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日上三竿。
姜晞为自己换了一次药, 清凉的药膏贴住腹部伤口,周围皮肉已生出了浅粉色的纹理,正在逐渐愈合。
虽然仍感疼痛, 但已不怎么碍事,倒是胸口处被李玉宸打了一掌的地方,呼吸行走之间, 还有些隐痛——比起外伤,内伤好得更慢一些。
李玉宸再次醒来时, 人已变得很乖巧,姜晞问什么,他答什么。
虽然李玉宸年纪小, 知道的事情不多,但这样的态度, 已代表着他不再抵触圣教中人,开始慢慢接纳他们。
姜晞问到他有什么执念遗憾时,李玉宸不假思索地说:
“我想知道母亲怎样了。”
姜晞问:“若李昭雪死了呢?”
李玉宸垂着头:“娘若死了……便杀了李不屈。他若真杀了舅舅和娘,他去死也是应该的。”
虽然李玉宸已经知道,李沉冤并非是真的舅舅,但他实在叫惯了舅舅, 一时之间想要改口,却也很难。
姜晞问:“若李昭雪没有死呢?”
李玉宸咬紧嘴唇:“那,那……便算了吧。”
“算了?”姜晞眉头轻轻扬起,“算了是什么意思?”
李玉宸叹息道:“算了就是算了,若娘还活着, 我便不再追究任何事情了。按照你告诉我的事情, 等我完成了心愿,便会离开这具身体, 到时候,一切都无所谓了。”
姜晞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无欲无求”的人。
在圣教之中,哪怕是孩子,心中也藏着极其狰狞的仇恨与杀意,别人打自己一巴掌,自己就要砍断别人的一只手。
更遑论李玉宸是被李不屈杀死的,换了姜晞知道的旁人,这不得把李不屈活剐了,一把火烧了李庄,在李不屈的坟头吐口唾沫,再把尸体拖出来剁碎了喂狗?
但李玉宸说算了?也就是说,不计较了?
姜晞真是开了眼界。
也许好人养出的孩子,本就是和圣教里长大的孩子不一样吧,姜晞有点好奇,如果他还是林二郎,会不会也是李玉宸这个样子?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姜晞的注意力又转移到思考如何完成李玉宸的心愿上,正在思考,突然窗外传来一声轰鸣,如同夜半烟花绽放在高空之中,响亮至极。
白日里的烟花?
姜晞突然凑到床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一切细小的动静。
听觉一点点放大,周边一切细小的动静都通过风的震动而传递过来,在姜晞的脑海中勾勒出模糊形态。
街道上突然变得寂静无声,但人的心跳却越来越,数个沉默不语,步履轻盈无声的人,一点点靠近仁义客栈,将其围拢。
姜晞立刻意识到,他们被包围了。
也许是李不屈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易容假扮之人已经被识破,他们便来围住这里,想要杀掉姜慈!
此时此刻,李玉宸虽然可以勉强下床走动,但因服过丹药的缘故,依然提不起内力,更别提出手反抗。
姜晞猛然转身,一把抓住李玉宸,拿了个不起眼的袍子裹住他,将其拦腰抱起。
“怎么了?!”李玉宸吓了一跳。
姜晞沉声道:“外头有人,马上要围攻这里……别出声,抱紧我。”
砰!
说罢,姜晞猛地朝地上一踏。
随着地板被巨力踩碎四裂,下方的一根梁柱也发出咵嚓脆响,连锁效应之下,坐落在仁义客栈最顶端的天字一号房碎裂了,带着整个三楼都朝下垮塌。
不少悄悄前来,走得快而手持弩箭之人,都被垮塌的房屋压倒,阻碍了一瞬围攻之人的步伐,令他们的行动有了漏洞。
与此同时,伴随着反作用力,姜晞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冲而起,以肩膀后背撞碎了屋顶,抱着李玉宸,朝远处飞快逃跑。
身后追逐之人没有发出半点不合时宜的声音,只有弓弦的震动声如蜂鸣般齐响。
嗡嗡嗡——
箭头撕裂空气,弩箭的箭矢带着虫鸟般的嗡鸣飞射而来,如一片黑色的阴云,就要笼罩在姜晞的头顶。
姜晞一手怀抱李玉宸,一手拔出腰剑。
尚未更换的半截残剑,剑尖突兀折断,只残留半截剑身,比起长剑,更像短剑,却一点不妨碍使用,手臂与腕子的扭转之间,剑光挥洒如华盖。
锋锐的剑光一道又一道交错缠绕,犹如玉带般腾飞的银色玉龙,带有粘性的内力《九江决》在筋脉中飞速运转,箭头尚未触及周身,便被内力引偏,似是环绕火光飞旋的虫蝇,朝四面飞射而去。
姜晞心中暗道好险,额上沁出冷汗,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隐隐作痛,虎口处甚至被射箭力道擦过,开裂渗血。
箭头是铁制的,他的内力又是针对各类暗器最为方便,带有粘性的《九江决》,再加上体魄愈发强健,哪怕手持短剑,膂力也足以保护自身,才能抱着李玉宸成功逃跑。
弩箭的更换需要时间,哪怕只是短短几秒,也足够一个武林高手逃得无影无踪。
一轮齐射过后,姜晞正欲抓住更换箭矢这难得的几个呼吸的时间,离开此地,却突然又听见了第二次密集如嗡鸣的弓弦震颤之声!
——他们居然有两排人一起手持弩箭,一排齐射过后,第二排再射,如此往复,便能毫无间隙,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飞矢如暴雨,再次笼罩了姜晞与李玉宸。
姜晞拼命运转内息,压榨丹田内力,妄图再一次重现方才逃生的一幕。
滚滚内息如河流,筋脉则如河床凹陷,河流汹涌澎湃,从丹田传达四肢,再从指尖末端回返,但在抵达胸口之时,姜晞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剧痛。
他闷哼一声,口中泛起血腥味,内息的流转迟滞了一瞬。
这一瞬,有时候,便代表着永恒——永恒的失败与死亡。
锋锐的箭矢已经穿破衣物,贴上皮肉,冰冷的窒息感仿佛黑白无常正趴伏在他的后颈,轻轻喷吐呼吸,勾魂索已勾住了姜晞的咽喉。
呼……
吸……
姜晞的呼吸几乎要凝滞,在过度紧张的情况下,一切细微声响都轻柔地传递过来,他如同一只趴在蛛网上的蜘蛛,敏锐感受着每一点变化与不同。
手指擦过弓弦时细微的摩擦之声,树叶顺着风滚过屋檐时的柔软之声,虫蝇震动翅膀,人放轻缓了呼吸时气流过咽喉之声……
这一瞬间,姜晞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世界仿佛变成了银灰色,套入了一个充满半透明粘液的罩子里。
所有杂音都被一点点抹去,一切动作都变得缓慢而迟钝,唯有他本人能在这缓慢之中有正常的速度。
噗通、噗通、噗通……
姜晞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从平稳逐渐变得急促,血液拼命从心脏中挤压,连血管都隐隐作痛。
他的脸颊上,苍白的皮肤下,如蛛网般蔓延开纤细而青紫色的血管,如骇人的恶魔一般,顺着太阳穴伸展,一直爬满半张脸孔。
眼周旁浮现丝丝缕缕的青紫线条,连眼白也泛起猩红的血丝,衬托得双眼如同两颗浸水的黑曜石,透出冰冷而决绝的神光!
——不成功,便成仁!
姜晞不知道他此刻的情况是为何,但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拼尽全力,如逐渐凝固的琥珀中的虫豸般,扑腾着透明纤薄的翅膀,哪怕翅膀被粘破撕裂,触角被扯断融化,也绝不停止挣扎。
他抱着李玉宸,从阴云般的箭雨之下再次逃脱,仿佛雷雨中翱翔天际的雨燕!
短暂而珍贵的停滞感瞬间消散。
姜晞与李玉宸的身影消失在层叠起伏如山脊的屋宇之中,远远抛开了那群武功尚可,轻功欠佳,却手拿军中弩箭这等大杀器,纪律严明至极的围杀人群。
他抱着李玉宸飞快地逃跑,一头扎进了山林之中。
李玉宸只感觉一切都是在瞬息之间完成,自己只是眨了眨眼,身边景物便骤然改变,已从楼层屋舍化作茂林繁草。
他唯一感受到的,是抱住自己的手,力气越来越大,五根手指几乎嵌入腰间皮肉,似钢铁一般钳住身体,剧痛钻心。
“姜晞……”
李玉宸忍痛开口,话语还没说完,就见姜晞突然松手。
李玉宸一跟头摔进灌木之中,被锋利的棘刺扎得手臂流血,身上华美而昂贵的丝绸,也被扯得破烂不堪,他艰难地滚了一圈,勉强爬起来,转头看向姜晞。
姜晞已倒在了另一处。
李玉宸一瘸一拐地靠近,拨开遮掩姜晞的草木,看见一个几乎死去的人。
姜晞浑身抖如筛糠,汗出如浆,已把身上的衣服都彻底浸透,口鼻不断渗出丝丝缕缕鲜血,连紧闭的眼角都渗出鲜红之色,将睫毛沾染成缕。
他一边呛咳,一边发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如磐石,筋络却疯狂地扭动,如蛇般在肌肉间旋转,居然一直都在痉挛颤栗。
苍白皮肤上浮现斑斑血点,耳孔之中也慢慢渗出了鲜血。
他的手死死抓住剑柄,形状优美的指甲居然因过度发力而翻裂,露出下方血肉,鲜血从指缝间滑落,粘腻得几乎握不住剑柄。
李玉宸瞳孔骤缩,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的知道,再不抢救,姜晞便要死了!
李玉宸本能朝姜晞伸出手,但身子却陡然一晃,噗通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第72章
“姜晞!”
姜慈猛然睁眼, 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扑到姜晞身边。
方才,他焦急至极,情绪激动, 李玉宸又年纪小,只是个孩子,也许魂魄比不得大人强悍, 姜慈竟一时冲破了白日的束缚,支配了身体。
姜慈的指尖在触及姜晞面孔时又缩回去, 生怕贸然的触碰会让他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心急如焚地在身上胡乱摸索,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小药袋。
颤抖的手指扯开药袋, 一颗颗圆润而光滑的丹药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梅香。
这是林神医给姜慈的这个月要服用的七颗“清神续命丹”,姜慈提前要了来, 以防不测,贴身藏着。
但到了现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姜慈已顾不得其他,只能先保住姜晞的命要紧!
姜慈正欲把丹药一颗颗塞进姜晞的口中,手指却碰到姜晞昏迷痉挛中为了不咬断自己的舌头,本能死死咬合的两排牙齿。
“松口, 快,快吃下去啊!”
