管记录誊抄的事宜。

    具体原因陛下没说,但大家都猜测是中转司在阿伊大人这事儿上办事不力的缘故。

    拉赫里斯垂下眼,从他身边经过进入宫殿,瓦斯看了眼陛下的背影,又看了看面上明显失落的托德,拍拍他的肩,小跑着跟了进去。

    朝会前托德就来了,但陛下没有召见他,托德便一直等着,这一等就站到了午时,高温下长久的站立让他脸色看上去极差,但却一动不敢动。

    看到跟在拉赫里斯身后的瓦斯,托德心底愈发失落。

    明明以前都是他跟在陛下身边,与陛下一同长大,关系比起所有人都来的要好。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瓦斯走出来低声说:“陛下召你进去。”

    托德下意识要跟着他走,但才抬步,眼前倏地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倒下去,瓦斯被吓了一跳,反应极快,连忙伸手扶住他。

    “你还好吗?”

    “没事,”托德撑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谢谢了,带路吧。”

    瓦斯不放心地又回头打量了几眼,这才往里走,托德则是强打精神,用手在脸上重重地打了两下,清醒了这才跟进去。

    托德已经好些年没来过诸神殿了,但对这里却记忆尤深,一眼就能看出这宫殿和从前的细微差别,哪里多了个花瓶,哪里少了幅画布,他都门清。

    “诸神殿没什么变化。”他的嘴唇发白,干得起了皮,看上去十分憔悴。

    瓦斯不知陛下的用意,虽然看着叫人同情,但他向来贯彻三不管方针,只当没有看到,顺着他的话说:“确实,陛下在这方面不怎么花心思。”

    这话他只说了一半,陛下倒不是不喜欢摆弄,而是把心思都花在了瓦吉特,瓦吉特里的装饰都是陛下挑选的,今年生辰各国使臣送来的礼物都是优先送到瓦吉特,阿伊大人选过了再入私库。

    眼看托德气色太差,瓦斯便没有再起话题,托德也不再说话,两人沉默着进入内殿。

    内殿,拉赫里斯正在看今日送过来的公文,他的五官被穿窗而过的阳光割裂成分明的区域,显得越发的眉深目阔。

    “陛下。”托德走近两步,跪倒匍匐在地。

    拉赫里斯淡淡地瞥他一眼:“我不是说禁止你进入王宫吗?”

    这条禁令从托德被调去中转司时便设置的,没成想,时隔几年,他还是走了进来。

    托德羞愧地将头埋得更低,半晌才说:“奴有罪,请陛下准许我退出中转司,罪奴自请前往帝王谷。”

    说着他将腰带中那封藏了几个月的密信取出展开。

    瓦斯见状,走上前取过,送到拉赫里斯的桌案上。

    拉赫里斯随意地看了眼便将密信合上了。

    “奴收到此密信时是阿伊大人出事的前一日,”托德闭了闭眼,说:“臣当时把密信压到了下面,私心误事,此为罪责一。”

    “奴送信不及时,酿成大错,此为罪责二。”

    那日他将密信压下,夜里辗转难眠,心下惊疑不定,最终还是寻了战马前往王室猎场,但等他耗时两天从底比斯赶到猎场,阿伊大人已经出事。

    事后他怕追责,便将密信收了起来,心想,阿曼特那边应该也有类似的情报才对。

    果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图赫等人便下了大狱。

    “无视陛下想法,擅作主张,是为不忠,此为罪责三。”

    “辜负陛下的信任,此为罪责四。”

    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托德感觉连日的愧疚好像也削减了一点点。

    托德是奴隶出身,身份卑贱,刚进王宫的那年家里人生病,当时也十分窘迫的陛下知晓了不仅帮他垫付了药钱,还偷偷帮他请了医师。

    这事儿托德一直记着,他想,这么好的陛下将来一定能成为埃及最伟大的法老。

    和后来的瓦斯不同,他与陛下一同长大,多受阿伊大人照顾,也知晓陛下和阿伊大人感情甚好。

    自从那事后,陛下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和从前大不相同。

    托德便一直在想,若是当时没有压那封密信,而是让人立刻送出去,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想得多了,便魔怔了,没日没夜地在想,一边庆幸不用陛下负义便少了一个劲敌,一边又极其愧疚,陛下是因为他的擅作主张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几个月下来,他瘦了两圈不止,瘦得几乎脱了相。

    “既然你想修王陵便去吧。”男人冷淡的声音响起。

    语气随意,好像不是决定一个人的余生,只是随口一句闲谈。

    托德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谢陛下成全。”

    抬起头时,他看到拉赫里斯的眼,暗金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这人的在意。

    托德迟缓地稳了稳身形,又问了一个问题:“陛下,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他压下密信又私藏的行为。

    拉赫里斯淡淡地嗯了一声:“出去吧。”

    托德怔楞了片刻,心想果然,他再次跪下,以头触地谢恩后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离开。

    瓦斯抿着唇,小心地询问道:“陛下,奴愚钝,您既然知道为何不罚他?”

    陛下在撤销托德司长职位时便知托德做过的事情,既然如此,为何延后这么久才说。

    瓦斯自然不是真好奇,他只是想吸取一些经验,避免自己走了托德的老路。

    拉赫里斯瞥他一眼,笑了下:“对症下药。”

    瓦斯愣了愣,反应过来,撤职让托德疑心陛下已经知道实情,终日活在担惊受怕里,同时,对于托德这样的人来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陛下不再信任他,重用他。

    瓦斯心想,我的陛下,对症下药是救人的,您这……

    拉赫里斯垂下眼,视线重新回到手中的公文上,随意在上面批了个阅。

    没有阿伊的日子里,每一日都如此乏善可陈。

    “账户有动过吗?”他问。

    瓦斯知晓他问的是阿伊大人名下的财产,谨慎地回道:“没有取用的痕迹,阿曼特离开后带人前往米莱,但好像没什么异常。”

    拉赫里斯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宫殿再次陷入沉寂,婆娑的树影摇曳,在桌案上投下稀碎的剪影,手边的茶水飘着氤氲茶香。

    拉赫里斯就着这熟悉的香味,也不喝,就这么摆放着,继续翻阅公文。

    一摞公文见底,太阳已微微偏斜。

    “陛下,传午食吗?”殿内的小随侍上前询问,“膳房那边已经备着了。”

    拉赫里斯不在意地摆摆手:“不吃。”

    小随侍立刻苦了脸,陛下如今的饮食实在是古怪,时常不吃,他们劝是不敢的,不劝又要被朝臣们责怪。

    瓦斯心下叹气,朝他使了个眼色,小随侍如蒙大赦,立刻轻手轻脚地走了。

    “陛下,您多少用点,”瓦斯压着声音地劝道:“阿伊大人若是知晓您没有准时用午食,该生气了。”

    拉赫里斯微怔,握着笔的手收紧,手背鼓起一根青筋。

    “也对,”他放下笔,也不在意笔尖的墨水糊了公文的内容,站起身说:“我应该去看看他了。”

    瓦斯:“………”

    我是让你吃饭,不是让你去看‘人’啊喂!虽然苦涩,但他还是迈着小碎步地追了上去。

    若是托德还在,大概在进入寝殿时就会发现,诸神殿是有变化的,法老的寝殿布置彻底换了模样,变得和瓦吉特的寝殿一模一样。

    米色的纱帐下,被褥微微起伏,隐约看着像是睡了个人。

    拉赫里斯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瓦斯跟在后面,头发有些发麻。

    随着走近,床榻上的情形逐渐显现,精致华美的被褥中躺着一具白骨,森白的头骨微微偏斜,黑洞的眼眶直直对着床边的两人。

    瓦斯艰难地维持着自己尽可能正常的表情。

    此情此景,不管看几次,他都觉得诡异至极,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凉。

    那天夜里,他们强行开棺,经过不少时日,加上埃及气温高,尸体已经彻底腐烂,棺材里只剩下一具人骨。

    “抬水来,我给他擦身。”拉赫里斯说。

    瓦斯立刻说是,安排寝殿的侍卫去抬水,如今寝殿的随侍全都换成了法老的亲卫,只为了时时刻刻保护好“阿伊大人”。

    水很快抬来,亲卫目不斜视地将洗漱工具一一摆好展开,然后退下。

    水流从骨节分明的手缓缓穿过,拉赫里斯净手后,打湿了一块巾子,开始给白骨擦拭“身体”。

    温柔又细致的模样,让人恍惚间觉得过去的陛下又回来了。

    瓦斯在旁边强作镇定,眼睛看着,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飘远了。

    陛下夜夜歇在瓦吉特,倒是诸神殿留给了“阿伊大人”居住,每日陛下都要过来给“阿伊大人”擦身,只因阿伊大人喜洁。

    清洁工作过半,拉赫里斯突然说道:“阿伊比以前矮了三寸,脚掌也小了半个脚趾的长度。”

    瓦斯一愣,哪有死人还会变矮的,他不确定地问:“您是说他不是阿伊大人?”