姜慈的额上冷汗涔涔,一边低声呵斥,一边握住姜晞的下巴,用手指用力挤压他苍白而浮现青紫色血管的脸颊, 手指硬是抵进他口中, 强行塞入一颗颗清神续命丹。
清神续命丹入口即化,坚硬而洁白的牙齿用力合拢, 梅花的清香混合着鲜血的味道涌入姜晞的咽喉。
颤抖逐渐停止,姜慈抽回被无意识啃咬到鲜血淋漓的手指,焦急地凝望姜晞。
姜晞现在的模样,让姜慈想到曾经听过的传闻。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天赋奇才,武功进展到一定境界,又被外界强烈刺激,生死之间,反而会有突然脱离樊笼般的瞬间进益。
这样的进展可以迅速提升身体的各方面能力,让一个人反败为胜,超越肉身的桎梏,做出种种平时绝不可能做到的奇事。
但正如人死前会回光返照,时间推移,提升感骤然消失,此人的身体反倒会因为先前的超负荷运转而破烂不堪,受伤极重,甚至筋脉寸断,丹田破碎。
有人从此成了废人,更有人当场毙命。
姜慈不敢去想,姜晞若是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身体变得脆弱如金纸时,会怎么样。
姜慈只是本能不想失去他。
——这一刻,姜慈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姜晞在自己的心中,比想象中重要得多。
姜晞脸颊上的青紫筋络缓缓消退下去,呼吸逐渐平稳,只有斑驳的血点昭示着他方才遭遇了生死危难。
姜慈把脸贴在姜晞的胸口,倾听他逐渐平稳的心跳声,又用手背小心翼翼靠近他的鼻端,感受到逐渐平稳的气流,胸膛中高悬的心才缓缓落下,长出了口气。
这时候,姜慈才发现,自己浑身的冷汗已经把内衫浸湿,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装药的袋子已经空空如也,姜慈一把丢开,站起身来,尝试运气调息。
先前他服用的三颗丹丸,是林神医所制的迟滞气血,压制内息的特制药物,配合独门封穴手法,能把自身武力压到最低。
三颗药丸顶三个日夜,今日晚上,他的内息便可以慢慢恢复了。
姜慈把姜晞背负在身上,喘息着辨认方位。
“那么多的连珠弓弩手……李不屈居然与朝廷携手了,繁华地带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得去偏僻之地,先躲一躲。”
姜慈心中琢磨,负着姜晞一步一步朝前,身影逐渐消失在葱郁树林之中。
……
模糊之中,姜晞的舌尖仿佛弥散开很淡的梅香。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乌黑如绒布的天空之上,镶嵌着数不清的点点星子。
夜风带着秋日的凉意,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严寒,皮肉已经被吹得彻骨寒冷,甚至骨头缝里都生出丝丝凉气。
大脑空白片刻,姜晞才如梦初醒般想起发生了什么。
他略微一动,旁边的人便注意到,忙凑近过来,一手捧住了他的脸,关切的声音传递过来:“感觉如何?”
姜晞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依靠在姜慈的怀中。
他们身处山洞的洞口,一抬头就能望见外头的天穹,身后是热烘烘的野兽臭气,也许这山洞先前是属于熊的地盘,但现在被姜慈强行占用了。
姜晞有些迟滞地缓了片刻,才慢慢回答:“还好……”
——此乃谎言。
姜晞可以清晰感受到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像是虫豸钻入皮肉,在骨骼之间爬行,带来难以忍受的痛痒,微微鼓胀着跳动。
他试探性地略微运气,却感到筋脉之中传来刀刮般的痛楚,若非脸上还板得住,只怕已经闷哼出声。
姜晞心想,也许……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意识到这点时,姜晞的心空茫一片,没有浮现半点痛楚悲哀之情,反倒有很轻的解脱如羽毛般轻轻擦过。
一个暗卫失去了武功,正如他的腰剑被折断粉碎,是时候更换了。
姜晞有些出神地望着天,用他的武功来换教主的性命,似乎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交易。
现在,姜晞只想知道,姜慈什么时候会抛弃他?
越早越好,最好叫他早日解脱,从这不值得留恋的世间离开,去阴曹地府与家人团聚,不知道那个时候,爹妈与哥哥,会不会怨恨他杀死了他们?
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岂非正是那些从没有被生下来的人?
姜慈稍微松了口气。
发现姜晞没有如自己预料中那般痛苦,他心中的忧虑似乎也减轻了一些。
也许姜晞信任自己,信任姜慈可以一辈子照顾他,爱惜他,让他永不会难过痛苦,才这样安静平和。
姜慈的心酸胀起来,转而是滔天的怒火与仇恨。
——今日这仇怨,姜慈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十倍、百倍地偿还!
因担心被人太快追上,姜慈只草草遮掩了自己等人来此的踪迹,又不敢生火,两人只能紧紧挨在一起,忍受夜晚的寒冷与危险。
姜慈还尚且可以忍耐,他内力恢复,体力充沛,没有受伤,寒意不能侵身,但姜晞此刻已没有了内力的加持,又身受重伤,疲倦痛苦,实在很难熬下去。
姜慈必须陪着他,一直陪在他身边。
正如姜晞陪伴着自己,哪怕遇到两次致命的弩箭暴雨,也没有任何想要把姜慈抛下,自己逃命的想法一般。
此刻姜晞筋脉受损,姜慈不敢贸然把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刺激他本就脆弱不堪的身体。
因此,姜慈只有紧紧地抱着他。
怕把姜晞抱得痛了,又怕太轻,叫他受不住寒冷。
“睡吧,姜晞。”姜慈的脸颊紧贴着姜晞的额头,“你只管休息,我夜晚行动,白日里叫李玉宸睡觉就是了。”
姜晞嗯了一声,靠在姜慈怀中,缓缓闭上眼。
若是能一睡不醒,对于姜晞而言,也许是一种幸运。
可惜,姜晞实在睡不着。
他太疼了。
浑身上下,从皮肉到骨骼,从口鼻到肺腑,无一不疼。
他不敢乱动,只因越动便越痛,不动,疼痛还能稍微轻缓一些,像是一把小刀,缓慢而轻柔地凌迟着姜晞的身体。
口中隐隐的梅香仍然残留,姜晞知道,姜慈定然是用了清神续命丹来救他。
这太过可惜。
用如此珍贵的丹药来救回一个没用的废人,教主实在很亏。
剧痛之中,灵台反倒更加清明,不染分毫尘埃。
姜晞闭着眼,身体剧痛,心境澄明。
既没有痛苦与悔恨,也没有悲伤与遗憾,只有一片澄澈而空茫。
他此生遭遇的所有痛苦,无论身体上的,抑或者心灵上的,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能感受到,自己被姜慈背负着行走,走进了浓厚的夜色。
姜晞闭目休憩,过了很久,才决定思考一下如今的情况。
他一条一条捋顺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事情,终于在怀疑中抓住了一根过去的线头,缓缓扯出一张残破而若隐若现的网。
——朝廷借“欢喜门”的协助,化名“百禄门”,在江湖中遍地开花。
——秦王突如其来的“丢失”弩箭,并大张旗鼓地搜寻,甚至进行了封城,皇帝完全没有因此而责怪秦王,态度仁善和蔼至极。
——李不屈遭遇巨大磨难,死了儿子和孙儿,整个人已经完全崩溃,只希望进行“弥补”,听从朝廷号令。
——朝廷与李不屈合作,朝廷牵头,在发现前往留身谷的姜慈是假的之后,发出信号,围攻仁义客栈。
最后,姜晞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他偷听到的,秦王的冷笑与嘲讽:
——“比起多管旁人的闲事,还是多多注意自己的性命吧,省得哪日一睁眼,人已灰飞烟灭!”
话语之中,除了冷嘲热讽,还有一丝透露了真实情况的笃定。
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了……姜晞的心中,缓缓叹了口气。
从百禄门出现开始,英明神武的当代皇帝,便已经开始了布局,其目的不但是各大江湖门派,还为整治江湖风波,重新梳理秩序。
燕渡针对蛇窝之事,里里外外,藏了三层目的。
最表面,最浅显的一层,是“秦王乳母的儿子被蛇窝掳走,燕渡前去营救”,这是给江湖上的蠢人看的;
第一层之下的第二层,是“秦王其实丢掉了重要的弓弩箭矢,急需有人追回”,这是给江湖上的聪明人看的;
最深最隐秘的第三层,才是朝廷真正的目的——
以丢失弓弩作为遮掩,借助声势浩大的搜城行动,暗度陈仓,把弩箭运入牧康城,与李不屈达成合作,以比武大会为椽子,聚集江湖各大门派,将其一网打尽!
甚至于“丢失弩箭”这件事,恐怕也是朝廷故意为之,叫秦王背了这个黑锅,因此皇帝才一点儿都不怪罪秦王!
圣教绝不会缺席武林盟主这个宿敌开办的比武大会,各大门派也不会缺席有《多情忘心大法》作为奖励品的比武大会。
姜晞不禁又想起了李不屈驱散武林中许多散人的行径言语,李不屈并非是怕了圣教,而是想要隐晦地赶走那些无关又无辜的人。
……旁的姑且不论,最重要的,便是恶人聚集的圣教。
圣教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触犯了朝廷的律法,又将其视若无物,躲在圣教的庇护之下,作威作福,肆无忌惮。
名门正派可以威逼利诱、收钱当狗。
圣教不行。
圣教必定是朝廷最大的打击对象,而针对这一群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恶人,如何瓦解他们,实在也很简单。
——杀死最大的恶人,圣教教主,姜慈。
一旦姜慈死亡,他没有后代,再加上圣教之中残留的弟妹,以及那些各自极其有性格的堂主、天王,必定谁也不服气谁。
到时候,圣教会在极快的时间内四分五裂,各自为营,彼此攻伐,针锋相对,内斗之中乱做一团,给朝廷趁火打劫的机会。
因为圣教之中,都是自私自利的恶人,姜慈压在他们的头上时,威慑诸恶,凶狠残暴,才能暂且压服他们。
一旦姜慈不在了,这些人便会加倍地反水,加倍地疯狂肆虐!
这是一个无法让人拒绝的阳谋。
是朝廷对江湖,堂堂正正,又凶狠无比的杀招!
第73章
面对如此严峻的状况, 圣教有什么反抗之法?
姜晞想不出。
现在的姜慈正处于遭受李玉宸魂魄附体的状况,他自身都很难保全,更遑论去在乎圣教?
更何况, 姜晞已经很累了,只是思考,就让他倦怠至极。
他突然发现, 自己好像一辈子都在为旁人努力,从没有替自己想一想。
小时候, 为了给父亲治病,被母亲卖掉拿钱;
少年时,为了成为旁人手中一把合格的刀, 接受残酷的训练与教育;
长大后,为了帮助姜慈, 做一个忠心耿耿的情人兼侍从,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这种种残酷遭遇,似乎都是姜晞“自愿”的。
为了亲情,为了活命,为了报恩,姜晞“自愿”去做那些他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觉得那些事只是叫他短暂地难受一会儿,咬咬牙忍过去便好了。
至于未来,姜晞从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他所预想的未来, 都是最糟糕、最令人痛苦的。
更美好的未来?
怎么可能降临在姜晞的身上呢?
今日, 姜晞才忽然明白,原来一个人只要肯忍辱负重, 就会有忍不完的辱,负不完的重。
可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若此时回头,岂非证明了姜晞的一生都只是一个可怜的笑话?
他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姜慈的身上,他的生命和尊严,武功与思想,都与姜慈牢牢地绑定。
哪怕再疲倦麻木,都要继续下去,纵然是要死,姜晞也得以“姜慈的情人”这个身份死。
……随便吧。
已经……无所谓了,什么都没所谓了……
姜晞伏在姜慈的脊背上,自嘲般自我安慰,至少现在,姜慈愿意背着他,愿意庇护他。
失去了武功,至少,至少……他还有脸与身体,也可以作为被交换和被出卖的东西。
姜晞还没有变成完全的废物,还有被压榨的价值。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时,姜晞突然有些想要作呕,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颤。
他的异样被姜慈发现:“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冷?”
姜晞趴在姜慈宽厚而温暖的脊背上,心中却没有半点暖意,只是本能地嗯了一声,凌乱的发丝垂下来,搭在姜慈的颈侧。
“别怕,我们很快会找到安全的地方。”姜慈用拙劣的借口安慰着姜晞,语气却有些虚,显然心里也没有底。
突然,姜慈侧过脸去,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姜晞本能跟着他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有树叶被风拂动的沙沙声……他这才想起来,失去了内力之后,他的五感虽然比常人更敏锐,却也不能与拥有内力的人相比了。
姜晞沉默下来,等待姜慈的回答。
“不好,有犬吠声,李不屈这老东西,居然用狗来追我!”姜慈咬牙切齿,显然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
他换了个方向,加快速度,运起轻功,如离弦之箭般骤然提速猛冲。
姜晞如同坐上了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风如刀,刮得他脸颊生疼,有些难受地拿手臂圈紧了姜慈的脖颈,把脸埋进姜慈的颈窝。
天空中的星子渐渐淡了。
浓厚如墨汁的夜幕化作很深的蓝色,又逐渐淡化。
一丝晨光仿若流动的黄金,透过树木罅隙,轻轻扫在姜晞的脸上,正好照在了他的眼睛里。
漆黑的眸子仿佛泛起柔和的金芒。
姜晞感到姜慈的身形一滞,动作变形,猛地摔倒在地。
他也因此被迫从姜慈的后背上跌落,翻滚两圈,浑身沾满泥土草叶,瘫软在虬结的树根下,喉咙泛起腥甜,呛咳出一口黏稠的鲜血。
姜慈再次沉睡,取而代之的是茫然的李玉宸。
姜晞蜷曲成一团,意识逐渐昏沉。
李玉宸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你,你……你没事吧?我们这是怎么了?!”
姜晞勉强打起精神,简短地告诉了李玉宸目前的境况。
李玉宸呆呆地望着姜晞:“我该怎么办?”
姜晞一手抵住树根,勉强让自己坐起来,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已大汗淋漓。他靠在树上,低声道:“你可以走。”
李玉宸一怔:“走?”
姜晞缓缓点头:“不错……只要你活着,姜慈便能活着,也就有杀死李不屈的希望……但是带着我,李不屈便能追上,你此生都没有机会杀掉李不屈了!”
李玉宸咬住嘴唇:“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你是为了救我,才——”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姜晞粗暴地打断了李玉宸的话,“我从没有救过你……我救的,只是圣教的教主,姜慈。”
李玉宸垂下头。
姜晞看着他仍不肯走,心中轻叹一声,突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拜访过李昭雪?”
李玉宸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姜晞:“莫非你就是那天晚上,差点杀掉燕大侠的人?!”
姜晞唇角仍有血迹,皮肤上带着惨烈的残留痕迹,表情却冷漠得像冰:“若非李不屈来得太快,燕渡早已死了……让他逃得一命,实在可惜。”
李玉宸咬紧牙关,双拳紧握,怒视姜晞。
姜晞唇角微微翘起:“李昭雪不愧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只是摸了她两下,叫人好生遗憾。”
李玉宸气得手足发颤:“你、你!不准你这样说我母亲!!”
这时候,李玉宸才意识到,姜晞虽然对他不错,但仍然是一个残酷而冷血的恶魔,是杀人无数,手上沾满鲜血,令人作呕的魔教妖人!
姜晞不再说话,只是冷笑。
一股热血从胸口直冲脸颊,李玉宸抬起手掌,就想要一掌打死他。
姜晞没有闭上眼,他直视李玉宸的双眼,瞳孔之中没有任何胆怯与紧张,更没有丝毫虚伪与退缩。
李玉宸在这样清透至极的目光下,竟然一时无法下手。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有没有杀过人,还两说呢。
“我不会杀你,脏了我的手。”
李玉宸放下手,转头朝一边离去,恨恨道:“我听见了狗叫……就叫狗吃了你的肉,咬烂你的骨头!你这样的人,也只配得到如此结局!”
李玉宸的身影消失在葳蕤草木之间。
姜晞脸上的笑淡去,坐在树根下,有点出神地望着天空。
阳光丝丝缕缕洒下,如碎金般璀璨夺目,轻柔地抚摸着姜晞的脸颊与身体,让冰冷的手脚逐渐多了些暖意。
姜晞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有人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阳光,他才撩开眼皮。
面前站着的人,正是李不屈。
李不屈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原本红光满面,威严文雅的面孔,此刻变得憔悴而苍白,脸上带着的淡淡的微笑,也早已消失不见。
如同一头伤痛而绝望的老狮子,独自舔舐伤口的同时,眼中也闪烁着凶狠而绝望的光,随时准备发出此生最后的一次攻击,用已经迟钝的尖牙利爪杀死敌人。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引着燕渡离开,差点杀死他的魔教暗卫。”
李不屈回想起夜色之中,姜晞毫不犹豫丢出霹雳弹的模样,心中浮现一丝忌惮,沉声道:“魔头姜慈在什么地方?你说了,我给你一个痛快。”
姜晞抬头仰视他,淡淡道:“我不知道。”
李不屈冷冷道:“你莫非觉得我不敢对你怎么样?你已是强弩之末,快死的人了,为什么还要替姜慈遮掩?你觉得姜慈对你很好么?他把你丢在这里等死,你又何必忠诚于他?”
姜晞平静道:“也许吧,我已不想分清这世间的对错真假了,我很累了……你若想折磨我,最好折磨得小心一些,因为我现在的身体,哪怕不受折磨,也很快会崩溃。”
李不屈深深望着他:“姜慈身患一种古怪的疾病,白日里很难出现,是不是?”
姜晞缓缓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李不屈一字一顿道:“燕渡告诉过我,曾经与你们相遇。那时候,姜慈化名吕鑫,你化名吕西。姜慈的病,不是假的,想必他此刻又犯病了,才没有前往留身谷。否则,他必定不会错过与我一战的机会!”
姜晞心中有些感慨,在最开始被张如菲附身时,姜慈与他都没什么经验,因此表现出了些许破绽,而有的时候,一点破绽,对于聪明人而言,便已可以从中得到许多情报。
李不屈微眯着眼:“你一直跟在姜慈身边,想必是被他格外看重之人,还是要多谢姜慈喜好奢靡的臭毛病,非要住在牧康城最大最豪华的仁义客栈。在我的地盘上,我才能从店小二口中得知,你们两个人一直住在一间屋子里。”
姜晞平静道:“你说错了,教主从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不过是他最近看上,负责暖床侍寝的暗卫罢了。二十个暗卫,他难道只喜欢我一个?一时新鲜而已……否则,他怎么会把我抛弃在这里?莫非你觉得,教主会看重我这样身份卑微又失去武功的废人?”
李不屈冷笑:“你跟着姜慈做牛做马,死心塌地,被他抛弃,还不肯说出半点他的位置踪迹,果然是一条没心肝的贱狗!”
姜晞淡淡道:“有时候,做一条狗,比做一个人舒服多了……至少,狗不会因为家人之间的伦理与道德而痛苦至极,不是么?”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已无话可说。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几个手持弩箭,带着猎犬的朝廷中人匆忙赶来。
他们手里牵着的猎犬,嗅见血腥味,已是兴奋不已,流着涎水,“汪汪”狂吠,猩红的眼睛盯住姜晞,张开血盆大口,猛扑了上去!
第74章
姜晞闭上了眼, 他几乎感受到恶犬口鼻之中臭热的腥气。
终于可以休息了……
姜晞等待着短暂疼痛之后的宁静。
但他没有等到。
只听见一声呜咽般的哀嚎,血腥味扑鼻,几滴温热的血溅在自己的脸上。
姜晞慢慢睁眼, 看见李不屈一掌一个,把扑来的三条恶犬尽数诛杀。
李不屈死死盯着姜晞,一字一顿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是谁告诉你的?姜慈?是了, 一个魔头,总能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姜晞略微一怔, 紧跟着意识到为何李不屈不肯让他被恶犬啃咬吞噬了——方才姜晞为了故意刺激李不屈,透露出他知晓了某些极其隐秘的事情。
但是,按照常理, 姜晞是绝不可能知晓的。
李不屈因此心生疑惑,虽然勃然大怒, 却也自圆其说,编撰了一个理由,并说服了自己。
……失策了,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受伤过重,他的大脑也转不动了, 竟然犯下这等可笑的错误。
姜晞没有如愿获得死亡的宁静,心里轻轻叹息。
此刻,他已懒得再说更多,只是冷漠地斜睨李不屈,无论是谁看了, 都会知道, 他是绝不会再说什么话的。
李不屈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你想死是不是?现在,我不但不会杀你, 更不会叫别人杀你。我要把你带到姜慈面前,在他眼前一刀刀活剐了你!”
姜晞垂着眼,一声不吭。
李不屈将他抓起,就要离开,旁边传来了携带恶犬的朝廷中人的话语:“且慢,李盟主,刘公公说了,这件事要我们一起携手同心去做,您怎么不但杀了我们的猎犬,还要一个人走?”
李不屈骤然回头,双眼中射出冰冷的光,定定看了说话那人几秒,忽然问道:“你这辈子是不是犯下过什么罪孽?”
那人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李不屈已一掌拍出,正中此人胸口,将他活活打死。
旁人皆是哗然,李不屈自言自语道:“既然你有罪孽,你就该死。你死了,我的孽才会轻一点……还不够,杀了姜慈,只有杀了他,我的孽才能偿清!”
姜晞漠然旁观,心中知晓,李不屈已经彻底疯了,逻辑与思维已经与常人迥异,甚至显得有些癫狂恐怖。
此刻的李不屈,恐怕已经将杀死姜慈与赎罪挂钩,谁若要阻止他,他便会发狂。
同样的,只要能更容易杀死姜慈,李不屈愿意做任何肮脏可怕的事情!
姜慈在李不屈的心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无所不能,又罪恶滔天的标杆。
姜晞已经成为了杀死姜慈的砝码之一。
李不屈带着姜晞,运起轻功,穿梭在树林之中,寻找姜慈的踪迹,发现种种痕迹之后,越追越紧。
姜晞哪怕是如今的状态,也能看出,李玉宸对于躲避与扫尾的工作,做得实在很差劲。
李不屈一边追踪,一边手动替李玉宸抹去痕迹,喃喃道:“为何姜慈如此疏忽?是了,这是上天给了我寻找姜慈的机会,叫我有抓住他的力量,我绝不能辜负……”
李不屈的眼中闪烁着猩红而冰冷的光,他脚程极快,又过两盏茶的时间,穿越大半个树林,顺着山丘向上攀升,来到了一处悬崖边。
悬崖的另一侧,正站着一个喘息的人。
眉目英俊而阴骘,小麦色皮肤,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下来,衣衫不整,浑身浮灰,眼神恍惚空洞,似乎一直在不住地颤抖,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停下,不要抛下姜晞……不行,他害了我娘,他死了我才高兴……你若敢伤害姜晞,我杀你全家,不不,这是你愿意的,我要掀了你爹娘的坟……走开!之前我们说好了的,替我杀了李不屈,不然我们就一直这样好了……”
话语一时冰冷暴怒,一时委屈怨恨,语气腔调截然不同,仿佛有两个人正在一具身体之中彼此攻击憎恨,互相争执缠斗。
姜晞望着姜慈,忽然有些明白,当初少年姜慈看着发疯的姜涟是什么心情了。
天空碧蓝如一块无暇宝玉,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掩。
悬崖之上,李不屈遥望对面的姜慈,神情激动起来,花白鬓发在风中飞扬,嘶声道:“姜慈,快,我们快来彼此厮杀吧!”
姜晞已有些头晕目眩。
他突然意识到,姜慈和李不屈似乎都疯了……一个是圣教教主,一个是武林盟主,整个江湖,居然是被这样的两个人所瓜分的。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李玉宸抬起头,望向李不屈,又扫了一眼他手中奄奄一息的姜晞,突然扭头便跑。
“姜——慈——!!!”
李不屈愣怔之后便是滔天的愤怒,他狂吼一声,猛然抬手,姜晞被他直接抛向了两处悬崖之间的深涧。
姜晞向下坠落。
刚刚跑了几步的李玉宸,忽然浑身一颤,骤然回首,毫不犹豫地朝下飞扑过去,身形轻盈地落在崖壁上,一手抠紧岩石缝隙,另手甩出一条就地取材的藤蔓。
藤蔓勾住了姜晞的腰,遏制了他的下坠趋势。
姜晞腰间一痛,五脏六腑都因承受体重而发闷,他安静地蜷曲成一团,齿缝之间再次溢出鲜血。
姜慈正欲把姜晞往上拉拽,就感到恶风袭来,李不屈同样不顾生死,竟也扑向了姜慈所在的崖壁位置,一掌击来!
“李不屈,你这个疯子!”
姜慈咬牙切齿,他此刻一手抓住岩壁,一手抓着姜晞的命,只能以腿功迎敌,与李不屈在一瞬间,闪电般连过二十七招,招招致命,次次凶险。
最后,姜慈一脚踢中李不屈侧腹,李不屈也一掌击中姜慈的肩头,随着骨骼断裂之声,两人几乎同时呕血。
李不屈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朝下跌落,但在坠落之际,他毫不犹豫地出手,扯断了拉拽姜晞的藤蔓。
“姜晞,不……!李不屈!我一定杀了你,我要拧断你的头、打断你浑身每一块骨头,把你折磨致死!!!”