    过去这么久了,陛下仍旧不放弃寻找,想必也是有所猜疑吧,虽然他们确实没有在猎场找到另一具符合条件的尸体,也没有找到活着的阿伊大人。

    拉赫里斯说话时,展开修长的手指在白骨上比划,哪怕他已经测量过千百遍了,闻言挑唇笑了笑,语气轻柔:“怎么会,他就是我的阿伊。”

    瓦斯:“………”

    -

    亚历山大港口——

    在短短一年的建设下,亚历山大迅速成为埃及最大的进出口贸易城市。

    大批量的游商通过乘船进入埃及贸易淘金,整个城镇四处可见异域他国长相的异国人。

    “叮——叮——”

    港口的卫兵敲响了警钟,众人纷纷回头,循声看去。

    只见一艘巨大的船缓缓靠岸,水手们吆喝着,一起用力往后倒,齐心协力收起绘制着奇怪图案的船帆。

    水手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带着墨蓝色的水手帽,秩序又规整,和旁边船只上的杂乱全然不同。

    常年在海上穿行的游商只需要看这船标和这一身制服便已经知晓这艘大船的主人。

    港口的负责人匆匆赶来,热出了一身的大汗。

    船板缓缓放下,他站在船板面前,殷殷切切地等待着这艘船的主人出现。

    有不知情的人忍不住询问身边看上去经验老道的游商:“这是谁的船,排场这般大?”

    那游商啧啧两声,有心显摆自己的见识渊博:“这你都不知道?”

    那人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走陆地来的,对水上的事情不太了解。”

    “难怪,”游商上下打量他一眼,说:“这是船王的船,咱们这些走水路的商人时常遇到水匪,海匪,有心来埃及也难于登天,直到两年前这位船王的出现。”

    顿了下,他忍不住感叹:“虽然上船费很高,但这位船长是这厉害,所有的水匪遇到这船都得让路,遇上他心情不好,水匪还他妈地得给他上税哄他高兴。”

    陆地来的游商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船王啥条件啊?”

    虽然他没坐过海船,但走陆地上也是有水匪和悍匪的,就没听说过匪贼给商人让路的。

    哦不对,大埃商会算一个,听闻商会会长和王室有关联,所以能调动城镇的卫兵一路护送。

    游商睨着他,故作高深地抬起手:“你看到那个玩意儿没?”

    “什么?”陆地游商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却只看到大船的船身。

    “那个黑黑的管子。”游商提示说:“那玩意儿可不得了,那叫水炮,一炮就能把海匪的船给打沉了。”

    “这么厉害?”陆地游商震惊,这种东西即便他走南闯北也是闻所未闻,“那他岂不是得称霸海洋了?”

    游商摆摆手:“那你想多了,这位听说是在周游列国,对称霸什么的没兴趣,接游商也是顺路的才接。”

    这些他都是听同行的友人所说,听闻这位老是遇到海匪,一气之下便做出了这威力惊人的水炮。

    想到这多少是有些遗憾的,他来埃及已经许多次,但从来没能赶上一次,他想,有生之年一定要体验上一次。

    “水炮这么厉害,学过来岂不是不用再担心那些个匪贼了?”陆地商人心想,这海上来的商人怎么不太聪明的样子。

    游商无语地白他一眼:“就你聪明?”

    早就有人花钱想要买通船上的水手,水手钱是收了,给出的答复却是不知道,水炮包在金属皮里,看不到,拆开会爆炸,不敢拆。

    那人不死心,又找了其他的水手,结果答案都是一样的,钱没少花,啥用没有。

    更何况,那位船长造水炮有自己的渠道,谁也不知道是怎么造的,在哪儿造的,坊间甚至有传言,这位组建了兵工厂,背后拥有一整支装备完善的军队力量。

    游商觉得这传言过于夸张,但不得不说,这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和这位展现出来的实力让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和神秘。

    “船长来了!”旁边也在围观的人突然兴奋起来。

    聊天的两人齐齐抬头看过去,只见甲板上一人在水手的簇拥下走上船板。

    男人的衣服手脚都做了束口的设计,脚下一双羊皮软靴,款式简单实用,便于海上航行,头上一顶大帽檐的帽子。

    似乎是知道船下许多人在围观,那人抬手将帽檐往下一拉,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流畅的下颌角,手背上的肌腱在阳光下分明,白皙的皮肤晃得人眼花。

    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不由得暗暗惊叹,没想到船王竟然是这么年轻的男人。

    他缓步走下船板,姿态闲适,等候在船下的港口负责人见到他,激动地用手在衣服上搓了搓。

    旁边的随侍连忙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巾子,负责人接过,先擦了手,又抹了一把汗湿的脸。