姜慈眼白充血,发出狂怒的嘶吼,松开抓紧岩壁的手指,再次纵身扑下,勉强握住断裂藤蔓的一端。
“呃……”
姜晞的身子朝下骤然坠了一段距离,再次停滞,他的视线已经模糊,胸腹处疼痛无比,连喘息也已微不可查。
“来吧,姜慈,我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活下来!你注定会比你父亲更凄惨!因为他没有弱点,你却有致命的弱点!”
李不屈狂笑,他借助姜慈下扑的机会,足尖在岩壁上一踏,整个人合身袭来,以掌成爪,如狂风暴雨般向姜慈头脸胸腹处撕抓而来。
姜慈曲起膝盖,拼着挨了几爪,重重砸进李不屈的腹部,巨大的力量将须发花白的老人,朝远离姜晞位置的右下方砸去。
李不屈伸手抓住岩壁,手指翻裂,鲜血淋漓,身形略微停滞,他呕出的鲜血已经把前襟与胡须染红,一双猩红的眼却依然死死盯着姜慈。
“你会下来的,因为你放不下这条对你忠心耿耿的狗!”
他另手抓住自己断裂的指甲,以暗器手法射向姜晞,在姜慈拼尽全力把藤蔓往上拉拽的那一刻,指甲再次切断藤蔓,姜晞的身形再次坠落。
“李不屈,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啊啊——!!”
姜慈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乱发如狮鬃,嘶吼如虎啸,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他正如李不屈所说,松开手指,第二次朝深涧中扑下。
藤蔓过短,已经没法抓握,姜慈只好以一条手臂死死搂住姜晞,另手再次抓住岩壁。
姜晞已完全失去意识,微弱的呼吸仿佛风中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姜慈抓握岩壁的手心已经绽裂,抠按石缝的手指也摩擦到几乎露出白骨。
李不屈哈哈大笑,笑声快意至极,飞鸟也因此被震动,在天空惊慌翱翔,他语气中夹杂巨大的悲愤与绝望:
“对,就像这样,哪怕这痛苦不及我的十分之一,你也要陪我一起,痛彻心扉!”
李不屈在坠落之中,完全没有像姜慈那般,去抓握身侧岩壁的念头,他只是拼尽全力翻转身体,用最后的力气,凶狠无比地朝姜晞的后背印下一掌。
他要姜晞死在姜慈的面前,折磨姜慈的心。
正如李不屈自己的心,痛苦得几乎被煎熬成灰一般!
“不不不,不!”
姜慈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一刻,他本能地放弃了求生,抱紧姜晞,蜷曲着身体将他牢牢护住。
李不屈的含恨一掌,印在了姜慈的脊背。
肩胛骨一寸寸碎裂,血肉模糊的剧痛裹挟而来,姜慈咬紧牙关,忍住了喉咙口的腥甜。
他们三人,终于在无休止的彼此攻击中,落入了深涧的底部。
阴影似浓墨,偶尔几声鸟叫凄凉而悠长。
深涧之下有一个巨大的水潭。
寒意似永不化解的冰霜,凝结于深碧色的水潭,叫每个坠入其间的人,都冷如骨髓。
随着噗通声响,三人依次落水。
鲜血如翡翠上一点令人难堪的瑕疵,缓缓蔓延开来……
第75章
姜慈第一时间把姜晞推上了岸。
湿漉漉的姜晞气若游丝, 蜷曲着躺在深潭边冰冷彻骨的青石上,浑身本能地轻轻打颤。
李不屈抓住机会,在水下向姜慈击出一掌。
姜慈略微侧身, 以方才受伤的肩膀抗下这掌,内息穿透皮肉,在骨骼上震荡出皮开肉绽的剜心之痛。
这下子, 姜慈彻底没了桎梏,他才终于在水中转回身形, 乌黑发丝如海藻般浮荡,双眼之中闪动着猩红色的血光,如一只凶狠的猛兽, 毫不犹豫地朝李不屈扑了上去。
比起苍老的李不屈,姜慈虽然受伤流血, 却体魄强健。
两人在水中撕扯,你一拳,我一掌,你一脚,我一肘,在肺部氧气耗尽之前, 在滞涩力极大的水中,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搏杀。
原本平静无波的深潭,不停冒出细碎的气泡,水波有规律地激荡起来,时而卷曲旋转, 时而喷薄飞溅, 仿佛水下有一条巨大的远古鱼兽,正在翻腾逐浪。
仿佛癞斑於痕一样的暗色血迹在不断上涌, 随着冰冷潭水的激荡而扩散蔓延。
一切森冷的杀机尽数掩埋在深不见底的水下。
那些匆匆的响动惊醒了许多阴暗中蛰伏的生物,一条滑腻的蛇游动着在草木间穿梭,被血腥味刺激吸引,悄无声息爬向青石。
青石边缘,有一滴一滴流淌的温热鲜血,源自于上方昏睡的姜晞。
蛇探出信子,感受空气中的信息,直到确认猎物不能动弹,受伤严重,才放心地弹射毒牙,张开蛇口,朝姜晞咬去。
哗啦!
姜慈骤然从水中脱出,噗呲一脚踩烂了蛇头,粗喘着踉踉跄跄走向姜晞。
走到一半,他双膝无力,半跪下来,几乎是膝行了几步,才勉强够到青石边缘。
姜慈痛苦地喘着气,额角有鲜血从发丝之间缓慢流淌下来,一只手与一条腿只能勉强使用,伤痕深刻而残酷。
“姜晞,姜晞……”
姜慈勉强叫了几声,看姜晞依然昏迷不醒,咬紧牙关,把他抱紧在怀里,朝深潭边缘,幽深无比的黑暗之中走去。
一边走,姜慈一边冷冷地自言自语:
“李玉宸,你若再抛下姜晞,与我争夺我的身体,我便直接了当地去死,你这辈子也别想得知你母亲的下落……咳咳。”
他说话一半,身体微微弓起,咳出一口血块。
姜慈用尽全力带着姜晞离开深潭,走了约莫百步,身后水中哗啦一响,钻出个伤痕累累的老人,雪白的须发被鲜血沾染,凄惨程度比姜慈更甚。
李不屈仍然没有死。
李不屈的眼睛死死盯着姜慈的后背,他也走得缓慢而艰难,但咬紧牙关,一步步追向姜慈,喘息之间,鲜血不断涌流。
姜慈心知肚明,他们两人现在都身受重伤,几乎难以行动,剩下的时间,只有熬。
看谁熬得死谁!
姜慈咬牙切齿,却是一刻都不敢停下脚步,喘息着道:“李不屈,你一把年纪,怎么还不痛痛快快地死?”
李不屈在身后追他,冷笑连连:“我若是死了,怎么睁眼看你如何下场凄凉呢?”
姜慈骂道:“亏你还自诩正道魁首,做出折磨旁人心爱之人这等卑劣之事,简直叫我作呕!你比我这个恶人更恶、更坏!”
李不屈冷笑:“你叫人去找我的女儿,莫非就很光明正大?咱们顶多半斤八两罢了。若放走了你,任由你得到两门绝世武功,肆虐天下,蹂躏众生,不如我用我的命,把你留在这里。”
姜慈更生气:“你跟朝廷苟且,做朝廷鹰犬,还敢说自己为了大义?我听你说话,简直想吐!”
李不屈不生气,反而很冷静:“你尽管去吐,我一定要杀了你不可!今日,你我一起死在这深涧之中,倒也很好。”
姜慈勃然大怒:“谁跟你一起死?哪怕是死,我也要跟我的爱人一起,跟你死?你自己去死吧!”
李不屈呛咳鲜血,缓缓道:“这可由不得你。此处没有人迹,又狭窄逼仄,顶端颇高,我们两人手脚都折断受伤,爬不上岩壁……呵呵,若是真死在这里,也算好事一桩。”
这两人一边互相辱骂,一边缓慢而艰难地前进。
内息已被榨干,身体又受了格外严重的伤势,走动之间,脚下踩踏出带有血迹的湿痕。
姜慈走着走着,人已有些头晕目眩。
他们走到了一处死角。
有些岩壁夹缝之间,可以通向外界,然而此处却没有这样好的运道,他们最终只看见了坚硬而冰冷的高耸岩壁堵塞,将缝隙尽数填满。
死路。
绝境。
姜慈停下脚步,盯着漆黑的岩壁,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再寻求出路,而是找了个干净些的地方,把姜晞放下。
姜晞的脸颊贴在崖壁上,蜷曲起来时,在姜慈的眼中,既可怜,又可爱,让他回想起过去,第一次见到姜晞时的心动。
姜慈只需要完全属于他的东□□属于他,谁也不可染|指的东西。
那时候的姜晞,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羔羊,躺在祭台上,缄默地等待被燔|祭的命运,那双死寂的眼睛中看似什么都没有,实则仍然尚未对这个世界失去生存的希望。
——他在等待不可能存在的、活下去的「希望」。
那一瞬间,姜慈心中涌起的是狂喜。
他意识到,只要自己抓住了眼前这只可怜又可爱的羔羊,那么他便是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绝不会因外界的任何因素而离开。
只因眼前这个悲惨无比的可怜人,竟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渴求有谁能够需要他。
姜慈会得到一只心甘情愿奉献的忠犬——只要他肯轻描淡写地伸出手。
于是,姜慈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了。
当初的爱欲混杂着太多其余的东西,现在再去想,再去看,竟然有些惭愧悲哀。
姜慈知道,自己对姜晞其实并不是很好,因此他在试图得到姜晞的真心这一过程中,强迫自己改变,变得稍微好一些。
原本……如果真的可以做到的话……说不定他们两人,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姜慈望着姜晞微笑,笑容之中,带有苦涩与叹息。
在尚未面对“姜晞会死”这一困难时,姜慈的回答是毫不犹豫的,他非常相信,自己可以带着姜晞一起去阴曹地府,叫他陪葬,叫他失去生命。
但是,姜晞在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境界之后,即将断气之时,姜慈用自己续命的丹药喂给他;李不屈在想要杀死姜晞时,姜慈本能替他挡下了攻势。
此刻望着奄奄一息的姜晞,姜慈的心中不是“若是我死了,正好他也会死,我们一起死”的快意潇洒,而是“为何人世间如此悲苦?为何我的心爱之人非要死不可?”的愤怒与痛惜。
姜慈终于不能再欺骗自己。
——他不想让姜晞去死,他其实更想和姜晞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姜慈只是害怕姜晞会在他死去之后,找燕渡,找明灿,找其他人,代替姜慈在姜晞心中的位置。
只要一想起那样的可能,姜慈的内心便如煎熬般痛楚。
姜慈闭上眼,再次睁眼时,神色已变得冰冷。
他转过身去,直面踉跄而来的李不屈,缓缓道:“我早已想杀了你,李不屈。从见你第一面起,就已经在想了。”
李不屈一步一步走到了姜慈的面前,扯开唇角,鲜血淋漓的牙齿与舌头,是他死死咬住唇舌,发狂般疯癫的证明。他一字一顿道:
“真是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姜慈深呼吸,运气时筋脉隐隐作痛,被榨干的丹田干涸无比,他强迫自己拼尽全力,鲜血涌上脸颊,让他的眉目之间有青筋隐隐鼓动,狞笑道:
“还好这一战没有其他人旁观,否则看见圣教 教主与武林盟主,最后竟然像市井泼皮一样在地上撕打,实在有些难看啊……”
李不屈低低地笑了:
“人在死之前,无论怎么狼狈,赢家都比输家要好看的。”
姜慈与李不屈,如垂死的恶虎与老朽的雄狮一般,在最后的时刻,宁死也要咬下对方的一块肉,叫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
姜晞像是从水中浮起一般,慢慢苏醒过来。
他听到了犹如蛛丝般轻柔而纤细的风吹之声,那声音格外熟悉,又有些陌生,叫他心生迷茫。
等他慢慢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头顶的岩壁呈现夹角无限延长,将天空渲染得犹如一块被裁剪下来的橙黄色碎步。
悬崖……对了,他掉下悬崖了。
姜晞本能四处张望,看见了两个躺在地上的人。
一个半坐在地上,浑身脏污,湿了又干,凌乱长发垂下来,缓缓地喘息着,他双腿血肉模糊,一只手以怪诞的姿态歪斜着,在他的身侧,躺着一个死人。
死人是李不屈。
那么,还活着,还在喘息的那个人,就是……姜慈。
姜晞瞬间意识到,姜慈与李不屈之间的一战,姜慈胜了。
他忍痛爬起来,缓缓朝姜慈走过去。
第76章
姜慈受伤极重, 尤其是手脚,几乎难以行动。
可以想到,李不屈在与他搏杀时, 一定拼了命地在姜慈的手足留下伤痕,好叫他爬不出这岩壁陡峭的深涧。
姜慈似乎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 望着姜晞,神色有些惊喜:“你醒了?感觉如何?”
姜晞此刻已经习惯了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 他缓缓坐在姜慈身边:“还好。只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姜慈长舒了一口气,眉头紧皱:“目前, 只有等。”
“等?”姜晞望着他。
姜慈点头:“不错,等。等周娇娥带人来营救我俩。”
对了, 还有梅天王呢……姜晞恍然,点了点头。现在这样的情况,确实只能依靠周娇娥了。
一时之间,两人沉默下来。
天色已经逐渐暗淡,深涧之中缺乏阳光照射,阴冷的雾气蔓延开来, 水珠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顺着皮肉融入骨髓,在血管间游动,带来冰冷的刺痛。
姜晞打算在彻底天黑之前,准备一些东西。
他站起身, 走向深潭。
“你做什么?”姜慈忙问, 似乎很是紧张。
姜晞老实回应:“捕捞一些鱼,或是其他东西, 生火吃下去。等待的时间里,总不能什么都不吃。”
这个时候,确实不能再顾忌是否会被人捉住了,若是浓烟滚滚,叫人发现,也许还能早日摆脱如今的麻烦境地。
姜慈却是摇头:“不必了,我现在的样子,恐怕不能保护你,若真有敌人来了,也是麻烦。我怀里还有些干粮饼子,你拿去吃吧。”
姜晞沉默片刻:“我不饿,教主怎么不吃?”
“我有内力,论忍饥挨饿,比你强一些。”姜慈长长地出了口气,声音格外疲惫,“你现在情况比我更差,不要再照顾我了,先顾着你自己吧。”
姜晞不语,重又坐下,安静贴住姜慈。
天终于彻底黑下去。
狭窄而逼仄的天幕之上,一颗颗明亮的星子升起来,虽看不见月亮,星辰却在轻薄而冰冷的雾气中显得朦胧温柔。
姜慈伸出手,轻轻搂住姜晞。
他的手臂上,皮肤青紫,血已经干涸,黏住破损的衣物,显得很可怕。
但他的声音却出乎预料的柔和,似乎眼前的绝境,对姜慈而言,已算不了什么:
“吃一点东西吧,就当是为了我。”
姜晞望过去,失去了内力之后,他的视力也变得差了,无法看清黑夜中姜慈现在的表情。
但从语气的温柔里,姜晞意识到,他昏迷之中,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以至于姜慈的心境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但是,究竟这变化是好是坏,他无从得知。
他只有低声回应:“是。”
姜晞伸出手,按在姜慈胸前,依然温热的身体,胸腔中的心脏跳动有力,他以不触痛姜慈伤势的轻柔力道摸索片刻,找到了那包很小的干粮。
犹带体温,干燥而坚硬的粮饼。
姜晞慢慢吃着,用津液将它润湿一点,再小口地啃咬下去。
每次咀嚼,都能尝到粮食的清香回甘,只是食材的本味,就足以令人吃得很开心。
等姜晞慢慢吃干净了,他才突然感受到有温热的气流吹拂在颊边,原来姜慈已经把脸贴了过来,落下轻柔的吻。
“我之前做错了事,能不能请你原谅我?”
姜晞有些茫然:“什么?”
姜慈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片刻之后,才继续道:“我之前,总是打你,动辄在你身上撒气发怒,让你吃了很多的苦,现在想来,我实在很难受,也自责不已。”
姜晞低声道:“……为何突然说这些?”
姜慈苦笑:“我只怕现在不说,真有什么意外,以后便也说不了了。我不想你心中的我,一直是那个残暴而冷血的恶魔。至少,我要向你道歉。”
姜晞垂下眼,姜慈说得没错,姜晞心中的他,一直便是喜怒不定的凶恶的形象,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反而叫姜晞无所适从,茫然无措。
“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绝不要伤害自己在意的人,否则无论事后怎样弥补,都是弥补不过来的,只因伤痕早已产生,不会消失。正如李不屈,他再如何弥补,也无法挽回他的家人了,因此,他只有走向疯魔,才能稍微安抚自己的痛苦。”
姜慈声音低沉,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姜晞,你能不能原谅我?”
这让姜晞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应——但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垂着眼,放弃了深入的思考,嗯了一声:“……我原谅你。”
既然姜慈希望自己被他“原谅”,那便按照他所想的去做吧。
纠结是无意义的行为。更何况,他从来都被姜慈掌控拥有,无论姜慈做什么,他都会接受,本就无需宽赦,又何谈“原谅”?
姜慈长长地出了口气,如释重负:“谢谢。”
姜晞望着天,在这个冰冷而逼仄的地方,两个痛苦而疲惫的人的心,仿佛也稍微贴近了一点。
……
周娇娥在发怒。
她发怒的样子与常人不同,越是生气,越是冷静,从脸上几乎看不出一丝半点怒火的痕迹,只有不停用手指摆弄着衣摆的琐碎动作,可以表明此刻她内心的起伏。
“教主情况如何?还没有找到么?”
周娇娥身处一处格外偏僻朴素的屋子里,坐在一张简简单单的椅子上,身侧立着两个战战兢兢的人,都是农民打扮,老实、低调、胆怯。
这状似威胁逼迫的场景,实则是周娇娥在与她的直系下属交流情报,垂询质问——周娇娥的人遍布天下,且大多是没什么武功的普通人,如何叫这些普通人成为她的眼耳口鼻,实在是周娇娥最擅长的一件事。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夜晚没有贴近,仁义客栈便已垮塌,从废墟之中找到的破损箭头,已经昭示了姜晞与姜慈危在旦夕。
她深恨自己的无力,更厌憎圣教之中,旁人的无用!
——若是周娇娥可以探查出李不屈曾经与朝廷暗中隐秘地接触过,也许姜慈便不必受到这样的折磨。
周娇娥的牙齿紧紧咬住,心急如焚。
“天王大人,教主进入的树林占地极广,与留身谷连接,又有悬崖峭壁、河流瀑布,很难找到他们的踪迹,更别提里头还有朝廷的人带着猎犬搜寻……”
农妇有些为难地说,一直搓着手:“两次弩箭的箭雨,怕是李不屈都挡不住,您说,教主他会不会已经——”
“找不到也要找!!!”
周娇娥一掌击打在桌面上,砰然作响,声音冷厉,“李不屈既然没有出来,就证明他已经追上了教主,说不定两人都已开战,我们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正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轰隆之声。
“……什么?”
周娇娥一愣,连忙打开窗户,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铅灰色的乌云沉沉滚滚,在天际铺展开来,闷雷声响如一声声战鼓,敲打在周娇娥的心头,直至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一瞬间点燃了黑暗。
在那刹那间的光亮之中,头戴斗笠的周娇娥,面纱下的面孔,苍白得仿佛褪尽了所有血色。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之间,湿淋淋一片,好似老天在为人世间的悲惨之事哀哀痛哭,泪如洪流。
农民打扮的两人只觉得天塌了——本就难以寻找到姜慈与姜晞两人,此刻又下了如此倾盆大雨,若再加上一些小范围的泥石流,那找到姜慈与姜晞,便是痴人说梦,绝不可能了。
周娇娥死死盯着如瀑暴雨,纤细而修长的手指紧紧攥握在一起,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时之间,空气冷寂得近乎凝结。
良久,农妇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天王大人,我们……还找么?”
周娇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森冷如冰:“找。下了如此暴雨,朝廷那边的人定然也会放松一些戒备,猎犬的鼻子也不灵了。我们找起来,反而更容易些。”
农妇低头:“是!”
周娇娥想了想,又道:“去城郊外的墓地,在一块名叫‘阿玉’的墓碑边,放一碗半生半熟的糙米饭,里头插三支不点燃的香,中间的香从中折断。切记,碗要选有三个豁口的。”
农妇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多年为周娇娥做事,早已习惯了只做不问,温顺道:“是,属下一定办好。”
“除此之外,我还能想什么法子……?”
周娇娥自言自语。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了先前李不屈的家人全部消失在书房之中的情况,想必那书房一定有什么隐秘的机关,若是可能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也许只有那里。
退一步讲,哪怕找不到帮助教主的蛛丝马迹,找到了李不屈的家人,无论是杀了他们祭旗,为教主报仇,还是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些隐秘的事情,都是好的。
周娇娥实在闲不住,立刻披上斗篷。
此刻的牧康城正是秦王与李不屈的地盘,周娇娥救姜慈虽然要紧,却也得顾忌自己的安危,离开之后,去邻近的城池隐蔽待命,再同时联络圣教与牧康城里的眼线,才是最好的办法。
周娇娥一头扎进了黑暗而冰冷的雨幕,匆匆钻进一辆看似装满了鼓囊物什的小小驴车。
驾车的人骑在驴上,戴着斗笠,看起来就像最普通、最寻常的卖货人。他一甩鞭梢,马儿轻嘶,车子缓缓行驶。
片刻之后,娴熟地避开几个官兵巡逻哨点,穿过泥泞的道路,顶着轰隆作响的雷霆与劈头盖脸的暴雨,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池塘边。
驴车顺着粗略搭建的桥梁前进,刚刚行至桥中央,车轮下的木板与石块突然破碎坍塌,轰然倒下!
“啊!”车夫的喉咙里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叫声。
驴车、桥梁、车夫,已被池塘黑而深的淤泥吞没,而在他们消失的那一刻,池塘的淤泥之中,跃出了七个身穿服帖黑衣,佩刀带剑,蒙面不语的刺客。
这七人二话不说,拔出武器,七把刀对准驴车下沉的位置,狠狠砍去!