    负责人名为德耶塞,一年前因为剿匪有功被破格提为亚历山大海港的督管,负责进出口商品税收和港口船只管理事宜,算是亚历山大最大的官儿了。

    “伯伊船长!”德耶塞热情万分地走上去,对着伯伊扶肩行礼,“许久不曾见您,还以为您今年不会来埃及了。”

    海上航行时间漫长,吃水深的大船,顺风的情况下,一趟单线航行也需要花费半年时间。

    “许久不见,临近闻风节,自是要来埃及的,”伯伊笑着回了个礼,“德耶塞大人是遇到喜事了,这般容光焕发。”

    闻风节类似于他在现代度过的春节,只不过时间是每年的春分,埃及人认为这一天的世界的诞生日,万物复苏,便以此作为一年的划分。

    伯伊自两年前离开猎场,便一路向北,追上了护送诺芙特的队伍,顶替了里面的卫兵,成功抵达了孟斐斯,又跟随因为法老生辰被赦免的死刑犯队伍进入了亚历山大。

    狡兔三窟,他在许多城镇都有私宅,有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里面埋了一些家底。

    每个宅里的家底都不多,但几个城市的加起来也不少了,这些财物就是他的启动资金。

    出海期间,算上这次,他只回来过埃及两次。

    因着皮肤问题,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对外宣称自己是米莱人。

    注意到周遭的人试图偷听,德耶塞心眼子也不少,立刻哈哈笑着引了人往回走:“外面太热,咱们回营地说。”

    说罢,对着身边的人挥挥手:“安排一队卫兵去帮伯伊船长卸货,交代下去,船上的人在亚历山大的花销一律减半,税收只收八成。”

    侍卫招呼着一队卫兵上船,另一队卫兵则是带着传令兵去安排德耶塞的指令。

    还停留在原地的游商们暗暗吸了口凉气。

    亚历山大花销减半算不得什么,但税收八成这也太叫人眼红了,出海一趟不容易,游商们带的商品极多,税收自然也非常惊人。

    八成看上去就少了两成,但能付得起船王上船费的人,这两成就是一个不敢想的数字了。

    跟在他们后面的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就是这次跟船的游商,闻言立刻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要不是看伯伊和督管有事要谈,他就贴上去狠狠吹捧了。

    两人并肩走回督管的公署,说是公署但其实搭的还是营帐,只是用花岗岩圈出了范围,简陋的紧。

    伯伊瞥了眼,也难怪这德耶塞升职快,面子工程一点不管,大半资金都用来海港建设,做老板的谁能不喜欢。

    “德耶塞大人这是升职了?”伯伊笑问。

    德赛耶连连摆手:“那哪能啊,我都连升这么多级了。”

    一年前剿匪有功,说来他也是沾了这位伯伊船长的光,他就是上船体验一下,谁知道就有眼瞎的匪贼撞上来,来的还是最大的一支队伍,让伯伊船长几炮就打沉了。

    这下可让他狠狠立了大功,所以他看到这位跟看到亲人一样,恨不得把对方供起来。

    “是法老,”德赛耶嘿嘿一笑,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在了一起,“这次闻风节,法老准备来亚历山大。”

    谁能想,曾经落魄潦倒的小渔村如今这般辉煌,还有法老亲临,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伯伊略一挑眉:“法老要来?”

    说起来他也有两年没见过这小崽子了,不过常年和游商打交道,关于法老的传说倒是没少听。

    例如有朝臣勾结赫梯,法老处死朝臣,手段狠辣,十几种酷刑,逼着所有人围观,事后写思想报告。

    例如有朝臣提议纳后,法老便赐婚,让一家老小都有婚结,听闻六十岁的老臣都险些晚节不保。

    朝会上稍有不顺心,便送人去修王陵,修尼罗河堤坝进行劳动改造。

    短短两年,这大猫身上的标签已经从温和良善可欺,变成了独断专横,刚愎自用,残忍狠辣。

    对此,伯伊赞叹道,权力才是帝王最好的武器铠甲,有了权力,便刀枪不入,所向无敌。

    显然,大猫已经学会了如何善用属于法老的权力。

    伯伊随手摘下帽子,乍看到那张俊美的脸,德赛耶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错开视线,深怕对方觉得冒犯,心想,诚不欺我,米莱人果然天生漂亮。

    他搓着手,非常知恩图报地说:“是是,要是船长愿意,我想要为您引荐,伯伊船长这样的能人,必然能让陛下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