第77章
滴答, 滴答。
姜晞的脸颊边突然一冷,他本能触摸一下,抬起头来, 额上又落下几滴冰冷的水珠。
下雨了。
最糟糕的情况……
姜慈也意识到了,他勉力站起,手脚伤口剧痛, 却也咬紧牙关强忍,只是带着点忧虑皱起眉头:
“这深涧里还有水潭, 若是水涨上来,可能会淹没周遭,我们得找个高一些的地方以防万一。若能找到什么洞窟就好了。”
姜晞此刻没有内力, 无法在夜间清晰视物,姜慈便慢慢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 罩在他的身上,低声道:
“去找个能遮雨的地方避一避——我看旁边那块凸起的石头还行。来,拉住我的手,我带你去。”
姜晞点头,握住了姜慈伸来的手,只感觉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温暖而带有血腥味的包裹中。
他跟着姜慈刻意放慢的脚步, 摸黑一点点往前走,又在姜慈手掌的按压、语言的指导中弯下腰,蜷曲在一块略微凸起的岩石下,作为遮蔽。
姜晞等了片刻,没等到姜慈也钻进来, 不由有些困惑。
伸手抚摸了几下周围, 才意识到这快地方并不算大,若是一个人蜷缩着, 还可以勉强呆住,若两个人,恐怕是待不了的。
一时之间,姜晞心情不由有些复杂,既为了姜慈的体贴而惊讶,又为了这份过头的体贴而迷茫——他总觉得已成为废人的自己,实在不配得到如此体贴备至的照顾。
沉默几秒,姜晞缓缓道:“教主,你不来么?你受了伤,最好不要淋雨。”
“不必在意,我给你什么,你受着就是了。”姜慈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水汽浸润的模糊湿意,“你若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尽管享受。没人会讨厌自己活得更舒服。”
——这点姜晞确实不能反驳。
他干脆也不问了,把头埋进环抱的臂弯,享受姜慈给予自己的庇护。
风雨越来越大,湿淋淋的水汽弥漫开来,寒意浸入骨髓,姜晞开始难以自抑地发抖。
空气中弥漫着夹杂湿润水汽的草木气味,混着一丝腥臭的血与肉的味道,夹杂土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雨珠从起初的淅淅沥沥,变成轰隆作响,密集的雨幕泼洒在天地间,深涧犹如一只小小的袋子,不停积蓄着雨水,哪怕有遮蔽的地方,姜晞也感到自己的周身被打湿了许多。
狂风呼啸,在山谷间回荡,犹如恶鬼哀嚎。
雨水突然从边缘漏出,扑溅了姜晞一脸,他本能侧过脸颊躲避,身体也略微倾泻了一些,肩膀突然触碰到了什么湿润而冰冷的东西。
“怎么了?”姜慈模糊的声音从外传来。
这时候,姜晞才意识到,他方才碰到的,不是别的,而是姜慈。
——姜慈居然一直站在凸起岩石的一侧,以受伤颇重的身体,为姜晞阻挡倾泻而来的暴雨!
这雨比姜晞想象中要大,姜慈也比他想象中……更令人难以理解。
爱情难道真的能让一个人彻底面目全非,变成另一个人?
姜晞心中颇为震撼,一时哑口无言。
姜慈意识到了什么,身体轻轻转动,姜晞旁边飞溅而来的暴雨突然变小了许多——姜慈换了个位置,继续替姜晞遮雨。
姜晞本就没有睡意,此刻更是清醒,哪怕身体已疲惫痛苦得无以言表,但在这痛苦之中,他竟然有些逐渐习惯了,反而并不觉得无法忍受。
他本已失去了对人世间存活下去的力量,但此时此刻,那些绝地求死般的木然,似乎也渐渐活泛起来,化作一丝姜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希望」。
希望,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又最可爱的东西?
它可以让一个心如死灰的人,突然生出继续咬牙坚持的力量,也可以让一个本就痛苦不堪的人,继续煎熬下去,寻找不可能出现的生机。
姜晞想不了那么多。
他只知道,此刻的姜慈,还需要自己。
服从并忠诚于姜慈,已经是姜晞融入骨血的本能,既然姜慈还需要他……那他就继续活下去吧。
姜晞闭上眼,深呼吸。
空气冰冷、湿润、带着难闻的气味,却如此凌冽,直入肺腑,叫他灵台清明。
在此绝境之地,人的心,似乎反而不那么绝望了。
大雨不断落下,不知过了多久,姜慈的声音忽然在外模糊响起,带着一丝疑惑:
“我好像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
刺客手中的刀,在昏暗的夜间暴雨之中,跳跃着万千飞溅的雨点。
劈砍下来的刀锋如同阎王的耳语,只一瞬间,驴车便已四分五裂,刺客已看清了蜷曲在驴车之内,浑身湿透的绝代佳人。
下一刻,绝代佳人便要化作一个死人!
砰!
一声闷响,是无数把刀一齐砍入肉|体的声音,但刺客却没有欣喜,反而猛然暴退,甚至丢弃了手里的刀。
只因他们砍中的,不是毫无武功的周娇娥,而是车夫的后背!
在那一瞬间,平平无奇,甚至木讷默然的车夫,扑在了周娇娥的身上,用他的身体罩住了女人的身躯,硬是吃下了七八刀,刀刃却没有将他四分五裂,而是卡入了他的后背。
车夫居然用自己的肌肉,死死地夹住了刺客的刀!
刺客弃刀暴退,周娇娥却没有忘记这些黑暗中的影子,她轻柔婉转的声音似仙乐奏响:
“杀,一个不留。”
车夫直起身,反手从后背拔下嵌入身体的刀,如同丢掷石头一般,普普通通地将刀丢出,正中一个刺客的身体,将他贯穿杀死。
噗呲,噗呲,噗呲。
车夫拔刀,丢掷,杀人。一举一动,格外朴素,速度也并不快。
但每一刀,都能将那些刺客钉住,仿佛是一个慢吞吞的人,用刀将耳边烦人的苍蝇钉死在墙壁上,轻松写意。
杀死了所有的刺客,车夫弯下腰,把周娇娥小心翼翼地抱出来,淌过池塘,走到了岸边。
周娇娥的手指轻轻拂过车夫的肩头,伤口已经肿胀,渗漏出粘腻而腥臭的脓液:“有毒?”
车夫闷不做声地点点头。
刺客之所以叫刺客,不但因为他们一击不中,千里远遁,还因为他们的武器上,必定要涂抹毒药,务求一击必杀。
周娇娥抱紧车夫,声音冷漠而轻缓:“再坚持一会儿,你就能得偿所愿了。”
车夫的脸上,突然显露出无比快乐的神光。
他抱着周娇娥,朝前大步奔行,几个呼吸之间,便已经前行了数百米。
片刻之后,车夫与周娇娥来到一间小小的破旧酒肆前。
酒肆边放着三只大酒缸,写有“酒”字的旗帜早已被风雨撕碎,破损的屋顶不断渗漏进雨水,墙面摇摇欲坠。
车夫途径酒缸时,三只酒缸突然从内部炸裂开来,同时跳出的,还有三个影子般缄默的刺客。
他们比先前的那七八个人武功更高,车夫没有发现端倪,一时之间措手不及。
车夫抱住周娇娥,怒吼一声,用后背撞向其中一个刺客。
那刺客仿佛被数十只暴怒的公牛击中,整个人倒飞出去,胸腹与后背已经完全碎裂,只是挣扎片刻,便已没了气。
但在这一刻,剩余的两个刺客的刀尖,已经触碰到了周娇娥湿漉漉的衣裳。
车夫转身,再次用身体作为盾牌,挡住了这致命的两刀。
这一回,两把刀的其中半截,已没入了车夫的身体,鲜血狂涌,夹杂毒药的腥臭味,车夫努力咽下口中鲜血,避免弄脏怀中周娇娥的衣裳。
周娇娥静静躺在车夫的怀里,既不担忧,也不恐惧。
车夫抬起一只脚,狠狠踹在另一个刺客的胸前,后者的胸口彻底塌陷下去,口鼻喷血,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最后一个刺客趁机后撤,同样弃刀逃跑。
车夫没有去追,他已无力追逐,身子晃了晃,跪在地上。
即使如此,他也努力将周娇娥的身子轻轻放下来,叫她轻盈地踩在地上,站稳了,才如烂泥般倒下去。
暴雨冲刷着地面,车夫奄奄一息。
但他不肯立刻咽气,只是死死地瞪大眼,盯着周娇娥,喉咙里发出气流划过的嘶鸣声:“求你,求你……”
周娇娥垂着头,安静看他,淡淡道:“我宽恕你了。”
车夫突然如释重负,他的眼泪混着鲜血融入暴雨,在濒死之际,气若游丝地喃喃:
“我之前想要烧死你,真的很抱歉,还好,还好姜慈救了你……火焰,那么大,我痛悔不已,谢谢你宽恕我,谢谢,谢谢……我,我爱——”
周娇娥在他说出剩余的那个字之前,一脚踢在了车夫的头上,帮他断了气。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如同一条美丽而哀婉的影子,缓缓走向黑暗的深处,带着些许后悔之意,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不该宽赦他的,实在有些晦气。”
周娇娥没走几步,前方的黑暗之中,突然缓缓滚出一个圆球状的物什,带着森然的血腥气,缓缓靠在周娇娥的脚边。
她低头瞥了一眼,意识到那滚来的东西,正是方才逃跑的刺客的头颅!
第78章
“我好像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姜晞闻言抬起头, 本能开口问道:“怎么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姜慈模糊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地方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此刻我无法查证, 姑且先放下,等雨停了,我再告诉你, 免得白欢喜一场。”
姜晞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他冷得瑟瑟发抖, 半湿的衣衫无法阻挡寒气侵体,嘴唇冻得青紫,手指与脚趾也冷得麻木, 没了知觉。
忍受着寒冷与黑暗,不知熬了多久, 约莫后半夜时分,雨渐渐小了,姜慈才开口说话,声音清晰了一些,仍带着些许朦胧雾气的模糊:
“你有没有发现,虽然下了很大的雨, 水潭里的水却没有漫出来,反而仍旧保持原本的水量?”
姜晞意识有些模糊,听见这话,慢慢清醒了过来:“莫非,深潭之中, 还有其他流水的通路……因此深潭中的水流向了别处, 没有满溢出来?”
姜慈的声音带着一点压抑的激动:“若是如此,我们倒能通过其他通路离开这该死的深涧。你在这里等着, 我去去就回!我们不能在此干等,坐以待毙,也要动一动才好。”
姜慈的朝深潭的方向走去,姜晞望着黑暗中他模糊的背影,喃喃道:“好,一路平安……”
姜慈走到深潭周围,再检查了一番,果不其然,水潭的高度没有见涨,如此暴雨下了不少的时间,水潭也不算特别大,里头定有蹊跷!
一时之间,姜慈激动不已。
还要多谢这场大雨,否则姜慈是绝对想不到水潭之中会有什么生机的,当真是祸兮福所倚!
他实在着急离开此处,回到有医师的地方,给姜晞好好看一看伤势,虽然姜晞服下了清神续命丹,但还是需要更有效的治疗,才能不留后遗症。
姜慈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深潭之中。
身体骤然被冰冷至极的水包裹,寒意入骨,又被筋脉中运转的内力驱散,姜慈虽然不怎么通识水性,但借助水潭边缘的石块一点点往下挪,再长时间闭气,对于一个武林高手而言,不算难事。
他一点点朝水潭底部移动,在肺里的气耗尽之前,终于抵达了潭底。
姜慈睁大眼睛,眼球在渡过了最初的酸涩疼痛之后,逐渐适应了水流,视野之中一片模糊的黑蓝之色,运足目力,加持内息,看清了周遭的景色。
——水潭底部,几块不起眼的石块之下,居然有一个小小的扳手状物什,看起来便是一个简单粗暴又能长时间有效的机关暗道入口!
那机关看起来是最基础,最简单的款式,姜慈检查一番,确认自己浅薄的机关造诣可以懂得如何启动和关闭它。
姜慈欣喜万分,他不知道这地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也许是因为百年前,太武皇帝与沈不忘都在牧康城中有过踪迹,这些是他们遗留下来,早已不为人知的秘密场所;又或者,是某些江湖同道机密打造的地界……
无论如何,这是姜慈和姜晞生的希望!
姜慈口中溢出一连串细小的气泡,他耗尽了最后一口氧气,脸颊憋得发青,松开抓住谭底石块的手,任由身体上浮,手脚不停划动,努力往水潭上前进。
在窒息晕倒之前,姜慈终于探出水面,长长舒了口气。
长久的窒息之后,呼吸之间仿佛都带着一丝血腥味,姜慈剧烈喘息,眼前发花,片刻之后,才慢慢喘匀了气,忽略一身疼痛伤口,费力游到岸边,爬了出来。
天上仍在下雨,寒意似一把细小的刀,一刀刀切割着人的肉。
姜慈本就浑身湿透,此刻也不过更湿一点,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脸,拖着浸饱水液的沉重衣裳走到姜晞所在的地方。
姜慈可以看到,姜晞如一只惹人怜爱的幼犬,蜷曲在一起,低垂着头,显得既可爱,又可怜,一直安静而乖巧地等待着姜慈的回归。
一时之间,姜慈的心柔软至极。
“我去看了,果不其然,水下有个扳手,似乎是某个机关。”姜慈语气中止不住的兴奋欣悦,“姜晞,你会不会泅水?”
姜晞抬起脸望着姜慈,略微摇了摇头。
姜慈唔了一声:“我想想办法。”
姜晞犹豫了一会儿,嘴唇微微颤动,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开口了:“姜慈,你一个人……”
“我绝不会一个人走,把你丢在这里等死!”
姜慈不等他说完,已经斩钉截铁地否决了姜晞尚未说完的话。姜慈实在太了解姜晞了,但他要做的,从没有人能拒绝!
姜晞不吭声了,老老实实嗯了一声,又垂下头。
“在这里等着我,我保证会尽快做完准备的,嗯?”
姜慈俯下身,半跪在地上,与姜晞视线等齐,伸手轻轻托住那张朝思暮想、深爱至极的苍白的脸,慢慢凑过去,在姜晞柔软而冰冷的嘴唇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
“好……唔。”姜晞张嘴应声,被姜慈湿滑的舌头见缝插针地钻进口腔里,仔细舔舐了一回,才依依不舍退出去。
姜慈发现生机,心中焦急一扫而空,甚至有心情挑逗安静的爱侣,亲完了才贴着姜晞的脸,含糊地说话:“不准乱跑,也不准跟过来,更不准说丧气话。我有一口饭,就匀你半口。听见了没?”
姜晞鼻腔里嗯了一声,有些干燥的嘴唇已被润湿。
姜慈心头火热,在经历了生死劫难之后,他越看姜晞,爱欲之火便燃烧得越汹涌澎湃,只是此刻不是合适的时间地点,他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再次回到深潭边。
——姜晞既然不会泅水,那姜慈就要在自己肺部氧气耗尽之前,带着姜晞一起下去。
噗通一声,姜慈再次跳入水中,朝深潭底部游去。
拥有内力的人,在短时间内暂时熟悉如何快速潜水出水,并不是不可能的奇迹。
姜慈会做到的——他几乎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能力!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姜慈泅水越来越熟练,手脚身体上的伤痕也被水泡得发白外翻,直到他已经完全熟稔,天色已经有些微白。
天就要亮了。
姜慈看了看天空,心情有点沉重警惕,他实在很讨厌李不屈,连带着李玉宸一起厌恶,哪怕李玉宸是有原因才会做出令人讨厌的事情,姜慈也理直气壮地迁怒于他了。
李不屈已经死在了姜慈的手上,李玉宸心愿达成了大半,最后只要再确认李昭雪是否还活着,就能彻底消失……姜慈对身体的控制力大大提高,他现在只希望李玉宸识时务一点,安分被压制在深处,早日离开他的身体!
姜慈回到姜晞身边,伸出手,轻轻把他拉起来。
姜晞的头发与眼睫都是湿润的,更显出了发的乌黑,衬得本就苍白的脸色,仿佛死人般白。他握着姜慈的手,温驯地跟随着姜慈的脚步,来到深潭边。
“抱紧我。”姜慈低声道。
姜晞紧紧搂住了姜慈,近到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心脏的跳动。
姜慈搂住姜晞的腰,说了最后一句:“吸气。”
两个人如两尾缠在一起相濡以沫的鱼儿,噗通跳入水中。
姜晞憋着气,闭紧了眼睛。
他感到周身冰冷的水流拂过身体,姜慈带着他潜入深潭,在他憋气到快要忍不住之前,嘴唇贴上了柔软的东西,口中有气体吹了进来,叫他难忍的憋闷缓解许多。
——姜慈在给他渡气。
姜晞又憋了一会儿,终于来到谭底。
姜慈伸手抓住扳手,用力扯了一下,手臂上有刚刚结痂的伤口撕裂,涌出一股鲜血,那扳手略微挪动了一点,却没有压到底。
姜晞见状,跟着伸手,修长手臂上肌肉隆起,指节用力泛白,一点点压下扳手。
终于,他的耳边传来一阵机关运转的金属摩擦之声,缓慢、迟滞,却坚定不移。
周身水流骤然加快,仿佛有一个洞穴被打开,水向其中涌入,带来漩涡与吸力,姜晞勉强睁开眼,漆黑的水流中,石头雕刻的恶兽一闪而过,眼珠以红宝石雕琢,仿佛在黑暗中也微微闪光。
他们进入了一个四面刻画凸起石雕的狭窄通道,姜慈抱着姜晞,朝一个凸起的恶兽头颅踢了一脚,但没有反应——姜慈实在没有多少多余的力气。
姜晞在姜慈踩踏那石首时,也跟着伸脚踩在上面,两人齐心协力,一起用劲儿,终于将石首踩下去。
他们进来时的入口,随着石首的下降而合拢,最终牢牢扣在一起,封闭了外界与内部。
与此同时,通道中的自动运作,随着一阵抽出水液的嘶鸣,通道内的水不断下降,最后完全排出,而通道之中,也充满了可以呼吸的空气。
姜晞不再憋气,他深呼吸,冰冷而清冽的空气通过气管涌入肺腑,叫人神志一清。
这时候,姜慈身体轻轻一颤,脸上的神情已经开始变化。
姜晞知道,李玉宸出来了。
他盯着李玉宸,后者清醒之后,看了姜晞一眼,便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这时候,姜晞才意识到,他跟姜慈,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厮杀、获得全新视野、失去内力、落下悬崖、被暴雨冲刷、进入机关……这种种艰难之事,居然只是在短短一天一夜之内发生的。
姜晞看着熟睡的李玉宸,突然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疲倦。
他躺在“姜慈”身边,同样合上眼,沉沉入睡……
第79章
前方的黑暗之中, 突然缓缓滚出一个圆球状的物什,带着森然的血腥气,缓缓靠在周娇娥的脚边。
她低头瞥了一眼, 意识到那滚来的东西,正是方才逃跑的刺客的头颅!
周娇娥抬起头,黑暗之中, 似乎有一双冰冷的绿色兽瞳,正冷血地凝视着自己, 仿佛在估量她的血肉是否足够填饱野兽的饥肠。
“奴家不太喜欢这个见面方式,贺堂主。”周娇娥缓缓道,足尖抬起, 踢开了刺客的头颅,踩着他流出的血一步步朝黑暗中走近。
“别、过、来。”
沙哑而冰冷, 宛若死人从喉咙中挤压摩擦出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幽然响起。
暴雨,暗夜,兽瞳。
在如此环境之中,这声音仿佛是从地狱十八层而来的一条可怕的鬼魂——来人正是贺璞玉!
周娇娥停下脚步,轻笑一声:“奴家告诉了自己的人, 去坟前按照约定的暗号找你,你便及时过来了,也许该向教主替你请功。”
“不、稀、罕。”
贺璞玉的话语冰冷而僵硬,带着极其生疏的抗拒意味。
周娇娥很有闲心跟他说话:“不想被请功?你倒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你这样害羞怕生,我们又怎能一起走呢?”
“自、己、走。”
周娇娥嫣然一笑:“好, 那奴家自己走, 你也自己走,只是千万别跟丢了。不过, 奴家有个疑惑,你既然这么不喜欢出来,也不稀罕被请功,对教主更没有什么感情利益联系,那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我?”
这话问出来,贺璞玉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
“是、姜、晞。”
周娇娥微微挑起眉梢:“姜晞去探查百禄门底细时,的确曾经与你联手,只是几面之缘,也值得你豁出性命去帮忙么?”
“喜、欢、他。”
周娇娥微眯着眼轻笑:“好吧,看来这一次,是奴家和我们的教主大人沾了小侍卫的光呢。但奉劝你对姜晞不要有什么幻想,他永远都是教主的人。”
贺璞玉没有说话,但黑暗中突然飞出一只黑色的鸟儿,一边呱呱大叫,一边瓮声瓮气地喊道:
“讨厌的水!贺璞玉想说,他就是喜欢姜晞,有本事把他杀了!杀了他也喜欢,见不到面也喜欢,睡在棺材里时天天念叨姜晞,就是喜欢喜欢喜欢得很!那个破面具都被他戴臭了也不肯丢!烦死啦!”
“……”周娇娥沉默了,她突然觉得刚才叮嘱和警告贺璞玉的自己像个傻子,贺璞玉对姜晞的喜欢,也许完全不是情爱之间的喜欢,又或者是,但贺璞玉全没意识到。
贺璞玉只是如同天真的孩童般,渴盼着、喜欢着姜晞。
周娇娥不奇怪,姜晞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凡与他有过比较深入的来往的人,都不会厌恶他,姜晞实在很擅长用语言叫别人对他生出欢悦的喜爱来。
现在情况危急,周娇娥懒得跟贺璞玉聊什么情情爱爱的,嗯了一声敷衍他:“好好。你喜欢你的就是了,也没人阻止你。总之,跟着奴家,杀了所有碍事的人,听从指令,救出姜晞指日可待。”
贺璞玉刚才是因为说话太长,说不出来,才叫鸟儿代劳,现在他倒是可以出声了:
“没、问、题。”
“那就走吧,事不宜迟。我们的敌人和朋友,都要等急了。”周娇娥缓步朝前,“顺便一提,如果贺堂主能给奴家一个能带着我前进的坐骑,奴家实在感激不尽。”
她说完这话,黑暗之中,窜出了一只灰色皮毛、绿色眼珠的狼,它身躯如此巨大,比寻常野狼几乎大两倍有余,像一匹小马。
饿狼停在周娇娥的身侧,湿淋淋的女人伸手摸了摸狼的下巴,毫无畏惧地爬上了狼背,稳稳坐定。
“现在,可以前进了。”周娇娥低声道。
狼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迈开四肢,如一道灰色的旋风,迎着暴雨朝前冲去。
暴雨下了一整夜。
周娇娥伏在狼背上,低声指引着前路,在狼的帮助下,跨越一条条沟渠,穿过一条条巷道,途径一座座居所,终于抵达了牧康城外。
朝廷的人手段血腥狠辣,动作却不大,不像上一回博安城那般严阵以待。
也许是因为,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
周娇娥用了一条隐蔽的暗道,在出了城之后,便命令狼将洞口挖塌,防止被后来人发现与使用。
等她风尘仆仆、一身狼藉地抵达邻近牧康城的紫宁城,从密道进入秘密安全屋——一个看起来朴素无华的小宅子。
她没能进屋,只因屋子前,一群人正等待着她。
天刚蒙蒙亮,驱散了黑暗,阳光温柔洒下,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手持武器,蓄势待发。
他们躲藏在周遭的草木、屋舍、巷道之中,看见周娇娥出现,立刻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对准了她。
有的是普通的弓与箭,有的是刀枪剑戟,有的是铁蒺藜与子母环,周娇娥却一眼看见了一个手持弩箭的身影。
——这些人中,有朝廷的人。
她站在原地,周围的人一点点围拢过来。
周娇娥望着他们,忽而笑了:“你们的头领呢?面对奴家这个不通武功的弱女子,连露面都不敢么?”
“既然梅天王要见我,我自然是得出来的。”
笑声传来,人群让出了一条通路,周娇娥的熟人,“烂赌鬼”朱纵,从人群的最后走到最前,与周娇娥面对面。
周娇娥手无寸铁,不会武功,身边也没有任何随从,此刻浑身泥水,虽还戴着面纱斗笠,却可以看出,婀娜而窈窕的身形因为经了雨,冷得轻轻颤抖,实在没必要过多警惕防备。
朱纵此刻早已没了先前的唯唯诺诺,目光淫|邪地一寸寸刮过周娇娥的身体,深吸一口气:“你这样的女人,整日里蒙着脸,实在太可惜。我听说你的美丽足以让见过你的男人都深深地爱上你……如此绝代佳人,我总算可以拥有了。”
“竟然是你?”周娇娥轻笑,笑容婉转柔软,几乎叫人的耳根子都酥麻了:“怎么,奴家还以为这阵仗,是兰天王要杀了我呢。”
朱纵嘿笑:“若你不反抗,跟了我,做我的女人,我为什么要杀你?”
周娇娥:“你这么说,不怕教主杀了你?难道你觉得跟朝廷有了联系,人家就不会卸磨杀驴了?”
朱纵举起那只缺了手指的手,脸色阴沉沉的:“看见这只手了么?这就是姜慈斩断的。那时候我刚赌得正欢,赚了好大一笔钱,就被他捉住。他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去死,要么失去我的手指,加入圣教。”
周娇娥:“看来你选了第二条。难道这不好么?据我所知,你许多次赌输了钱,连命都要丢掉的时候,是姜慈把你找了回来,还给你填补了金钱的窟窿。你却只记得他对你的不好,忘了他对你的好?”
朱纵嘿笑一声:“咱们都是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的恶人,就别整这一出知恩图报的戏码了吧?忠诚,这个词你对一个赌徒说,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我朱纵不是君子,就是个小人。我比不过姜慈的时候,自然只记得住他对我的好。现在嘛,跟朝廷作对,姜慈已是必死无疑了,我干嘛还替他卖命?自然只记得他对我的不好了!”
周娇娥哑然失笑:“你倒是一个坦坦荡荡的真小人。”
朱纵对这番评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是自然。这个世界上,男人都爱酒色财气,我自然也不能免俗。我朱纵就是个再低俗不过的寻常人,你爱说我墙头草也好,说我识时务也罢,反正我就是喜欢赌。这回,我已经压下了赌注,那么你呢,周娇娥?”
周娇娥故作惊愕:“呀,奴家竟还有的选么?”
朱纵一本正经点头:“有啊!你可以选择束手就擒,从此跟我。或者不自量力地抵抗,在被打个半死之后,叫在场的弟兄们好好享用大名鼎鼎的梅天王!”
周娇娥的语气越发柔婉,几乎能滴出水来的娇艳:“你说话好粗鲁,奴家怕死啦——在做选择之前,奴家还想再问个问题嘛。”
只是这几句,朱纵就已听得头昏脑胀,一股电流从脊椎蔓延到脚后跟,叫他打了个激灵,再看身边其他人,都也是一副心脏被揉捏酥麻的模样,朱纵不由感慨道:“格老子的,你这娘们是真的骚,好,问吧,全当我可怜你了!只是不能问得太多,我朱纵没什么耐心。”
周娇娥笑吟吟:“这是自然——先前在牧康城中,我竟没能发现朝廷的动向,是你在暗中使劲么?”
朱纵哈哈大笑:“你才发现么?不错,正是我。圣教的天王之尊,有时候还是能拿来做鸡毛令箭的。”
周娇娥轻叹一声:“现在明白也不晚。我只以为最多是堂主来闹腾呢,再过分点,加上教主的两位弟妹,没想到现在居然连圣教的顶梁柱天王也倒戈了,实在是风霜刀剑,态势严峻啊。”
朱纵耐心耗尽,已没了多少兴致:“你既然已经知道答案,就说选择吧。”
周娇娥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放在了斗笠上,她一直在笑,柔媚的声音夹杂一丝难以察觉的杀意:
“我选……”
第80章
“我选……杀光你们。”
晨光破晓, 温暖的阳光驱散了黑沉的阴云,雨住了,一丝光轻轻打下来, 照在周娇娥的身上。
朱纵先是冷笑,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 带着一丝疑窦与警觉,大喊道:“别废话了, 直接杀掉她!”
在武器攻击到周娇娥之前,她摘下了斗笠与面纱。
经历了一夜的暴雨,周娇娥浑身都被淋得湿透, 乌发凌乱,面色苍白, 这本该十分狼狈的姿态,在她展露出面容时,都已从摧残转化为装饰。
凌乱的乌发让她看起来亲切而天真,像刚刚贪玩回家,脸颊上蹭了块脏污的幼童,只叫人觉得可爱;苍白的面色让她又富有一种引人疯狂的楚楚可怜。
她的美已超越了人的理解能力, 甚至达到一种魔性的地步,无论是喜欢娇柔的女人,还是喜欢明艳的女人,只要是喜欢女人的男人,就无法拒绝她。
朱纵从没有见过周娇娥的脸, 但他向来对所有的绝代佳人传说嗤之以鼻, 觉得那都是没见过女人的乡野村夫的臆想,这个世界上, 绝不会有美丽到叫人看了便要发疯的女人,自诩见多识广,因此对周娇娥没有多少戒备之心。
可现在,他看着周娇娥,突然觉得,赌博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而世界上最值得去做的事,只有一件——
跪在周娇娥面前,对她顶礼膜拜,祈求她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为此,朱纵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低头舔她脚底踩过的路,也是极大的荣幸啊!
啪嗒。
一把刀掉在了地上。
啪嗒、砰、咚……
在场众人无法握住武器,它们一个接一个跌落在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狂热与迷恋的疯癫表情,他们跪下来,把脸贴在地上,颤抖着,憧憬着,渴求着周娇娥的垂怜。
周娇娥只是微笑,她的声音清晰无比地穿透了所有人的心,牢牢地镌刻在他们的大脑之中:
“彼此厮杀吧,我只要最后活下去的那个人。”
于是,厮杀开始了。
所有人都开始发疯,他们互相攻击,彼此厮杀,只为了得到周娇娥的垂青。
血肉横飞,惨叫与怒吼齐发,温暖的阳光下,一群人已经变成了一群彼此撕咬的疯狗。
周娇娥站在原地,她周遭十米之内,没有半分血迹,所有人都下意识避开了她,只有阳光温柔抚摸着周娇娥的脸颊,为那张魔性美丽的面孔增添金粉般动人的晕光。
片刻之后,嘶吼与尖叫渐渐停止,除了朱纵,其余人都倒在了血泊之中,凄惨死去。
朱纵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脸孔已被划烂,犹如恶鬼般丑陋而可怕。他粗喘着气,紧紧闭着眼,颤抖着喃喃自语:
“不对劲,不对劲,不要看她,不能看她……”
“朱纵,看着我。”
轻柔而婉转的声音,如情人间的耳语,甜蜜又令人心醉,朱纵感到自己的眼皮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抬起,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住了缓步走近的周娇娥。
鲜血浸湿了他的眼球,周娇娥美丽到令人目眩的面孔越来越近,唇角的微笑仿佛见血封喉的毒,迤逦着恐怖而惊悚的血红色。
朱纵的牙齿不停地打颤,他的心渐渐沉下去,被绝代佳人的美丽毒汁所浸泡。
“你现在已经变得这么丑了,实在好可怜呀。”周娇娥轻叹着,残忍地微笑着,“不如,你就去死吧。毕竟你如此丑陋,实在没有与奴家站在一起的资格呀。”
朱纵颤抖着缓慢地举起手,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刀。
噗呲,刀没入了他的胸膛。
朱纵倒了下去。
一个幽冷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比先前更僵硬一些:
“是、媚、术?”
周娇娥嫣然一笑,回身捡起了斗笠面纱,重新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自己:“大家都说我不会武功,但其实我会。只不过,我的武功很奇特。这个世间,几乎没有人能抗拒欲望的诱惑,只要是人,就有情|欲,是不是?”
——她从小修习一种很奇特的武功,虽然这种武功从外表看不出来,也不能有任何增强自身力量的功效,却可以勾起人内心的欲望,从而操纵它,蹂躏众生。
年轻时,周娇娥的武功没有修炼到家,有些人挣脱了她的操控,要把她活活烧死。现在,她的武功越来越深,也越来越能把控、玩弄人心。
拥有如此奇特的武功,周娇娥岂不是世界上最适合负责情报工作的人?
周娇娥回想起几年前的过去,那时候,她脚下的火已经燃烧起来,裙角与足尖被燎得剧痛,抬头望着天时,看见了一个提溜着死人脑袋,运起轻功经过,如飞鸟般的姜慈。
姜慈降下来,饶有兴致地问:“好厉害的媚术,我都晃了神。你要不要做我的下属,从此为了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愿意,我便救你,若不愿,我看着你死,也是一件乐事。”
被烟呛得嗓子沙哑,涕泪横流的周娇娥,强忍着双脚灼烧的剧痛,嘶吼道:“我愿意!我不想死!你若是救了我的命,从此就是我的恩人,我愿为你效死!!”
姜慈哈哈一笑,向那些要杀她的人随手打了几掌,救下了周娇娥。
除了一个人还有一口气,其他人都被姜慈打死了。
周娇娥便把那人救活,叫他做了自己的车夫。
她救人绝非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仇恨——她要原本想杀死自己的人,跪在她的脚下,活得像蛆虫一样卑贱痛苦!
周娇娥向来言而有信。
她说要向姜慈报恩,拼了命也要报;她说要别人生不如死,悲惨至极,再困难也要做到!
“贺堂主,现在叛徒已经杀死,我还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周娇娥缓缓道:“去圣教,找到居浩渺,叫他以最快的速度来此会面。若他伤重难受,不便行动,你便强行把他驮着带走!”
贺璞玉缓缓道:“我、懂、了。”
他的声音终于消失,周娇娥也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周娇娥缓步走入沾满血腥的屋子,裙角扫过一具具死尸,已被沾染暗红之色,犹如鲜花一般,在她行动之间,徐徐绽放,美轮美奂。
……
姜晞睡得昏沉,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醒来。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姜慈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之中,想必已经睡过了白日,来到了夜晚。
四周浮雕石壁环绕着两人,太过疲倦,昏睡过去时没有注意,此刻姜晞才意识到,他躺着的那一面,也雕刻着极其清晰精美的图案,凹凸起伏,睡起来远不如姜慈的怀抱柔软舒适。
姜晞喉咙有些干渴,腹中同样饥饿,姜慈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苍白的脸颊,目光炽热而专注:“醒了?感觉如何?”
“还好。”姜晞简短地说,声音却因缺水而稍显沙哑。
姜慈也意识到他此刻其实不很好,只是因为姜慈有内力,比姜晞能忍耐得多,才不觉得多么不舒服。他点点头:“我们一起找一找,这地方绝对有其他出口,否则在水下的机关,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能让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呼吸。”
姜晞有点迟疑:“我们来找?……我们找得到么?”
姜慈倒是很有信心:“外头的机关便是粗浅无比的式样,想必这里头的也不可能多复杂,一定找得到!”
姜晞被他感染,跟着姜慈一起察看周遭环境。
仔细看去,前后左右上下六面石壁的浮雕似乎都意有所指,姜慈看了满面困惑,姜晞仔细看完,却是若有所思,道:“我似乎知道这些浮雕的意思了……它们都是佛家的典故。”
姜慈挑起眉梢:“喔?”
第一面描绘着一条长而宽阔的大河,河水飞溅,桥梁也被打湿。一个和尚怀中抱着一个美丽动人,身穿丝绸衣裳的女子,正大跨步朝河对岸走去,免于让女子的衣裙被水打湿。和尚的身后站着一个普通人打扮的男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女子。
姜晞道:“这故事讲了和尚抱着女人过河,女人走后,男人问他为什么抱女人,和尚说:‘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还抱着吗?’讲的是人心中没有欲望,就不会执着于外物。”
姜慈嘀咕:“那和尚也许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呢。”
第二面描绘着四个衣着华美的女人,站在一个富商打扮的男人面前,男人抓着很大的包裹,看上去要离开家出去远行。四个女人,一个面色冷淡又站得最远,一个满脸嫌恶之色,一个手中拿着金元宝,一个温柔含笑着走向了男人。
姜晞:“这四个女人,第一个是肉|体,第二个是财产,第三个是妻子,第四个是自性,故事的意思是,肉|体、财产、爱侣都终将离开人本身,只有人的自性会一直跟随陪伴。”
姜慈皱眉:“其余的我不说什么,但说爱侣不能陪伴的那个,真叫人讨厌。”
姜晞将接下来的四副浮雕一一解释了,分别是“一切皆空”、“求人不如求己”、“输与赢”、“你且看他”……如此种种,全是佛家的典故,教导人向善清醒。
姜慈听得越来越糊涂,最后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所以,你瞧出里头有什么机关线索了么?”